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休·平克开始的。1964年秋,他走在赫里福德郡的莱德利树林里。这片树林多是未被采伐过的原始林地,夹在群峰的缝隙中。休沿着一片古老紫杉木的林间道步行着,那片紫杉木触伸至山边,漫布峡谷。

他的思绪像一团嗡嗡作响的虫雾般缭绕着他,那团虫子的颜色、体形、活跃度各不相同。他其实正思考着自己写的诗,那诗像一个硕大、赤红的蜂巢,是关于石榴的一首诗——他也琢磨着怎么赚点儿钱谋生。他并不喜欢教书,但这份工作的确为他赚了一些赖以糊口的钱,他在林间竟然回想起粉笔、墨水、男学生们的气味以及走廊上喧哗的吵闹声;他又想到了鲁珀特·帕罗特,那个出版商,他可能会付钱请休读初稿,选出一些有可能出版的稿件。休觉得他不会付太多钱,但也不会少付;他还想到了石榴那滴血般粉红色啫喱状的果肉,想到了“石榴”这个词,带着圆润和刺激的意味;他更想到了珀耳塞福涅,他被神话传说那种命中注定的力量所震撼,同时又因此而心存畏惧。神话太伟大、太轻佻,令休的“石榴”显得太微不足道。他觉得自己在旁敲侧击自己的念头,可为什么此刻他有必要对自己旁敲侧击呢?他对珀耳塞福涅的幻想,一如从前自己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珀耳塞福涅是个住在幽暗山洞中的白皙少女,她站在一张黑色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只金盘子,盘子里堆满了种子。休设想珀耳塞福涅吃下的六颗种子都是干燥的,因为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石榴。珀耳塞福涅的头微微低垂,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吃石榴,但还是吃了。为什么?那不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问的问题,神话故事本身推动着她吃下石榴。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树林、荆棘、小树、怒放吐艳的肉花卫矛和灼灼闪耀的冬青叶片。休觉得自己会记住珀耳塞福涅和冬青树的样子,突然间他发现卫矛那娇嫩子实的“四重式”排列方式跟密密麻麻的石榴子很不一样,他由此联想到了纺锤(卫矛果的英文原词“spindle-berry”,由spindle(纺锤)和berry(浆果)组成。),纺锤刺伤了睡美人的手指,这个情节又回环到了珀耳塞福涅,如梦似幻的少女吃下了禁果之子……这虽然不是休诗作的内容,他写的诗却也是关于果肉的。他的脚极有节奏感地踩在地上的松针和成堆的落叶上。他脑中之眼因形貌记得住“树”的意思,也因记得住意思,“树”的形貌也了然于胸。休心想:“人的脑能做这么多工作啊。为什么人脑能如此轻易地做这些工作呢?”

走完脚下这一段路,一截梯道出现了。梯道旁边是粗耕地和树篱,而在梯道的另一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和小孩儿。女人的穿着很有乡野风格:马裤、靴子、一件马术夹克。她罩在头上的一块绿色方巾,在下巴下方打着结,效仿女王和王室女眷的戴法。她背倚着篱笆,却没硬压在上面,眼睛望向树林深处。而那小孩儿,因梯道上的阶梯掩映着,看不清脸,只见他一个劲儿地贴紧女人的腿,他的双臂把持着篱笆的顶栏。

休·平克离他们越来越近,女人和小孩儿却都纹丝未动。休决定不惊动他们,悄悄与他们错身走开,走进左边的林荫小道上。没想到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休·平克?休·平克。休……”

休却没有认出她来,她穿着错的衣服,站在错的地方,处于错的时间。她帮那个孩子缓缓爬上梯道,她自己的动作很快却也有些笨拙,这样的动作一下子提醒了休。小孩儿站在梯道上的高阶,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好使自己平衡。

“弗雷德丽卡……”休认出了那女人。

他差一点就紧接着唤出女人的旧姓,但没说出口。他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还记得当时围绕着她的婚事,有多少风言风语和非议闲话——大家抱怨说她嫁给一个生面孔,没人认识那男人,不是她的旧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匹“黑马”。也没有人受邀去参加婚礼,她大学时的恋人和绯闻对象都没受邀,大家是无意中得知了她的婚讯,而她从此消失了,大家就是这么互相传言的,有些以讹传讹、添枝加叶的意味。据说那个男人软禁了她,让她无法与外界接触,把她限制在一个被护城河环绕的农庄里。谁会信啊?此国此地,光明之岸。人们还传言了其他事情,跟人祸有关,跟死亡有关,她家里有人过世了,差不多就在她结婚那一阵子,这似乎对弗雷德丽卡影响很大,她因此变了很多。大家传言她变得太多了,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休彼时正前往马德里,要去试试看在那个城市里能不能以写诗为生。他曾经跟弗雷德丽卡恋爱过,但在马德里时又爱上了一个安静的瑞典女孩儿。他和弗雷德丽卡在一起时很爱她,可他最终失去了爱情,也跟弗雷德丽卡失去了联络。爱情这东西,总是源于喜欢,却又与喜欢混淆,让人遗憾。他对弗雷德丽卡的回忆,与自己的尴尬回忆以及对瑞典女孩西格丽徳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他跟西格丽徳的那一段回忆也是尴尬的。

弗雷德丽卡确实变了。她身着猎装,却不像是女猎手。

“弗雷德丽卡。”休·平克叫她。

“这是利奥,”弗雷德丽卡说,“我儿子。”

孩子藏在蓝色兜帽里的那张脸,没什么笑容。他有着和弗雷德丽卡一样的红发,甚至比妈妈的发色更深几个色度。在他那对浓密的深色睫毛之下,是一对硕大的深色眼睛。

利奥继续盯着休,盯着树林,只字不语。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圣西门教堂的地下室里开始的,圣西门教堂离国王十字火车站不远,这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丹尼尔·奥顿坐在一张慢吞吞旋转的黑色旋转椅上,像被一团电话线围困着,动弹不得。贴在他脑袋上的黑色听筒中滤出来的电子语言,把他的耳朵烧热了。他听着电话,皱着眉头。

“我跟你说,我被活生生关在家里了……我说,我说啊,我再也不要起床走出这个房间了,我反正也提不起劲儿来,这真是太傻了,但反正起来也没什么意义……我说,我说,我说啊,就算我起来了,他们也会立即把我压在脚下,让我被众人踩踏,所以起来一点儿也不安全……我说,我说,我说啊,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关你鸟事?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人在听电话啊?我说……”

“有的,我在听。请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也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怕外出?”

“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没人需要我,这就是我不外出的原因。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啊?唉,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地下室昏暗又密闭。一共有三部电话,摆放在一根梁柱的底端,用胶合板隔出来的隔音房里每间都有一部电话,房间里还有蛋盒做的蜂箱。另两部电话现在没人接听。丹尼尔的房间里还有种着银莲花的一个蓝白色小罐。两朵银莲已经开花,一朵白色,一朵绛红色,花蕊中伸出黑色的刺状物,裹着黑色的花粉;还有蓝色、红色的还没绽放,花苞里的亮色——钢青色和粉灰色都隐藏在毛茸茸的萼片中,被环状领和叶片托着。每部电话顶端都贴着一张字条,用一种生硬却整齐的字体写着提示语。丹尼尔念道:

“舌头若不说容易明白的话,怎能知道所说的是什么呢?这就是向空气说话了。”

“这世上的声音也许甚多,却没有一样是无意义的。”

“故此,我若不明白那声音的意思,这说话的人必以我为化外之人,我也以他为化外之人。”

“《哥林多前书》第14章:第9~11节”

第二部电话响起了。丹尼尔决定必须挂断第一个来电,接听这个电话。明明该别人来接听这个电话,但就算是圣人,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帮帮我。”

“如果我能,一定帮忙。”

“帮我。”

“希望我能帮你。”

“我犯了错。”

“请告诉我详情,我会听你说。”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

丹尼尔说:“我会在这里耐心听你说,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聆听是我的责任。”

“不行,我不能说。我犯了错,抱歉,我该挂了。”

“请别挂。告诉我,我也许能帮得到你。”

他像在黑暗中玩弄着一个上了钩的生物,那生物命悬一线,喘息着,扭曲着。

“我必须外出,你知道,我必须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出来,我每天都在想着这事。”

“很多人都这样想。”

“但很多人没有,没有像我一样行动起来。”

“请接着说,我还在听。”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一整年了,差不多有一整年了,我几乎忘了时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反正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不,你并非什么也不是。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家的?”

“我当时在准备孩子们的茶点,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他们……”

他听到了流泪和一阵狂乱的喘息。

“你自己的孩子吗?”丹尼尔问。

“是的。”电话里低语道,“我在准备面包和黄油。我有一把大的黄油刀,一把又大又锋利的黄油刀。”

丹尼尔的脊柱僵直起来。他已经教会自己不要想象声音中讲述的人物和地点,因为那会引致过失。于是,他赶紧“毁掉了”一间狭小的厨房和一张紧闭着双唇的脸。

“然后呢?”丹尼尔问。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站在那儿环顾着一切:面包、黄油、炊具、脏碗盘,还有那把刀,我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呢?”

