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依稀想象人儿见

戏唱到一半,沉玉插到台上,扮得是杜丽娘的丫鬟春香,手执圆扇,矫揉造作,好端端的戏因为他一下子变得情色起来。

“小姐,这是青山……啊,小姐这是杜鹃花……”

他抢着杜见遥的风头,恨不得把杜丽娘挤下去,可是来来去去不过几句唱词,杜丽娘一开口,他便毫无光辉可言,左右四下望,他们都在给杜见遥叫好。

妒火能烧死人。沉玉不甘心只当个配角。

戏终于唱完了。他不舒服,杜见遥也不舒服,太累了,脚都稳不住。恍惚之间,她看到肖遥坐在齐承灏边上,浓墨高挑,大大咧咧地拍手叫好。

杜见遥开心地笑了,手齐腰处,娇柔地作揖。齐承灏的心莫名地急跳两拍,眼微微瞠圆了,周遭的人与景全都成了虚幻,只有杜见遥是真的。

有人冲到台上,一下子打碎了他的梦,定睛一看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喝醉了酒,抱上杜见遥就往死里亲。

齐承灏站起身走上台去,拉过醉酒军官冷声质问:“你在干什么?”

“你滚开!”

军官醉得糊涂,用力把他推远。

齐承灏不动声色摘下白手套,“啪啪”两下抽在军官脸上,再一把撕下他的肩章,革了他的职。

军官被打懵了,酒也醒了,见打他的人是齐承灏顿时萎蔫,灰溜溜地下了台。

喧闹的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盯着戏台上的动向。齐承灏没看杜见遥,转身面向台下,两手负于身后肃然道:“我多次强调纪律严明,别在我面前做不堪入目的事。”

“明白,司令!”

吼声震天,士气高昂。

齐承灏满意颔首,侧首命令杜见遥:“你继续唱。”

“齐先生。”杜见遥轻轻地叫住他,“我唱不动了。”

“唱不动也得唱,得让我的人听得尽兴。”齐承灏冷冰冰地抛下这句话,走下戏台。

司令一句话,胡琴师傅又起弦了,咿呀拉起一段引子,俗称“过门儿”。

杜见遥被“过门儿”追着赶着,逃不了,又唱了三刻钟,下戏台时嗓子都哑了。

回房后,殷副官送来润嗓的罗汉果、胖大海,耿直地加了一句话:“是司令让我送来的。”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墙,就像供人使唤的木偶。

杜见遥没余力再与人周旋,匆匆道了谢。关上门之后天地终于清静,心境就如浮在池面的荷叶被水波拉扯着。

这样寂静的夜晚哭声是不合时宜的,它最容易被人听见了,可就是因为太安静了,悲伤越来越浓,想哭的念头也越来越重。

杜见遥抿起嘴强忍着,跪在地上向城门的方向拜了三拜,虔诚地祈求肖遥来世无病无灾。

这时,叩门声又响了,还是殷副官,叫她到齐承灏那里去。

杜见遥心弦微颤,站起身走到镜前拿帕子按去眼角的愁泪,而后扬起嘴角换了一抹讨好的笑意,手从上往下一抹又变出一张谄媚的脸。

要上台了。

杜见遥沉住气,轻叩两下门,听到里面人说“进来。”她才十分恭敬地推门而入。

夜已沉了。齐承灏仍端正地伏在案前看各处公文,锃亮的墨发齐齐向后梳,服贴得就像乌鸦胸前的羽毛。他身上的军装领永远笔挺,连上面的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杜见遥低头哈腰,轻声问:“齐先生,这么晚找我还有什么吩咐?”

她的声音沙哑粗糙,听上去就是累坏了。

齐承灏头也不抬,随手指张椅子说:“坐。”

杜见遥很听话地坐下了,眼角的余光顺便瞥了下桌面,有几个公文袋上印了“密”字,应该都是重要军情。

她把公文袋上的编号默默记下,心想有朝一日定能用得上。这时,有个小玩意飞了过来,一下子掐断了她的思绪。

杜见遥伸手去接,是个茶色小玻璃瓶,新的,盖上还有蜡封。

齐承灏冷冰冰地说:“这是专治嗓子和消炎,明后两天你还得慰劳几个团,得把嗓子护好。”

这句话里听不出多少关心。驴拉磨都得歇一阵,他简直没把她当人看。

“唱不了。”杜见遥拇指指甲抠着药瓶上的蜡封,垂下眼眸,“这样唱法,不出三天嗓子准坏,给我再多的药都不行。”

齐承灏神色微顿。他搁下钢笔,合起公文,终于抬头看她了。

橙黄的灯光有点暗,把人照得朦朦胧胧。此时的她眉若柳叶,眼似桃花,像是带着妆,再仔细一看,天生长得这般,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许英气。

她的性别更加模糊了,一时半会儿齐承灏分不清了,他逼自己把疑心放在肖遥身上,不要去想别的东西。

记得头回见面时,肖杜二人交情笃深,之后杜见遥还替肖遥求过情,就这么把人打死,实在太可疑。

齐承灏假意关心道:“是不是很多天没睡了?”

