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双手握拳,眯眼低声道:“要小心。”

韩绛树发现父亲那般低三下四,是她这辈子都从未见过的惨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顿时便魂魄摇动,几乎有道心失守的迹象,还是那一截柳叶微颤引发的剑气涟漪才使得她猛然惊醒,强咽下一口鲜血。韩绛树突然伸手攥住那截柳叶,不惜牵动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门秘术锁住这把名动天下的柳叶飞剑,她竟是拼死也要阻拦姜尚真的出剑。哪怕只能支撑片刻,她也在所不惜。

韩玉树竟然在示弱求饶、打了个道门稽首的一瞬间,便祭出了真正的撒手锏,一门压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护山阵法。是那幅在万瑶宗祖师堂悬挂数千年的五岳真形图,而且按照韩玉树的说法,这幅画卷比起万瑶宗的历史只会更加悠久。

万瑶宗开山祖师当年还只是个少年樵夫的时候,误打误撞打破了一层摇摇欲坠的禁制,不经意间闯入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寂寂无闻的三山福地,在未来被他开宗立派的祖山之中,寻见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画卷,从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评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当中呼风唤雨,登高途中不断汲取天地灵气,以至于聚拢了将近半数福地灵气在一身。但是不知为何,祖师最终依旧闭关失败,作为飞升境大修士,一身浑厚道意、无数灵气就此重归福地。

至于到底是谁有此气魄、笔力和神气,能够绘出画卷上的五岳和九江八河,并不知晓,只知落款是一个无据可查的名号: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画卷天地之外,韩绛树面朝太平山山门,背对着远处战场上的对峙双方,但是那边异象横生、天地翻转,好像一幅万里山河图被随意折叠起来,使得韩玉树和陈平安都凭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时跌入一处洞天福地,天地隔绝,就此消失无踪。

韩绛树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种恐惧,仙人境修士和陆地剑仙之间的捉对厮杀是何等凶险万分、匪夷所思。她父亲在三山福地几乎从不出手,和老友访客切磋道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从不让外人知晓。而且韩玉树作为万瑶宗历史上修道资质仅次于开山老祖的练气士,好像从未“飞升”游历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这一手袖里乾坤,抖搂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设身处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壶中洞天,看来韩宗主藏在池塘水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学成不少上乘道术,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毕其功于一役,有备而来啊。这幅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画卷,本该是用来对付其他敌对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弯腰拿起脚边的那只酒壶,抿了一口酒,完全没有出剑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图,好像根本就没想着要去驰援陈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对韩绛树缓缓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没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个后半辈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终小心韩玉树这样的修道之人。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未来的韩绛树,我需要向你认个错,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着吧,风波过后,我会拿出当年还你绣鞋一半的耐心,和你们万瑶宗好好耍耍。桐叶洲,哪怕没了好些老人,一样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韩绛树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叶,剑气自行流转的飞剑令其整只手肉销骨露,惨不忍睹。

“剑真要走,你抓得住?”姜尚真心念微动,收回一截柳叶,悬停在自己眼前,他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似乎嫌弃这把本命飞剑沾染了绛树姐姐的鲜血。

韩绛树试图以心声秘术和父亲言语,可惜徒劳无功,父亲果真是拽着那位剑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图当中。

只是韩绛树难免心有疑虑,父亲为人隐忍,为何要和一个与太平山关系莫逆的陌路剑仙莫名其妙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转头说道:“杨朴,你是读书人,教我一句更吓唬人的狠话。”

杨朴神色尴尬,还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说道:“反正梁子结下了,一有机会就抄家伙打人闷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长大的?”

杨朴坦诚相见,还真就点头了:“小时候被绑匪拐上山去了,在贼窝待了大半个月,学了几句糙话。”

姜尚真备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杨朴兄,以后先当君子贤人,再当山长圣人什么的,到时候可别眼高于顶,瞧不起我和陈山主了。”

杨朴无奈道:“姜老宗主说笑了,除了贤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没头没脑的际遇,让杨朴觉得做梦一般,他还真不敢相信,原来姜老宗主是这么一个极有意思的人,言语风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有些无奈。自己大概是说多了鬼话混账话的缘故,难得说几句真心话,竟然都没人信了。不如陈山主多矣。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捞个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叶洲就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样子了,玉圭宗有韦滢在,出不了纰漏,那小子是个笑面虎,心狠手辣本就不输自己,且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儿的集大成者。说实话,主动让位给韦滢,姜尚真没什么不甘心的,也绝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韦滢是什么趁着姜尚真闭关养伤,逼宫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关”后的黯然神伤,当然是他随意为之,韦滢是个绝顶聪明的晚辈,无须提点,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会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所以姜尚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好跟着陈平安一起返回宝瓶洲。

