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无事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

一个说姜道友你是地主,理当由你负责收场;一个说崔道友你别撂挑子,这黄鹤矶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说没就没了。

一旦两位止境武夫彻底放开手脚相互问拳,又不愿挪个地方比拼拳脚功夫,一拳一座凉亭掀翻滚落江水,一脚一大片白玉栏杆粉碎,一座聚宝盆的黄鹤矶能否留下半座,还真不好说。所幸陈平安对姜尚真说道:“我们先回云笈峰。”

然后陈平安朝叶芸芸再次抱拳:“晚辈曹沫,回头再向前辈请教拳理。”

叶芸芸只觉得仿佛天地重量骤然一轻,她亦抱拳还礼。

姜尚真立即向年轻山主拱手致歉,其实他今天擅自从老君山将叶芸芸带来黄鹤矶,本就是有几分私心,真要打得云窟十八景变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福地还有七八处候补景点,只不过负责黄鹤矶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后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边撒泼。

裴钱跟着抱拳,跟叶芸芸说道:“晚辈郑钱,今天多有得罪,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云草堂拜访叶前辈。”

叶芸芸点点头。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崔东山离开黄鹤矶,先生师父,学生弟子,无巧不成书,三人竟然齐聚异乡。

师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钱就一路跟着,没说话,崔东山则在那边一个人掰手指头,不知道碎碎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走下黄鹤矶,在江边渡口停步,突然说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选址在桐叶洲,只是具体位置,我还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图进行确定。”

崔东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功盖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从仙家山头升为宗门,还要再来个下宗!这意味着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等他返回家乡,就不会再刻意隐藏落魄山的底蕴了。不但如此,还要顺势一举创立下宗,让浩然天下的东线三洲,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全部吓一大跳。

陈平安无奈道:“你可拉倒吧,给我消停点。”

崔东山当下这副德行,跟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边的飞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当年在那远远乡,担任年轻隐官的年轻山主,觉得化外天魔霜降和学生崔东山挺像的。

大概这就是一位远游客返乡与否的最大区别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门,在宝瓶洲都没有什么名气,而这位尚未真正归乡的年轻山主就已经想着创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成为宗字头,绝对不是一种轻松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经是登天之难,尤其是跨洲选址,自然是比登天更难,一是难以获得中土文庙的点头许可,需要消耗宗门功德;二是难在入乡随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辈为何要让姜尚真捎那句话给自己?又为何是姜尚真担任书简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样是作为下宗,骸骨滩披麻宗在北俱芦洲,同样历经坎坷,不得不数次更换选址,一路南迁到一洲最南端,最后还是靠着和鬼蜮谷京观城的对峙厮杀,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虽说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计之中,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壁画城神女图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几次驻足的风雨飘摇,北俱芦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确实让披麻宗老一辈修士苦不堪言。

这就像许多世族豪阀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为官,一样会百般不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阻力重重,处处被穿小鞋。当年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任县令吴鸢,作为国师弟子、豪阀女婿,还不是被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换成寻常毫无靠山的寒族官员,说不定反而不至于如此难堪。这里边涉及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涉及十大族四大姓和大骊宋氏的掰手腕。吴鸢饱受排挤,升迁缓慢,最终黯然离开,平调远去旧朱荧王朝中岳山脚担任郡守,而之后的袁正定和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在龙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顺畅许多,这就又是官场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裴钱神采奕奕,反正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师父在自己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出拳的对错,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师父在,她就会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钱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攥师父的袖子。只是裴钱立即停下手,缩回手。

陈平安问道:“咱们落魄山,如果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单凭在大骊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观湖两大书院记载的功德,够不够破格升为宗门?”

崔东山有些犹豫。

陈平安补充一句:“而且我们俩,不计算在内。”

若是无法一剑打开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那就只好按照规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换取关牒。既然赵繇能够凭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陈平安就一样可以去往崭新天下。至于是否自己一剑功成,并不重要,如今的陈平安,若是能够与左师兄重逢,肯定师兄弟聊完天,就厚着脸皮请师兄帮忙仗剑开路。如果师兄不肯出剑,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个山头一座仙府,能否升为宗门,有无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须是自家一脉谱牒嫡传,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条山水铁律,不过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尤其是四洲山河破败不堪,确实还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庙为了尽早稳固山河气运,一些个曾经的宗门候补山头,如先生所说,‘破格’升任宗门,确实是有希望的。”

崔东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轻轻挠着下巴,答道:“不过落魄山积攒下来的功德,明面上还是稍稍不够,难以服众。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账,其实够格了,很够。”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落魄山暂时还不用太过招摇,未来升任宗门和下宗选址,需要同时进行,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桐叶洲选址万事俱备之时,十年,至多十年,到时候再来和大骊皇帝和两洲书院开这个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讲故事,隔三岔五就得让人一惊一乍一下。”陈平安轻轻点头,随即疑惑道,“至于你所谓的‘很够’?怎么讲?”

