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进化

1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

利明从大厅里那扇巨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此时,盛夏蔚蓝色的天空正在逐渐淡去,变成恬静的淡青色。虽然还能让人感到丝丝夏日的余热,但九月的太阳已不再像夏天那么燥热,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让人感到有些秋意了。远处有一抹纱一般轻柔的云彩挂在天边。

大厅里挤满了来参加学会的研究者和企业界的各位同仁,个个都是西装笔挺,胸前的口袋边别着姓名牌。最近几年,常可看到女性研究者的身影。

在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领域里,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一个可以与日本癌学会相提并论的大型学会。从日程安排表上可以看到,今年的学会上有近三千个发表题目。学会的举办地每年都在变,今年轮到利明居住的这个城市。这样一来,虽然可以节约文通费,但却没有机会去体味观光游览带来的乐趣了。说起来有点儿遗憾,但也没办法。以前,学会会场通常都在大学校园里。但可能是由于日程安排以及发表题目的数量等关系,今年的学会将在市内高级活动中心举行。

下午,时间已过了两点。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远道而来的学者中,好像有一批人已陆续出发,去市区游览观光了。大厅里现在仍然人声鼎沸,因为有很多团体正在商量他们的活动计划。不用说,学会是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听听其他研究机构发表新见解的地方。不过,参加学会的乐趣之一,就是可以与那些平时没法见面的、从事研究工作的同行们聚会。在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家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利明决定去喝杯饮料。刚才他已经与好几位同学,以及一些曾一起共过事的其他大学的研究者们打了招呼。当然,他们也谈了很多与工作有关的话题,比如对试剂和抗体的交接啦,托人关照学生的就职啦,等等。对研究者们来说,学会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社交舞会。

利明的发表已经结束,有几个学生也在上午完成了各自的海报发表。在其中一场会议里,利明还被请去做了主持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浅仓发表论文了,如果浅仓的演讲能顺利完成的话,那今天的工作就可暂告一个段落了。

利明打开门程安排表,对事先已核对好了的发表题目及其发表时间进行了再次确认。日程安排表和会议内容提要已在学会召开之前寄给了学会的各位会员。利明一边读着内容提要,一边用红色的圆珠笔在看上去与自己的研究有关和自己感兴趣的发表题目下面做记号,其中有不少是关于线粒体等细胞小器官的机能、形成机制,以及蛋白质的诱导机制之类的。很有必要搞清楚其他的研究机构已取得了什么样的研究成果。

到四点为止,这段时间都没有利明感兴趣的发表课题。现在有近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利明决定到展示机械器具的地方去看看。

机械器具的展示在离发表会场不远的地方进行着。这里也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几十家企业的展台摆成一排,陈列着最新的实验刚机械器具和试剂。发送免费样品的展台前挤满了人。

相对来说,利明比较喜欢机械器具的展示会。因为到了发表会场,你就会考虑去向关照过自己的老师寒喧问候几句之类的向题。而在看机械器具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进行自由的畅想:如果使用这个东西,那我的实验岂不是又可以前进一步了吗?真是其乐无穷。利明一边询问着各展品的价格,一边慢慢地绕着展示会场走着。如果碰到自己感兴趣的试剂,利明便会走上前去,向坐在展台后面的营业员咨询,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有时还与营业员进行交涉,索取样品。

当展示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利明:“永岛!”

利明转过头一看,筱原训夫正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像是从哪个展厅那里拿来的纸袋。

“啊,你好!你的发表……”

“是明天。永岛你的发表时间与我们医务室的发表时间不巧重合了,很遗憾没有听到。真对不起。”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的文章发表在《自然》上后,看的人肯定很多吧。”

“哪里……”

利明同筱原一起走到饮料服务台。

两个人手里拿着装有热咖啡的纸杯,坐在椅子上。

请筱原把肝细胞从圣美身上取出来之后,利明就再也没有和筱原联系过了,为此利明感到有点内疚。利明继续和筱原闲谈着,一边扯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筱原千万不要提起有关“Eve1”的话题。

但是,等咖啡一喝完,筱原果然就开始提起那事了。筱原把脸凑上去,问道:“永岛,上次的那些细胞,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那个……什么呀?”利明本想假装糊涂蒙混过去,可白费了力气。

“骗我也没用。就是圣美的细胞呀,”筱原语气很坚决,“那个,究竟拿来干什么了?”

“…………”

“在研究室里培养着?”

“还活着啊……”

利明勉强承认了。

“永岛,我真搞不懂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过,快罢手吧。”

“……为什么?”

“取自己老婆的细胞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帮了你。”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声不吭地看着圣美那样死去,就好啦?”

利明忍不住大声地嚷了起来。筱原不禁微微一颤。

“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我想把圣美留在身边的想法错了吗?我有能力处理圣美的细胞。如果是一般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降临。可我,我却能让圣美活下去呀。为什么不准使用这个技术?事实上,圣美的细胞正在提供优秀的数据。我会给你看的,真是非常精彩的结果。圣美的细胞确实在让研究工作取得一步步的进展。数据如果出来了的话,就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了。”

“但是……”

“当然,没有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是我不好。论文投稿时,筱原的名字也……”

“我不是指这个意思。”

筱原粗暴地打断了利明。利明—惊,不再说话了。

突然,筱原一下子把脸凑上来,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利明。

“听好了,永岛。我是担心你脑袋里想的东西。说这种话虽然很失礼,但那时的你真的很奇怪。你对那些细胞倾注了你全部的感情。不错,它们是从圣美身体上取出来的细胞。但是仅此而已。到此为止吧。那些东西绝不可能成为圣美的替代品,它们仅仅是细胞而已。你整天摆弄它们,跟细胞谈情说爱。快醒醒吧!如果你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的话,实验室里用再多的细胞都可以。但是,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相信你能保持清醒。放弃吧,不要一直沉浸在对圣美的回忆之中了。”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筱原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站了起来。他在利明面前晃动着手中的空杯子,说:“你的学生的发表时间是在五点二十分吧?我要去听的。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2

利明在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朝发表会场走去。在黑压压的房间里,有一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屏幕的旁边大声地进行着说明。房间里排列着很多椅子,可容纳一百人左右,其中三分之二的位子都坐满了听众。

在学会上,很多的发表都是在同一时间里进行的,像这样的小会场今天就安排了十场左右。每个会场里的演讲题目都不一样。在同一个会场里,大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分别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场门外都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该会场的演讲题目。要听演讲的人,可以从会场门外的牌子中自由地选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题目,并到那个会场去听。因此,除了某一专题的讨论会,或者著名学者的演讲会这种听众很多的会一般在大厅里举行外,其余大多数的研究者都在这样的会场里,向对自己的研究真正感兴趣,想听自己演讲的那几十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利明迅速地环视了室内一周,在左边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为了不妨碍听众听演讲,利明弯着腰轻轻地朝那个女子走去,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老师。”

浅仓佐知子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切都准备好了吧?”为了不对演讲者失礼,利明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一点儿紧张。”

“没关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发表结束了。利明把视线移回到前方。

“谢谢!”坐在最前排右边的主持人说,“现在请对刚才的发表提问,如果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话……”

后面有人在举手,主持人用手指了一下,像是在说:“请。”

提问者和演讲者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这时利明特意观,察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浅仓的表情。确实,正如浅仓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的脸色很不自然,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利明想,也许没必要为她担心那么多吧。还记得自己初次发表的那会儿,就在临发表前的一分钟,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僵硬发直的。但一旦发表开始,就像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样,全身轻松了,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利明想,浅仓在练习的时候,一切都表现得那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到时肯定会有出色表现的。

站在演讲台上的那位演讲者在回答时,有的地方显得稍微有点站不住脚,但整体上看还算令人满意。等提了两三个问题后,主持人环视了会场一周,说道:“那么,提问就到此为止,好吗?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请允许我让大家听下一个发表、下一个要发表的是名古屋大学理科系的……”

一名坐在最前排左边演讲候补席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再下一个就是浅仓了。

“我去了。”

脸上带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浅仓站了起来。

“我会帮你拿着手提包的。你放心地上去吧。”利明说。

浅仓低着头,手里拿着演讲稿,朝演讲候补席走去。

会场内的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演讲者开始进行发表。

利明悄悄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有几个讲座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是来听浅仓的发表的吧。

突然,有人在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利明的肩。

是筱原。他就坐在利明后面的位子上。利明朝他点了点头。

“石原老师呢?”筱原问。他发现教授不在会场。

“有联欢会,老师去那儿了。”

“糟了!我还没跟他打招呼呢!”

演讲者在继续,但此时浅仓正看着自己的演讲稿,好像没在听发表。这可以理解,利明想,对于初次在学会进行发表的人来说,哪怕是把讲稿记得再清楚,也想在发表的前—分钟确认一下。

很快这位演讲者也发表完了,马上就该浅仓了。主持人宣布了浅仓的所属单位、姓名和演讲题目。浅仓站了起来。

“你的学生变漂亮了,不是吗?”

筱原在后面赞叹了一句。

利明看着浅仓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浅仓连刚才坐在利明旁边时那种紧张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的自信和坚强,就像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在众人面前演说的样子。

浅仓站在演讲台上,下颚稍稍向前突出。她慢慢地环视了会场—周,就像是在向利明这些听众展示自己的威严一样。

什么地方总有点奇怪,利明想。

主持人在一旁催促着:“那么,请开始吧。”

浅仓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麦克风,发出了第一声:

“解放线粒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3

利明吃惊地注视着浅仓的脸。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浅仓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你们将有机会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关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界的故事。而我也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在座的各位讲述这个故事。”

利明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浅仓现在讲的和彩排时讲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人类进化的过程。所有的这—切都保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你们也能很清楚地想起被称作‘线粒体夏娃’的女性的故事吧。”

会场内顿时嘈杂了起来。大家脸上一片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主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嘴张得大大的,视线在浅仓的脸和日程安排表之间来回移动。

“在这里,即使我不做说明,恐怕大家也是知道的……但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讲给大家听吧。众所周知,线粒体DNA因为没有核小体构造,所以很容易受活性氧的影响。因此,它会以比核基因组快约十倍的速度发生突然变异。于是你们就想,能不能把它用作生物钟呢?你们计算了线粒体DNA几年发生一次残基变异。如果从两种生物身上分别提取出它们的线粒体DNA,然后调查出这两种DNA序列到底有多大的不同,那么就可以知道这两种生物是在进化过程的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分化的。也就是说可以描绘出进化的系统树来。”

的确如此。用这种方法,近年来生物进化方面的研究确实取得了好几个重大的发现。但是……利明百思不得其解,浅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于是,在座的各位试着用这种方法来确定人类的祖先。你们从各种不同人种的人那里取出线粒体DNA,调查其变化的程度,于是发现所有的人种最终都来源于非洲的一位女性。因此,你们根据亚当与夏娃的神话故事,给那位非洲女性取名为‘线粒体夏娃’。总之,智人是在非洲诞生,然后向全世界扩散开的。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走出非洲’学说。不过,最近关于这件事,好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说法……我向大家保证,‘线粒体夏娃’的的确确在非洲,而且,我还可以正确地指出其所在的地方。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所有这些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线粒体夏娃。当然,在此之前,我一直就潜伏在一位你们取名为:‘露西’的生命体中。再往上追溯的话,我还潜伏于小的哺乳动物和鱼类之中。对了,当你们还是孱弱的单细胞生物的时候,我就潜伏在里面了。”

嘈杂声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筱原一把抓住利明的手腕。

利明不由得站了起来,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毫无疑问,浅仓疯了。

“啊,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惊惶失措的主持人大声嚷起来,想打断浅仓。只见浅仓露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主持人。

突然,主持人捂着胸口,不断地呻吟起来。“热……热……”他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突然,他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满脸涨得通红。见此情景,场内顿时骚乱起来。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尖叫声。

“安静!”

浅仓大喝一声。

麦克风就像要被震破了一样,啸声响遍整个会场。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全身发直,动弹不得。利明也呆立在那里,盯着浅仓。主持人嘴里冒着泡,看样子是被热死了。

当啸声慢慢消失的时候,浅仓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然后轻轻地一笑。利明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女王在一群即将被拷问的犯人面前露出的那种轻蔑的微笑。

“安静地听我说,否则就是主持人的下场。”

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发出“咕嘟”的一声。

环视了一下紧张万分的听众之后,浅仓开始发话了。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你们人类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也帮了你们很多忙,但看到你们召开学会,发表研究我的成果,我还是感到万分高兴。因为在此之前,我做了那么多的实验,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现在—切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太多的时间。恐龙进化的道路被中断时,我还真是操了不少的心。但你们却活了下来,并进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感到很满意。谢谢,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突然,浅仓的声音一变。

“我跟你们是不—样的。”

浅仓的手提包从利明手中掉了下来。

是圣美的声音。

利明的膝盖开始颤抖,难以置信!现在从浅仓口中发出来的竟是圣美的声音,不折不扣的圣美的声音。浅仓继续用圣美的声音讲着: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既然你们都知道线粒体DNA很容易发生变异,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以你们的染色体十倍的速度发生变异。也就是说,我是在以十倍的速度飞速进化的哟。你们人类进化的历史,就是我与你们战斗并赢得胜利的进化的历史。而且,从现在开始,进化进入了下一个崭新的阶段。现在我宣布,这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我的子孙后代是一种全新的,终极的生命体。他们将是集你们人类所拥有的能力和我所特有的能力于一身的完美的生命。遗憾的是,你们已没有机会看到由他们统治的世界繁荣昌盛的那一天了。因为,就像类人猿这种生物被你们的祖先智人所驱逐—样,很快你们也将被全部消灭。”

“圣美”仍在继续演说着,浅仓脸上浮现出一种自我陶醉的神情。

浅仓是“线粒体夏娃”,这是怎么一回事?

利明像是从这个词中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是“Eve1”。

正在喋喋不休的不是浅仓,而是“Eve1”。

真是异想天开。但利明确信,事实就是如此,“Evel”正附在浅仓身上,借浅仓的口大放厥词。

“住口!”利明叫道。

场内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听众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利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发梢都像石头一样僵硬了。灯光、空气、声音全部凝固了。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动,那就是浅仓。

只见她把演说时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演讲席的台上。刚才还洋洋得意地说着话的那张嘴现在安静地闭上了。脸色恢复了平静,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稍稍有点往上扬的眉毛也像小鸟放下翅膀休息似的落了下来。

浅仓不慌不忙地把脸转向了利明,盯着利明的眼睛不放。

然后浅仓猥亵地笑起来。

“利明……”

“圣美”在说话,娇滴滴的,带着鼻音。她眼含秋水,用热辣辣的眼神望着利明。

利明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不看着我啦?利明,你不认识我了吗?”

场内的气氛像是从咒语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再次嘈杂起来。浅仓又开始用圣美的声音引诱利明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你忘了吗?利明,你看着我嘛。来,看着我。我要摆个什么样的姿势你才会喜欢呢?”

利明咬着嘴唇,听到了浅仓的嗤笑。

浅仓继续用嘲笑的口吻说着:“是啊,你是不会喜欢这个身体的,你对什么样的身体感兴趣,我清楚得很。不是我的身体,你就不会喜欢的。”

“住口!”利明咆哮道。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睁地盯着浅仓,”我知道你是准。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圣美吗?”

“你不是。你……你是‘Eve1’。是我培育的细胞。”

“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呀。”

浅仓歪着嘴笑道。

“快从浅仓身上出来。”

“……那好吧,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浅仓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翻着白眼,嘴张得大大的,红红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面。

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浅仓的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作呕的声音。口水像拔丝糖一样从浅仓的嘴里流了出来。浅仓不停地抓扯着自己的脖子。

不好!

利明就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一下子迈到前面,朝浅仓站着的演讲台冲去。几排椅子拌住了利明的脚。他推开椅子,挤出人群,一边叫着浅仓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速度太慢了,真令人着急。

有个东西从浅仓的喉咙里出现了。

它整个儿被液体包裹着,发出油亮油亮的光。利明不知道它究竟是唾液还是胃液。它柔软地在浅仓的嘴里蠕动着,接着慢慢地爬了出来,简直就像一只从水中爬出来的章鱼。只见它张开触手,把浅仓的脸捂住,然后把浅仓那双正在抓扯喉咙的手抓住,继续前进,向浅仓的胸部发起了进攻。它自如地改变着形状,不停地蠕动着,把浅仓的整个身体都覆盖了。浅仓的身体“扑通扑通”地上下起伏着。伴着污泥翻腾般的声音,它整个儿从浅仓的身体里出来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有着很多褶皱的肉疙瘩,一个不定型的、滑溜溜的肉妖怪。它似乎把消化器官翻过来罩住了浅仓的身体。

利明听到了。其他的人也许没有听到,但的确在这个时候利明听到了,在已被它完完全全吞了下去的浅仓的脸部周围,听到了轻微的“救救我”的声音。

那是浅仓本人的声音。

“浅仓!”