“我放下了刀,我没说一句话,去拿了我的大衣和手提包,我连‘妈妈出去几分钟’也没说,就从前门走出去,关上了门。我不断走着,走了很长时间,我,我也没回去。我的小儿子海坐在他的高脚椅上,他可能已经摔了下来或出了什么别的事,但我没回去。”

“你之后联络过家人吗?有没有联络你丈夫?你有丈夫吗?”

“是的,我有,我有一个丈夫,我是那么认为的。我没联络过他,没有,我没联络。你看,我不能联络他啊。”

“你希望我帮你联络家人吗?”

“不。”电话那端快速地回答,“不,不,不,不,不!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犯了错,我犯了极大的错。”

“是的,”丹尼尔说,“但不是不可弥补的。”

“我说完了。谢谢你。我想我该挂了。”

“我可以帮助你,你需要我的帮助……”丹尼尔说。

“我不知道。我犯错了。我挂断了。”

圣西门教堂现在没有用作堂区教堂,是坐落在一块脏兮兮的平地上,有一栋看起来笨重的正方形中世纪塔楼。这座古老的教堂十八世纪被扩建过一次,十九世纪又被扩建了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轰炸而局部损毁。这座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教堂正厅总是显得高不可攀,而宽度上却窄得可怜,因为毁损重建过,这老壳子又高又窄的格局,更被彰示。它曾一度安装了十九世纪那种花哨又俗气的彩绘玻璃,并不值得一看,只不过一面上画了“诺亚方舟”和“大洪水”的故事,另一面画了“拉撒路复活”“在伊默斯的晚餐”“圣灵降临节的天降之火”,诸如此类。这些窗在轰炸中被炸碎,留下变黑了的发亮的碎片堆积在过道中。教众中一位虔诚的玻璃匠战后承担了修缮窗户的工作,但他毕竟做不到,也不情愿做,他终究未能重新拼凑好玻璃上的故事。他的成果是绘有紫色和黄色星群的彩色图案,还有草绿色和血红色的河流,有烧焦的琥珀,有曾经干净、现在熏黑了的玻璃拼成的山丘。这太令人悲伤了,他告诉牧师,可以把这些破碎的画面用破口的方式拼接起来。他以为这样已经很明亮、很喜悦了,毕竟他用现代的玻璃在各处加以点缀,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抽象却诱人的质感,红色垂饰之下,不意之处有长颈鹿、孔雀、猎豹的脸出现,凝视着那些奇怪的角度和图案——海蓝色和天蓝色隔开了一张张白色的羽翼,天使、上古的鹤和鸽子在五旬节的火焰中纷飞;阿勒山(阿勒山(Mount Ararat),亦译为“亚拉腊山”,位于土耳其东部,据《圣经》载,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于此。)的群峰在一堆碎石上平衡着,方舟的木板在峰顶之间错杂交横;死去的拉撒路的下巴“活”下来了,还有他一只白花花的手僵在那儿,下巴和手组成了一个轮形,那只手还在撕伊默斯旅馆里的面包;此外还有一只方舟锤击工人的手;第一道彩虹的某些部分,在蓝与白的波峰间闪烁。

弗吉尼娅(金妮)·格林希尔随着高跟鞋的咔嗒咔嗒声到来,她将自己的迟到归咎于晚点的公交车和那些排队等车的人的坏脾气。“没关系的。”丹尼尔说。金妮为他泡了茶,端来小饼干,这为他带来了暖意。金妮有一张甜美的圆脸,圆润粉色的脸颊上架着一副圆眼镜,她的嘴唇向上弯翘。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她的扶手椅不像丹尼尔的那样能转动,所以她转不出一种天地辽阔的洒脱感。她的毛线针开始作响。丹尼尔有点儿无聊。他的电话又响了。

“要记得世上没有上帝。”

“这一点你以前说过了。”丹尼尔道。

“正因为世上没有上帝,随心所欲就是唯一的法则。”

“这一点你也说过了。”

“但愿你明了其中的含义,但愿你能真的明了,你听起来就不会这么高傲自大。”

“真希望我听起来不是那样的。”

“你听起来无动于衷,你听起来心胸狭隘,你听起来没有深度。”

“你从来没给我机会多说些,否则我听起来就不是那样了。”

“这你不应当介怀,你应当好好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我是在好好听。”

“就算我冒犯了你,你也不应当回嘴。我可以听到你在动自己另一侧的脸颊,我才不管你是基督教的牧师还是普通人。反正没有上帝,我浪费了你的时间,你也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人对人是神,人对人是狗(原句是:Homo homini deus est, homo homini lupus est,拉丁习语。)。’你就是一条狗,一条寓言中的狗,戴着白色硬立领的狗,你不认同吗?”

“你想让我对你不喜。”丹尼尔说得小心翼翼。

“你对我的确不喜,我从你的声音就听得出来,我又不是没听过。我只是告诉你神死了,你就对我不喜。”

“但我一直在聆听你,不管有没有上帝。”

“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说我肯定不开心,这一点你倒很聪明,因为我的确没有不开心。”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丹尼尔含糊其词。

“这么公正,这么自持,不是个傻子。”

“傻子从心底说道:这世上没有上帝。”

“所以我是个傻子咯?”

“你不是,我那么说是因为说起来好像很顺口,我忍不住就说了。权当我没说过吧,依你。”

“你戴白色硬立领吗?”

“戴啊,像这样的日子里,我都戴在厚连帽衫底下。”

“你温和,你反常。我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的存在就是对时间的浪费,我和上帝一起占据着你的电话线,而其他不停吃安眠药或伤口正滴血的傻瓜们,正努力想打通这个电话。”

“说得也对。”

“若这世上没有上帝,他们便无足轻重。”

“这一点该由我来判定。”

“我的使命就是打这个电话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上帝。总有一天你会认真听取我的话,并明了我的意思。”

“你并不知道我明了些什么,你不过在编排我。”

“我已经激怒了你。你会听的——慢慢地听,毕竟你不是很聪明——直到我激怒了你,我才会善罢甘休。最终我是能够激怒你的,因为你的工作、你的使命是不被激怒,但这是徒劳无用的。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激怒你吗?”

“不用了,我可以问我自己。而且我被激怒得不轻,满意了吗?”

“你觉得我孩子气吗?你错了。”

“我不是孩子气这方面的专家。”

“哈,你被激怒了。我要挂了,下次再说。”

“随便你。”丹尼尔说,他真的被激怒了。

“‘钢线’啊。”金妮说。她给这个“上帝已死论者”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的嗓音带着标准的英国广播公司鼻音腔,一种做作的声音,洪亮又有金属感。

“是‘钢线’,”丹尼尔说,“他说他想激怒我,他成功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一直不停地打电话来。”

“他都不常跟我说话,他喜欢跟你说话。他通常都是跟我说一句‘世上没有上帝’,就挂断了。要不就是等我说完‘是的,亲爱的’或什么别的无聊话,他才挂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沮丧、有敌意,还是什么。但在咱们这儿,我觉得我们都反应过度,去怀疑某个人是不是绝望,其实他根本就不绝望,他单纯就想打进来激怒你。我们看到的多是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我是这么想的。”

她的毛线针又响起来了。她的声音让人舒服,像蜂蜜和吐司。她五十多岁,未婚,不欢迎别人窥探、过问她的私人生活。她曾经经营过一间紧身胸衣店,丹尼尔知道的,她现在可能靠一笔私人的微薄收入和养老金过活。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认为“钢线”这样的人格外难以接受,比那些在公用电话亭里自渎的人都难以接受。

霍利教士在金妮·格林希尔接听另一个电话时,走进来了。

“不,别担心,我们可以帮你,不管你有什么困难,你觉得你的苦难可能会吓到我,但我并不这么想……”

霍利教士坐到了第三张椅子上,翻看丹尼尔做的电话记录。

“4时15分至4时45分。“钢线”。一如既往,这世上没有上帝。——丹尼尔”

“他到底想做什么?”霍利教士把一支烟插进了裂开的琥珀烟嘴里,朝丹尼尔吐出一口烟。他在烟幕中晃来晃去,像一条烟熏的鲱鱼。

“不知道,”丹尼尔答道,“同样的消息,同样的风格。他就是想来讨人厌,他每次都做到了。可能他真的不开心吧,因为这世上没有神,或者上帝死了。”

“神学上的绝望也是一种自杀的动机。”

“这已经证实。”丹尼尔应承。

“确实如此。”

“但我想就他来说,他这么絮叨,不会想自杀。我好奇他从白日到黑夜一整天都做些什么。他随时都能打来。”

