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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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某个吠陀语文献中的奇妙算式来看,附加在诸神语言上的人类语言所表现的,大抵也只占整体语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亚(Pascal Quignard)《音乐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1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车轮胎痕。只见一名小女孩正埋头对著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心想进入深藏在轮胎痕中的神奇国度。她的后脑勺彷佛开了一朵红花,头盖骨的内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离不到十呎处,有个少年横躺在地。子弹从他的背部进入身体,在体内弹跳了一阵,最后从肚脐附近飞出体外。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肠子从腹腔掉出来。两个小时前下了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洗涤后,肠子呈现闪亮的粉红色。少年的双唇微开,露出可爱的门牙,彷佛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顺著轮胎的痕迹往前走,会抵达一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广场被挖了一个大洞,上面堆叠著许多尸体,他们的皮肤都因燃烧不完全而冒烟。现场混杂著肉被烤熟的味道与毛发被烧焦的臭味。被烧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缩,使每具尸体都像腹中胎儿那样蜷曲起身体。他们身上的骨头因无法承受肌肉收缩产生的拉力而折断,导致四肢在非关节的部位,仍出现不自然的弯曲。弯曲的手与脚交错在一起,让整个坑洞看起来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开门,看到我的母亲,葬仪公司早已依照华盛顿州法的规定,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防腐液让她拥有一张端正的脸庞,脸上也仔细地化好妆,露出永恒且虚伪的安详表情。

「看看你的背后。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听见妈妈这么说,我转头望去。我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们都挥著手对我微笑。从人类开始土葬同胞以来,所有的死者,都出现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体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体则有所缺损。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明白没有头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确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体外的肠子。

「大家都已经死了吧?」

我回头望向死去的妈妈,如此说道。她点点头,指著我说:「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体。」

我朝自己的身体望去,发现它已经开始腐烂,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在遥远的一方,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死者都缓缓地朝某处前进,看起来宛如一条长河。

我问妈妈,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妈妈轻轻地摇头。在我小时候,她都是用这个动作来纠正我的错误。

「不是,这里是原来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们努力工作,与陆地相连的原来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我如此答道。因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泪。在死者的队伍中,我看到几张熟识的脸孔。包括在年幼时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还有头颅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著,妈妈拉起我的手,引导我走进行列中。

「来,走吧。」

我点头,和母亲一起走进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学时,也是这样的情景。我一面流下怀念的眼泪,一面跟著妈妈走。同时,我看到刚刚那名埋首于轮胎痕、头部中弹的小女孩,还有背部中弹、脏器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以及在坑洞里被火烧的人们,都和我们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杀了我母亲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枪械与子弹杀了许多人,但在杀死自己的母亲时,不需要枪械与子弹。「是」这个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让我的母亲失去了生命。

我过去杀了许多人,大多是用枪械与子弹。

我也曾用刀子杀人,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我的同事里有许多用刀的高手,专门承接用刀子暗杀的委托。他们会悄悄地接近目标,然后割断喉咙,接下来切断想要拿起武器的双手肌腱,再顺势割裂大腿内侧的大动脉,最后一刀刺进心脏。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们前后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虽然从没想过要把这种技术学到极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时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惯用的枪械与子弹,我今后应该会继续以杀人为业。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个早晨,纽约市的两栋高楼被一架飞机撞上之后,更是这么认为。

在这之前,不管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再怎么愚蠢,至少在表面上还会禁止暗杀。上个世纪的美国总统福特签署了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以不论是把毒品贩卖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枭──巴布罗‧艾斯科巴,还是阻挠美国推行中东政策的眼中钉──萨达姆‧海珊,都没有被美国政府暗杀。【注1:现实中二一三三三号命令的签署者为雷根总统,此处则是依循作者原文。】

这道行政命令规定,合众国政府的所有人员都不可从事暗杀行为。雷根、布希、柯林顿也都依照「规定」推行政策。暗杀并未完全消失,但是这道行政命令使暗杀这个手段的风险变得很大。换言之,暗杀变成一种很麻烦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开介入」、「政府发动战争」比起来,暗杀的排序便一直往后,除非是在极度保密的状况下,才有可能采取这个手段。

但美利坚合众国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杀手段,依然可以找个藉口,随心所欲地发动战争。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杀死一个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会被媒体挞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杀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会小得多。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但一百万人的死亡就不算什么。」与杀死一个人相比,杀死数万人更容易高举正义的大旗。至少,过去的世界是这样子的。

但是从值得纪念的「轰炸本土日」之后,上述的想法便开始松动。虽然政府不能公开大声张扬暗杀这件事,但在华府眼中,暗杀已成为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基于各种理由,例如:「对抗恐怖主义」、「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面,已渐渐地解开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杀手。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想当杀手,而是我所在的职场必须进行愈来愈多的暗杀任务。除了暗杀以外,我们还有其他各种任务,但是我们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是由美国五个军种──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情报部队组成的特种部队,并且归特种作战司令部(SOCOM)指挥,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执行暗杀任务的部队。在上个世纪中,绿扁帽部队、以及名为三角洲部队的陆军分遣队也都曾经负责暗杀任务,但时至二十一世纪──也就是现在──这些任务主要都由我们情报部队的食蛇者(Snake eater)来负责。因此特种作战司令部所属的其他部队,例如海军陆战队的长距离侦察巡逻部队(LRRP)以及海军的海豹部队(SEAL),都蔑称我们为「湿刑执行者(Wet works)」。湿刑这个名词从冷战开始就是暗杀的隐喻,约翰‧勒卡雷与格雷安‧葛林的小说,都曾使用过这个名词。

或许大家可以回想一下,电影《魔女嘉莉》的某张知名海报。一群爱欺负人的孩子把猪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这样可怜兮兮地站著。我们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称为「湿刑」,就是因为也同样是让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们任务中沾满的是人类的血。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斩首部队──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注2:原名为Carrie,这里所指的是1976年的电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飞天海苔(Flying Seaweed)」里,飞往下一个暗杀目标的所在地,而目标的相关资料,我已经看过一遍了。【注3:i分遣队的一种飞行器。因为呈巨大的长方形,故有此昵称。】

下个暗杀目标的所有资讯,例如长相、姓名、行为模式、家族成员、政治倾向等,我都已经清清楚楚,换言之,我对他的人生瞭若指掌。特种部队的成员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观察他人的训练。因为所谓的特种部队并不是只要会打仗就好,还经常要进行许多其他的任务,例如训练开发中国家的部队、到敌方阵营指导当地居民医疗、教育、灌溉的相关知识等。在上述的情况中,最重要的是沟通技巧,换句话说,不擅长与人交际的独行侠,是不适合从事特种作战的。我原本认为孤僻的人可以当佣兵,但是佣兵也必须为贫穷国家的军队指导战术,所以结果一样不适合。

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成员除了受过观察训练外,也接受过心理学的教育课程,因此能从目标的心理历程,明确推论出目标是怎样的人。暗杀手段虽然在政治上的风险较低,也可以说比较不会引来道德伦理上的歧见,但它依然是一项细腻且困难的任务。在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的规定下,CIA计画的暗杀任务多次都以失败告终,也由此可知,这项工作不是外行人能胜任的。

CIA将之称为「准军事行动」,而结果也正如这个名词,只是流于军队的办家家酒。因此,情报部队与特种作战这种全新类型的部队于焉诞生,而特种搜寻群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新部队是继承了CIA的情报侦搜能力的军事集团,其所属成员是间谍与士兵的综合体。二十一世纪的情报活动不再是一般的民间活动,而必须更偏向军事行动。因为战场上的情报是不断在变化的,而且无处不是战场。