杨朴则有些思绪飘远,小时候在山上贼窝里除了打骂难免之外,其实山上日子过得还不错,结果到最后匪人们嫌他吃得太多。甭管鱼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撑死鬼好过饿死鬼,尤其是第一餐,他当时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飞。家里是真穷,确实给不起钱,匪人们就把他装麻袋丢了回去。有个老贼子,解开绳子后,踹着麻袋跟他说了句玩笑话:“穷得都差点儿没命了,还瞎扯什么功名,读了几天书就失心疯,以后再多读几本,还不得奔着当那举人老爷去。”结果到最后,从乡野学塾里走出的杨朴,十八岁就考中了状元。

可哪怕在书院求学,杨朴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山上岁月,会感激那个说了几句无心之语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韩绛树:“杨朴,你以后当了书院的君子贤人,别学他们那么聪明。”

杨朴摇头道:“学不来。”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为戒。”

杨朴点点头:“会的。读书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远解近,以书上事解书外人。”

韩绛树早已破罐子破摔,朝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满脸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烂大街,滥情的玉圭宗无情种、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为战功大了,就可以改头换面,当那英雄豪杰?当面夸你的几句客套话,就当真了?背地里如何说你,需要我为姜老宗主‘解惑’吗?”

姜尚真翻了个白眼,手掌扇风,将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了一尊地仙门神的面门上,说了句“道友不用谢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弹,将韩绛树击飞出去,彻底打晕了她。

其实姜尚真也很奇怪,为何韩玉树会突然翻脸。一个在宝瓶洲都声名不显的落魄山,或者是陈平安这个名字,照理说都不该让韩玉树心生杀意,不死不休。陈平安担任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庙,知道的修士不多。一来剑气长城早就隔绝消息,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被陈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些年偶尔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巅悄悄流转,尽是些含糊其词的漂亮言辞,什么天才剑修,惊才绝艳,资质直追宁姚,横空出世,“知书达理”,很会打算盘,待人和善,在倒悬山春幡斋露过几次面,风采绝伦……

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剑仙,要么不喜欢和家乡朋友谈及旧事,要么偶有提及,也都无一例外,有意绕过那位隐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个比较确切的说法,还是出自剑气长城的本土大剑仙陆芝之口,说那位年轻隐官和老大剑仙确实最聊得来,可以当作半个嫡传,而且隐官不是什么外乡人,就是剑气长城自家人。

不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韩玉树没道理像个要脸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直接分生死。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即便知道陈平安是隐官,更没道理如此撕破脸皮,赌上整座万瑶宗的千秋大业去搏命,打赢了,三山福地还不是满盘皆输的下场?只说他姜尚真,以后会和万瑶宗善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在心算计时,只要过了那个时刻,陈平安依旧无法逃脱那幅祖宗辈分的五岳真形图,他就出剑救人。至于是否会消磨道行、折损阳寿,顾不上了,况且也没什么好算计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姜尚真不是今日才如此,而是历来如此。

就如韩绛树所说,姜尚真自认当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声名狼藉,流连花丛,到处闯祸,在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只会嬉戏人间,辜负无数真心。

画卷天地内。陈平安和韩玉树依旧各自悬停在原地,虽是三十步距离,但是一位仙人境神通加上画卷天地,使得双方如同咫尺天涯。

陈平安环顾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为广袤无垠的一幅白描画卷大天地围困自己。这幅画卷山河当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耸立天地间,此外还有九条水深流逝无声的江水,以及八条水势跌宕的大河,气象万千,道意无穷。

陈平安叹了口气,微微恼火道:“韩道友这是作甚?先前万瑶宗待客,已经足够诚意了。我说要向万瑶宗问剑,不过是句气话,韩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将半座万瑶宗折腾过来,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了百余枚谷雨钱的损耗,找谁赔去?韩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尘埃落定,想要走回头路,给自己找台阶下,就不是一句‘陈道友剑术通天’可以息事宁人了。”

韩玉树脸色阴沉,似乎比陈平安更加恼火万分:“陈平安,你有此修为,其实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场的。”