“时间会揭示一切。”霍利教士说。

“并不尽然。”丹尼尔意有所指。他有过一两次令自己不愉快的经历。他耳中听到的绝望呼救,变成含混不清的呓语,后来就是空荡荡的电话空白音,那空白音越来越刺耳,最后在空中骤然断裂、消失。

又或者一切是从一本将引起很多麻烦的书开始的。但那本书,最终散落成潦草书写的一堆笔记,或化成泛如蜂拥的一片残像,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

当令人狂喜的革命曙光暗淡成恐怖的红色血光,当城中的铺路石因掩盖了尸身而松动、隙缝中也渗出了血水,当凛凛锋刃终日里繁忙地挥起落下,浓厚甘美的屠杀气味充溢了每个人的鼻腔……有一小队自由之士在夜幕中匆忙而隐秘地离开了那座城市。他们各有不同的伪装,也为这次出走提前做好了准备——机警地运出了物资、粮饷,又从零星几个农庄里备齐了马匹和马车,这一切都得靠他们信赖的人完成——即使是那么黑暗的日子,信赖仍然存在。当这支队伍在农庄里集合时,他们简直像是一群由拙劣的医生、脏兮兮的乞丐、麻木的农夫和挤奶女工组成的乌合之众。那几个看似主导着这次计划的首领人物,在农庄里向所有人讲解着即将展开的旅程:他们需要越过平原,穿过密林,绕行于大的城镇和村落,到达眼下这块属地的边界,在那儿他们将入境多山的邻国,翻越几座覆雪的峰峦,进入一个幽闭的谷地——他们中一个叫考沃特的人,拥有一栋偏僻的宅邸,就坐落在那儿,名叫“乱言塔”。乱言塔只能经由穿越连接着两排叠嶂的一座窄小木桥后抵达,桥下即是黑黢黢、死气沉沉的山间峡谷。

这一程他们必须行得快速又谨慎,绝不能在路上轻信遇到的任何人,但他们在驿站收留了几个援助过他们的内应。那些帮手并不难认,身上都带有特殊的秘密标记,比如:帽带上某个角落别着一朵蓝色小花,又或在帽子那丛鸡毛羽饰中混入了一根鹰羽。如果他们能全部安然抵达目的地——当然大家心中都极其坚定又满怀希望——他们期待能在彼方那块小天地中建立一个远离政治辞令、狂热愚行和恐怖镇压的自由社会。

他们就这么怀着希冀上路了,历经过重重险境和威逼恐吓,这无须细说,凭想象便可窥知,毕竟这个故事无意在他们所抛弃、逃离的旧世界上着墨,而是要讲述一个他们穷尽心思要去创建的新世界。但它不是全人类都能共享的新世界,毕竟那种愿望终难达成,因此仅有少数人能够得偿所愿。

他们最终未能全部抵达。两个年轻男子路上被军队强制带走入伍,他俩一年后索性逃逸而去。另有一个老头儿,在土沟里被一个老妪用匕首杀死,他只不过是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正闭眼休息,没想到会送命。还有三个姑娘被一伙残暴的农人掳获并奸污,她们伪装成浑身起疹子的干瘪老太婆也无济于事。她们那故意扯烂了的破裙子底下掩盖着的青春柔嫩肉体被农人发现后,又被强奸了一遍——还不止这一遍,暴农由此一时性起,而女孩们此刻已无气力求饶,脸颊上也流不出眼泪来,在最后一次遭到强奸后,她们死了。到底死于窒息、恐惧,还是绝望,谁又知道呢?又或者,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把死亡当成一种仁慈的解脱?那些能幸运地走到乱言塔的人,并不确知女孩们命运如何,虽然在旅途中人们议论纷纷,谣传四起。但那种年月里,有太多亟待完成的事情,她们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尚且活着的这群人攀上了克莱蒂山的山顶,即将过桥。一番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浑身泥泞、面容憔悴,每个人都单薄消瘦了不少,饱经摧残的他们依然踌躇满志、热血贲张,因为离希望之地越来越近。尽管从他们站的地方,还是眺望不见那座乱言塔,但领队向他们保证,只要过了桥,再翻越最后一座垒嶂,他们将能目睹宛若人间天堂的一番胜景——被湍湍急流和蜿蜒小溪冲刷出的一片旷达平原上,有一座披着荫木的矮山,考沃特的私邸“乱言塔”就坐落于此,那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的新家。而长久以来,那是考沃特和他家族的避世隐居之所。

考沃特,这群旅人的首领,出身传统的贵族世家,他现在之所以取了“考沃特”这种新派名字,是因为他们这群人意欲辟建一个新社会,所以每个人都拥有了新的名字,这让他们与旧社会区隔。毕竟,重新开始,什么都得是新的。考沃特的恋人是洛绮丝女士,他们两人是美得惊人的一对儿,简直是男性和女性的绝好组合。考沃特比一般人要高,肩膀宽阔但躯肢轻逸,他一头黑发,黑得发亮,头发长度超过了当时所谓的风尚,随性不羁地轻抚着他的肩膀。他有一张坚毅却时时漾着笑意的脸,嘴唇厚而红润,既坚实又性感;在他果敢的双眉之下,是一对深沉的眼眸。洛绮丝虽身姿纤细,却拥有高耸双峰,她丰满的臀随着马鞍亦起亦伏。柔发随意垂在她的肩上,直到此刻她才觉得把头发露出来不会那么危险,至少他们一行人已抵达克莱蒂山,她忍不住轻轻地扬了扬头,天空明净、空气清冽,还有她脚下岩石间袒露出的平阔之地和覆雪的绿色植株,这一切都让她愉悦起来。往常她总是一副多疑又傲气的面孔,双唇弯翘,两眉间蹙着疑惑。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父母为她包揽下一桩婚事,对方是个和她志气、情趣毫不相投的人。革命期间,她受到谴责,也被庭审,险些要被迅速处决,好在她逃脱了,逃离了她的双亲,逃出了囚禁她的牢狱,全凭她足智多谋又行事冷酷。当这个故事开始讲述之际,她披着一头卷曲的金发,肌肤蒙盖着灰尘,身上滴下钻石般闪亮的汗珠……

这支队伍中其他的成员还包括年轻的纳西斯,苍白又优柔,看起来比一个男孩年长不了多少,他心中随时充满着颤颤巍巍的自疑,又常常突然迸发出一种无来由的热切;还有谨慎的费边,他和考沃特共同度过求学时光,他总能在精细谋略之后说出警醒之语。队伍中一位老者,自称图尔德斯·坎托,裹在一件厚重斗篷中,探身出来呼吸山间空气,即使在澄澈晨曦中,天仍是冷的。费边的妻子梅维丝也赶上来了,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的新名字分别是:弗洛里安、弗洛里泽尔、费利西塔丝。后面还有更多的孩子行进着,是两个家庭带着年幼却已成孤儿的表亲,不过他们还要在几天后才能到达木桥,因为他们实在走不快。另外三个年轻的女子,凑在一起细声嘟哝着,她们是发色乌亮的梅里亚姆妮,以及柔弱稚嫩的孪生姐妹歌莉娅和辛西娅,三个人负责照看马匹和马车,她们也将会被指派和队伍中某些人成为伴侣。当所有人抵达目的地后,更多人将得到同样的指配。

考沃特环视四周,大笑着说:“我们终于要到了,历经了这么多艰难险阻,终于要能够进入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终于能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即将抵达的乱言塔,从我祖父的年代就被弃用,建造乱言塔的石块被偷走,去建了谷仓和小教堂;乱言塔的每间大堂都空着,藤蔓从破窗外爬进去。但很多修复工作都完成了,那些小套间和密室都能住人,还有一些公务用室也准备好了。不过,就像你们将能看到的,建筑工程还将在我们头顶之上持续,那都是为了让我们居住得更安全、更安心。”

他接着说:“我想你们每个都或多或少了解我们要到乱言塔隐居的原因,我希望我们的新生是对自由的一种试探——那是一种更高程度、更大范围的自由:教育上的自由、社会管理上的自由、协同劳作上的自由、精神生活和激情生活的自由。但我们同样会关注较细微、较次要的东西,比如艺术、服饰、饮食,甚至我们居住空间的装饰或我们树木花草的培植——一切的问题都会被开诚布公地讨论,并且被探讨出大不同于以往的解决之道,因为我们要用热情、理智和善意经营我们的生活。微不足道的限制将被移除,新的联合政策会被制定出来。那些想专注于完成一个单一梦想的人会得到极大满足,但同样,那些想在多种行业里发展的人,也能像蝴蝶一样无拘无束地在花丛间徜徉。”

“还有,当我们所有劳作伙伴都过桥抵达之后,当迪米安和塞缪尔多等七天之后,迎来缓行于后的妇孺队伍,我们要用斧子砍断桥索,这样就可以让我们免受外界侵扰,躲避危险。”考沃特说。

“是吗,”费边问,“可这不也会让人无法脱离我们的村落?”

