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What?……Why? 第三章 五月之二

1

「这是什么?」三神老师问道。

她问的是坐在我左边的男生,名叫望月。望月优矢。

个子娇小、皮肤白皙,五官虽不突出,但颇为清秀……说真的,他要是穿着女装走在涩谷街头,肯定会有人以为他是美少女,主动前来搭讪。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跟他讲到过话。就算我有意示好,他也是马上就把眼睛转开了。到底只是因为他害羞呢?还是个性阴沉,不喜欢与人为伍?目前还看不出来。

被三神老师一问,望月的脸微微地红了,

「呃,那个……」他答得吞吞吐吐。

「那个……就是柠檬啊。」

「柠檬?这是柠檬?」

偷偷看向一脸狐疑的老师,望月小声地回说:「嗯,是的。」

「这是柠檬的呐喊。」

这是上学第二天的星期四,第五节美术课发生的事。

在旧校舍——O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全班分成六组,各自围着一张大桌子画画。每张桌子的中间都摆着洋葱、柠檬或马克杯之类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天美术课的作业是要我们以它们为主题练习静物素描。

我选了洋葱旁边的马克杯做为素描的对象,用2B铅笔在分配到的图画纸画着。而望月选的应该是柠檬吧?

我伸长脖子,试图偷看他画的样子。结果——

喔,原来如此。怪不得三神老师会那么问了。

望月的图画纸上,有一颗奇怪的柠檬,长得跟桌上的实物很不一样。硬要说它是柠檬的话其实也说得过去,只是这颗柠檬又细又长,足足比眼前的柠檬高了两倍,而且它的轮廓还是用不规则的曲线画成的。柠檬周围的空白也同样用波浪般的曲线来打底……

什么啊?这是?

乍见之下,我也会有此一问,不过,想到望月说它是「柠檬的呐喊」,我突然明白了。说到「呐喊」,那可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一幅名画,是挪威画家爱德华•孟克的超级代表作。那幅画的构图和色彩都很奇异,画的是在栈桥上捂着自己耳朵的男子。它跟这幅扭曲的柠檬,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觉得这样画没问题吗?望月同学。」

抬眼偷瞄了一下双手抱胸的三神老师,「嗯……因为,此刻在我的眼中,这颗柠檬就是长这个样子。」望月战战兢兢地答道。

「因为,那个……」

「是吗?」老师的嘴抿成了一条线,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跟我们这堂课的主题不合喔……哎,算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练习还是留到美术社的活动上再做会比较好。」

「啊,是——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你就这样把画完成吧。」潇洒地丢下这句话后,三神老师终于走开了。

「你喜欢孟克喔?」我仔细看了看望月的画,偷偷问他。

「啊……嗯。也还好啦。」望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重新抓起铅笔。不过,感觉他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所以我也就接着问:

「但是,柠檬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听我这么一问,他把嘴抿成了一直线,就像刚才面对三神老师那样。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画出来而已。」

「你是说你看到柠檬在『呐喊』?」

「才不是。孟克的画经常被误解,其实那幅画里呐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就是因为受不了那呐喊才捂住耳朵的。」

「那么,你的画里呐喊的也不是柠檬啰?」

「没错。」

「所以柠檬没有呐喊,而是捂住了耳朵?」

「也不是这样说啦……」

「唉,不管了。听说你是美术社的?」

「嗯,我是升上三年级后才又入社的。」

话说回来,昨天敕使河原好像说过美术社到去年为止都是停止活动的状态,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在「可爱的三神老师」的带领下重新……

「榊原同学你呢?」这时候,望月第一次正眼瞧我。他像可爱的小狗略偏着头,「有兴趣参加吗?美术社。」

「你是说我吗?」

「对啊,因为……」

「也不是说完全没兴趣啦……不过呢,对画画我不是那么擅长。」

「功力好不好是次要的。」望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画画呢,要用心去画。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

「用心去画?」

「没错。」

「就像这个?」我指了指他画的「柠檬的呐喊」,没想到望月竟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对啊」,用手搓了搓鼻子的下方。

也许他很怕生,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近,但跟他谈话之后会发现他个性还满有趣的。我心里这么想,同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说到美术社,脑海里有某个念头闪过……昨天体育课,在C号馆的顶楼跟见崎鸣聊天的时候,她就带着一本素描簿。难不成她也是美术社的?

