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一个阴沉的星期四下午,艾德琳站在旅店后阳台的栏杆旁看着海,借着手中咖啡杯的温度温暖手心。她发现浪比一小时前更大了,海水变成了铁的颜色,就像古老战船的颜色,浪花末端的细白泡沫在天际跳跃着。

她有点希望自己没来这里。她来这儿是为了帮朋友看店,也当是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现在看起来,这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从一开始天公就不作美,收音机里整天都在播报大风暴正从东北方向往这里移动的消息。她可不想在这儿碰上停电,否则可能会有好几天不能出门。除了糟糕的天气,沙滩还令她想起全家人共度假期的那些时光,那个时候,她的生活还很幸福,世界仍然如此美好。

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很幸运。她在学生时代遇到了杰克,那时他是法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他们是一对公认的金童玉女。他身材修长,一头黑色鬈发;那时的她比现在瘦,棕发蓝眼。两人的结婚照挂在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就在火炉的正上方。他们二十八岁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孩子,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又陆续添了两个。她跟很多女人一样,怀孕时变胖,生育后却减不下来。不过她一直在努力,即使没法恢复到跟从前一样,但比起大多数和她同年纪生过孩子的女人,她觉得自己还可以。

那时她很快乐。她喜欢烹饪,喜欢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全家人会一起上教堂,而且她也尽力和杰克一起保持活跃的社交生活。当孩子们开始上学后,她自愿去班上帮忙,参加亲子交流会,还参与了主日学校[1]的活动。学校组织郊游,需要人开车接送时,她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她听过无数场孩子们的钢琴演奏,还观看过戏剧表演、棒球和橄榄球比赛,她曾经带大家去迪斯尼乐园玩,看到第一次去的孩子们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时,她不禁开怀大笑。在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杰克在乡村俱乐部帮她安排了一场生日宴会,有将近两百人参加,那晚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都很尽兴。可是,当晚回到家她裸着身体上床时,却发现杰克没有看她,反而关上了灯。她知道他不可能那么快就睡着,他只是在装睡。

现在回想起来,她早就应该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可是丈夫把三个孩子的事都丢给她,让她无暇去深究。而且,她从不奢望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会遭遇低潮。她结婚这么多年,对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她只是认为激情总会回来,所以不必担心,但是这一次她错了。还不到四十一岁,她就开始对自己的婚姻忧心忡忡。逛书店时,她会绕到心灵励志类的书架前,专挑关于“如何让婚姻更美满”的书看。有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期待未来的慢节奏生活,她开始想象自己当祖母的样子,想象跟杰克重新享受二人世界与彼此相互陪伴的时光。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差不多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杰克跟琳达・嘉斯顿共进午餐的一幕。她知道琳达是杰克的公司在格林斯布洛分区办公室的同事,虽然她的业务是遗产法,而杰克负责的是一般诉讼,但艾德琳知道他们的案子有时也会重叠,必须一起合作,所以看到他们共进午餐,她并不太惊讶,艾德琳还从窗外对他们微笑。虽然琳达跟艾德琳不熟,但毕竟也来过家里几次,跟她还挺谈得来——尽管琳达单身,又比她年轻了十岁。然而,直到进了餐厅,她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相视的温柔神情,她确信,他们的手正在桌子下面相互牵着。

她在那儿呆站了好久好久,终于趁他们没注意到之前匆匆转身离开。

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她,晚上做了杰克最爱吃的菜,并对白天所见只字不提。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而时间越久,她越能说服自己。也许是她想错或看错了;也许琳达刚巧心情不好而他在安慰她——杰克就是这样的人;又或者,那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他们没有真的做过什么,除了心头的一丝柔情外,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可惜事与愿违,他们的婚姻在几个月内急转直下,接着杰克提出离婚。他说他爱上了琳达,还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希望她能谅解。她说她做不到,但杰克依然在她四十二岁那年搬走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杰克早已展开新的人生,可是艾德琳却发现她做不到。虽然两人对孩子拥有共同监护权,但她发现“共同”两个字其实名存实亡。杰克住在格林斯布洛,距离她们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因此孩子们大部分时间还是跟她在一起。虽说她对此也心怀感激,但是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日复一日考验着她的极限。晚上,她总是瘫倒在床上却无法入眠,脑海中纷杂的忧虑挥之不去。虽然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但她有时候会想象,如果有一天,杰克出现在门口求她重新接纳他,她打从心底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拒绝。

