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红颜祸心

北京昨夜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早上起来整个世界一片素白,雕梁画栋外的王府花园一片琼楼玉宇,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院子外的车顶还留着一层白,院子里的树枝被雪霜压弯了,几个演员助理在院子里玩闹,树枝用力一摇晃,便纷纷洒下来碎雪来。

这是进入最后几个星期拍摄期的《最后的格格》剧组,剧组移师到了西城区的醇亲王府,下午四点多,银安殿临时搭建起的摄影棚里,演员散开休息了,道具组在场地里搬运器材。

西棠在剧组化妆间里跟印南对词,助理小宁进来说:“西棠姐,外面有人找你。”

西棠抬起头:“谁?”

小宁报上名字:“一位叫欧阳的小姐。”

西棠站了起来,低声说一句:“南哥……”

印南冲着她摆摆手:“去吧,台词背得比我还熟。”

西棠对他微微笑了笑,身上还穿着戏服,提了裙摆走出去,看到欧阳青青微笑着站在门外,手上提着两个盒子。

西棠带着她往剧组西翼楼的休息室走:“青青,进来。”

青青一边走一边问:“不妨碍你工作吧?”

西棠笑着说:“不会,上一场刚刚拍完,现在是转场,这里都是文物,道具组和美工在重新布置摄影棚,要久一点儿。”

两个人走到休息间里,这是剧组临时辟出的一件屋子,一切桌椅摆设均不能触碰,演员只能在地上放一张折叠椅,化妆品和道具服都摊在打开的大箱子里,屋里一团乱。

西棠找到小宁给她备好的一大壶红枣茶,给青青倒了一杯,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工作环境太乱。”

青青捧着杯子暖手:“没关系。”

说完了青青才想起来,将手上拎着的点心盒子递给她:“瞧我都忘记了,舟舟给你的,今天他司机挨家送了几份,送到我们家时,本来司机要继续往你这儿送,我说下午我正好过去,就免了他这一趟了。”

西棠愣了一下,笑容有点勉强:“是什么?”

青青仍然微笑着:“芙蓉糕。他家保姆祖上是老旗人,做的点心比京城哪家老字号铺子都地道,她每隔一阵子就做一些,本来有好几样呢,他独给你挑了这一样儿,大概是知道你爱吃吧。”

西棠心底微微触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笑笑说:“谢谢了。”

青青爽快地回:“谢他。”

西棠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愣了几秒提议说:“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青青笑着说:“我看行,京城里好几个王府花园,就属这个最漂亮。”

两个人在湖边的长廊上慢慢地走,南路的游赏区山石环水,冬天的树叶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上面挂着雪渣子。

西棠寒暄着说:“怎么有空过来?”

青青笑着答:“我跟同事过来,刚刚工作完了,就想说顺道过来看看你。”

青青一向挺关心她的:“我以为你还在怀柔,没想到已经回了城里了,怎么回来了最近不见你出来了?”

自从吴贞贞婚宴回来的那一次吵架,快半个月,赵平津再也不找她。

西棠面色恢复了笑容:“我这儿比较忙,这个场地超级贵,大家进来后,工作几乎都没停过。”

青青抬头看西南角山峰上的阁楼,倒也没怀疑她的话:“嗯,我们新年要在宋庆龄故居办个展览。”

西棠估算一下,这个王府要用作电视剧拍摄,申请下来非常不容易,他们只能拍三天,主演都基本一天就只休息两个小时,摄制组更是轮流不间断地拍摄,加上前前后后,结束时刚好在十二月下旬,到时候这个宅子另有用处了。

青青热情地说:“到时候你如果想来看,我给你留着票。”

西棠想了想,委婉地答了一句:“不知道到时候还在不在北京。”

青青回头望了她一眼,拉着她在游廊边上的长椅坐了下来。

青青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来:“西棠,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你又回北京来,说实在,我挺高兴的。”

西棠嘴角始终有一点点温柔的笑意:“青青,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份好意。”

青青心直口快地说:“即使舟舟不带你出来,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西棠看着她,眼神是温和的,却轻轻地摇摇头:“青青,你知道的,如果没有赵平津,我们是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青青望了一眼她的眼睛,里面的清楚和冷静让人害怕。

青青半真半假的开玩笑道:“怎么会,西棠你成了大明星,不会不理我了吧?”

西棠也笑了:“不会。”

青青立即说:“那就好,得空我约你出来。”

西棠依然在笑,却仍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声细语的,却带着一股溪水的清净:“青青,我们的世界,不太一样。”

青青趴在阑干上,一张纯净的圆脸儿,她一毕业就结婚了,这么些年了过去了,她容貌似乎仍绕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样子,西棠都不禁有点羡慕她,青青依旧在跟她絮絮说话:“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儿,小时候整个解放军大院里都是野猴儿一样的男孩子,我一直没什么女孩子的朋友,当时你离开北京,也没有告诉我一声,我还问过你同学呢。”

西棠有点歉意:“嗯,忙忙乱乱的当时,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青青试探着问了一句:“当时舟舟已经出国了,你为什么不留在北京,继续拍戏?”

西棠轻轻地说了一句:“嗯,我妈生病了,我得回去。”

青青关切地问道:“阿姨现在身体没事了吧?”

西棠客气地对她笑了笑:“没事了,挺好。”

欧阳青青自然也是玲珑剔透人,她不愿深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青青转而笑着说:“最近不见你来吃饭,舟舟每次都自己来,匆匆忙忙的,话都说不上两句。”

提起他来西棠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囫囵地答了一句:“他估计挺忙的吧。”

青青点了点头:“他们公司好像近期在争取一个全球竞标的能源项目吧,风险好像挺大的,前期准备的注入资金太大,连朗佲都说,舟子这次有点冒进了。上个周末晓江未婚妻回国来,带出来跟大家正式见面,他快十点才过来的,匆匆扒了半碗饭就走了。”

赵平津的事儿她插不上嘴,西棠只好微笑:“陆晓江未婚妻怎么样?”

“人挺好的。”

“西棠——”青青终于问了一句:“你对舟舟,还有感情吗?”

西棠愣住了一秒,嘴角仍有笑,但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跟他之间,选择权从不在我。”

青青的母亲跟周老师是校友,常常有空一块儿在王府半岛喝茶,她自然是知道赵家在筹备婚事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也的确不是她能够过问的,青青终于不再追问:“我看到你们剧组的新闻了,你演的是大格格?”

西棠谈这个显得轻松多了:“嗯。”

青青有点唏嘘:“原著小说我看过啊,大格格最后结局挺悲惨。”

西棠小声地跟她透露:“编剧重新写了,结局是好的。”

青青瞄了她一眼,笑了:“真好,那我就放心了。”

赵平津下班已经近八点,方朗佲托人给他从福建带了几盒好茶,他过去他家里坐会儿。

方朗佲不是长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子承父业在沈阳军区工作,方朗佲清华毕业后进了新华社,后出来做独立摄影师,方家对这个小儿子溺爱成分居多,他一直活得比较自在,两口子结婚后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天鹅湾的一套两层复式小楼里。

保姆将赵平津领了进来。

方朗佲正在工作室里,闻声走了出来:“来了啊,正好,吃了饭再走。”

赵平津低头换鞋:“不用,我从朝阳门那边过来的,一会儿还得回公司开会。”

方朗佲冲着楼上喊:“青青,舟子来了!”

青青在楼上应了一声:“哎!”

脚步声蹬蹬响起,青青从楼上跑下来。

方朗佲在一楼客厅着急地说:“慢点儿!慢点儿!”