不论从事什么任务,都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前收集的情报发展。任何事情必定有不确定因素。因此,为了把不确定因素减到最少,且在不确定因素发生时能立刻采取因应措施,每个成员都必须有能力建构出目标的侧绘。

换言之,就是要让目标的样貌与人生能历历在目。所以我们必须对目标抱持好感,让想像接近真实,最后再把他杀掉。真的是最糟糕的虐待游戏。很适合当作变态纳粹色情作品的题材。这些过程之所以不会让我们留下心理创伤,都要归功于「战斗适应感情调整」。我们在战斗前会藉由心理谘商与脑医学处置,把感情与道德观设定为战斗专用的模式。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轻易地把任务与自己的道德观分割。或许这就是乔治‧欧威尔提出的「双重思考」概念,而科技让这个概念成为可能。【注4:乔治‧欧威尔为英国左翼作家‧其著作《一九八四》中提出「双重思考」概念,指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抱持著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而且两者都接受。】

因为如此,我看著资料时,心中不是对暗杀目标的怜悯,而是想著我所杀害的最后一位人类,也就是我的母亲。

死者的国度经常来造访我,它总是嘎吱嘎吱地抓伤我的一颗心,然后又随著我醒来而离去。

死者的国度,有几种变化。

最常出现的类型是身体部位有缺损的死者,在荒野中不成行伍地漫步;另外,我也曾梦到一片没有边际的广大墓地,每个坟墓的主人都了无生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我在母亲死后经常梦到的荒谬景象,是一间只住著死者的医院。或许因为这是我刚失去母亲后心中印象的投射,所以最能接受这个类型。

我是军人,也是特种部队的一员,还是个杀手,所以看过许多死者。我看过的死者,比一般人一生中看过的还要多上好几倍。某次,在中亚某国内的一处屠杀现场,当时我的身分依然是一名杀手。由于该国秘密警察原本的长官煽动国内发动民族屠杀,我们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为了暗杀他,经由阿富汗进入该国,并在某个村庄逮捕了他。

那个男人死了。我用步枪把整个弹匣的子弹打进他的脑袋。但是他的部队已经把所有村民都「处理」掉了。我在那里看到几具尸体。雨停了,一个女孩扑倒在地,脸埋进泥地上的轮胎痕里,后脑被轰出一个大洞,暴露在阴郁的苍穹下。一个少年背后中弹,肠子从破裂的腹部流出。而村子广场的坑洞中,则有淋上了汽油,正被焚烧著的女孩。

最后死的,是造成这一切惨剧的男人。他被我的子弹击中后,就跟那些被他杀死的无数尸体一样,先是身体失去控制,接著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并倒下。

接著,从上述在亚洲的记忆中拉回后,就看到我母亲身上连著一些管子、靠著一大堆药物与奈米机器维持生命现象,而医生正在询问我是否还要持续这样的治疗。外观如昔的母亲躺在乾净的床上,无意识地看著我如何做决定。她看起来像是活著,但那是因为注入她体内的奈米分子不断地运作著。我们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也一样是藉助奈米机器的力量。

在纯白色医院的苍白寂静中,我提交了同意中止治疗的文件。医生问我是否同意关闭生命维持装置,而我回答:「是的。」并按下拇指的指纹为证。于是,奈米机器群从无意识且不需要再寄宿的身体退出,母亲因此迅速死亡。

然而,母亲是否真的死了?有谁能说她在我下决定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到底怎样算是活著?怎样算是死亡?从二十世纪的尾声以来,生与死的界线就随著医疗技术的发展变得暧昧不明。超过半世纪以上的时间,人类对这个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并且将之与其他问题一起拋到未来再解决。

但是,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时,只能和面对人生中的其他杂事一样,默默地接受吗?总之,母亲死后接受了防腐处理,漂漂亮亮地放进棺材。之所以进行防腐处理,是依据华盛顿州法的规定。人经过防腐处理后,就可以确定死亡。

这就是截至目前为止,我最新杀掉的一个人。

「薛帕德上尉……薛帕德上尉。」

我被呼唤声叫醒。刚刚似乎是看资料看到睡著了。因为我从死者的国度回来后,经常会流著眼泪,所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幸好没被来叫醒我的机上运输管理人看见我在无意识中哭泣,我松了一口气。

「请醒醒,只剩十五分钟就要发射了。」

机上运输管理人说完就马上离开。所谓发射,并不在是开玩笑。近年来,已经愈来愈少人用「高空投下低空开伞」这种过时的跳伞方式侵入敌人阵营,取而代之的是能将电波反射降到最低,并能快速、灵巧地移动的「侵入鞘」。机舱里排放著许多黑色棒状的侵入鞘,看起来就像是一支支巨人的原子笔。检修人员们正专心地检测著侵入鞘。我环顾四周,看见同事们都站在飞天海苔平坦的货舱中,忙碌地工作著。

「你竟然能在这台凿岩机里睡得那么熟。」威廉斯一边说著,一边朝我走来:「刚刚我们遇到乱流,摇晃得非常厉害,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威廉斯愣了一下,笑著说:

「你的冷感症还真严重。你做爱的时候开心吗……」

军用机不可能像商用客机那么舒适。现在的科技和上个世纪比起来,已经进步很多了,但是在军队中,舒适度总是被排在很低的顺位。我们搭乘的这台Flying Seaweed,外型是能把电波反射抑制到最低的扁平长方形,这种形状极度奇特的飞行器之所以能在空中飞行,是因为有电脑软体以精密的计算在控制平衡。这样的设计原本就很扯,所以我也很怀疑它到底还有没有舒适度可言。

「我觉得我跟一般人一样舒服啊。你不用准备吗?」

「我才想问你准备好了没呢!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是因为担心你功课没做完,所以才来看看。」

「真是感谢你。」

我如此回答后,威廉斯在我身旁坐下,把脸靠过来。他是一个很八卦的人,不管是多无聊的事情,都可以说得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总是会凑到我身边,低声说一些小道消息,例如谁交到了女朋友、某人有很变态的性癖好等等。

「对了,克拉维斯,你觉得这次的作战计画安排得如何……」

这是参加这次任务的成员都很关心、但不会有人主动提起的问题。因为军队里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士兵永远不可以问为什么。威廉斯是一个体魄强健的特种部队成员,但却有著与体格毫不相称的强烈好奇心,而且很大嘴巴,喜欢讲一些八卦。他很开心地问我:「你知道吗?莎莉赛隆在十五岁时,亲眼目睹妈妈开枪杀死爸爸呢。」

「我不知道。」然后我转换了话题:「同时要暗杀两个目标,真是艰钜。如果两个目标没有同时出现在预定地点的话……我们太容易被那些讨人厌的不确定因素左右了。」

「这不是重点啦。」焦躁不安的威廉斯摇摇头说:「重点是目标B。他是美国人。」

「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有美国人啊。」我叹口气,接著说:「还是你觉得,能毫不犹豫的杀死别国的瘦皮猴,却很难对同胞下手……?」

「他是邪恶的同胞。根本就不知羞耻又没良心。」威廉斯断言:「不过,那个人物侧写很奇怪。感觉好像刻意隐瞒了重要的情报。大家都说──无法推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无法描绘出目标B的心像。」

「既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他是邪恶的同胞?」

威廉斯耸耸肩,说:

「我们是负责杀死坏人的部队。既然这家伙该杀,就代表他对全世界的人而言是个坏人。」

真是单纯的世界观。威廉斯到目前为止,都还对国家的荒谬性坚信不移。当然,这种单纯的想法是执行任务必备的,也可说是一种盲目的相信。如果我们心中不能保有这种世界观,就不可能持续杀死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较简单的意识形态会比较轻松。