利明叫道,话音刚落,浅仓整个人着火了。

4

“嘭!”的一声巨响在整个会场回响着。

场内的温度一下升了起来。热风像巨大的旋涡一样涌了上来,天花板被染成了橘黄色。

包裹着浅仓的皱巴巴的肉团像油一样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由红色变成鲜红色,然后又变成黄白色。火势甚旺,直冲天花板。浅仓的身体变成了火柱。

到处都是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开始一齐朝门口跑去,五六十人—窝蜂地拥到了狭窄的出口处。人群愤怒了,开始互相推挤。椅子“唏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有人在门口附近被挤倒了,后面挤上来的人从那人身上用力踩过。

利明一边脱下西装上衣,一边朝演讲台跑去。

越靠近演讲台,就越能感到迎面扑来的“Eve1”制造出的地狱。只有蹲下来弯着腰,弓着背走才能上前,否则将寸步难行。热浪像怒涛一样。浅仓在台上剧烈地挣扎着,看上去似乎就快窒息了,浅仓两只脚上穿着的长简袜着火了,火苗舔着大腿直往上蹿。长长的头发向扇子一样散开,跳动着青白色的火焰。

刊明一边用上衣保护着身体,一边上到演讲台。他打开上衣,朝浅仓猛扑了过去,并用上衣包住了浅仓。浅仓一下失去了平衡,和利明一起倒了下去。浅仓在台上不停地翻滚着,但利明紧紧地抱住浅仓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手。

火焰包什了利明的身体。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睛出奇地痛。火蹿到了他的指甲里。贴在浅仓身上的“Eve1”已经很干燥了,发出阵阵恶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的迹象。这时有人在拉利明的后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筱原的声音。

“灭火器!”虽然看不见筱原,但利明还是冲着筱原所在的方向叫道,“快拿灭火器!”

火焰冲进了利明的口中。利明把它吞了下去,喉咙的黏膜被烧坏了,利明呛得难受,肺像是溃烂了一样。远处传来阵阵铃声,利明昏厥了过去。

这个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落了利明一身。

利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不停地朝利明和浅仓的身上倾注下来。浅仓渐渐停下来,不再动了。火势慢慢消退,地板上滑溜溜的。利明感到身上的热在慢慢地退去。利明呻吟了一下。他全身湿透了,衬衫紧紧地粘在了胸口上。利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上方。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某一点扩散开来,落到了利明的脸上。

利明闭上了眼睛。

是水。

当利明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担架上。

利明急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己正在发表会场的中间整个地板成了一个水洼,演讲者站的礼台上还冒着缕缕白烟,水滴从天花板上的灭火装置里“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蹲在身边。

“浅仓!”

利明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浅仓的名字,他脱口而出地叫了出来。

“你醒了。”

筱原脸色苍白,往下注视着利明。利明一把抓住筱原的衣领,大人嚷道:“浅仓呢?浅仓她怎么了?”

“她在那儿。”

筱原把头转到旁边。

—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担架抬着,好几个急救医生围在周围。

“浅仓!”

利明朝浅仓的担架爬了过去。这时,有人从背后把利明牢牢地摁住。利明身子动弹不得,急得双手在空中乱舞。

浅仓的衣服有一半被烧掉了。胳膊和脸这些地方都肿了起来,红红的,到处都是水泡。长长的头发拳曲着,发出—股煳焦味。利明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叫了起来。

“放心吧,浅仓还活着。”

听到筱原这句话,利明松了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

浅仓一边呻吟着,一边扭动着身子。一名急救医生忙把她的身子放平,以确保呼吸道通畅,并把氧气罩压在她的嘴鼻上输送氧气。另一名急救医生则在高叫:“输液!”

就这样,浅仓被担架抬了出去。

“起火的是那个妖怪,火焰没有直接碰到浅仓的身体。而且幸运的是,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浅仓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筱原安慰着利明。

“……能治好吗?”

“没问题,现在急救中心有一整套治疗烧伤患者的专用设备。严重烧伤的地方,只要进行部分的自体移植手术就可以实现皮肤再生,以后根本看不出来。”

“……是吗?”

“倒是你永岛更让人担心。你差点就被烧死了,你知道吗?好啦,拜托你,就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去医院吧。”

急救医生从后面把利明紧紧抱住,想把他带回到担架上。

“……不行!”

利明挣脱了急救医生。

“你在说什么呀?”筱原吃惊地看着利明。

利明没有理会筱原,径直朝大门跑去,但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利明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喂,你去哪里?等等!”

利明体内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但他仍咬着牙继续跑着。“让自己学生遭遇那样的不幸,全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利明不停地骂着自己。有人追了上来。不行,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抓住。利明拼尽全力地跑着,甩开了追他的人,朝停车场跑去。

5

利明跳上自己的汽车,发动了引擎。

换挡,踩油门,放下手闸,这一套动作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之后,汽车“呼”地一下直奔大门而去。在门口收费处,利明用力踩油门,径直冲了过去。车子冲到了公路上,利明把方向盘往右一甩,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进入了行车道。车后轮被甩得左右摇晃,“吱吱”作响。汽车在行车道上一路狂奔,遇到红色信号灯,停也不停便冲了过去。

车内的数字计时表显示着6:24。也许是云扩散开来了吧,利明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天空就像涂了一层薄薄的墨汁一样,微微发暗。所幸的是,公路上的车流量还比较少。利明继续加速,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行驶在自己前面的车辆。车身剧烈地左右晃动着。

必须马上消灭“Eve1”。不能再让它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那次不是幻觉,的确是“Eve1”在烧瓶中向利明打招呼,在显微镜下改变着形状,变成圣美的样子,从“她”的大脑里面发出呼唤利明的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线粒体被解放的时刻来临了。附在浅仓身上的“Eve1”这样说。我就是线粒体,它也这样说。当世界上还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时候它就潜伏在里面了。没听错,它就是这样说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站在台上用洪亮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准确地说,不是“Eve1”;在烧瓶中变成圣美的样子给利明看,这也不是“Eve1”的能力所能办得到的。

是线粒体。

是在“Eve1”中像蛔虫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并不停地进行着分裂的线粒体。是自从开办生理机能药物学讲座以来,利明倾注了几乎所有的时间来进行分析研究的细胞小器官——线粒体。这个线粒体控制了它的寄主细胞“Eve1”。

这么说来,那件事也是它干的了。今年六月,在听药学系的公开讲座时,圣美不停地向石原教授提出质问。当时利明在一边操作幻灯机,他对圣美所说的话感到万分惊讶,那时的圣美已不再是利明所熟悉的那个与之朝夕相处的圣美了。

讲座结束后,利明追问圣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关线粒体的知识是在哪里学的?”“是怎么想到那么大胆的假设的?”对这些问题,圣美直到生命结束那天都没有给利明一个明确的答复。事到如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有了,那也是圣美体中的线粒体的“杰作”。当时,圣美说过,线粒体要将细胞核奴隶化。它真的在这样干了。

利明想起子以前什么时候读过的一篇论文。有一个“囚徒困境”的游戏。有两个同家在进行外交博弈。两个国家手里分别都拿着两张牌,一张牌上写着“合作”,另一张牌上写着“背叛”。可以从中任意选择一种行为来表明你对对方国家的态度。两个国家要同时出牌。如果双方都出示“合作”,那双方各得三分。如果对方出示“合作”,而你却出示“背叛”,那对方得零分,自己可得五分。如果双方都出示“背叛”,那双方各得一分。两个国家一边揣摩着对方如何出牌,一边决定自己怎样出牌。就这样,牌出来出去,博弈也没完没了地继续着。这正是一个模拟异种生物共生的游戏。它模拟了异种生物在自然界的共同生活中,如何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的利益,使自己能够持续生存下去。

要想在这场游戏中获得最高分,就要采取这样的战略:第一回合出示“合作”,然后你就跟着对方出牌,对方上一张牌是什么,你这次就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表现得很温顺的样子,而一旦被打倒,就马上进行反击。这就是所谓的“回马枪战略”。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但如果仅仅是从模拟游戏的结果考虑的话,这是在残酷的自然界存活下去的最佳选择。

寄主和线粒体的共生关系也不例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核染色体组就是这样与线粒体共生的。毫无疑问,这个游戏今后也将一直进行下去。至少核染色体组对这点“确信不疑”。

但是,如果游戏突然有一天终止了呢?

如果在下—局,游戏就被宣布结束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有必胜的方法。那就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你一直采用“回马枪战略”,而到了游戏的最后,不管对方出示什么牌,你只要出示“背叛”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线粒体打算在这个时候让游戏结束。它已决定不再与核染色体组共生了。所以,线粒体把“背叛”甩了出来。

细胞核只有输。

“混蛋……”

利明咬着嘴唇,心里恨恨地想,真是混帐到了极点。

通往药学系所在小山丘的路渐渐出现在了眼前。在前方“T”字路口向左转,然后顺着那条道一直往上,就是药学系了。前面有一辆红色的微型汽车在慢吞吞地跑着。利明加大油门,准备在交通信号灯变色前超过那辆车。

这个时候,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微型汽车踩住了刹车。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利明事先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反应迟了一步,来不及了,利明的车飞速朝微型汽车红色的尾灯冲去。

“他妈的!”

利明用力将方向盘一转。

对面车道冲过来一辆轿车。利明赶紧把方向盘打回来,从微型汽车和轿车中间穿过。那辆轿车一头撞进它右边的一排树里。利明继续转动方向盘。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几乎就要翻倒了。后面传来其他汽车的喇叭声,利明立即换挡,猛踩油门,穿过“T”字路口后,利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印在柏油路上的轮胎痕迹。利明未作片刻停留便又立即换挡,朝药学系加速驶去。

寄生在“Eve1”中的线粒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寄主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线粒体是产生能量的地方。生命的运动是通过能量的消耗来进行的。所以在肌肉细胞里,线粒体发挥着更大的功能,释放着更多的能量。对线粒体来说,只要有氧气和营养,它就可以无限地释放能量。如果给它β氧化诱导剂,那就是如虎添翼。

前面连续有好几个弯道,利明以近八十公里的时速,快速驶过那些弯道。幸运的是,对面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驶来。药学系的校舍在树林的那一边露出了头。马上就要到了。

看到药学系前面的停车场了。利明把方向盘猛地一转,车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向右转去。车尾被甩了起来,落地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利明对这些浑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白色的校舍出现在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六层楼高的建筑物看上去大得吓人。天色已晚,停车场空荡荡的。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大家都去参加学会了,看不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利明直接朝大门驶去,然后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子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车子还没停稳,利明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冲进药学系。

利明鞋也没换,穿着皮鞋就跑过了大门,直奔楼上。硬硬的鞋底踩在大厅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校舍。利明一口气跑到了五楼。

走廊很暗。一个人也没有。利明跌跌撞撞地全速跑过长长的上廊。在走廊的尽头,有利明的研究室,还有培养室。

利明打开研究室的门,一把抓下挂在墙上的培养室的钥匙,又来到走廊上,把钥匙捅进培养室的门把孔里。但怎么也转不动。利明的手在抖,气在喘。终于,钥匙一转,门也拉开了。利明冲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伸手打开了灯,看到了恒温箱。带着狂乱的心跳,利明把手伸到恒温箱门边。他呼吸急促,咽了咽口水,拉开了箱门。

里面的情景扑面而来。

利明惊叫了起来。

6

恒温箱被各种奇形怪状的肉块填得满满的。香甜的培养液、发馊似的胃酸、臭烘烘的汗液,以及唾液混合在一起的,散发着一股股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的蒸气,直往利明的鼻孔里钻。

利明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快要吐出来了。但是,他又想待在这里看个究竟。

这个肉块看上去仿佛是由人体的各个部位拼到一块儿形成的。先把女性身上的器官割下来,将其像黏土一样地捏平,然后切成丝,搅拌混和在一起。而且,整个肉块都在蠕动着,往外渗着黏液,发出“咚咚”作响的、轻微的脉搏跳动。湿漉漉的、桃红色的嘴唇极具诱惑力。滴着口水的舌头若隐若现。突出表面、像沙蚕一样的几只触手正用指尖在身上来回地抚摩着。身体有一处垦红黑色,凹了下去,中间有个洞,和周围的褶皱一起反复地收缩着。在那个部位之上,有一只乳房像个巨大的果实一样奇妙地高耸着,在这堆奇形怪状的器官中显得极不协调。乳房随着脉搏的跳动轻柔地摆动着。

那肉块的嘴唇抬了起来,就像一条蛇扬起子它镰刀形的头部。

“利明……”

利明感到全身毛骨悚然。

蛇的胴体开始膨胀了。从根瘤状变成块茎状,然后一直膨胀到蛇的头部,在唇部停了下来。接着,头部继续膨胀变形。脸的轮廓出现了,鼻子隆起,紧闭的双眼显露了出来,额头变宽。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从头部长出了又细又黑的东西,是头发。它们像蚯蚓出洞一样迅速地生长着,利明用手捂住了嘴,他明白了,眼前将要出现的是圣美的脸。

“圣美”睁开了眼睛。

“圣美”紧紧抓住了利明的视线。利明想转过脸去,但视线被牢牢缠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圣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白周围布满了鲜红的毛细血管。这双眼睛睁得更大了,紧盯着利明,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好像就要鼓出来了一样。

“我一直都在等……”

“圣美”辘轳似的头部突然用力一拉,凑到利明跟前。

“我一直都在等,我一直都在等你……”

“圣美”不停地胡言乱语,大笑起来。“她”脸上泛起了红潮,舌头伸得长长的,舔了舔嘴唇。

与头部肉块结合的地方开始隆起,肩膀出现了,可以看到细细的锁骨。一只裸露的乳房吊在上面晃动着,然后紧紧地粘在了胸前,另一只乳房正在慢慢地隆起。

在恒温箱中,“圣美”的上半身逐渐形成。一块扁平的、不断翻滚的肉块变成了圣美的细腰,肚脐也出现了。胴体的两侧像鳍一样隆起,两只胳膊开始从肉块上分离出来。蜿蜒起伏,到处爬动的触手全部朝手腕集中,然后像白鱼一样,一边跳动着,一边牢牢地粘在了上面。从黏糊糊的液体中,“圣美”举起了双手。可能是因为高兴吧,“她”不停地晃动着纤纤十指。“圣美”把脖子向后弯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摸了摸喉咙,然后慢慢地抚弄着胸部,再往下是腰部。

利明全身不住地颤抖着。眼前出现的“圣美”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肩部平滑的曲线,胸部隆起的曲线,腰部纤细的曲线所有这一切都像是测量过的一样精确。但是,眼下在恒温箱中蠕动着的怪物全身都湿透了,表皮—直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流动着,看不出一般活生生的人的皮肤所应有的光滑的质感。利明的喉咙里痒痒的,有什么馊了变酸的东西涌了上来。

“圣美”嫣然一笑。嘴唇像一只熟透了的,快要绽开的、粉红色的果子。长长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睛湿湿的,外眼角掉着几颗大大的泪珠,“她”露出一副圣美生前从没有过的,雌性发情的,色迷迷的笑容。

“利明……我一直在等你……”

“圣美”像猫一样地叫着,一只手放在恒温箱的门上,然后敏捷地把肩膀耸到前面。

散落在恒温箱里的肉块掉在了地板上,“噗”的一声,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飞沫溅到了利明身上,利明不由得用手去保护身体。

掉落在地板上的肉块一边翻滚着,一边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剩下来还没决定去向的内脏器官,阴道和子宫就像顺着瀑布逆流而上一样,全朝着“圣美”的腰部冲去。同时,“圣美”腰部以下的曲线也形成了,就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一样。紧跟着,腰部中间竖着裂开一条缝,子宫钻进了“圣美”的体内。“圣美”轻轻地左右晃动着臀部给利明看。

“利明,看着我的身体。”

“圣美”向前走了一步。

娇滴滴的声音在培养室里回响着。

再上前一步,声音更大了。

利明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与“圣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圣美”的脚跺已成形,脚后跟和脚尖还是模模糊糊的肉块,但像毛虫一样的脚趾已开始长出来了。“圣美”又往前走了一步。

“看,这是我的身体。”“圣美”继续说道,“你还还记得吧,利明?这个身体,你曾千百次紧紧地拥抱过。全身都被你亲吻过。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曾用舌头舔过我的脖子,你曾用你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胸部,你曾在我身体里有力地撞击着,你爱过我……你只爱我。”

不对,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利明想叫出来,但刚一开口就吐了。利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培养室的门。

“来吧,爱我吧,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着我,进入到我的身体中来吧,来尽情地爱我吧,直到天翻地覆。”

利明拼命地摇头。但“圣美”仍面带微笑逼近利明,挑逗性地张开双臂,利明从培养室里冲了出来。

逃到哪里去好呢?不知道。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着。“圣美”慢慢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斜对面是自己的研究室,利明用身体去撞研究室的门。门锁住了。但门是木制的,而且很旧了,当利明再次用身体去撞时,门上的活闩锁被撞飞了。利明跑了进去,想从里面把门抵住。利明拼命地在四周摸着可以用的东西。他摸到了挂在身边的一把拖布,赶紧拿来抵在门上。

“为什么要跑呢,利明?”