赵平津斜睨了方朗佲一眼:“这是有了?”

方朗佲摸了摸头:“还没,这个月奋斗过了,结果还不知道,这万一我儿子正在成形呢?”

赵平津累到惫懒说话,只无奈地举头望天表示了自己的心情。

青青挪了挪沙发上的抱枕:“你们先坐会儿,舟舟,我让阿姨多添一个菜。”

赵平津坐进沙发里,靠着沙发捏了捏鼻梁:“不用了,我这就走了。”

青青坐在他身边问说:“品冬姐生了吗?”

赵平津堂姐赵品冬,他大伯的独生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嫁了一个华裔美国人,早两年已经办了移民。

赵平津依旧是惫懒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答:“没呢了,快了,月底吧。”

青青笑着说:“去年春节见过她一次,转眼而就又快一年了。”

赵平津声音有点沙哑:“有什么快,我这一年到头忙得不见日月,青青,你今天见过她了?”

青青在一边笑着看看他:“西棠?嗯。”

方朗佲给他递了一杯茶:“青青说她在后海那儿拍戏呢,你不去看她?”

赵平津接过茶,神色停了一秒,说了一句:“我挺忙,算了。”

青青接过杯子,给方朗佲泡茶:“你托我问的事儿,我问了。”

赵平津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青青耸耸肩说:“她说她妈妈生病了,她要回去照顾。”

赵平津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也没有说话。

方朗佲松了口气:“听起来很合理啊。你上次不是查过吗?”

赵平津神色有点郁郁:“嗯,她出院之后在北京休养了一阵子,还去了你俩的婚礼,后来就回老家了。”

青青忍不住的追问:“那西棠跟我说的是真的了?”

赵平津无风无雨地回了句:“她妈妈是生过病,她确是在老家待过好几年。”

赵平津的确差人查过一下,从黄西棠离开北京时开始,但当时她跟他分手之后,就跟他这边的人切断了一切联系,她离开北京时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任何知情人,倪凯伦替她处理了她当时所有的电影合约事宜,解约赔偿的财务上没有任何问题,他还查过她母亲生病的事情,只是她家住址上的户口本名字在仙居甚至杭州各大医院都查过,不管是她的名字还是她母亲的名字都没有任何病历记录,看起来似乎唯一知情的小地主,负责调查的人找了个女孩子假装黄西棠的同班同学去住他的酒店,他媳妇儿一无所知,那小哑巴嘴严实得很,只介绍人去她家吃面。

青青冲着赵平津眨了眨眼:“我还问了句你没交代的,你想听吗?”

赵平津举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什么?”

“我问了她你俩的事儿——”青青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依旧不动声色的赵平津,又望了望身旁的给她递眼色暗示委婉点儿的方朗佲,青青一回头,搁了杯子,一字不动地将原话转告了:“她说,你跟他之间,选择权从不在她。”

赵平津眼底微微一颤,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皱了皱眉,脸色有点苍白。

方朗佲看了他一眼,赶紧打圆场,笑着插了一句:“我倒觉得西棠现在挺好的,性格比以前安静多了。”

青青拉了拉丈夫的手臂:“你懂什么,那是她跟我们在一块儿,能不安静么,你没发现,她基本不跟我们打交道,话也不说,能躲则躲?”

方朗佲纳闷地说:“这我倒没注意,为什么?”

青青有点难过:“西棠说,我们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方朗佲望了一眼倚在沙发上的赵平津:“嗨,这结论下得,真是,你妈当年没少给人上老虎凳辣椒水吧?”

赵平津淡淡地瞥了一眼方朗佲,到底没理会他的调侃,人依旧沉默着,脸上晦暗不明。

青青忍不住问了一句:“舟舟,你到底想把人家怎么样?”

赵平津脸色依旧不太好,懒懒地说了一句:“我能把她怎么样?”

青青可不放过他:“你结婚后,她怎么办?”

赵平津回了句:“她该干嘛干嘛去。”

青青站起来,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男人要是翻脸起来,还真是心狠手辣。”

赵平津木着一张脸,没有应她的话。

青青转身上楼去了。

剩下两个男人在客厅。

方朗佲赶紧给他添茶水:“唉,你别怪她,青青一直很喜欢西棠。”

赵平津手里握着那盏青花茶杯,慢慢地转了一圈,闲闲地道:“青青心眼好,谁不喜欢?”

方朗佲不以为然:“不会,谁好谁不好,她还不懂?这些年你们的女朋友,见谁她这么真心喜欢过?”

赵平津怔住了一秒,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该早知道,她就是太招人喜欢了,留着就是个祸害。”

方朗佲心底一寒,竟没敢接话。

客厅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赵平津掏出烟盒:“我能抽一根不?”

方朗佲看他脸上难掩的疲惫:“抽吧,一会儿青青下来,挨骂的肯定是我。”

打火机叮一声,香烟的青雾淡淡地弥漫开来。

方朗佲转移了话题:“你大伯还没出院?”

赵平津拿过烟灰缸搁在手边,依旧惫懒地靠在沙发上:“没呢,还要做个全面检查,他乐得撂挑子,说要清净几天,我姐快生了,也没敢告诉她。”

方朗佲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茶:“你自己公司那个项目呢?”

赵平津深深地吸一口烟,压住烦闷的情绪:“还在做。”

方朗佲想起来赶紧告诉他:“上回吃饭那会儿,老高也问起这事儿,说是军工这一块上头压得也挺紧的,你还是得当心点。”

赵平津点点头:“知道。起了头了,就没有半途撒手的道理。”

方朗佲笑笑道:“还好西棠在北京,不需要你去上海了。”

赵平津弹了弹烟灰:“最近北京事儿多,上海那边是老钱了,我一个月回去一趟跟家族基金的人开个会。”

方朗佲说了句:“一个人顾三边儿,你也真够可以的。”

赵平津眼前烟雾缭绕,刺激得眼睛有点发疼。

一支烟抽了一半,他动手摁灭了。

方朗佲说:“我上个周末回家吃饭,听我哥说起来,你爸最近动作有点大呀。”

赵平津不置可否:“他的事儿我管不着。”

方朗佲试探着说了句:“局势多变,站队也不是太明智。”

赵平津倒不忌讳谈这个:“他是那位提拔上去的,这也没法子避嫌,要说站队也还不算吧。”

方朗佲见他不介意,索性也放开了说了:“以后到你这一代,也不从政了,不如明哲保身的好。”

赵平津眉头微微蹙着:“哪有那么容易,你看当年我没进部队,我家老爷子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终究落了遗憾,毕竟是端过枪杆子夺过天下的,留恋一些,也是难免的。”

方朗佲点点头:“这也是。”

赵平津从烟盒重新掏了支烟,想想又忍住了,皱着眉头跟方朗佲说:“中原内部各种派系根深蒂固的,一整个董事会办公室,正事儿不办,精力都用来内耗了。”

方朗佲有点奇怪:“郁家不帮你?”