既然我们被迫站在伦理道德的悬崖边,就乾脆把心中的问号抛弃吧。

我们必须启动无感的神经,成为全世界最迟钝的男人。

总之,我们必须接受「这是正确的,所以这是正确的」这种套套逻辑(Tautology)。【注5:也称为恒真句或同义反覆,泛指总是为真的陈述或命题,或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对该事物之定义。】

士兵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杀死各种有形无形的敌人。但是一般的步兵和我们这群拥有超高技术的杀手不同,他们对抗的「敌人」都是一整群的部队,所以不用一个个深入了解敌人的生平,杀起人来也就容易许多。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士兵心理崩溃。例如过去驻扎在伊拉克的士兵们,为了让他们回到祖国后能够顺利回归社会,美军必须提供许多谘商辅导。美国政府特地创设了一个营区协助他们回归日常,让预定归国的士兵们在里面模拟一般市民的生活。

换言之,士兵们在巴格达的营区里,玩著「美式生活」的家家酒。

士兵在这个名为战场的异世界待久了,需要重新回想如何在Kmart连锁超市购物?玛式巧克力棒的价格是多少?在伊拉克战场上战斗过的男女,都必须适应这种虚拟的美式生活,才能回到真正的祖国。

人类的精神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你很清楚要杀的对象叫什么名字、人生经历是如何,那么杀人这件事带来的精神后遗症,就会更加严重。我们和一般士兵不一样,因为我们杀的不是一群敌人,而是单一的个人。与杀死不知姓名的「敌人」相比,我们的心理压力要大上许多。

虽说如此,但这有部分要归因于我和威廉斯都是受到过度保护的脆弱美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生命是很没有价值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某些情况,生命比草芥还不如,关于这点,我非常清楚,也亲眼目睹过。

我们将藏身在平滑的侵入鞘内,然后被发射到黑暗中,而目的地,就是那种如地狱般的地方。在我们所飞行的下方,也就是即将降落的大地,似乎已经完全陷入浑沌的状态。虽然很悲惨,但同时也带著不少节庆的气氛。

就如同耶罗尼米斯‧博斯所画的地狱图,虽然诡异,但也满有趣的。

〈本接驳机再过五分钟就要入侵敌方领空。并未发现高射炮(AAA)。短程地对空飞弹(SAM)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我们成功躲过敌方的侦测了。他们都在睡觉吗?〉

驾驶舱的声音透过连结器传进我的耳里。

我们从事这种秘密任务的特种部队成员,都在体内安装了能靠体温驱动,且和周围组织相容性很高的活体连结器,因此执行任务时不用另外携带通讯器材。连结器的软体会修正我们口中的喃喃低语。所以接收者听到的,并不是发话者原本的声音,而是合成后的声音。虽是模拟正常讲话时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我的喉咙与播放的扩音器之间。

「看来迷彩漆的确吸收了雷达波喔。」威廉斯耸耸肩,又说:「如果没有敌我方的辨别讯号(IFF),搞不好他们会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降落前十分钟,请尽速进入侵入鞘。祝各位好运。〉

「就这样。」

我拍拍威廉斯的肩膀。他也停止对话,钻进侵入鞘。侵入鞘的表面呈现消光黑色,但这不是电波吸收剂(RAM)的颜色,而是抑制红外线特性的镀膜。机上运输管理人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所以播放著吉米‧罕醉克斯的〈Voodoo Chile〉。这是出击前的鼓舞。

每次看到好几个大男人钻进侵入鞘,我都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棺材。

我们就像是一群爬回自己棺材的死者。为了伪装而涂在脸上的迷彩,看上去活像是僵尸。结合两者,我们宛如一群因巫毒术而复活的死人,正要回到原本的棺木中。我一边想像,一边望著眼前的光景,突然觉得要进入侵入鞘的这群士兵,动作看起来死气沉沉,而且双眼有如死鱼一般混浊。

〈Voodoo Chile〉。我突然想到,或许运输管理人的想法和我一样,所以才会播放这首曲子。我瞄了他一眼,但他已为减压做好准备,戴上了氧气面罩,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站了起来,朝侵入鞘走去。已经进入侵入鞘的同伴们都已被收纳其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好防撞姿势。从上往下看,真的就像一具具棺材,里面的人就是死者。

我突然想起《二〇〇一太空漫游》里的某个场景。【注6:1968年由史丹利‧库柏力克执导的美国科幻电影。】

处于冬眠状态的太空人们,无声无息地被电脑杀死了。

我也进入侵入鞘中,和其他同伴一样摆出宛如死者的动作。我就像法老王般,让双手在胸前交叉,静静躺在棺材中。从舱门向上看,只看到机舱的天花板与照明设备。我在棺材内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是一个死者。即将为大地带来混乱与杀戮的启示录中的死者。

然而,此时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情感波动向我袭来。

〈机舱内开始减压。离前导发射还有五分钟。全员准备发射。〉

翻涌而上的情感近似于悲伤,但是复杂到令我难以言喻。

母亲闭上眼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经过防腐处理,躺在棺材里的母亲的微笑。

舱门无声无息、平顺地滑动,当门完全关上、将内部与外界完全阻隔的瞬间,侵入鞘为了调整内外的气压,会发出「嘶」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也被囚禁在黑暗之中。放在棺木里下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错,现在的我,正在重新追忆母亲死亡的过程。我终于理解那个难以言喻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了。我有过许多次这种高空降落的经验,但母亲的死,赋予这个过程全新的意义。

此时机舱内开始进行减压,侵入鞘的外壳被挤压、摩擦,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

〈机舱减压完成。距离降落还有三分钟。开启后侧舱门。〉

舱内响起短暂的马达运转声,接著解除锁定,飞天海苔的腹部被开启。从舱门吹进来的气流应该会把机上运输管理人吹得东倒西歪,可是在侵入鞘里面的我们却完全听不到风的声音。

〈离降落还有一分钟。开始倒数计时。〉

妈妈是否就是像这样子死去呢?棺材上的小窗关上时,外界的光线顿时消失。接著会钉上钉子将棺材密封。然后就这样被密封在箱子里,不知道自己将被搬到何处,最后被埋葬。不论是母亲,或是人类有史以来被装进棺材里的所有死者,都经历过这个历程。

倒数计时的读秒在头盖骨中响起,但并没有每次降落前那种沉静的兴奋感。

〈开始发射。愿神保佑。〉

我听到了「咚咻」的发射声。接著重力就消失了。

一个简单的物理法则正支配著我。就是物体会往下掉的那个法则。

3

我的棺木被发射到空中。

配戴在身上的装备有数秒钟飘浮在空中。接著侵入鞘马上进入诱导模式,结束了短暂的自由落体时间。侵入鞘没有搭载任何燃料与引擎,所以也没有动力。这个盒子基本上是采取滑行的方式降落,并藉由调整安定翼的角度来控制轨道。换言之,侵入鞘就像是一具滑翔翼──或许更像是一颗引导炸弹。拿掉引导炸弹的炸药后,就成了可以将人塞进去的棺材。

安定翼的角度被精密地控制著,棺木划破空气,朝目标地点前进。安定翼是由肌肉素材所控制、活生生的组织。侵入鞘几乎没有机械零件,换言之,大多是由肉构成的。肌肉不只控制安定翼,还可使植入表面的囊胞收缩,藉此让侵入鞘的外型产生些微的变化,让侵入鞘表面能以波浪状扭动,控制、吸收靠近机体的乱流。

