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弗雷德丽卡读书给儿子利奥听。在他绿、白为主色调的房间中(其实那是奈杰尔的房间),有描着碧雅翠丝·波特插画的墙顶雕带,弗雷德丽卡坐在利奥松软的鸭绒被边上,给他读《霍比特人》,刚读到霍比特人出发探险那一段。房间里的窗帘已拉下,阻隔着窗外的夜色;他们母子两人被床边一盏笼着乳白色玻璃罩的灯,晕成了乳白色。

“一开始他们穿过霍比特人的地域,”弗雷德丽卡读着,“这是一片让人心生尊敬的广阔平野,住着正正经经的人,路况很好,路上开着一两间小旅馆,也常常会遇到从容过路的一位矮人或农人。然后,他们一行人来到讲奇怪语言的区域,这里传唱的歌谣比尔博(比尔博·巴金斯(Bilbo Baggings),小说《霍比特人》中的主角。)以前也从未听过。再接着,他们越走越远,进入了蛮荒野地,这里没有居民,也没有小旅馆,路况也一路糟下去。前方不远即是阴沉的山丘,山势愈加高隆,随着树的浓密度越往高处就越显出黑黢黢的山色。有的山丘上筑有古老的城堡,城堡那邪恶的外观叫人以为都是由邪恶之人所建。一切都急转直下变得叫人不快,只因为天色骤然间暗淡下来。”

“有点吓人啊。”利奥说。

“是啊,是有那么一点儿。”弗雷德丽卡说,她同时相信,恐惧中藏着快感。

“不过就一小点儿。”利奥说。

“后面的情节会更吓人,更叫人兴奋。”

“那继续读吧。”

“那是午茶结束时分;大雨倾盆,终日不止;雨水顺着他的兜帽边沿,滴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披风蓄满了水;那匹小马也累了,蹒跚在石路上;而其他人情绪坏到不想说话。”

“可怜的小马。我们从不会让小黑累着,对不对?我们把它照顾得很好。奥利芙姑姑说的,它是个坚强的小家伙,奥利芙姑姑那么说的。”

“是的,它很坚强。我继续读下去吗?”

“嗯,好。”

“‘真希望我此刻是在我自己家中,在我的安乐窝里烤着火,还有茶壶开始冒起烟唱歌。’比尔博说。那可不是他最后一次心中存此希望。”

利奥揉着眼睛,他的小拳头捅向眼窝,大力地揉着。弗雷德丽卡的眼睛同情似的跟着闪避起来。

“轻点儿,利奥。你眼睛会受伤的。”

“不会的。它们是我的眼睛。我不会伤着它们,只是有点儿痒痒。”

“你瞌睡了。”

“才没有。继续读吧。”

“矮人们依然蹒跚行进,”弗雷德丽卡读着,“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意霍比特。”利奥已经在床上躺好:他的头陷在枕头的蓬松处,他的脸颊捧在自己手里。弗雷德丽卡看着他,心中溢满巨大的爱意。她认得出他头顶每根发丝,他身上的每寸肌肤,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他目前所累积的词汇量。尽管弗雷德丽卡是这么觉得的,但利奥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妈妈的谬误。而且自己的人生被儿子毁掉了,弗雷德丽卡心想,但在“新”弗雷德丽卡温顺的躯体里,那个“旧”弗雷德丽卡做作的激情也时时发作。“如果没有利奥,我明天就会直接离家出走。”她每天都把这句话告诉自己几百次,语气中带着轻蔑和迷惑。她看着儿子的红发,多美丽的一种红色,红得比她的还要丰盈,就像今天下午他和休·平克一起捡拾到的那些七叶树果一样的光泽。他是一个很有男子气的小孩儿。他的肩膀强壮,下巴很有气势地向前突起。她惊讶于自己对他小小身体的热情,这种惊讶不亚于她对他爸爸身体的热情;他长大后和他父亲的身材毫无疑问将会非常相像;每当她想起利奥,就能想到他真是他父亲的孩子。她喜欢看他跨坐着小黑,他的两条小小的腿夹在马腹两侧,皮鞭、扣环、马镫铐,全副武装;他头上戴着黑丝绒的钢盔,那对保护他的身体很重要,他看起来像个甲壳虫,又或是小妖精。但在马背上的利奥是他父亲的儿子,置身于他父亲的世界,那是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也不欢迎她的世界。她反正也不想属于那个世界或被那个世界接纳,她那样告诉自己,她一贯带着一种诚实和愠怒综合在一起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缓缓诵读着,嗓音干燥又充满趣味,讲着矮人和术士、霍比特人和巨魔的故事。故事在暗夜中颠簸延续,有了恐怖和骚乱的苗头,利奥听得惬意地打起战。但在妈妈弗雷德丽卡的头脑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以前做过哪些事情、哪些事情该做却没做、为什么做不到、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只有联结”,她轻蔑地想起这句话,“只有联结”,散文和激情、野兽和僧人,“没做的,因为做不到,也不值得做”,她的思考像冗长而啰唆的一句哀怨,她就这样在这些思维中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她想起《霍华德庄园》中的“威尔考克斯先生”,想起他的时候带着恨意,那么傲慢、狭隘,不过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稻草人。玛格丽特·施莱格尔笨得连作者福斯特也搞不懂,因为福斯特并不是个女人,因为福斯特只以为联结联得令人称心如意,因为福斯特根本不知道“联结”是什么意思。

“‘接受黎明的惩罚吧,变成石头!’一个听起来像威廉的声音说道,但不是威廉。就在此时,光芒洒满了山丘,树杈之间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声。威廉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弯着腰变成了石头……”

门开了。母亲和儿子同时抬头看,门边站着一个男人——是一个父亲。他回来了,一如往常,从不通知。瞌睡的男孩儿一下子醒了过来,坐起来索要父亲的拥抱。奈杰尔·瑞佛抱了他的儿子,也把拢了他的妻子。他的脸颊带着室外的冰冷——他直接上楼来了,甚至还有点喘不过气,他急着见自己的家人们。他是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深肤色男人,那西装像是他的轻软甲胄,似乎泛着他冷峻脸颊上那从深色胡须所落下的蓝色光影。

“不要停,”他说,“继续念,我要听,那是我最最喜欢的书——《霍比特人》。”

“它有点儿吓人,”利奥说,“只有一点儿。妈妈说接下来会比现在更刺激,刺激多了。”

“对,没错。”深肤色的男人说,坐在儿子的床边,伸了伸懒腰,枕头上有了两颗头,一齐望向弗雷德丽卡,像鸟儿栖在书页边上一样。

他跟“威尔克斯先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跟性爱有关系,那是他擅长的,可能那也是福斯特希望“威尔克斯先生”所擅长的,但福斯特却无法想象出什么是极好的性爱,所以无法如愿让“威尔克斯先生”擅长性爱。