韩玉树无须阴神出窍远游。先前那位隐藏在云雾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师之流的远古神灵,是某种大道显化而生的假象,此时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稳固,一双金色眼眸越发精纯,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击云璈,彩带飘摇,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间便出现一座云海,电闪雷鸣,隐约有蛟龙游弋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蓦然从云海炸出,其间数次更换轨迹,撞向陈平安。

陈平安甚至没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灵庇护四周,和那神女就像重逢在万年之后的两尊远古神灵,以神道针对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轰然粉碎,陈平安身边下起了一场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围绕在陈平安四周,构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云璈十二锣鼓,便有十二座蕴藉雷电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条金色长线,与云璈相互衔接。

陈平安始终御风悬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电不断轰砸而来,神灵敲击云璈越来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条雷鞭越来越笔直一线,术法神通的施展,再无半点间隔,但是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拳意倾泻成一个完整大圆,如人身在一轮明月中。

陈平安笑道:“韩道友,不如让这位姐姐吃饱饭再来擂鼓?”

一袭青衫,方圆十数里,除了十二条浓郁如水的雷电桥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电,交织如网。

陈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间狭刀斩勘,轻轻推刀出鞘几寸,又缓缓按回刀鞘,显得十分无聊,啧啧道:“亏得这位司云神女没了灵智意识,不然胆敢以下犯上,这等悖逆行径,可是犯了天条,下场会很惨的。”

韩玉树嗤笑道:“以下犯上?你当自己是谁?”

一记幽绿刀光,在雷电缝隙间一闪而逝。陈平安终于拔刀出鞘,随意一记斜落劈砍,将那把法刀青霞劈斩坠地。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个停滞,随之稍纵即逝,陈平安侧过身,以狭刀斩勘横挡在身前,法刀青霞打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击中斩勘刀身,陈平安后撤一步,同时抬臂,将那把神出鬼没的法刀礼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悬如巨大飞剑,陈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压顶山岳一拳递出。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陆续坠落,“剑尖”直指陈平安。

韩玉树笑道:“这算不算问剑陈道友?”

陈平安又先后递出两拳,每递出一拳,就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数丈。

不过陈平安犹有闲情逸致开口言语:“怎的,韩道友要确定我的武夫境界?”

“陈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韩玉树步罡掐诀,陈平安所立之处,山水灵气荡然一空,不但如此,两座天地禁制内的灵气连同山水气运,都被韩玉树鲸吞入腹。显然是要将天地剥离成一处练气士最惧怕的“无法之地”,韩玉树借此汲取灵气,蓄势待发,既能耗光陈平安的修士灵气,又能让自己长久厮杀,多施展几门三山福地的压箱底神通术法,一举两得。白也在扶摇洲一战,事后浩然天下的许多山巅修士,其实都曾仔细推衍,精心复盘战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认,文海周密的那个“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过这类山巅战事,极难照搬,门槛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极其不易。

可韩玉树今天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他当然没有文海周密那样的天地贯通大道法,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箓,五座山岳。当倒数第二座山岳压顶而下,陈平安又习惯性一拳递出,竟是只让那山岳微微摇晃而已,下一刻,便整个人被一座山岳压下大地。

这座山岳极其古怪,好像能够主动和压胜之人气机牵引,根本不给陈平安缩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机会,人动山跟随,其实陈平安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可最终仍没能逃过一劫。

韩玉树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实的“太山”镇压,止境武夫也好,剑仙也罢,都很遭罪。

韩玉树以剑诀远远在山岳之上书写金色符箓,崖刻榜书,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一线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诀,韩玉树是在为这座五岳之一的太山不断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若有人登山近看,韩玉树画出的一条纤细金线,其实就是一条从山巅流淌而下的江河。

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传承的山法道诀,以一座太山当作符纸,仙人境韩玉树则以三山道诀作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越发气象巍峨。

韩玉树洒然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自报名号,让我知道你来自落魄山,名叫陈平安。”

太山符箓山根和白描山河画卷早已相接。

韩玉树微皱眉头,那个家伙为何毫无动静?一位武学大宗师,体魄绝对不至于如此……“纸糊”。

太山山脚处,涟漪微微荡漾,有人一步从“大门”中跨出,竟是陈平安:“这篇本该是三山福地宗主心传相授的金书道诀,晚辈就笑纳了。”

韩玉树并没有立即收起极其消耗灵气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陈平安继续观摩道诀文字内容。因为他担心那是一门保命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自己撤去这张山符。

果不其然,那个“陈平安”虚无缥缈起来,身形开始微微摇晃。

陈平安转头望向韩玉树:“真要铁了心杀我啊?”