她恨自己这个样子,但是她有选择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不是她寻求或期待的生活,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直都在循规蹈矩地当一个称职的主妇啊。十八年来,她都是忠实的妻子:杰克喝太多酒,她会包容;他加班回来,她会替他端咖啡;他周末不陪孩子反而去打高尔夫,她也没抱怨过。

难道他想要的是性吗?琳达确实比她年轻貌美,可是这值得他拿一切来换吗?难道孩子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吗?难道她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吗?难道他们共度的这十八年也毫无意义吗?而且,她也不是性冷淡——婚姻最后的那几年里,他们每次做爱都是她先提出的。如果他的欲望真的这么强烈,为何不主动?

还是他觉得她乏味?就算是,那也是必然的,结婚那么久了,哪会有什么新鲜事?这么多年来,所有的话题都成了陈词滥调,只要一方说几个字,另一方就已经知道了结局。所以他们不再聊天,而是跟大部分夫妻一样:她会问他工作如何,他会问她孩子的事,然后讲讲家族成员或其他邻居的新八卦。有时候,她真希望两人之间能聊些更有趣的话题,可是难道他不明白吗,再过几年,他跟琳达也会变成那样。

这太不公平了,就连她的朋友也都帮着她抱怨,也许是为了表示他们站在她这一边。也许是吧,可他们的表达方式却令人无法理解。一个月前,她参加了一对认识多年的夫妻所举办的圣诞聚会,他们谁都可以请,唯独不该请杰克和琳达,可偏偏他们两个也出席了。就算在南方小镇上,大家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达成和解,但她还是不可遏抑地感觉遭到了背叛。

除了被伤害和背叛的感觉,她还觉得寂寞。杰克搬走之后,她再也没有跟人约会过。落基山这个地方并不太受四十岁单身男人的青睐,而且那些单身汉也未必是她的良缘。他们之所以还单身,大多是因为身上背负着某种包袱,而她自己的负担也已经够重了。一开始,艾德琳告诉自己要慎选,当她准备好再开始一段感情时,甚至还列了一张清单,写下了自己想要的特质。她想找的人要聪明、善良、有魅力,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能接受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这可能是个问题,但她的孩子都很独立,所以她认为还不至于吓跑太多男人。

天哪,她真是大错特错。

过去三年来,没有一个人约过她。她渐渐开始相信,自己再也没什么机会了。杰克的日子倒是其乐融融,杰克可以跟新太太一起读早报,可是对她来说,离婚完全是另一回事。

除此之外,还有经济上的困难。

杰克把房子给了她,也照法院的裁决按时向她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但这些钱只是刚好够用而已。虽然杰克赚得不少,但是他们的积蓄并不多。像大多数的夫妻一样,他们这些年来不断陷入“月光族”的循环。买新车,度假,当大屏幕电视推出时,他们是附近第一家买的。她一直以为杰克对未来做过打算,因为账单都是他在处理,但事实上他毫无规划,所以,现在她不得不到附近的图书馆做兼职。她并不太担心自己跟孩子,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她的爸爸。

在她离婚一年后,爸爸中风过一次,接着又接连发生了三次。现在,他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她替他找了一家很好的疗养院,但是身为独生女,她必须一个人支付所有的费用。离婚得到的赡养费还够她支撑一年,可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图书馆兼职赚来的钱根本不够。当琴请艾德琳帮她看店时,就猜到艾德琳经济状况不佳,所以她总是多留一些钱给艾德琳买杂货和食物,并留下一张字条,说明多出来的钱是她帮忙所应得的报酬。艾德琳虽然感激,却仍觉得朋友的施舍伤害了她的自尊。