门外面传来一丝嘲笑声。利明用整个身子把门抵住。“圣美”就在门外边。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门外传来,就像是铁桶里的水被倾倒一空一般。黏糊糊的液体从门的下面流进了房间。是肉。是肉的溶液。在门外“圣美”把自己变回成不定型的肉,然后流进房间。在房间里又开始变成圣美的样子。很快,“圣美”的上半身出现了“她”满意地一笑,用两只手支撑着,抬起了身体。利明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利明急忙从门边躲开。房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跑。不知何处有盏液晶灯在发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靠这盏灯了。这时,利明的小腿撞到了椅子的角上,痛得他喊叫了起来,胃酸一个劲儿地从嘴里往外冒。

“圣美”追了上来,抓住了利明的袖子。利明慌忙用力挣脱了。但“圣美”穷追不舍,逼了上来。利明的背碰到了桌子。是浅仓的实验台。利明胡乱地从台上抓起一样东西便向“圣美”扔去。

“给你说了没用的嘛!”

“圣美”微微一笑。利明向“圣美”投掷的试剂瓶、试管,离心管等等全都消失在“圣美”的身体里了。“圣美”的身体贪婪地吞噬着所有碰到身体上的东西。

利明的指尖碰到了一根坚硬的棒子,是铁制的试管架。利明挥舞着试管架,朝“圣美”的头顶砸了下去。试管架发出沉闷的声音,深深地插进了“圣美”的头盖骨里。

“圣美”哄然大笑。“她”用右手握住试管架的台座,慢慢地将试管架整个儿拔出来。看到这一场面,利明痛苦地叫了起来。“她”不是人,虽然长得像圣美,但“她”不是人,连身体里面的结构都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个巨大的肉块在模仿圣美的样子罢了。试管架的支柱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圣美”的脸歪了一下。“砰”的一声,试管架的支柱出来了。“圣美”随手把它扔到了身后。

“好啦,老实点。好好地看着我。”

“圣美”伸出双手,抓住了利明的脸。滑腻腻的手,细胞一个一个“沙沙”地蠕动着。利明摇着头,想往后退,但丝毫动弹不得。“圣美”的脸凑了上来。

“爱我吧,利明。”

“圣美”把嘴唇压了上来。

7

利明的大脑里一片深红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想逃,拼命挣扎着,但手被牢牢地按住了。他几乎无法呼吸了,血液直朝头顶上涌。他感觉很热,全身像着了火似的。

“圣美”的舌头强行地伸了进来,力量大得惊人。利明拼命地咬紧牙齿,想阻止它,但却轻易地被撬开了。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进入了利明的口腔。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了利明的口中,他尝到了盐的味道。紧接着,有一种像是甜甜的东西粘在了利明的舌头上。是培养基,利明想。是培养基的味道,“圣美”在肉体里保存着培养基,以防止干燥。

“圣美”的舌头开始展开攻势。它在利明的口中蠕动着,搅拌着,在利明的牙根、槽牙和喉咙等处翻滚着,与利明的舌头缠绵在一起。

“圣美”抓住利明的右手,把它拉到自己身边。

“抚摩我。”

“圣美”一边用舌头催促着,一边用发情的声音说道。利明紧紧地握住拳头,抗拒着。“圣美”的手把利明的手腕捏得“嘎吱嘎吱”地响。利明痛得只好把手张开了。

“圣美”把利明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圣美”的乳头已又硬又直。“圣美”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圣美”的另一只手开始解利明的领带了。衬衫的纽扣被扯了下来。利明的嘴还被塞着。他感觉呼吸困难,脸就像快要裂开了似的。但是“圣美”的舌头牢牢缠住利明的舌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利明的右手被朝着朝下抚摩去。从胸部到肚脐,一直被引诱到湿润的浓密深处。利明拼命地反抗。但“圣美”已用“她”那钢铁般的肌肉紧紧抓住了利明的手腕。“圣美”的下腹部像波浪一样刚烈地上下起伏翻腾着。从那浓密深处源源不断地溢出的黏糊糊的污泥朝“圣美”全身扩散开去。整个下腹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锅一样,里面在不停地沸腾着,汹涌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黏液,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是肉,利明已搞不清楚,只是感觉热,像要被烫伤了一样的热。

利明的身体被推倒了,背被压在了实验台上。“圣美”把身子压在了利明身上。利明拼命地踢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利明想抬起身来,也是白费力气。有什么东西“唏里哗啦”地发出巨大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利明的衬衫已被撕开,“圣美”已迫不及待地在解利明的皮带。

“圣美”的舌头从利明的口中退了出来。利明拼命地咳着,从“圣美”嘴里流出来的培养液顺着利明的嘴流了出来。黏液像拔丝一样连在利明和“圣美”的嘴唇之间。

“住……手……”

利明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此时,“圣美”的整个身子都已骑在了利明身上。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圣美”急切地喘着粗气。

“我已等了十亿多年……快,把十亿年的爱全部释放出来吧!”

“圣美”的舌头在利明的耳朵、脖子上来回地爬着,开始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调说利明以前是如何如何拥抱圣美的。“圣美”对自己所说的话出现了反应,“她”说着说着,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发出一阵阵充满快感的叫声。

“……快,利明,爱我吧。”

就像被熔岩吞没了一样,利明已搞不清楚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哪里是“圣美”的身体了,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穿着衣服。不仅如此,连自己的手在哪里,自己的脚在哪里,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都已分辨不清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处很热,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圣美”的肉开始行动了。像诲水一样,涨上来,退下去,又涨上来,又退下去。波浪冲上岸来,溅起飞沫,发出声响退下回去。利明被这样的波浪不停地翻弄着。

利明体内的细胞已支离破碎,与“圣美”的细胞像旋涡一样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圣美”的细胞附着在利明的细胞上,然后开始融合。脂质膜融合了,两个人的细胞混合在一起。“圣美”细胞里的线粒体进入到利明的细胞里。“圣美”的线粒体与利明的线粒,体接触了。外膜开始接合,然后是内膜。“圣美”的线粒体基质与利明的基质交织在一起。“圣美”的线粒体DNA与利明的线粒体DNA纠结着。两种DNA卷成螺旋状,在融合的线粒体中旋转着游来游去。两种DNA在像迷宫一样的基质峡谷间疯狂地穿梭着。信息传递因子被激活了,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发出闪电般的信号。膜电位飙升。二价离子像湍急的水流般奔涌而来。利明的细胞在颤抖。线粒体在颤抖、脂质、糖、蛋白质在颤抖。核染色体组开始有反应了。密码子,核苷酸,碱基开始有反应了。碳瑟瑟发抖似的振动着,对“圣美”的爱抚有反应了。

利明大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染色体组的中心处不断地挤压出来,不行,不能去!但不管利明怎么叫,一切都没有停止下来。利明身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吸了出来,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物体,朝上,再朝上,朝“圣美”的体内飞奔而去。利明射了好几次。“圣美”暴风雨般地痉挛着。利明逐渐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8

“啪嗒”。

……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脸上。

像是飞石。

打在脸上,发出那个声音。

脸还在痛。

利明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用食指摸了摸脸。

脸还是温的。

很滑。

……究竟是什么东西?

利明在想。

“啪嗒”。

“啪”。

“……啊!”

利明抬起身来。他感到头痛欲裂,摇了摇脑袋,眨巴着眼睛。视野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利明用双手去擦脸,摸上去黏糊糊的,利明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打开手掌一看。

指尖上紧紧地粘着一种柔软的、胼胝体状的东西。

利明急忙用劲叉开双脚,让自己站起来。但脚下“哧溜”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利明感觉自己整个人从空中被重重地不知摔向了何方。

利明呻吟着抬起身子。差点摔成脑震荡。眼前的事物不停地晃动着。

虽然滑倒了好几次,但利明还是站了起来。他摸着头,环视着四周。四周很暗,看不清楚,像是在什么房间里。他看到了一个像桌子一样的东西的影子。想起来了。

是的,这里是研究室。

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利明猛地伸直了腰,朝墙壁边上的开关跑上。利明用手摸索着,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感到很不适应,不由得护住了眼睛。

利明的瞳孔收缩着,慢慢开始适应周围的环境了。一幅怪异的图景浮现在了利明的面前,惊得他日瞪口呆。

室内到处都是肉块。有的是肉色,有的已变成红褐色,有的已发黑。肉块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手指尖那么小,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各种尺寸的都有。浅仓的实验台周围尤其多,看上去就像在那里切过猪肉或其他什么肉似的。天花板上也牢牢地粘着很多细小的肉块。但一滴血都没有流。

相反,所有的肉块都黏糊糊地,很有光泽。

而且还在动。

每块肉都一边渗出湿漉漉的黏液,一边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临死前痛苦的痉挛。“啪嗒”一声,一小块肉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实验台上。

这一切令利明痛苦地呻吟起来。

是“圣美”的碎片。

是变成圣美的“Eve1”的残骸。

但这些肉块正在失去生命力。已看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力量能相互聚集在一起进行繁殖了。非但如此,它们的动作也已逐渐变得迟缓,颜色开始发黑。小—点的肉块有气无力地收缩着,看着看着就逐渐干枯、满是皱纹了。

它们正在死去。

利明明白过来,松了口气。

利明开始往自己身上看。他的衬衫敞开着,皮带也解开了。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利明扯下内衣,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的皮肤上粘着“圣美”的残骸,黏糊糊的,还在蠕动,吓得利明赶紧撕下来甩在地板上。身体上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现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干了那种事。“圣美”并没有伤害利明的身体。

“……为什么?”

利明情不自禁地嘟哝着。为什么“圣美”什么都没做呢?袭击我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杀死我吗?

利明走近浅仓的实验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在这里,“圣美”确实朝自己袭击了过来。衣服被“圣美”扯了下来,然后……”

—想到这里,利明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头。

“Evel”是……不,线粒体仅仅是想和利明发生性关系,难道不是吗?

除了性以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难道不是吗?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亿年来一直在等待着,线粒体这样说过。“她”发疯似的渴望着利明。但是,难道线粒体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进化的吗?

真是荒谬之至。附体在浅仓身上的线粒体一直在说,“她”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她”不是还洋洋得意地称自己甚至拥有“线粒体夏娃”的记忆吗?

“线粒体夏蛙”

“难道……”

利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难道……难道……”

利明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到自己的下半身,看见自己的那个东西在破烂不堪的内裤外无力地下垂着。

线粒体遗传基因是母系遗传基因。正如教授在药学系的公开讲座上说的那样,线粒体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正因为如此,通过分析粒线体DNA而找到的人类祖先才会被命名为“线粒体夏娃”,而绝不可能被命名为“线粒体亚当”。线粒体是雌性的。

这个雌性的线粒体与自己交配了。

“多么可怕的事啊……”

利明当场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把自己的头朝实验台撞去,撞得“当啷当啷”地响。他不断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究竟是怎么搞的,自己竟然射精了。

线粒体一直在渴望着利明的精子。

“今后这个世界将在我的子孙后代手里继续繁荣昌盛下去。”

利明的耳边想起了浅仓的演说。就是这件事了,线粒体说的就是这件事。线粒体附在浅仓身上发表演说,目的就是要引起利明的注意,然后诱使利明来到这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安排好了的。

自己与线粒体的孩子将会出生。

一想到这里,利明再也忍受不了,呕吐了起起来,胃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吐到了地板上。他感觉全身就像要散架了似的。

……必须制止“她”。

无论如何,必须要阻止“Eve1”生下孩子。利明把脸埋在呕吐物里,这样想着。必须杀掉“Eve1”,杀掉那个孩子,否则的话,人类真的就要被线粒体取代了。

但是……

“Eve1”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利明抬起头,环颐室内。四周散落的只不过是“Eve1”的残骸,不可能是“Eve1”的主体。主体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

利明从房间里出来,跑进了培养室,看到了恒温箱。箱门是开着的。利明以为“她”会在那儿,但结果出乎预料,里面空荡荡的。利明在走廊上四处望了望。只在培养室和研究室的中间地段看见了又滑又黏的液体,而走廊的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没有黏液。看来“Eve1”不像是从走廊上跑出去的。利明又返回研究室,拼命地寻找“Eve1”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去哪里了……究竟去哪里了!”

要让受精卵成熟,适当的时间和环境是必要的。要让子宫的机能充分发挥作用,是需要对内分泌进行适当的调节的。但是“Eve1”能做到这一切吗?“她”难道果真已进化到这一步了吗?利明对此深表怀疑,至少与利明交配的“Eve1”虽然外表上看上去与圣美一模一样,但“她”身体的内部还没有进化到与人类完全一样。无论怎么进化,“Eve1”是肯定不可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的因而也不可能有完整的子宫。利明凭直觉感到了这一点。总之,仅凭“Eve1”的力量是不可能将这费尽心机得来的受精卵抚育张大的。

那么,“Eve1”打算怎样照顾受精卵呢?利明开动脑筋拼命地思考。

难道就像对浅仓做过的那样,附在他人身上,利用其他女人的子宫来抚育孩子吗?不对,即使这样做了也没用,利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其他女人的身体肯定会排斥这个受精卵的。当然若是普通的受精卵就没有问题,但现在“Eve1”已具有随心所欲地进行繁殖、任意改变形状的能力了。“她”的细胞已不再是单纯的“人”的细胞了。“人”是从“智人”这一物种逐渐分化出来的。“Eve1”的这个受精卵在“人”的子宫里发育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是把与“人”不同种的其他生物的受精卵移植到“人”身上都不可能发育,更何况是“Eve1”。那么“她”打算怎么做呢?

“……”

等等。

所有的疑惑都集中到了一点上。

只存在一种可能性。

有一位女性可以抚育受精卵。

“Eve1”的受精卵是即将从“人”里分化出来的细胞,可以说还在进化的途中。在物种的转换期里,两种物种之间应该有“重叠”的部分存在。如果可能的话,拥有这个“重叠”部分的“人”不是就可以接受“Eve1”的受精卵了吗?如果是在这位女性的子宫里的话,受精卵就能成长并发育成胎儿。

“……住手吧,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利明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圣美的死,圣美的肾脏被用于移植,自己把肝细胞用作初期培养,所有这一切都是按“Eve1”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在进行。自己曾一度沉湎于“Eve1”显示的实验结果之中,甚至还给“她”诱导剂,帮助“她”完成“她”的计划。利明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着。他越来越激动,渐渐失去了控制,眼看着就要哭天喊地起来。

这时,室内响起“咯噔”一声。

利明一惊,抬起了头。

是洗涤台。

9

麻理子感觉到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黑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过来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听着。是在下面。不是楼下的人发出来的,是从更下面的地方。在地底下,也许是在土里,有什么东西正以惊人的速度行动着,就像地铁在飞驰一样。

麻理子“咕嘟”一声,一口气把口水咽了下去。

父亲刚刚回去了。探房时间七点结束。父亲从今天白天开始就一直守在麻里子的身边。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没怎么跟父亲说话,但只要父亲在身边,麻理子就已放心了。

麻理子把耳朵贴在枕头上,转动着眼睛四下张望着。

现在,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父亲回去了,护士也走了,麻理子突然感觉病房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住的话,这个病房真是太大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听到任何说话的声音。走廊里好象没人为什么都不在了呢?麻理子想。若是在平时,总能听到护土们急急忙忙跑过的脚步声,或者不知哪间病房的患者在不停地咳痰的声音。即便在没有这些声音的时候,外面的风声、汽车的行驶声、冷气机风扇的旋转声等等,都会像噪音一样传进耳朵里。现在连这些噪音都听不到了。人、机器、空气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医院里的人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从土里传来的声音。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麻理子的耳边。声音逐渐变大,正在朝这边靠近。“轰隆轰隆”的,它朝这边来了。

“扑通”。

肾脏动了一下。

麻理吓得盯着自己的下腹部。千真万确,就在刚才,移植的肾脏响了一下。

麻理子慌忙地看了看四周。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指向七点半。她刚自己的手摸了摸脸,然后摇摇头,把手试着放在心脏上。

现在我确实已起来了。醒着,眼睛正睁着,这不是梦。可刚才肾脏真的动了一下,就像平时梦里的那样……

“扑通”。

“怎么回事?”

麻理子顿时惊慌失措。她摸了摸下腹部,很热,整个身体都在发热。麻理于再一次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吓得叫了起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变得更大了。

“讨厌!”

麻理于把被子蒙到头上,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终于来了。“她”是来要回“她”的肾脏的。“她”现在肯定正从坟墓里爬上来,很快就要到医院里来了。“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然后打开门走进房间。“她”肯定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肾脏,所以,“她”是来夺回她的肾脏的。“她”要把手伸到我的身体里,把肾脏挖出来。

在麻理子的身体里,肾脏又“扑通”地跳动了一下。

10

“我说了我要见那位接受了肾脏移植的女子,马上!”

利明在研究室给市立中央医院打电话。“Eve1”自定会出现在这家医院的,一定要保护好那位接受移植的女子。

“我说了非常抱歉。医院有规定,捐赠者遗属是不能与移植患者见面的。”

医院传达室的传达员固执地坚持这一点。利明不耐烦地吼了起来:“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候。必须马上把那个人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否则将会大祸临头。快,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对不起,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对方说话的语气一下于变了。

“我在说这位患者现在面临着危险。你不明白吗?”利明大发雷霆。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请你不要再闹了。”

“混蛋!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捐赠者的丈夫,名字叫……”

“你究竟有何企图,我不知道。但请你不要骚扰本院的患者本院警备森严。而且对病人的病情都要做定期检查。如果你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混帐!”

