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爱过一个姑娘的妈

1

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了按肚皮上一条细小的肉线,小女孩儿吃不住痒,“咯咯”地笑起来。

“会疼吗?”蓝色医用口罩挡住脸,只露出邵齐一双好看的笑眼。

病床上的小萝莉摇摇头,乌黑的瞳仁一闪一闪地看着医生,“会留疤吗?”

“嗯……这是美容线,就算落疤,也不会太明显。”邵齐整理好小女孩儿的病号服,抱她起来,“等你长大了,还可以磨皮,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那可不行。”萝莉嘟起小嘴巴,“这是医生叔叔缝在我身上的,我要好好地留起来。”

邵齐被逗乐了,身边小萝莉的妈妈有点绷不住,笑着打圆场,说他们家闺女就喜欢帅哥。男人倒不介意,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向家属解释,小患者恢复得很好,今天就可以出院。在家属的欢天喜地中,他悄悄退出病房,走廊的电子钟显示上午八点,他整整一夜没睡。

作为大外科的一名小医生,邵齐的状态基本可以用“忙得交不到女朋友”来形容。之前,隋果和香菇没羞没臊地腻歪在一起时,曾想把慧慧丢给他。可人家姑娘居无定所,大江南北哪儿都跑,他却是需要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人,两个人走在一起的可能性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简短的提示音止住了邵齐手上忙着写病历的笔,一条微信挤进来:还在忙吗?

男人打了个哈欠,回复:还好。

看着手机屏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却半天没有信息,男人忍不住问:怎么了?

许久才收到回复:没事,你忙吧。

邵齐想了想,到底还是放下手机,继续写病历。发微信的人,其实邵齐并不认识。说起来也是去年的事了,跟一群朋友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邵齐是死也不会选真心话的主儿,于是被朋友逼着用微信寻找附近的人,加上数第三个女性头像为好友,收到对方同意的消息就算赢,结果对方一直没反应,害邵齐被罚了许多酒。

以为游戏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酒还没醒,邵齐就收到了对方同意的消息,紧接着,一条微信挤进来:你是谁?

邵齐揉揉眼睛,强忍眩晕,摆弄着手机:陌生人。消息发出去,男人想想,觉得有些没礼貌,就简单解释一下昨晚的游戏,然后郑重地跟对方道歉。

对方没再回话,男人也不在意。没想到几天之后的傍晚,对方忽然发来消息:四岁小朋友,发烧三十八度,吃什么药?

邵齐有些懵,条件反射般寻问了孩子的体重,发烧的原因,然后谨慎地说了药名,怎么吃,吃后怎么观察,几小时内不退烧就送医院……

直闹到快天亮,收到对方的语音信息,是女人的声音,轻巧婉转:“孩子已经退烧了,谢谢你。”

男人有些好奇,寻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是大夫。对方又发了语音,声音中明显带着抱歉:“那天你们来酒吧玩的时候,徐巍说的。”

这下男人炸了,徐巍是他狐朋狗友中关系比较好的,也就是说那天的“大冒险”是个局,就为让这女人得到他的微信。可他的微信也不是什么秘密,正大光明的不行吗?

男人直接打给朋友质问,朋友在电话里笑着道歉,然后解释说,那女人叫安倩,就在那家酒吧上班。她一个人带着四岁的女儿,孩子身体不好,多病多痛,朋友只是想让她多认识一个医生。但酒吧那么暧昧的地方,直接要,怕邵齐误会。

从那天起,邵齐常常会收到安倩的微信,多半是关于孩子的,偶尔也会聊两句别的。日子久了,他们就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2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邵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开微信,来自母亲的留言泄闸一般涌出来:“儿子,上次给你介绍的小赵姑娘怎么样啊?她要嫌你工作忙,你也别上火,咱还嫌她长得丑呢。”

“你张叔叔又介绍了一个姑娘,这个比小赵长得好看,她工作单位离你们医院不远,我把微信号发给你。”