赵平津阴沉着脸:“帮什么,一日没在结婚证上签字,郁家那位老爷子一日就是隔山观虎斗。之前我一直在工程部,还没体会出来,今天开会决策呢,吵得沸反盈天的,他老人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最后拍了拍我肩膀,说了句,年轻人,慢慢锻炼。”

方朗佲笑了:“这话儿,意味深长啊。”

赵平津不满地说:“我大伯班底下的人,一样很难差遣,那些老家伙们不见利益绝不松口,我现在就是往死里干活儿的份。”

方朗佲只好劝了一句:“这种老牌央企,难免就这样的了,等你大伯出了院,慢慢来吧。”

赵平津心里也清楚,也就是跟二哥说说苦处,心里舒坦点儿,出了这门便当一切都当没发生过,他点点头说:“知道。”

方朗佲说:“前段时间刚说你滋润了点儿,最近就又跟打了霜的蔫茄子似的。”

赵平津抬手深深捏了捏眉心。

方朗佲安慰了一句:“结婚吧,兴许结婚了就好了。”

赵平津眉眼之间寡淡无欢:“我结婚也不见得会比现在轻松一点。”

方朗佲说:“郁家那位也不错吧,大家闺秀。”

赵平津没有接话。

方朗佲说:“你也别怪我问,这么多年前前后后都过去了,我就见你交的那些女朋友,没一个不怕你怕得要死,唯独黄西棠在你身边,从以前到现在,虽说她性子是变了许多,但人倒是一直都是贴心的,有点小棉袄的样儿。”

赵平津不自觉地轻笑了一下,他人一累,眼角的浅浅细纹便显了出来,那笑容一瞬而隐去,他的声音却越发的低微下去:“你没见她现在,脾气比我还硬,我也拿她没办法。”

方朗佲叹口气:“唉,我看着你们现在,有时候偶尔会想起你们从前在一块儿的场景,真觉得挺可惜的。”

赵平津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西棠之后,京洛再无佳人。”

“这么悲观?”

“你不懂。”赵平津闭了闭眼倚在沙发上:“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和青青。”

方朗佲思索了好一会儿,斟酌着问了一句: “就真的没一点法子?”

“你懂我的,她跟晓江那一段,我永远过不去。”

“唉。”

“实在喜欢,结了婚也不妨就留着她在身边。”

赵平津摇摇头:“黄西棠不是那样的人。”

方朗佲提点着说:“你这样,对郁家也不公平,郁家老爷子也不是善人,你当点心。”

赵平津面色阴阴森森的:“结婚后,西棠和我会分开。”

方朗佲虽然不意外,但还是觉得心底莫名地一惊跳:“这是,婚期定了?”

赵平津将打火机和烟盒塞进了外套口袋:“估计快了,沈敏跟我报了,周老师已经找他去问过话了,西棠在北京跟了我这么久,他们早晚得知道了。”

他脸色愈发苍白,眉间的郁色更重。

方朗佲眼角看到保姆在厅外徘徊了有一阵子了。

赵平津站了起来穿外套:“你俩吃晚饭吧,我回公司去了。”

周四傍晚临近下班。

京创大楼赵平津的办公室,女秘书进来报告:“您父亲警卫员来电话,让您下班回家。”

赵平津接过文件,应了一声:“将今晚的应酬推了。”

一会儿沈敏进来汇报工作,赵平津说:“小敏,跟我回老爷子那吃饭去。”

沈敏愣了一下:“消息传到老爷子耳边去了?”

赵平津眉目冷静:“传了也没事儿,别慌,我公司的事儿他不插手。”

下了班沈敏开车,两个人回国盛胡同里,门口的哨岗多了几层,南京来的一个警卫参谋查了沈敏的证件,沈敏安静地配合,赵平津在后座也没有说话,显然是他父亲回来了,警卫级别提高了。

两人进了四合院,这些年来,他父母难得齐齐整整地在家。

一进了院门,赵平津看到父亲在客厅里陪着老爷子喝茶,赵上将五十开外,鬓角有些霜白,神色威严,肩章闪烁,父亲的气度是遗传老爷子的,因为正当权,有一股军人的凛然之气。

赵平津的气质有些像他父亲。

两个人分别跟长辈打了招呼,赵平津说:“我看看奶奶去。”

沈敏跟着他进了屋里。

赵平津进了屋坐在老祖母身边:“奶奶。”

他祖母神色迟缓,行动不便,身旁基本离不开护士了,坐在炕上一见到他就露出笑容:“舟儿,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奶奶?”

赵平津拉着她的手:“我上周才回来过呢,您忘记了?”

祖母看了他身旁的沈敏:“晓江儿,你怎么也不来家里玩了?”

赵平津说:“奶奶,他是小敏,不是晓江。”

老太太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赵平津耐心地说:“小敏,沈警卫员您记得吧,这是他的儿子。”

老太太恍然地道:“哦,小沈都有儿子了啊……”

老太太给沈敏抓了一把花生糖,拉着他坐到了身边:“孩子,你爸爸好吗?”

沈敏低着头,安静地答:“好,老太太,他问您好。”

赵平津温和地说:“奶奶,天儿冷了,您睡得好不好?”

沈敏坐在一边,听着他们祖孙俩叙家常,每次这种时候,连沈敏都佩服起赵平津的耐心,赵平津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忙,他是跟在两边的老人身边长大的,对老人的感情很深,这种一模一样的对话,重复了几年了,他永远和颜悦色的对待长辈。

保姆来老太太房里催吃饭了。

饭桌上周老师说:“舟儿,婚期定了。”

赵平津端着碗,愣住了一秒,情绪是平静的,只点了点头。

周老师眉梢有喜色:“礼服的尺寸你得飞一趟意大利,瑛子上周已经去了,没有你这样的新郎官的啊,结婚礼服都要人家姑娘自己去挑。”

赵平津继续不说话。

周女士瞥了他一眼:“舟儿,你有什么意思没?”

赵平津闲闲地回了句:“您办事儿都不问我?我能有什么意思?”

周女士碰了碰丈夫的手臂:“你看看你儿子!”

他父亲这几年一直外驻南京军区,周女士也留南京的多,在他的婚姻大事上,他父亲一直很少发表意见,在这个家庭里,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但对唯一的儿子的婚姻大事,他也含蓄得太过了。

老爷子发话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照办吧。”

赵平津沉默了一会儿,只答了一个字:“好。”

老爷子瞟了一眼赵平津:“舟儿,你公司里头的事……”

赵平津抬头看了一眼,轻松地笑了笑,回了老爷子:“爷爷,那多大点事儿。”

老爷子点点头,也不甚在意,这点风浪对赵家丝毫不算什么,他转过头换了个人继续刚才的话题:“小敏,你也得抓紧了,终身大事,不能耽搁。”

沈敏坐在末席,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好。”

吃完了饭周女士将赵平津单独叫进了房间里。

周女士站在房间里头,她保养得宜,五十多的人了不太见皱纹,即使是在家里,也穿着整齐的丝绒套装,赵平津也心疼他妈,老太太糊涂得早了些,赵品冬早早脱了这圈子的权力中心,他大伯全力栽培他,于是大伯母也就不管事了,他自己也知道,从他爷爷到他爸到他,这个家的男人都是从来不着家的,她进进出出的操持着一大家子,也费了不少的心。

周女士跟儿子也不兜圈子:“最近外头有些传言。”

赵平津面色平静如水,等着她说下去。

周女士颇为不悦:“舟儿,你听妈妈的话,你该成家立业了,不要再跟不入流的女明星整天搅浑在一块儿。”

赵平津挑挑眉:“您哪儿听来的这话儿?”

周女士为人是专横了点儿,但一向宠儿子是宠到了天边儿的,赵平津这些年人成熟了不少,如今他同意结婚,她也不会管得太过,她甚至都不愿提那个名字:“我还替你瞒着老爷子,舟儿,你注意一点,郁家不是普通家庭,不容你这般胡闹。”

赵平津敛了敛神色,答了一句:“我知道事情分寸。”

周女士唤了一声:“舟儿。”

赵平津一把搂住他妈:“行了行了,我有说过我不结婚吗?”