那两双深色的眼睛还在盯着弗雷德丽卡。

这个房间里充满昏昏欲睡的暖意和不眠不休的尖锐。

“于是他们就耸峙至今,孑然一身,除非鸟儿飞落在他们身上;而对于巨魔来说,像你可能已经知晓的那样,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藏身于地底,或者他们可以化为山里那些形成他们原身的东西,然后永远动弹不得。这就是发生在波特、汤姆和威廉(波特、汤姆、威廉,皆为《霍比特人》中的人物角色。1 休·平克的姓“平克”原文为“Pink”,在英文中有“粉红色”的意思。)身上的事。”弗雷德丽卡读到这里,停住了。

她说:“我打算就停在这里,这是一个不错的停顿点,而且利奥差不多快睡着了,对吗?”

“没有啊,我原本就在等我爸爸回来。”

“没这回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

“我知道。连我的骨头都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回来,你看我猜得对吧。继续读吧,读吧。”

“继续。”那男人也开口了,他躺在那儿,像一个骑士倚在一块墓碑上,他那穿着亮闪闪深色皮鞋的脚伸出床尾的踏板台,悬着。所以她只得继续读,因为读了他们俩才会开心,她读到一众人在山洞里发现了宝藏,读到这个章节结束。

“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啊?”奈杰尔问利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啊?”

“一个男的来见过妈妈,他人很好,名字也很有趣,他的名字是粉红1,他在树林中碰见我们的,我们邀请他来家里喝茶了。”

“那挺好的。”奈杰尔柔声说。他吻别了儿子,弗雷德丽卡也吻了儿子,关了夜灯,小孩子就卷啊卷的,把他盖着的毛毯卷成一个裹着他的巢。

皮皮·玛姆特为他们准备了晚餐,他们在壁炉边用餐。她做的全是奈杰尔喜欢的食物:英式牧羊人派、加了蜂蜜和葡萄干的烤苹果。她不和奈杰尔、弗雷德丽卡一起吃。但在他们用餐之际,她常常进进出出,侍奉在侧,这是奈杰尔默许的,比如倒满酒杯,热心地提醒他们吃烤苹果的时候要留神,因为烤苹果非常烫。“本来就该这么烫。”奈杰尔说。他也不失时机地趁她环绕时,称赞她的派和烤苹果有多好吃。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分坐在壁炉两端的大扶手椅上,皮皮·玛姆特则站在他们中间,背向炉火,像在烤着屁股。她告诉奈杰尔,利奥正在学着骑小黑,他真是个勇敢无畏的小男孩;还告诉奈杰尔,他们迎来了一个不在预期内的访客,弗雷德丽卡的这位老朋友显然是在一场徒步旅行中意外和弗雷德丽卡相遇的。

“那挺好的。”奈杰尔再一次柔声地说。当皮皮推着装了食物残渣的餐车远去后,他发问了,像弗雷德丽卡预料到的那样,奈杰尔问她:“谁是休·平克?”

“我在剑桥时的一个老朋友。他写诗,并且写得不错,我觉得。他在马德里待了一两年,现在回来了。”

“但你没说他要来。”

“我也不知道啊。他在徒步旅行。我和利奥在途中巧遇了他,请他来喝了茶——是利奥邀请他来的——并不是我。”

“那为什么你没请呢?如果他是你的朋友?”

“嗯,我也会,我想,我最终也会请他……”

“他出现得倒真是时候——”

“也不是那样。他不知道我们住在附近。他就是在森林里随意走着,像利奥说的那样。”

“但对你而言,能见到老朋友,是不是挺愉快的?”

弗雷德丽卡抬起头来,试图探查他口吻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盘算着自己的答案。

“当然愉快了。我似乎有很长一阵子没见过任何老朋友了。”

“你想念他们。”奈杰尔说,用同样平淡的口吻。

“那是自然的。”弗雷德丽卡说。

“那你应该邀请他们,”奈杰尔说,“你可以尽管邀请他们来啊。你应该请他们来这儿住下来。”

弗雷德丽卡决定了,她不费须臾地决定,不回应奈杰尔的话。她蹙眉凝视着,想看到火的深处。她开口了,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你这次回来会留很久吗?”

“这会造成任何区别吗?你怎么不请他们来啊,我或许在,又或许不在。我不认为我在场与否会影响你们团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我不知道。几天吧,几个月吧,那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不过是想知道。”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会有电话通知我,可能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

弗雷德丽卡眼神转向了炉边的原木,在脑中看到一个女人,赤足履过一层满铺着的煤渣,企图从那熏烧得灼热的地面间隙中寻找到一条能走的通道,已做好所有准备投身火焰中溃散。

“等你要走的时候,我想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

“嗯。因为我们常常一起做很多事情。比如跳舞,你记得吧,还有去城里什么的。而且我想见见一些老朋友,是真的,我想见见他们。我甚至还在想,我或许该找一份工作。我得找一些事情做。”

她的话说出来时,听起来有一种紧张感,没那么随性,不是她想表现的那样。

“但我觉得你明明已经有很多事情可做了。你有一个需要妈妈陪护在旁的孩子。这里也有一堆能填充你时间的事务。”

“别对我那样说话,奈杰尔。这不是你应该对我说的一番话。你心知肚明当我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是我——你心知肚明我是聪明、独立又有野心的——你当时喜欢的就是那样的我。上帝知道,除此之外,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看中我其他的部分,我没钱、没人脉,我也不漂亮——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慧,而且你不应该跟一个有我这样的头脑和智谋的女人结婚后,却要求她那样生活……”

“哪样?”

“像那种别人预期你会娶但你最终没娶的女孩儿,那种可以当作自己住在乡下,天天去打猎、去射击的女孩儿。”

“我不明白一个女孩儿如果不能忍受自己当一个妻子和母亲,又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一个女孩儿真的成了妻子和母亲,她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些变化,我是那么认为的。如果你没有想要走到这一步,我大概也会谅解。所以当我求婚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半的把握也没有——但你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智有谋的女孩儿,但你现在只会发牢骚。你已经有了像利奥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但你依然发牢骚。这让我很不快。”

弗雷德丽卡站起身来,开始踱步。

“奈杰尔,请听我说,请听好。我总是见不到你——你也不告诉我你人在何处,做些什么……”

“可我就算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兴趣。”

“说不定我会。那很难说。但是我一定要找些事情来做。”

“你以前不是很擅长阅读吗?”