空气与侵入鞘表面摩擦产生的声音逐渐变小,原本激烈的震动也减缓了。侵入鞘的角度趋缓,G的偏移让我感受到轨道不断微调。看来侵入鞘已经进入最终导航模式。

我听到「咚嘶」一声,体重瞬间往脚的方向压迫。减速伞打开,推力向量的力道被大幅度吸收。现在距离地面应该只剩几公尺。我为了防止冲撞,用力撑住身体。因为这是这具棺材唯一做不到的事。接著侵入鞘停止移动并急速倒立。

撞击的力道大部分会被减速伞与外壳的活体组织吸收。侵入鞘就像找到地方落地生根的蒲公英种子,缓缓下降。这幕景象宛如一支原子笔拖著一具降落伞。侵入鞘的前端接触到地面,并朝某个方向倒下。由于外壳的组织配置偏向一侧,所以除非碰上很陡的斜坡,否则这个筒状物并不会一直无止境地往下滚,把里头士兵的半规管弄得七荤八素。

看来侵入鞘已经静静地躺在地面上。我解除锁定,伸手打开舱门。当四方形的门被推开后,飞天海苔的天花板已经变成星空了。

我们出了侵入鞘,确认四周都安全以后,便开始默默地进行各项作业。威廉斯的侵入鞘在距离我约四十呎的地方降落。其他两人也位于以我为中心的半径四百呎内。GPS炸弹、雷射导引炸弹、小型无人机炸弹等各式导引炸弹、导弹,表示这些导弹命中率的误差圆径(CEP),也就是表示以瞄准点为中心,包含半数弹著点的圆形半径的单位,都只有一位数。我们绝对不会让猎物逃走──虽然很陈腐,但就是这种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时代,这种投掷物的导引技术几乎已经达到百发百中的境界。

侵入鞘转为废弃模式,因此以人工肌肉为主的各个活体组织细胞,都被切断所需酵素的供给,接著细胞开始坏死并迅速分解。这些活体如老人的皮肤般角质化,像一具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接著侵入鞘渐渐崩解,成为这片草原的养分。

整个侵入鞘的拆解过程中,我们必须做的只有处理少数非活体的机械零件。不过这些零件都已经模组化,所以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前后花不到十分钟。我们在黑夜中,默默地把带至地面上的物品清除,就好像一群收拾营火道具的青少年。

但是,我们的祭典现在才要开始。

整理结束后,我们马上开始行军。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完成所有任务。在白天进行暗杀与逃脱,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最理想的状况是,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们──可能的话,最好也不要被暗杀目标看见。

这个小队共有四个人。我、威廉斯及其他两个成员,他们两人对这种作战有丰富的经验。艾力克斯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他遵照标准作业程序,在距离我们相当远的前方进行侦察并引导我们。负责殿后的则是与艾力克斯同期的里兰,我与威廉斯在这两人的前后警戒下,于暗夜中行军。

行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过再怎么说,我们已经比同行的前辈们幸运多了。贴身内衣可以吸收汗水,还原成水分再注入体内;贴在眼球上的奈米薄膜可以修正光量,因此在这种阴天的半夜,也可以清楚看到眼前的景物,各种战斗所需的资讯也同时藉此投射到视网膜上。

由于暗杀任务的特性,不可能让侵入鞘直接降落在目标旁边。因此,我们不得不在距离相当远的某处降落,再带著枪械、弹药与其他各种工具,朝暗杀目标前进,这也是特种部队的基本工作。虽然特种部队的任务很多样化,但是在我印象中,这个工作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走路。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倒下就是了。在甄选过程中,第一个测验就是行军。我们必须背著装满石头的大型背包不停行走,但与其说是走路,倒不如说是如竞走般的急行军。大半受测者在这个阶段就被淘汰了。

我们这个小队在起飞前,虽然已经根据情报部门的报告与地图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找出一个最佳降落地点,但仍然必须心无旁骛地在斜坡往上行军四小时,才能到达我们的目标城镇。

艾力克斯比我们壮硕许多,所以被赋予侦察的任务。他必须比我们更快达到山脊,进入警戒模式。因为这个任务耗时不到半天,所以不必在背包里放大量的水、食物与弹药。也因此行军的速度非常快。我们以不遗漏任何敌人存在的迹象为前提,尽可能快速地朝目标城镇前进。

虽然当地有一条崎岖不平、根本没有经过铺设的小路,但卫星照片显示这条路的交通流量不小,沿著这条路前进的风险太大。所以我们只好往没有路的地方前进。不过,这里正好位于欧洲与亚洲的交界,地貌基本上都是森林与草地,比起在沙漠或丛林中行军要来得轻松多了。

全世界对于这个国家的普遍印象,就是回教徒与基督教徒之间的对立,也因为宗教的对立让它陷入了惨状。当然,所有的纷争都不会只有一个原因。同时拥有回教徒与基督教徒的国家,在世界上比比皆是。事实上,这个国家就是。这里过去是苏联的领土,在共产政权垮台后独立,但与其他旧苏联加盟国一样,在独立后为了资源而与俄罗斯产生对立。几年前,这里因宗教冲突而引起战火,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事。

为何双方的对立会这么严重?为何彼此的憎恨急速扩张,还引发了大屠杀?而且,为什么是呈指数增加?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学者能提出假说来解释这样的局势变化。

我们必须极力避免与敌人面对面。尤其是在杀死目标之前。万一我们被发现,敌人就会用无线电通知暗杀目标远离我们的目标地点。接著我们会被敌方包围,依我们受训与装备的精良程度,要逃到撤退地点不算难事,但如此一来,任务就形同失败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急行军后,我们稍事休息。因为一路上几乎是用跑的,所以威廉斯已经快喘不过气,我也感到相当疲累。我们躺在草丛里,奈米镀膜立刻扫描周围环境的色相,并即时创造出变化模式。这称为环境同步迷彩。是一种最新科技创造出来的魔法,对进行埋伏工作的士兵有很大的帮助。

但我们还是不能太过度依赖这个技术。

此时,在我们埋伏的草丛附近,有一台小卡车停了下来。我全身的肌肉立刻解除静止模式。我压低呼吸的声音,化为草丛的一部分,静观眼前的事态如何发展。一群人下了车,其中有三个手持AK步枪,他们燃起篝火,当然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们。

他们像是完全没把枪弹之类放在心上似的,把装著弹匣且子弹已经上膛的AK步枪丢在篝火旁。

「这些菜鸟。」

我看到威廉斯的嘴巴动了,但没有发出声音,我耸了耸肩。这个地区的士兵就是只有这种水准──如果总是乘隙(不,就算没有空隙也是如此)占领、蹂躏并抢夺村庄的人也能称作士兵的话。

不过,如果他们坐下来,我们就动弹不得了。考量到距离日出所剩的时间,行军不容许有任何延迟。我们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犹豫,纵使他们没有展开攻击,我们还是决定杀死这群围著篝火取暖的侦察兵。

我们从背后慢慢接近,但他们完全没发现。所以当刀子划过喉咙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自己是被谁杀死、又是为何被杀,都全然不知。当温暖的血水流过他们的喉头时,也完全看不到我们,眼前只有篝火映照出来的橘色光辉,接著便失去意识,往地面倒下。四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尸体。

我们立刻搜查他们的衣物,并未找到任何与身分有关的证件。于是我用刀子划开他肩头沾满血迹的衣物,把袖子割出一个大洞。

如我预期的,他肩部肌肉有一处微微的凸起,如果不是内行人是不会注意到的。这个凸起处比小指头的指甲还小,要不是上面有个细微的伤痕,其实是很难发现的。

我用刀子把那个地方的肉挖起来。肉里有一块椭圆形的小板子。

是ID晶片。

威廉斯的眉毛上扬,看著我。我马上了解他的意思是「就用平常那个方法吧」。拥有决定权的是最资深的我。挑选人选时,当然都会依执行任务的地区做些考量,而这次的四个成员都是白人。我们刚刚杀死的士兵,以及在这个国家屠杀异教徒的凶手,也一样是白人。

