第3章

那天晚上陈玲生唱了什么霍恒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他甚至连陈玲生的扮相都没有瞧清楚,就这么回来了。

洗漱完后,他在床上躺着,脑子里却一直安静不下来。

霍谦说,周尽欢这两年来过的很不好。具体有多不好,霍谦一个霍家的二少爷自然不会仔细打听。可也不用霍谦多说,光是看周尽欢住的地方,就能说明他的环境有多窘迫了。

那大杂院里来往的都是些社会底层的人。霍恒并不是看不起那些穷人,只是像周尽欢这种从小衣食无忧,只在学戏上吃过苦头的,又怎么能适应得了那样脏乱的环境?

他在床上睁着眼睛到了六点,听到石英钟敲响后便起来了。

早上他得去城外的六音山上看奶奶。老太太一辈子潜心向佛,去年开始便搬到了六音山的太常庙里住着。为的就是离佛祖近些,以彰显诚心为家里祈福。

霍恒洗漱完毕,去饭厅的时候碰到了大太太杨娟兰。她一贯是看霍恒不顺眼的,只要霍英年不在场,上下嘴皮子就开始不安分了。

霍恒照例是没有表情的叫了声“大妈”。杨娟兰嘴角一挑,拿眼角余光瞥他:“哟,今儿去见老太太,你怎么还穿一身西服?不知道老太太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种打扮么?赶紧的回屋里换长衫去。还真是像你大哥说的,在日本待了几年越来越没规矩了。”

霍恒没有理她,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到的早,桌边只有昨晚不在家的二太太田云珊。他对田云珊笑了笑,恭敬道:“二妈早。”

田云珊是霍谦的妈,年纪跟李秋相仿。不过比起李秋懂得隐忍的性子,她可是一贯直来直往的怼杨娟兰的。

她也对霍恒笑,低声道:“别听你大妈胡说,婆婆早就不是那么迂腐的人了。”

霍恒点着头:“我知道的。”

他和霍谦从小感情就好,田云珊待他自然也亲厚。正想问他昨晚跟霍谦两个跑哪里去喝酒了,就见杨娟兰走了过来,一掌拍在了桌上:“霍恒,你当大妈说的话是耳旁风是吧?”

霍恒蹙了蹙眉,还没开口就听田云珊笑道:“大姐啊,我刚才伺候老爷已经洗漱完了。你赶紧去看看阿丞起来了没有,可别又是他赖床到最晚,一大早的又要惹怒老爷了。”

杨娟兰先是被霍恒视若无睹,接着田云珊又来下她的脸面。她顿时火了,刚要开骂就听到转角那边下人的声音:“老爷早,三太太早,二少爷早。”

杨娟兰狠狠瞪了田云珊一眼,赶紧让身边的下人上去叫大少爷和大少夫人。

霍英年住着拐杖走进来,看到杨娟兰突兀的站着,便道:“刚才在楼梯那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一大早的聊什么那么起劲。”

杨娟兰扶他坐下,陪着笑脸道:“还能说什么,今儿不是要去看老太太嘛,我看阿恒穿着西服,想着老太太不会喜欢,就让他上去换一身长衫。”

霍英年看了霍恒一眼:“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穿着吧。”

霍谦刚在霍恒身边坐下,闻言也道:“对啊,老三跟我一样在外面待了几年,合身的衣服都是西式的,总不能换上以前那些又旧又不合身的去见奶奶。”

杨娟兰还想说话,被霍谦抢在前头继续道:“爹,赶紧吃吧,别让奶奶久等了。”

霍英年起了筷子,目光却停在空着的两个位置上:“阿丞和月玫还没下来?”

“阿丞早起时候洗了个头,马上就下来了。”杨娟兰赶紧道。

霍英年没有说什么了,霍谦转过来冲霍恒眨眼,手指偷偷戳了戳杨娟兰那边,憋着笑道:“你看大妈的脸色,跟钰嫂常做的酱爆猪肝是不是一样的?”

霍恒也觉得杨娟兰有气只能憋着的样子挺搞笑的,不过还是示意霍谦收敛点,别过头了。

众人吃到一半的时候霍丞跟程月玫才匆匆下来,吃了几口就上了门外的两架车,一家人去了六音山见老太太。

霍恒自去了日本留学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老太太着实想念他,便拉着他话家常,唠叨到了中午,吃完了饭还舍不得放他走。

结果就是除了他留下外,其他的都下山回去了。

霍恒陪着老太太聊到了下午三点,老太太精神头不行了,连连打哈欠。霍恒便送她回屋休息,叮嘱下人好好照顾着。又答应过几天会再来,老太太才依依不舍的放他走了。

家里的车子把人送回去后又拐上山来等他。开车的司机老刘问他是不是直接回家,他看了眼云霞遍金的天空,让老刘开去太湖畔。

老刘给霍家开了十几年的车,技术又稳又快。等到了那家畔湖茶楼附近时,刚好是傍晚。

霍恒让他回家去,自己在这转转。

等老刘把车开远了,他才将目光停在这家中式茶楼前。

畔湖茶楼是前清的建筑,两层楼共有二十来张桌子,二楼是雅座。因为门面正对着风光秀丽的太湖,一楼内还有位技艺绝佳的二胡先生,所以生意很好。平时就算不是饭点,也有不少客人在这里喝茶休憩听小曲儿。

霍恒在门口看着,本想不引人注目的寻找周尽欢。却忘了自己是穿着西服,戴礼帽和墨镜的惹眼打扮。正在门附近招呼食客的跑堂一看到他就来劲儿了,手里还拿着开水壶就冲他吆喝:“这位爷,咱二楼还有临窗的雅座一桌,需要小的给您带路吗?”