“但那时候阅读是我的工作……”

“明白了。如果不是一定得阅读,你就不阅读。”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不需要赚钱过活……我不需要,我是说,以金钱来说,我不需要……”

她的需求如此强烈,她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对你来说是不够的,利奥和我。”

“你意不在此。而除了我之外,利奥被很多人环绕,他很讨人爱,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她们爱他爱得不行。他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只有父母和他的核心家庭,你所有的朋友,其实你和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被保姆带大的。”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是被保姆带大的。我母亲逃家了,你是知道的。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这你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她没有力量,没有个性,也没有章法。我以为你可以照顾好利奥,也有自己的章法。我跟你说过啊。”

他很懊悔,很迷人,也很会欺负人。

“就算我求你了,”弗雷德丽卡央求,“请你让我和你一道去伦敦,见见能给我一些工作的人。我可以找一些出版商,给他们试读一些作品,我相信我找得到,我再回到这里时,几乎可以一边完成所有的工作,一边和利奥在一起。或者我可以回到大学读个博士学位——一部分的修读可以在家里进行——然后,等利奥长大,我也能准备好,准备好去做一些事情。”

“你想见你的朋友,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我早注意到了。我这次是绝不能带你去的,我会直接去突尼斯,我必须见我舅舅,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闷烧的地方这里那里到处都被点燃了,像煤气喷嘴一样。弗雷德丽卡着火了。

“那我只好直接走人了,我只好站起来就走,我自己,就靠我自己一个人。反正你并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的房子和你自己……”

“还有利奥。”

“还有你自己。你根本看不见我,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重要的人,我曾是一个重要的人,而我现在是一个、是一个别人再也看不见的普通人……”

她对此也不那么确定了,不确定自己是一个重要的人,尽管她疾呼得充满激情。可在布兰大宅里,没有人在乎她作为弗雷德丽卡的想法,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甚至奈杰尔,没有人在乎。

“剑桥大学能让女孩子都被宠坏,”奈杰尔说,故意挑动情绪,“它就像是个温室一样,给人们那种想法。”

“我想回到剑桥。”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不能回去,”奈杰尔说,“你太老了。”

弗雷德丽卡走到了门边。她脑中有把几件衣服扔进一个行李箱,然后在夜色中顺路而行的微弱念头。可她连上哪儿能找到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不过她确信这种念头太过荒谬。她感到如她自己一般聪颖的人应该可以想到从一个困局——或者不是困局,而是人生——一个她从不应该搅进去的人生中脱困的方法。她的神经末梢都痛起来了,她的手掌、她的牙齿、她的脊椎,都在痛。奈杰尔立在她和门之间。他用极小的声音,一种卑微、忧伤、甜蜜的声音说:“对不起,弗雷德丽卡,我爱你。我之所以会发火是因为我爱你,你之所以置身于此处是因为我确实爱你,弗雷德丽卡。”

他掌握了绝大多数男人没有掌握的技巧,策略性地使用一些重要字眼。他不是一个词汇动物。他说的很多话,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用过脑思考就已有意识,因为他的话总是拘囿于语言那层光滑的釉面,他的语言从那釉面上一滑而过并且能够模糊掉他所身处的世界的表面,他的语言对于特定的事物显得非常确凿,比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女孩、一个母亲、一个职责。语言在他的世界里能起到保护和印证事物的作用。“你一定要勇敢”,如果他用这种语言对你这样说了,那么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类生物就会像领受命令一般,能无泪无悲、无怨无尤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过人成绩。你或许以为那些以寥寥数语就能操控出这种精确情势的人,愿意赘加一些简单又重复的其他字眼,例如这一句——“我爱你,我爱你”。在他们的世界中用词表意都十分明确,女人们就像狗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等着零嘴和食物一样,等待着听到那些字词。但多数情形下,那些字眼未予发放,到底是表达方式使得说者可能成为被拒绝的受害者,又或情感的使用使得说者觉得尴尬?这都未曾可知。这跟阶层是无关的。工人、商人和拥有郊区住宅的男人,他们也不说“我爱你”,住在公共公寓和市内住宅的女人们也只会不断说着:“他从来不说他爱我。”

奈杰尔从来不会把这种概论式的语言使用当成诱导工具。但若说他从来不考虑语言,他确是考虑的,他考虑出的结果是关于女人的,而且他发现了这些语言强有力的不同作用——愤怒情绪的捣蛋者、优柔寡断思维的助长者、眼球和黏膜的软化剂。他知道如果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能够让那个女人湿润,他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的。他站在凶猛的弗雷德丽卡和门之间,看着她嘴唇变软了一丝,看着她脖子中的血流,看着她的拳头松开了一些。

他的精神集中在她身上。他意图得到她。他希望留住她。毕竟他选择了她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她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他的所有感官机警地静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是排斥、是怀疑,还是调和?他看着她,像一只猫看着一只冻死的老鼠此刻再也不能跳到这边或那边;但那老鼠会不会又重获生命力?会不会左顾右盼?会不会因心脏跳动起来而动了动脑袋?他现在是爱她的,那就是爱的表现。他慢慢靠近,他先把一只手,再是把身体重量放到了门上,这样她就拉不开门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她闻到了他肌肤的气味,她触动了他对她的欲望。她面前有两个方法:一是带着恨意、带着求取自由的决心去抓挠他;二是让他来触碰她,像她以前一样。她可以两种套路都用,又抓又想要,又想要又抓。他的身体进入了势力范围之中,他改变了自己使用的动词。

“我想要你,弗雷德丽卡。”

他念着她的名字好让她知道他想要的是她,是弗雷德丽卡,不是随意一个女人,不是女性的一种代表,不是漫不经心的脱口而出,而是弗雷德丽卡。这是由他本能所决定说出的一种正式的爱的语言。

她的脸因怒气而灼热,她的血液在鼻腔和耳朵里嘶鸣。她的头左右摇晃闪避着他的吻,像宗教仪式中海鸥和水鸟的舞蹈,他吻她的颈项、她的耳朵和她紧闭的双唇。她感到“我绝望了”,她感知到欲望,她愠怒于自己对欲望的感知,她压制着它,但它反复涌上,就像间隙性地在局部施以微量的点击,还是有痛感的。