钱只是她担心的一部分。她总觉得爸爸是世上唯一永远支持她的人,现在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爸爸那里就像是她的避风港,一想到自己的某些决定可能会终结他们相处的时光,她就不寒而栗。

爸爸的未来会怎么样?她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艾德琳摇了摇头,想驱走那些恼人的问题;她不愿去想这些,尤其是现在。琴说过这里生意很清淡,只有一个人订房,因此她期待着来这儿能厘清思绪。如果能去沙滩散散步,或读几本小说就好了——那些小说摆在床头已经好几个月了;或者,她希望能支起双腿,欣赏海豚在浪花里玩耍。她渴望能找回平静,但是当她站在罗丹岛这家被海水侵蚀的小旅店里,等待着的唯有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时,只觉得人生越来越黑暗。她已迈入中年却孤单无伴,工作过量,腰围也渐宽,孩子们正值叛逆时期,爸爸又生病了,她不知道是否还能撑下去。

想到这儿,她黯然泪下,哭了好几分钟,最后她听到阳台上的脚步声而转过头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保罗・佛兰纳。

保罗心想,他见过无数人在他面前哭,但那些都是当他刚做完手术,穿着白袍走出手术室时所看到的在无菌室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属。对他来说,手术袍就像盔甲,将他的私人生活和情绪隔绝起来。他从来没有跟那些人一起流过泪,也记不起任何一张对他殷切期望的脸孔。这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这就是过去的他。

此时,看着阳台上那个红着双眼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像是擅闯了别人的领域。他本能地又要竖起防卫,但看到她的样子,他却做不到,也许是当时的气氛,也许是因为她孤单一人,总之,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汹涌袭来,令他不知所措。

艾德琳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到,只好努力收拾尴尬的局面。她挤出一丝微笑,拭去眼泪,假装是因为风沙吹进了眼睛。

当她把脸转向他时,却禁不住盯着他一直看。

是因为他的眼睛吧!她想。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几乎是透明的,可其中的深邃,又是她在别人眼中从没见过的。

她突然有种感觉:他了解我,如果我给他机会,他会了解我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被她自己否决了。她告诉自己这真荒谬,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琴口中的那位客人而已;刚好前台没人,所以他来这儿找她。于是,她开始以对待陌生人的方式打量他。

他没有杰克那么高,大概五英尺十英寸吧,有着长期运动练就的精瘦的身材。他身上的毛衣很昂贵,跟褪色的牛仔裤不太搭,但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相当得体。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额头上的纹路似乎是多年的过度紧绷和专注造成的,灰发修得短短的,两鬓斑白。她猜他大概五十几岁,却猜不出准确年纪。

就在这时,保罗似乎意识到自己也正盯着她看,于是连忙收回目光。他低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他伸手指了指,“我可以在里面等你,不用急。”

艾德琳摇摇头,尽量不让他难堪。“没关系,反正我也要进去了。”

她看着他,又再次注意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变得柔和了一些,好像掺杂了几分悲伤的回忆。她伸手去拿咖啡杯,借机转过身去。

保罗打开了门,她点头示意他先进去。从厨房去前台的路上,艾德琳跟在他身后,发现自己正打量着他的运动型身材。她有点脸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走到前台后面翻看住房登记簿,然后抬起头来问:

“是保罗・佛兰纳吗?你预计住五个晚上,星期二早晨离开?”

“对。”他犹豫着,“能不能给我一间看得到海的房间?”

艾德琳把旅客登记表拿出来,“当然,其实你可以选楼上的任意一间房,因为这个周末只有你一个客人。”

“你推荐哪一间?”

“每一间都很棒,但如果是我,我会选蓝色小屋。”

“蓝色小屋?”

“那间房的窗帘颜色是最暗的,如果你睡在黄色小屋或白色小屋,早上很早就会被阳光照醒,因为百叶窗没什么作用,而且天亮得很早,那两个房间的窗户是朝东的。”艾德琳把表格推向他,在旁边摆了一支笔说,“请签个名。”

“好。”

艾德琳看着保罗签名,发现他的手跟他的脸很相称。跟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的指节突出,动作却很精准。她注意到他手上并没有戴结婚戒指——虽然这也不是重点。

保罗放下了笔。艾德琳拿过表格检查,发现他在地址一栏上写的是由一名罗利市的律师代收。她从旁边的木板格子里拿出房间钥匙,犹豫了一下,又多拿了两把。

“好了,”她说,“准备好看你的房间了吗?”

