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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哥!醒一醒!”

“纪哥哥!醒一醒!”

“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地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复不停,他懊恼地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地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着,他模糊地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人睡觉!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握着枪,瞄准着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枪瞄不准了,他霍地跳了起来,恼怒地喊:

“见什么鬼!”

“纪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地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地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的脑后,他用手抱着膝,说:“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着说,跨下了床,随手拉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着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报纸和外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巧、大头针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堆成一团。墙上还凌乱地钉着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脸,说:

“纪大哥!羞羞!”

“羞羞!”纪远学着小辫子的神气抿着嘴说。小辫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地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带着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着他。

“早,阿婆。”纪远站住了,带笑地点了个头,把肩膀上的小辫子放下来。

“总有一天摔断骨头!”阿婆用闽南语唠叨着,故意板起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对纪远的喜爱和关怀,“早上起来,穿那么一点点!你有客人来了,还不洗个脸去会客!”

“还要洗了脸才能会客呀!”纪远叹着气喊,看到阿婆那一脸严重兮兮的样子,只得耸了耸肩,一声不响地钻到后边厨房里去洗脸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摇摇头,她走进了纪远的房间,四面张望了一下,就更厉害地大摇其头。冲到床边,她立即抖开棉被,找出脏衣服和脏袜子,换枕头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而厨房里,纪远正扯开喉咙在喊:

“小辫子!告诉你祖母,别动我的房间,等会儿把我的秩序弄乱了!”

小女孩倚在门槛上,笑嘻嘻地说:

“阿妈!纪大哥叫你别弄乱他的房间呢!”

“哦,哦,”老太太头也不回地整理着她的,嘴里叫着说,“还说我要‘弄乱’他的房间呢!他这还叫房间呀!再三天不整理,连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来了!”抬起头,她对她的孙女命令地说:“去!给我提一大桶水来!”

小辫子遵命办理。纪远洗了脸,走到房门口来看了看,叹着气说:“今天我的房间非遭殃不可了!”

“你还不去会客去!”阿婆嚷着,把地下的书刊杂志一股脑儿地收集在一起,纪远看得惊心动魄,嘀咕地说:

“小心,别碰坏我的设计图!”

“你放心好了,弄不坏的!”阿婆大声说,“让客人等你这么久,算有礼貌哦!”

纪远回过头来,对门口的小辫子做了个鬼脸,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小辫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纪远转过身子,大踏步地走进客厅。客厅中,杜嘉文正靠在藤椅里看报纸,报纸摊在膝上,手指却轻轻敲着茶几,一股百无聊赖的样子。纪远高兴地喊:

“怎么?嘉文,是你?简直没料到!你一大清早来干吗?”

“我也没料到你会起得这么晚!”嘉文说,看了看表,“九点半了!”“昨天画一张建筑图,画到深更半夜。”纪远说,“我的哲学是:工作的时候尽量工作,睡觉的时候尽量睡觉,玩的时候尽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够是不会起来的,今天还算给你面子呢!怎么,有事吗?这样急匆匆地跑来!”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地说。

“什么?”

“我是衔命而来,请你帮忙安排一次打猎。”

“打猎?”纪远诧异地问,“谁要打猎?”

“我们。我、可欣、嘉龄、胡如苇,还有郑湘怡……反正,就是我们这一群。”

纪远凝视着嘉文,好半天,才说:

“你们想不出别的玩意了,是吧?打猎,你们想怎么样打?是找个小土坡爬爬,打两只小麻雀就算了呢,还是真正到深山里去打野兽?”“当然是深山里啦!”杜嘉文迫不及待地接了口,兴致勃勃地说,“你不知道,自从耶诞节晚上你来转了一趟之后,我们那些小姐们就都迷上了打猎,尤其嘉龄,闹得个天翻地覆,成天嚷着要去打猎。我们计划趁元旦放两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规模地打一次猎。”

“大规模?”纪远笑了笑,把阿婆给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来就喝,“如何大规模法?骑着马,带着猎犬,像电影里拍摄的十八世纪中,欧洲贵族的打猎一样,再找一大群人把养好的鹿放出来,赶到你们的身边,让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放上一两枪过过瘾。等小鹿倒地时,你那位唐小姐、郑小姐等还可以表演一两幕昏倒……”

“别说笑话!”杜嘉文不快地蹙蹙眉,“别人和你正正经经地商量,难道你以为只有你纪远才配打猎?你这人什么地方都好,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经常要流露出一份优越感,仿佛别人都不如你!”

纪远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着,太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夹克上反射着亮光。他那弯弯的嘴角上,还确实带着抹充满优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个摆饰用的音乐匣,他上了上发条,听着清脆的乐声轻泻出来:《少女的祈祷》。祈祷些什么?

“好吧,如果你们真要去,我当然奉陪,而且尽量帮你们安排。我只是怕小姐们会吃不消,山上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走,有路的地方还好,没路的地方是相当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没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龄都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问题的是湘怡,但是,据我想,也不会怎么样的。反正路是人走出来的,没路就开路吧!”