我用眼神探询艾力克斯与里兰的意见。他们耸耸肩表示「交给你决定」,因此我选择能轻松完成任务的手段。我从背包里拿出保护凝胶,用凝胶包覆住那块沾满血迹的ID晶片,放在手掌心上,然后像吞药丸一样将它吞进肚子里。

4

卡车的货台上架著一支五〇口径的机关枪,因此可以一边移动一边扫射。在这个国家,只要在普通的日本产货车装上这样的机关枪,就会带来威胁。这里的空军虽然在内战爆发后就失去功能,但雷达及与其连动的防空网都还有作用。从这一点看来,这个国家的军备勉强能称得上是现代化,但是基层的战力大概只有临时工的等级。两相对照之下,其中的落差不免让人觉得可笑。

我们开著车,行驶在之前尽力避开的道路上。除了奈米薄膜外,我们必须把所有高科技装备都丢弃。雷射瞄准器、榴弹发射器等模组化的特种作战装备,以及如玩具一般可随意安装、卸下的步枪,也都一并舍弃了。

虽然我们拋弃了一些装备,但这比在异国的黑夜中长途行军好多了。说到底,我们美国人可说是一群受尖端装备过度保护的幸运儿。因为美国是全世界科技最先进的国家,因此总是能以最先进的军事技术引领风潮。而我也不否认,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于能使用这些最先进的装备感到兴奋。不过人类是一种很任性的生物,有时会想忘了流行,回归到既简单又野蛮的状态。

开车的是艾力克斯。我坐在副驾驶座,一边警戒著前方,一边假装恍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从敌人身上夺来的衣服沾满了血迹,但因为衣服本来就很脏,我们用带在身上的饮用水稍微冲洗一下,再将其他脏污的部分刷一刷,血迹看起来就不会太明显了。

「马上就要抵达目标了。」艾力克斯说:「这辆小卡车侧面到底写著什么啊?」

「那是日文。」我回答他。我在大学时曾学过一点日文,也因为这个原因,曾经被派到日本的自卫队去做军事训练。车身上的字显示,这台车曾被一家叫做藤原的豆腐店使用。我想,日本的藤原豆腐店应该压根没想到,自己卖掉的这台破车会在遥远的东欧内战中成为机关枪的机动枪座。

「我觉得汉字好酷喔。」

「那是因为当你看不懂文字时,文字就不再是资讯,反而更像经过精心设计的图案。」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觉得酷吗?」

「这样说也对啦。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文化时,容易产生排斥感,同时也容易产生崇拜与美化的感觉。而且无法理解的文化符号,都会让人联想到东洋、异国这类让人觉得很酷的字眼。」

「异国的文字,既是语言又不是语言。看起来就像是纺织品,近似有规则的图案。」

「那是因为异国文字它所代表的讯息消失了──正确地说,是因为我们看不懂它所代表的讯息。如果用异国文字玩Scrabble拼字游戏,那么完成的棋盘看起来大概只会像是一幅图吧。」

我们在基地待命时曾经玩过Scrabble。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参加者轮流把写著字母的牌子放进十五乘十五的棋盘,再依拼出的英文单字计分。在待命时间很长时,这是个杀时间的好方法。威廉斯老是找我玩,可是他每次输了都会不停地抱怨。他输了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你听好,平均每个成年的美国人知道四万五千个单字。四万五千个喔。但是我竟然找不到单字来填满这十五乘十五的棋盘。」

顺带一提,在世界纪录中,得分最高的单字是「CAZIQUES(地方领主)」。有一次我和威廉斯玩时,曾经拼出了这个字。这个字衍生自西班牙文,而且有点艰涩,知道的人并不多,由于这个单字的得分超高,所以当时威廉斯暴怒,不相信有这个字存在,最后他查了字典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从出生到现在,玩Scrabble从来没有输过。连在八岁时,生平第一次和母亲玩,也没有输。

「看来你对语言有种特殊的狂热。或许该说你是语言的爱好者。」

在十几岁时,妈妈曾这样对我说。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我的确是很喜欢语言。很喜欢它所拥有的力量。语言对人的改变,有时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又让人觉得真是太有趣了。有些话可以激怒对方,有些话可以弄哭一个人,语言可以左右人的感情和行为,甚至有时还能完全支配一个人,使我深感兴趣。

在我的眼里,语言不只是沟通的工具。那是因为,我觉得看不到的语言是拥有实体的,而且是可以摸得到的。在我看来,语言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而是一种规范人类、拘束人类的实体。这就和数学家觉得算式有实体是一样的,也像是把虚数真实地描述出来一样。据说物理学家不会以语言来思考事情。有个有名的逸闻是,爱因斯坦认为他发明的相对论不是语言,也不是算式。这位天才发明的相对论,是一种意象。他说,自己发明的相对论是一幕单纯的情景,而这个情景和语言、物理理论完全无关。

我认为,语言本身是一种意象。我总是会把言语描绘成场景。这种感觉很难对其他人解释。简单地说,问题在于让我产生现实感的感觉到底是出自于哪里?每个人的大脑都不同,所以每个人感受到的现实也不同。罗马人不谈论味道与色彩,就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们可以把「国家」或「民族」这种抽象的概念化为现实的意象,一如我能把语言化为实体的意象。我的工作虽然是为国家杀人,但我对这方面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对语言的现实感太强烈,害得我觉得国家、民族、共同体也只是单纯的「语言」。虽然我认为这些概念是语言,但我无法把它们想像成生活中活生生的事物。

反过来说,能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实体的人,会代替我思考这个世界。那样的人存在于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华府……他们可以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实体,并且命令我们去杀人。

在我们目前所处的国家中,有许多武装势力。这些势力的领导人,大概也拥有这种把国家想像成实体的能力吧。就是因为他们能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实体,所以才能在心里刻划出祖国与别国之间的界线,这是我难以做到的。对「国家」没有现实感的人,很难持续敌视异于己的他者。如果有人主动殴打我方,或是对我方开枪,那么对于有暴力性的他者还击是理所当然的;但若是用宗教、民族这种抽象的概念来划分彼此,并且进一步将异族与异教徒当作敌人屠杀,那么可以想见那些领导人的确从中感受到了现实。

每个人感受到的现实都不一样,每个人认知的历史也都不一样。所以对于已成定案的历史,实在没什么好争议的。

例如有人认为犹太人从未遭到屠杀、人类从未登陆月球或猫王还活著。

这种荒谬的言论偶尔还会引发人们的讨论,正好证明了历史并非因其本质而存在。我记得,有后现代圣人之称的布希亚,还主张过「波斯湾战争不曾发生过」这种夸张的言论。

有人说,历史就是胜利者的历史,但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

所谓的历史,是各家说法相互较劲的竞技场,而各家说法就是个人的主观意识。在罗马竞技场中获胜者所写的历史,的确比较容易被世人所接受,但是弱者与失败者的历史,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间。有很多情况是,战胜世界的人和历史中的胜利者,其实是两回事。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降落的这个国度中,哪一个势力是对的,哪一个势力是错的,根本无从厘清。我们美国人只透过CNN来了解世界。我们总是在家里吃著外送披萨,藉由萤光幕观看世界情势。在过去的二十年爆发多次战争与恐怖攻击事件,而发动者的意识形态与目的各有不同。在这个世界中,不停有人以各种动机发起战争,而战争的方式也一直在改变。

