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月上如画

初春的苏州,桃李争艳。赶上庙会的时节,即便入夜,也照样繁荣热闹。有顽皮的孩子跑过,撞散了枝头上的樱花。花瓣儿红白相间,纷纷扬扬,漂在小桥流水中。一艘艘画舫划过,宾侣们在船头饮宴,倦了便水宿春岸,仅留下浅浅涟漪。海浪人潮涌入德桥挤,公子哥儿在花下饮酒作对;年轻的姑娘们面如桃花,手拿香喷喷的桂花糕;父母们带着孩子围在一起,看杨家将和牛郎织女的皮影戏;桥梁下,数对俦侣点着纸灯笼,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然而,与这个热闹而欢腾的气氛十分不合的,是街边蹲着两个人。此二人均撑着下巴,双目无神地遥望远方。他们身后放着竹篓子,里面装了满满蔬菜般的东西。二人面前均摆着摊子,摊上摆着菜渣子。摊旁挂着巨大的红色牌匾,纸上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芝麻药铺。

很显然,这家芝麻药铺生意惨淡,无人问津。重适一脸愁容,眄视右边的雪芝:“娘,你真的坚持要在这里卖药?我们出来有十五六日了吧,药草卖出去有十五六根吗?”

“是五六根。”雪芝哼了一声,仰头道,“我卖的药数量虽不多,但卖出去的可都是极品。先是当归,然后是鹿茸,再是人参……”

重适道:“当归卖给了司徒叔叔,鹿茸卖给了红袖姑姑,人参卖给了姥爷……”

“闭嘴!”雪芝目露凶光。重适缩成了一团。

这时,一群身穿白衣、手持细剑的人往前走着。原来灵剑山庄的人也来了,带头者是林奉紫和她的丈夫。雪芝激动起来,高呼道:“奉紫!”

他们回过头。看到雪芝这个样子,奉紫并不吃惊,只是对着“芝麻药铺”牌匾笑了笑:“姐姐真是好生有趣,近日一直在卖药吗?”

“是啊,你们也来买一点吧?”

“好。”

见奉紫掏银子,雪芝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阻止道:“我开玩笑的,不用真买啦。”

奉紫反握住雪芝的手,笑得很温柔:“这是我想买的,因为,我还想知道那人去了何处……”

雪芝看了一眼蔡诚,小声道:“你说的人,可是慕远哥?”

奉紫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心地点头。雪芝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我们奉紫真是一片痴心。老实说,最近我也没了他的下落。但愿有朝一日,他会回来吧。”

“嗯,我明白。”奉紫看了一眼重适,眉开眼笑道,“适儿长得未免有点太像他爹了。”

“跟他爹一样讨女孩子喜欢,就是不知道武功像不像。”

“武功不论像谁,将来都会是个奇才。不过,上官谷主当真是越发厉害,现在我走在何处,都能听到他的名字。前几日他回了一趟洛阳,你不知道造成多大轰动,洛阳百姓倾城而出,跟迎接今上似的。姐姐,你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雪芝原本心情甚善,听见这等言论,却不由得闷起来:“他才不是我的夫婿,我早被他休了。”

蔡诚道:“雪宫主,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上官谷主待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我在外遇他数次,他每次必提的便是‘芝儿’,又如何会休你呢?”

重适也不高兴道:“娘撒谎!爹爹命那么多人来为他说好话,让你原谅他,你都不理睬,还在外面乱说话。娘亲莫要再欺负爹爹了!”

此刻,对岸的仙山英州处,一艘画舫缓缓驶来,一只小草船也从桥下驶出。船上点满蜡烛、插满箭,船尾挂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卓不群号”,正迎风飘扬。这船并无船桨,两个兵器铺小厮拼命用双脚刨水,奋力地推动船徐徐前进,力求与对面的华美画舫擦身而过。船头站着一名伟岸男子,拖地长袍,头戴黄金帽。他手持脸盆大的羽毛巨扇,朝被金甲完全包裹的脸颊煽风。黄金甲缝隙中,两撇胡子有规律地随风飞起。他远眺秃山,目有憧憬,说话声音朗诵宏伟诗篇般:“昭君夫人终于要流芳百世。”

这时,船尾的小厮不小心打翻了一根蜡烛。火悄悄燃烧了草船。赶往庙会的人都不禁停下来,看着这只小草船,琢磨这草船上的箭和蜡烛有何深意。而这伟岸男子目空一切,眼中只有远处的秃山,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诸位必定好奇我的身份,但我永不言说。”

“这一切,都让历史来评说吧。”说罢,他用巨大羽扇指了指那座秃山。

两个小厮正拼命扑火。片刻过后,金甲将军嗅嗅鼻子,转而微笑道:“春天的味道。”

草船龟速前进,他身后写有“卓不群号”的白旗在春风中熊熊燃烧。仲涛和裘红袖站在仙山英州的门口,蹙眉看着燃烧的草船。仲涛一脸疑问:“这么重的烧焦的味道,我都闻到了,这船的主人闻不到吗?”