韩玉树微笑点头:“不然?”

陈平安回望了一眼那条金色溪涧,叹息一声,缓缓御风而起,有样学样,竟是以手指掐剑诀,从山脚处往山巅去,画出了第二道山符。只是相较于韩玉树画成的那条金光浓稠的溪涧,陈平安初学此符,歪歪扭扭,不成体统,而且道诀金光纤细如一条小沟渠,但是却让韩玉树脸色微变。符箓修士画一道符,到底是鬼画符惹人笑,还是仙人指路骇鬼神,其实再简单不过,就看符成与不成,不成就是树杈乱岔,浪费灵气和符纸,成了,就是符胆点睛,品秩高低有别而已。那一袭青衫御风到山巅高度后,竟是真被他画成了一道极难学成的三山符。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陈平安看着那条金色小沟渠蓦然消失,却已经心满意足,转身点头道:“说出来,怕吓破你一颗仙人胆。哦,不对,你应该有所猜测了。你们这帮喜欢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脑子都挺不错,比起正阳山和清风城可要难缠多了,嗯,难缠太多了。难缠才好,不然我学成这一身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陈平安竟然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韩玉树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杀了陈平安,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韩玉树对此其实可以接受。万瑶宗的荣辱存亡,哪里比得上自身的破境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战过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无形的大道气运就会更多几分。

如果让等同于半个飞升境的神灵就此消散,来换取斩杀陈平安的功劳,韩玉树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个仙人境,欲想跻身大道逍遥如虚舟的飞升境,何其艰辛?尤其是从唾手而得的大道机缘,变成希望渺茫,与寻常仙人境修士沦为一般境地一样,每次闭关就像走一遭鬼门关,当然更加让韩玉树道心煎熬。

陈平安拊掌而笑:“懂了懂了,韩道友和正阳山某个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个落魄山武夫陈平安,毕竟终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成气候;却未必容得下一个拥有隐官头衔的归乡人,担心会被我秋后算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哪天被我一锅端了,岂不是阴沟里翻船。韩道友,是也不是?”

韩玉树神色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陈道友就不要言语试探了,毫无意义。”

陈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镇大小两座天地,能让韩道友提升一境,以飞升境对敌,我这会儿就立即认输,赔礼道歉,花钱保平安嘛。”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花一枚钱。”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韩玉树终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御风悬停的陈平安就要缩地山河,试图去与那人半路汇合。太山再次凭空出现,轰然坠地。

陈平安止住脚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韩道友了。”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一把本命飞剑带起些许涟漪,重归本命窍穴。

韩玉树眼神熠熠,感叹道:“大造化,大造化!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果然是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并且各有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万剑;当下这把,可以悄无声息造就小天地。两把飞剑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无敌手了……倒也有那万一,有趣有趣,好像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他那两把本命飞剑心事与立即,似乎刚好克制隐官的这两把?无妨,只要隐官愿意诚心诚意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先解了今天死结,如此足可让人提心吊胆的死局定然一样可解。”

“不怕讲道理,万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后,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和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至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韩玉树双手负后,攥着叠在一起的两根画轴,这位万瑶宗仙人境眼神当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神色:“陈平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之后,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那边竟是障眼法无数,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就连我们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拢各方谍报,直到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确定了你的真实身份。难怪有人说落魄山的陈平安在骊珠洞天活下来不可怕,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可怕,成为年轻十人之一也还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如何能够一步步成为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运气?机缘?命数?脑子?性情?好像处处加在一起,处处无错,才能够成为今天的你。陈平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山巅境跻身的止境?先前假装不知罢了。榜单上的那个隐官第十一,可是明确无误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与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从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声陈道友,你称呼我为韩道友,话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人更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陈前辈,或是陈大剑仙了。”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那些万一,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花钱消灾以防万一,莫非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韩玉树冷笑道:“隐官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至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因为这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境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陈平安,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陈平安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做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然后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篡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韩玉树:“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他刹那之间就被陈平安还以颜色,他这个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并不由自主地被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心神带来此地后,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弥留之际,仙人境韩玉树只听到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儿当场脑袋开花的家伙,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到自己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那个山巅存在竟是一拳打得仙人境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他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竟有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避暑行宫档案所载的一些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主持五岳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儿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与法刀青霞一样,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哟喂,这位仙人境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花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和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和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一起,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轴,准备收起山河天地。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屈指一弹,将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和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被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韩绛树并未受到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越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手中狭刀都摔落到了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问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他终究没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图,彻底沦为一处山河废墟,不然还有的打。”