“妈倒是不着急,就是怕你爸着急,昨天,他有个战友的孙子满月……”

邵齐满嘴牙膏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每个有儿子的女人都会这么纠结地活着,一面怕有别的女人跟她抢儿子,另一面又怕自己的孩子孤独终老。

男人盯着手机,忽然想起早上女人的信息,犹豫了半天,发一条消息过去:见个面吧。

等了五分钟,手机坏掉一样一声不吭。男人不得不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去厨房煮碗面,吃一口,味同嚼蜡,再不想吃第二口。熟悉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敲动他的神经,打开一看,女人回了四个字:酒吧等你。

男人握着手机,却不自觉地开始犹豫。他并没有很迫切地想知道安倩的样子,只是对她感到好奇,说不清为什么,每次想到这个女人,他脑子里浮现的,都是电影里爱着陈浩南的小结巴。

邵齐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是军官,母亲是军医,他从小就被严格的家规管束,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逾越。这样的教育让他对所有“不走寻常路”的人和事都无比好奇。

酒吧里灯光昏暗,男人女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小台子上有支小乐队,歌手唱功一般,唱了半天,邵齐一个字也没听清。歌手身边站着一个弹吉他的帅哥,身后的鼓手身材瘦小,不辨男女。

邵齐百无聊赖地坐在高脚椅上,两瓶啤酒下肚,那女人没出现。或许她已经出现了,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她大可以躲在某个角落里观察他。这么想着,男人不自觉地理了理衣服。

服务生又端过一杯酒。“我没点!”邵齐拉住人家,大声说。

“我点的!”邵齐寻着声音回头,却被一双“烟熏”过重的眼睛吓了一跳,对方毫不介意他的反应,贴在他耳边说,“喝完了到门口等我吧,这儿太吵,没法说话。”

带着温度的气息吹进耳朵,男人本能地一闪,才要说什么,对方已经转身离开。就算不认得人,男人也认得那一身朋克打扮,是刚才台上的鼓手。而此时,台上已经换了人在打碟,酒吧里的人跟着强烈的节奏摇摇晃晃,像是在欣赏,又像没听懂。

邵齐在门外深深地换了口气,这种地方并不适合他。每次被朋友强拉来,他都会说噪音分贝太高,很伤耳朵,朋友笑他职业病严重。

“让你久等了。”女人低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男人扭头看过去,没有烟熏,没有朋克,眼前的女人短短的头发,穿着简单的白上衣、牛仔裤,想是卸了妆就急着赶出来,素净的脸上浸出点点汗珠。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怎么看都是大学在校生的样子。

酒吧附近有家门脸很小的面馆,两个人相对而坐,男人忽然想起什么,问:“孩子呢?”

女人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托隔壁的奶奶帮忙照看着,她很喜欢我们丢丢。”

原来孩子叫丢丢,可为什么起这样一个乳名呢?女人的目光渐渐暗淡,因为她一度希望这个孩子会在她不经意间丢掉……

3

安倩是在大学社团里认识那个男孩儿的。他打鼓的样子迷倒众多学妹,安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那么多女孩儿崇拜的目光中,选中了她。

大学里的爱情故事大致相同,男孩儿教她打鼓,带她玩乐团,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就在女孩儿以为自己已经抓紧幸福的时候,男孩儿却悄然离开了,有人看见,一辆货柜车从男孩儿的身上辗过……

安倩没能看到男孩儿最后一面,所有人都拦着不让她看。可不看就能不伤心吗?女孩儿哭得晕厥,老师和同学七手八脚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孕早期不宜情绪波动,需要卧床静养。

见到男孩儿的父母时,安倩还没出院。丧子之痛让两个家长在短时间内苍老了许多。

对于女孩儿肚子里的孩子,男孩儿的父母表现得异常冷静。他们当然希望女孩儿能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全家都会感激女孩儿的付出,他们会倾尽所有地照顾他们母子俩,如果女孩儿将来再嫁,他们会像嫁女儿一样,为她准备嫁妆。