崔东山开始掰手指头:“玉璞境米裕、元婴境崔嵬,咱们这两位老剑仙、大剑仙,战功其实都不小,不过先前身份都挂靠在了披云山那边,不显山没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夺。夫子种秋在西岳山头,既出拳杀敌,也帮忙运筹帷幄,很不错,还帮着落魄山在风雪庙和西岳山君那边积攒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边虽然迟迟未能跻身元婴境剑修,但是大骊功劳簿上还是有些记录的,只要她认祖归宗,又是一份可以划归落魄山的不小战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刘老成,和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这件小事上不会太过斤斤计较。至于卢白象和魏羡,暂时还没必要表明身份。至于大师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宝瓶洲战场上杀敌无数,挣的战功,比两位剑仙还大,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一个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馋大师姐的习武资质,那臭不要脸的老莽夫,挖墙脚挖到咱们落魄山来了,差点儿没跪在地上求大师姐当徒弟……”

裴钱轻轻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乖乖转移话题:“此外还有先生从剑气长城拐来的那位长命道友,也有一桩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骊宋氏对此心里有数。”

陈平安纠正道:“什么拐,是我为落魄山诚心诚意请来的供奉。”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如今长命道友担任落魄山掌律。”

陈平安愣了一下:“长命不是和韦文龙一起坐镇账房?”

因为在陈平安最初的设想中,长命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的祖钱大道显化而生,最适宜担任一座山头的财神爷,和韦文龙一虚一实最合适。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仙师,想要担任能够服众的掌律祖师,都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很能打,术法够高拳头够硬,有资格当恶人;一个是愿意当没有山头的孤臣,做那饱受非议的“独夫”。在陈平安印象中,长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温婉贤淑,脾气极好,陈平安当然担心她在落魄山上难以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对方能够有胆子、有魄力和自己顶真较劲,能够在某些大事上对自己这位经常不着家的山主说个不字,并且立得定几个道理,能够让自己哪怕硬着头皮都要乖乖向对方认个错。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职,是陈平安心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原本按照陈平安的最初设想,是交由夫子种秋的,让其从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虽然打乱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陈平安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神色,只是缓缓思量,小心斟酌。

裴钱突然说道:“师父,长命担任掌律一事,听老厨子说,是小师兄的鼎力举荐。”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你觉得长命担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钱点点头,实诚道:“师父,有一说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块了,但她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掌律,长命喜欢认死理,六亲不认,但是她讲道理,又不会摆出那种跟人争吵的架势,能够打蛇七寸,一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软话,就可以让人忌惮。长命每天遇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开始觉得很和蔼可亲,可看久了,其实怪瘆人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就好。”

陈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门了,咱们落魄山,迟早还是需要一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修士,这人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点麻烦。实在不行,就只好跟披云山借个人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刚好让那米裕来呗?反正他一开始就觉得当个供奉太见外,况且早有铺垫,从披云山客卿担任落魄山道统法脉的嫡系,比较水到渠成,外人都会习惯性误认为是披云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芦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几个月就要飞剑传信披云山,询问先生回了没,到家没。估计再没个山主的消息,米剑仙就要安心在那边开枝散叶了。”

陈平安摇摇头:“最好别是什么剑修,太吓人。”

崔东山小声道:“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可都是宗门了,正阳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剑修坯子最多的中岳地界,这些年大肆扩张,风生水起得很哪。清风城许氏也希望能够在南边选址下宗,如今正在通过身为姻亲的上柱国袁氏,帮忙在大骊京城那边四处打点门路。”

陈平安笑问道:“正阳山终于有一位上五境剑仙了?是那位曾经通过闭关躲着李抟景问剑的祖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无穷!”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落魄山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推出一位租借而来的玉璞境剑仙了,不然正阳山和清风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到了宝瓶洲后,返回家乡路上,我们记得绕开正阳山和清风城,不然一个没忍住,我就要去祖师堂做客了。”

崔东山说道:“学生记住了,路上会提醒先生睁只眼闭只眼。”

陈平安最后说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不意味着我们回了家就一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霁色峰,我们再一起商议。”

崔东山轻轻点头。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小声嘀咕道:“先生,大师姐刚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钱满脸涨红,怒道:“大白鹅!”

陈平安满脸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钱哪里好意思,恼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东山肩头,大白鹅立即闷哼一声,当场横飞出去,空中旋转无数圈,落地翻滚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陈平安问道:“姜尚真此举?”

