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姐,您可往里站站吧,要是落了雨染上风寒,这我们可不好和相爷交代。”

眼看雨线越来越密,姜小满还傻站在台阶边,上衫已经微湿,她却浑然不觉。照顾她的婢女这才开口,语气带着些埋怨。

她像是突然回神,瑟缩了一下往后退。

抬臂将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时,层层叠叠的罗褥滑下,露出一小截玉臂,上面却满是斑驳的伤疤,或新或旧,在玉白的手臂上显得狰狞可怖。

婢女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忙又低下头。

相府有两位小姐,一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是丞相和夫人的心头肉。

而这位足不出户的二小姐,生来就是为了大小姐做药引的。堂堂一朝之相,这种事传出去自然有损声名,也就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知晓。

丞相姜恒知,和发妻程汀兰伉俪情深,在娶妻之时就发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却因为姜月芙一岁时被歹人下了剧毒,解毒之法极为古怪。要用至亲的血做药引,那至亲还需是一位天生的药人。

姜小满的母亲便是药人,生下来的女儿也是药人。

陶姒是真心喜欢姜恒知,像一位女子喜欢情郎一样随他来到京城。欢欢喜喜要嫁给他,才知晓他有妻子,娶她也不是因为喜欢。陶姒一怒之下离开,却被丞相夫人的胞弟给绑了回去,也不知程郢是怎么威胁她,最后当真就老老实实留在了相府。

姜恒知是发过誓一生只要程汀兰一位妻子,最后却添了一个陶姒,尽管是无奈之举,他也依旧对程汀兰感到愧疚。陶姒有了喜脉后再也不曾去过她的院子,吃穿用度从不吝啬,却也不肯给她半分怜爱。

小满和陶姒,不像是相府的主子,更像是关在这里的囚犯。

与言语刻薄的陶姒相比,小满的性子更使下人喜爱。爹不疼娘不爱,从小就关在府里,喝得药比吃的饭还多。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姑娘,对谁说话都是温温软软的,即便对方嘴里没好话,她也还是迎个笑脸。起初还有几个见她不受宠便言语奚落,吃穿上慢待她的奴仆,见她脾气好得不像话,也都不好再做什么了。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雨下得渐渐大了,姜小满盯着院子里苍翠的芭蕉叶看了快半个时辰,最后才下定决心般转身,对自己的婢女雪柳说:“我想去找我娘。”

陶姒根本不待见她,见她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传闻还好几次差点将她害死。雪柳想到这些,就有几分不大情愿了。“陶姨娘对小姐不好,小姐又何必非要见她?”

小满垂下眼眸,语气有几分委屈:“可今日是我的生辰,她这次不会不想见我的。”

又不是第一次过生辰,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雪柳虽然暗自腹诽,却还是不忍心,带小满去找了陶姒。

陶姒见到小满来了,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皮,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小满觉得她肯定是忘了,就提醒道:“今日是我的十五岁生辰。”

陶姒怀里抱了只猫,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着,听到她的话,抚猫的手顿了片刻,突然就抬起脸瞪着她,目光凶狠痛苦,又含着更多复杂到让人说不清的情绪。

猫从她怀里调开,陶姒美艳的脸上满是戾气,指着小满大喊:“十五岁有什么了不起,被折磨了十五年,像猪狗一样活了十五年,还有什么好庆祝的不成?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儿?我为什么会生出你,都是你害了我!我这辈子都让你毁了!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杯盏被扫下去,哗啦打碎一地。

突然发狂的陶姒吓得雪柳一跳,怕她伤到姜小满,忙要去拉人,却被陶姒用力甩了一个耳光,打得到她脑子里都是一片翁鸣。

“下贱的东西,这儿轮得到你插手,给我滚出去!”陶姒对所有人都带着一股恶意,像口中满是毒汁的蛇,见到就谁咬谁。

“你先出去吧。”姜小满已经习惯了陶姒对她冷言恶语,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姜小满将唯一一个完好的杯子拿起来,倒了杯茶水递给陶姒,想要她冷静下来。

而陶姒见到她手上的伤疤后,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捂着脸一言不发。

良久后,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声,每一声的压抑悲恸到极致。

“我能怎么办啊”

姜小满手足无措地看着陶姒哭了许久,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陶姒红着眼眶,语气有些颤抖,说的话让小满听不明白。“寸寒草就要找到了,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

陶姒就是这样阴晴不定,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又如春风和沐,甚至还会无端恸哭。明明对姜小满恶语相向,却又每□□着她喝些难以入口的药。有几次深夜醒来,瞧见床头坐着人影,吓得她差点叫出声,却发现那是陶姒。

这种事发生过许多次,陶姒偶尔会用手指轻抚过她手腕的伤痕,动作轻柔怜惜,却又将五指放在她的脖颈处,那个时候陶姒可能真的是想杀了她,却又没真正下手。

“你留在这里吧,等我回来。”陶姒下定决心,忽然站起来。

姜小满听她不再赶自己走,脸上都是喜悦,乖乖应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

陶姒去了很久,足足快一个时辰。

走的时候像是一朵高傲娇艳的花,回来时这朵花就枯萎了,如同被人连根拔起丢在烈日下曝晒。

看到小满饱含期待的眼神时,她的心就像被淬了毒的匕首一刀刀划过。

姜恒知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每回响一次,就多一份心碎。

“我今日给你过一次生辰吧。”

陶姒说出这话的时候,姜小满笑得眉眼弯起,如同得到奖赏的孩子。

*

陶姒说是给小满过生辰,却也只是喝酒而已,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喝到脸上都有了红晕,喝到眼眶泛起泪花。

下人都知道陶姒是个不能用常理去猜测的主,偏偏又不敢怠慢她,于是只要不做的太过,下人都随她怎么闹,毕竟这样一个女人也实在令人唏嘘。因此她酒喝多了,拉着小满出去赏雨,几个下人也都是不慌不忙的,慢悠悠的去拿了伞跟上。

直到雪柳来接小满,听到有个婢女提了一句:“大晚上的去湖心亭赏雨,真是有病。”

雪柳心道不妙,喊道:“赶紧去找人,陶姨娘喝醉掉湖里就糟了!”