这间0号馆的美术教室比普通教室要大上一倍。虽然陈设和备品都很老旧,灯光也有些昏暗,但因为天花板挑高的关系,不怎么有压迫感,反而给人很宽敞的感觉。

我试图重新扫视了一遍整间教室。果然,还是看不到见崎鸣的身影。

上午的课都还有看到她啊,我不禁疑惑了起来。虽然没时间好好交谈,但有一次我趁课间空档成功堵到了她,跟她聊了几句。昨天你一个人淋雨回家喔?说的无非就是这种无聊的话。

「因为我不讨厌雨。」那时她说。

「我最喜欢的就是寒冬冰冷的雨。快要变成雪之前的雨。」

我原想午休时再去堵她,跟她多聊几句的,但跟昨天一样,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从教室消失了踪影。然后,直到第五节的这堂课开始了,她都没有出现……

「对了,榊原同学。」望月出声叫我,打断了我对鸣的揣想。

「干嘛?」

「你觉得……三神老师怎样?」

「你问错人了,这问题我无法回答。」

「喔,是吗?……唔,也对。」望月不住地点头,脸又微微地红了。

什么嘛,这家伙——咦?我不禁心头一惊。

他该不会暗恋美术老师吧?这样好吗?两人相差了十几岁耶。

2

「话说孟克的『呐喊』,总共有四个版本。」

「啊,这我听说过。」

「我最喜欢的是收藏在奥斯陆国立美术馆的那幅。红色的天空显得无比惊悚,好像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哦?——不过呢,那幅画与其说是惊悚,倒不如说是让人感到不安吧?如果仔细看的话。这样你还会喜欢吗?」

说好懂那幅画还真的挺好懂的,只因视觉印象太过强烈,大家反而把它的主旨抛在一旁,更画了许多谐拟恶搞作。就这点来说,它算是颇受欢迎的作品。当然,望月所谓的「喜欢」绝不只是那种程度的喜欢。

「不安……是啊。那幅画把不安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全部宣泄了出来,所以我很喜欢。」

「你说你喜欢它的令人不安?」

「不安这种事,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榊原同学你也会不安吧?班上的同学肯定也会。」

「柠檬跟洋葱也会?」我半开玩笑地说,结果望月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画是心象的投影嘛。」

「嗯。可是……」

美术课结束后,我跟望月优矢很自然地结伴离开了教室,跟他一边聊天,一边走在〇号馆幽暗的走廊上。

「嗨,榊。」

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敕使河原,好像从今天开始,他决定简称我为「榊」了。

「你们两个在偷偷讨论三神老师喔?既然这样,我也要加入。」

「很遗憾,没你想的那么美。」我答道。

「什么嘛。你们在讲什么?」

「我们在讲笼罩全世界的『不安』。」

「什么?」

「敕使河原,你会不安吗?」

我心里想说这小子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吧?却还是问了。很自然地,我也省了敬称,直接叫他「敕使河原」。没想到染发的傻小子竟大点其头,回答说:「不安,当然会!」

也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毕竟升上了三年级,而且还被分到『被诅咒的三班』。」

「咦?」我忍不住咦了一声,同时窥探了一下望月的反应,他低头默默盯着自己的脚,显得闷闷不乐,好像在抗拒着什么。一瞬间,空气似乎冻结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榊。」敕使河原说,「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告诉你……」

「等一下,敕使河原同学。」望月说话了。

「你还嫌不够糟吗?」糟?哪里糟?怎么个糟法?

「是『够』乱了啦,可是……」敕使河原话说到一半,我都被搞糊涂了,虽想开口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时又打消了念头。

因为此刻我们正沿着〇号馆的走廊,来到所谓第二图书室的门口。平常鲜少有人使用的老旧图书室,入口的拉门微微敞开着。而且,透过那缝隙可以看见室内的样子。

有人在里面。她……见崎鸣在里面。

「怎么了?」敕使河原诧异地问道。

「啊,失陪一下。」丢下暧昧的回答,我打开图书室的门。人在里面的鸣转过头来看我。

鸣独自一人坐在盘据房间的大桌子前面。「嗨!」我朝她举起了手,然而她并没有反应,随即把视线移回了桌面。

「喂、喂,榊,你这是……」

「榊、榊原同学。你怎么……」不管敕使河原和望月的阻拦,我一脚踏进了第二图书室,

3

塞满书、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整个墙面。不只是这样,房间有一半以上的空间还林立着高耸的书架。这里的空间应该跟美术教室一样大吧?却完全没有宽敞的感觉。层层叠叠的藏书给人很大的压迫感。灯光比美术教室的还昏暗,仔细一看,还有几管日光灯是不亮的。