“请。”

保罗后退了一步,让她从柜台后面出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他拎起行李跟在她身后。快到楼梯口时,她停下来等他,顺手指着客厅说:

“我在那儿放了咖啡和饼干,咖啡是一小时前才煮的,应该还新鲜。”

“我进来时看到了,谢谢。”

到二楼时,艾德琳转过身来,手依然放在扶手上。二楼有四个房间,一间在前,其他三间面对大海。保罗看到房门标示的不是号码,而是名字:波第、赫特思、瞭望角。他想起这些都是外滩沿岸灯塔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选,”艾德琳说,“三把钥匙我都带了,也许你想看看其他房间。”

保罗一间间看过去,“哪一间才是蓝色小屋?”

“噢,那只是我这么叫而已,琴把它命名为波第套房。”

“琴?”

“琴是这家旅馆的主人,我只是来帮忙的。”

行李的背带勒着他的脖子,艾德琳开门时,他把包换到了另一边肩上。她帮他扶住门,他进屋时,感到行李袋碰到了她。

保罗四处看着,房间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简单而干净,但是跟一般的海边小旅馆比起来又更别致一些。窗户的正下方是一张四柱床,旁边是小小的床头柜。天花板上的风扇正徐徐转动,好让空气流通。远处一角,有一大幅波第灯塔的画,旁边应该是通往洗手间的走道。比较近的这面墙摆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历史的柜子,年纪仿佛跟这家旅馆一样久远。

除了家具以外,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蓝色的:地上的小地毯是知更鸟蓝,床单和窗帘是深蓝,床头柜上的台灯是亮蓝,色彩介于地毯和床单之间,就像一部蓝色新车的颜色。虽然柜子的抽屉和床头柜是灰白色,但上面却画着夏日天空下海洋的景致。连电话都是蓝色的,看起来像个玩具。

“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都是蓝的。”他说。

“你想看其他房间吗?”

保罗把行李放在地上,望向窗外。

“不用了,这间就行。我能把窗户打开吗?有点闷。”

“当然可以。”

保罗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拉开栓子,想抬起窗框。由于房间被重新油漆过太多次,窗户有点难开。当保罗用力推窗子时,艾德琳看到了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我想你大概看得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店。”她说,“我来过很多次,可是每次琴都在,所以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不要客气,立刻告诉我。”

保罗转过了身来背对窗户,让人看不清楚五官。

“我并不担心。”他说,“这几天里我不会太挑剔的。”

艾德琳笑了,把钥匙从门上取下。“很好,不过有几件事是琴交代我说的。暖气机在窗户下面的墙上,只要打开就能用。暖气只有两档,刚开始会发出一点杂音,不过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停。浴室里有干净的浴巾,如果你还有别的需要就告诉我。另外,虽然你可能会觉得热水好像永远不会热,但我保证,最后还是会的。”

艾德琳说着,发现保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果这个周末没别的客人——在大风暴来临的前夕我看是不会有人来了,除非是被困住的人,”她说,“我们可以配合你的用餐时间。通常琴都在八点送早餐,晚上七点送晚餐,可是如果你正在忙,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开饭。或者我可以帮你做一些能带着在路上吃的食物。”

“谢谢。”

她停了下来,思索着还要说些什么。

“噢,对了,如果你要打电话,旅馆的电话只能打到本地,如果要拨长途,就得用电话卡或是对方付费,还要经过接线员。”

“好。”

她在门廊边迟疑着,“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差不多了吧,除了一件事。”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把钥匙放在门边的柜子上,笑着说:“我叫艾德琳,艾德琳·威利斯。”

保罗穿过房间走来,出乎意料地向她伸出了手。

“很高兴认识你,艾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