但外送披萨却不曾改变。

外送披萨从我出生前就存在,大概到我离开人世时也一样生意兴隆吧。达美乐披萨在这个世界中获得了不变性,但是这个世界却又瞬息万变,所以我很难藉由前者去议论后者。

华府的高官们无畏生于美国的难处,也无惧于达美乐披萨、购物中心的不变性所带来的困难,只议论著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世界,下令我们去杀掉别人。对于只会从外送披萨这个充满了不变性的帝国议论的我来说,无法像他们一样下那种判断。

我对此感到庆幸。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我和威廉斯都把「判断事物的自由」这个麻烦的东西,完全交给别人去处理。

这个地方的政治情况过于混乱,以我的理解能力实在无法用言语描述这个乱象。我只知道,所谓的「回教徒与基督教徒的对立」,只占了真相的百分之五左右。对我来说,就只有任务命令书与暗杀目标才是清清楚楚的事物。在这个国家中,有一群恶徒自称「临时政府」,而这次的暗杀目标是临时政府的「国防部长」。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把他列为「第一层级」的目标。换言之,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地区好歹拥有一个国家的基本体制,而他又身为准将,坐拥大批枪械与弹药。

他曾多次在远离首都的数个村子之间巡回,徵召未成年的孩子加入军队。我们现在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个村子。这个在「临时政府」中拥有「国防部长」头衔的前准将,先前派出了机动部队到那些村子里去猎女巫。以「清查恐怖份子」为藉口,调查村子里有没有藏匿反对势力的成员,所有可疑的人全被射杀,至于「看起来有用的小孩」就会被强制带走,编入他的麾下。

我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远方有一个城镇,在那里应该曾发生屠杀与强制徵召的事件。橘色的光线照亮夜空中云层底下的悬浮物质。可见城镇里有多处正在燃烧。大量的烟雾飘向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中国传说中的龙。

「马上要到目标的所在地了。各位,以平常心执行任务吧。」

威廉斯坐在货台上这样说。

我用围巾把脏污的嘴角盖住。我们从过去出任务的经验得知,这种仓促的伪装应该还是可以过关的。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很美的城镇,但昔日踪影已不复见。先是在内战初期遭到轰炸,后来又被炮击,数世纪以来让居民们安居乐业的建筑物都被摧毁,残存的石壁上留有许多弹孔。

我们开车来到城镇的入口,盘问的士兵举起手示意我们停车。会说当地语言的艾力克斯告诉对方,我们原本正在巡逻,但是食物跟汽油都没有了,所以回来补给。盘问的士兵点点头,接著拿出身上的读取机器,先后指著我们四个人。

用凝胶包覆住的染血ID晶片还在我们胃里,这些ID晶片内含的资讯,成了我们的身分。士兵将读取到的晶片资讯传送至笔记型电脑,他看了看部队管理软体画面后,露出满意的表情,接著就放我们通行。

我心想,简直就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偶。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和资料上所显示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对他而言,彷佛体内那张ID晶片所传送出来的资讯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种廉价的认证方式,也是一种廉价的资讯信仰,这对美国,以及其他富裕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是难以置信的。只有资讯是不足以采信的,因此在我们的社会中,用各种活体认证的手段来补强资讯的不足。为了确认资讯与本人是一致的,先进国家发明许多认证的方式,也建构了认证所需的公共资料库。连达美乐在外送披萨时,也需要请订购人先在指纹读取器上按压指纹,才会把披萨交给订购人。

但是,这个士兵却完全信任微软那一类公司所研发出的软体,而且看到软体显示的资料后就满意了。看来资讯本身在这个地方还是有其价值。因为内战与恐怖攻击而陷入混乱的资讯落后国家,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现象,而且与资讯处理有关的教育,可说是付之阙如。

我们把卡车停在一处破败无人的教会旁。

「是枪声。」

艾力克斯说。从城镇东边的某处,断断续续传来冰冷的破裂声。

「难道他们并未完全攻陷这个城镇?」

「或许吧!」

里兰一边检查自己的AK步枪,一边这么说。虽然沾满污泥的AK步枪功能一切正常,但或许他还是比较怀念那些各式各样的特种作战装备。不过他依然没有忘记从装满子弹的弹匣中,各取出一个子弹。因为如果把弹匣装满,负责把子弹推出弹匣的弹簧会整个被压扁,这样一来,供弹会变得比较不顺畅。

「或者是他们正在处决镇民。」

我们默默地在敌阵中大大方方地行走著。到处都有建筑物在燃烧,地上躺著许多显然不是士兵的尸体。有一具身材曼妙的妇人尸体躺在路上,她的脸缺了右半部,里面的骨肉被旁边的火焰照得闪闪发亮。妇人的手紧握著另一只纤细且未成年的手,可以想像这应该是她的儿子或女儿。但是这个小孩的身体早被炸得不知去向,剩下的,就只有这一只小手。

艾力克斯拍拍我的肩膀。我朝他下颚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一群穿著普通服装的少年,在城镇的中央排列成好几排,同时有人在他们的肩膀上植入ID晶片。这象徵著这个城镇中存活下来的少年们,都被徵召为武装势力的一员。

在这里,有些还不懂事的小孩会被强制带走,接受训练成为士兵。但也有不少小孩是自愿从军的。成为士兵后,身上就会被植入ID晶片。

那些小小的ID晶片,大小约与贴在货架商品上的价格晶片相同。武装士兵正在把ID晶片植入士兵与徵召来的少年皮下。在这个国家中使用的ID晶片,也就是被我们吞进胃里、用来伪装身分的东西,只是在奥克拉荷马州或是大阪的工厂中大量生产的廉价产品,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用这个东西管理商品。

像这种因内战而失去政府的国家,户籍资料大多都丧失了。对于国民身分的真伪,没有人晓得。难不成要在烟硝中进行人口普查?所以,这个国家的人虽然在这里耕种、生活,但却没有身分。他们所拥有的名字,顶多只能在邻近的村子之间流通。

但是这些孩子成为士兵后,就会被植入ID晶片,并受到武装势力以携带型的终端机管理,成为有身分的人。换言之,他们被免费的试算表软体管理,而且生死完全掌握在武装势力手里。即使在这种动荡地区的最边缘,以市面上贩卖的终端机管理部队,也成了战场中的常识。

这些少年希望从一个没有身分的人,晋升为超市货架上的商品,因此才成为士兵。他们为了与玛式巧克力棒、品客洋芋片、士力架巧克力平起平坐,所以自愿上战场。

至于目前正在异国暗夜中行军的我们,则是比超市中的商品还要高档一点。我们身上植入的ID晶片内含感测器,可以传送个人的身体状况。这是超市的ID晶片无法办到的。

这些少年没有行动自由。他们被迫杀死自己的双亲、或是加入那些曾经凌辱自己所喜欢的少女的男人队伍中,最后与大家同归于尽。

里兰猜对了,武装势力正在处决人民,所以才会传出枪声。

在和平时代原本是建设工具的挖土机,在地面挖出一个大洞,一群男女在大洞旁排成一列。行刑者们随著口令,用AK步枪朝他们射击,许多头部、胸部中弹的男女尸体就这样落入洞中。

我曾经看过烧焦的尸体。那些尸体被烧得焦黑,皮肤乾裂,有如一只烤鸡。人体被火烧后肌肉会收缩,骨头承受不住便产生骨折。我看到这一幕后,了解到人体终究要受到物理定律的限制,换言之,人体充其量不过就是由一堆素材构成。尸体最后也不过是一堆物质罢了。

那群男女中弹后纷纷瘫软在地,士兵们把他们一个个推入大洞中。失去生命的肉体是很重的,很难光用脚踢到洞里,因此这些武装士兵费力地用手把他们丢入洞内。

我不是不悲伤。我看到一群少年被徵召为士兵,以及一群被杀的无辜镇民,也不是不难过。但是经验告诉我,面对眼前这样的暴行,如果基于道德而出手阻止,只会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死亡。而且我们和这些武装士兵是否有那么大的不同,我其实不太有把握。因为我们是根据别人的意志,前来此地杀人。