周女士笑了笑,脸色缓和了:“那行,那就这么定了,你跟瑛子联系,你们两口子的宾客你们自己定,其他不用你们管,姥姥姥爷下个礼拜来北京,我们两家一块儿商量着办。”

赵平津在发愣。

周女士说:“舟儿?”

赵平津说:“行行行,我没意见。”

两母子一块走出房间来,老保姆正从楼下上来:“舟哥儿,晚饭怎么不吃多点?脸色不太好,人也瘦。”

周女士在走廊里回头瞧了瞧儿子,叮咛了一句:“工作别太忙了,下去陪你爷爷坐会儿。”

晚上十点多,依旧是沈敏开车,两个人离开了国盛胡同。

赵平津上了车,就一直沉默着。

多年来养成的熟悉默契,只要他不想说话,沈敏绝不会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开车。

车子经过安定门西大街时有些堵,车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车河的灯晕成一个一个红色的点,北京璀璨的夜色,一直往人眼睛里晃。

车子入二环到进东三环,一直从恒景街驶入柏悦府的P1车库,沈敏顺利入库,停稳车子,放下手刹,看了一眼后视镜。

赵平津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座。

沈敏暗自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动手解开安全带,正要出声询问,就听到赵平津的有些低哑的声音传来:“小敏,给我拿下药。”

沈敏心一惊跳,赶紧转过身往后看去。

他依然端坐在后座,只是脸色发白,声音有点发颤。

赵家的家训严格,行坐起居都是平稳有度的。

沈敏低下头去找他的药包。

赵平津喘了口气:“上面。”

他直接留了瓶药在随手可及的最上面一层的格子,沈敏递过去,赵平津旋开瓶子,倒出几颗在手心,直接吞了下去。

沈敏直觉地问:“您胃疼?”

赵平津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沈敏从驾驶座旁拿起他的保温杯,晃了晃,杯子是空的。

他立刻推开车门:“我给您拿杯温水。”

沈敏从车库往一楼跑,一边跑一边暗自责备自己,他还是太大意了,整个公司前段时间上上下下为最近那个能源竞标案子忙得人仰马翻的,赵平津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沈敏知道,他自己承担的压力是最大的,压力大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他胃口特别不好,他的女秘书悄悄找他汇报过,说她最近中午订饭,赵总几乎没碰过。

赵平津这几年身体也还可以,家里老人每天都关心着他的衣食住行,他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基本累了就自己就住院休息一阵子,沈敏也就没太在意,认为竞标结束了自然就好了,没想到他是胃病复发,他天天跟在他身后工作,赵平津竟然连他都瞒过去了。

沈敏从一楼倒了水回来,拉开后座的门,躬身站在车后座前,身体挡住了外面,赵平津依旧坐着,但应该是忍痛忍到了极致,脸上一片霜白,他微微蜷起了身体,紧紧咬着唇,手掌压住了胃部。

沈敏给他喝了半杯水,替他合上车门,他返回了驾驶座,调高暖气:“您休息会儿。”

赵平津终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更深地按住了胃。

沈敏心底着急,但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了半晌,疼痛缓过了一阵子,赵平津沙哑着嗓子筋疲力倦地说:“小敏,你回去吧,我上楼歇会儿。”

沈敏不敢松懈,低声地说:“我今晚打电话给医生,安排您明天做检查。”

赵平津皱着眉头:“过几天我休个假吧,现在不行。”

沈敏也不敢坚持,最近公司情况复杂,他是不会走的。

沈敏不放心地说:“我送您上楼去吧。”

下午的四点多,灰色的墙上有淡淡的阳光,下了一个多星期的大雪慢慢地融化掉了,街道浸得湿润,大树的枝桠映出稀疏的暗淡影子。

这个点儿,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路人,戴着厚厚的围巾手套,骑着自行车飞快而过。

小宁扶着西棠的胳膊,在路边慢慢地走。

西棠全身都是虚软的,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穿了一件宽大的蓝色棉裤的戏服,外面裹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围着围巾,戴着墨镜。

她眼睛全肿了。

《最后的格格》拍摄已经接近尾声,金家经历时代变迁,在戏楼胡同金家的老家里,她的二哥上吊自杀,她回家哭丧,入戏太深,戏都演完了,她整个人还哭到不能自控,导演让助理搀扶着她去外面走走。

这一个星期剧组移师到了长庆梨园,在那里要拍倒数第二场大戏,道具组和灯光组忙活了好几天,才把美轮美奂的复杂舞台基本搭建好,副导提前招募了一大批群演做场内的观众,还找了一批戏曲学院的学生在台上排练。

几位主演休息半天。

终于即将要拍到最重要的北平名媛义演。

《最后的格格》随着拍摄临近结束,定档北京卫视明年三月份播出,宣传的各种渠道已经铺展开来,宣传的重点放在了导演冯佳肃和男主演印南的身上,由于这两位一贯秉持的精品路线,优良制作的口碑树立起来了,作为明年最受期待的一部剧,近期开放探班时,记者越来越多,粉丝在外场围了一圈又一圈。

黄西棠的名字,跟印南连接在一起,频频登上娱乐版的头条,随着她名气渐渐浮起来,赞助的厂商忽然多了起来,倪凯伦时不时给她带来一些品牌的衣服,手镯,丝巾,太阳眼镜,叮嘱她今天要戴这个,明天要戴那个。

北京的各种颁奖典礼时尚盛典广告活动太多,印南这么低调的人,都应邀出席了两三个商业活动,有一个携了黄西棠去。

两个人是多年老友了,大概是哪一个笑容和眼熟稍微热络了一点被记者捕捉到了,他们俩的绯闻就立刻被炒了起来。

听说郑攸同的粉丝气炸了,千军万马排着队来微博骂她。

小宁天天在剧组里刷手机,每天跟她报告几句,玩得不亦说乎。

西棠慢慢地缓过来,松开了小宁的手,自己走了两步,转过一条街角,雍和宫的朱红色砖墙和黄色琉璃瓦已经远远在望。

仿佛还看得到殿宇上还升着袅袅的烟雾。

她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张望,墙下贩卖香火的小摊贩还是那么多,她依然清楚地记得,过了昭泰门的牌楼,有一条长长的方砖砌成的绿荫甬道,高大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秋天银杏叶子变黄的时候,非常非常的美。

赵平津带她去看的。

她在这条街道的附近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曾经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

她不能再想了。

赵平津依旧无声无息的,似乎已经很久了,自从上一次从吴贞贞的婚宴上回来两个人撕破脸皮地打了一架,赵平津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这是自然的,谁倘若惹恼了他,他自然弃之不理。

晚上执行导演来找她,说是冯导在机房里重看片子,发现有一场戏不连戏,前半段她戴了耳环,后半段没戴,导演说有几个特写镜头明天要重拍。

西棠开始找那副耳环,那一副小小粒的珍珠耳环是她为数不多的私物,她印象中自己有一阵子都没有戴过了,于是翻遍了自己的行李箱和化妆包,喊了助理进来,连带酒店房间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找不着。

西棠坐在酒店的床上,重头仔细想了一遍,那段时间去了好几趟柏悦府,大约是落在赵平津那里了。

西棠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他手机关机。

没办法只好找沈敏。

沈敏说今天他休息。

西棠说明了来意,沈敏笑了一下:“他给了你屋子的门卡,自然是准你随意出入的,你就回去找找吧。”

西棠只好喏喏地应了一句好。

正要挂掉电话,沈敏在那头忽然喊了声:“西棠?”

“嗯?”