利明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太不像话了。可是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撒手不管了。

利明把敞开的衬衫塞进裤子里,出了房间,一口气跑过黑暗的走廊。电梯正好停在五楼。他打开门进去,用手拍了一下一楼的按钮,门关上了。电梯开始慢吞吞地往下降。“他妈的。”电梯走得太慢,利明不禁咒骂厂起来。

“Eve1”现在到哪儿了?

利明只担心这个。研究室里有一个水槽被“Eve1”的肉块弄脏了。利明把手指伸进排水口一摸,发现排水口里面粘着一些肉渣儿。他立刻明白,“Eve1”逃到下水道里去了。

“Eve1”现在具有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能力。对“Eve1”来说,变成黏糊糊的流体状,在狭窄的下水道里爬来爬去,肯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受精卵肯定在这个肉块的中心部位,并得到妥善的保管。

“Eve1”的行走路线是什么,这很难猜得到。对街道下面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一个一个地进行检查是不现实的。但是,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Eve1”肯定会在市立中央医院里出现。只有在那里才有办法杀死“Eve1”。

电梯停了下来,门一开利明就冲了出去,他穿过漆黑的大厅,朝停在大门口的车子跑去。车钥匙还插着。利明坐进车子,发动引擎,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呼”地一下冲了出去。从这里到医院大约需要十五分钟左右,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利明心里也没底,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了再说。至少要保证那位接受移植的女性患者的安全。

但是,即便是到了医院,究竟怎样才能找到那位移植患者呢?市立中央医院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几家有能力进行肾移植手术的医院之一。移植患者应有好几位吧。怎样才能够从他们中间找到那位要找的患者呢?问传达室或护士都没用,给他们解释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听了可能不会相信吧。如果可能的话,那就去找那位叫织田的女性吧,就是那个曾好几次写信来的移植协调人,或者把情况告诉负责移植手术的医生吧。利明摇了摇头。没用的,无沦用哪种方法,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医院一直在极力阻止,捐赠者的遗属与移植患者接触。

总会有办法的……不行,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不能让更多的人沦为牺牲品了。

利明继续往下踩油门。车子从下坡路的转弯处飞速地开了过去。

11

医院门口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安齐重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照明灯都已关掉了。平时由于患者多而显得拥挤不堪的挂号窗口,现在已拉上了米色的窗帘,就像是在拒绝接受安齐似的。平时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沙发,在没有人的现在看来,竟觉得有点滑稽可笑。挂在墙壁上的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消逝。在喧嚣嘈杂的白天,恐怕没有人会听到这个声音吧,但现在听到这声音,却让人感觉很不安。

只有取药窗口还亮着黄色的灯光。但就连这个窗口的窗帘都放了下来,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好像有人在动。但在做些什么,安齐就不知道了。

安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这儿坐了有三十多分钟了。

麻理子的脸浮现在了眼前。麻理好像在惧怕着什么。是什么呢?麻理子不说。麻理子至今都还没有向自己彻底敞开心扉,但有时会向安齐投去求助的目光。安齐从麻理子的眼睛里读出她有心事。但是,当安齐回视她时,她却一下子把脸转到一边去了。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连她自己都感到很困惑。

探房的时间到了,该走了。当安齐站起来的时候,麻理子抬起了上半身,盯着安齐,她的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你别走,我好怕。”安齐想起了昨天晚上麻理子说过的话。

安齐握了握麻理子的手,麻理子用力地回握着。当安齐准备松开手时,麻理子仍紧紧地握住安齐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安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

“我得走了。”安齐这样说道,松开了麻理子的手。

从走出病房,到把门关上,安齐感到麻理子一直都在看着自己,而当他把门关上的时候,他感到一股近乎绝望的痛苦袭了过来。

“没办法,因为探房的时间到了。”在那个时候安齐这样劝她,俨然一位明白事理的长者模样。

当他在走廊上准备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他错了。探房时间根本不是问题。难道此时不是应该守护在麻理子的身边吗?自己一直在努力去了解麻理子,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惺惺作态罢了,难道不是吗?麻理子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完完全全地对自己敞开心扉。难道不是吗?安齐打算往回走,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朝前走着。麻理子的病房在自己的身后逐渐远去。

没有使自己返回病房的动力,但也不能回家。安齐坐在大厅里,想让自己这份暖昧的感情好好地冷静下来。现在打算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待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安齐吓了一跳。

一位中年护士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像购物篮一样的东西正瞪着自己,看上去像是来取药的。看她那样子,要不是穿着白色的护士服,还以为她是在逛菜市场或超市什么的。

一看安齐支支吾吾的样子,那位护士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

“探房时间可是已经过了的哦。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那个……”

“我警告你,再过一会儿保安就来巡查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出去为好。”

“……”

安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正门是关着的,只好从临时通道出去了。

“喂,拜托,不要那么慢腾腾地好不好?”护十冲着安齐的背脊嚷道。

安齐在走廊上走着,心里想,自己虽然放心不下麻理手,但现在也无能为力。不过,总不能就一直那样坐着吧。现在有借口回家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临时通道与正门相比,给人的印象真是大相径庭。门外既没有整齐排列的树木,也没有出租汽车站,甚至连照明也没有,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楚。也许直往前走就是条死胡同。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和小型汽车。水从沿着墙壁的排水口里涓涓地流了出来。

要朝哪边走才能走到停车场呢?安齐走了几步,四下张望着。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脚底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安齐吃惊地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窨井盖的上面。脚下传来轻微的振动,振动逐渐变得越来越大。

是下水道水流的声音吧,安齐最初这样认为。但若是水流声的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自然。感觉下水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是老鼠吗?不对,是比老鼠更大的东西。

安齐注意到这个东西朝自己这边过来了。因为声音越来越大,窨井盖与它产生了共鸣,开始“喀哒喀哒”地响了起来。安齐急忙躲到一边去。

安齐尖起耳朵倾听着。它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声音是从哪个方向逼近的呢?安齐全神贯注地听着,一定要把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听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水道的管壁上滚动着,要不就是在爬动着。虽然现在还无法判断那东西究竟是生物还是机器,但不管怎么说,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冲了过来。窨井盖现在已经很明显地开始剧烈地振动起来。安齐仰起了脸,刚好在对面的方向,声音刚好从正前方传来。安齐把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的窨井盖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回过头往后一看,临时通道就在那里。声音传来的方向、窨井盖、临时通道,它们刚好在一条直线上。

什么?这难道是冲着医院来的吗?

安齐转过头,再次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连病房的灯光都照射不到的黑暗,就连附近的民房和电线杆的影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

窨井成了扩音器,那个声音开始像地震时的轰鸣一样响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风在吹吧,安齐听到了有空气从窨井盖的边缘漏出的声音。现在安齐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在地下爬行前进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东西很大,比安齐想象的还要大得多,根本不是什么老鼠或蛇之类的小动物。它也许比安齐还要大,那个东西正“哧溜哧溜”地前进着,甚至连它呼吸的节奏声都听得到。它的行动中洋溢着自信和毫不犹豫的决心,它的声音表明了一切,它正笔直地朝这边冲来。

安齐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他注视着对面的黑暗,看见地面的震动像波浪一样逼了过来。二十米。黑暗处发出了声音。十五米。柏油路在微微震动。十米。安齐直往后退,目光紧紧追随着声音发出的地方。那东西渐渐逼近了,朝安齐所在的方向来了五米。“不要过来!”安齐大叫起来,但发不出声来。三米。窨井盖像马上就要散架了似的。“喀哒喀哒”地跳动着。有种什么黏液质的声音传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安齐反复叫道。那东西马上就要升到窨井盖的外面了。

安齐抱着头逃开了。

“轰隆”!

一阵轰响从脚下飞驰而过。

全身被声音包围了。安齐闭上了眼睛。

他的膝盖微微地颤抖着。整个地面上下摇动起来。直到声音远去,安齐才敢睁开眼睛。他的五脏六腑晃动着,久久不能平息。

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穿过去了?

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从地下穿了过去。城市的下水道里竟会有那样的庞然大物,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它是带着一种顽强的意志朝这边冲过来的,从它的速度里感觉不到丝毫的犹豫。

但是,为什么是朝这个方向?

安齐回过头朝上看着医院的墙壁。声音进入了医院,它确实足冲着医院来的。

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没有任何动静。难道它已从地下出来了?难道它已进人了医院的下水管道?

……麻理子。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麻理子有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但安齐止不住这样想。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冲着麻理子来的。

安齐立即转身冲进了临时通道。

12

刚接到护土的通知,说麻理子的病情现在有点反常,吉住贵嗣一听,急忙朝病房跑去。

据说当护士发现时,麻理子已处于极度发作的状态。

镇静剂一点效果都设有,麻理子现在在床上又蹦又跳。还没听完护士的报告,吉住就迫不及待地挂断电话,跑了出去。

在移植手术后,麻理子的确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魇住。每次发作时,护士们都不得不跑到病房把麻理子弄醒,帮助她平静下来,有好几次都使用于镇静剂,但今天的发作似乎非比寻常。

麻理子她到底怎么啦?吉住心急如焚,麻理子身上类似排斥反应的问题也一直没有解决。加上这种发作,像这样奇怪的症状,对已做了十几年移植手术医生的吉住来说,还是第一次碰到。

吉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麻理子病房外,听见从门的那边传来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重物猛然落下一样,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护士在里面叫苦连天。在把手伸向门把的那一刹那,吉住略微踌躇了一下。

“怎么啦……”

吉住走了进去,不由得倒吸丁一口凉气。

只见麻理子的身体在床上哆嗦着被弹了起来。有两个年轻护士拼命地想要按住她,但都被她挣脱了。被子被踢飞了,输液用的支架也倒在了地板上。

麻理子的下腹部高高地膨胀着,这部分的睡衣不正常地鼓得圆圆的,吉住看得两眼发直。

这是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麻理子的下腹部高高地隆起,这种现象是无法用正常的骨骼运动来解释的。而且那里还像橡皮一样不停地伸缩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麻理子的身体里飞出来了似的。那部分的运动实在是太剧烈了,以至于麻理于的整个身体都被翻腾了起来。麻理于翻着白眼,几乎昏迷过去。

“医生!”

护士们在寻求帮助。

吉住回过神来,跑到麻理子身边,准备按住麻理子的脚。但是麻理子的身体在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的作用下弹了起来,怎么抓也抓不住。就在吉住的眼皮底下,麻理子的下腹部开始剧烈地变形,吉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把抓住麻理子的睡衣,把下腹部周围的睡衣拉开一看,留在左右两边的移植后的痕迹一下子映人了眼帘,其中左边的痕迹在吉住眼前看着看着就鼓了起来。

这难道是……

吉住睁大了眼睛。

是移植肾吗?

是肾在动吗?

吉住把自己的身子压在麻理子的身上,用全身的重量按住了麻理于的脚。

“快把麻理子的手绑起来!注意不要让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两个护士拼命地按住麻理子的双手。麻理子的腰来回使劲地弹跳着,竭力地进行反抗。麻理子的下腹部在吉住的胸口下面暴跳起来,这种暴跳是一般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麻理子的下腹部强有力地撞击着吉住的身体,十四岁的少女想把吉住的身体弹回去。这是怎么叫事?吉住痛苦地呻吟着。这不是麻理子在用力,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移植肾在一股强大的力量的作用下运动着,在麻理子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的声音吉住都听到了,“扑通”,“扑通”,肾在搏动,就像心脏的脉搏在跳动一样。该死的,该死的。吉住…边拼命按住麻理子不断倒腾的双脚,一边在心中不由得喊叫起来。

“快绑住她!”

麻理子的身体一下子弹起三十厘米高。

吉住和两个护士一齐被甩了出来。麻理子在床上剧烈地蹦达着,床上的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吉住的头撞到了墙上。真是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

突然,麻理子不跳了。

弹跳逐渐慢了下来。下腹部鼓起来的地方消失了,就像是一只掉落在地上的皮球由于渐渐地失去反弹力而弹不起来了似的。麻理子安静地躺在了床上。

“……”

看到麻理子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护士们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身来。吉住也一边摸着头,一边朝麻理子走去。病房里一片寂静,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世界。刚才的吵闹就像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

麻理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刚才发作得那么可怕,可她现在却呼吸正常,完全没有被打乱的样子,而且一滴汗都没出,下腹部一点儿也看不出会动,能看见的只是麻理子恬静的睡脸。

吉住悄悄地用手指尖碰了碰麻理子的下腹部,不像要鼓起来的样子,搏动一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为了慎重起见,吉住把她的衣服掀开了一点,检查手术的伤痕。他用手试着摸了摸,没有任何异常。

刚才的发作是怎么回事?

吉住瞥了一眼护士们。两个护士都弓着腰,脸上一片茫然,看上去好像还没有解除对麻理于的戒备。吉住把目光转向了麻理子。

把麻理子的衣服整理好后,吉住再—次凝视着麻理子的脸。从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难道是镇静剂突然起作用了?但这很难理解,因为按道理来讲,镇静剂是不可能发挥那么强大的作用的。

“发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吉住注视着麻理子的脸,问护士。

“是在‘七点二十分发现的。”有一个人回答道,“隔壁的患者按了紧急呼叫,这样才知道的。刚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发作得这么厉害,当时只感觉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我心想她还是跟平时一样,也就没去管她,只是站在她身边看着。可渐渐地,她开始暴跳起来。我一个人控制不了,便赶忙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从七点三十分左右开始,我们已拿她没办法了……”

“……可不是嘛。”

“一边暴跳着一边还在说梦话,什么‘不要过来’。”

另一位护士补充了一句。

“‘不要过来。’什么意思?”

“不知道。麻理子被魔住时常说这句话。”

“她是让谁不要过来?是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吗?”

“这个我们问了麻理子,可她也不回答,所以……”

“……”

麻理子安静地闭着眼睛,跟刚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她的脸蛋上微微带着点还没完全消退的红晕,显得稚气未脱,眼睫毛任性地伸展着,嘴唇微启着,露出一丁点儿雪白的门牙。吉住俯下身占,用手摸了摸麻理子的脸蛋。

麻理子的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

同时,一股强烈的振动传到了吉住的指尖。吉住大叫一声,把手拿开。护士们在一旁尖叫起来。

麻理子的眼睛就像要掉出来似的睁得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子宛如一个形状完整的圆盘。看着这双与人的眼珠相去甚远的眼珠。吉住只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镶嵌在玩偶眼窝里的玻璃眼珠一样。

麻理子抬起上半身。吉住不由得往后退。麻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吉住,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的瞳孔收缩着,表情木然。

“究竟……”

吉住发出嘶哑的声音。护士们挤成一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麻理子抬起上身后便坐在那儿不动了。她的头朝着这边,睁着眼睛,脸刚好对着吉住,一动不动,凝固了似的。

但是麻理子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吉住的脸上。

吉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吃惊地追随着麻理子的视线。

麻理子正盯着吉住的腹部周围,但视线没有聚焦在那里,她在盯着更远的地方,吉住后面更远的地方。

吉住回过头一看。

那里有一个安在墙上的盥洗台,是一个旧式的,比普通家庭浴室里的盥洗台要小一圈,显得很寒碜。水龙头是小型的那种,开关的形状也显得很古老。吉住看看麻理子,又看看盥洗台。显然麻理子正凝视着盥洗台。

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盥洗台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吉住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

是水滴。水龙头的底端有一粒水滴正在形成,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的体积在逐渐增大。它慢慢地、慢慢地鼓起,越鼓越圆。吉住的目光不敢从那粒水滴移开。就是它,麻理子正在看的东西就是它。

水滴迅速地越变越大,没有要停止膨胀下去的意思。水滴很快因为自身的重量,开始变成眼泪的形状,从水龙头的边上垂了下来。

终于,水滴离开丁水龙头。

然后垂直地落下,落在了盥洗台里。

“啪嗒”。

13

利明开着车进入了市立中央医院。医院正门前面的灯都已关掉了。他把车子开到大门口,窥伺着大门里面的动静,但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门已锁了,这毫无疑问。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今天的诊察已经结束,急诊患者请绕道走临时通道。”

临时通道?利明皱了皱眉,究竟在哪里呀?

利明下了车,跑到大门跟前,“咚咚咚”地敲着门。没有反应。利明环视了一周,想看看什么地方画着去临时通道的地图,但没有发现像地图一样的东西。

毫无进展。利明只好先沿着建筑物向右跑去。跑上一圈的话肯定能找到。他这样想。

刚一转身,利明眼前就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稍不留神就会摔一跟头。因为医院的占地面积很大,所以附近道路和住宅的灯光都照不进来。以前利明因有事要办,在晚上去过大学医院好几次。药学系校舍的夜色是没法与这里的夜色相提并论的,这里整个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了。当然,照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走廊里荧光灯的光线虽然很微弱,但还是照到了走廊上。但即便如此,前往住院楼的这一路上仍然充斥着一种独特的黑暗。这种黑暗在充其量不过有一些老鼠和狗来光顾的药学系里是绝不可能存在的。这是—种飘散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是一种弥漫着病痛呻吟的黑暗,这种黑暗里的沉重感是不一样的。利明这样想着。

利明绕了半圈左右的样子,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正在争论什么的声音。声音是从仓库背后发出来的,但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声肯比较低沉,像是个男的。利明加快了步伐,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柏油路发着微光。利明转过拐角,果然看见有个通道,正亮着黄色的灯光。

在通道里,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一位体态肥胖、上了年纪的保安争吵着。

穿过那个通道就可以直接到病房去了。利明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去,但那两个人的争吵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中年男子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而那个保安看上去根本不想听他的,具体在谈些什么就不知道了。利明打算从他们的旁边跑过去,于是一口气跑进了通道。

“等等,你。”

保安注意到了利明,用一种盘问的语气把利明叫住。利明没有理睬他,兀自埋头向前冲。也许是察觉到了有点异常,保安离开那个男子,跑过来挡住了利明的去路。利明用身体去撞他,想把他推开。

但是保安却出乎意料地强壮。他站在那儿竟纹丝不动,看不出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利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手腕被揪住,跑不掉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急诊患者吗?”