阅读用的大桌子,只有鸣正坐着的那张,桌子周边摆了十张不到的椅子。左后方的角落,在书架形成的山谷中有一张小边桌,现在没坐人,不过平常应该是管书的老师会坐在那边吧?

在这充满旧书独特的气味,时间仿佛静止的空间里面……只有见崎鸣一个人。即使我接近了,她也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桌上摆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摊开了的八开素描簿。她跷掉了美术课,独自躲在这里画画吗?

「这样好吗?你跑进来。」鸣说,依旧不看我。

「怎么不好?」我反问。

「那两人没有阻止你吗?」

「好像有吧。」

班上的同学只要一提起她态度就很奇怪,这点连我都感觉到了。

「这幅画是?」我的视线落在素描簿上,问道。

那是用铅笔画的美少女。并不是漫画或动画风,而是类似写实画的实物素描。

瘦弱、勉强看得出性别的体型,细细的手和脚。虽然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都还没画上去,但还是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少女」。

「这是……」

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肩膀、手肘、手腕、髋骨、膝盖、脚踝……这些关节部位的描写,显现出某种人偶特有的「形状」。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正是以球体关节为构造特征。

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握在手中的铅笔随意地在画纸上移动。

「你是以什么为原型?还是,全凭自己的想像?」

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人家问个不停,我还是抱着被讨厌的觉悟继续问道。结果鸣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了。

「这很难说。可能两者都有。」

「两者?」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

「翅膀……所以,她是天使啰?」

「这个嘛……你说呢?」

难不成是恶魔吗?——竟然差点讲出这种话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鸣并没有说什么,嘴角始终含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你的左眼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起挂念已久的问题。

「自从在医院见到你,你就一直戴着眼罩——是受伤吗?」

「你想知道?」鸣略偏着头,眯起右边的眼睛。

我心跳加速,「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勉强……」

「那我就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某处传来了带着破音的钟声。受损的老旧喇叭似乎一直没有送修,继续用下去。

是第六节课开始的正式钟声,然而鸣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的意思。也许她又想跷课了。要放着不管呢?还是硬拖她去上课?正当我还在犹豫不决之际,头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还不去上课吗?」

初次听到的男性声音。有一点儿沙哑、低沉,还满好听的。

我吓了一跳,环顾室内,发现了他的存在。就在房间角落那张边桌的前面,有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子站在那边。刚才明明都没有人的。

「我没看过你。」男子说。他戴着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蓬松的乱发里夹杂了许多银丝。

「呃,我是三年三班的榊原。昨天刚转学过来,请问你是……」

「我是管书的千曳。」男子直直地盯着我看,说道。

「这里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行了,赶紧去上课吧。」

4

第六节是一个礼拜一次的LHR(long home-room),相当于小学的班会时间,不过在级任老师的监督之下很难畅所欲言、自由发挥。这点应该公立、私立都一样吧?

反正也没有什么非讨论不可的问题……所以形式化地开一开后,班会提早结束了。结果,见崎鸣一整个班会都没有出现。话说回来,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样子。这天一样由外婆开车接送我上下学。不管我跟她说了几次「不用了」,她就是很坚持,说什么「只有这个礼拜」。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一直拒绝。说老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留晚一点,寻找见崎鸣的下落。就连敕使河原他们邀我一同回家,我也只能拒绝,乖乖坐进来接送的车子里面。

那天吃完晚饭后,在怜子阿姨躲进工作室兼寝室之前,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和她好好聊聊。我心里积了很多话想问怜子阿姨,可是真要问的时候却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先扯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就在我们聊了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到有关〇号馆第二图书室的事。