沈敏明显有话,但沉默了一下,还是没有说:“没事,你去找找吧。”

西棠打了车去建国门。

西棠打了车去建国门。

从酒店一楼的大堂进了电梯,整个走廊非常的安静,一个人也看不见,住这里的每一位户主都有绝对高度的隐私权,西棠开了赵平津的家门,站在玄关悄悄地往客厅了张望了一眼,下午四点多,窗帘一贯拉得严严实实,他的房门也关着,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

今天是工作日,一般这个点儿,赵平津不会在家。

西棠放下心来,脱了鞋走进自己住的那个房间,在房里和浴室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于是出去客厅,把茶几翻了一遍,开始翻开沙发垫子。

她趴在沙发上,使劲地往沙发垫子里伸手摸东西,忽然感觉后背一阵阴风吹来,屋子里忽然多了个人影。

西棠吓了一大跳。

浑身一哆嗦往后一看,却是看到赵平津扶着房门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穿了深蓝色的细格子睡裤,一件灰色的羊绒衫,头发乱糟糟的。

赵平津一见她就没好脸色:“怎么,见着我跟见着鬼似的?”

西棠坐起来,猛地拍胸口压惊:“我以为你不在家。”

赵平津走到沙发里坐下来,看了她一眼:“找什么?”

声音沙哑。

西棠说:“一副耳环,连戏要用,在剧组酒店里怎么也找不着了。”

他微微皱皱眉:“眼睛怎么了?”

西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摸了摸红肿的眼,有点不好意思:“哦,拍戏哭的。”

赵平津点点头,也不再说话,他伸手拿烟,想了想放弃了,转而拿杯子,半杯水已经凉透,他皱了皱眉,也没打算自己去倒。

西棠继续在沙发上,看了看他,纳闷地说:“你怎么大白天在家里睡觉?”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你管我?”

西棠问了一句:“不是说很忙么,你那个竞标结束了?”

赵平津顿时抬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有黑色阴霾,并没有说话。

西棠忽然觉得有点害怕,小声地解释了一句:“青青跟我说,你最近在做一个……”

赵平津终于抽出烟来,面色仍然冰寒,却飘飘然地说了一句:“丢了。”

西棠愣住了好几秒。

赵平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以为这单子拿下来,我顺利将公司移交给李明,我也不用再一直两头上班了,没想到……”

他声音依旧平静,但西棠知道他不是不失落的。

西棠以前就听过高积毅他们调侃他,京创科技上市时,整个公司全部市值加起来不过几个亿,跟他在上班的单位相比,随便一个军需单子动辄就上百亿的,京创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偏偏就爱得跟爱自己儿子似的,西棠明白他,那是他自己一手建起来的梦想,一个男人二十多岁时最旺盛的体力和精力,他全部奉献给了自己创立的这家公司,煎熬了多少辛苦和心血在里面,恐怕连西棠都未必能体会,疼爱,那是自然的。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了。

西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西棠走近他身边时,感觉到不正常的热度,她直觉地伸手探他额头,滚烫一片:“你发烧,你知不知道?”

赵平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又不傻,能不知道?”

西棠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烧得浑身滚烫,发烧烧成这样儿了,还能坐得这么四平八稳,真不是哪里练出来的钢铁纪律。

怪不得大白天他在家里睡觉。

西棠让他喝完了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倒腾沙发垫子:“穿得这么少,袜子也不穿,你回去床上躺着去吧。”

赵平津没理她,抬眸看了她一眼,话都没说。

西棠说:“喂,赵平津?”

赵平津说:“不想动。”

西棠走到他的跟前,拎起他的手臂:“回去床上躺着。”

赵平津脚下是虚的,被她这么一拖起来,差点一头朝地上栽下去,他一手扶住沙发瞪着她吼了一声:“你想摔死我啊!”

看来这回真是熬出病来了,骂人的气势不减,但声音听起来沙哑虚弱,完全没有一点力气,西棠不跟他计较:“好好好,你慢点儿。”

赵平津站起来却没有动,他方才昏昏沉沉之中听到客厅有响声,勉强起床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便再也不愿意动,一站起来,眼前就是一阵黑。

西棠只好扶住了他的胳膊。

赵平津撑着她的胳膊,走进房间躺回床上,眼前人影绰绰的,不过这么动了一下,眼前一阵阵地发晕,额上渗出一头的虚汗。

西棠给他擦干了鬓角的汗。

西棠回头进浴室里换干净毛巾,看了一眼他卧房外的起居室,换下的衬衣西裤都胡乱地扔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他一向有洁癖,自己的衣服换下来自己都会收拾好,应该是回来时人已经难受到不行了,才会这样扔在地上。

西棠给他收拾整齐了,走进房间里问他:“今天吃过东西没有?”

赵平津躺在床上摇摇头,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儿难受出来。

西棠说:“我给你煮点粥,你先吃点退烧药,实在不行晚点去医院。”

赵平津昏昏沉沉的,还记得回了一句:“我不去医院。”

西棠给他敷上退烧巾。

熬好了粥端到了他的床边。

他吃了几口,皱着眉头不肯吃了。

西棠也不勉强他,搁下了碗站在他的床头,检查了一遍他的药瓶子,床头柜上只有胃药和止痛药。

西棠仔细地看他的药瓶:“最近一直胃痛?”

赵平津立刻否认:“没有。”

“痉挛过吗?”西棠问。

“没有。”继续嘴硬。

那就是有,大概次数还不少,西棠暗自皱眉。

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三餐按时吃了吗?”

赵平津重新躺回床上:“太忙。”

西棠给他掖了掖被子,好让他躺得舒服点儿,“疼了多久了?”

赵平津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也是昏花的:“两个多星期。”

只听见西棠的声音说:“工作忙起来就不吃饭,沈敏怎么当你秘书的?”

他难受地闭起了眼睛:“不怪他。”

西棠清淡淡地回了一句:“也是,谁敢惹你。”

赵平津又把眼睛睁开了:“你能不能说点好话儿?”

西棠事不关己地说:“你该回家去,家里有医生保姆。”

赵平津一听她这话就不高兴,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口气特别冲:“我不要你管。”

西棠还是那副特别平静的语气:“我没打算管你。”

赵平津阴沉着脸,忽然冷冷地说一句:“出去。”

西棠愣了一下。

赵平津生气地说:“你东西不在我家,出去。”

西棠一仰起脖子:“出去就出去。”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赶紧的。”

西棠一甩手就走,走到到房间门口,脚步停住了,她回过头来冲着床上的赵平津笑了笑:“你别病得起不来了,要不要我给你打120.?”

赵平津气得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发青颤抖着吼了一句:“黄西棠,你滚蛋。”

西棠举起手退出他的房间去了。

她人还没走到客厅,就已经听到身后的卧房里传来声响,赵平津踉踉跄跄地下了床,水杯都打翻了,人趴在卫生间里吐。

他跪在卫生间的瓷砖上,喘着气不断地吐,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压着胃。

虽说开了暖气,可卫生间的地上还是很凉的。

西棠走了进去:“你忍一下行不行,你胃哪里受得了你这样吐?”

赵平津勉强地忍住了呕吐,闭着嘴巴不再理她,西棠要扶起他,被他甩开了,他一只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今天就没吃过东西,久不进食的胃部受到食物的刺激,剧烈地疼痛起来。

西棠看到他倒回床上,胡乱地拉过被子把自己裹紧了,被子里的人蜷缩起了身体,手死死按着胃,疼得一头的汗,睫毛都濡湿了,却一声不吭。

赵平津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黑雾袭来,意识在身体里缓缓抽离,却在下一刻被腹部的尖锐痛刺醒,他只好死死地咬着牙,忍受着一次又一次,漫无止境的反复折磨。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难受过了,简直恨不得疼到尽头,直接昏过去就好了。

西棠坐到了他的床上,终于伸过手将他抱在怀里。

赵平津气得一把推了推她:“走开!”

