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阴差
1
我离家出走了。
别误会,我没有高考失利。
相反,我考得还可以,学校也报了……嗐,说这些干吗?总而言之,我和我爸妈因为专业选择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
我喜欢文学,可我爸非说理科好找工作,但我喜欢文学啊,他怎么就是不明白?!
现在,距离我离家已经有73小时45分钟33秒,34秒,35秒……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离家前仪式性地打开手机,按下了秒表。
但揣在身上的几百块钱,竟然只让我撑了三天,这是我没想到的。
今天上午还接了家里的电话,本来说得好好的,我爸妈骂了我几句,又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劝我回家。但,说到一半又一言不合呛了起来,我撂下狠话:“等我心情好了自然会回去!”
……那现在怎么办,认怂?
按照我爸那个德性,他一定会把我认怂这个事说上几十年的,哼!
幸好钱虽然花完了,但我不是身无长物出的家门。
我带了一辆折叠自行车,这车可是真不错,是我妈上次想减肥时买的。设计精巧,而且非常小,还附带有一个内置海绵的手提箱来装它。
当然,我妈的减肥计划又半途而废了。现在她正缠着我爸,逼他同意她去做针灸减肥,自行车自然束之高阁,再也没碰过。
在卖手机和卖自行车之间做了选择,我下了一个二手交易软件,以我觉得卖赃物都没这么大让利的低价,将自行车挂了上去,并注明:仅限同城交易,清安市以外的勿扰,不接刀(不砍价)。
——开玩笑,让我卖掉手机,还不如杀了我。手机对一个青少年来说——就是命。
只等了一个下午,就有个哥们儿把这自行车拍了下来,只不过,我疏忽了,他竟然要我送货上门。
我身上只剩买地铁票的钱了。
哦,我现在在地铁上,饥肠辘辘,由于精确的生物钟,还困得一塌糊涂。
但是卖掉这车,我至少还能再撑两天,到时候就……凯旋回家。
我……我才不想家呢,真的!
地铁在城市里穿梭,有节奏的明暗光线,怎么这么像催眠装置的光,你看,我都……困了……
2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地铁已经停下了,所有的车门都开着,外面站台上空无一人。
糟糕,不会坐过站了吧!
我提着装自行车的手提箱冲出地铁,恍惚间好像穿过什么东西,就像行走在树间小路上,穿过薄薄的蜘蛛网那种感觉。
但我现在根本没时间去关注这些,我掏出手机,一手提着自行车箱子一手用手机发送消息。
我对那位买自行车的大哥说:“大哥,我可能坐过站了。”
因为网络原因,这条消息没有发送成功。
什么情况?
我又发了几条消息,还是没有发送成功。
我迟疑地看看日期,不对啊,还没到手机扣费的日子啊,我不该停机的。
难道大哥把我拉黑了?
我想着这些,慢慢走到地铁出站口。
这个站我不太熟悉。今天是阴天,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灰味道,不难闻。路上行人没几个,车倒是很多,而且都是豪车。
等一下……
我在路边看了五分钟,感觉自己在做梦。
五分钟里,路上的车来去得有几百辆,但为什么样子都差不多?只有颜色有差异。
都是轿车,都是一个样子的轿车。
我茫然四顾,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
大概三十分钟后,我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我穿越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地方,一栋超过五层的楼都没有,一栋都没有。而且那些三四层的楼,看上去样式也就那么几种。楼门口还有奇奇怪怪的纸扎男女和怪模怪样的树。
这个地方,所有的车都差不多。
这个地方的楼和车,以前都没见过,偏偏还……有点眼熟。
“孩子,你没事吧?”
我回头一看,一个面容和善的老阿姨站在身后,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我猛地后退几步,指着她的脸,上牙碰下牙,“嘚嘚嘚”地响,说不出话来。
别怪我这么没礼貌,真的,别怪我。
要是你看到一个面色发青的、穿着寿衣的老阿姨,你的反应和我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能是我的动作太怪异,又有两个好像在路边晨练的老大爷围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箱子,虽然感觉没什么用,但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抵抗了。
别怪我,真的,别怪我这样。这俩大爷,也是面色发青,身穿寿衣,虽然神情和善,但是这一看——就是死人啊!