崔东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头道:“云草堂是如今桐叶洲难得的一股山涧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叶姐姐和咱们落魄山赶紧混个脸熟,方便以后多多往来。毕竟等到咱们公开选址下宗,以黄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愿意主动靠上来。等到咱们在这边开宗立派,那会儿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顶观和白龙洞闹掰了,云草堂与我们结盟,火候刚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会多此一举。周兄弟当供奉,鞠躬尽瘁,没的说。”

渡口这边,一艘渡船尚在江心漂荡,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外人。这要归功于姜尚真的一掷千金,至今云笈峰和老君山不少游客还被堵在门口,不得通过黄鹤矶去往别处景点,除非有胆子、有实力学裴钱,破开山水禁制。

其实江上有一条云桥,先前程朝露几个就是以此过江,若是寻常修士在黄鹤矶那边鸟瞰大江,却会看不真切,免得妨碍景色。

陈平安停步在渡口,显然是有乘船过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钱,师徒两人先后渡江,动静都不小,江水翻涌,害得一叶扁舟起伏不定,撑船老篙师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骂骂咧咧,所以陈平安想要亲口道一声歉。这跟在此摆渡挣钱的老舟子是谁,什么境界,会不会是喜作渔夫吟的隐士高人没有关系。

陈平安等待渡船靠近的时候,对身旁安安静静站立的裴钱说道:“以前让你不着急长大,是师父有自己的种种忧虑,可既然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长大,其实就是成长,你就不用多想什么了,因为师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何况在师父眼里,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裴钱嗯了一声,小声说道:“师父在,就都好,不会再怕了。”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比画了两下,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笑道:“说归说,其实师父心里边,还是挺失落的,个子一下子蹿这么快,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以后都得补上。对了,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

裴钱展颜笑道:“没呢。”

陈平安想了想:“至于压境喂拳,就算了啊。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受伤不轻,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都没敢答应不是?”

裴钱脸上苦着脸,眼中却忍着笑。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轻声道:“还喜欢哭鼻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样。”

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滚。”

“好嘞。”

渡船都没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篙抵住渡口,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道:“乘船过江,一人一枚雪花钱,客官舍不舍得掏这冤枉钱?”

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向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篙,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枚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

三人登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和师父并排而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小船缓至江心,老篙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篙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案。”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向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篙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篙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儿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老篙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乐事。”

老篙师使劲撑起一竹篙,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说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说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篙师轻轻撑篙划水,涟漪阵阵,小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天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下来。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天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和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说还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和裴钱在江边散步。

老篙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上,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小心钱烫手。”

老篙师好像没听明白崔东山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篙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篙师瞥了眼崔东山,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与那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副皮囊的出处,曾经是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天摆渡挣几枚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一口一个夫子称呼别人,会不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仙人事迹的,正是此时撑篙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那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毛贼,曾经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其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

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寂寂无闻撑船万年都随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篙师在那边胡说八道。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是藏在黄鹤矶崖壁间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小心砍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说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给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着摇头:“老观主发话了,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若是隋右边能够和我见面,我自然顺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至多有缘也无分,既然有缘无分,更不好强求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赢了又能如何,我不给金丹,你当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境而已,何时如此手段通天如飞升境了?杀得我又如何?大道之上,修为高,拳头硬,不过是煞风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轻轻以竹篙敲水,大笑一声:“山色如蛾,花色如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白云无人踩,花落无人扫。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边,陈平安闻言,笑道:“春山采药还,此行道路难。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

老舟子朗声大笑,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篙,任其随水漂流而走,只见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喜欢和人说着佛家语,所披鹤氅之内却是一件黄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左手拈捏一颗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篙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寻常,相当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跟陈平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有缘再见”,然后身形一闪而逝,如仙人尸解,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

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的事,登船渡江,只为道歉。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荡,小舟晃荡不停,老前辈当时的演技……算不得出神入化,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为之吧,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

裴钱立即感慨道:“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比我经验老到百倍嘞。”

陈平安反手就是一个栗暴。

在剑气长城那边,很多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就是被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

江面上,崔东山趴在小舟船头,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

黄鹤矶上边,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

姜尚真发现自己说话不管用,只好跟叶芸芸说道:“叶姐姐,你来发句话?”