可这是关系到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他们不得不尊重女孩儿自己的意愿。如果她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他们也不会怪她。毕竟未来的路还那么长,都要靠女孩儿自己走下去,这一路上的负累,当然越少越好。

安倩千百次想过,如果知道后来要吃这么多苦,当初会不会就放弃了。可那时的她是那样爱他,怎么舍得放弃他唯一一点骨血。

安倩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休了学,生下孩子。孩子的爷爷奶奶只汇了钱来,人却没能如期出现。女孩儿没有任何埋怨,两位老人思子而病,已在老家卧床不起。

养孩子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那小家伙在母亲怀里哭得撕心扯肺时,年轻的母亲多半只能不知所措。

“你不知道,我推着丢丢去过大卖场、公园,还有那些据说是丢孩子的高发地。”安倩低着头,睫毛上挂着些水汽,格外晶莹,“可是她都没丢,她看着我笑,陪着我哭,那她就是我的命。”

邵齐深深地换了口气,把盘子里剩下的几片牛肉全夹到女人碗里。女人朝他一笑:“我说这些不是搏同情,是我真的很感谢你,每次她生病,我都恨自己不能代替她难受,一个人抱她去医院更是一场‘兵慌马乱’。谁治好她的病,就是救了我的命。”

男人放下筷子,轻拍女人的手,想给她一些安慰,终究又说不出什么。忽然疑惑,那个英年早逝的男孩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年少时有一段怎样的爱恋,才能换来女人倾尽一生的付出。

窗外夜色浓重,内外温度的差距让窗子上结成一片水雾,水雾不断凝聚成珠,一颗一颗静静地滑下来……

4

那天之后,邵齐再没收到安倩的任何消息,他一度怀疑自己已经被女人拉黑,但那个打鼓的娇小身影时不时地就会在他眼前晃一下,男人不得不跟朋友打听女人的近况。

隔着电话,邵齐几乎看到徐巍笑得前仰后合的鬼样子,好不容易笑够了,才说几句真心话,这样的女人,活得坚强,看着美丽,可她不是一姑娘,她是一姑娘的妈。朋友劝邵齐别想太多,两个人遇见了,能当朋友相处最好,不能也再无其他。

邵齐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况且安倩也再没有回应他任何问候。大外科的手术一台接一台,人手永远不够用,时间永远不够用,其他别的也就顾不上了。

夜班接到急诊转来的手术是最让人懊恼的事,又不知哪里发生械斗,救护车一车一车地拉来好几个重伤患,院里能上台的大夫几乎都被叫了回来。

邵齐那台手术结束时,天已经放亮了。他提着最后一点精神往科里走,路过处置室,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男人以为那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退后两步,里面正在被缝针的人也刚好看见了他……

安倩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伤口不大,只是有些深,邵齐带她回科里打破伤风。一个不问,一个不说,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凝滞了。

那么深的伤口,一定流了许多血,男人让女人在医生值班室休息一下。可女人要赶回家照顾丢丢。男人没反对,医生们陆续地下了手术,他求一个关系好的师兄替班,自己开车送女人回家。

安倩忙推辞,并一再保证自己没事。男人也不说话,几乎粗暴地把女人揪上车。

昨晚,酒吧里有人闹事,两伙人不知为了什么就动起手来,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混战,场面根本控制不住。安倩本可以躲起来,但她想收了电子鼓再走,那是她和孩子吃饭的家伙。结果半个酒瓶飞过来,碎片正扎在她的手臂上。

女人的家很小,一间卧房,客厅除了沙发再也放不下什么。孩子被开门声吵醒,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邵齐便问:“你是谁?”