西棠拉住他的肩膀,摸到衣服下瘦削的肩胛骨,她心疼地用手指按了按,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好了,好了,别闹了行不行?”

赵平津头埋在床褥里,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我不要你管我。”

西棠将被子给他重新盖好:“我乐意管,你别说话了。”

赵平津蒙在被子里,惨澹澹地回了一句:“我病得只剩半条命,你还气我。”

西棠心里一阵酸楚袭来。

想低下头亲他,却又在下一刻忍住了,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亲昵地和他相处过,心中涌起一股惨然的凄楚。

西棠声音放低了,带了点不自觉的温柔:“我错了行不行?”

赵平津依稀似乎感觉到头顶的发梢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然后身体被黄西棠柔软却坚定的手臂抱住了,她稍微往床上挪了挪,好让他更舒服地靠在她的怀里,她身体有温暖甜腻的气息,熟悉的水果香气,软软的掌心抚摸他的脸,伸进被子里贴在他的上腹部,轻轻地替他按摩着一阵一阵痉挛刺痛的胃部。

赵平津躺在她的怀里,只觉得顿时浑身都舒服了许多,折磨人的疼痛开始慢慢地减缓,他终于放松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终于等到他沉沉地睡了下去。

西棠起身走出他的房间,拉开了窗帘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经黑了,国贸区的璀璨灯火开始亮起。

西棠站到厨房里小声地打电话,她得跟剧组请明天早上的假。

明天早上七点多的戏,她肯定来不及回去了。

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儿,将赵平津剩下的粥喝了,又重新给他熬了一小锅更软稠一点的小米粥,在家里的客厅翻出了退烧药,端着水回到房间,赵平津却已经醒了,躺在被子里眼巴巴望着门口,大概是烧糊涂了,模模糊糊说了句:“你别走。”

西棠顺从地答了一句:“好。”

西棠终于给他喝了一点粥,又吃了药,重新测了一遍体温,擦干了身上的汗,让他躺在床上休息。

赵平津将她拉到身边,眷恋地靠在她的怀里,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脸上再没有痛楚。

半夜西棠醒了过来,赵平津在她的身侧,依然睡得深沉。

西棠起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热度降下去了,终于放下心来,她重新躺回床上,看着他熟睡的容颜。

悄悄地伸手,摸了摸他英俊的脸。

如梦境一般。

西棠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赵平津在天明时分醒了过来,他一向睡得不多,睡眠也浅,基本生物钟一到就会醒过来,这段时间不眠不休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卧房里还是一片昏暗,他感觉身体很暖和,浑身上下挺舒坦的。

手臂动了一下,才发现怀里枕着一个小小人儿,一张小脸孔,白皮肤,浓睫毛,眼睑下有灰色眼圈。

他伸手推了推她:“喂。”

小人儿一动不动。

继续睡。

赵平津叫了一声:“喂,黄西棠。”

西棠将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赵平津低下头,捉弄似的亲她的脸,黄西棠直觉地躲了一下,赵平津笑了笑,觉得有趣,捧住她的脸亲了亲她湿润的唇,下一刻,黄西棠在梦中忽然伸出舌头,闭着眼舔了舔他的唇角,嘴角还露出一点点甜甜的笑容,赵平津被那笑容激得绮念晃荡,手撑在床上,俯过身加深了那个吻。

一切忽然就失控了。

赵平津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经过了青春期时候那种欲求旺盛的年纪,他也不缺女人,本不想碰她,一来是因为知道已无法给她婚姻,二来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敢碰她,黄西棠的身体是一枚巨大的印记,完整地封存着那些他们相爱的记忆,那些他们夙夜交缠的床笫之欢,柔肠入骨的浓情蜜意,神魂颠倒的沉沦爱欲。

在男女情事上,虽然赵平津不愿意承认,他确实算是比较晚熟的人,认识黄西棠之前,他一直都有女朋友,但处起来都没多大意思,都很生疏,每一个都怕他,顺从他,在床上屈意承欢,他们从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直到二十多岁,赵平津一直不明白高积毅谈起女人来的兴致勃勃,他觉得女性都索然无味,直到遇到了黄西棠,她新鲜,活辣,少女的身体如一颗新鲜饱满的杏子,带了点儿酸涩的苦味,却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迷人的风情万种,他被完全的被她治住了。

也许他们是天生注定的情人。

一生中,若论起情事,她是他有过的最好的女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再触碰这份记忆。

但此时此刻口腔里都是她甜杏一般的气息,觉得身上舒服极了,又被一股燥热折磨着,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肩上,抚摸她的锁骨,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西棠终于清醒了,迷茫地看着他:“干什么呢?”

赵平津不让她说话,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唇已经顺着她的脖子密密地吻了下去,西棠手抵住他的肩扭着腰挣扎了一下,却瞬间撩起了他更深的欲望。

赵平津猛地一把抱起她,黄西棠搂住他的脖子尖叫一声,却又在下一刻笑出声来,赵平津亲密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两个人换了个舒服的位置。

火山熔岩一般的热流在两个人交缠着身体里流淌,西棠的身体在他的手臂里,辗转如明媚柔软的溪流。

餍足过后,赵平津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

他摸了摸她后背的右侧肩膀,那里贴着两块厚厚的药膏贴布,裹住了整块骨头。

赵平津抱着她,手横在她的背上,轻轻地问了一句:“手疼?”

西棠脸上是累到了极点的满足,嘴角有点儿恍惚的轻笑:“嗯,不要紧,因为这几天在拍京戏呢。”

赵平津却比她清醒得多:“你当初就不该那样气我,说那样的话,哪个男人受得了。”

西棠后来回想起来,也一直觉得自己年轻时候其实处事欠妥,她略带歉疚地轻轻应了一声:“嗯。”

赵平津反倒愣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了。

他的掌心贴在她肩上的伤疤,轻轻地抚摸,一下,又一下。

沉默了许久。

赵平津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该害你遭这罪。”

西棠安慰地吻了吻他的耳朵:“没事儿了,我现在挺好的。”

他声音有点哽咽:“我舍不得。”

赵平津埋头她的胸口,眷恋地不愿移动。

西棠抱着他,感觉像抱着一个孩子。

下午司机接西棠返回剧组。

赵平津跟西棠一块儿走,西棠有点担心他身体:“不再多休息一天?”

赵平津已经恢复了精神,早上新剃了胡子,干净的下巴泛出些许的青色,黑色西服,白色衬衣配暗红斜条纹领带,俊朗眉宇之间有凛然端正的寒意,不笑的时候嘴唇的线条很冷峻,仿佛冰封河底被冰雪浸过的尖锐岩石,窗外的雪色映得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他的英俊。

赵平津听了她的话,若无其事地答:“没事儿。”

将她送到了剧组,赵平津淡淡地说:“我再给你电话。”

西棠拎包要下车,手扶在车门上,回头说了一句:“回家去休息几天吧,你身体不容易养好,不要大意,当心溃疡复发。”

赵平津点点头,难得温情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西棠说:“我走了。”

“等会儿。”赵平津喊住了她:“亲一下我。”

西棠回头,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赵平津的司机过来了。

西棠正好在片场,接了电话走出去,把赵平津司机吓了一跳,他匆匆忙忙地跑下车来:“黄、黄小姐……”

西棠正在拍跟宋家驷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戏,看了看自己微隆的腹部,赶紧用力拍了拍肚子:“假的,拍戏。”

司机刘哥是个老实人,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笑。

今早晨出门时,赵平津说会交代秘书让保洁人员工作时在家里翻一遍找她的耳环,西棠微笑着说:“可是找到了?”