“我想要你,我爱你,我想要你。”他重复着这些碎语。弗雷德丽卡已经几乎要瘫软到地板上,她无法跑走,也无法不回应。所以他终于掌握了她,把她带上楼。驱使着,提携着,支撑着,拥抱着,同类的动词若继续说下去,会比这整段上楼的旅程更长。从推开旋转门到离开厨房,皮皮·玛姆特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取走了餐盘。她以前目睹过这一幕。“弗雷德丽卡看起来是醉了,”皮皮以为,“可能她真是醉了。”皮皮这么想,她宁愿相信弗雷德丽卡是醉醺醺的,“弗雷德丽卡对付奈杰尔真有一套。”皮皮觉得,虽然这跟她目之所及恰恰相反。

之后,他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只沉甸甸的胳臂把她搂向他。弗雷德丽卡的身体温热又欢愉。她腹部的皮肤因为用力、放松和幸福发出微微红光。在她体内也一样,她可以听到血液在快速流动。她用“听到”来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不准确,因为这跟她的耳朵没有关系。她慵懒地闲游着思考为什么她要用“听到”,她意识到这类似一个人从贝壳中听到了血液涌动敲打般的声音,而把这种声音称为海之声。弗雷德丽卡斟酌着词汇,当然在做爱、交媾,或被用其他惯常或精选词汇命名的这个行为过程中,她并不琢磨词汇,而是在之前和之后。比如现在,她看着奈杰尔微湿的、沉重的眼皮,看着他弯曲的嘴唇好像因经历了痛苦而松弛下来,她爱他是因为他拥有不须多言、轻易地就能把她降伏的技巧。她想起威廉·布莱克说过的那句:“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她移动着她灵敏的鼻子,嗅闻他的汗味,那是她自己身上的汗味,她知道的,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她又想到约翰·多恩(约翰·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是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精妙详细的比喻,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死亡的女人的面颊上说话。弗雷德丽卡的繁忙思绪,从她皮囊覆盖的骨骼之下,从濡湿枕头上的她的打结红发中,想方设法地宣召一句准确的引用语。

“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经过了如此精致的锻造;人们几乎可以说,她的躯体在沉思。(原诗为:“Her pure and eloquent blood spoke in her cheeks, and so distinctly wrought, That one might almost say her body thought.‰)”

“她的躯体在沉思,”弗雷德丽卡想着,“雄辩的血液。”如果她在夜里突然说起了“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和“雄辩的血液”,奈杰尔不会了解其中任何一句,因为他只依据身体思维行事。她想:选择了他就是因为如此,其他所有事情都顺其自然。“是应该可能有联结的,”她心想,“是应该的,只有联结。”她这么想的时候,头脑中出现了自己的样子:她化身成美人鱼,她用那湿润的玫瑰色的指头,梳理着的不仅是她的头发,还把她脑中的纤维梳得和谐又整齐。奈杰尔在睡梦中,梦呓般吐露着自己的秘密。“嗯,”他呓语着,“哼嗯,啊哼嗯。”以及其他音节。弗雷德丽卡呼吸着他的气息,他们的气息在枕头上交融,他暂且“哼嗯、哼嗯”地回答着,而他俩的手和脚早已沟通。

玛丽的病床位于狭长病房的尽头,病床顶端的隔帘低垂着。入夜了,一片宁静——除了一个俯在枕头上的小小的男孩,顽强地哭个不停。玛丽平躺着,一动不动,她苍白的小脸被架在床头金属架上绿色灯罩的小灯照亮。丹尼尔靠着她坐着,热得流汗,他的身体相对于细脚伶仃的访客椅显然太重。他在那儿已经一个小时了,心脏还在锤击般地跳着,他的领子也还扣着没解。温妮弗雷德,玛丽的外祖母,坐在病床的另一边,安详地织着毛衣。她知道如何保持安静,就像她女儿一样,丹尼尔记得,虽然不想记得。玛丽的眼睛闭着,呼吸正常,只是气息有点儿弱,在她眉毛的位置绑着一圈绷带,像希腊公主的头带装饰。她的皮肤苍白又冰冷,脸上撒落着像棕色种子似的雀斑。她的头发没有被绷带绑住,浮在绷带之外,是金红色的,又或者说是红金色的。她的嘴微张着,丹尼尔可以看到她的牙齿,她的乳牙和长到一半的女人牙齿,都在长着。

她一动不动。丹尼尔出汗,温妮弗雷德编织,玛丽呼吸。丹尼尔从他的小椅子上欠了一下身体,用一根手指碰了碰玛丽的脸颊,又收了回去。温妮弗雷德说:“她自从我来这儿后就没动过,非常安稳。”

“他们说医生会过来。”

“我认为医生会来的,那是医生职责所在,我们等就是了。”

她的毛衣针稳稳地织着。丹尼尔重新审视、认识着他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鲁茜来了,伏在玛丽脸上,熟练地翻查她的眼睑,一秒、两秒,看向那没有视觉感知的眼睛。“状况还好。”鲁茜专业地说。她又将掌心放在玛丽眉毛的位置,说了一句“状况还好”。在那件葡萄紫色的制服里,她显得高大、美丽,白色围裙之下,她系着一个黑色的弹力腰带,腰带上有一个装满剪刀和其他器具的口袋。她浅色的长发辫在帽子里盘了两圈,帽子上有一个硬挺的帽冠和饰边的扇状尾,像一只展开羽翼的鸽子。她用自己冰凉的纤手放在丹尼尔粗大的手上,以示安慰,要是在医院外面,她绝对不会这样触碰丹尼尔,但这里是她的领域。她问他是否想要喝一杯茶,他说不用了,回问医生什么时候会来。“就快了,”鲁茜说,“快了,有其他急诊,医生他已经往这边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胶底鞋,踱到旁边去了。丹尼尔对温妮弗雷德小声说:“马库斯曾经迷恋过她。”

“他好像还在见她,我想,”温妮弗雷德说,“但他不愿意跟我们分享他的私事,这你知道。”

丹尼尔想着鲁茜,又想了想马库斯。但他的想法都不适合说给温妮弗雷德听,所以他陷入了沉默。

医生终于到来,但却像前脚来、后脚就要走掉似的,医生们都这样。丹尼尔很了解医生。因为他自己曾经当过医院牧师,是的,他就在这座医院里当过院内牧师,甚至在这间病房工作过,他知道医生为什么与那些焦急、等待、无助的眼睛对视。丹尼尔现在的眼睛就是那样的,但那些人类的肢体表达一度是他工作的内容。医生告诉丹尼尔和温妮弗雷德,通过X光的检验,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没有骨折,孩子的状况看起来是稳定的,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和等待。她必须被留院观察是否有任何内出血的可能迹象,但时间此刻可能是最好的医疗手段。医生是一个很年轻、肤色很粉嫩的男子,他举起玛丽头部的X光片,让光穿透X光片,看得更清楚。所以丹尼尔突然间从那张朦胧的、暗淡的图像上,目睹到他女儿的颅骨,她的鼻窝,她空洞的眼窝,还有看起来像是层叠的牙齿,他仿佛一瞬间看到了成人的臼齿,埋在下颌骨之下,努力要从无根的乳牙冠上冒出来。“一切情况都良好。”医生边说边迅速地把这些图像收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探视时间结束了,玛丽还是没有动弹过。鲁茜又出现了,告诉他们现在应该离开了。温妮弗雷德说她不想让玛丽独自躺在那儿、独自醒来,温妮弗雷德是这么说的。但她边说边收拾自己的毛衣针线。丹尼尔说他要留下来陪女儿。