也许是我的神经绷到了极限,我只感觉眼前一黑。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3
“对不起啊,刘奶奶,我反应过激了。”
我不好意思地对刘奶奶说,她看着我,慈祥地笑笑说:“嗐,要我是你估计也吓得不轻。你说你一个小伙子,竟然还能穿越到我们地府世界来,也是真够……”
我抬头四处看看,这里是一处别墅区。
算是吧。
一个个巨大的盒状物整齐地排列着,有的外观描龙画凤,有的朴素简单,有的玉石雕就,有的木料刻成。盒子还开了门,有的还有窗户,看着就跟四四方方的房子差不多。
对,这一个个巨大的盒状物,就是放大的骨灰盒。
现在我被这“住宅区”里的居民们——大多都是很和善的爷爷奶奶。也有几个年轻人,不过我不敢看他们,他们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脑袋少了半个,怪可怕的——团团围住,正七嘴八舌地围着我讨论。
“这小伙子是活人?”
“对啊,他怎么来的地府?”
“听说是坐地铁。”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能穿越时空的……”
“别吵别吵,让我跟小伙子说两句!”
……
我之前的惊恐心情已经淡了很多,除了不怎么敢看那几个缺零件的青少年以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现状。
不然呢?
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少年,什么没吃过见过?异世界又怎么样?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引申出来的几个小问题了:
我特么怎么回去?
要是回不去,我特么吃什么生存?刚才可是有好心的爷爷奶奶给我送来了上好的冥烛冥香。看着他们希冀又慈祥的目光,我是费了老大劲儿才违心地说出“我不饿”这话的。
幸好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他们听不到。
等到我问出我的疑问时,他们都愣了一愣,场面安静了一瞬,接下来,几十个人又一起开了口。
终于,我从他们的话里得出了结论:我想回去,还得坐那个地铁!
但他们好像都面有难色,看上去这事并不好办。刘奶奶踟躇一会儿,才说:“只有阴差才能自由穿梭阴阳界,你这样的,其实找到阴差报一下应该就可以遣返了,但是……”
嗯?回去好像很简单,那他们在为难什么?
说到这儿,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游移。我看不懂他们什么意思,又悄悄用装折叠自行车的箱子挡在了身前。
过了好一会儿,坐在我身边的马大爷才拍拍脑袋,看着我上下打量半晌,开口对我说:“小伙子,其实是这么回事,那个,你身怀异宝,你不知道吧?”
异宝?我?身怀?我摸摸肚子,我没有怀啊……啊呸,我是男的!不对,我身怀异宝,难道我其实有超能力而不自知?
“如果把你交给阴差,那你身上这些宝贝基本就得全部上缴……”马大爷眼冒精光,看着我,目光上上下下来回游移。
我蒙了,我身上有什么宝贝,我怎么不知道?
马大爷看我还是不明白,干脆转身回家——一个巨型玉石骨灰盒,再出来时,他手上已经提着一套西装。
这西装我一看就知道,是我一年生活费也买不起的那种。马大爷把西装放在我手上,示意我伸手摸摸。
硬的。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马大爷惨然一笑道:“纸的。”
“我愿意用我全部积蓄,换你身上那件T恤。阳世的真衣服烧过来就是灰,只有纸衣服才能烧过来。”马大爷看着我领子都穿垮了的T恤,露出贪婪的神色。
哦,我突然明白了。
来到这阴间世界以来,看到的东西在我眼前如电般闪过,样式差不多的车子,样式差不多的房子,样式差不多的寿衣……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来回转悠: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福至心灵,我突然从地上蹦起来,开口喊道:“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衣服,这个电子表,还有自行车的拍卖会,现在开始!”
4
“第一件物品,穿了两年的美特优衣库T恤,本来是白色,让我穿得有点黄,领子还垮了,穿上能立刻体现您的与众不同,底价……呃……”我哪儿知道底价该设多少,索性接着说,“没有底价,零元起拍哦!”
我站在这个骨灰盒住宅区的中心小广场,底下排排坐着本地的居民们,让我有一种检阅的快感——要是他们会喘气就更好了。
“三亿!”立刻有人叫价。
我倒吸一口凉气,三亿?