「那间图书室,从以前就在那边了吗?」

「嗯,是啊。我国中的时候就有了,理津子姐姐念国中的时候,应该也有。」

「那个时候就叫『第二』了吗?」

「当然不是。『第二』这个名字,是盖了新校舍、有了新图书馆后才加上去的。」

「我想也是。」怜子阿姨坐在桌子前,用手撑着脸颊,一会儿换右手一会儿换左手,还不时拿起装了啤酒的玻璃杯喝上一口。每当她喝完一口,就会发出「啊」的轻叹声。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她的社会新鲜人生活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负责管理第二图书室的老师,你认识吗?我今天进去了一下,刚好碰到他,感觉他好像是那个房间的『主人』……所以,他应该从以前就在那边了。」

「你是说千曳老师?」

「嗯,没错。就是他。」

「就像恒一你说的,他确实给人那样的感觉。图书室的『主人』。从我们那个时候他就在了。对人爱理不睬的,总是穿着黑衣服,感觉非常神秘,女生看到都会吓一跳。」

「就是说啊。」

「你今天看到他,他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并没有。」我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听从他的命令离开图书室的只有我一人。在那之后,不知鸣怎么样了?

「对了,恒一。」一手拿着啤酒杯,怜子阿姨说道。

「你有打算参加社团吗?」

「嗯,我也正在伤脑筋呢。」

「你在以前学校都参加什么社团?」

既然被问了,只好老实回答,「烹饪研究社。」我是为了表达对老爸的抗议才入社,谁叫他把家事全推给唯一的儿子?不过,我的厨艺还真的因此精进了不少,虽然老爸一点都没察觉。

「夜见北可没有这样的社团。」怜子阿姨俏皮地眯起眼睛对我说。

「反正只有一年,不参加社团也无所谓——对了,今天有人问我要不要参加美术社。」

「哦,是吗?」

「不过,我想还是算了……」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怜子阿姨一口气把啤酒喝光,两手撑着脸颊,手肘靠在桌上。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你喜欢美术吗?」

「不是喜欢,应该说是有兴趣吧。」我感觉怜子阿姨的视线就像两道灼热的光,让人不自觉地低下头来,但我还是把心中的想法老实地说了出来。

「可是,我不是很会画画。应该说是很不擅长。」

「哦?」

「尽管如此,呃,这我从来没对人提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读艺术相关的科系。」

「咦,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雕刻啦、造型啦,我想学习跟那方面有关的事。」我的杯子里装的是外婆为我榨的特制蔬果汁,里面掺了我最讨厌的芹菜,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喝。「你觉得呢?我是不是太鲁莽了?」我决心询问怜子阿姨的意见。可怜子阿姨却只是沉吟着,双手抱胸。

「我的建议如下:第一,」终于她说话了,「就一般经验来说,当子女表示想念美大或艺大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通常会是他的父母。」

「果然呢。」

「恒一你爸会如何反应呢?会拼命劝阻吗?」

「大概会觉得很意外吧?」

「第二,」怜子阿姨继续说道,「假设真的让你如愿进了美大或艺大,所学的知识要转化成将来的职业能力会意外地困难喔。当然,这种事靠的是才华,但运气也很重要。」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果然现实是残酷的……

「第三——」

够了——我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然而,怜子阿姨最后的建议,加上她温柔地眯起来的眼睛,总算让我没那么绝望。

「说是这么说啦,但如果真有心要做的话就不要害怕,不管什么事,在还没做之前就放弃是最逊的。」

「你是说逊吗?」

「嗯。帅还是逊,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当然啦,一个人是帅还是逊,得由他自己决定。」

5

隔天,五月八号星期五,一早就不见见崎鸣的身影。是生病请假吗?我心想,可昨天完全看不出她有不舒服的样子啊。难道……这时我突然想起某件事。

星期三上体育课,我们在顶楼说完话后……

去到顶楼如果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左脚——这是怜子阿姨告诉我的,进入夜见北之前必须作好的「心理建设」之一。如果违反规定,没有先跨出左脚的话,一个月之内可能会受伤。

那个时候,尽管乌鸦在耳畔一直叫,鸣还是先跨出了右脚。所以,她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不会吧?