姜尚真点点头,问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实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画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陈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笔,这就意味着韩玉树绝对没讨到半点便宜,但是陈平安脑袋处伤势极重,身上各大气府震颤不已,又半点作不得伪,咱们这位陈山主确实受伤不轻。那么韩玉树为何消失无踪?若说陈平安斩杀了此人,姜尚真还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镇山之宝五岳真形图,韩玉树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境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儿就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自家山主的言语神色,像极了一位饱受委屈的大宗门谱牒仙师。

大概是年轻山主和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个躲藏其中的“道爷”说法,更是点睛之笔。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嘴上言语之时,陈平安其实一直以心声与姜尚真闲聊,很气定神闲的那种,但是每一句话,都让姜尚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韩玉树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绝大多数仙家重宝都已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这趟游历重返原地,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还只是沿着轨迹尚存的原路,带着韩玉树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让我差点儿魂不守舍,这种事情,跻身飞升境之前,实在是……能不做就别做。韩玉树的死,极其隐蔽,我不敢说整个浩然天下,始终无人知晓,近期肯定不会有谁察觉。韩玉树自己的两层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够遮蔽天机多年了,何况我还有一份不小的见面礼,等着对方某位飞升境大修士登门收取。所以对方何时洞悉天机,我会有所感应,好歹心里有数。差不多那会儿,就该是双方见一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杨朴突然小声道:“两位前辈,那个韩绛树,好像在偷看你们对话。”

因为剑仙陈前辈受伤太重,没有以心声与姜老宗主言语,所以杨朴发现那个韩绛树一直在凝神定睛,凭借两位前辈的嘴唇大致判断言语内容。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须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两人随意笑谈间,就是一个万瑶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这句话,显然她是跟韩玉树说的。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境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至蛮荒天下王座高位。

真正让韩绛树忌惮不已的,是今天大战落幕后那位道门剑仙的言语,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而先前姜尚真口口声声喊对方为我那朋友、兄弟,这比那个“道爷”更加麻烦,因为显而易见,一个说法透着几分生疏,一个说法却略显巴结,这意味着姓陈的道门剑仙所在宗门,一定是个比玉圭宗更加庞然大物的显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斩仙人的一片柳叶,神通可不只在杀伐上,而是玄妙无穷。只可惜和姜尚真为敌之人,大多开不了口去跟人讲述那一片柳叶的诡谲神通了。

姜尚真为何如此忌惮白帝城城主,忌惮程度甚至要远远胜过龙虎山大天师?自然是姜尚真与郑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辈。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说道:“你是山主,谁来当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抛过去一壶酒:“趁着绛树姐姐酣睡香甜,我们先喝一壶。”

韩玉树、韩绛树这对上五境父女,遇到陈平安、姜尚真这对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门没烧香没翻皇历。所以说,上山修行要修心,红尘历练少不得。

陈平安突然说道:“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却没有说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一片柳叶斩仙人,如今却只剩下一截柳叶。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了壮丁去干活。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怎会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怎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所以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首席供奉刘老成,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他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这个人,想法、言行、仙师风度、挣钱手腕、花钱习惯,以及每个关键时刻的重大决定,始终都太……飘逸了。

在宗门战事最为严峻之际,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门不传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跻身了飞升境。和桐叶宗旧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场也相仿,都属于强行提升境界,代价极大。原本异常稳固的修士长生桥,在跌境之后,就像在桥头处彻底断去道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断头路,原地徘徊。离着飞升境好似只差几步路,却是一道此生再难逾越的天堑。

所以大局一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极少现身了。一来姜尚真确实需要闭关养伤,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当家三年狗都嫌一样。如今桐叶洲形势乱得很,再不是那种与蛮荒天下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种,而是风波落定,劫后余生,台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满脸笑容,作揖稽首之时,袖里藏刀的那种刀光一闪,玄机重重,不杀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境韩玉树之流,躲在幕后的运筹帷幄,钩心斗角。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可一转身,和自家人饮酒时,多半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没觉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没少笑话别人,一逮住机会,那都是正大光明摆酒席庆贺的。当年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杜懋后来之所以能够荣登“玉圭宗中兴老祖”之位,还不就是姜尚真在桐叶宗地界云海上设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劳?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姜尚真仰头望天:“那当然,姜某人是从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将那飞升境视为手中物的人,所以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这么认认真真修行过。”