“希望没有人想要离开,但是如果有,他们绝对不会被阻止——毕竟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社会——其实乱言塔的南部有几条穿山小径,这些小径都不比我们的来时路那么危险。顺着那些小径,任何人都能够从乱言塔走出去。不过,我希望我们都一同享受着欢欣、愉悦和有意义的生活,我的希望跟你的想法很不一样。”考沃特回答。

“的确很不一样。”洛绮丝说着,脸上浮起笑意,她策马前驱,成为第一个跨过桥的人。大家也都安全过了桥,有的尽量避免俯瞰脚下那叫人晕眩的幽谷:一条湍急的洪流在峻峭的玄武岩层上怒吼着横冲直撞地向前奔涌,那幽谷因恶水泼溅,显得昏暗无光,似乎永远也无法得到日光垂照的温暖。费边把他小儿子的头促在自己胸前,这样小儿子就不会往下看,但他的姐姐过桥时却毫无顾忌地四下张望、大笑着。大队人马绘声绘色地畅谈着他们马上就要进驻的避难所,就这么过了桥,桥的这端的隘路,朝所有人展露出乱言塔坐落的费萨尔河谷。

弗雷德丽卡正准备进入树林里,休已经在那儿了,弗雷德丽卡更像是招呼休到她这边来。她只好把孩子的手交给休,然后快速地躬身进来,并不需要休来搭手。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瘦,她脸庞尖而细,显得很骨感。

他们漫步于树丛间的小路上,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跟彼此对话。虽然他们曾经有一度每天都见面,每天都讨论任何事情——柏拉图、开进布达佩斯的苏军坦克、马拉美(指斯特芬·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 1842—1898), 19世纪法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是早期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人物。)、苏伊士、韵律……这让一切变得很难,让两人概括分别这六年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一点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们于是谈到了老朋友。艾伦在塞缪尔·帕尔默(塞缪尔·帕尔默(Samuel Palmer, 1805—1881),英国画家、作家,是英国浪漫主义画家中的代表人物。但本书中的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是作者虚构的一所学校。)艺术学院任教。休说艾伦好像依然在写一些文章,也去意大利旅行。托尼做自由记者,做得不错,还常常上电视。休自己也保持着写作的习惯,是的,他还坚持着:“诗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似乎用噪声表示认同,她点了点包在丝巾里的头,眼神下移到山毛榉木做成的栏杆。休说自己是个教书匠,但他不想以教书为生。一个出版商曾读过他的诗作,但只能支付很微薄的版税,所以没出成书。“写诗的只能拿到很微薄的版税。”休对弗雷德丽卡说。她又弄出那种噪声来回应休,像有些喘不过气似的。弗雷德丽卡没问起拉斐尔·费伯,他们以前一起参加过拉斐尔组织的读诗会。但休却主动告诉她拉斐尔的诗《吕贝克的钟声》已经出版了,休说那些懂诗的人很欣赏拉斐尔。

“我明白。”弗雷德丽卡说。

“你和拉斐尔还见面吗?”休无心地问了一句。休曾爱着弗雷德丽卡,但弗雷德丽卡爱着拉斐尔。但置身于这片林中,说起来那简直像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情——的确是这样,那是他远去的青年时代,一去不返。

“呃,没有,我们没有见面,”弗雷德丽卡说,“我和年轻时认识的人都没任何联络。”

“你还帮《服饰与美容》杂志写过稿呢。”休说。休说这话时觉得她给《服饰与美容》杂志写稿,几乎跟马裤搭配夹克一样格格不入。弗雷德丽卡有着入时的聪颖,但她与商品世界的妙趣和时髦文字的琐碎是不相融的。

“是啊,写过一些,那都是我婚前写的了。”弗雷德丽卡说。

休在等待下文——等待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这段婚姻的总结。

她说:“我姐姐过世的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姐姐死后不久我就嫁给奈杰尔,生下了利奥。我病了一段时间,病得很严重。休,你并不知道,濒死的感觉是什么,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休问她姐姐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休不认识她姐姐,但他确信弗雷德丽卡的姐姐也读过剑桥大学,住在约克郡,那是弗雷德丽卡的故乡。休印象中弗雷德丽卡没怎么说起过她姐姐,因为弗雷德丽卡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坚强又独立。

弗雷德丽卡跟休说起她姐姐的死因。休突然意识到弗雷德丽卡肯定用过这种叙述方式,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起头,才能顺利说完这几年的状况。弗雷德丽卡说她姐姐和一个牧师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他们的猫有一天引来一只鸟,是只麻雀,麻雀躲进了冰箱底下,她姐姐伸手想从冰箱底下把它拽出来,但冰箱摆放得不牢靠……“她明明那么年轻,”弗雷德丽卡痛苦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很震惊。震惊像翻涌的巨浪一样,一层一层地接连袭来。”弗雷德丽卡语气沉重严肃。“太可怕了。”休·平克说,他尽量不从弗雷德丽卡“就事论事”的描述中去想象那些情景。

“奈杰尔那时候照顾着我,我以前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但奈杰尔照顾了我。”

“我都不认识奈杰尔。”

“他不是个生面孔,他虽然不在剑桥大学读书,但常常来剑桥。他姓瑞佛(奈杰尔的姓“Reiver”,在英文中有“掠夺者”之意。),他们家有一栋大宅,挺老的房子,叫布兰大宅(布兰原文“Bran”,传说中凯尔特人的上帝和巨人般的不列颠统治者。)。布兰大宅就在那些空地后面,那些空地也是他们家的——就是翻过树篱的那些空地。”

他们继续走着,利奥牵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边走边快步扫着地上的枯叶。

“利奥,快看,康克戏用的七叶树果。”弗雷德丽卡说。

铺满栗子树树叶的小坑上,有一两个光点,是棕红色的光滑的七叶树果实,连同有尖刺的绿色小球,被系在乳白色的细线上。

“去捡回来,去吧。”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每次见到这个小玩意儿,我们都很开心。因为不常见到,邻里的男孩子们总是比我们早一步搜索了地面。他们先朝树枝扔石子,把七叶树果砸下来,那是他们每年的大型活动呢。我可不会挖洞或者和他们比拼,但男孩子们爱这么做,我最多就是帮他们收好这些东西,直到这些果实干枯皱缩,然后我就扔掉,年年如此。”

利奥拉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不愿自己一个人去捡七叶树果。他拽着妈妈,妈妈跟着他,母子俩从枯叶堆里把七叶树果捡起来,并“恭敬地”献给休——“恭敬地”是休·平克对他们态度的描述。

休问利奥:“你想不想把七叶树果用线穿起来?”

利奥没有回答。

“他跟他爸爸一样,”弗雷德丽卡说,“他不太爱说话。”

“你才不说话呢,”利奥突然开口,“你才不太爱说话。”

“你妈妈以前和我是朋友的时候,”休·平克说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你妈妈一直说个不停哦。”

弗雷德丽卡猝然立直了身子,又开始继续走路,把“两个男人”遗留在七叶树果堆里。休走着走着,像发现了一个怪兽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圆滑的闪着亮光的球形怪物,休掀开覆盖着怪物的枯叶,把怪兽敬献给利奥,就像利奥把他妈妈发现的怪物敬献给休一样。利奥观察着休的供奉,休说:“我有个装三明治的袋子,你可以把七叶树果都装进去,这样比较好拿。”

“也好,”利奥说,“谢谢。”

利奥庄严地把七叶树果放进休装三明治的袋子里,又交还给休,接着把手伸向休,休拉起了利奥的小手。休想不出此时该说些什么,利奥开口了:“来我家喝茶吧,现在就来。”

“你妈妈可没答应。”

“来喝茶。”

他们两人追上了前面的弗雷德丽卡。

“这个人,”利奥说,“这个人会来喝茶,来我们家喝茶。”

“那不错啊,”弗雷德丽卡说,“来喝杯茶吧,休,我们家不远。”

获得了母亲的应允,小男孩突然松了一口气般兀自跑开,他在低矮的灌木丛下开始了一段小小的旅行,捡拾着羽毛、贝壳,还有一小簇茸毛。休望着利奥,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真是活过了一回,弗雷德丽卡,你真真切切地活过了一回啊。”

“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跟你活过一回……”弗雷德丽卡说,她顿了顿,“不能混为一谈,但现在看来那的确是同样一件事。我曾经对人生多么笃定。那么自以为是。”

