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一些人

三个月后。

江沅比苏粒更先下床走路。右手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即便痊愈,也提不了重物,他在康复阶段从拿不了笔到能歪歪扭扭写自己名字,花了挺长时间。

他身上有江难的血,理论上来说会产生溶血反应,就像两个席君尧一样,但不同的是,他还喝了仰波金的血,从他醒来到现在,身体没出现太大的不良反应。

医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江沅中毒,中枪,身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泡了海水,还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苏粒受伤最严重的,是她两条手臂,在屏障里被硬生生折断,腰腹被烫伤,需要进行几轮的植皮修复手术。

除此之外,她从恢复意识后,就很少开口说话,除了江沅过来的时候会讲几句,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默默呆在房间里发呆。

苏比同江沅说了那日江难和仰波金救他们的场景,他想,苏粒虽然昏迷,但她是知道的。

当初苏粒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江难因她和江沅的事情而死。

江难的死,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她的状态每况愈下,再加上在山海门里时内脏都有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在快等到最后一轮手术时,医生说,她再不补充营养,调整好状态,手术没有办法做,死在手术台上的几率会很高。

空旷的病房里,回荡着江沅冷静又清晰的声音:“我想带她回去看看。见到以前的人,或许会好一些。”

苏比没理由拒绝。

*

郑能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见到苏粒和江沅。

当天,他正打算开会,昌乡的生态农业公司之前因为他的失踪而搁浅,回来之后他谁都没提他发生的事,而是一股脑的投入工作,关于席君尧那个钉子户般的房屋,他反常似的下了死命令,必须拆掉,他将园区里合法的拆迁文件啪的扔在村长办公桌上时,杨秘书的那个心哟,一颤一颤的,生怕村长拿出铁锹来揍他们两个。

杨秘书在郑能走进办公室时,及时叫住了他。

郑能不耐烦的看了眼时间,“破事叫住我,这个月的绩效工资没了。”

杨秘书瑟缩了一下头,连忙摆头,“不是,不是,是有人找你,你之前不是说不管什么时候苏粒小姐过来,都是要通知你……”

郑能想也没想说道:“开什么玩笑,苏……你说什么?”他突然拽住杨秘书的胳膊往前一拉,杨秘书都快哭了,自从自家老板开始健身,这力气,这块头是肉眼似的见长,“是苏粒小姐,她在贵宾室等您,还有一个男……”

“会议挪到下午。”

杨秘书转身想叫住他时,郑能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苏粒仅仅是在郑能能推门冲进来的时候,抬眸瞥了眼,但是江沅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了抖动。

“苏粒粒!”郑能痛哭流涕的抱住了她,回来以后,他一度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做梦,怎么会有这么玄乎的事儿呢,那个山海门,还有形形色色碰到的一堆人,他回到这里以后,时常回想,都觉得不大真实。

“嗯,还好吗?”

“害,咋说呢,你说好吧,那确实跟以前差不多,但是呢,内心又觉得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我以为你们……唉,总之都在就好,那会真是惊心动魄。”

当时的情况,现在想想都觉得刺激,他看到了苏粒在那个宛如烧烤盘的屏障里,身上发着亮光,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却在拼命拉着她头顶的绳索。

他所在的船就在这时候加速往相反的方向开,舵手放了救生艇,让他们换船,救生艇像是底下生了块磁铁,越来越快,快到他嗷嗷乱叫以为要撞船时,也就一瞬间的事儿,整个人浑身一麻,再往身后看的时候,什么山海门,什么蛇啊鲛人的混战,都没有了。

看着苏粒坐在自己面前,不管过多久,郑能都觉得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样的场景,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遇上了。

“这样吧,我们先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说。”

郑能叫了坎杰坎辉还有李檀,在苏粒和江沅还昏迷在山海门的时候,这四个人诡异的成了朋友。

江沅没有去,苏粒知道他还是对另外三人有隔阂,她也不勉强。

坎杰和坎辉因为任务完成的相对出色,直接被李檀留了下来当自己的贴身保镖,也算是因祸得福。

苏粒和郑能到的时候,李檀他们已经到了有一会了。

坎杰和坎辉几乎同时起身,他们也是经山海门的事后头次见到苏粒,面上也是难掩激动。

“姐!”