三亿?
“嗤,老刘头你怎么死了还是这个爱坑人的性格?!”下面坐着的一个老大爷立刻嗤笑一声,看着那本来洋洋得意的老爷爷笑容僵住,面色死灰——哦,他脸色本来就是死灰。
“孙川福!我……我哪里坑人啦!三亿也不少了,好么?起码能……呃……能……”被叫老刘头的老爷爷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小伙子你别上当啊,冥币这个东西呢,并不是面值越大越好。”孙川福老爷爷从穿着的中山装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我。
我看着手上的两张冥币,一张是青色的,上有“天地银行”字样,面额是十亿;另外一张则红彤彤的,面额只有一百,是“中国冥民银行”发行。
“这是新钱,这是旧钱。”孙老爷爷指着青色和红色的钞票说,“旧钱十亿,等于新钱一百。我生前和老刘头斗了一辈子,他啊,唉……”
两个老头儿斗鸡一样互望一眼,立刻站了起来,头顶着头吵了起来。
“让他们俩吵,咱们继续拍卖!”底下有人喊起来。
我没说话。
“我出两万!清明我儿子刚给烧的,现钱!”有个老头儿掏出两沓钞票,在手里“啪啪”摔打着。
“三万!”
“五万!”
我小声说:“别喊价了。”
但这声音在现场热烈的气氛里,就像一滴水进入汪洋大海,没有半点作用。
我大喊一声:“别喊价了!”
厮打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顿时惊愕地停下来看着我。
“我是要回去的人,拿你们这些冥钞有什么用?”我意兴索然地说。
现场这近百人愣了几秒钟,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啊,没关系,这个我有办法!”老刘头整了整被撕烂的纸衣领,面有得意之色,“我老伴把我最宝贝的手表一起放进骨灰盒了,百达翡丽,上百万呢,只要你把你的所有衣服给我,还……还有那自行车,也给我。我就告诉你我埋在哪个公墓了。”
我只感觉额头血管一跳一跳的,艰难地开口道:“大爷,你是让我去挖你的坟?你家人发现了,不得剁了我?让公墓管理处的人看到,我也得判个五年起步,奖励三年什么的吧?”
刘老头讪笑着慢慢坐下。
“托梦,对了,可以托梦啊!”孙川福大爷一拍大腿说。
所有人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我可以托梦让我儿子给这小伙钱,十万,二十万,小伙子你随便开口!”
“我家姑娘离了婚还没嫁人呢,我看小伙子你挺不错,考虑一下?她可听我的话了,今年年纪也不大,四十二,比你大点的姑娘体贴人,我住院那会儿她给我照顾的,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我孙女……”
“我儿子……”
……
我现在已经意兴索然,突然站起来,将身上的T恤扒下来,“刺啦”一声撕开。
裂帛声吓住了所有人。
“你为什么……”老刘头看着我的动作,嘴哆嗦着,极为不舍。
我看看眼前的人,手上的动作不停,“各位大爷大妈,兄弟姐妹,我和各位萍水相逢,这身衣服还有这自行车,就送给各位了,钱我不要了,托梦的事我觉得不靠谱,也不用再提。这衣服我尽量按人头撕成布条,人手一条;自行车呢,诸位有最近刚去世的没有,知不知道共享单车?”
我看看下方看着我的众人,笑了笑,“生前没有完成共产主义社会的理念,死后不如试试共有共享,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公平的办法了,你们说呢?”