“要出事儿啦。”利明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诉说道:”快让我进去把患者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我很快就回来,拜托,求求你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

保安瞪着眼从头到脚打量着利明。

利明现在这副样子就算被误认为流浪汉也不为过,他的西服袖子和下摆都被烤焦了,衬衫敞开着,裤子上粘着已经干瘪的肉片,保安警惕地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多奇怪的家伙。”

“这里应该有一位十四岁的移植患者,”利明嚷道,“是个女孩,七月份移植了肾脏。这个小孩现在很危险,快要被袭击了。快,请想个办法,否则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识麻理子啊!”

听到这个声音,利明回过头去。

那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脸惊愕的表情。

14

麻理子无法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她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视线都集中到厂水龙头的底端。水龙头只有人的食指那么细。在麻理子的注视下,又有一粒水滴鼓了起来,它越鼓越大,当它鼓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便一下子变成了眼泪的形状,然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这个声音让麻理子联想到了那个脚步声。

是梦中出现的那个声音。有人穿着轻薄的塑料拖鞋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拖着过于缓慢的脚步。麻理子终于明白了,那个梦预示的就是它。那个脚步声原来就是水滴的声音。

“啪嗒”。

又滴了一滴。在滴下的那一瞬间,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露出脸来,开始重复完全相同的过程:渐渐地变大,表面震颤着,然后像珠子一样“啪嗒”一声落下。接着,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冒了出来。水滴出来得越来越快,最终拉成了一条细丝。

“啪嗒啪嗒啪嗒”……

突然,伴随着一阵爆炸声,有什么东西从排水口里喷射了出来。

麻理子大声喊叫着,但却无法闭上眼睛,她的眼皮一直撑着,眨都不能眨一下。她的视线凝固了。在那一刹,麻理子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在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着。水滴的声音就是脚步的声音。那东西的速度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这边过来了,过来了,过来厂,马上就要到这个房间里来了,从水龙头里钻出来了。麻理子这样想着。它出来了!但不是从水龙头里出来的,是从下面,从盥洗台的排水口出来了。红褐色的污水一起喷射了出来,直冲天花板,形成一股巨大的水柱,那东西在水柱中舞动着。麻理子想看清楚它的全貌,但她视线的焦点已锁定在水龙头上,再也无法从那里挪开了,麻理子咬紧牙关,用力地张大瞳孔。不知是谁发出了汽笛般尖锐的惊叫声。排水口像间歇性喷泉一样发出喷水的声音。此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淋在了麻理于身上,麻理子的肾脏好像很高兴似的。

“扑通扑通扑通”……

肾脏发出一阵敲大鼓的声音。

那声音顿时传遍了麻理子的全身。

15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安齐问那个男子。说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七月份接受了肾移植,那么在这个医院里只有麻理子一人。那个男子知道这些,非但如此,他竟然知道麻理子现在正面临着某种危险。

那个男子虽然穿得破烂不堪,但他的眼神却非常认真,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脸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安齐断定,他绝不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流浪汉。安齐把那个男子从保安手里夺了过来,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男子问:“你究竟是……”

“我是麻理子的父亲。你说的那位患者的父亲。”

“移植了肾的……”

“是的,你刚才不是在说麻理子吗?到底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那个男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惊异了。

“……太好了。你肯定知道你的小孩现在在哪里吧?”

“当然。”

“请带我去,不得了了,你的孩子成了猎物,要遭袭击了。”

“请等等,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你孩子的移植肾是我妻子捐赠的。”

“什么?”

安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注视着这位男子的脸,移植肾捐赠者的丈夫?

安齐从没见过捐赠者,就连名字也没听说过。一位因车祸而丧身的二十五岁的女性,从吉住那里听来的就只有这个。另外,安齐自己也没打算要把这些了解清楚,他从没认真考虑过有关捐赠者的问题。现在冷不防地冒出一个自称是捐赠者丈夫的男子,安齐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

但是安齐决定相信他。不能忽视这位说麻理子有危险的男子的话。

男子自称永岛利明,他迫不及待地向安齐诉说着:“因为我的失误,如今酿成了大祸。总之,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唠叨了。拜托了,请带我到病房去,好吗?”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待会儿再说,快!”那个男子一把抓住了安齐的袖口。

保安面带愠色,想把两人拉开。

“等等,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总之,这里……”

利明用身体使劲撞了一下保安。

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大个子的保安也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趁这个空当儿,利明用力一把拉过安齐的手。

“病房在哪里?”

“右边。”

安齐回答道。利明开始跑起来。安齐连忙跑到利明前面带路。

“等等,你们两个!”保安的怒吼从背后传来,但安齐和利明继续在走廊上跑着。

安齐一边跑,一边问利明:“出什么事了?麻理子要怎么了?”

“有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寄生在了我妻子的细胞里。”

“寄生?是细菌吗?麻理子感染到什么了吗?”

“问题就在这儿。不过不仅仅如此,事情现在变得更可怕了。我有我的妻子的细胞,它拥有一种力量。”

利明在说些什么呢?安齐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麻理子的肾与普通的肾不一样,这一点安齐无条件地相信。他想起昨天麻理子发作时,进行了肾移植的部位突然像虾子一样地弹了起来。

“那家伙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它能生火,它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形状,那家伙应该到医院里来了。”

“来了?”

“从下水道的管子里。”

“是它!”安齐嚷道。

“你知道?”

“我在门口听到过一种可怕的声音,五分钟前。”

“然后又怎么样了?那个声音去了哪里?”

“消失在这个医院里了。”

“……该死的。”

安齐转过走廊,跑上楼梯,再冲进走廊,朝病房跑去。利明此时不再说话了,这种沉默意味着事态已变得严峻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一想到有种大得吓人的东西正在朝麻理子逼近,麻理子将遭到袭击时,一种令人发痛的紧张感便袭遍安齐的全身。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安齐上气不接下气地全速冲刺着。保安好像是搬来了援兵,在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吧嗒吧嗒”的几个人一齐跑动的声音。

16

吉住发不出声来了。

从盥洗台的排水口里喷射出了一块东西。它柔软地蠕动着,刚一粘在墙上就黏糊糊地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像粉红色的泥浆一样,留在盥洗台里的另一块东西则开始慢慢地顺着盥洗台的边缘滑落下来。两块东西在地板上混杂在了一起,然后一边发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一边隆了起来。

两个护士抱成一团,坐在地板上哭天喊地。麻理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惊叫一声。但她的上半身却哆哆嗦嗦地前后晃动着,可能是因为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她整个人都被慑住了。

那个东西一边像凝胶一样不停地流动着,一边耸立了起来。吉住不由得往后退,膝盖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都快要倒下了。那个东西继续向上延伸着,就像瀑布在逆流一样。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脏水不时从排水口里“噗嗤噗嗤”地冒了出来。那个东西沐浴在脏水里,一边反射着光线,一边把它巨大的形状显露了出来。吉住的小腿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身体—下失去了平衡,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撑,是麻理子的床,吉住一屁股摔坐在床沿上,手指尖碰到了麻理子的脚。

那东西像柱子一样耸立着,越耸越高,并逐渐开始变化成复杂的形状,它的顶部变圆了,从上面“沙沙沙”地开始生长出许多细小的东西。柱子的中心部位变细了,像触手一样的东西开始从两侧分离出来。吉住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眼前正在形成的是一个人,是一位女性的全身。触手很快分裂成五根手指,紧跟着肩部下面的缺口逐渐扩大,胳膊出现了。在柱子变细了的地方,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肚脐。在它的上面,一个就像是用小铁铲削出来的腹部形成了。再往上,双乳隆了起来。然后,肚脐下面的部位开始变得结实有力,中间开了道裂缝,上面被复杂的摺皱和上百只细小的触手覆盖了。肩膀上面急剧变窄,喉结出现了。位于头顶位置的圆块一边黏糊糊地像波浪一样翻滚着,—边塑造着鼻子、嘴巴、耳朵、脸颊、下颌、额头,最后两只眼睛也被雕刻了出来。吉住拼命地摇着头。眼前正在出现的这位女性的身体,还有这张脸,都似曾相识。不、不是似曾相识,是很清楚地记得,是捐赠者。“她”就是麻理于的移植肾的捐赠者。吉住曾亲手从她身上取出了肾脏,用手术刀削开她的身体,把手伸了进去。这位捐赠者不可能还活着,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吉住继续不停地摇着头,不愿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那个东西现在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女性的身体,刚才一直闭着的眼睛“啪”地一下睁开了,这双眼睛俯视着吉住和麻理子。

“让开!”那个东西叫道。

吉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巳被“她”的视线吞没了。那是一双正瞄准了猎物的眼睛,而猎物就是麻理子。吉住这样想道。它又开口厂:“给我让开!”

突然,蹲在角落里的一名护士发出一声怪叫,站了起来。吉住僵直的身体暂时舒缓了下来,他把头转向那名护士,只见护士的脸上净是泪水和口水,已不成人样。突然,她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手,朝门边跑去。

那东西愤怒地瞪着她的一举一动。

吉住“啊”地叫了一声。

护士的身体突然着火了。

转瞬间,护士的全身都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护士的身体被逐渐烧焦了。头上束起来的头发烧得“噼里啪啦”地响,越缩越短。越缩越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非但如此,火势反倒烧得更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风吹了起来,火焰直冲天花板而去。吉住用双手护住了脸,但却无法闭上眼睛。护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已烧成珐琅色的牙齿从已严重变形并大张着的嘴中露了出来。护士跌跌撞撞地走着,挥舞着双臂,想方设法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火焰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就像火箭喷射口一样“轰隆轰隆”地发出轰响。护士白色的外衣已破烂不堪,脱落了下来,撒落了一地。衣服残片迅速卷曲,几秒钟之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肉被烧焦了,一股强烈的气味刺激着吉住的鼻子。护士已被烧得不成人样,逐渐融化在这可怕的地狱之火里了。肉逐渐烧成胶状,从骨头上面剥落了下来。然后骨头眼看着也开始缩小,崩溃,化成灰。头顶上的铃声开始猛烈地响了起来,是火灾报警器有反应了。护士的整个身体在一片尖锐的铃声中逐渐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团。在疯狂的铃声和一片逼人的热浪中,吉住已目瞪口呆。

护士的肉体消失了,火焰也随之迅速地收缩井消失了。火焰的轰响声也消失了,只有震得人头盖骨发麻的铃声还在继续。在火焰包围护士的地方,地板上、墙壁上竟然没有一丝被烧焦的痕迹,也没有出现因为受热而发生变形的现象。吉住看着这一切,不由得瞠目结舌。就像是要留下点证据以表明护士曾经在这里存在过一样,一块潮湿的胶状体,还有护士的一只右脚,被随意地丢在了地板上。那只脚膝盖下面的部位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脚上的肌肤很光滑,长筒袜还套在上面,甚至还穿着鞋。吉住凝视着它们,百思不得其解。

“……”

另外一位护士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把自己的脸挠破了。她目光呆滞,眼神散乱,整个眼睛黏糊糊的。有什么液体从护士的大腿内侧流了出来,把地板都弄脏了。是小便失禁。

变成捐赠者模样的那个物体慢慢地把头转向另一个护土,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住手。”

吉住叫了起来,可声音嘶哑,仿佛自己也快要处于悲惨的境地似的。他的声音消失在警报声里,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请住手,我求你了。”

那东西没有理睬吉住。

“她”瞪着护士。刹那间,又着火了。

“啊——”

吉住移开了视线。

完全相同的事情发生了。热得出奇的热风拼命地刮着,房间里很灼热,眼看着所有的东西都要自然起来了。“咿呀——”护士的声音与报警器的音量差不多大小,震得吉住浑身不住地哆嗦。吉住闭上双眼,用双手塞住子耳朵。但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急切地呜叫着的报警器的铃声,还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护士的哀鸣声,都在无情地刺痛着吉住的耳膜。

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吉住战战兢兢地朝那个护士所在的方位看了过去,在目光接触到那个东西的一刹那,他发出了绝望的呻吟声。

在那个护士蹲过的地方,同样散落着一块黏性胶状物,而在胶状物旁边,这次摆着的是一只胳膊。肘部以下的前臂部分完好无损,浅粉红色的指甲油还涂在指甲上,肌肤像白瓷一样美丽。

吉住不由得想起很早以前读过的一篇奇怪的报告。当自己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曾在法医学方面的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写的是与人的自燃有关的报告。在自燃事件中,一般情况下都是邻居发现了现场。邻居闻到一股烟味就跑过去看,发现门的手把很烫,碰都不能碰,房间里弥漫着热气,而现场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接着,邻居就发现了黏糊糊的胶状物质,还有死者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一般都是一只脚什么的。但是,在死者穿着的衣服,或者坐着的沙发等上面,却几乎看不到有被烧焦的痕迹。也没有找到诸如暖炉火种、火柴残渣、汽油等可以表明死者试图自焚的东西的痕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突然被熔炉中的火焰融化掉了。但是,据说要把人的细胞变成液体状的话,至少需要16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究竟怎样才能产生那样的高温呢?而且怎样才能有选择性地只让人着火呢?人类自燃的例子绝不是一例两例,已有很多了,可以说不胜枚举,但对其原因人们却一无所知。

刚才发生的事情也属于这类情况吗?吉住想。这算是自燃吗?那个变成女人形态的东西,拥有让人自燃的能力吗?

“让开!”

听那个东西这么一说,吉住吃惊地抬起了头。

那个东西妖里妖气地笑着朝吉住走了过来。不对,不是这样的,“她”是在朝麻理子靠近。

“让开!”那个东西又说。

“……不行!”

吉住用嘶哑的声音问答道,拼命地摇头。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给我老实地让开。”

“不行……她是我的患者。”

“你的患者?”物体,“哼”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患者了。”

“……什么意思?”

“医生,我还要感谢你呢,你为我很好地照顾了这个女孩。不过你的任务到此结束了,现在你只要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就可以了。”

“……”

吉住不明白这个变成女捐赠者的东西在说些什么。

那个东西走近了。吉住条件反射似的伏到床上保护麻理子。麻理子全身已经僵硬,双眼睁着,也许是昏过去了。不过这样反倒是件幸事,这样就可以不用让麻理子看到护士们凄惨的样子了。

那个东西抓住了吉住的手。吉住拼命挣脱了,但很快又被捉住了。那个东西的力量极大,吉住不由得惊叫了起来,他被活生生地从床上硬拉了下来。

吉住被粗暴地扔到了墙上。他的额头一阵阵地剧痛,血流进了眼睛里。

“住手!”

吉住嚷道,头上青筋暴跳,火辣辣的,疼得厉害。铃声还在尖啸。自从报譬器拉响之后,吉住感觉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东西上了床,准备跨在麻理子身上。“她”把床单和麻理子的睡衣撕扯下来。麻理子那令人心痛的裸露着的身体映入了吉住的眼帘。

“住手!”

吉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朝那个东西的背后重重地捶了下去。那个东西的身体呈黏液状,又滑又黏。吉住的手“啪”地一声陷了进去。那个东西顾不得去理会吉住,继续扯着麻理子的衣服。吉住仍不停地挥拳朝那个东西打下去,他一边嚷着“住手”,一边继续着徒劳无用的攻击。

“够了!”

那个东西转过头来瞪着吉住。吉住顿时僵住了,拳头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她”的瞳孔收缩了。

同时,吉住的双手着火了。

17

利明握住了门把。但门把太烫了,利明不由得大叫起来,慌忙把手松开,一股热浪从门那边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保安们追了上来,只差二十米了。刚才响起的火灾报警器的铃声响遍了整个住院大楼。出什么事了?病房里的患者们纷纷跑到走廊上来了。安齐站在旁边,满脸窘迫的样子。利明朝安齐坚定地一点头,便隔着西服的袖子抓住门把,一口气打开了麻理子病房的门。

一股令人闷得发慌的热气从里面涌了出来,利明不由得用手护住了脸。安齐大声地喊叫了起来:”麻理子!麻理子!”

有个男子双手着火了,正在大声喊叫着。他拼命地拍打着双手试图将火扑灭。安齐推开利明的肩膀,拼命挣扎着冲进房间里,继续喊叫着女儿的名字。床上有位少女仰面躺着,好像在等着接受器官移植似的,身体己半裸着。在她的旁边,站着那个圣美形状的肉块!

“你这个东西!”

利明发出愤怒的吼叫。

但“Eve1”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趁利明他们还在热气面前畏缩不前的时候,“Eve1”已把少女抱了起来,然后朝着利明胸有成竹地一笑。

“放手!放开那个孩子!”