苏粒其实不算痊愈,她整个人就是看上去病怏怏的。

她说:“你们随便点吧,我都行。”

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苏粒变了,她的锋芒被削的一干二净,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糯糯的,没有力气。

她压根就没好,仅仅是捡回了一条命。

“对了,李檀,之前你有说过,想让我告诉你答案,现在可以跟你说了。”

李檀倒红酒的手一顿,“哦?愿闻其详。”

“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你,他原名叫林佟辉,是我妈妈的学生,我妈妈为了找失踪的他,被杀了,后来他自首,是席君尧的人。”

“姓林?我母亲确实姓林。”

苏粒耸肩,“两个世界里,有一模一样的身世,不算奇怪,只是他过的不好,你过得好。”

苏粒寥寥几句,一下子点透了李檀,泰国大师说的话,他也就理解了。

李檀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拿红酒杯跟苏粒装白水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苏粒双手端起杯,敬所有人,“我也是,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

一顿饭,苏粒虽然吃的不多,但确实是比在山海门的时候轻松多了,像是和相识多年的老友重聚,聊了很多,从南扯到北,无话不谈。

饭局到末,苏粒放下筷子说:“我们合张影吧。这次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气氛一下子就安静了。

苏粒继续说:“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体,可能就这几年了。但是不想留下遗憾,在这里能认识你们,我真的很开心,回去以后,还能有张照片,做个纪念。”

良久,郑能问:“我江哥知道不?”

苏粒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突涌的一股伤感,席卷了在场的所有人。

李檀道:“如果还有机会回来,可以来找我,还是那句话,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郑能忙不迭跟着点头,“是啊是啊,苏粒粒,而且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苏粒笑了,“借你吉言啊。”

***

江沅去找了陈伟荣,交给了他陈均的那三本笔记。他不知道该相信谁,只是直觉交给他,是没错的。

陈伟荣脸上的震惊江沅看在眼里,他直接关上了办公室的百叶窗,外边的人看不到里边。

还没等他坐下来,江沅又说:“陈队,在这里我没有什么相信的人,希望您是最后一个,陈叔的三本笔记,是他前半生拿命换来的,可别辜负了。”

陈伟荣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不会。你放心。”

江沅走时,陈伟荣送他出的门。

“江沅,好好生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江沅点头,“我明白。”

快走出去时,江沅又止步,“那个,绍城席家古宅的事儿,有进展了吗?”

陈伟荣眯了眯眼,几月前,绍城警方接到报警,洪水位上升,导致田地破土涨水,席家古宅周围两公里范围内,皆被村民发现人骨。

陈伟荣说:“有,绍城局办有一批官员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正在接受调查。”他想了想,还是得叮嘱眼前的小辈一句:“既然摘了身,就别再关注这些事了。”

江沅笑,“谢谢陈警官,我知道了。”

*

庆山寺,青烟缭绕。

江沅到的时候,席轻湄正站在一棵树下听方丈讲经,他没有上前,静等她结束。

也没有等多久,席轻湄朝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

席轻湄前方带路,“那跟我去饭堂打饭,简单吃一点吧。”

“怎么没有带小苏过来?”

“她去见她朋友了。”

斋堂的饭菜果然简单,他盛的不多,少少吃了一些,席轻湄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跟着放下碗筷,“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席轻湄带江沅去了寺庙后山,她在那边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平常闲着的时候,会种些小菜,菜地周围有种了一圈蔷薇。

席轻湄慢悠悠的舀水浇花。

“妈,江零死了。”

席轻湄的手不易察觉的抖了抖,她不说话,也没有回头,继续驮着背,往前。

江沅没有再说下去,他默默跟在席轻湄后边清理着杂草。

“我知道他回来过。”

“什么?”