这句话,她说得言不及义,却戛然而止。

他们翻过了矮墙,穿进那片午后平地,一匹高大的白马在吃草,一只鸟儿在荆棘丛中鸣叫。休被鼹鼠刨出的土丘绊了一下脚,他矗直了身子,心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是一种诗性的感觉。他又觉得那是一种纯英国式的感觉,尽管那可能只不过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条件反射。那是他获得的关于自己身体极短暂的一种认知——这种认知得自于所有柔软的、狡猾的、暗黑的器官,所有微小的、连锁式的骨骼,所有蛇行的、发出嘶嘶声的、引发刺痛的血管和神经。这种认知让他确定自己活在自己的皮囊中,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愉悦,这种愉悦总是一扫而过,又错综复杂,并且是跟肉身之外——包括毛发、肌肤、眼球、鼻孔、嘴唇、耳廓之外的所处的时代相关联;这种愉悦也是非理性的,它早在感知到它的生物本体出现以前,就已经久远地存在着,并将持续存在下去。“这不是一种可预期的愉悦。”休心想。他明明已经“存活”了好一段时间,明明已经在这块地表上反反复复地来回——英伦的地表上,明明已经从意识里软化成这灰白人种中的一员,明明已经积极地将所见、所闻、所尝,转译成知识。“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愉悦的,”休对自己说,“在你了解到自己正开始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他认为这愉悦随特殊的地貌产生——被噬咬过的草皮、袒露着的石砾、灌木、树丛、丘陵、地平线——因为千百万年前,他的数代祖先,在村镇和城市还没建立,到此刻城乡依旧,都曾在此地感知过这种欢愉。“细胞记忆着感觉,草皮也吸收着一切,”休思索道,“骨节和心弦、毛发和指甲、血液和淋巴……城市里不是不能激发强烈的感觉,也能把人的心灵搅进一个涡流中,但不是现在这种,这种实质上与绿色、蓝色和灰色有关的愉悦。这种闪入脑中的感觉,关于这种感觉的一些回忆,像草皮和石子一样,是对物质化的人类思维的复读,像阅读不朽的颂歌,比如:《夜莺颂》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另外,这种愉悦也包括了一个人可随时消逝的急促感。我的失足,是这种连串愉悦语汇中的一部分。”

有时候,休担心这种愉悦不会是通常而普遍的,在他身边很少有人能辨识出。就算有人能辨识,也保持怀疑态度,把这种愉悦称为“库存反应”或“愚昧的田园诗意”。但对休来说,地球的气味、草原上马儿开合的唇、伸向灰暗天空中的乌黑枝丫,都打动了他,触动他的生死。

他什么也没对别人说。他扶正了自己,继续走下去。他看着弗雷徳丽卡的儿子坚毅地翻过牧场。休极力回想自己年幼时是怎样的,那时候他觉得时日是一种近似“无限”的概念,剩下的季节无法想象地遥远,就像一个行星上的人要用毕生时间才能绕太阳一圈那么遥远。

越过了一座大门,坐落在平原脊处的,就是布兰大宅。休·平克看到大宅外的确有条护城河——那不是比喻句中的护城河。护城河后是一堵高耸的围墙,墙内是瓦片贴顶和都铎式的烟囱管帽。围墙既空阔又美轮美奂,以古老、软质的红砖建成,表面这一块、那一块地被青苔、地衣、景天、石莲、长着常春藤叶的云兰属植物和野生金鱼草包裹着。果树枝叶繁茂,围墙后不远处是一棵雪松。

“太美了!”休说。

“是啊。”弗雷徳丽卡应道。

“真是适合利奥成长的环境!”休说,他还在想着那种“英国式”的感觉。

“我知道,”弗雷徳丽卡说,“我知道这是个绝佳的环境。”

“我们从果园里穿进去。”孩子边说边跑在最前面。转过弯是一座拱形木桥,越过护城河,围墙之门现于眼前。

他们穿行于园中林木时,休惊讶:“我从没有设想过你会是一个乡郊大宅的女主人。”

“我也没有。”弗雷德丽卡回了一句。

“只有联结。”休嘟哝了一句,他想起的是《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这短语本身,就是对英伦情怀的一种冲刷,抑或扑击。

“不准那么说。”弗雷德丽卡道。她此时的口吻听起来像休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和他几乎一整个下午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利奥正在靴刮上清理靴子上的泥土。宅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了,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羊毛长筒袜,说着爱尔兰土腔英语。女人把利奥带进来,手轻搭在利奥肩上,说现在是午茶时间。

“这位是皮皮·玛姆特,”弗雷德丽卡说,“皮皮,这位是我的朋友休·平克。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利奥请他来喝茶。”

“那我去多拿几个茶杯。”皮皮·玛姆特说。她牵着利奥的手阔步离开。休和弗雷德丽卡顺着方形转梯,穿过了一座嵌顶的大厅,进入了一间有靠窗座椅和舒适沙发的客厅。

“他们等一下会上茶,”弗雷德丽卡说,“也会把利奥带过来。奈杰尔不在这里,他帮他舅舅打理船运生意,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或好几个星期才会回来。”

“那么你呢,”休问,“你都做些什么?”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弗雷德丽卡,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光焰逼人、气势如虹,要成为伦敦国王学院第一位获得学术奖项的女性,要开自己的电视节目,还要写一些新形态的文章……”

他们俩都还没坐下,弗雷德丽卡径直望向窗外。两个女人进入了客厅,经弗雷德丽卡的介绍,她们是奥利芙·瑞佛和罗萨琳德·瑞佛,是奈杰尔的两个姐姐。茶是被推车送进来的,皮皮·玛姆特把茶分递给大家。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肩并肩坐在一张铺着粉色、银绿色花株的松软亚麻衬布的沙发上。她们都是身材周正的、深色皮肤的女性,看起来骨骼强硬,上唇还盖着阴影。她们穿着舒适的针织套衫,一个穿燕麦色的,另一个穿橄榄色的,粗花呢的裙子和不透明的长袜罩住了她们强健的、线条鲜明的双腿。她们的眼睛跟利奥一样,大、黑又亮,卧在浓重的深色眉毛之下。她们问了休所有弗雷德丽卡不曾问他的问题。比如:他做什么工作?他在哪里住?他结婚了没有?他是否爱她们家栖身的这美丽的一方天地?他何以忍受居住在充满恶臭、拥挤人群和机械的城市里?他想不想参观一下她们宅邸的田地和农场?休说他正在徒步旅行,这里距离他下一个落脚之处有点儿远。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提议她们可以驾着路虎车带他绕一圈。休拒绝了,因为一乘车,徒步旅行就失去了意义,他必须趁天还没黑接着赶路。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没有反对,她们说休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因此她们认可了休,她们还说:“没有比徒步去观察这个真实的国家更好的事情了。”皮皮·玛姆特端出了司康饼、切片蛋糕和更多的茶。小男孩利奥在母亲和姑妈们之间游晃,给这个展示完物件,又给下一个人展示。皮皮·玛姆特拉过了他的手,说差不多该走了。利奥抗拒:“我想留在这儿啊。”但还是被拉走了。“跟平克先生说再见。”皮皮·玛姆特指示利奥。“再见!”利奥大声说了,丝毫不羞怯。

休决定要离开了。天色果然变暗了一些,所以他想立即动身。弗雷德丽卡把休送到门口,又陪他走了长长的一段车道,直至前门,这才互相道别。

“你最近来过伦敦吗?”休问。

“没有,以前去过,但不是很顺。”

“你应该来看看我们,看看艾伦、托尼和我。我们想你。”

“你可以写信啊。写写关于诗的文字。”

“尽量来吧,反正你看起来有挺多帮手的。”

“那些人可不是帮手。”

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那儿,看上去有些无助。休疑惑自己是否该亲吻她,他其实也不太想亲吻她。她原来那股不会止息的热情能量现在已消失不见,一同不见的还有她在性方面的灵敏度。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用自己的脸摩挲着她的脸。她先是退缩,身体发硬,尔后又猛烈地抱紧了他。

“我很高兴你能出现在那片树林中。你会跟我保持联络吗,休……”

“当然了。”休说。

电话喋喋不休、呱呱作响,又戛然而止。金妮·格林希尔娓娓道来:“性,对于自我观感是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吗?噢,我了解关于普遍性魅力的一些说法,还有普遍的性比例等一些人们常说的东西,当然,这些我都知道。”

喋喋不休,呱呱作响,戛然而止,又喋喋不休,在这个地下的黑色壳子里,是一连串爆破音。

“但我不了解厌恶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它是存在的,要是轻视这个问题,是不智的。但另一方面,这世界上还有形形色色各种人存在着,他们都保有好奇心和良善之心。”

霍利教士检查着丹尼尔的电话记录。

“3时至3时半。一个不敢走出她房间的女人。没有给名字,伦敦口音,说她会再打来。——丹尼尔。”

“3时半至4时05分。匿名来电者,她说一年之前因一时冲动撇下孩子离家出走。用北方口音说“我犯了错”。在得到我们帮她联络家人的建议时,反应非常激烈。——丹尼尔。”

“4时15分至4时45分。这世上没有上帝。一如往常。——丹尼尔。”