转过头,和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摆摆手:“山主别耽误我跟绛树姐姐风花雪月。”

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韩绛树。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走到一个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境地仙身前,姜尚真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遗址,山水破碎,灵气四散,几无气运可言,其实对玉圭宗这样的大宗门来说,若是撇开什么道义不谈,一样属于比较鸡肋的存在,不过却是万瑶宗和金顶观这些宗门、宗门候补的选址首选,因为再不如当年盛况,太平山还是太平山,地界辖境千里之广,只要运作得当,哪怕捡现成的,对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而言,都是一块值得砸入几千枚谷雨钱的风水宝地,经营得当,砸钱够多,至多两三百年,祠庙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庙,重重凝聚、归拢和拘束山水气数,就又会是桐叶洲一处屈指可数的宗门选址所在。不过想要真正重返当年鼎盛气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哪怕山水依旧,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毕竟换成任何修士来此群居修道,都不是当年那些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实在藕花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和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和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山上修士,韩玉树稍微好点,脑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可如韩绛树这样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旧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惮陈平安有个师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剑仙。会少想好几步,就像是个只会生搬硬套棋谱定式的棋手,比臭棋篓子好,却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会去想,陈平安为何能够成为左右的师弟,以及左右这种性情孤僻的大剑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独有方式,对师弟陈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让浩然十人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视为朋友吗?自然不是。是在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险出剑,用命换来的战功使然,所以韦滢那小子就算再当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师就绝对不会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脱离玉圭宗,龙虎山天师府甚至会对整个玉圭宗的观感从好转差。所幸这些小事情,韦滢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芥蒂,这也是姜尚真放心让韦滢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杨朴,等哪天你当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飞升境,到时候约上陈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顿酒?地方你选,在大伏书院都没问题。”

杨朴这样的小傻子愣头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负。但是姜尚真为了捞个首席供奉,别说和杨朴约定喝酒,就算和杨朴斩鸡头烧黄纸都成。

杨朴起身作揖道:“晚辈乐意至极。”

谁说他傻了。能够认识姜老宗主和剑仙陈山主,杨朴偷着乐呢。

姜尚真坐回台阶,大概是身边有个读书人的缘故,难得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感慨:“多读书,不是让人见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让人恍然,原来如此,并且始终坚信不该如此。这就是那位陈山主,先前与你说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及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个原来如此,再去做决定。”

杨朴再次起身,侧身站在台阶上,又一次作揖道:“学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谢我作甚。你也真是个没半点眼力见儿的,我都要称呼他一声山主,你拍我马屁有屁用。”

杨朴认真想了想,瞥了眼台阶上还贴着一张符箓的酒壶,说道:“那晚辈就收下酒壶了。”

孺子可教。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远方,却高高举起手,朝杨朴这位书院儒生竖起大拇指。

那位绛树姐姐醒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贼,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绛树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贼,更亲昵些。”

杨朴这会儿已经适应了,安静坐在姜老宗主一旁,优哉游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说道:“你要离开,没问题,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个誓。韩绛树,姜尚真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韩绛树默不作声。

姜尚真告诉她一个祖师堂心誓秘法,是那桐叶宗的。

韩绛树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韩绛树还不至于去招惹一个神色认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韩绛树但走无妨。

姜尚真没了以往吊儿郎当的神色,站起身,以心声跟韩绛树提醒道:“韩宗主一样受伤不轻,方才又听了我一句劝,认了不打不相识这老理儿,所以韩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临时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韩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语,竟是半点声势不弱于我那自报名号的朋友,难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选址太平山,是在中土神洲背靠大树好乘凉?”