我还真的认真考虑起这样的可能性,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又会觉得操心过头的自己真是有够可笑。我心里一直想:不会吧?不会吧?想了半天却还是鼓不起勇气去问别人她为什么没来。

6

说起我在私立K中学不曾经历过的,就是公立学校的第二和第四个礼拜六不用上学。有些学校会利用这种时间举办「校外教学」之类的,但夜见北完全不会这样绑住学生,多出来的假日要怎么过,全由学生自己决定。因此,隔天九号的礼拜六是放假日,不用早起——应该是这样的,只可惜这天我必须去夕见丘的市立医院。为了追踪复原的情形,医生帮我挂了早上的号。

照理说,这次也将由外婆全程接送、作陪,却临时起了变化。外公亮平一早就发起了高烧,卧病在床。虽然情况不是很严重,但外公毕竟年纪大了,平常就需要人照顾,更何况是生病呢。总不好放他一个人在家吧?我知道外婆的为难,跟她说:「没关系,我自己去。」

「是吗?不好意思喔,」这种时候,连外婆也不好反驳我了。「那你自己要小心喔,万一哪里不舒服就坐计程车回来。」

「是、是,我知道。」

「千万不可逞强喔。」

「是,我不会逞强的。」

「钱有带够吗?」

「有,带很多。」

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正好在一楼檐廊的附近,一旁的小玲听了又开始用那怪腔怪调对我发出一连串热情的问候。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打起……」

7

中年的主治医生将灯箱上的肺部X光片仔细审视过后,频频点头表示「很好、很好」。

「这个片子很漂亮,很好,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他以轻松的语气说出他的看法。「不过呢,还是要多静养,不可勉强……这个嘛,再观察一、两个礼拜,如果没有异状的话连体育课都可以上了。」

「谢谢您。」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心里却忐忑不安了起来。去年秋天出院后,我也是隔一阵子就回去复诊,记得当时医生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当然啦,现在就开始担心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

「你应该这次以后就妥当了。」就姑且相信那个过来人的乐观言论!嗯,就这么办。

市立医院的门诊大楼到处都是人,等我到柜台结帐时,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此刻身体大致健康的十五岁少年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医院餐厅的伙食我没兴趣,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看看有没有汉堡店或甜甜圈店吧?就这样,我离开了医院,朝公车站牌迈进,却在半路上改变了主意。

隔了十天才又来到这家医院,而且这次很幸运地(这样讲她可能会很生气),外婆也没有跟在旁边。我应该多逗留一会儿,把平常没办法办的事好好地办一办。比起肚子饿,那可要重要太多了。于是我折回了医院。首先去的地方,是上个月下旬的主要活动场所——住院大楼。

「咦?有什么事吗?恐怖少年。」

我坐电梯来到四楼,想说先到护理站去看看,碰巧就在走廊上遇到了认识的护士。身材高瘦,水汪汪的眼睛大到令人觉得比例不太对劲又印象深刻的……水野小姐。听说她去年才取得正式看护的资格,在这家医院服务的年资尚浅,不过呢,住院这十多天来,全医院跟我讲最多话的就是她了。水野沙苗小姐。

「啊,你好。」

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太夸张了,但能够在这种时候碰到她真是幸运。

「怎么了?榊原——恒一同学。难不成你胸口又痛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我慌张地猛摇头,

「今天我是回来复诊的。医生说我好得很,啥事都没有。」

「是吗?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我想见水野小姐。」我一边想这好像不是我会说的话,一边耍着嘴皮子,没想到水野小姐马上——

「啊,好开心喔。」配合我演了起来。

「我还想,你在新学校可能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会觉得很寂寞呢……是这样吗?」

「那个……呃,其实,我是因为有事想要请教你,所以……」说起来我会跟她这么有话聊,都要感谢史蒂芬•金的文库本。有一次我正好在读它,被她看到了书名。

「你都读这种书喔?」她向我问道。

「也不是『都』啦。」因为她一副看到怪物的样子,所以我刻意表现得很镇定。

「那,除了它以外,你还读什么书?」她继续问道。

「呃……像狄恩•库兹(Dean R.Koontz)啦。」我随口答道。

结果,她竟学欧吉桑「哎唷」了一声,双手抱胸,还一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从那之后,她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做「恐怖少年」。

