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正色与真传

第一次看到祖母铰了拇指般大的布,将它摊头痛药膏,贴在双鬓的那年,我才六岁;而十六岁,我才开始读《红楼梦》的!

最近,我忽地想过来:咦!晴雯、熙凤,不也贴的吗?第五十二回,麝月不是说了晴雯一句:“病得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习惯了,倒不大显。”

所不同的,荣国府用的是红绫红缎,我祖母倒是不拘颜色、布料;她活到七十好几,一生未离开过嘉义老家,(当然也不识得大字!)她是绝不可能知道——《红楼梦》说的什么,代表何义;晴雯既不可能影响祖母,祖母更不可能影响晴雯,她们的相同处,只在于她们都生身为中国女子;是凡为中国女子,不论民女、官妇,都衬在相同的布幕、背景里,都领受五千年岁月的光与影交织而出的民俗、风情,和一份悠远无限的生活体验。

从前,在还没有塑料袋之时,人们都用废弃的纸张、簿页,一张张卷像现在甜筒的样子再予粘好,一般商店就用这个装小项东西;有个朋友说起:她还是小孩时,她的祖母把她们买零食回来的那些卷纸,一个个收拾起来,等到一定的厚度了,就给巷口开小店的阿婆送去……

“祖母”早年守寡,独力养大五个儿女……是除了与孤老阿婆“同”此“情”外,还有一份对物的珍惜!又说:伊从前住土房子,有一次,小偷来挖墙,祖母摸着一吊钱,就从洞口递给他,小偷因此跪地不起——人类原有的许多高贵品质,似乎在一路的追追赶赶里遗失;追赶的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或者只有走得老路再去捡拾回来,人类才能在万千生物中,又恢复为真正的尊者。

已经好几年了,一直还是喜欢这个故事:圆泽(一作圆观)是唐朝一个高僧,有天与好友李源行经某地,见有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在河边汲水,圆泽于是与李源道:“这妇人怀孕三年未娩,是等着我去投胎,我却一直躲着,如今面对面见了,再不能躲了,三天后,妇人已生产,请到她家看看,婴儿如果对你微笑,那就是我了,就拿这一笑做为凭记吧!十二年后的中秋夜,我在杭州天竺寺等你,那时我们再相会吧!”

当晚,圆泽就圆寂了,妇人亦在同时产一男婴。第三天,李源来到妇人家中,婴儿果真对他一笑。

十二年后的中秋夜,李源如期到天竺寺寻访,才至寺门,就见一牧童在牛背上唱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常存”

这就是“三生有幸”的由来!

唯是我们,才有这样动人的故事传奇;我常常想:做中国人多好呀!能有这样的故事可听!

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字,见于“惭愧情人远相访”(这情这样大,是隔生隔世,都还找着去!),见诸先辈、前人,行事做人的点滴。

不论世潮如何,人们似乎在找回自己精神的源头与出处后,才能真正快活;我今简略记下这些,为了心里敬重,也为的骄傲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