刘司机挠挠头说:“没有。”

西棠还是有点意外,她虽然不是非常心细的人,可是平日自己的东西归放得还是有条理的,酒店里没有,原本还以为一定会落在赵平津那里了呢,估计只能是掉在片场了。

刘司机返身从车里拎出来好几个奢侈品牌的袋子:“黄小姐,给您的。”

西棠翻开一看,一个袋子里一个珠宝盒子,打开来一看都是珍珠耳环,小小的一粒色泽圆润的珠子,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每一颗的款式都差不多,大小略微有差异。

西棠看了看,戴着在耳垂上入镜,可能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跟原来那副的差别。

难为赵平津,见过她戴那副耳环不会过一两次,居然凭记忆力买遍了相同的样式。

她心底惊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抬头望着刘司机,脸上依然是轻轻和蔼的笑。

刘哥一说话,呵气起了一团白雾:“秘书早上出去买的。”

西棠想起来问:“赵先生这两天回家住了吗?”

刘哥老老实实地答:“回了一天,赵将在军区,周老师去上海了。”

西棠冲他摆摆手说:“你等会儿。”

她往片场的休息室跑,一会儿回去拎出了一个保温壶:“您帮忙拿给赵先生吧。”

刘哥接了过去,笑得特别开心:“唉,好的,黄小姐,外头冷,你赶紧进屋吧。”

西棠这几天下了戏都直接回剧组的酒店。

印南跟导演走过走廊,冯导嗅了嗅说:“嗯,皮蛋瘦肉,香。”

印南上来敲门:“西棠,在干嘛呢,香味儿都传到走廊里来了啊。”

西棠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冯导,南哥,我煮粥呢。”

冯导摇摇头说:“现在女明星的养生,真是花大功夫。”

下午六点多司机刘师傅准时来了,西棠在剧组拍戏,助理小宁给送出去的。

赵平津开完会晚上在办公室里喝粥。

李明下了班,闲逛到他的办公室里来,沈敏在也正好在里边喝茶。

李明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赵平津在茶几旁喝粥,叹了一声:“唉,羡慕啊,羡慕啊。”

赵平津不理他。

李明凑上去夸张地闻了闻:“唉,舟舟,明天你能不能让棠棠小人儿多煮一点,让我跟小敏也沾沾光?”

李明捅了捅沈敏的胳膊肘:“小敏,你说是不是?”

沈敏没敢搭话。

赵平津头也不抬地答:“让你秘书给你买去。”

周五的傍晚,赵平津来剧组接她。

西棠匆匆忙忙地奔出来,剧里在里面还未收工,她今天的戏份拍完了,西棠敬业,一般如果还有时间,她会继续留在剧组里跟演对手戏的演员搭一下戏,但今天没办法,接了赵平津的电话,她得提前走,导演安排了一个文替上场。

赵平津看着她从片场跑出来,应该是刚刚收工,穿了一件牛仔裤,短款的黑色羽绒服,头发没空整理,粗粗绑了一根辫子。

她永远是那么美。

赵平津看着她系好了安全带,才启动车子:“报答你煮的粥,带你吃饭去。”

西棠愣了一下,问了一句:“跟谁吃饭?”

赵平津听这话有点耳熟:“怎么了?”

西棠小声问了一句:“有没有谁我不认识的?”

赵平津终于想起来,好几次了,说出去吃饭,她都会问一下,黄西棠以前从不扭捏,她什么时候开始问这个了。

赵平津说:“你管有谁,你不是一向不待见我那些哥们儿,坐下去吃你的饭,谁你也不用管。”

西棠轻声细语地说:“倪凯伦让我别出席不可靠的饭局。”

赵平津冷笑一声:“敢情我们还不够格跟你吃饭了来着?”

西棠没说话。

下车的时候,两个人依旧没有说话,赵平津停住脚步等了等她,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西棠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掌温暖地包裹,心脏开始撞击胸口,扑腾地跳得很快,她有点不知所措。

赵平津却一脸理所当然,目视前方,牵着她的手大步往里面走。

两个人走进酒店的包厢里,方朗佲和欧阳青青已经在里面了,见到他们进来:“唉,舟子,西棠,来了啊。”

青青对着方朗佲挤挤眼,他们回北京来,第一次见赵平津拉着她的手。

赵平津装作没看见他俩挤眉弄眼的,握住她的手进来了,才松开坐到了沙发上,青青拉着西棠过去聊天,看了看她的脸:“熬夜多了吧,一会儿点份花胶人参鸡汤,补补气。”

方朗佲跟赵平津坐在沙发上喝茶。

这时陆晓江开门走了进来,腼腆的脸带着笑意:“我没迟到吧?”

方朗佲笑着说:“你小子今天居然不是最后一个,老高还没来。”

赵平津一看见他就没好脸色:“你来那么早干嘛,你们那破银行今天不加班?”

陆晓江好脾气地赔笑脸:“没有没有。”

等了半天高积毅终于进来了:“唉,对不住啊,哥们迟到了,接了个姑娘。”

高积毅的身后探出一个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笑脸:“嗨,你们好。”

高积毅领了人进来:“小陶,随便坐。”

小姑娘一进来,人却立刻定住了:“黄……黄老师?”

西棠也怔住了一秒。

小姑娘瞬间有点激动:“我今早还跟您拍戏呢,在长庆梨园,我是戏曲学院的。”

西棠明白了,一台大戏,那么多搭戏的演员,她肯定记不住,于是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早上太匆忙了,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了?”

小姑娘赶紧答:“我叫陶苒苒。”

青青在一旁看得好笑,对坐在西棠身边的赵平津说:“西棠这名气,是越来越大了,舟舟,你快要配不上人家了。”

赵平津没脸没皮儿的,闲闲地应了一句:“那是,我巴不得她养我。”

陶苒苒对着西棠说:“没想到这儿碰着您!今早上的戏我看了,演得真好!我都看哭了!我们几个同学都说,您演戏真是入戏极了!”

西棠有点害羞,只好微笑着道谢。

赵平津见她实在难以招架热情了,对着高积毅瞥了一眼:“还让人吃饭了吗?”

高积毅在一旁也有些愣住了,没想到黄西棠在小一辈眼中的评价居然这么高了,这时回过神来:“原来大家都是朋友,吃饭吧吃饭吧。”

陶苒苒坐在高积毅旁边,压抑住了兴奋,眼角的余光却在不断地悄悄看她。

西棠只好若无其事,埋头喝汤。

陶苒苒无心吃饭,鼓起勇气问:“黄老师,我可以跟你拍张照吗?”

西棠说:“当然,你还是叫我西棠吧。”

陶苒苒立刻说:“好的,西棠姐,现在可以吗?”

西棠只好站了起来。

陶苒苒拉了高积毅给他们拍照,小姑娘换了好几个姿势,等到拍完再坐下来,西棠的汤都凉了。

赵平津正跟方朗佲聊天,根本不看她,手上却重新递了一碗热的汤过来。

西棠继续低头吃饭。

陶苒苒好奇地看了他们俩一眼。

陶苒苒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大家聊天儿,突然咬着耳朵悄悄跟高积毅说了几句话。

高积毅附在她耳边答了。

陶苒苒笑着跟西棠说:“西棠姐,高哥说,你是舟舟哥哥女朋友?”