霍恒咳了一声,打算拒绝的,结果看到左边靠门的柜台后面有个正在写东西的年轻人。

那人的气韵虽比不得当年的风华,但那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眉眼却让霍恒一下就认出来了。

霍恒压低了帽檐,踏进门槛里,却不往楼梯那走,反而去了柜台对面的一个角落,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跑堂虽觉得他奇怪,倒也没有耽搁,扯下肩上的抹布给他擦了擦桌面,又倒了一杯热茶水,问他要点什么。

霍恒看了眼桌上的菜单,随手点了蟹粉包子,苏州八宝鸭,桂花甜浆和水晶虾饺。

跑堂问他要不要来一壶茉莉花茶尝尝,说这时节的茉莉花是最好的,他们店里又是用特殊的手法冲泡,回头客可不少。

他记得以前周尽欢总是茶水不离身的,便说可以。跑堂下去传菜了,他的目光跟着跑堂一路到了高高的柜台前,看跑堂跟周尽欢说了几句。周尽欢点着头,拿起刚放下的笔又写了点什么,这才站直了。

霍恒戴着墨镜,仗着只有他看别人,别人看不到他目光的便利。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柜台后面的人。

周尽欢一直站着。既要顾着店里的收钱找钱,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搭把手帮忙上菜,根本停不下来。霍恒在角落坐了快两个小时,就算穿着上显得富贵他也没有注意到。只因这畔湖茶楼在太湖边上,又因为食物好而闻名,经常有衣冠楚楚的食客来关顾。

霍恒的目光依旧随着他动,等到店里的食客渐渐少了,面前的菜还是没怎么少,倒是那壶茉莉花茶添了三次水,已经喝淡了。

周尽欢把找零递给一位带孩子的母亲,逗了逗那孩子,等他们出去后才放松下来,扶着墙坐在了椅子上,开始揉酸痛的腰。

霍恒的位置刚好能看到柜台侧面,自然没错过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以及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态。

打量着他揉腰的动作,霍恒正想着他这腰怕是不好治,就又有两个客人走到柜台前了。周尽欢撑着椅子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在收完钱以后还要陪着客人再说几句。等那两个客人离开后,二楼却传来了吵闹声。

周尽欢往楼梯那看去。外头天已经全黑了,一楼的食客只剩六桌还在吃,但二楼的雅座还是满的。

他想着怎么回事,就看到负责二楼的阿泉着急忙慌的跑了下来,还没到他跟前就叫道:“周哥您赶紧上去给看看!韩家那位少爷又喝多了,偏偏今儿赶上雅苑姑娘嗓子不舒服唱不了,他借着酒劲就开始撒泼了!”

周尽欢也没犹豫,叫来锦绣看着柜台,便跟阿泉一起上去了。

他走路还算稳,但是到楼梯边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可架不住楼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了,只得扶着扶手,一步步的往上去。

等那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转角后,霍恒也站了起来,悄悄的跟上去。

不过他刚来到二楼就看到了闹哄哄一幕。

两个浑身酒气的年轻人一左一右的围着周尽欢,其中一个头顶稀疏的边搓手边笑:“哎哟,周老板平时不是都躲着我们吗?怎么今天主动上来了?难不成是雅苑姑娘今天没法唱,你要替她来几嗓子?”

那人话音刚落,另一个也笑了起来,拍着手道:“盛京烧了以后咱们可就没听周老板开过腔了。今儿在座的各位可是有福气了,都来点掌声啊。”

二楼雅座的都是些兜里有点钱的人,其中不乏以前听过周尽欢唱戏的。只是大家伙心里都清楚,当年盛京的那一场大火不但烧掉了戏院,周尽欢更是摔坏了腰,嗓子也被浓烟呛坏了,哪里还能唱?

这要是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兴许还有人为他说两句话。可如今两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自然不会再有人站出来为他得罪韩家少爷。

周尽欢的神情很平静,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的事,眼里一点波澜都没有。他身后那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却不忍他为难,上前道:“韩少爷,今儿雅苑的嗓子是真的不舒服,若您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唱首《唐凌笑》吧。那曲子调不高,还是可以唱的。”

韩少爷原本是想听雅苑唱曲子的,可没想到周尽欢居然敢到自己面前来逞能,顿时对她没兴趣了。把身旁的椅子往周尽欢面前一放,让他站上去给大伙来点不一样的。

四周已经有看热闹的声音了,可周尽欢依旧是无动于衷的站着。韩少爷不耐烦了,掏出一百块的票子硬塞到他领子里。还说只要他唱一段,唱完就再赏一百块。

周尽欢把那一百块钱转手就递给了雅苑,又对韩少爷道:“不巧了,人人都知我嗓子毁了,韩少爷这打赏我可不敢收。不过雅苑刚才说了能唱《唐凌笑》,韩少爷这钱就当给雅苑的赏,让她坐这椅子上给众位唱吧。”

眼见周尽欢说完就要下楼去,吃了亏的韩少爷哪里肯放人。他一把抓住周尽欢的肩膀,正要把人拽到地上去,就感觉到脚下一阵剧痛,都没反应过来就往后倒了。

而被韩少爷拽着的周尽欢却没有一起摔倒,反而陷入了一个稳稳的怀抱里。

那搂着他的人做了个跟蒋文邺一模一样的动作,先是托着他的腰,然后才扶着他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