韩绛树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冷哼一声,瞬间土遁数百里,然后以水法潜入一条大河当中,最终在千里之外御风远游,赶紧返回那座入口处位于桐叶洲东海的三山福地,她要和几位祖师秘密商议此事。

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术法,姜尚真伸手抚额,这个绛树姐姐又有些可爱了。

站在太平山之巅,在夷为平地的祖师堂旧址外,陈平安拈出三炷香,是三根山水香,悬空燃烧。等到三炷香燃尽,陈平安才转身一路走到山顶崖畔,视野顿时为之壮观一阔。

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陈平安要在这八十年之内,替剑修黄庭守住这座太平山。这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绕道而行的大伏书院了。

陈平安走下山来。

至于韩绛树的远去,没拦着。甚至没有多此一举,在她某处本命气府内隐藏一缕剑意,让姜尚真以一截柳叶配合,是足可瞒天过海的,到时候连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来。只是没必要如此,免得打草惊蛇。整个万瑶宗,极有可能只有一个仙人境韩玉树有资格在那“阵营”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以韩玉树的谨小慎微,肯定连嫡女韩绛树都会刻意隐瞒。

到了山门口,陈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脚的金丹境地仙身前,按住那团魂魄,轻轻一拍。

那位金丹境大佬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连求饶都不敢。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我是谁了?”

金丹境修士点点头,陈平安,是这位前辈自己说的,哪敢忘记。

陈平安说道:“能不能让自己记住不记住这个名字?”

金丹境修士苦着脸,灵光乍现,以心声信誓旦旦道:“晚辈可以发誓,绝对不对外说及今天发生的任何事!”

事实上,魂魄被剥离出皮囊后,再杵这儿当门神,就光顾着守住一点灵光了,还真没看见听见什么多余事。

陈平安说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劳驾姜宗主传授你一门心誓秘法,就当是弥补道友的修为损耗了。”

金丹境修士如遭雷击,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他呆滞转头,果真见到台阶上有一个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脸贱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换!比任何言语都管用。

这位金丹境修士膝盖一软,还真不是他没骨气,实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轰顶的次数太多,小小金丹境,扛不住了。

姜尚真只好传授了一门玉圭宗发誓秘术,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没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点香火,用自家祖师堂发誓,当然更加管用。

陈平安看着那个额头渗出汗水的金丹境修士,双手笼袖,微笑道:“说说看,哪里人,说得仔细点,以后说不定我会去做客。”

那位金丹境当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该说的不该说的,管他呢,老子先保命再说,所以事无巨细,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个名为戴塬的金丹境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在内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还是要强上许多,因为实权更多。当初山河变色时,虞氏王朝皇帝带着太子一并逃难,却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赶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门,因为根本来不及,所以匆匆避难逃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水秘境,地盘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门派的镇山重宝,足够浩浩荡荡几千号皇亲国戚们以及一国境内各路谱牒仙师们隐世避祸就是了。烂摊子则交给了一个庶出皇子,皇子穿了龙袍接过玉玺,就当是领国主政了。最终蛮荒天下占据一洲山河,虞氏王朝当然难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态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军帐妖族修士为父皇帝,自降为儿皇帝,然后在甲子帐早有谋划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内的几乎所有桐叶洲大国,从庙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从官场到山上再到江湖,礼乐崩坏得令人发指,短短数年之内,人心之阴私险恶,一览无余。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带着太子和一干国之砥柱,顺理成章地收拾旧山河,倒是没忘记连下数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诏。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言语之时,戴塬始终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辈的神色,所幸对方一直双手笼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陈平安笑道:“你说那处被你师门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绿珠井,唤龙潭,白玉山市,系剑树,对吧?劳烦戴道友给我详细说道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这些奇人异事和山水秘闻。还有你家那位祖师,叫高太书,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颈的金丹境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阀啊,一门两金丹,难怪能够为虞氏王朝扶龙续国祚。”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而他作为两个金丹境之一,又有祖师和师门作为靠山,在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护国真人,以及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略逊一筹。桐叶洲仙家山头的数量,虽说相对于一洲的广袤山河还是略显稀少,可是只要势力聚拢、山水气数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过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皇历了,如今桐叶洲修士,上五境还好,其余地仙在内,见着了别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见着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更需要降两境。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绿珠井的井水,能够让女修驻颜有术;而那唤龙潭,当然不可能真是蛟龙,而是蛟龙之属近裔。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系剑树,在戴塬看来,最没啥花头,其实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纪极轻的元婴境剑仙在那边醉酒休歇,顺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赏山市,其间随手将佩剑挂在了树上,后来那位元婴境剑仙跻身了上五境,祖师高文书收到山水邸报的当天,就让人在树下立起了一块“系剑碑”。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戴塬小声道:“不瞒前辈,纯属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从山市雪湖搬来几百斤积雪,使得水运稍稍浓郁几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几种奇花异草,丢入井中,使得井水颜色光彩几分,再请几位名气稍大的谱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帮着绿珠井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跟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这是高祖师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师有命,不敢不从啊。”