“说得容易!”纪远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准备爬什么山?”

“你说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让我想想看。”纪远深思地望着手里的音乐匣,那是个小钢琴的模样,上面有一个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着音乐起舞,“这样吧,”他抬起头来,“乌来附近有个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还有兴趣往高里走,我们还可以再上一层,到卡保山去。”

“有野兽吗?”杜嘉文问。

“除了熊,什么都有,鹿、獐子、野猪、飞鼠、羌……那儿是群兽出没的地方,也是泰雅族的狩猎区。不过,很难走,你确定小姐们吃得消?”

“我去问她们,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废!我想没问题!”

“好吧!那你就赶快准备东西,假如预备三天时间的话,就要准备三天的食物,这样算起来,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东西。”

“什么?”杜嘉文吓了一大跳,“还要背东西?”

“不背东西,到山上吃什么,睡什么?”

“要带些什么呢?”

“帐篷、睡袋、水壶、毛毯、米、面包、青菜、油、盐、酱油、味精、香肠、肉类、酒、洋火、针线……”

纪远一连串地报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为纪远在开玩笑。但,纪远一脸的正经,似乎又不像是开玩笑。终于,杜嘉文忍不住地打断了他:

“你在干什么?别弄错了,我们只是上山去打猎,又不是移民到那儿,也不是去开饭馆,怎么油盐酱醋都得带?还要什么针线?”

“你不懂,我才报了一个头呢!油盐酱醋不带,你上山吃什么?物质文明早已把我们的嘴巴训练得高贵了。针线更是必需品,假如荆棘和树枝把小姐们的裤子刮破了,你说怎么办?”

“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针线必须带着,有备无患。”“好吧,好吧,还有什么?”

“还有吗?”纪远说,“消炎药膏、胶布、绷带、感冒特效药、止痛药、止血药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叹了口气,“刚刚开饭馆,现在又要开医院了!”

“万一有人受伤了呢?”纪远说,“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带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还是多准备点吧!最好你拿支笔记下来,免得等会儿忘记。”

杜嘉文真的掏出钢笔和记事册,纪远又报了下去:

“小刀、绳子、筷子、饭碗、罐头、开罐器,每人自己要带的毛衣、外套、毛线袜、梳洗用具,要穿长裤和力士鞋、手套……”

“喂,有完没有?”杜嘉文越听越可怕了。

“还没完呢!还有牛肉干、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干、奶粉、咖啡……”

“这是干什么?”

“增加情趣呀!”纪远笑着说,“告诉你,嘉文,不玩则已,要玩一定要尽兴,你想,到了晚上,我们在水边扎上帐篷,帐篷前烧上一堆营火,煮上一壶咖啡,吃点瓜子、牛肉干,谈谈唱唱,这才够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说,“这总全了吧!”

“什么?主要的东西都没说呢!锅、壶、锅铲、汤匙、猎枪、子弹、口琴、晶体管收音机、香烟、电筒、蜡烛或风灯……”

“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别去,要去就得带这么多,少一样都不行!”

“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辩,“只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弄上山去呢?”

“背呀!”纪远说,“我去准备几个大背袋,一人背一个,猎枪、子弹、睡袋、帐篷这些我去借,其他的东西你去准备,吃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后都是胃口大开的!衣服得多带,山上奇冷无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脸地说,“小姐们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错了,你再叫她们背东西,她们不连人带东西都滚到山沟里去才怪!”

纪远嘴角上那个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拨弄着手里的音乐匣,一面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光,望着杜嘉文那副伤脑筋的样子。

“还有一个办法,”他慢吞吞地说,“假如你们要玩得贵族化一点,自己不想背东西的话,我们可以花点钱,雇几个山胞背东西,他们还可以做我们的向导,帮我们开路!”

“对呀!”杜嘉文跳了起来,“可以雇山胞,这不就解决了!你不早说!那么,多带点东西也没关系了!好吧,我们就这样决定,元旦一清早出发,你去借你那一份,我准备我的。”

“就这样吧!”纪远点点头,“你还得借一辆车子,把人和东西载到乌来,才能雇山胞。”

“车子!”杜嘉文说,“那没问题!充其量去租一辆旅行车!”“金钱万能!”纪远轻声说,微笑着把音乐匣放回茶几上。

“你说什么?”杜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纪远说,“你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给房东老太太的,不过多你这一餐也没关系。”

“我吃过了,你去吃饭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东老太太好像对你挺好的!”

“就有一点不好,”纪远笑着,“常常要强迫地帮我整理房间。还有一点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她就要在背后品头论足,讨论别人是不是个贤妻良母型,能不能娶来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来说:

“好了,我就和你讲定了,元旦一早出发。我现在还要到湘怡那儿去一下,帮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关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说,“喂,纪远,你觉得湘怡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还不错嘛,白白净净的。干什么?”

“介绍给你呀!”

纪远大笑,说:

“算了吧,你还不如把妹妹介绍给我呢!”

“嘉龄?”杜嘉文惊奇地说,“你真喜欢她?”