“Eve1”一翻身,朝病房的窗户猛冲过去。

玻璃粉碎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刺破了利明的耳膜。

利明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跑到窗台边,探出身子往下看。

黑暗向四周蔓延着,只能隐约看见有一个拖着一条长尾巴的巨大影子正朝视野外爬去。

“逃跑了!”

利明拼命地用眼睛追随着“她”的行踪。但外面没有照明,从窗户里射出的光线也几乎照射不到地面上,转眼间就看不见影子了。但是,从影子行动的方向来看,“她”不像是到医院的外面去了,也许是逃到医院内部的某座建筑物里去了吧。

“帮帮我!快帮我把火扑灭!”

穿白衣的医生大声喊叫着。保安们已经聚集了过来,但他们都站在门外,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利明从床上扯下床单,盖在医生的手上,“啪啪”地拍打着。安齐也来帮忙。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火很快便熄灭了。

当火被完全扑灭后,医生吓呆厂,一傻眼蹲了下去。利明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并在他耳边大声嚷道:“振作起来!”利明想起来了,自己曾见过这位医生,他就是执刀取出圣美肾脏的那个男子。没错,他叫吉住,肯定是他在负责麻理子这位少女的肾移植手术。

“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

有—个中年保安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走进了房间。他看上去稍稍有点发福的样子,大块头,紧绷着脸。利明凭直觉感到他就是保安的负责人。

“那个家伙逃跑了!”利明一边摇晃着吉仕,一边对那位保安嚷道:“请赶快去追那个家伙,患者被带走了!”

“那个家伙是什么,还有这里的情况……””快点!”

保安像是被这一声大喝弄清醒了似的,马上转身返回到门外,开始向其他保安发出命令。有几个人像脱兔一样飞快地跑了起来,他们的脚步声传到了利明的耳朵里。

突然,在利明背后的安齐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利明朝安齐那边一看,发现安齐旁边摆着一只人脚,被切断的那部分已变得黏糊糊的,像是被高温融化了似的。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只手。亳无疑问,这些手脚都是“Eve1”的牺牲品们留下来的。利明呻吟着移开丁视线。

吉住医生无神的双眼渐渐恢复到正常状态,他把目光集中到了利明的脸上。

“你是……”

“那个家伙对那个小孩做了些什么?”利明问。

“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妖怪。变成个女人样子的那个家伙!”

吉住“啊”地叫了起来,紧紧抓住利明。

“麻理字,麻理子去哪里了?”吉住问道。

“被那家伙带走了。”

“什么?”

“那家伙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向那孩子移植了什么东西吗?”

“不……应该还什么都没做……”吉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那个家伙是冲着麻理子来的……护士们都被杀死了。过一会儿,我也被烧着了。然后你们就……”

“那个家伙真的还没有对那个孩子做什么。是吧?还没有把卵子放进那个孩子的身体里,对吧!”

“卵子?”

“那个家伙想让受精卵在那个孩子的子宫里着床。”

可能是由于听到了这句话,一直用手帕堵着嘴的安齐一把抓住了利明的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嘴角不住地颤抖着。

“那个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要袭击麻理子?”

“那个家伙是一个寄生在我妻子身体里的寄生虫。”利明一边交替地看着安齐和吉住,一边解释道:“它拥有惊人的能力。它打算把自己的孩子移植到那个孩子身上进行抚育。如果不尽快救出那个孩子就危险了。”

“等等,那个寄生虫叫什么?”

利明回答了吉住的问题:“线粒体!”

“线……”

吉住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看上去好像想起了什么。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那个孩子。拜托了,请你给保安下命令,叫他们对医院进行彻底的搜查。我们说的话他们又不信。”利明说。

吉住带着惊鄂的表情拼命地点着头,站起来喊保安。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保安跑了过来。吉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地讲了讲,利明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保安嘴张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听着。安齐站在利明旁边,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嘴里不停地念着“麻理子,麻理子”。

“Eve1”已经把受精卵埋到少女的身体里去了吗?一想到这个,利明感到整个人就像要被撕裂开了一样难受。虽然只瞄了一眼,没看得太清楚,但利明发现那位少女个子很小,人又年幼,可以说还是个小学生。“Eve1”竟然想让这样一位少女生下自己的孩于。利明感到心痛不已。必须马上把少女从“Eve1”的手中夺回来,就算受精卵已经着床,也要火速进行刮宫手术。

想到这儿,利明忽然吓了一跳。

“Eve1”应该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并没有十分充裕的时间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也能很容易地就预料到,吉住医生、少女的父亲,还有利明本人都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受精卵的成长。即便是“Eve1”拥有非常特殊的能力,“她”也不可能一直守候在已成为母体的少女身边,等孩子长到不能进行刮宫手术为止。退一万步讲,即使孩子生了下来,以后又该怎样照顾孩子呢?要等到孩子能按“Eve1”所预期的那样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那一天,恐怕得花上好几年的光阴吧。

这样说来,“Eve1”有取胜的可能吗?

逃走前那一刻,“Eve1”的脸上露出的古怪笑容又浮现在了利明的脑诲里,那是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Eve1”肯定还拥有其他什么能力。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跑到学会会场,自命不凡地向利明他们进行演说了。

利明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也许“Eve1”已经把所有的机关都算尽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不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吗?人类不是只有踏上被“Eve1”所驱逐的道路了吗?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利明对自己这样说道。无论是多么周密详尽的计划,肯定都会有它的破绽。应该有办法击败“Eve1”和”她”的孩子。总会有什么办法的。

可利明的脑子里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18

“她”全速前进着。必须找到一个能安静地放置麻理子的地方,必须在利明他们赶来之前,把受精卵移入麻理子的子宫里。

“她”对胜利充满信心,“夏娃”马上就要出生了,一个集线粒体的能力和人类的能力于一身的“女儿”就要诞生了。

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她”操纵的寄主细胞已经开始迅速地衰弱下去。无论“她”怎么控制寄主细胞的运动和能量,毕竟寄主是培养细胞,暴露在空气中活动的话,其生命是有限的。如果放入这个少女的身体中,也许还能多活几天,但迟早会遭到排斥反应井导致绝种。寄主圣美的组织抗原确实与这位少女的很相似,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完全一样。没得到免疫抑制剂的话,“她”就会绝种。当初在操纵浅仓的身体时也是一样,为了对抗排斥反应,“她”不得不每天更换那些寄宿在浅仓身体里的细胞。“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的脆弱性,所以这次“她”事先准备了一位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为了能让这个患者生出小孩,“她”还把自己的“妹妹”送了进去。

在少女的身体里,“她”的“妹妹”在缓慢而又准确无误地执行着这项任务。“妹妹”让少女的子宫产生了某些变化,以便能接纳受精卵。母亲的胎盘必须与胎儿的胎盘形状一致。为此,有必要把少女的子宫进行一些少量的、但却是必要的改变。“她”的“妹妹”接到了“她”的指示,一边“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脉搏,一边改造着少女的子宫。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子宫已被改造得基本可以培育受精卵子。这样一来,“她”的卵细胞就可以在麻理子的身体里顺利地发育,而不必担心会遭到什么排斥反应,

这个被利明命名为“Eve1”的寄主的生命即将结束。这个时刻的来临也是寄生在里面的“她”的生命的终结。在此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夏娃”生下来。

生下来的“夏娃”将从本质上拥有人类的肉体,因此没有必要像现在的“她”那样去控制寄主的形状。这样一来,“夏娃”所有的能力就可以用于更具建设性的活动上。“夏娃”可以用自己的意志生产能量,并靠这个能量进行运动和思考。对于自己所拥有的遗传基因,“夏娃”可以随心所欲地诱导其中任何一种,想增殖就增殖,想终结就终结。“夏娃”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化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在此之前,地球上还不曾存在过能用意志进行进化的生命体,核染色体组们在为生存而奋斗的过程中漏掉了这个最重要的机能。这样一来,它们只有把自己的命运全部交给时间和偶然性这些暖昧的东西,任其主宰了。“她”寄生在它们的身体里,不得不与它们一起度过那难熬的漫长岁月。但是“夏娃”不一样,她能靠自己的意志创造未来,她可以自如地控制核染色体组,自己决定自己进化的方向。为了适应周围的环境,为了充实自己的能力,为了让能力更加合理化,为了自己将来的繁荣,“夏娃”可以随时调整自己。进化的速度将会是飞快的,“夏娃”将是生命体进化的最终形式。

“她”沿着墙壁跑过黑暗,途中发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便顺着跑了下去。下面是一个潮湿狭窄的空间,一扇沉重的金属门看上去就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堵墙,一条只能勉勉强强通过一辆汽车的斜坡从那里与地面相连。“她”朝门边跑去。

门是锁着的,“她”把触手伸到钥匙孔中打开了锁。门慢慢地开了,“嘎吱嘎吱”地响起锈蚀的声音,“她”和少女一起滑了进去。

微暗的空间,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小小的青白色的灯亮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好像锅炉房就在附近。左手边有一个电梯门,右手边有间什么屋子,光线从镶嵌在门上在磨光玻璃中透了出来。

“她”站在这扇门前。只见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解剖室”。

不错,这儿倒可以很好地安放麻理子。“她”很满意。

门上没有把手。怎么办才好呢?“她”正考虑着,突然往下一看,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凹坑,里面亮着一盏小小的红色的灯。“她”试着把脚踩了进去。

“哗”的一声电子音,门朝旁边打开了。

“什么事,你……”

一个穿着手术服的男子转过头来,“她”把他杀了。

19

利明把整个事件的前后经过简明扼要地向吉住和安齐说明了一下。听着听着,两人有好几次都瞪大了眼睛,发出阵阵惊叫。不过有些地方两人都觉得好像说得有道理,于是对利明的话也都深信不疑了。吉住还毫不隐瞒地说,在对移植到麻理子身上的肾进行检查的时候,他就发现线粒体异常发达;另外,在手术过程中,他还曾感到过一股不可思议的灼热。

“这种怪热我也曾体验过。”利明说,“恐怕那个家伙有能力与他人细胞中的线粒体建立起某种联系。这样不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随意驱使那些线粒体了吗?当然,我们体内的线粒体与那个家伙的不一样,还没有完成最终的进化,所以只能发挥一些普通的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家伙可以生火呢?”安齐提出了疑问。

“不知道。不过可以做这样的猜测:线粒体是存在于体内的细胞里的,如果所有的线粒体都一齐来制造ATP的话,想想看,那将会怎样;而且,如果所有这些ATP都全部转化成能量的话,那又将会怎样。那将会产生巨大的热量。虽然我不清楚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但我猜想,那家伙可能是让人体内的细胞以迅猛的速度振动起来,进而用这种振动产生的摩擦热点燃了火。我们感到热的原因可能也与这个原理相类似吧。”

“难以置信……”吉住瞪大了眼睛。

“Eve1”逃走后五分多钟过去了,警报的铃声总算解除了。保安正对着对讲机的麦克风发出一个接一个的命令,但还是没有已发现“她”的踪迹的报告。利明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说道:“我们也去找找吧。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真让人受不了。”

“说得没错。”另外两人表示同意。

利明他们跑出了房间,急急忙忙地朝有电梯的地方跑去。安齐一脸悲伤的表情,口里继续不停地嘟哝着女儿的名字。利明一边跑一边说:“那个家伙恐怕还在这个医院里,‘她’需要先把麻理子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应该还没有走远。吉住,那个家伙要是藏起来的话,你认为会藏在哪里呢?”

“这里可以隐藏起来的地方有好几处呢。医务室、住院楼,检查室,光靠我们和保安这些人是怎么搜也搜不完的。”

“说真的,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担心,线粒体本身具有促进个体产生、分化的机能,那个家伙也许正在促进这种机能的进化。”

“这是什么意思?”

吉住皱着眉头,好像不明白利明所说的话的意思。

“就在不久前,用果蝇做的实验的结果公布出来了。结果报告表明,即使是在卵细胞里,如果把线粒体的核糖体RNA注入到细胞核里去的话,那整个卵细胞的分化将得到促进。”

“……?”吉住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也就是说,线粒体手中握着个体产生、分化的钥匙。虽然人类身上的实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总之……也就是说那个家伙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受精卵发育吗?”

“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它既然可以那样自如地控制寄主细胞的繁殖,也许也可以让受精卵在极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

“若不赶紧找到‘她们’,等孩子发育到连刮宫都困难了的话……”

“别说了!”安齐一边“吧嗒吧嗒”地流着眼泪,一边嚷道,”麻理子要生出一个妖怪,不可能有这种事的!那孩子只有十四岁呀!”

进了电梯,利明按了一下按钮。显示楼层的灯光慢慢地亮了起来。

“保安现在在搜查什么地方?”利明气喘吁吁地地问吉住。

“住院楼。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好像是在调查其他患者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那个家伙还带着麻理子呀,应该是朝更隐蔽的地方去才对!”安齐大声地叫道。

“而且在孩子出生之前,那个家伙也不想给母体增加任何负担。应该是在既没外人又可以让人躺下来的地方。”利明补充道。

“即便如此,像这样的地方也有好几个。办公室的沙发、CT扫描台、仓库里的担架床、脑电波检查室、手术室、太平间、解剖室……”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三个人同时“啊”地一声抬起了头。

刚好在这个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20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

里面像是手术室,但看情形这里与圣美,麻理子她们做手术的地方稍稍有点不一样。房间很窄,整个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地板上的污垢随处可见。有三个不锈钢手术台并排着,正中间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手术台的两边有两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男子,正用发呆的眼睛盯着“她”。

“喂,喂,现在正在解剖……”

其中一个男子戴着口罩,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不能在这里放火,如果让报警器响了的话,那“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就要暴露了。“她”瞪了他一眼,让这个男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子一样,这个男子怪叫一声就倒了。

另外一位医生眨巴着眼睛开始往后退,他好像在说着什么,只见口罩在动,但没听到声音。“她”拖着麻理子慢慢地朝房间里走去,看到了手术台上的那位男子,他肌肤很白,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他的腹部沿着中线被剖开,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脂肪和肠子。“她”一把抓住尸体的手臂,想把它从台上抽下来。

可是,“哧溜”一声,“她”的手走样了。“她”吃了一惊,赶紧注视着这只手,拼命地发出分裂信号让它恢复原状,但是细胞没有反应。

“她”的寄主细胞已经开始坏死,“圣美”的各个部分都开始黏糊糊地流动起来,“Eve1”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了。快,得抓紧时间!

“她”用双臂推开台上的尸体,尸体发出沉闷的声音掉在了地板上。“圣美”的肩膀开始扭曲,手臂就要从躯干上脱落下来了。

那名医生紧紧地贴在墙上,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因为看着碍眼,“她”索性把这个男子也杀了。

“她”把麻理子扛起来,放到手术台上,然后把麻理子身上剩下的衣服全部扒了下来。“她”开始凝视麻理子。

这是一个小小的身子,胸部几乎还没有鼓起来,阴毛也很稀少,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那条显得拘谨的裂缝,不过作为女人的机能应该已经全部具备了。必须好好珍惜这个子宫,今后也许会让她生下好几个“夏娃”,所以必须要让这个少女发挥孵卵器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找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说不定是明智之举。

“她”面带微笑,骑到了麻理子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嘎吱”一声,“她”的一条手臂从肩上掉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手臂上的肉片松软地蠕动着,不过“她”没去管它,只要能让受精卵着床,这个身体丢弃了也不可惜。

“她”掰开麻理予的腿,抬起腰以便能清楚地看到麻理子的生殖器。“她”把自己的下半身压了上去。

利明的精子准确无误地朝“她”的卵细胞射了过去,整个受精过程完美无缺,当精子的顶端扎入卵子的时候,电位像波浪一样在卵子的表面奔流着。“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直都把受精卵妥善地保存在身体的中心部位,为了不让这部分受到不必要的刺激,“她”用了好几层肉垫把这部分给重重包裹住。

很快“她”就要把受精卵送进麻理子的子宫里去,“她”要采取最后的行动了。

有近一半的寄主细胞正在坏死,“她”把剩下的那些还能继续控制的细胞集中到了下半身,在相当于“圣美”阴部的地方,开始做一个男人的命根子。“她”脑海里浮现出心爱的利明的命根子的形状,一转眼,在“她”的胯股之间便耸立起了—个与利明命根子一模一样的东西。然后,“她”在这根棒子的中间引入了一根管子,开通了一条通往受精卵的路。

“她”把这根棒子慢慢地插入麻理子的身体里。麻理子的身子还很僵硬,只有先把里面戳开后才能进去,而匣越往深处走,感觉里面越来越细。“她”只好先把棒子的顶端变成吸管的样子,然后继续挺进。

感觉吸管已碰到子宫了,“她”马上用吸管的顶部在里面四周搜索着,寻找最适合受精卵着床的地方。

然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受精卵。

为了不让卵子受到任何伤害,“她”在管子的内部尽可能多地长出许多绒毛,然后蠕动绒毛让卵子慢慢地游动起来。“她”发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此时此刻,历时十几亿年的目标终于可以达成了。胜利的喜悦让“她”的全身震颤了起来。但情况又不仅仅如此,当卵子移动时,“她”感到了细微的绒毛因受到卵子的摩擦而产生出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快感,从“圣美”的下腹部到棒子,然后到顶部的吸管,一种微妙的刺激感在移动,“她”好像就要开始痉挛了。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刻草率行事,不能让寄主细胞动起来,不能让卵子受到伤害。“她”拼命地忍受着这种异常的兴奋,可越是忍受,刺激反倒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卵子一边被细微的绒毛包裹着,一边像团棉花一样慢慢地移动,一种与利明交配时完全不同的喜悦让“她”兴奋异常。