戴塬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和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叹了口气:“如今的宝瓶洲,可了不得啊。”

陈平安说道:“行了,就这样,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山头拜访。戴道友说了这么多,让我受益匪浅啊。”

戴塬弯腰更低,行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境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境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戴塬一脸茫然,然后心头一紧。斡旋个啥?不需要啊,老子与那位小龙湫的元婴境前辈,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缘啊。有事没事就看一场镜花水月,神仙日子。

陈平安斜眼看戴塬。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见陈平安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个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接过墨锭,挥挥手。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铆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陈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动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境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陈平安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陈平安收手后,将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杨朴低头看了眼手中酒壶,又看了眼陈山主手中墨锭,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谢。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了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境大佬用来欣赏镜花水月。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花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总之些许个人恩怨,不妨碍荀老前辈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你这句话,够够的了。荀老儿这辈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实最要面子,只是当了个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陈平安问道:“我那左师兄?”

姜尚真摇摇头:“确切消息,没有。我只听说与那十四境剑修萧愻,循着当年那些海上凭空出现的几座归墟大门之一,去了蛮荒天下问剑一场,也有人说左先生与萧愻联袂破开天幕,去了天外古战场,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至今未归。”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宫祖师堂搬去了宝瓶洲,风生水起,混得很开,都成了大骊王朝的供奉,咱们那位旧友,差点儿都不舍得南下归乡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个儿看去,保证不会让你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梦,其中一梦,有人率先开天,有人随后登天!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此梦重复不断,陈平安却始终一个都看不清楚,始终记不住任何一人。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说道:“放心吧,山河依旧人都无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乡去了。”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圆圆脸,棉衣布鞋,长得可爱,脾气还比较好,说话憨憨的。赊月大概是唯一一个身为妖族,却被浩然天下诚心诚意接纳的好姑娘了,极好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见,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认一事是,先后两大拨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属于玄之又玄的应运而生,得天独厚,不但在大战中活了下来,而是各有破境和极大机缘在身。大战一起,两座天下又牵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蛮荒两处,原本相对井然有序、流转极慢的天地灵气、山水气数,变得彻底没了章法。第一拨,人数不多,却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苗头,最典型的,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其实更早之前,就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大年份,以宁姚为首的剑仙坯子大量涌现。与之对应的,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剑仙。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寂寂无闻,或者声名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剑仙的韦滢,他在旧大骊中部陪都战场数场搏命厮杀当中破境跻身仙人境。还有驱山渡的金甲洲剑仙徐君徐獬,担任皑皑洲刘氏客卿,首次踏足桐叶洲。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搜罗各洲谍报和有限的山水邸报,统计这拨天之骄子的姓名、人数、境界,尤其是各大战事当中的表现,然后凭此猜测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终高度。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棉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和陈平安一样同为年轻十人之一,早年在城头那边,倒是与一个姑娘有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误会。陈平安当时误以为她是刘材,一个飞剑天生克制自己的剑修。过去太多年,自己脑子不太好,完全记不清了,什么圆脸棉衣什么赊月的,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的事情,多说多想皆无益,容易误会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陈平安掏出那支碧玉簪子,准备重新束发别玉簪。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碧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下一刻,陈平安低头弯腰,一个前冲,转瞬之间就远离了太平山的山门。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坑,陈平安好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儿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个坑旁边,确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轻山主,“好像”又好像“当真”身受重伤之后,一头雾水,都有些吃不准真假了,只得以心声问道:“山主,闹哪样啊?这次咱俩又要坑谁?又来了个仙人境?而且还是不纸糊的那种?给句准话,我来护道。”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我一把。”

姜尚真赶紧将陈平安拽回地面,陈平安神色萎靡,一个后仰倒地,自言自语道:“好拳。”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可扛不住。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躲无可处躲,扛又扛不住,亏得自家山主有担当啊。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却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盘腿而坐,将那支碧玉簪子递给姜尚真,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晕死过去了。

姜尚真收起碧玉簪子,背起陈平安,施展障眼法,风驰电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陈平安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点不轻的簪子都交给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这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虽是仙人境修为,却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儿没直接用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筋疲力尽的家伙。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