“我们会照顾她的,”鲁茜说,“她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立即通知你,如果……”

“我坐在这里就好,”丹尼尔说,“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我知道的,我以前也偶尔需要坐在这里,我知道怎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温妮弗雷德问:“但你不想看看威尔吗?他跟他外祖父在一块儿……我想他现在已经知道你回来了……”

“明天吧,”丹尼尔说,“明天我就去见威尔。但现在,我得等在这里,说不定她随时会醒来。”

他自己知道,温妮弗雷德也知道,到时候玛丽一醒来,她要找的人是温妮弗雷德。但他重复道:“我要留下来,我知道这是可行的,我记得是这样。我要在这儿陪着她。”

“当然了,”温妮弗雷德说,“你大老远来了,你当然可以明天才见威尔。”

丹尼尔模糊地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些尖刻、反讽,但他不能明确地洞察——他对女儿实在是太挂怀了。而他也真实地了解到他对温妮弗雷德有亲人之爱,温妮弗雷德对他亦是如此。他自己的母亲在他妻子过世不久就亡故了,他那时在老人病院里只感到无由的愠怒和失措的凌乱,他自此再也没有感受过像温妮弗雷德此刻这样如母亲般的对待。如果她真的是在显露一种尖刻和反讽,那也是她权利之内的事。他站起身来——椅子的形状像雕刻在他的臀部上一样,蹒跚地走向前,和他的岳母相拥。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瘦弱、矮小了几分。他说:“谢谢你。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了解你……我也亏欠你,温妮弗雷德。”

“你守着她。”温妮弗雷德说。她没办法容忍自己说些无意义的话,她觉得玛丽会缓过来的,但万一不行的话,她也不想撂下不吉的言语,“我先回家看看比尔和威尔,明天再过来医院。你知道你可以随时打给我们,如果……”

“是。”丹尼尔说。

鲁茜对丹尼尔说:“我们这儿有那种折叠床,你可以放在玛丽的床边。尽量躺一躺,休息一下。我每十五分钟会过来检查一下她的瞳孔,你们两个人我都会留心的。”

儿童病房的夜晚似乎来得有点儿早。夜色虽降临得早,但是天还没有全黑——装在各处的角灯照出了显影:有着卷曲毛发、手脚展开的猴形生物,连在管形材料和滑轮上,又像是一个情绪饱满的幼儿,鼻塞似的伏在枕头上带着鼻音喘气。鲁茜从一个橱柜里拿来了牙刷和毛巾,丹尼尔在一个喷撒过石炭的盥洗室里整理好了仪容。他放轻脚步,回到了他女儿所在的那个病房。病房的墙上绘满了企图使人看了乐观的图画,多数画的是绵羊。绘图者应该是觉得绵羊或许很吸引人,或许觉得很容易画,或许两者兼具。“小波比”穿着她的带裙撑的裙子,拿着她的赶羊钩子,站在一棵大树下,凝视着一个方向;而在她身后的是一大群颜色各异的绵羊,活蹦乱跳地往小波比视线的反方向跑着,像要跑跳进蓝色天空里。绵羊基本都被圆形的笔触潦草地画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四方身体上点缀着黑色的耳朵、黑色的脸和棍枝形的细长的黑色的腿。绘画者还做了一番努力,按照透视法缩短已经跑远的那些羊只,只是看来不大成功。那片蓝天上飘满了实心的慵懒的云朵。小波比是以背影示人的,她的脸被阔边帽遮住了,这也暗示了绘画者画人脸的信心不足。小波比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竟然画着“玛丽”和她的小羊羔正在试图跨过一条篱笆,要去向一个窗户很小并写着“学校”字样的房子。画面上的“玛丽”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套头衫和一条绿色的裙子,绵羊毛一般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有一顶学生式样的贝雷帽,手拿着一个方形的棕色书包,那书包画得像没有重量似的。但那只小羊羔却怪模怪样的,它的四条腿短得过分,它的头又大得离谱,还有它笑出了人的笑脸。另一方面,“玛丽”的脸,浑圆又空洞,只有微笑的嘴巴和浅蓝色的圆眼睛。有些绵羊远远地望着篱笆,注视着那只一路小跑的小羊羔。那些绵羊什么样的都有,黑脸的、白脸的、长角的、毛茸茸的。

丹尼尔紧靠他女儿坐着。夜晚飞过他们的头顶。鲁茜时不时过来,翻看玛丽长着红色睫毛的眼睑。她说着“状况不错,状况不错”,又匆匆走开。

玛丽的嘴巴微张了一点,她的牙齿是湿润的。一种强迫感猝不及防来临,丹尼尔一下子想起来斯蒂芬妮死时的脸——那目不转睛的眼神,那轻微翘起的嘴唇,那湿润的牙齿。毫不夸张地,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在身体里像一个损坏了的引擎,那颗心脏自动地想要停止跳动。作呕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他等待着头脑里那些画面退去,就像等待着被滚烫金属烫到时,手不再抽痛。他总算等到了这些画面消失无踪,等到了脑海中那张脸沉下去,然后他举起一只沉重的手指,合上了他女儿齿外的嘴唇。她的唇温温的、暖暖的、软软的。他想起了他女儿颌上急着冒出来的牙齿的那股冲劲。他摸了摸她的脸,她小小的肩。他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他唤着:“玛丽——”他重复唤着:“玛丽——”

玛丽游荡在昏暗的蓝色山洞里。她并非在走路,而是在迂回,飘浮或飞翔,游弋在一丛丛巨大的扇形植物中,或纹路斑斓的岩石间。这边是暗蓝色的,那边是紫色的,还有瓦灰色的,暗光影影绰绰洒在这里那里,光是从石礅中或树杈间发出的。她漂移无碍,但痛感也梭行在她身边,像一丝发亮的线,跟踪着她错综复杂的路径,却不曾真的触及过她——如果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光线上,那道光线就会伤害她,用它的边沿,它锋刃似的边沿,它的针尖,它的光之火焰就快爆发——但她与它轻缓起舞,她动它也动,它动她也动,她和它甚至互相躬身,一起流成趋前的曲线,一起流成仰后的曲线,始终保持着距离。她和它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蓝色的光亮,什么都没有,没有可见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鲁茜每半小时回来一次。“不错,”她盯着玛丽的眼睑底下,说,“不错。”丹尼尔岿然不动地坐着,握着他女儿的手。鲁茜对他说:“尽量睡一睡吧。”

“我不想睡。”

“但你需要睡。我不认为她这一阵子会醒过来。基本上,他们在深夜里不太会醒来。可清晨来临时,你就会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冲一杯阿华田?”