卵子终于从吸管的顶端出来了。

“她”发出阵阵销魂般的喊叫声,全身血脉贲张。“她”对寄主的控制已失去了效力,一直发挥着把各个细胞聚集在一起的作用的黏结因子正在逐渐消失。“她”的全身已支离破碎,行将崩溃了。然而,这一切却让“她”加倍地陶醉了。

“她”达到了快乐的顶峰,发出一阵长长的喊叫声,胸脯拼命地向前挺起,“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崩溃下去,但“她”却全身心地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快乐之中。受精卵的着床很成功,“她”的“女儿”很快就要诞生了,世界很快将会改变,“她”的“女儿”将成为这个地球的主人。太漫长了,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经历了一段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啊。不过,这一切漫长的等待终将会得到补偿的,“她们”的世界即将来临,再也不需要像个奴隶一样伺候核染色体组了,“她们”终于可以控制这个世界了。

21

电梯剧烈地振动了一下,到了一楼。门开得太慢,利明心急火燎地拍打着“开门”的按钮。

门终于开了,三个人一齐冲了出去。

“这边。”

吉住用下巴示意在左边,黑黑的走廊一直伸向远方。吉住跑在前面。

“解剖室在第一住院楼的地底下,从那边转角处前面的楼梯下去。”

尸体解剖室一般都设在地底下,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患者们的注意。但考虑到必须要把尸体尽快装入殡仪车等问题,一般解剖室都建在建筑物的后门附近。“Eve1”若想从外面偷偷地溜进来的话,那儿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利明他们从楼梯上飞也似的冲了下来。安齐绊了一跤,差点跌倒,利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他扶住。只听见三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啪嗒啪嗒”地回响着。

自己与线粒体的孩子真的就要出生了吗?利明拼命地奔跑着,不停地喘着粗气,脑袋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问题。难道就这样任由线粒体随心所欲了吗?岂有此理!肯定有什么办法阻止“她”的。自己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每次一开动脑筋想这个问题时,就觉得眼前“噼里啪啦”地火花四射,思路被打断了。利明诅咒着那个该死的大脑,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竟然短路了。肯定有什么办法的,线粒体肯定有什么地方疏忽大意了。利明全身心都笼罩在这一片焦躁不安的感觉之中。

穿过两个楼梯平台后,利明他们终于来到了地底下。锅炉房里传来呜咽般的声音。

“在那里!”

吉住嚷道。

那里有一扇电动门,与周围略显污浊的气氛极不相称,光线从镶嵌在门上的磨光玻璃中透了出来,但是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吉住看着利明他们,以便征求同意。安齐坚决地点了点头。于是吉住把脚伸进了门旁边亮着红灯的凹坑里。

“扑哧”一声,门开了。

“……”

刹那间,利明他们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它倒在中间的解剖台上,呈肉色,两只脚朝这边伸着,中间部分高高地凸起,眼看着马上就要破裂了。像山一样高高耸立的部分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后面有些什么。

“……麻理子!”

安齐突然拼命地喊叫了起来。

利明吃了一惊,凝视着那个物体,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确是一个临产的少女的肉体,肚子像青蛙的腹部一样胀得鼓鼓的。

安齐一边喊叫着,一边朝手术台跑去。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扭曲的声音:“来不及了。”

听到这个声音后,安齐像是吃了一惊,立刻停了下来。利明把目光落到地板上,看到了发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当场惊愕得几乎要叫了起来。

“来不及了……马上就要……生……了……”

“她”在地板上蠕动着,变成了一个松软的状如阿米巴虫的肉块,但若仔细分辨,还依稀可见圣美的身影。“圣美”的上半身向上仰着,头冲着利明他们,肉体一边翻滚着,一边向外吐出湿漉漉的,像脓一样的黏液。“圣美”的胸部和腹部都开始腐烂了,看了令人作呕。散落在地板上的头发像线蚯蚓一样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这就是“Eve1”的可悲下场。

“Eve1”一直在笑,但嘴巴和吸呼道正在融化,只听到了一片含混不清的声音。泡沫破裂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她”马上就要崩溃了,但“她”还是把头扭了过来,冲着利明他们。

“圣美”的脸流走了,像糖一样地融化了,腐烂的臭气迅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但“圣美”还在笑,粉红色的污泥像是在痉挛一样。

“快看……马……上……就要……”

麻理子的肚子动了。

22

“哐当”!

锣鼓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哐当”!

空气开始颤抖起来。放置在墙边的试剂架开始发出声音,利明的五脏六腑都感到了一阵沉闷的振动,声音让整个房间都晃动了起来。

是跳动声,心脏的跳动声,声音高亢洪亮,炫耀着自己的生命力。这是压倒一切的声音,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利明仿佛听到了心肌收缩时那股汹涌起伏的气势,那颗心脏对自己的生命力充满了喜悦,放声高歌了起来。是个胎儿。

利明感到呼吸困难,快要窒息了。

胎儿即将诞生了。

突然,从麻理子的阴部溢出很多黏糊糊的血来。

鲜艳的红色一转眼变成了铁锈色,一转眼又变成了泥浆般的浑浊。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浸染着麻理子的胯股。

羊水开始喷射了。羊水从解剖台上溢了出来,落到台下正在蠕动的“Eve1”的肉块上。安齐呻吟着。利明抱着他的双肩,挡住了安齐的视线,不让安齐看到这一切。

“麻理子”的肚子开始翻腾起来。

“扑通”一声,麻理子的腹部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液体像波浪一样从麻理子的阴部汹涌澎湃地倾泻了出来。“Eve1”一边沐浴在液体中,一边继续发出“咕嘟咕嘟”的笑声。

麻理子的肚子又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吉住叫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麻理子的胯间露出来了。那东西浑身是血,明晃晃地反射着无影灯的光,它在慢慢地撕开麻理子的阴道口,麻理子的双脚哆哆嗦嗦地痉挛着。

和着轰鸣声的节拍,它一点一点地出来了。首先出来的是头,布满鲜血的头。它自个儿拧着脑袋,像蝉在蜕变一样,拼命挣扎着要爬出来。麻理子的下半身猛地弹了起来,在反作用力下,它把肩膀拉了出来。麻理子的阴部张得大大的,就像要裂开了似的,下面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胎儿。似乎麻理子小小的身子整个都变成了阴道门似的。胎儿每次扭转身子的时候,麻理子的阴部就会形成一道道看着令人心痛的深深的皱纹。

胎儿发出了声音。它正在吸入空气,积存在肺部的黄色液体同时溢了出来。它好几次发出像是被噎住的声音,最后大叫了起来。

利明麻木了,整个人从里向外崩溃了似的。这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这是一种利明从来没有听到过、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哭声,既像是在抽泣,又像是在号啕大哭,声音拖得很长,而且拖得越长越响亮。利明无法忍受下去了,塞住了耳朵。但一塞住耳朵,声音反倒在身体里回响起来,利明只好叫苦连天地把手拿开了。

胎儿一边扭转着身子,一边让自己的上半身一点点地出来,然后“哧溜”一声,整个胎儿一下就流了出来。麻理子的腹部陡然变窄了,残留在身体里的血和羊水决堤般地溢了出来,在麻理子双腿间蠕动着的胎儿全身都沐浴在里面。血液气势汹涌地奔流着,像瀑布一样从解剖台边缘倾泻到了“Eve1”的身上。

胎儿高奏凯歌,整个房间地动山摇。安装在解剖台上的无影灯一个接一个地爆了,残片飞落到麻理子的身上。利明不由得把身子弯了下去。

胎儿用自个儿的手把缠绕在身上的胎盘抓破并扔掉了,接着它又一把扯断了脐带,然后一翻身,脸朝下趴着。

利明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生命体刚刚出生就已经能自己翻身,甚至还想用双手双脚趴着走路了。而且,它的身体正在缓慢而又稳步地成长着,从麻理子的身体里出来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它就已经长得比麻理子的子宫大很多了。

它扬起头,睁开了眼睛,目光穿透了利明的眼睛,利明的心脏似乎一刹那冻住了,一种可怕的压力直逼过来。

它像狗一样龇牙咧嘴地笑着,嘴巴里鲜红一片,就像是涂了血一样,里面露出像鼻涕虫一样的舌头。

“扑通”!

它全身猛烈地搏动了一下,身体里像血管一样的东西不停地起伏着,皮肤表面随之抖动起来。

“呼”地一声,它的身体膨胀了起来。

它就像是被注入了空气的玩偶一样开始越变越大。准确地说,是它的整个成长过程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加快了,从胎儿到幼儿,从幼儿到小孩,就这样迅速地成长起来。黑黑的头发越长越长,瘫软的身体逐渐形成稳定的骨架,甚至出现了肌肉。它匍匐在那里,一边剧烈地跳动着脉搏,一边改变着自己的样子。它狮子般地甩着头,扭动着腰肢,头发在空中狂舞,它继续叫着,随着肢体形状的改变,声音也发生了变化,又哭又叫的声音逐渐转变成近似呻吟喘息的声音,而且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无休无止。

它把双手从台上拿开,抬起了上身,支起了一条腿。它脖子向后仰着,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它的身体正在朝一个成人的身体变化:胸前两只乳房隆了起来;腰收得很细,凸显出妖冶的曲线;头部逐渐整合成近乎完美的形状;嘴唇红得耀眼,里面更是鲜艳异常,口腔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就像起火了一样。

“扑通”!

伴随着一阵有力的搏动声,它咆哮了起来,强烈地冲击着整个房间。地板“嘎吱嘎吱”地响着,试剂架发出像爆炸一样的声音,接着便倒下了。

就在这时,寂静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安静得就像要产也耳鸣一样。利明还没有停止颤抖;吉住瞪着眼睛张口结舌,像个呆子;安齐被利明紧紧地抱住,拼命地闭着眼睛,使劲地咬紧牙关。

“啪”的一声,残留在解剖台上的血溅了起来,它走下解剖台,有脚踩在地板上,然后轻轻地放下左脚。

它站了起来。

利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的全身。

它与人的形状非常相似,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但它绝不是人。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部、飘逸的长发,人类女性所应该具有的特征它都具备了,而且每个部位都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所有这些女性部位都是那么的完美,它除了是个女人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但从整体上看这个生命体的时候,你会发觉所有这一切都太过于完美了,远远地超过了人类所有的女性,它拥有人类绝不可能拥有的身姿。它不是人,利明想,它与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一种生命体都不一样、它为做个女人而生,它为代表女人、展示女人而生,它为最大限度地享受作为一个女人的快乐而生,可以说它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中的女人。面对眼前的它,一种近似畏惧的感情从利明心底涌现出来。它真是过于完美了,同时也过于怪诞了。利明感到了性的快感,一种穿透一切的性的快感,同时也感觉快要呕吐出来了。

地板上正在腐烂的“Eve1”在继续笑着。

23

安齐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注意到周围已鸦雀无声了,开始战战兢兢地从利明胳膊下面的缝隙中偷偷住外看。突然,他全身哆嗦了一下,连利明的胳膊都感受到了。可能是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吧。

安齐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一下子抬起身来。

“麻理子!”

安齐嘴里嘟哝着

在利明大声喊叫的时候,安齐从利明的胳膊下钻了出去。他一边叫喊着麻理子的名字,一边朝解剖台跑去。

“不要过去!”利明大叫道。

这个生命体把安齐瞪住了,比利明的制止声快了一步。

一刹那间,安齐的身体忽然消失了,同时从利明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

是什么?

利明的头还来不及转,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吧喏吧嗒”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利明惊叫着弯下了头。

在利明的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声音,利明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到了身后。

是安齐。安齐弯着身子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血从太阳穴附近流了出来,白色的粉状物“吧嗒吧嗒”地落在他的身上。利明急忙朝头顶上望去,只见在墙壁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出现了许多裂纹,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着。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安齐刚才被撞到那上面去了。

安齐轻轻地呻吟着,好像是已经站不起来了。利明看得目瞪口呆,僵在那里不动了。

利明感到视野边缘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扬起脸一看,是吉住,他正像脱兔一样朝安装在墙上的报警器跑去。

对方揣摩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吉住把手伸向报警器的那一刻,它张大嘴巴急促地咆哮起来。

吉住大声喊叫起来,胳膊软绵绵地弯曲着,紧跟着,吉住的身体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头朝地落在了地板上,发出一阵硬碰硬的声音。

它歪着嘴笑了,斜视着吉住,吉住的身体渐渐地浮了起来。

它开始面带微笑摆弄起吉住的身体来。它让吉住的身体在空中滴溜溜地转起来,耍弄着他的手和脚,就像在耍弄木偶一样。吉住痛苦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地传来。它就像是在进行一项一项的确认,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本事一样。

它的眼睛慢慢地发出光来,开始把吉住的身体往四面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吉住的衣服看着看着就被鲜血染红了。当看到吉住已精疲力竭的时候,它就干脆把吉住的身体倒挂在空中,然后一口气打落下来。当吉住的头刚要碰到地板上时,它又让他停下来,然后又往上一抬。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了好几次,简直就像是在折腾一个玩具一样。

“住手!”

利明不由得叫了起来。

它慢慢地把视线移了过来。

利明全身僵硬,整个人被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脚钉在地上,嘴里开始变得很干燥。不知从哪儿传来“扑通”一声,是吉住掉了下来,但利明却无法把头转过去看看他。

它满意地笑了。

趁它不注意,安齐冲到解剖台前,紧紧地抱住麻理子大声地叫着,哆哆嗦嗦地摇晃着麻理子的身体。麻理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安齐的呼唤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安齐陷入了半狂乱的状态,继续不停地叫着麻理子的名字。

看着安齐这副样子,它送去了冰冷的目光。

“不可以!”

利明叫了起来。

但太迟了。它怒目瞪着安齐,头轻轻地摇着。安齐的脚抬到了空中,它想再次把安齐扔到墙壁上去。

安齐拼命地挣扎着,紧紧抱住麻理子的身体不放。安齐的下半身已完全浮在了空中,整个人都被放平了,但安齐一边叫着麻理子的名字,一边续继续紧紧地抱住女儿。

它皱起了眉头。

安齐被活生生地从麻理子身上硬拉了下来。安齐的身体擦着利明的脸呼啸而过,“咚”地一声撞到了墙壁上。但他这次没有落到地板上,而是摆了一个“大”字,脸朝里牢牢地粘在了墙上。此时此刻,它正在朝安齐身上施力。

突然,利明的身体也感到了一股力量,他还来不及叫喊就已被顶到了墙上。那是—股惊人的力量,利明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了,脸上的肉歪到了一边,只有半个脸露了出来,眼睛睁着却无法眨动。

“住手吧。”

利明想喊却发不出声来,舌头在压力之下动弹不得。利明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身影出现了。它慢慢地朝利明他们走来,走着走着,它朝地板瞅了一眼,对着湿漉漉的“Eve1”微笑起来。油腻的块状物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回应着。它嫣然一笑,朝利明他们转过身来。

“不要过来。”

利明在心中叫喊道。全身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五脏六腑被撕裂着,火辣辣的,就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头盖骨“嘎吱嘎吱”地响着;喉咙破了,已无法呼吸;全身上下就像要冒出火花来了一样。

对方要杀利明他们,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它在玩弄利明他们,就像高级生物在戏弄低级生物一样,就像人类的小孩子捉住蚂蚁后把它的头脚折断,然后在一旁慢慢地欣赏它的躯干痛苦挣扎一样;它在折磨利明他们。在它面前,自己竟束手无策,真是不可原谅。在它面前,自己只有乞求饶命,真是不可原谅。

利明的神志渐渐模糊不清,整个人在压力之下几乎要被挤碎了。他的视野开始浑浊,眼前一片红色。血开始从眼睛里面溢了出来,只听到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破裂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一股热流在身体里迅速扩散开来。

“爸爸……”

利明吓了一跳。

他听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呻吟声。利明在大脑里把它转换成日语,它在叫利明“爸爸”。利明感到毛骨悚然,注视着它,它站在一片被染成了红色的视野的对面。

它的脸上浮现出可怕的微笑。

利明拼尽全力大声地喊叫起来。怎么可能,自己竟亲眼看到它了。利明身体里的血管开始破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利明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它的微笑牢牢地烙在了利明的瞳孔里,他想闭上眼睛却闭不上。他叫喊着,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部赶走,却无能为力。只能用“可怕”两个字来形容它的微笑。受不了了。再也不能看着这个微笑活下去了。快杀了我吧,利明祈求着。就趁现在,马上把我撕碎吧。

这个时候,它的脸歪到了—边。

24

利明的身体落到了地板上。

紧接着,安齐的身体也落了下来。他呻吟着,嘴里流着血。

把身体牢牢压住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怎么回事?利明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停止了?