杜见遥心里亮堂着,匆匆一想,回他:“打仗,能睡好吗?”

“那现在不用打了,你是不是高兴了?”

杜见遥违心地说:“高兴,能为齐先生办事,我更高兴。我只是个戏子,胸无大志,给我口饭,一件暖衣,我也就知足了。不过……这些天实在累,我真唱不动,齐先生让我休息几日可好?”

戏子就这么点骨气。齐承灏有点看不起她。

“知道了,那你就休息吧。”他不动声色,暗中设下计划,见杜见遥起身要走,又说:“等等。”

齐承灏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糖抛过去:“这药化得快,有点苦。”

杜见遥接住一看是棕子糖,是他俩小时候常吃的。

前尘往事呼之欲出,她心弦微颤,不由悄悄回望,在齐承灏身上找寻儿时的影子。他以前读书顶好,写毛笔字坐得最端正,对下人家仆也好。这十几年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冷血无情。

杜见遥觉得很可惜,念着儿时的竹马,随口说:“齐先生,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齐承灏冷漠应声,头也不抬,待人走后,他又莫名地望着紧闭的门,心里空落落的。

说不上来的奇怪,想半天不知所以然。齐承灏用钢笔在纸上落下“杜见遥”三个隽秀墨字,像是在解一道难题,而天下大事还等着收拾,抽不出这份闲心!他缓过神,把写着她名字的纸撕碎,硬打起精神叫来殷副官:“去仔细检查肖遥的尸,除了头上枪伤,看看还有没有还的外伤。”

殷副官很清楚这话里的意思,收到命令立马照办。一个小时之后,他把尸检报告摆到齐承灏的公文桌上,一五一十地报告:“致命伤只有一处,但其肋骨断裂数根,左臂臂骨有弹痕。之前回来的时候,几个小兵狠狠地打过尸体,所以判断不了这骨头是死前断的,还是死后断的。”

齐承灏一边听着一边翻阅军医记录,指尖在记录上敲了又敲。

“那就先这样吧。”他合起文件,“明天给杜见遥派发军服,安排在我身边,然后另派一个人盯着杜见遥。”

殷副官问:“派谁?”

齐承灏想了会儿:“沉玉。”

一个晚上惊心动魄,谁也没能合眼。

杜见遥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只要睡上一觉再睁开眼,肖遥就能回来了。可是她睡不着,闭上眼就听到有人在叫“阿遥”,起身开门张望,只有树影轻摇。

人们常说到生离死别,可生离与死别怎能等同?活着至少还有个念想,看的是同片天,饮的是一江水,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他安好,说不定还有见上一面的机会;而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尝不到百味也见不了花开,再怎么思念,人都不会回来,日子一久连模样都模糊了。

杜见遥不想忘记他,闭眼去梦里找,想和他说声对不起,连他最后的尊严都没能保住。

“这有什么好说的?”梦中,肖遥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阿遥你好好活着,别费我一片心血。”

他笑着,可面容越来越模糊,像是被血浸透了。杜见遥蓦然惊醒,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外,有人在练兵,“呵呵哈哈”就跟练嗓一样。

她饿了,口也干,水壶就在边上却没力气去拿,摸摸额头全是虚汗,烧得烫手。

“杜老板,你还没起吗?齐司令让我来送衣裳。”

沉玉又尖又细的声音隔门而来,就像去了势的死太监。

杜见遥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去开门。

沉玉捧着套军服笑眯眯的往门缝里挤,边挤边说:“恭喜杜老板,您可是升官儿了,这军服多英武,多好看呀。”

杜见遥暗暗地咬牙,没给好脸色。

“你就放在椅子上吧。”

“嗳,好嘞。”

沉玉放好军服,探其神色,忽然咋呼起来:“哎呀,杜老板,您面如菜色呀,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病,你可以走了。”

沉玉目光如毒针,阴险刺探,接着伸出手欲脱杜见遥的长衫。

“那可不成,齐司令让我来伺候杜老板的。杜老板,我来帮你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