“还是我自己去冲吧,谢谢你。我得活动一下我的腿,我腿上好像全都扎满了钉子和针头,已经麻痹了。”

鲁茜在一间小厨房里帮他冲了一杯阿华田,他们俩在夜班护士的办公桌边坐下,他们的脸在暗影中,他们身前的办公桌被绿色桌灯洒下来的一摊光晕照亮。

“我们坐在这儿也看得到她,”鲁茜说,“这张桌子就是以让我们看到每个人为目的而设计的。”

丹尼尔问鲁茜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他期待的是一些中庸平和、毫无特色的答案,就像她坐在这里一样,喝着茶,她黯淡的鹅蛋脸往下看着。她说:“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我的精神世界,这个地方、这种工作,会是相当令人难以忍受的。”

他才想起来他做过牧师。这种让他义不容辞严肃回应此类问题的使命感,以及想出一种谈笑风生解答之道的紧张感,让他答得不是很理想。

“我记得你以前是‘青年基督教徒’的活跃成员啊。你现在还去圣巴塞洛缪堂区教堂吗?”

“有时候会去。那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当然,因为吉迪恩和克莱门西已经不在那儿了。新来的堂区牧师也并不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他基本上就是在走过场……我不该那么说,我怎么能判定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不管怎样,他不跟我对话。我猜你现在还是跟吉迪恩保持着联系吧?尽管你在那个地方。吉迪恩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恐怕我只能说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非常避世,我没见过老朋友。”丹尼尔温和地说,他的“专业声音”又使出来了。他对吉迪恩·法勒——他之前去的那个教堂的牧师,是一种混合了憎恶和轻蔑的情绪,所以他不时需要投入一些以慈善为念的心理建设和努力,来消弭他对吉迪恩的感受。

“我是比较合吉迪恩那一群的,可以这么说,”鲁茜说,“我是‘喜悦孩童’那个团体里的。我没办法去参加在伦敦举行的主要集会,你知道,约克的集会也不太能去,医院的工作占据了我相当多的时间。但是吉迪恩在这里的原野上办的那些家族式聚会,我偶尔能去——他所发起的活动像有了神奇的生命力——‘奇迹’发生了——每个人都被注满了认知和生命力。我希望他能更常来,但好在克莱门西也来——其他的家族领袖,我们都一直保持着联络,那真是一件乐事。”

“我为你感到开心。”丹尼尔谨慎地回答。

“我进入医院工作,”鲁茜说,“因为我想做一些善事,来帮助小孩子,帮助那些无辜的受难者。没有人在护理儿童的护士受训前告诉我们说——你要知道,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护理——最糟糕的。你可能会在老人家结束痛苦、病逝时感到欣慰,但这些小人儿,这些住在医院里的小人儿,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小人儿——这比让他们死掉还更痛苦。当然了,我们不便说这些事情,可对你,我愿意说,因为你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变化的过程——这可能看起来不能类比——但如果这种苦难可让耶稣代为承受,可让耶稣代我们承受的话……我常常都会这样想,尽管我不是很明白。不过,当然了,我们也并不必须明白。”

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狂喜、自信的声音,在她平缓、淡漠、微弱的语调中讲述着。“我当过这里的院内牧师,你是知道的,我在这儿工作过。虽然不是做像你一样的工作,但我亲眼见过你所告诉我的一切。”

“世界上多需要你这样的人啊,”鲁茜说,“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或听得到……”

这不是丹尼尔记得这些事情的套路。

他回到孩子那边去了,他的孩子还是一点儿也没动过。鲁茜朝那孩子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里观察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不错。”

玛丽逡巡在墨蓝色的水流中,穿越在山洞、泄洪、沟渠的边缘。这个墨黑色的世界膨胀着,摆晃着。在一片万籁俱寂中,传来一丝遥远而模糊的轰鸣。某处的某人反胃不已。

丹尼尔躺在安装着小脚轮的床上,艰难地假寐。他的睡眠条件远远不如在他高度之上的玛丽,他床上的弹簧咿呀作响,牢骚抱怨。但她却翻转了,动弹了,她的一条胳膊突然打开,一只小手碰到了他。他唤来鲁茜,鲁茜说:“不错。”又检查了她的瞳孔。黎明降临,随着白昼降临,晨昏转换了。白日里,手推车、海绵、温度计又繁忙了起来。鲁茜给丹尼尔端来一杯茶,告诉他,她要走了,晚上才会回来。丹尼尔一口气喝掉了热茶,感到热力在肚子里扩散。玛丽的嘴唇动了。

“看啊,”他对鲁茜说,“看这儿——看她的嘴唇。”

玛丽在一个白垩质洞穴般的岩口里的某处。她被吸入了,被吹起来了,她想通过飘浮使自己固定,像沉淀物一样。但在她所受困的介质中,是一片混乱,她会被喷出来。她的葡萄黑色的世界中,她的龙胆根色的山洞中,已经注射满愤怒的橘色,她看到了血,她看到了发烫的遮盖物,她扭转着她的头,转向这边,转向那边,因为痛感已经占据了她。她看到了浅滩,橘色的浅滩。她睁开了眼睛。

“玛丽,”他叫着,“玛丽,你醒了……”

她猛烈地挣扎着坐起来。她用发烫的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胡须中;他把鼻子凑上她鲜活的皮肤,她溽热的头发,她柔细颈项上的脉动。她的双臂和双腿还在颤抖,不管怎样,她蠕动着挣脱了床褥,驱动着她的全身贴紧了他。她的双臂紧锁,环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玛丽喊着,丹尼尔吻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睛热热的。

“对不起,”玛丽呼喊着,“我病了,对不起。”丹尼尔托着一个盘子好让她呕吐。这一切是一个奇迹,不是吗?她的声音,她挣扎的急迫,她起伏的小腹,她干呕的声音,这是生命,她活在生命里。丹尼尔用他自己干净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轻抚着她眉上的发丝。他想道:“这世界上肯定有一些人,如果那些人在我的情形之下,他们总是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她会醒来。不过,我却永远属于那些确知她不会挺过来的人群。”这一次,他避免了,避免了唤来那张死亡的脸孔。