5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好像见了什么人,喝了什么东西。
回来前大爷大妈们好像给了我一沓纸,上面写着什么什么阳寿契约,我猜又是变种冥钞吧。
我记得那沓纸我都扔掉了,好像被谁捡走,被谁啊?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门口,穿着一身笔挺的休闲西装,折叠自行车也不知去向。
哦,纸西装。
这是能让我唯一觉得我真的去过阴间世界的证据了。
我上了大学,也试过再坐那列地铁,但再也没有穿越到那个世界。
6
我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过着每一天,直到我大二那年,清明过后的某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被那电话里的人约到我们这儿的市中心,迷迷糊糊地接过那大叔递过来的箱子,迷迷糊糊地地对他的没口道谢表示谦虚。
这个大叔说:“谢谢你的折叠自行车,我去扫墓以后,我爹给我托梦说非常开心。自行车他一周总能骑上一两个小时,骑着出去,别的墓区的人可羡慕了。”大叔还说,“自己这个爹就是爱慕虚荣,没什么别的坏毛病。”
大叔又说:“以前我从没梦到过自己父亲,但这次扫墓后,我爹在梦里和我说,由于有了阳间一点事物做凭依,他可以在每年清明过后,在梦里和我这个儿子好好聊一会儿。”
大叔说到这里时,脸上的神情打动了我。我很少能在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脸上,看到那种街边牵着自己老爸手的小男孩才有的表情。
看起来不管人活多大,多有成就,骨子里都还是个想要有爹妈的小孩子啊。
大叔走了以后,我打开箱子。
然后火速关上箱子。
我悄悄四下看看,鬼鬼祟祟地打开一条箱子缝,手伸进去,摸出来一张钞票。
不是天地银行的,也不是中国冥民银行的,是真钞。
那这一箱子钱……这得有多少?
我觉得我不能收这个钱。
刚掏出手机,大叔的短信发了过来,仿佛知道我想退钱给他。
他在短信里说:“钱你收下吧,你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个俗人,能给你的回馈也就这一点点。哦!还有,我爸姓刘,他说让我下个清明使劲儿给他烧钱,他要买下其他人的布条,缝起来做个乞丐装,哈哈哈……”
第二条短信又发了过来,只有几个字:“谢谢你,让我又有了爸爸。”
我坐在咖啡厅,不知道该干吗。
还没等我想清楚,电话又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开口就是:“我妈托梦给我,说……”
6
大家好,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今年大二。
我的家庭普普通通,学习成绩也一般。看上去,好像和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的存款是七位数,接近八位数。
还有十几个干娘,二十几个干爹,干兄弟姐妹干叔叔阿姨也有好几打。
受父母之命——算是遗命吧——跟我结婚的女性,上到四十四,下到八九岁,有十几位之多。
怎么说呢?我的人生意义好像没有了。
毕业以后,只要我想,任何领域任何职位我努努力都可以得到。各种领域内的大能都和我有了或多或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毕竟你妈的二叔或者你六爷爷的堂兄弟托梦给你,绝对比一个名校毕业的资优生的简历,更要让你印象深刻吧。人与人之间最远的关系也就五六层,我和美国总统之间,大概也只需要跳转六次人际关系就能联系上。
也许不用六层那么多,我某个干娘就是驻外使馆的参赞。
但这些我都没兴趣了。
如果你银行卡里突然多了两次税后五百万彩票的奖金,你也会和我一样对一般工作失去兴趣的。
清明节是我最忙的时间,我总是请个大假,全国各地的公墓乱飞,扫墓,见各种干爹娘兄弟姐妹。
剩下的时间,我也无心学习,不知道该干吗。
不过这一天,一个电话打给了我。
是个口气挺硬的男人,开口就问我:“你是不是去过我们阴间世界?”
我说:“啊,怎么,你要把我带走啊?”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气焰一下就不嚣张了,弱弱地说:“大哥,我阳寿应该未尽……”
“你瞎寻思什么呢?!”大哥言简意赅,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我是问你,你对阴差这个工作有没有兴趣?”
我眼前一亮。
“阴差?”
“对,你就喝了一小口孟婆汤,应该还记得阴差是什么吧。废话少说,有没有兴趣做阴差?公务员待遇,五险一金,有年假,出差补助,还有……”大哥在对面数了起来。
“我做。”不等他说完,我就一口应了下来。
新的世界大门,再度对我打开了。
我怎么会不做?
新世界,我回来了。
7
什么?什么阳寿契约?
我不知道啊。
什么?我私自携带出来的阳寿契约都要一张张找回来?
这不是坑我呢么!我又不是犬夜叉!
完了完了,我这是上了贼船啊!
作者有话说:本篇是《阳寿》系列前传,后来听说不少人捡到契约,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
编者注:前情请看《阳寿:阴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