「住院期间很少有人会读那种东西呢。」

「很少吗?」

「因为那些书不是太恐怖就是太痛苦,一般人都会想办法避开吧?自己生病、受伤,已经够害怕、够痛苦了。」

「哦?不过,那只是书里的故事,我并不觉得……」

「对,你说得没错。好样的,恐怖少年。」

不久之后我发现,原来她自己也是「那类东西」的爱好者。不分古今中外,小说、电影她都看。不过,也因为在职场上找不到「同好」的关系,颇有落寞之感。说到这个,出院之前,她还推荐了我几本不曾接触过的作家的作品,像是约翰•索尔(John Saul)的啦,或是麦可•史雷德(Michael Slade)的等等。

闲话到此为止。

反正下次还有机会聊共同兴趣,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下定决心之后,我向水野小姐问道:

「四月二十七号,上个礼拜一,那天有没有女孩子在这家医院过世?」

8

「四月二十七号?」水野小姐肯定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个礼拜一……吗?那时你还在住院吧?」

「嗯。那天正好是我拔掉引流管的日子。」

「你怎么会突然想知道?」

她会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没有自信可以把事情交代清楚,所以只能暧昧地回答:

「不……我只是好奇。」

那天,上个礼拜一的中午,我在这栋大楼的电梯里巧遇了见崎鸣。她坐电梯到地下二楼。那个楼层既无病房也无检查室,除了仓库和机房外,就只有灵堂……

我一直很好奇,她到那特殊的场所去做些什么,所以才想到要找水野小姐问个清楚。假设那时鸣的目的地真的是灵堂好了。就常理推断,没有人会去拜访空荡荡的灵堂,肯定是医院当天有谁死了,他的遗体被安置在那边。

至于我为什么会认为死掉的是「女孩子」呢?这也是很自然的联想。只因那时鸣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我可怜的半身……

「看来你有事瞒着我喔。」水野小姐鼓起一边的腮帮子,窥探我的表情。

「我是不会要求你说清楚、讲明白啦……嗯,我想想。」

「怎样,你想到了吗?」

「至少,我负责的患者没有人在那天往生的。不过,整间医院就难说了。」

「既然如此,当我没问——」我换了问题,「那天你有没有在医院看到穿制服的女孩?」

「什么?又是女孩子?」

「国中制服,上衣是蓝色的。短头发,左眼戴着眼罩。」

「眼罩?」水野小姐略偏着头,「是眼科的患者吗?——啊,等、等一下。」

「你见过她吗?」

「不是那个,是那天往生的人。」

「咦?」

「嗯,话说回来……」水野小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右手的中指猛戳自己的太阳穴。

「……是有那么回事。」

「真的吗?」

「应该吧?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

病患、病患家属、医生、护士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来来去去的,水野小姐移动脚步往人比较少的候诊室走去,表示站在这里继续讲下去可能不太好。

「我没有把握,不过,上个礼拜一……好像就是那个时间。」水野小姐压低声音说道。

「有个女孩……应该吧?住院住得好好的,突然死掉了,听说是这样。」

「知道她的名字吗?」我心跳加速,身体从内部无法克制地颤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有没有进一步的资料?姓名或是病情什么的?」

水野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还特地看了看四周。

「要我帮你打听吗?」她以更低的音量说道。

「可以吗?」

「只要假装成不经意提起的样子,应该不碍事的。——你有手机吧?」

「嗯,我有。」

「电话给我。」迅速下达指令后,水野小姐从白色制服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打听到会马上通知你。」

「真的?可以吗?」

「谁叫我们是同好嘛。你都已经特地跑上来了,而且好像有什么隐情的样子。」嗜读恐怖小说的菜鸟护士如此说道,大眼睛淘气地微笑着。

「不过条件是,你早晚得告诉我理由。好吗?恐怖少年。」

9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是在夜见山的街头正式迈入黄昏之前发现这块招牌的,就在从夕见丘回家的路上。我在医院和外婆家中间(根据脑海里的地图推算)的红月町下了车,找了家速食店随便填饱了肚子,然后就悠闲地在附近的小闹区逛了起来。虽说是礼拜六的下午,街上却很冷清,擦身而过的人当然全是不认识的,没有人会叫住我,我也不会去叫住谁,就这样一路走马看花地晃了过去。离开闹区,穿过连公车都不走的小巷子,进入豪宅林立的住宅区,又离开了住宅区……漫无目的地,随兴走着。

迷路就迷路吧,管他的!哼,这大概就是在东京活了十五个年头的丧母少年的强韧吧!仔细想想,搬来夜见山的这三个礼拜,今天是头一次能任意(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打发自己的时间。如果一直晃到傍晚才回去的话,外婆肯定会担心,到时她应该会打手机给我吧……?