霍利教士点了另一支烟。他也五十多岁了,属于那种身长、脸长、线条长的英俊,眼睛深邃,牙齿颀长而健壮,有尼古丁渍。他对“钢线”有兴趣,但从来没接到他的任何电话。他写过一本成功又有争议性的书,叫《神性内外》;他还上过电视,支持伍尔维奇主教的《坦对上帝》。《神性内外》以一种谜语般的睿智方式来辩论,使得那本轻松的《彼处老者》的学术价值降低,又或令《幼子之友》像在星群漫步中愉快地失去方向,《神性内外》旨在发掘一种令人把语言和灵魂都具象化的力量,就像耶稣显灵一般。“内里之神,”这位教士写道,“并没有慑人地完美地令我们像工匠一般,能掐捏或捅戳一个毫无生命力的泥土或黏土,祂慑人而完美之处在于,祂是原始培养基中第一个原生动物固有的智慧,祂是跟我们一同成长的,并且还在跟我们一同成长。祂成长并分裂为我们常人从卵子到繁盛母体这一系列成长并分裂过程中形成的每一个形体。祂就如狄兰·托马斯(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 1914—1953),威尔士诗人、作家。)所写出的那句一样——‘通过绿色引信催开花朵的力量’。”

丹尼尔不确定霍利教士的神学观点与无神论或泛神论的差异大小。丹尼尔在气质上呈现无神性的状态,只不过他是从一个本能上就很虔诚的人,变成一个不知何为“虔诚”的人。他怀疑自己的观点与霍利教士无异,他的理解是:霍利教士的想法在一种基督教框架下的祈祷、《圣经》参考、宗教仪式和神学理论中是能够合理运作的,而且那框架下的一切其实是霍利教士的生命活动、个人历史和自我身份的一部分。丹尼尔是个留心的人,他认为如果在壁垒之外——比如说,在教堂、唱诗、仪式、职责之外,霍利教士按照自己的推理、喻示来行事,那么他也许会皱缩。丹尼尔倒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皱缩的,考虑到他对基本上所有宗教教条都保持着模棱两可的立场,他自己应该是可以在框架之外活得挺好。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接电话,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需要一种对美德上升为绝对需求的非人格化体现,他需要被需要,举例说,他需要对“钢线”抱有耐心。这种缺失了非人格化约束力的工作,变成不寻常的、自我放纵的、不自然也不健康的一件事。

在那些框架中,霍利教士的神性官能在他全身的细胞中运行无碍,像酵母一样给他带来向上的弹跳力,这既感人又有点儿叫人不悦。他是一个叫作“基督心理分析者”的组织的创办人,并且写了第二本书,《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这本书讨论的是性欲宗教,大量引证弗洛伊德和荣格,以及威廉·布莱克、威廉·詹姆斯、亚维拉的德兰、十字若望等人类学家和宗教史学家。这本书比《神性内外》更加成功,并对教堂内部的等级制度提出了质疑。这本书让霍利教士得到了娱乐,丹尼尔也从中取乐。丹尼尔读这本书时正从一场崩溃中慢慢复原,他进出辅导中心,一起进出的可能还有圣西门教堂下那一大堆打电话进来的人。霍利教士爱自己的工作,他爱这些致电者,他爱丹尼尔、金妮和其他人。他每次接电话时,都带着一种“目瞪口呆”般的全神贯注,他机警、醒目,每块肌腱都紧绷着要去帮忙、去参与、去恳谈。他这种特殊的热忱虽说会招致来电者立即的怀疑,可是他总是能解决问题。丹尼尔看到了他的表现,听到霍利教士用沙哑的声音敦促那些吞吞吐吐的致电者:

““请继续说,你不用害怕。告诉我、告诉我,我不会惊讶的,我向你保证。””

丹尼尔看到了帮助从产生到被接受的全过程。但他却不会把自己的问题向霍利教士倾诉。他早就在金妮·格林希尔开始温和地微笑、舒心地点头之前,就收纳好自己的问题。他早观察到了,金妮·格林希尔不想听他的这些事,不想被告知任何人的麻烦,但她总是愿意过来听。丹尼尔不知道为什么金妮能做到这一点,他也没问。他相信同事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有助于工作轻松完成。

金妮·格林希尔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听筒。

“又是个自慰的吗?”霍利教士问。

“并不是。我反正不喜欢这个人。他已经开始旷职到处跟踪一个女孩儿。他说自己心里全是那女孩儿,他快为那个女孩儿爆炸了,只要一想到她,就睡不着。他想让那女孩儿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那样会导致女孩厌恶他。”

“真会那样吗?”霍利教士问。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能知道呢?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会说他应该不会讨人喜欢,对。人们对自己的判断通常是不会错的,不是吗?如果你明知故犯,犯的错会更多。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个花了几周抱怨自己太丑的人,他出现在这里时,明明是个大帅哥,最多需要减掉几磅和抬头挺胸而已。只能说有时候人们看自己的眼光挺怪的。”

“但你处理得不错,”霍利教士称赞着金妮的处理手法,“非常温情,不给虚假承诺。”

教士取出堂区主教的一封信,信里面是主教对教士提出要在圣西门教堂举办一个性治疗工作坊所给出的答复。相关问题很多,一些专业意见被提供给了那些并不十分专业的施助者。金妮·格林希尔帮所有参加工作坊的人斟茶,她观察后认为,一个财富管理工作坊应该也能给不少打电话进来的人提供帮助。

“金妮,亲爱的,如果仅仅是听你说话,”霍利教士说,“别人很容易以为你是一个极其可怕的、过分拘谨的人,随时都准备躲开任何人对肢体亲近或苦恼倾诉的暗示。但如果这样看你,那无疑是错误的,因为我听到你常常不吝惜提供你美好的包容心和同理心,即便你面对的是最伤害你感情的人。”

金妮的毛线针充满节奏感地编织着。她从她的编织品上方探出头。她说:“不过,教士,我真的觉得,现代教会的确显得围绕着性打转。性,看起来是现代教会的关切点,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霍利教士的表情明朗又欢喜。他点上了另一支烟,吸得很贪婪。

“教会总是围绕着性打转,亲爱的,这就是症结所在。宗教总是围绕着性打转。很多时候否定性,并试图诛除性,但越是想否定或诛除某件事的人,越是会对那件事本身着迷,变得很反常、很丑陋,所以时下对性更包容、持更开明态度的趋势让人觉得兴奋……我们可以随着这个风气工作下去,不需要反对它。”

“我曾以为,”金妮·格林希尔说,“宗教是关于上帝,关于死亡的,关于怎样带着对死亡的看法生活下去,我曾以为宗教是那样的。”

是的,跟死亡也有关,霍利教士讲开了,他讲到死亡是什么,死亡也是性的一部分,生殖细胞是不会消亡的,但被性别界定的性别个体却难逃一死,正是性把死亡带到了世界上……

电话又响起来了,霍利教士躬身去接电话。

“这里是‘聆听者’,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啊,是的,他在这儿,我让他来听,请等一下,请别走开。”

他把电话交给丹尼尔,用手挡住电话话筒,把一缕苦烟味憋在嗓子里:“找你的。”

“你好,我是丹尼尔,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鲁茜。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我以前曾和杰奎琳一起去‘青年基督教徒’,那时候你也在那儿,在约克郡那阵子。”

“我当然记得你,请问我能如何帮助你?”

“我打电话是通知你回来一趟。玛丽出了意外,她现在在卡尔弗利医院,没有意识。她的外婆正在病床边陪伴着她。我在儿童病房工作,我想你知道,我跟她外婆说了会找到你。”

丹尼尔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眼前出现了跳舞的土丘像在地震中被拱起来一般的空蛋盒。

“你在听吗,丹尼尔?”

“我在听。”他的嘴唇干了,“她出了什么事?”

“她头部受了伤。她在游乐场被发现的。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撞倒了她,我们还不确定,但从她所在的地方看,没有从高处摔下来的可能。丹尼尔,你还在吗?”

他说不出话来。鲁茜轻细的声音,就像他对那些来电者给予宽慰时所使用的声音一样。鲁茜说:“她基本上没有大碍,她的伤处在前额上,不是在后脑勺,这很好,因为前额颅骨比较强硬。但我还是觉得你需要知道她的情况,你可能要来看她。”

“是的,我会去,”丹尼尔说,“我当然会去,我现在就去。我会立即搭火车过去,请你告诉他们我会直接赶去,谢谢你,鲁茜。”

“她正处在最好的照料中,”远方的那个声音说,“她会尽可能得到最好的照看,这你知道。”

“我知道,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眼睛直盯着这间斗室。他一个大男人,发着抖。

“我们能帮上忙吗?”霍利教士说。

“我的女儿受伤了,在约克郡,我得快点儿去。”

“你需要的是热的甜茶,”金妮说,“我现在就去泡给你。教士你去查查国王十字火车站的发车时间表,好吗?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丹尼尔?”

“不,我不知道,他们好像也不知道。她在游乐场被人发现的。我得走了。”

霍利教士打了电话,听着嗡嗡的答话。

“她几岁了?”金妮问。

“八岁。”丹尼尔说。

他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孩子们,霍利教士和金妮从不问。他们知道丹尼尔的妻子死于一场意外,丹尼尔的孩子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在约克郡。丹尼尔常常去探望,这是他们俩知道的,但他从来不谈起那些探望。金妮端来了更多茶和饼干。霍利教士忽然开始记录起了火车时刻表。“至少,”金妮说,“从这儿走去十字火车站就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在路上买个牙刷。”她还问起了孩子的状况。

“她还没有意识,但他们说她肯定会没事。我期望他们说的是真的,但他们说这些事的时候应该是审慎的,不是吗?”