我带著三名属下来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任务。如果出手拯救眼前被杀的人们,任务就会失败,疯狂的前准将也会因而杀害更多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原本不会死的人也会因此而被杀。

当我们被迫站在伦理的悬崖边时,必须将问号拋得远远的。

我们的内心必须变得毫无感觉。成为全世界最迟钝的男人。

接下来我们依照往例,启动了必备的无感状态。因为我们愈来愈靠近目标所在的建筑物,而要暗杀的两个人应该正在里面开会。我们经过感情调整,所以能像这样瞬间切换心理状态。

这位担任「国防部长」的前准将为了避免自己被暗杀,在国内频繁地更换躲藏地点。萨达姆‧海珊用过这一招,希特勒也经常变更预定计画以避免被暗杀。当这个国家传出发生大量屠杀的消息后,虽然美国一开始就考虑采用暗杀的手段解决问题,但由于这位国防部长受过欧美的间谍训练,所以很懂得如何躲避危险。

我们得以掌握情报,知道「目标就在眼前这座曾是清真寺的建筑物中」,完完全全是因为运气好,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机会除掉这个不断屠杀人民的前准将。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失败。也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我们依照惯例选择不去救眼前这些被屠杀的镇民。

「我们应该会下地狱吧。」

艾力克斯如此说道。这个年轻人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且具有正式的修士身分。因此我很难想像,艾力克斯究竟要透过什么样的祷告,才能对眼前的地狱坐视不管?他在完成任务后,应该会找神父告解吧。

「我是无神论者,所以对地狱什么的抱持著怀疑的态度。」

「就算你不相信神,但是地狱依然存在喔。」

艾力克斯说完后,露出了悲伤的微笑。

「没错,这里就是地狱啊。」

威廉斯笑了出来。如果这里是地狱,那我们的工作就是游历地狱了。我想连但丁都会吓一跳吧。

但是,艾力克斯说:「不是这样的。」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脑袋。

「地狱其实在这里。在我们的头里,在我们的脑内。也可说是位在大脑皮质的皱褶。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地狱,因为我们能够逃离。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而且回到美国之后,就可以恢复日常生活。但是,我们无法从地狱逃离。因为地狱就在我们的脑里。」

「那里也有天堂吗?」

里兰笑著这样问道。听说里兰固定在礼拜日上教会,一开始,是当作邻居社交,然后便从以前持续到现在,但应该称不上是习惯吧!至于这只上教会的羔羊是否像艾力克斯那么虔诚,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耶。」艾力克斯这么回答同梯的里兰。「我只知道地狱在我的脑里,因为我亲眼看过。但是我没有看过天堂。天堂是神的世界,或许因此无法收纳在人类小小的脑袋中。说不定要真的在濒死时,才会知道吧。」

「好了,各位。」威廉斯打断谈话,接著说:「有关神学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我们马上就要到达目标所在的清真寺了。进去里面以后,就不是像这样伪装成士兵就能蒙混过关的。」

「里面或许有固定式的ID读取器。这些低阶士兵的晶片如果被读取到,反而不是好事。把晶片拉出来。」

我下了指示后,其他三人就各自把贴在上颚的线往外拉,接著把晶片从胃里拉出来。在水蓝色的保护凝胶中,被线缠著的晶片上依然沾染著原主人未乾的血液。

接著我们藏身于清真寺附近的一处废墟,把晶片埋在地下,然后开始确认入侵的步骤。我们把奈米矿膜喷在身上,并打开从敌人身上抢来的肩背包,操作藏在里面的终端机,启动环境同步迷彩的软体。透过伪装演算法计算出来的伪装模式图案会被转换为资料,并藉由体内盐分的传导,将资料显示于服装与装备上的奈米镀膜。

一瞬间,我们与满是弹痕的废墟墙壁完全融为一体。

「依照事前的计画,里兰和威廉斯在这里待命。你们两人必须为意外状况做好准备,并且确保撤退的路线。我和艾力克斯侵入清真寺,如果看到两名目标正在开会,就立刻攻击。了解了吗?」

「你们要偷偷动手喔。不然只凭我们四个人,要和镇里所有的敌人展开枪战,可就不好玩了。」

威廉斯说完,露出了微笑。这种任务的基本编制是四个人一组,这也是从第二次大战后就没有改变过的基本编组方式。一个编组若不到四人,不仅会造成战力不足,而且无人替补,只要有人受伤,小队就可能会失能。但若一个小队有五个以上的成员,指挥的难度就会倍增,而且还会增加隐密行动的困难。

这种四人编制,是英国的空降特勤队(SAS)在马来亚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攻击共产党时,从经验中淬炼出来的。四人编制的好处,是可以进一步分割成两人一队的战斗编组。两人一起行动的编组,是我们这种特种部队的最小单位,至于单独一个人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进入暗杀最后阶段,我们分割成两人一组的编队。虽然最常与我搭档的是威廉斯,但是总不能两个老鸟都去执行暗杀,只留两个年轻士兵待命。

我们迅速从废墟移动到清真寺的墙边。清真寺周边戒备森严,但因使用环境同步迷彩进行伪装,并且仔细选择了一条不易被察觉的路径,因此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在黑夜之中,我们的外型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废墟。

到达清真寺后,我用手势向艾力克斯指示要兵分两路。但因为一片黑暗,我们又使用迷彩伪装,所以肉眼很难辨识手势,不过软体会抽出人体的轮廓线,转换为眼球薄膜上的副现实,再投射于我们的视网膜上。艾力克斯点头,立刻绕向清真寺后方。

我们在这样的黑夜中使用奈米镀膜进行伪装,又趴在地上或紧贴墙壁站著,除非用红外线监视设备,否则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我沿著清真寺的墙壁匍匐前进,发现了一个通往地板下方空间的洞穴。

我听到远方传来居民们被处决的枪声,但我不予理会,爬进了清真寺地板下方的空间。这座宗教设施原本是为了称颂回教的神明而建造,但如今地板下方却充满火药味与肉的腐臭味。想必这座清真寺里有很多尸体。而在上面某处进行指挥的「国防部长」,就是这股恶臭的根源。

我在地板下方爬行一段距离后,听见了古典乐。如果我听到的是华格纳所做的那种充满夸大、幻想风格的曲子,那整个场景大概会跟漫画一样有趣,可惜并不是。是贝多芬的〈月光〉。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而且是个死者的脂肪燃烧后,照红了云层底部,宛如地狱的夜晚。在这种状况下听到这么美的曲子,只能说真的非常讽刺。我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最后找到一个通往地板上方的开口。

我慢慢从开口探出头。如果有特种作战装备中的瞄准器,就可以把侦察触手伸到地板上方,观察四周的状况,但我现在拥有的只有从士兵身上抢来的标准配备──AK步枪。所以我只能采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确定地板上方没有人后,我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弹奏〈月光〉的钢琴声进入了更悲伤的旋律。我开始探索清真寺内部,慎重地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

回教的磁砖纹路如几何图形般,美丽而复杂。原本构造单纯的空间,也因为磁砖而看起来像座迷宫。或许这也是无法理解的文化符号所带来的效果吧。我在音乐的引导之下,来到迷宫中更深、更黑暗的场所。

音乐变得更大声了。我向声音的来源一步步靠近。那里是这座清真寺中,唯一明亮的地方。我贴著墙壁,在地板上向前爬行,最后来到入口的附近。我很快地从入口向房间内部瞄一眼,确认房内的状况。