不等安倩说话,邵齐已蹲下身,说自己是来自外星球的大英雄,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颗棒棒糖。不会哄小朋友的男人都不是好医生,邵齐得意地笑。

丢丢却不屑地瞟他一眼,转向妈妈说:“你这个朋友怪怪的。”说完转身进房了,留下强忍笑意的女人和一脸尴尬的男人。

从这天开始,邵齐正式进入了女人的生活。休班的时候,男人会主动帮忙带丢丢,女人家里坏掉的灯管、水管、小电器都被他一一修好,女人听了男人的话,没再回酒吧打鼓,可她没有学历,能找到的工作也很有限。

两个人的亲密程度明显已经超过普通朋友的界线,但远没有达到恋人的级别,女人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到达这个级别。

可邵齐并不这么想,他把告白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丢丢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区里玩得大呼小叫,女人的脸颊随孩子清脆的笑声而明艳。邵齐一点一点靠近,轻轻牵起她的手。女人的身体明显僵直,却没有缩回手。

“在一起吧。”男人的目光追随着孩子跑跳,“让我来照顾你们。”

女人扭头看向男人,笑容如他们初见那夜平和而美丽……

5

你爱我,我爱你,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嫁我,我娶你,在一起是很多很多人的事……

安倩拒绝了邵齐的告白。当初有勇气生下丢丢,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女人几乎可以预见,只要她点头,邵家的父母会跑来痛心疾首地指责她带坏他们宝贝儿子,邵齐的同事和朋友会觉得这种结合的目的绝不单纯。

与其让男人在爱情与亲情之间挣扎,在心意与“公议”之间烦恼,不如趁一切都可以被“叫停”,就止步于此,留彼此一个美好的回忆。

邵齐的执着却大大超出安倩的想象,不管女人同不同意,他照旧帮忙看顾丢丢,照旧在那间小房子里进进出出,照旧承担女人家里所有男人该承担的家务。

“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丢丢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邵齐在锅台前忙着做饭。

“你不同意吗?”男人笑问。

小女孩儿认真地摇摇头,嘟起嘴巴想了想,才说:“你那么帅,我觉得也可以,可是我爸爸回来了怎么办?”

邵齐忙碌的手忽然停下来。为了解答男人的疑惑,丢丢不辞辛苦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并在男人的帮助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乐谱、鼓锤和几本相册。

相册里,男孩儿女孩儿花样年纪,笑容灿烂,一张张翻过去,邵齐仿佛看见那段传说中的美好,少年少女一起成长,一起追逐梦想,一起期许未来……命运摆弄了他们的人生,却无力扯断他们的联系。

合上相册,男人温柔地抚摸着丢丢的头发,女孩儿抬头,眨着大眼睛,有点为难地说:“妈妈说,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东西,她保存得这么好,是不是因为爸爸会回来找我们?”

男人把女孩儿抱在腿上,轻轻揽进怀里。“他一定也很想念你们……”

邵齐与安倩终究没能成为恋人,做这个决定之前,男人找女人郑重地谈了一次。他是真的不介意她是未婚妈妈,不介意她有一个四岁的孩子,不介意与她共担风雨。但他的爱如此低微,配不起这女人的执着和勇敢。他爱上她,更爱她与他的爱情。

安倩第一次主动握男人的手,她希望他幸福,尽管那幸福里并没有她……

或许是因为丢丢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安倩很少发微信给邵齐,年节时的祝福也很简短。听徐巍说,女人换了一间酒吧继续打鼓,赚得虽然没有以前多,但工作环境比以前好。

朋友不肯说那家酒吧的地址,邵齐也没再追问。城市这么小,男人相信即便不联系,他们也总在彼此的附近。

元旦前,邵齐又被父母遥控安排相亲,对方是个幼儿园老师,脸上挂着孩子一样不染尘俗的笑容。女孩儿咬着吸管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勇敢的,坚强的。”邵齐实话实说。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爱情最动人。”

“用一辈子去怀念。”

女孩儿皱皱眉,“怀念?也太沉重了!你之前爱的,都是什么样的姑娘呀?”

“我爱过……一姑娘的妈……”

编者注:欢迎收看《你好,陌生人》系列更多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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