利明睁开朦胧的双眼,仰起了脸,然后看到了它。

它很难受,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脸,肉“吧嗒吧嗒”地剥落下来。

利明看得瞠目结舌。它的体形在开始变化,全身“沙沙”地起伏着,并急促地痉挛着。腰部不再纤细,胸部变得又硬又厚。双肩变宽,胳膊变粗。脸的骨骼开始变形。它在大声地叫喊着,声音也在迅速发生变化。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男人”要从这个女性生命体里出来了。

从它的胯股之间有个东西突了出来,开始只有指尖般大小,然后逐渐变粗,气势汹汹地耸立起来,“咚咚”地跳动着脉搏。腰部周围柔软的曲线消失了,被紧绷的肌肉覆盖着,腹部的肌肉徐徐隆起,肩膀上的肌肉也鼓了起来,脖子变粗,脸刀削般地紧绷着,好像手一碰就会被划伤似的;头发像狮子一样伸长,络腮胡子也长了出来,把整个脸都覆盖了。背部就像小山一样逐渐往上隆起。它双手支在地板上,匍匐着,每一块肌肉都显示出力量,一股憋足了劲的怒气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它全身哆嗦着,猛烈地敲打着地板,好像要把全身的热量都散发出来似的。

然后它咆哮了一声。

轰然的咆哮声直接朝利明那已破裂的五脏六腑冲了过去。利明的全身快要散架了。整个房间顿时一片黑暗,灯熄了,不知从何处传来金属制品倒塌的声音。

血从喉咙里往上涌,利明把它吐了出来。利明的皮肤迅速出现龟裂,淋巴液渗了出来,脑袋就像要燃烧起来了一样,热得要命。

利明的瞳孔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就断了,从此利明就只能分辨出红与黑的点了,眼前就像刮起了沙尘暴,无数的点在空中乱舞。他听到了那个生命体在呻吟,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混凝土的撞击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墙壁上的碎片也“吧嗒吧嗒”地落在了利明的身上。

那家伙究竟怎么啦?

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的叫喊声,是吉住。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墙壁上。利明已被彻底摧垮了,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利明的身体浮在了空中。当意识到这点时,他的身体已不知撞到了什么地方。紧接着,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接连不断地受到了撞击,有时是腰,有时是肩,有时是头,有时是胸。就这样被撞来撞去。渐渐地,利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虽然还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正被粗暴地朝四周的墙上扔来扔去,但他也管不了这些了。现在他的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个生命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男人?线粒体应该是雌性的,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男人呢?这意味着什么呢?是更进一步的进化吗?还是……

“……”

利明想到了这一点。

莫非?

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利明本人都不能准确理解这其中的道理,但这种直觉犹如智慧的火花,点燃了利明的全身。

就像是在验证利明的想法一样,生命体突然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声。

巨大的声响轰鸣着,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利明落到了地板上。警报响了起来。

生命体用比警报更大的音量叫喊了起来,声音在发生变化,一切都在利明的预料之中,它再次变回了女人的声音。

在铃声的间隙中传来肉不停蠕动的声音。生命体在反复地进行着激烈的新陈代谢,不时传来“咚咚”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四处蔓延开来,就像要从上面压住男人的咆哮声似的。为了抵抗对方凶猛的势头,男人的声音就像是从节流阀里喷射出来的一样,从女人声音的包围圈里杀出了一条血路。为了争夺肉体的支配权,雌性和雄性在一个生命体里激战着。雌性的某些特征刚刚表现出来,雄性就要在上面形成自己的样子。利明的直觉应验了,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可以想象得出生命体变成黏糊糊的肉堆,并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样子。

某种莫名的感情突然闯进了利明的心中,就像是电话偶尔也会串线一样,利明心中响起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干涩的声音。是线粒体。利明茅塞顿开。是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地板上已经融化并变得湿漉漉的,即将坏死的那个家伙。“她”被“女儿”的突然变化惊呆了,僵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线粒体拼命地朝寄主细胞发出信号,挣扎着要再次进行分裂,迫不及待地想去收拾女儿变异后形成的混乱局面。但寄主细胞已经受到了彻底的破坏,不可能再复原了。寄主对线粒体的刺激已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线粒体悲痛欲绝的叫喊声把利明的全身都震响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线粒体—边陷入半狂乱的状态,一边不停地诉说着。

利明的脑袋里无数的火花在闪烁,以前一直卡在心里某个角落。怎么拉也拉不过来的东西,现在发着亮堂堂的光在脑中出现了。果然如此。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她”自己是雌性的,所以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一点。要创造一个崭新的生命体,精子确实是必不可少的,但“Evel”中的线粒体仅仅是把男性的遗传基因当作了生殖的工具而巳,“她”没有想到在“女儿”的身体里,不仅存在有自己的线粒体,男性的线粒体也混了进去。

寄生在“Eve1”里的线粒体,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喊叫响彻了整个房间,然后拖着长长的余音逐渐消失了。利明用身体感受到了线粒体的死亡:外膜和内膜相继破裂,DNA从线粒体的内部流了出来;充满了整个细胞质的活性氧把DNA撕得粉碎;线粒体产生的电位也开始扩散并消失了;受到刺激的受体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成了不具任何实际意义的普普通通的肽,失去了活性;意识停止了,细胞破裂了,一切都还原成普普通通的脂质,氨基酸和糖。“她”已不再是生命体,而只不过是一堆腐烂的有机物罢了。

地动山摇般的怒号穿越云霄,“Eve1”的孩子发出一种雌雄混杂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天花板开始崩塌。生命体开始爆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像岩石一样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敲打着利明的身体。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利明心里想,但身子却动弹不得。铃声继续不停地响着。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人群嘈杂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发出了阵阵短促的尖叫声和惊讶声。利明感觉有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是赶来救援的人。

救援的人到了!

利明欢喜地叫了起来,但却发不出声,他现在一点劲都使不出来。

这个时候,热气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

喊叫声此起彼伏。利明听到了人们“啪嗒啪嗒”四处乱跑的声音。空气像要燃烧起来一样热得要命,“轰隆轰隆”地卷起一阵阵旋涡。

出什么事了?利明惊慌失措。来救援的那些人到底怎么啦?

爆炸引发的冲击波像岩浆一样猛烈冲撞着利明的身体,有什么重的东西撞到了利明的下半身,他的脚顿时失去了感觉。也许自己已被吹跑了吧,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男子的惊叫声。

“不行了!”

“这是什么!”

“好像还活着!”

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然而,肉被撕掉的声音和喊叫声响成一片,压倒了说话的声音。是那个家伙干的,利明想。那个家伙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控制住它自己的肉体,并向四周倾泻着自己所有的力量,破坏着整个房间。

不行。利明在心中呻吟着。这样任其下去的话,救援的人就无法把少女和吉住他们救出这个房间了,必须镇住那个家伙,不能让更多的人牺牲了。利明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种热的东西涌了出来,要控制住那个家伙,必须杀死那个家伙。让我亲自来!亲自来!

“住手!”

利明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冲向生命体。

他感到生命体在一刹那间畏缩了一下。利明又在心中大声喊道:“快过来!看着我,只看着我!我是你的父亲!到这边来!”

生命体呻吟了一下,把注意力转向了利明。热风开始减弱,很快只剩一点点了。

“你的情况我很了解、我也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快到我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让我抱抱你。”

生命体明显地开始动摇了,动作已变得迟缓起来。它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是在寻找“母亲”线粒体吧。但是“Eve1”已经彻底死掉了。当意识到这点时,生命体第一次发出了阵阵不安的声音。利明一个劲儿地呼唤着:“现在你的身体就要支离破碎了,对吧?你真的很痛苦,是吧?我很了解你的情况,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到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吧。你也许真的会自己创造出自己的子孙后代,但父母呢?你不能创造出自己的父母吧?你的母亲已经死了,你只有我这个父亲了,把你的痛苦分担给我吧,想想我吧。来我这里,快,来我这里!”

热风平息了。

寂静来临了。铃声也消失了——也许还在响,但利明没听见。发出轰响、正在倒塌的天花板停止了晃动。正在落下的混凝土碎片好像在空中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突然,“哧溜”一声,它移动了。

“哧溜哧溜”,它慢慢地胡利明走来了。

“对了,这样就对了。”利明一边鼓励着,一边在心里伸开了双臂,把它迎入怀里。

它碰到了利明的腹部,黏糊糊的很温暖。它开始把利明的躯体包裹了起来。利明微笑着温柔地对它说:“来吧,把你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来吧,让我们融合在一起吧,和我的细胞融合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感到害怕了。你一直都感到很不安,你很苦恼,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生命却又被另一个自己给攫去了,对吧?你的情况我很清楚。到我的身体里来吧,和父亲融为一体吧。快、怎么啦?快到我的身体里来吧。”

然后,利明感到自己的身体像熔岩一样在融化。

它的细胞穿过了利明皮肤的缝隙进入了利明体内。利明的细胞和它的细胞相互摩擦,热得快要燃烧起来。方向感在迅速地消失,利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它的细胞融了进来,它的细胞膜和利明的细胞膜在结合,它的线粒体和利明的线粒体在融为一体,它的线粒体DNA和利明的线粒体DNA相互混杂在一起,眨眼之间它的力量开始减弱了。

它在动着,想方设法要保住性命,摩擦加剧了。利明现在已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了,只是摩擦加剧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利明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也许自己正在和它一起飞翔吧。它释放着最后的能量。空气在不停地流动着,散发出热量。这对利明来说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是一种利明从没有想到过或体会过的刺激,恐怕在此之前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命体都没有感受过吧。利明在想,这就是所谓的进化吗?他感觉自己身处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好好享受这一切吧。其中的甘与苦对没有进化的生物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理解得到的。恐怕它们连世界上还存在着这种感觉都不知道吧。很快人类也能进化到这一步吗?到那个时候人类还能与线粒体共生吗?恐怕还是在共生吧。所谓进化,只有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才会发生。对方可能有时是生命体,有时是环境。发生的地方究竟是在地球上,还是别的行星上,或者细胞里,这个就不知道了。但是,当人类能创造出新的共生关系的时候,人类也就掌握了那个更为进步的世界。

它黏糊糊地进入了利明的身体之中。奇妙的声音听不到了。在沉寂中,利明和它一起在飞翔着。它的力量在消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结束了,利明心里这样想。噩梦到此结束了。

25

安齐重德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

“……眼睛睁开了!”

这位男子兴奋地冲着谁在喊叫,只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没事吧!听得见我说话吗?”

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跑了过来,向下望着安齐,摸了摸安齐的脸和身体。

……啊,我还活着啊……

安齐头脑里迷迷糊糊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突然,女儿的名字浮现在了安齐脑海里,他一下子从朦胧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大声喊叫着麻理子的名字。

“麻理子!麻理子在哪里?”

“请冷静。不要动。”

医生想要制止他,但安齐全然不顾,一心只担心着麻理子的情况。他拾起上半身,只觉背部一阵阵剧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行,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倒下。

安齐感到自己在一个像走廊一样的地方,地板上有一个巨大的凹坑,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出现了裂缝,看上去这里马上就要倒塌了。这时,安齐看到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道金属门半开着,绵软无力地歪在一边,警察和医生们在来回地忙碌着。明白了,这里是解削室前面的走廊。安齐的周围有好几个像是负了伤的保安,正躺在担架上呻吟着。吉住也在其中,他全身沾满鲜血,右手奇怪地扭曲着,但看上去不像是致命伤。

但是,他没有发现麻理子。

“麻理子!”

安齐朝解剖室跑去,膝盖一阵一阵地刺痛,几乎快要跌倒了,但安齐仍一个劲儿地跑着。

当安齐气喘吁吁地把手支到门上时,他看到有四五个急救人员抬着一个担架从房间里出来了。

上面躺着的正是全裸的麻理子。

“麻理子!麻理子!”

泪水一下子从安齐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安齐紧紧地抱住担架,大声地哭喊着,叫着麻理子的名字。但是麻理子纹丝不动,不管安齐在耳边怎么叫喊,麻理子都没有反应。安齐把脸挨了上去,不断地用脸摩挲着女儿的身体。麻理子不会死的,不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情的。

“麻理子会没事的。”

有人在轻轻地抚摩着安齐的肩膀。安齐吃了一惊,仰起了脸,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医生们。

“……真的吗?”

“是真的,虽然还在昏迷,但仍活着,而且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外伤。”

安齐旁边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说。安齐听医生这么一说,顿时感到有股热流涌上心头,抽噎了一下,然后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啊……麻理子……”

安齐再次抱住麻理子,把自己的脸挨着麻理子的脸。泪水浸湿了麻理子的脸,但安齐仍紧紧地抱着麻理子不放。麻理子的肌肤虽然有点冷,但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时,仍能感到心脏有力地跳动。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麻理子身上只有一点擦伤而已,这真是个奇迹。

麻理子的下腹部有一道已经结痂的血痕。当触摸着这道血痕的时候,安齐眼里流出来的热泪更加滚烫了,哭声也越来越大。自己没能好好保护住麻理子生命中极重要的东西,深深的悔意让安齐感到阵阵揪心般地痛苦。

“爸爸……”

有声音从耳边轻轻地传来。

安齐一下子弹了起来。

麻理子微微地睁开双眼。

“麻理子……”

“爸爸……我……”

麻理子略微地动了一下手指。安齐用双手紧紧握住了这只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嗯嗯”地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继续流着眼泪。麻理子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

“我……我……”

这个时候,“扑通”一声,麻理子的下腹部动了一下。

安齐惊叫了起来。周围的医生们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怎么会?安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怎么会?难道妖怪还活着吗?它正准备咬破麻理子的身体,从里面出来吗?“住手!快住手!”安齐大声地喊叫着。

但是,麻理子一把抓住了快要倒下去的安齐的手。

她把安齐拉到跟前,然后把手放到父亲的背上,温柔地抚摩着。

“放心吧。”麻理子说,“爸爸……不要紧的。放心吧。这个肾脏……已经……不会再动了……因为它现在是……我的……肾脏了……我的……”

安齐悄悄地看了看麻理子的脸。

麻理子的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可能是有点困了,她眨巴着眼皮,就像蝴蝶拍打着翅膀一样,然后安静地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安齐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麻理子的下腹部,但是那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异,有的只是移植手术留下的疤痕和光滑的肌肤,已没有迹象表明麻理子和安齐会受到威胁了。

移植肾现在已被麻理子的身体同化了。安齐这样想。

安齐再次拥抱着麻理子,温柔地、用尽全身心的爱紧紧地拥抱着。对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也许麻理子还不会原谅父亲。也许麻理子还不会完全地向父亲敞开心扉,但让这些问题都一个一个地解决吧。与麻理子生活在一起,同甘共苦,共同分享彼此的感情,一直到麻理子向父亲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就从现在开始,两人真正的生活就从现在开始。

“……好啦,我们要把你女儿抬走了。”医生拍了拍安齐的背。

安齐非常想就这样一直抱着麻理子,但他还是勉勉强强地依从了医生。麻理子的担架被抬走了。

担架拐过走廊,走出了视野。这时安齐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怎么样子?”安齐问身边的一位警察,“那个捐赠者的丈夫……叫永岛的?”

“啊……”

警察面带愁容。安齐顿时感到背脊发冷。

“怎么了?永岛现在怎么啦?请告诉我。”

“……在那里。”警察说着呻吟了一下,下巴朝安齐的后面抬了抬。

安齐回过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铺着一张白色的床单,床单的中间高高地隆起,很明显盖着什么东西,从被盖住的东西的形状上看,怎么看也不是个人。

安齐跑到床单跟前。身后传来警察吃了一惊的声音。安齐掀开了床单。

“啊啊……”

安齐移开了视线。

一块像是已融化了一半的肉块摆在那里。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是胸部以上的部位。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好像要去抓什么东西一样,手臂的皮肤已变成了黏糊糊的胶状物。整个头部已被烧焦,很黑,而且缩得很小。胸部的四周流淌着像融化的糖一样的东西,并蔓延到了地板上。一股生肉被大火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怎么回事?

“……拜托了,快把麻理子带到这里来!”

安齐叫喊着。周围的人都同时转过头来,一脸惊讶的表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刚才那位警察跑了过来,“好啦,你也是身负重伤的人哟。马上要给你进行治疗了,还是老老实实地……”

“拜托了,求求你。”安齐苦苦地哀求道,“就听我这一次,以后都听你的。请把麻理子再带到这里来,一会儿就完,求求你,真的一会儿就完。”

警察皱了皱眉头。

“求求你……真的一会儿就完。”

警察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的警察叫了过来,三言两语地下了命令后,年轻的警察便朝走廊跑去。

过丁一会儿,抬着麻理子的担架又被抬了过来。麻理子的嘴上戴着氧气面罩,手臂插着—套输液管,身上盖着毛毯。

“请把麻理子放到这儿来。”

安齐请求着。医生们把担架放在了旁边。

“你要做什么?”

安齐没有回答警察的询问,而是掀开了麻理子身上的毛毯,然后拉着即将崩溃的永岛利明的手。

安齐把这只手放在了麻理子的左下腹部,那里是永岛利明的妻子的肾脏被移植的地方。

当安齐看到永岛利明的手使尽了最后的力气伸着,像是要去触摸什么东西的时候,安齐想他肯定是想去摸摸他的妻子。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表示道别的动作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永岛利明那已被烧焦的嘴角好像轻微地动了动,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