“几个月前吧,我帮忙整理寺庙的香火本,有看到他的名字。捐赠的香火钱,都是给我个人的。”

江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觉得,兴许是她真的想开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两两相忘,终于是到头了。

“妈,我改日再来看您。”

“有新鲜的萝卜菜,拿点回去。”

席轻湄从布兜里拿出根布条绳,嘴巴咬住一头,一手拉住另外一端,把她采摘的那一把小菜缠绕捆包好,递给江沅。

往回走的时候,江沅才发现,席轻湄需要拄拐杖了。

不知为何,兴许是看错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一下子又老了一些。

***

江沅接到了苏粒的电话,她要他去接她。

老远,他就看见苏粒一个人站在街口等着自己,江沅停下车,让苏粒上来。

“他们不等你呀?”

“我让他们都回去了。”

她不喜欢送别。

车重新启动,江沅问:“还想去哪吗?”

苏粒想了想,说:“我想老苏了。”

“那要回你那边吗?”

苏粒摇头,如实说:“身体可能支撑不了,再说吧。”

江沅摸摸苏粒的头,“那我们回家。”

*

苏粒去世,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快,生下儿子后,因内脏不同程度的衰竭,她身体愈发虚弱,走的时候,她还没有到三十岁。

所幸,她从怀孕到生育,都是在自己家里,苏永波和江沅陪着她,之后也没有再回山海门。

儿子叫江旗,像足了苏粒,是个闹腾主儿。

江旗学会的第一个词儿是苏粒,第二句才是妈妈,印象中的妈妈总是弱弱的,但家里所有人都怕她,他也怕,但他特爱她。

妈妈走的时候,姥爷正带着自己从早教班回来,路上碰到了郑叔叔一家,还聊了会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平静,包括江旗自己,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妈妈迟早要走的,所以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爸爸带着他送别妈妈的时候,哭的特别伤心,好像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给哭完了。

再之后,爸爸带他去了一个叫山海门的地方。

爸爸对一个老爷爷发了脾气,指着江旗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苏粒已经为之付出了代价,为什么你们连我们的孩子都不放过?!”

好像是因为他肚子上有个像月亮一样的形状,本来没有的,是姥爷某天给他洗澡的时候发现的。

他们一直在吵,吵到江旗都犯困了,隐约中听见爸爸跟自己说要走了。

船开了挺久的。

江旗醒过来的时候,入眼的是一艘特别豪华的游艇,里面有好多玩具,都是爸爸之前不给江旗买的。

再后来,江旗莫名多了四个干爹。

都不是他自己认的,他也觉得奇怪。

郑能总是带江旗去吃好吃的,以至于在江旗小学入学体检时指标比一般小朋友都高,气的江沅两个月没让郑能靠近江旗。

李檀给江旗包的压岁钱总是特别多,后来江沅给江旗清点银行卡李的零花钱时发现比他的存款都要高了。

坎杰和坎辉教会了江旗不少防身术,江旗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熟通各类枪械,每次跟坎家两个叔叔玩好回家的时候,江沅的表情总是复杂多变的。

但江旗活的很开心,所有人都对他特别好,江沅总是和他说,这一切不是平白无故的给你,你要永远记得你妈妈。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

即便长大了,他还是能记得苏粒的样子,想忘都忘不了。

他会带着所有人的爱,好好活下去的。

*

江旗大二那年,江沅病了,身体各个部位总是开始莫名的出血。

江沅不让江旗带他去医院,他说活这么长,已经够了。

他还说:“最近我老梦见苏粒,梦见江难,还有江零,你奶奶,好多好多人。”

也就一个礼拜的功夫,江沅就走了。

好多人都去送他。

江沅走前,叮嘱江旗把他的骨灰撒在富翅岛海域。

桥归桥路归路,苏粒曾经说过,如果他们俩死了,就不要葬在一起,该属于哪里,就在哪里,不要那么矫情。

江沅听她的。

而富翅岛,是离苏粒那个世界最近的地方了。

*

听说人在死的时候,会进入一个亮堂的隧道,慢慢往里走,就能走到来世。

江沅感觉到自己的腰上绑了一根粗绳,在光亮的隧道里,一点一点被往上拉。

当年在废墟下的声音犹如回声,从远方传来——

“没事,我能把她拉上来。”

江沅感觉到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人。

他没有低头,而是紧紧抱住了她。

突然之间,他有些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