叶芸芸朝那边抱拳。

出门看热闹的,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所有走出螺蛳壳仙府山水大门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黄衣芸的面子,得给,不敢不给。

何况能够在云窟福地偶遇大宗师叶芸芸,今天的热闹,已经不算小。

但是从黄鹤矶山水阵法里边走出三人,与众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观景亭那边。分别是桐叶洲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蒲山云草堂黄衣芸嫡传弟子、八境远游境武夫薛怀和那个身穿龙女湘裙法袍的年轻女修。年轻女修是蒲山叶氏子弟,老祖是叶芸芸的一位兄长,名为叶璇玑。云草堂子弟,俊秀之辈,多术法武学兼修,但是只要跨过金身境、金丹境两大门槛之一,此后修行,就会只选其一,专门修道或是专注习武。之所以如此,源于蒲山拳种的大半桩架,都与几幅蒲山祖传的仙家阵图有关,所以蒲山一直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只不过郭白箓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碍叶芸芸和朋友闲聊。

叶芸芸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是曹沫跻身十境没多久,尚未完全镇压武运,故而境界不稳?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着没说话,只是带着叶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栏杆,轻声笑道:“曹沫其实拒绝你三次问拳了。”

叶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释道:“第一次是说蒲山云草堂门风好,所以曹沫不愿意与你切磋。在你看来,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理由,可我这个好朋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在这个节骨眼上,叶芸芸和一位外乡武夫问拳,赢了还好说,肯定能够让桐叶洲山上山下小涨几分士气,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叶芸芸都输了,对于本就已经稀烂的人心烂泥塘,就会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山云草堂,前脚刚刚缔结了桃叶之盟,后脚叶芸芸就输给一个外乡武夫,像话吗?由你开创的蒲山拳种,还怎么发扬光大?一个叶芸芸,可以坐在桃叶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是绝对不能输。不然就等着吧,云草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会在一夜之间就散尽,外边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铺天盖地涌向蒲山和叶芸芸,到时候你拳脚功夫再高,都挡不住风波险恶人心汹涌的那份‘拳意’。”

叶芸芸皱眉道:“听你的口气,是我会输?”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太想为桐叶宗说一两句话了,所以先前才会参与桃叶之盟,却又无所谓大权旁落,任由金顶观和白龙洞主持大局,她几乎从无异议,只管点头。今天如此想要与人问拳,确实想要向浩然天下证明一事,桐叶宗武夫不止一个武圣吴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旧自顾自言语,继续说道:“第二次婉拒,是因为同样身为止境武夫,被叶芸芸极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来,其实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们双方摆明了会点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兴趣不大了。我这个朋友,对待切磋一事,很纯粹,就两种,一种是比他高出两境的宗师帮忙喂拳,一种是战场上分生死的凶险搏杀。其余的,对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尤其是经历过剑气长城那场战事,年轻的隐官、不那么年轻的山主在对敌一事上,同龄人当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他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向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有‘请教拳理’一说,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向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以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说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向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还要被一个晚辈郑钱说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城头上,向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天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曹慈虽说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说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一些个山巅传闻,说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说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说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说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和叶芸芸心声言语,而是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个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如果不知两人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叶芸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和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弱冠之龄,武学资质绝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境,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境,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他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境,以拳“翻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将那只空酒壶丢到江水中,他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和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小姑娘叶璇玑呢。

薛怀面无表情,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叶芸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群。

这位老修士跟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被叶芸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须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境修士芦鹰,和小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说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名声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和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儿被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和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黄庭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说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黄庭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天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和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境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和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跟叶芸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和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虽说他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说八道、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郭白箓,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说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说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跟叶璇玑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和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浪荡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说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说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说大也大,世道说小也小,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行。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向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境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曾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端的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游历的路线选择,以上几处几乎是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郭白箓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须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郭白箓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向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小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倒是跟我问拳啊。”

郭白箓哪里见过这种自己把脸皮丢在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这让他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因为直觉告诉郭白箓,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好家伙,狗胆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吴殳曾潜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天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去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说蒲山叶芸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说是学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要么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叶芸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经地义。

就说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小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打在姜尚真额头上,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说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叶芸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说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和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说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和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说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说,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说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弋,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和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说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说些云雾话。”

叶芸芸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向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说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杆,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和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了第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天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事,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说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说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叶芸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反而越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松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那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说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说话太多。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说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他假装醉眼蒙眬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弋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枚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枚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说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小命不要,多凑出几枚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人的小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和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故意带我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说道:“如果是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说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了。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说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说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境,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的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说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蜡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小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拊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天枢,以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让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说,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境,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取其他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境。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境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了法统。所以说仙人境韩玉树也好,暂时是元婴境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是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说道:“我小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说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说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和你问拳一场过后,先向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伤的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天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去往云笈峰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坯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说了些自己的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小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小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陈平安这位山主的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小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说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不是一本账簿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天,和自己那一处掩映在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蹲地上正在对着一座小山翻翻检检,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小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让小弟好等,赶紧竹椅上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小竹椅小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小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了,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裴钱看着那个小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说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不但挨了白玄一巴掌,还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小竹椅,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说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说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和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崔东山跷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天上那轮圆圆月。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小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栗暴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篙师说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天继续练剑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