玛丽复原了一些。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而丹尼尔还在约克郡。霍利教士告诉丹尼尔,怎么样都必须待在那里一段时间,反正他已经在那儿了。丹尼尔的电话现在由一个新的志愿者接听,是个很优秀的实习生,真是适合做这一行。玛丽在家,暂时不上学,她还在休养。对于她在游乐场怎么倒下和前后的一切经历,她完全记不起来。不过她说过一次,她那时好像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有一个东西从远空中快速地降落下来——一只大鸟,玛丽迟疑地说,一只瘦巴巴的黑色的鸟……

他们都在早餐桌上。比尔·波特、温妮弗雷德、丹尼尔、玛丽以及威尔。他们已经不住在马斯特斯街那栋难看的房子里,尽管比尔在那儿度过了他的职业生涯,温妮弗雷德在那儿带大了她的孩子们,也带大了她的外孙和外孙女。比尔已经六十七岁了,两年前退休。从他退休的五年前开始,温妮弗雷德每天都在惶恐。比尔的一生,只有他的工作。当他收到那份“离别礼物”——教过的学生们亲手雕刻的花岗岩饰物纪念品,用这种倔强对抗自然的特殊材质雕塑成的一群表情冷酷的羊,还有一本完整版牛津词典和一张高额的购书代金券——校长,索恩先生,对在场很多人说:比尔·波特是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的人。现场有人嘟哝,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彩,有人流泪,有人猛烈地鼓掌。温妮弗雷德当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比尔像一颗被生拉硬拔掉还滴着血的牙齿一样,离开了布莱斯福德·赖德。而且,她也为自己担心。和比尔的婚姻之所以不难维持,是因为他多数时间是一个“不在场”的人。他的性格像挥发性气体,他咆哮,他易燃,他猛击。温妮弗雷德能有自己平静的好日子,单纯依赖比尔在这段婚姻中的缺席。

在比尔的感谢词中,比尔清楚地表达了他没有续居于马斯特斯街的意愿。他有权利这么做,尽管校方希望他至少在退休后三年之内留在学校里帮忙,就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帮着批一批考卷、带一带大学新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学着适应退休离校的生活。但是,事先不向任何人张扬,却在感谢词中表明自己的赞扬,这的确是比尔的个性。听他致谢的人中,有些人甚至可能以为他就在彼时彼地,因为听了礼堂中毕业生欢欣鼓舞的致辞,才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打算留下,”比尔说,“我不打算留在校园里,不想为这里办事的套路所烦恼,也不想执着于自己的失误。我要为寻求美而离开。你们大可以笑话我。布莱斯福德·赖德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园丁的手艺也不错,但没有人能说这里的园丁创造出了美。万神殿中唯一有些美貌可提的神是巴尔德尔,但他也已经远去。我会在原野上买一栋房子——我已经看上了一栋——打点完了的话,会是挺好的一栋房子,井井有条的房子——要有一个花园——这我会在有空的时候亲自打理。不过,我打算让自己非常忙碌,那些没有活力的人,跟死人无异,我常常那么说,所以我没死,绝不死。”

他几乎要落泪,温妮弗雷德看到了,她又一次没因为他忘了提及自己而原谅了他,他总是紧赶慢赶着。他根本没问她想不想要搬家,正巧她也不想留在原处,可能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所以不须去问。她只觉得住在广袤原野上的一间小屋里,这主意有点儿愚蠢,她也这么说过。每个人都认同一个人退休之后如此之快地离群索居是不智的,更何况还有威尔和玛丽,那时候他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想过吗?他们俩该怎么上学?比尔想过吗?

比尔确实是想过的,也都安排好了。他在皮克林和高思兰两个原野之间的腹地中,一个叫弗莱亚格斯的村子里,买了一栋18世纪的灰石房。屋后种植着攀高的白玫瑰和黄玫瑰,玫瑰园延伸到一堵干砌石墙,墙的另一侧的原野上是牧羊区。村子里有一所小学,校长兼老师是玛格丽特·戈登,比尔跟温妮弗雷德说,玛格丽特·戈登是一个真正的教育者,他在她的课堂上听过课,这个女人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戈登小姐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四十岁左右,脸上总挂着微笑。她有播撒知识的热情,还有一种极富耐性的完美主义。除她之外,学校里只有另外两位老师:海博先生教中班,奇克小姐负责接待。海博先生也住在村里,已婚,四个孩子也读自己任教的学校。奇克小姐跟戈登小姐既是隔壁邻居,又曾是戈登小姐教出来的学生,并且和戈登小姐性格相似,一样都身材发福,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温妮弗雷德喜欢这两位老师,也被黄、白玫瑰打动了心房。房子内部是雅致又朴实的,厨房里有瑞典的AGA牌天然气灶和一间储藏室,房子还有一间室外厕所,里面装着老旧的水泵。温妮弗雷德对生活有一种设想——就像比尔脱口而出的那样,是一种美丽的设想。含蓄的色彩,变幻的光线,古老的木制品,还有黄色的和白色的玫瑰。她和比尔去了很多个乡村拍卖会,既旅行,也买些椅子、桌子、箱子和梳妆台——这便成了他们共享的热情;他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互相倾吐着。温妮弗雷德说:“那就像你和自己做游戏一般,坐在巴士的顶层旅行着,边眺望窗外的风物边遐思:如果我住在窗外那个地方,我会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我住在眼前那个房子里,我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是那样把房子找着的,”比尔说,“坐在巴士里,从一次校外课回来的途中。每当暮色初显时,你总会有那种感觉——我是说关于房子的感觉——当空中还有光亮时,房子里也透出亮光……”