我完全没有「终于获得自由了!」的想法。其实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就像现在这样。

下午三点刚过,世界看起来却有一点褪色。虽然完全感觉不出要下雨的样子,头顶上却密布着跟这个季节不搭轧的乌云,我突然想到,也许它是我此刻心境的反映也不一定。刚刚在电线杆上看到「御先町」这个地名标示。虽然汉字不一样,但也读作「Misaki」——我一边想,一边在想像的地图写上这个名字。简单来说,它就位在医院、外婆家、学校形成的三角形的中间吧。

招牌就是在那之后看到的。有点陡的坡道上零星开了几家小店,不过基本上还算是宁静的住宅区,而就在这样的风景里面,突然间……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木板上用白漆写成的这几个字上头,还真是奇怪的招牌。那是冷冰冰的三层楼水泥建筑,风格跟附近的民房很不一样,看来应该是住商混合大楼,但二、三楼却好像也没有店铺、办公室进驻。

招牌就摆在一楼像是入口的门的旁边,旁边再过去就是可以通往其他楼层的公用楼梯。离入口不远、依旧面向马路那侧的地方有一面封死的椭圆形大窗户。是橱窗吗?可里面一盏灯都没有,与其说是乏味,感觉更接近封闭。

忍不住停下脚步的我再度往招牌看去,小声地念起上面的文字。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招牌的下面还挂着一块像是门牌的破旧白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欢迎入内参观。——工房m」

这是一家怎样的店啊?是骨董店吗?还是……我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监视我,连忙左右张望了一下。然而,哪有什么「人」啊,街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天空很低,且越来越暗了。御先町之所以叫御先町,难不成是因为它比别人早一步进入黄昏吗?我不禁产生这样的错觉。战战兢兢地,我朝椭圆形的窗户跨出脚步。里面暗暗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于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将脸贴在玻璃上,想要看个仔细——

「哇!」我惊呼一声,全身僵住。在那瞬间,我觉得脖子后面到肩膀、手臂都泛起了冰冷麻痹的感觉。

橱窗里面……有非常诡异、美丽的东西。

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布,上面摆着一张黑色圆桌。桌上放着一个头罩黑色面纱、正作势要掀起面纱的女人,只有上半身。光滑雪白的肌肤,完美无瑕的脸庞……是一名少女。漆黑的头发垂落胸前,瞳孔却是墨绿色的。包覆住身体的红色洋装跟她的身体一样,从肚脐以下就没有了。

「……好惊人。」如此诡异却又如此美丽……是做得跟真人一样大的,只有上半身做出来,摆在这里作装饰。

怎么回事啊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感到无比好奇的我再度看向门口旁边的招牌——

上衣口袋突然传来令人扫兴的震动。手机响了。外婆已经在担心了吗?

我以为一定是外婆打的,叹了口气,把手机拿了出来。液晶萤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

「——喂?」电话一接通,对方马上说:「啊,是榊原同学吗?」

女人的声音,而且还是认识的声音——几小时前才跟她本人讲过话。是医院的水野小姐。

「刚才那件事,我查到了。」

「咦?这么快。」

「我正好碰到包打听又爱聊八卦的前辈,抓住机会就问她了。那个前辈也是听别人讲的,所以不保证百分之百正确。不过,要调查资料之类的恐怕有困难。这样可以吗?」

「可以,」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出力,身体又轻轻颤抖了起来……「请说。」我如此回答道,视线却无法从橱窗里面的人偶身上移开。

「上个礼拜一,确实有患者在我们医院往生。」水野小姐说。

「听说是个国中女生。」

「喔……」

「她在别家医院动过大手术,后来才转过来。明明手术很成功,复原得也很顺利,却临时起了变化……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听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

「名字呢?」幽暗中凝视着我的少女的双眸,不就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吗?我一边思索着这句话,一边问道:「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水野小姐的声音因为电波的干扰变得有些破碎。「我也是听前辈说的,连她都讲得不清不楚……不过呢,据说那个往生的女生,不是叫Misaki,就是叫Masa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