西棠迟疑了几秒,谨慎地摇了摇头。

赵平津抬头,目光森森,望了高积毅一眼。

高积毅自然收到了他的警告,不紧不慢地开口,却说了一句不着重点的:“没点规矩,舟舟哥哥也是你叫的?”

陶苒苒吐了吐舌头,天真无辜的笑脸:“我不能叫吗,对不起噢,赵哥哥,你为什么叫舟舟?”

赵平津冷着脸没有理会她。

西棠向着青青那边悄悄挪了挪位置,离他十寸远。

小姑娘转头问西棠:“西棠姐,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舟舟?”

西棠又想了一下,继续谨慎地摇摇头。

赵平津望了她一眼,目光幽怨。

饭局吃到一半,陶苒苒去上洗手间,赵平津忍无可忍地对着高积毅说了一句:“叫她走人。”

高积毅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个小姑娘,你跟她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赵平津不满地道:“我们自己人吃饭,你拉个外人进来干什么?”

这话高积毅不乐意听了,他斜斜地扫视了一眼桌面,语气中有明显的不屑:“怎么了,就许你玩儿,我还不能带个蜜儿吃饭么?再说了,这里除了青青,谁是外人,这还说不准呢!”

席间突然一片沉默。

方朗佲暗自都倒抽了一口气。

赵平津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怒意压在眉间,话语中已带了十分的不满:“老高,你这话什么意思?”

青青悄悄伸手,握住了西棠的手,她的手倒是很稳的,只是有点凉。

方朗佲眼看情况不对,赶紧给高积毅使眼色:“好了,老高,别说了。”

高积毅却没当回事儿:“朗佲,你别冲我,你言语言语,你说我说这话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平津也不再说话,手压在桌面上,啪地一声搁下了筷子。

方朗佲赶紧伸手拽住他:“舟舟,你冷静点!”

陆晓江站了起来挡在了他俩中间,帮着赵平津说了一句:“高子哥,你别这么说,太伤人心了。”

这时青青嘘的一声:“好了。”

陶苒苒重新化了妆出来了。

赵平津黑着脸没有再说话,直接起身出去抽了支烟,冷静了半天回来了,包厢里终于恢复了宁静,西棠在跟青青聊天,方朗佲在问陆晓江投资的事情。

赵平津站到了西棠身后,看了一眼屋里,不见了高积毅,他说:“走了?”

方朗佲说:“老高送走了。”

赵平津取过桌面碟子上的热毛巾擦手,慢条斯理地擦,擦着擦着,突然伸手,将手上的毛巾狠狠一掼,一张厚厚的湿毛巾砰地一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带翻了几个高脚杯,红酒泼了一桌子,杯子连着碗筷碎了,哗啦啦地砸在桌面上。

把正在沙发上聊着天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方朗佲扫了一眼过去,对着陆晓江笑了笑:“得,我就知道他得发一发这邪火。”

赵平津俯下身拉起西棠的手:“走,回家。”

那边方朗佲赶紧上来拉着青青:“我们也走了,唉,晓江,你叫人来签个单啊。”

陆晓江答了一句:“好。”

高积毅将陶苒苒送走了,正好回到包厢来,看到众人在穿大衣:“这就散了?我还不如跟小姑娘玩儿去呢。”

高积毅将陶苒苒送走了,正好回到包厢来,看到众人在穿大衣:“这就散了?我还不如跟小姑娘玩儿去呢。”

电梯往下走。

方朗佲忽然想起来,试图缓和下气氛:“唉,舟子,你车上是不是备着球杆?”

赵平津脸色依然难看,但还是应了一声:“嗯,怎么了?”

方朗佲说:“赶紧儿的,借我,明儿青青她爷爷奶奶过来看她,老爷子就爱好打两杆,我也不知道怎么招待,就陪他去练练手。你知道,我不爱这玩意儿,我的那球袋都丢车库里蒙了好几层灰了。”

赵平津点了点头:“那你一会自己拿吧。”

高积毅丝毫不在意刚才的事儿,插嘴调侃道:“老二,舟舟那杆好,美国原版的,招待亲家倍有面子啊。”

一行人下到地下停车场,高积毅摆摆手自己上了车先走了,赵平津在北京自己开的那台黑色奥迪就停在旁边,他打开车子的后备箱,拎出了球袋。

方朗佲接过:“谢了啊。”

他跟青青上车走了。

赵平津直接按下遥控键。

西棠一直站在他们的旁边,她定定地看着赵平津的汽车尾箱,一直看到了最深处,那里有一个白色储物箱,箱子是透明的,里面塞满了各种杂物,最上面有一个棕色的小玩具熊,被盖子严实地封闭了起来,露出一张被压扁了的脸。

车子尾箱正缓缓地下落。

西棠忽然大叫了一声:“等一下!”

她直接就往上扑过去。

“黄西棠!”赵平津吓出了一身汗,冲过去抬手死死将尾箱往上压住了,迅速按住了遥控器,他气得声音都变了:“你他妈疯了吗!”

西棠完全没听见,她已经爬进了里面。

她个子娇小,赵平津这车大,后面空间也大,西棠跪在里面,拉住了那个白色盒子,着急地掰了半天,怎么也打不开。

赵平津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又仔细地瞧瞧她的神色,嘴角慢慢翘了起来,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浅笑。

西棠着急地问:“这是不是我的那只小熊?”

赵平津站在车外,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是又怎么样?”

西棠急切地说:“你打开来好不好?”

她使劲地掰,却怎么也掰不开,着急得要哭了。

赵平津走近了两步,伸手轻轻一掀旁边的扣子,嗒地一声开了。

西棠翻开了盖子,拉出那只玩具熊,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半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它。

西棠抱着它要往外钻出来。

赵平津说:“站住。”

西棠脸上还挂着重逢的喜悦,有些迷惘地望了他一眼。

赵平津一张严肃的脸:“放回去。”

西棠紧紧地抱住了:“这是我的小熊。”

赵平津冷静地陈述:“这破玩意儿是我的,你是从我车里拿出来的,黄小姐。”

西棠倔强地摇头:“这是我的。”

赵平津说:“你有什么证据?”

西棠张了张嘴,想了半天,只憋出了两个字:“我的。”

“放回去。”赵平津命令。

“我不。”死抗到底。

“你想要它?”赵平津引诱的语气。

“嗯。”拼命点头。

“叫声舟舟哥。”

“舟舟哥。”

“说点儿好听的。”

“我……”西棠一时被为难住了,眼眶微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赵平津叹了口气:“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笨。”

西棠跪在箱子前面,扒拉开里面的东西,找到她大学的课本,自己写的人物小传,毕业大戏的道具,她的戏服,一整叠的照片,各种票根票据……里面全是她的东西,这些东西搁在嘉园他们的那个家里,后来是倪凯伦给她收拾的房子,她当时人根本没法清醒,心知这辈子也不能够再回北京城了,在麻醉上手术台前她跟倪凯伦说了一句,一切交给你处理……按照倪凯伦后来跟她交待的,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清出来卖掉了,不值钱的直接扔了,房子在房屋中介公司挂牌,一个星期后就卖掉了,她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已经永远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受到震惊,一直喃喃地说:“你怎么保留着这些……”

赵平津站在车门,冷冷清清一张脸,白皙瘦削,冷漠无情:“你以为世上谁都像你这般狼心狗肺,出来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