“那是肯定的,没错。”

“她还那么小啊。”丹尼尔说。

但是他想象不出玛丽的脸,有意识的脸或无意识的脸。他看到了斯蒂芬妮的脸,他的妻子,躺在厨房地板上,她的嘴唇从她微湿的牙齿上被掰正。他就是那个男人,看着那张脸的那个男人。她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恐怖的样子;这番景象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是她死后的脸,他就这样醒着也被那张脸追逐着。每当他的脑海里思路将要顺着任何事物诱发出或开启对那张脸的印象时,他已经练就出一种屏蔽的本领。始终有些字眼,有些纯真、开心的记忆,还有一些气味和一些存在着的人,每当这些人、事、物有提醒起那张死亡面目的可能时,他都几近狂暴地回避着。他甚至用黑色墨水画出自己的梦,他用这种存在缺陷的意志力把做梦的脑袋给夹住了,他从来没有梦到过那张脸,也没有带着那段回忆而醒。

他告诉过自己,像他本人一样的残存者,通常感到他们对别人、对其他的残存者而言,是危险的。他的确觉得他对自己的孩子——威尔和玛丽来说是危险的,虽然这不是事情的全貌,也不是孩子们在约克夏,而他在圣西门教堂塔下的全部原因。

现在他的感觉就像是他自己朝小女儿身上猛掷了一块石头,又或是把她从高处推下。

“十四分钟后,有一辆火车发车,”霍利教士说,“另外一辆一小时又十四分钟后才发车。你不可能赶上十四分钟后发车的那班。”

“我该试试看,”丹尼尔说,“我可以跑过去。”

他立即动身了。

乱言塔在很久以前几乎是刀枪不入的。当一行人穿过围绕着它的平原、山峰、牧场,终于抵达时,才得见它外围的墙壁是多么厚重、庄严。虽然多处有碎裂和损毁的迹象,这一处傲然耸立着,那一处静卧在裹满了稠密青苔的山间岩石中。男人们站在防御墙和裂口处,修补着建筑物。他们穿着颜色鲜明的单衬衣,水红色的、深蓝色、猩红色的,好像更给他们的劳作增添了一种欢欣的表象。洛绮丝女士好像听到他们在唱歌,一缕缕细微、杂乱的哼唱声在空中回荡着。

在紧闭的防御墙内可见的不只是一座塔楼,而是很多座塔楼,各有不同形状和格局。似乎主堡是在数年间被随意用同一个山区里的相似石块建起来的,但其他的塔楼则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方形的、圆锥形的,有的冷峻得简约,有的则极有装饰性,比如:修葺了的角楼,有圆锥形的顶盖,嵌着柳叶形的窗户,像闪烁着的眼睛;有的则建起了画廊和炮塔,覆盖着常春藤或其他蔓生植物,许多炮塔看起来没有完工或部分毁损,但说不清楚是哪一种。穿着鲜艳单衣的工人们成群移动于笔架和开阔的屋顶上。当他们乘着升降装置在土堆之间的堤道上升起时,他们轻快的欢呼和应答声,从离他们很高、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微微听到,水果和鲜花也在他们前进的步伐间被扔来投去。

他们穿梭在两栋比较大的城楼之间,不是像洛绮丝女士猜测的那一栋通往庭院的城楼,而是另一栋通往幽暗隧道的城楼。隧道两壁或者是一栋栋建筑物的外缘,或者是坚实的石墙,顺着墙直下,就到了那个隧道的内部,有时候阴森隧道墙上那些高高的孔洞会被挂着的长柄灯点亮,在最深最暗的部分,墙上那些被烟熏黑的钩子上会被悬上亮着的灯笼。当隧道的全貌现形于眼前时,隧道像是用井道封闭着的,隧道上沿被一层又一层的住所掩盖着,一道回廊绕着一道回廊,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阳台接邻着一座哥特式样的走廊,连串古典造型的窗户,越往上走窗的数量就越少,似是一种建筑上的优雅比例规则,在一个还未完工的用茅草遮蔽着的屋顶之下,大概设置了一个中世纪的牛棚吧。天空好远,非常遥远,对洛绮丝女士来说,若天空从她抵达那一刻是一种极浓烈的蓝色开始算起,那么高远杳渺的天空已经被指尖、牙齿、残桩和屋檐如死亡颅骨一般的轮廓线刮擦、涂抹得一塌糊涂。

考沃特把洛绮丝女士领进了为她准备好的起居室。他们两人穿越了许多路径、通道、拱门,上了多少楼梯,就下了多少台阶,所以她诧异于这栋建筑物的精巧、复杂。她的房门掩藏在长形画廊外墙上挂着的一条刺绣悬幅里,因为灯火摇曳不稳,她看不清楚悬幅上绣着什么,但她有印象,好像是成堆的树枝奋力地盘绕在一起,还有呈滚球状的乳房指向天空。另外,那是西瓜吧,在绿地上爆裂开来。

房间里,确是一片玫瑰色的柔光。一开始,洛绮丝女士以为自己置身于一间沐浴着火光的幽闭密室,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一间闺房中,窗上悬挂着半透明的玫瑰色丝绸的窗纱,正是经由这些窗纱,阳光透射进来。这个房间的布置很少——一张嵌入式的有抽屉的写字桌,用红木打造而成;一张同样用红木制作成的祈祷台,装上了玫瑰丝绒做成的软垫,这简直是可以想象到的最舒服的跪祷之处。其他的家具和布置多采用东方风格,矮矮的沙发,嵌入了象牙,摆放着大小和形状不同的丝绸坐垫;柔软的丝质地毯上织着波斯玫瑰、香石竹和顶端猩红色的雏菊;硕大而绵软的坐卧两用沙发,引诱着倦怠的躺卧,沙发上垂悬着海豹皮、开什米尔罩巾和狐皮,在灯花下看来颜色特别娇嫩。她跑进了卧室,那高脚大床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床顶上垂下来绣得满满的丝绸床纱,内衬着极薄细的平纹细布和网布。放在桌子和箱子上各处的,是亮度逼人的瓶瓶罐罐,散发出鲜花和麝香的气味。不单单是洛绮丝女士,任谁都想在那张被褥铺得松软舒适的秘床上彻底消失。

洛绮丝女士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惊呼着,摩挲着,触碰着丝绸、象牙、玳瑁、华灯、锦缎、皮草和羽毛。当她把丝绸的窗帘拉开,把阳光迎进来,那玫瑰之光突然从各种布料和人工器皿上瞬间熄灭,焕发出一种有如白雪、奶油、象牙、北地皮毛、南方骨牙、银色蛲虫、浅金丝被般的全新的精致的色调。

但其后,一个深度的检视会揭露出:这种丰盈和富饶只是罩在如石般的冰冷和脆弱之上的一层薄薄的掩护,那石板路早已腐朽和松动,那墙面也片片剥落。但是这些窘况此时正在被织锦和褶布所掩盖,那莹白与瑰红只是为了尊荣洛绮丝女士。那像是一种极巧妙的映写:在一片红色、白色、玫瑰色和肉色的色泽中,贞洁的狩猎女神黛安娜正在银亮色初春的雪枝掩映下沐浴,还有可爱的、年轻的阿克泰翁(阿克泰翁(Actaeon),也译为阿克特翁、阿克托安,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猎人。),一半是红润的青春少年,一半是奶白色的牡鹿,身上溅洒着一团团耀眼的猩红色血液,这血液也从那苍白猎狗的亮白色利牙上滴落,猎狗们正在优雅地逼近阿克泰翁伸长着、喘息着的颈项。

第三天下午还没过完一半的时候,一大群人都集合在大阳台上,边喝酒边讨论接下来又该继续做些什么,来增加他们这种群体生活的愉快和充实。侍者和侍女斟着冒着气泡的麦芽酒和金色的葡萄酒,不断地倒往高脚杯和玻璃杯里。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存在主仆之别——可是这还是由“主人”决定的,当然,“仆人”们在这一点上没有被通知或参与商议——但是这条协议当时还没有正式生效,这条能为乱言塔居民们关系带来巨大改变的协议,生效的时间和方式都悬而未决。因为事先已经说好,要等所有人都到齐时充分讨论,如果动议一旦执行,那就视为贯彻实施。