纪远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说:

“别开玩笑了,嘉文,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从不对女孩子认真的。”

杜嘉文望着纪远,摇了摇头。

“你实在是个怪人,纪远。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远不动心。”

“动心?”纪远耸了耸肩,“我想我是经常在动心的。”

“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倾心,一种惊心动魄的恋爱,使你能放弃一切的那种恋爱……”

“像小说里常写的,一种置生死于不顾的那种恋爱!”纪远接下去说。

“对了!”

“或者,会有那么一天,”纪远似笑非笑地说,“但是,对象会是谁呢?”

对象会是谁呢?真的,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杜嘉文望着纪远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暗中又摇了摇头。这个人!你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看透他,甚至你无法断定他是个多情的人抑或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不过,谁能征服这个人?

跨出了房门,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纪远挥了挥手。纪远挺立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坚固的铁塔。

杜嘉文开始向湘怡的家里走去。

这儿是处的员工宿舍,一个低洼而潮湿的地区,用竹篱笆围成个大杂院,里面是幢凌乱的日式建筑,挤着二三十户人家。走廊七弯八拐,每户人家用纸门隔着,孩子们常把纸门打穿,于是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每当有客人来看她的时候,湘怡总会觉得由衷的不安,让客人穿过泥泞的院子,又要在别人家门口七绕八绕地绕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妇和孩子们都好奇地盯着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盘诘和注视。因此,当杜嘉文告辞之后,她不由自主地长长地透了口气。

打开可欣给她的信,不过是问她怎么一天没上学,叮嘱她一定要参加他们的打猎大计划,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参加”。放下信,她不禁发起呆来。上大学已经被嫂嫂冷嘲热讽够了,又要去打猎,嫂嫂更不知道要怎么说呢!缩在那间四席半大的小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着腮,愣愣地望着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纸门“哗”地被拉开了,嫂嫂李氏抱着最小的侄儿小宝站在门口,对她上上下下地望着,她慌忙把托着腮的手放下来,坐正了身子,讪讪地笑笑,说:

“嫂嫂,有事吗?”

“没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吗?”李氏歪着头问,拍着孩子的背脊,“刚刚来看你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地说。

“哦,台大,”李氏锐利地盯着她,“台大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呀!上次耶诞节也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很要好了吧?”

湘怡猛地涨红了脸,急急地说:

“不是的,你别乱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学的男朋友!”

“哎哟,”李氏抿着嘴角,要笑不笑地说,“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了男朋友总是件喜事呀!你哥哥还为你瞎操什么心,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自己找人家的,大学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么时髦的舞会呀,旅行呀,这个那个的,还不是——”

“嫂嫂!”湘怡的脸更红了,“我跟你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经快订婚了!”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李氏自顾自地问。

“谁知道。”湘怡懊恼地说。

“你连人家家里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亏你还和他交朋友呢!”

“我说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来看你干什么?耶诞节还巴巴地送你回家?湘怡,你什么事瞒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着孩子,一面走开,一面唠叨,“人家喜欢的是小白脸嘛,谁肯顾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房门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刚刚坐定,李氏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

“那么快地关门干吗?谁会吃掉你?摆小姐架子给谁看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别人就是生来的老妈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纸门拉开,走到外间屋里,对敞着胸脯喂孩子吃奶的李氏笑着说:

“对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纸门关着比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没课,帮你去菜场买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劳动大小姐。”李氏说,斜睨着湘怡,又抿着嘴角笑,“难怪人家大学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嫂嫂!”湘怡皱着眉叫。

“好吧,湘怡,我问你,”李氏说,“上次你哥哥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张科长,你倒是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什么?张科长?那个早已秃了顶,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的男人?难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绍给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得出来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氏那张瘦瘦长长的脸,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湘怡?你别以为他年纪大,不过只是三十出头而已,人长得老相一点,家里只有个五岁的小男孩,给人做填房也没什么要紧,现在都不讲究这些规矩,年纪大些有大些的好处……”

“嫂嫂!”湘怡恳求地喊,“谈这些不太早了吗?我还在读书。”

“读书?读了书干什么?还不是管家带孩子!人家是科长,又有点积蓄,你不会吃亏的,别贪着年轻的小白脸……”

“嫂嫂!”湘怡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请不要谈这些好不好?”

“哼!不要谈!”李氏气冲冲地说,“看不上别人是吗?早就知道帮你操心是没用的!大学生嘛!生来就比别人尊贵!”站起身来,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篮。湘怡怯生生地说:

“我帮你去买吧!”

“不敢!谢谢大小姐!盆子里还泡着被单呢!我可没时间跟你耗着,还是我去买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着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长长地叹口气。把小侄儿抱起来,放在小推车里。她走进厨房,开始一声不响地去洗那床大被单。李氏永远是用这种态度和语气来“分派”她工作。被单在盆子里搅起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视着那些肥皂泡,每个泡泡中都包着她的梦。她把头垂了下来,眼睛里蓄满了泪。

“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她喃喃地自语。为了那些梦吗?望着那一个个在破灭的肥皂泡,每个泡泡中出现了一张相同的脸,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