前准将独自待在房内。桌上有一台携带型收音机,〈月光〉就是从那台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这小小的机器似乎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著这首古典乐。这位前准将,也就是「国防部长」看似正在沉思,他用忧郁的眼神望著收音机,并把手放在喇叭旁,看起来就像是用肌肤在感受收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他穿著军便服,打扮得很体面,彷佛正要去参加什么仪式。

从眼前的景象看来,房间里没有任何护卫人员,仅有目标A独自一人。在这种状况下,执行暗杀的难度不高。但问题是,他并非如我们所预期的正在与目标B开会。如果在这里杀死了前准将,那么尸体可能会被发现,这么一来,要杀死身为美国人的目标B,就变得难上加难。

在降落前,我一直担心目标B今晚是否真的会来到这里?没想到我的担心竟然成真了。我承认我有点迂腐,但脑中不由自主浮现莫非定律。暗杀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而且困难重重的工作。当目标从单一变成两人时,困难度不是单纯地变成两倍,而是二的二次方。

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趴著。毕竟这里是敌人大本营的正中央,就是有如针垫顶端那个开口中的空间。万一有个差错,一大群「针」就会蜂拥而至,而我,以及同样位于这座清真寺内的艾力克斯,大概会被打成蜂窝吧。

能够快速做出决定,也是特种部队成员的工作特质之一。我屏住呼吸,把手上的武器从AK步枪换成小刀。趁著前准将背对著我的剎那,一口气冲向前,用单手控制住对方的双手,然后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咙。

「我的目标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大叫或有任何动作,我就会杀了你。听到了吗?」

我对暗杀目标撒谎。对这个男人,也就是我将要杀死的这个男人说谎,并不是不会感到可耻,但现在不是讲求道德良知的时机。

「我正在找一个美国人。他原本预定今天会在这里和你见面。」

「原来他是美国人。」

那个「国防部长」这么说。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缓。

「他是我们文化资讯部门的次长。不,应该说是前次长。」

「你杀了他吗?」

我手握刀子,用力朝他一推,督促他回答。

「不,但他在几天前说要离开这里。因为实在太突然,所以我告诉他,我想知道理由。我们原本预定今天要在这里谈话,但是他没有来,只叫传令兵传话给我。」

换言之,目标B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还是能解决掉优先顺位A的前准将,所以任务不算是失败,但依然难掩失落。

「他传了什么话给你?」

「他在我国政府的公用信纸上写著:

『我在这里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

「我不想听你鬼扯什么公用信纸。这里根本就没有政府。只有几个互相争夺霸权的武装势力。而你们随意屠杀人民,所以是其中最可恶的一派。」

「你说屠杀?你竟然用这样的言词来污辱我们对和平的宿愿。这是一场对我国政府与人民所展开的卑劣的恐怖主义战争。」

「由你担任『国防部长』的『政府』,根本不受任何一个联合国的会员国所承认。而且滥杀国民的刽子手,就是你。」

「联合国算什么?我国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一个多民族共存的和平国家,但是他们践踏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自决权嗤之以鼻,根本就是一群最可恶的帝国主义者……」

前准将说到这里便停止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既不是悲伤、也非畏惧的奇妙神色。整座清真寺被沉默笼罩,我依然听得到外面不停传来碰、碰、碰的处决枪声。

「还有,我们为何会落得今天这样……宽容与多元文化不就是这个国家的美德吗?没错,都是恐怖份子害的。恐怖份子就像是心胸狭隘的母亲所生的孩子。没错,就是恐怖份子害的……不,不对……就算没有派军力进驻首都,以警察的力量应该足够对抗恐怖份子……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碰,碰碰碰碰。

我没有听到惨叫声,唯有枪声告诉我,有人死在枪声之下、有人的躯体掉落到洞穴中。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超过五十岁的人面临死亡时,都像这样啰啰嗦嗦的。到目前为止,他杀了那么多人,死前才进行迟来的忏悔。难道他觉得这样做就能让灵魂被赦免,让自己获得救赎吗?虽然基督教主张只要请求赦免,几乎所有罪行都会得到宽恕,但很不巧的,我是一个有自觉的无神论者。

真是够了,我老实告诉他。我既不是神父,也不是牧师,甚至也不是基督教徒。对我忏悔是没用的。我对你的忏悔相当不耐烦,不管是什么宗教里的地狱,总之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没错,我会下地狱。但你搞错了,我不是在告解。我只是不懂,为何两年前还依然美丽的国土,会荒废到这种程度……」

我终于明白,这个前准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疑惑。他极度地恐惧,但不是因为我用小刀抵著他的喉咙;而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进行内战的动机。

我感到一阵恶寒。到现在才突然丧失动机已经满诡异的,加上从这个前准将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现在才开始自省,这也让我感到一阵愕然。

「你为何一直杀人?」

我这么问他。

「我为何而杀?」

用问题回答问题,是不符合常理的。我心想。

接著,这名老人开始从心底感到恐惧,牙齿不停地打颤。或许他已经发狂了,所以才会有脱离常轨的回答。我用刀子更用力抵著他的喉咙,逼问他:

「为什么?回答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快回答。」

我的身体已经和前准将紧贴了有数分钟,所以我身上的迷彩开始与他的军便服颜色、以及各种不同颜色的勋章同步了。这个场景,看起来就像他身上的疯狂气息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背脊发凉的东西慢慢往上攀爬,但我用一只手控制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是拿刀抵住他的喉咙,在这样的姿势下我根本动弹不得。

「快说!」

他的眼神彷佛死人般空洞。如果有谁看过鬼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看著眼前诡异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

「闭嘴。」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疯狂的话。我不禁想,他刚刚那一长串为自己辩护的忏悔文都好过这般的狂妄。岂料他的话语就有如咒语一般,让我听了以后,彷佛自己的浩然正气也正在遭受侵蚀。

「拜托你告诉我,我为何杀了那么多人?」

前准将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说著莫名其妙的话。他的言语已经失去了威严,而且看起来可怜兮兮,好似一个被抛弃的无用家伙。

「给我闭嘴!」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是低声的哀嚎。

「我为什么杀人?」

「我叫你闭嘴!」

「为什么?」

我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他的喉咙。他的鲜血喷溅到清真寺的墙壁上,看起来好像杰克逊‧波洛克自创的滴画。在前准将因为自己的血窒息之前,我从外侧绊倒他的脚,将那个刚健的身体拉倒在清真寺的地板上,接著立刻用刀子刺进心脏。剎那间,他的嘴角浮出红色的泡沫,瞳孔也随之放大。

前准将,也就是「临时政府」的「国防部长」,正式宣告死亡。

这个率领三万五千名武装势力,来回于各个村落进行屠杀的指挥官死了。

我陡地回到现实,突兀的感觉向我袭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充斥在这个房间的钢琴旋律已经消失了。

〈月光〉的曲子不知在何时结束了。我像抽筋一般,向后伸展背部,接著回过神环顾四周。刚刚我就像是被禁锢在魔法般的时间里,差一点就要窒息了。我吞了一口口水。

碰碰碰碰,碰。

在〈月光〉消失的这个夜晚,屠戮无辜人民的枪声依然响遍四周。

「你怎么了?」

我一回头,看到艾力克斯一脸讶异地站在我眼前。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那个刽子手死前的诡异反应。

「你没事吧?」

艾力克斯一边这么说,一边检视著倒卧在地上的前准将尸体。他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凝视尸体,这是为了用两眼奈米薄膜的影像记忆机能,将前准将死亡的场景拍摄下来。

「听说目标B不会来了。」

「这是情报部门的失误吗?」

艾力克斯一边这么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做著自己分内的工作。

还是能听见远方传来的枪响。

我想,这个地方的屠杀应该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