洛绮丝女士、考沃特、图尔德斯·坎托和纳西斯,都在远眺着牧场和平原之外,因为眼光锐利的纳西斯发现碗形河谷边缘处的森林里有一些动静。从他们所有人站的角度,看到那片幽暗树影中间像是有一条爬虫在蠕动,周围追随着的是跳舞的蚂蚁,但当那条爬虫缓慢爬过牧场,它化成了一辆辆加了遮盖的运货马车和载人的四轮马车,旁边是荷着尖状武器的骑着马的护卫们。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一共有三辆大型的运货马车,每一辆都由小公牛拉拽着;又更近了许多,那些小公牛竟然奇妙地都被装饰了花环,牛角的尖端还镀上了金。大阳台下面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是孩子们,孩子们来了!”阳台上的一群人静待着,俯瞰着他们踱进大门后,阳台上几个人才从一段又一段的楼梯上赶下来,来迎接这群终于抵达终点站的人。

从大阳台上,看不清这些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载着的是谁,除了那些赶车人,大家都穿着有头罩的厚重披风,手持鞭绳粗短的鞭子,和在乡下赶那些踉踉跄跄奇慢无比的牲口时使用的一样。的确,那些白色小牛的腹部两侧这里那里都有血迹,都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迹,那些鞭子显然对这些坚持故意以缓慢速度前进的遍插鲜花的幼兽没什么用处。来时途中已经困难重重了,在路上驱动着这些看起来别扭的交通工具,往中心地带走就不是什么易事——如果乱言塔算是中心地带的话,当然还有那些马车发出的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吱呀声,可怜的牛哞哞的叫声,当一行人终于出现在阴暗的乱言塔中庭,紧张的嘟哝声也传进正在乱言塔等待着的人耳里。

焦急盼到了这喜悦的一刻,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人们从每个角度涌上来,盖在马车顶上的遮挡物掀走,翻卷,打开,那些孩子小小的脸蛋、软软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攥紧的拳头,显露在众人眼前。有些孩子睡眼惺忪,舒展着四肢,试图从被夺走的睡眠中振奋起来;有些孩子机灵又淘气,对着即将展开的新旅程微笑;有的孩子则很胆怯,羞答答地垂着手,眨巴着快触到他们丰盈脸颊上的如丝般的睫毛;有些孩子在呜咽着——无论哪一群孩子中,总有爱哭的几个。他们不是按群分类的孩子,总体上都很雀跃、很嬉闹,有三两个爱哭鬼藏在其中,但很快他们的哭声就在一片兴奋中被压低下来,因为孩子们受到了欢迎,也被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双脚踩在了新天地的踏脚石上。他们在亲热的拥抱中被传递着,从一个怀里到另一个怀里,被轻轻吻着,被整理着他们的小衣服,高屋之下的影子中,回荡着一片笑声和欢呼。

那些赶车人也被催促着赶紧从他们的座位上下来,加入欢庆的行列中。他们照做了,把斗篷从他们布满灰尘的脸庞上推到颈后,把鞭子卷起来收好。赶车人中的第一个是大家的老朋友墨丘利尤斯,身段柔软却肌肉发达,脸型像刀刃一般,笑容中有丝丝疑虑,这打动了辛西娅和歌莉娅这对孪生姐妹。尽管墨丘利尤斯安全抵达,但关于他的谣言传得很凶,说他从骑兵连脱逃;说他全身赤裸被抓获,因为他当时在城中的娼寮里和一个妓女做爱;说他为了换取挚友阿明的性命,已经秘密在断头台上被处决;说他企图游过洪水泛滥的河流时,不幸溺亡。因为墨丘利尤斯的到来,所有与事实不符的谣传都不攻自破,众人情绪甚是激昂鼓舞。敏感的纳西斯、辛西娅和歌莉娅姐妹都经历过溺水、被斩首、被赤裸生擒、被中断性交、被追捕、缠斗、被树枝鞭打、登上绞首名单等险境。对于这些感受性很强的脆弱灵魂来说,唯一的慰藉其实就是这些“洒狗血”的编派拼凑——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他们高高兴兴出现在众人眼前这般,证实了那些谣传都是虚假的。

第二位赶车人,脸又圆又红得像向阳花,剪了歪歪斜斜的、黑玉色的头发,像从牢狱或军队中刚逃出来一两个星期似的。直到这个人把长袍甩向身后,随着那人发出的一阵洪亮笑声,人们才愕然发现长袍之下竟然掩盖着一具“波涛汹涌”的女性躯体,这就是爽朗的侠义浪女——佩尔妮女士,是很多情欲冒险中的女英雄,引人疑窦的风流韵事也是不少,但真假参半。考沃特和洛绮丝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拥抱她。她的鞭子在中庭里重重甩了一记,她大声表明她掌管的这群小人儿乖得不得了,该被赏赐一些甜食;还说在通过步哨时,小人儿们安静得像小老鼠一样,而在穿越山区时,又能像云雀般甜美高歌,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享受。她说她爱他们每一个人,她能把他们全部拥在怀中,用爱和幸福把他们压碎。

第三位赶车人走上前来,故意慢吞吞地推开蒙头斗篷,露出一张蓄着灰白胡须的灰白脸庞,脸面像旧皮革一样满是皱褶,眼珠是鸭蛋青色的。中庭霎时静下来,人群中蹿起一阵激动的耳语,因为没有人认得他,都在问旁边的人是否认得他或见过他。

洛绮丝女士像一道闪电似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那个人又向前走了一两步,拨弄着他的鞭子,胡须底下似乎还藏了一丝笑意,又或者没笑——不同人应该有不同的观感。

“你是谁?”考沃特问。

“你应该知道我啊,至少知道我的名字,你们其中有些人不光知道我的名字,”那个人说,“这真让人惋惜。”他补充道,但声音中没有惋惜的意思。

“如果不是凭空猜测,”费边满腹思虑地说,“我想你的名字应该是格里姆,你是国民军队的格里姆上校。”

“我曾经是国民军队的上校,”格里姆说,“在那之前,我还是皇家军队的上校,我一生都是职业军人。但我此刻人在此处,想要加入你们,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这番自我介绍后,围在马车周围的人们中间响起了更大的一阵嘟哝,甚至还有人发出嘘声,也有人重复着刚才洛绮丝说的:“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格里姆上校自如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人们或充满恨意或恐惧不已的脸,说道:“我身上的确有血腥味。我每天都嗅到这种气味,也感到作呕。我受够了血,城市里的排水沟流淌着血,面包块上也有血斑,苹果树更是被血灌溉,树上还有发臭的死尸跟苹果吊在一起。你们现在可能不相信我,但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职业杀人者,如果被施与了仁慈和自由,也将会是一个新社区的极好的创办人,就像你们的新社区。”

“这怎么可能?”歌莉娅大喊,“我们知道你的暴行,我们听过那些故事,折磨、惩罚、杀戮。杀戮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良善、和谐、安全的同伴?”

“我们宁愿杀了他!”一个年轻人叫着,“我们应该把他置于令我们的家人和友人遭难的剑锋之下;我们应该用他的污血来血祭我们的盟约。”

格里姆说:“染血之人在任何家庭中、社会中、族系中,都是残忍嗜血的。我的职业就是让人感到残忍嗜血。我是一只可以侦察到无赖牧羊犬的狼,考沃特先生。我是一个精于控制的工具,也是一个可以用于制造恐怖的工具,我可以向您解释控制和恐怖的本质以及什么是用恐怖来控制。您现在可能觉得您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但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知道的,您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即使您将我驱逐或杀死。考沃特先生,我在你们的家族中是有着该隐印记的那个人。我有一双染血的红手,你们大多数人,应该说,大部分人都可能没有这双红手。但该隐之所以被做了记号,是为了防止亚当的子孙后代加害于该隐。一个人的过往所为并不能成为他全部的人生历史,我是这么认为的,根据您的信条,我以前服侍过的主人并不能钳制我的一生。您应该给我机会看看我也能平和地活着。”

“但我想不通你怎么能到这里来。”考沃特眉头紧皱着说。

“我说服了墨丘利尤斯和佩尔妮相信了我的身份,我说我是您的老朋友威耳廷努斯。但我必须遗憾地通知您,威耳廷努斯已经死在地下密牢里。我伪造了您的信笺,使他们信服。尊敬的先生,您一定不能怪罪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他以后会引来国民军队。”梅维丝说。

“那怎么会呢?”格里姆问,“那我当初为什么要来呢?如此公然又独自前来,现在我坦白了身份,把我的命运交给了你们。如果军队真的秘密跟踪而来,不,如果我想那么做,我会把军队带来跟你们见面。但是我不想那么做——你们的希望也是我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衷心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的好朋友。军队不会来这里侵扰你们,我也不再是上校格里姆,我是平民格里姆,又灰白又苍老、想在晚年换得一个新开始的格里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拒绝他加入我们。”洛绮丝女士皱着鼻子说。

考沃特却说:“但他的言语是成立的,他可以留下,直到我们中任何人觉察到他在我们的大家庭中制造有害的影响。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改变和自我救赎,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但是他必须被监视着,看他刚才的话是因老奸巨猾而说,还是为改过迁善而说。”

最后,所有人都一起进入了城堡里,讨论起了今天的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