之前还不急不忙的人,登时就反应过来,拔腿往湖心亭跑。

还没赶到湖边,在哗啦雨声中,传来突兀的一声闷响。

扑通一声,黑黢黢的湖面泛起巨大的水花。

本来夜色中湖水就幽暗地难以看清,加上淅沥的雨,只能凭借水花来救人。

眼看着水花小了,会凫水的婆子这才赶来。

冰凉的湖水灌进口鼻,胸腔都疼得厉害,一张口就是水。

小满被窒息感压得快撑不住,身子不断朝下落,挣扎也渐渐弱了。

而脑海里里还在想陶姒抱着她跳下去之前,一边哭着一边说:“是娘亲对不起你,很快就解脱了,就要解脱了。小满别怕,娘亲在呢。”

说完后,她就被推进了冰冷的湖水。

姜小满回想,陶姒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和说话。

像是用尽了所有的爱意与珍重,如同一个母亲一般。

她的眼神在夜里发亮,似乎有过愧疚和挣扎,最后那一刻,却满是无望与决绝。

沉在水里,仆人的惊呼声隔得很远,姜小满耳朵里进了水,什么也听不见。

往下沉的时候,她的手还被陶姒紧紧拉住,即便挣扎也没能使这力道松上一分。

陶姒想要她死。

姜小满隐约听见了落水声,可她撑不住了,也就放弃了挣扎。

最后一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陶姒反而松开她的手,奋力将她推回水面。

那么一个纤瘦的女人,此时的力气竟大得吓人。

姜小满募得露出水面,猛喘一口气,很快被赶来的仆妇抓住。

等她反应过来时手心空空如也,没有一只紧拉着她不放的手。

湖面除了大雨浇灌的哗啦声,再无更多动静。

*

陶姒是自尽身亡,死得时候还要拉着自己女儿一起,说出去难听,对外便称作是醉酒落了水。反正也没人会在意她的死活,死因更是不会有人深究。

除了一个姜小满,的确是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而小满被救起来后大病一场,烧了整整三日,转醒的时候陶姒的尸体都下葬了。姜恒知在这三日里表现得无比关怀,时不时就要问她可有好转,就连程汀兰都热切了起来。

即便小满知道,他们不是怕她会死,是怕姜月芙的药没了。

陶姒死得蹊跷,也没人敢乱嚼舌根。

似乎有无数的事瞒着小满,她实在想不明白,往日牙尖嘴利怼得人不敢吭声的陶姒,为何在她生辰那一日就跳湖了。就算是因为痛恨姜恒知,也忍了十六年,本来还好好的,出去一趟再回来就变了个模样,甚至疯癫到拉着她跳湖。

小满病了几日,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人在不远处,正小声交谈着什么。

是姜恒知和一个陌生苍老的声音。

隐约听到,那人长叹了一口气,说:“挺不过去日子也快到了。”

小满的父亲从不关心她这个便宜女儿,如今破天荒来看她一眼,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想再听清二人说些什么,却又是模糊不清了。

挺不过去她不过是风寒,怎么会挺不过去?

真是个庸医,在丞相面前还敢胡说八道。

*

姜恒知是二皇子周攻玉的老师,周攻玉时常来拜访他。

几日后,听人说姜府的小姐病了,他以为是姜月芙,便命人备了上好的药材准备一起带去,临走前想到什么,又加了许多补血益气的药材。

等到了相府,他才知道那位病了的小姐,居然是姜小满。

姜恒知对他有恩,从小教导,这种事也不瞒他,看得出来周攻玉心中有惑,便实话实说了。

送完药,照例关心了几句姜月芙,周攻玉便要走了,如往常一般从长满紫藤的长廊离开。只是现如今入秋,本来郁郁葱葱的藤蔓显得枯黄寥落。

和以往一样,长廊的木栏边坐了一个人,等着他从此经过。

斗篷上一圈柔软的兔毛将本就小巧的脸蛋包裹着,像是个缩在蛋壳里的幼鸟。

听到脚步声,姜小满立刻抬起头,本来灰暗的眸子顷刻就明亮了,有着熠熠的光。

“攻玉哥哥!”

周攻玉看见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让人把盒子里的糖葫芦拿出来。

“我给你带来了。”

小满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是极为突兀的,甚至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直直地扑到他怀里。

周攻玉的手还抬起,僵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呼吸都慢了半拍,连一向沉稳从容的面色都微微发生了变化。

女儿家娇小的身躯撞进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胸口处。即便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能感受到独属于女子的馨香柔软。

周攻玉眉头微皱,先是看了眼四周,这才面色缓和,轻轻拍了她两下,语气温和:“怎么了?”

以往小满即便再怎么和他亲近,也不会大胆到这种地步,将他都吓了一跳。

“我娘亲没了,她不要我。”以后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小满说出口的时候,眼眶酸涩无比,声音闷闷的听着委屈极了。

周攻玉不知道怎么的,兴许是习惯了安抚她,下意识就接了句:“你还有我。”

小满发出微弱的低泣,这才松开手。抬起脸,眼含期冀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