奉紫夫妇已经离开。雪芝未曾留意河面上的动静,只是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药草。好不容易抽空远离江湖纷争,轻松自在地做想做之事,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她拼命阻止自己,切莫多想不应焦虑之事,然而,抬眼却看见一个个公子淑女齐挑刺绣,万种情倾意惬,羡煞旁人。这时,重适又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想爹爹了。”

雪芝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冷哼一声没出息的小鬼,痛得他嗷嗷乱叫。可收手之后,自己心情也相当复杂。这些日子,她确实听到无数上官透在外褒扬她的传闻,她也特意为了他的信笺来到此处,却如何也拉不下脸主动找他。谁知这是否他又一个戏弄她的把戏?真是后悔自己选了此地卖药草。苏州,苏州的桥,苏州的水,苏州的灯会……这里载满了多少回忆。

一江新雨,千树欲烟。小月夜,岸边碧丝中,桃花粉白探出头,明明赫赫,清香醉人。春风是狡黠的猫儿,轻柔地拨弄花瓣。花瓣落成一场茫茫大雪,落满雪芝一头黑发。雪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叹道:“桃花虽好,我却更喜欢樱花。”语毕垂目,她看到一双白靴。再一抬头,一枝绽放的寒樱出现在她的视野。她从未见过樱花般,直直凝望着花瓣。其实,她并非惊讶这花枝,而是胆怯羞涩,不敢抬头看赠花之人。街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留下他们欣羡的目光。雪芝回头看看重适,他早已露出惊喜之色,煞风景地欢呼道:“爹爹,爹爹!”

但闻眼前的翩翩君子柔声道:“在下复姓上官,长安人士,暂住姑苏。对岸有满盏黄金液,一院白玉枝,可否留姑娘片刻小坐?”

见雪芝没反应,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拾起药草,那声音多了几分笑意:“还是说,要把这些都买下,芝儿才肯赏脸说几句话?”

“没错。”雪芝终于抬头。

顷刻间,万物停止呼吸。桃花七里飘香,两岸垂柳玉楼,金缕红袖。画舫安静地躺在河面,在逍遥夜风中,喧嚣城肆旁,悄悄前行。眼前的人终是摘下樱花面具,她又一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一份埋藏不住的心动在悄然滋生,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

她对他露出微笑。

而江南如画,人亦如画。

【终】

君子以泽于

二〇〇九年七月一日重庆完稿

二〇一五年一月七日上海修订

2009年初版后记

一直认为自己写长篇小说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时间跨度很大,二是主角的性格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三是比较慢热,四是人物众多,五是文章情感爱憎分明。

好吧,最后一点是纸团们(本来想叫丫头们,但是因为前段时间收到了几封男性读者的抗议信,才知道原来纸团不是个纯女性群体……)归纳总结的。所以,《月上重火》秉承以往的风格,还是拥有以上特点。

其实最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计划是十五万字。大概是雪芝暗恋上官透,但是坏心又花心的上官透没有留意到她的少女情怀,导致她本性爆发展开一系列复仇计划,最后还是被吃得死死的轻松浪漫武侠文。

可是,动笔写下故事没超过三章,我就把之前的计划全部删掉,重新拟订提纲。《月上重火》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大背景和沉重的开头,高潮却没有一点波折,全文是否就会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了?所以,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对着屏幕阴森一笑,有了《月上重火》第二部后期的构思,也就是上官小透的寻妻之旅。

之前《月上重火》的连载由于出版的缘故,后期雪芝、穆远大变身、上官透重现江湖的部分都断了。其实这一段才是我最爱的,也是最具有个人风格的。所以,也很遗憾地不能立刻看到读者们的反应。总觉得……会非常好玩哟。

在后期赶稿的时候,曾有一段长达两个月的瓶颈期。因为雪芝对仇人的恨非常难以拿捏,她复仇的段落我重写了很多次都觉得蛮奇怪的,最后写得没有激情了干脆停掉,在两个月后的某一日灵光乍现,一挥而就。而那之后都是我擅长的剧情,也就写得非常顺畅了。

完稿以后,我把全文读了两遍,也把之前一些缺漏和忘记的伏笔弥补上。同时发现,上官透还真如我写,是我写的所有男主角中最幸运的一个。虽然他中途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非常幸运地江山在握、美人在怀。

因为下定决心这篇要写大团圆结局,我再看看穆远的安排,似乎是有点不厚道,而且加重了故事的悲情气氛。所以,我决定放下屠刀,在最后一章减少了对穆远的煽情成分,增加了人气角色卓老板的出场——有人说他是我,no,no,他当然不是我,我的形象还是比他光辉一点的。

之前写的长篇小说,不论结局如何,在写完了以后我总会感到一丝丝惆怅和悲伤。有时写的是喜剧,却依然有种空空的,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有时写悲剧,更是让我在凌晨五点号啕大哭起来。那时候我还处于叛逆期,心思很敏感,还把正在睡觉的老妈给吵醒,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月上重火》不一样。把修改过的稿再读一遍以后,确定这是有我所有完结作品中,唯一没有带给我惆怅和悲伤的结局。虽然中间的情节也折磨我不少,但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幸福,就像是亲眼看到了自己最珍视的人回到身边一样。故事圆满落幕后,我相信自己终于摆脱掉了虐人王的形象,回归最初原始的感动……

所以,在这儿对所有亲爱的纸团们以及新读者们说一下:非常感谢你们能够如此耐心地看到这里,希望你们会喜欢《月上重火》!

2009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