住进这个房子的一两年里,温妮弗雷德总是感到愉悦,晚上坐在炉火旁边,擦拭一张椭圆桌子,往窗台上的小花箱里浇水,从一片开阔的陆地俯视开去,能看到一座石砌的礼堂,它宽敞的台阶几个世纪以来被进进出出的无数已逝的人踩磨过。虽得忙于其他营生,但她像一个舞台布景中的鬼魅,为了匹配这个场景的美,练习着恰到好处的举动。这里逐渐变成她人生的一部分——那一处是比尔跌倒、膝盖流血的石板,那一处挂着她自己缝的窗帘,她就在同样一处窗前坐着缝的,缝好了之后又挂了上去,窗帘是白色的底色,图案是薰衣草和金雀花的花枝。最令人惊喜的是,在这栋房子里,比尔从没有吼叫过,也没有催逼谁,他既不无聊也不愠怒。他,就像他事先说的那样,忙碌,他扩张着自己的校外教学。他在约克郡海岸的南岸到北岸长途旅行,他还在斯卡伯勒、惠特比、卡尔弗利、皮克林开过课,大聊特聊大卫·赫伯特·劳伦斯、乔治·艾略特,仿佛他们的人生亟待被他讨论一样。他对那些年老的巡游循道宗牧师产生了兴趣,他们曾来到包括这座新家在内的不少村民家里,充满热情地讲过道。他正在写一本书,书名在不同时期各有不同:《英语与文化社群》《社群文化与英语》《英语·文化·社群》。他长时间的远离对温妮弗雷德来说是静心的机会,当他回来的时候,他跟她说他去了哪里,说过什么话。戈登小姐、海博夫妇、奇克小姐,会来吃晚餐;几位在这座小山村里预订了周末度假屋的北约克郡大学教职员,也来吃过晚餐。他们踩着风尘仆仆的靴子,穿着温暖的羊毛袜子徒步而来,还称赞过玫瑰花。

他们全家人在能从窗口看到玫瑰园并远眺原野的厨房里吃早餐。比尔坐在桌子的一端,温妮弗雷德坐在另一端。丹尼尔和玛丽并排坐在一侧,父女俩低头把碗里的粥倒入蜜糖后,螺旋式搅和着,把粥从熔金般的质感,搅和成灰色的粉状物。在丹尼尔和玛丽的对面,是威尔,他现在已经十岁了,矮壮结实,肤色深,浓密乌黑的眉毛底下是一双黑色眼睛。谁是他爸爸现在再清楚不过,同样清楚不过的是他一眼也不看他爸爸,也一句话不跟他爸爸说。威尔吃得又快又大声,咽下吐司面包和水煮蛋匆匆了事,准备上学去。比尔十分不明智地开启了关于威尔升学的话题讨论。威尔可以有获得奖学金去布莱斯福德·赖德就读的机会。作为比尔的外孙,在那儿学费可以减免很多;或者他可以继续读当地的公立学校,这样他就能一直住在这间“布莱斯小屋”中。比尔问丹尼尔:“你想不想去公立学校看看,既然你现在人在这儿。”

“我要看看威尔的意思。”丹尼尔说。

“我觉得这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威尔说,“因为不管怎么样,我想去的是欧沃博罗综合中学。我的朋友们每个人都去。 ”

“关于综合学校的优缺点各有探讨,”比尔简洁明了地说,“尤其是对比旧的传统的教育体制。男孩子们在那些旧学校里能学到东西,这一点很重要。”

“在综合学校里也能学到东西啊。”威尔说。

“我没说他们学不到东西,所以你还是和你爸爸去看看那些学校比较好,一起去看看。”比尔说。

“你才是学校专家啊,外公,你去看看吧。”

“但我们至少得讨论一下你是不是要参加入学考试,威尔。”比尔说,他又转向丹尼尔,“威尔非常聪明,他的确聪明,你一定得跟他的校长谈一谈,校长对他的评价很高,是很高的。”

“我们现在不能讨论这个,”威尔说,“我得赶快去学校了。”

丹尼尔并不愚钝,他可以看得出来他儿子正在权衡是否要阻止他跟学校校长见面谈话,他又欣慰威尔还是从这一点上做出了一些让步。威尔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弄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穿上了防风夹克,背起了他沉重的书包。外婆温妮弗雷德递给他一个苹果、一块脆饼和他的保温瓶。威尔亲了亲外婆的脸颊,也亲了比尔,和妹妹玛丽道别,却跟丹尼尔点头致意。“回头见。”威尔嘟哝着。“稍后见。”父子两人都蹙起了眉头,紧张又疑惑。威尔离开了。

丹尼尔低下头,瞥到玛丽的手腕,她的小拳头紧握着她那忙个不停的勺子,玛丽每一块肌肉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高兴。玛丽说:“威尔想和基思·米基以及那个头发很怪的女孩儿一起去欧沃博罗。”她稍微想了一会儿,不是太有相关性地补充道,“你还不会立即离开吧,对吗,爸爸?你才刚到而已。你如果要来我的学校,我不介意,我可不介意。”

“我还可以再多住一段时间。”丹尼尔对玛丽说。

“嗯,多住一段时间。”玛丽说,“一段就好。”

有两个人翻过了原野的山脊,顺着牧羊的路线下行,来到他们家的后门。温妮弗雷德站起来,去多泡些茶。“是马库斯和杰奎琳,”她告诉丹尼尔,“他们正在做些研究,跟杰奎琳养的蜗牛有关的研究。杰奎琳正在修读一个跟那些蜗牛有关的博士学位。他们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往这边来,来数数蜗牛的数量或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

“她来我们班讲过蜗牛的事。”玛丽说,“我们有一个蜗牛的聚居区,都是我们帮她养的蜗牛,我们做些实验,看看蜗牛都吃些什么,看看蜗牛的孩子们是什么颜色。我们有一本很大的蜗牛书,我们观察蜗牛,把蜗牛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很有用呢。”

“你觉得蜗牛有用就有用。”丹尼尔说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那两个人的身影很渺小,一开始最多只能分得清谁是谁。两个人都穿了带风帽的夹克和胶靴,也刚好适合这种潮湿的完美的“蜗牛天气”,两人都很瘦,蹦蹦跳跳地走路。丹尼尔不想见到马库斯。马库斯是斯蒂芬妮和弗雷德丽卡的弟弟。麻雀钻进冰箱底下,冰箱倒砸下来那天,他就在家里。丹尼尔从来也没有向马库斯问起,如果他能多留点儿神,他也许就能拯救斯蒂芬妮。丹尼尔惧怕自己的盛怒。马库斯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处于一种混乱又焦虑的孤僻情绪中,那一整年,他都惹斯蒂芬妮生气,刺探斯蒂芬妮的隐私,像一只闷葫芦一样胡思乱想。“他是一个焦躁又没用的生物。”丹尼尔这么想,“他不过一会儿又将陷入他刚刚模模糊糊挣脱的那阵恍惚混沌中。”马库斯是丹尼尔重返这个家族的痛苦回忆的一部分,马库斯像是一个棒状生物,长着一张像坏掉的乳酪一般的脸,枯蜡又多汗,他站得很近,离插着冰箱插头的那堵墙很近,发着抖。“马库斯并不是……”丹尼尔那时候觉得,“马库斯并不是只顾自己的安危。”丹尼尔没有办法帮助他,因为马库斯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会希望或期待丹尼尔能去帮马库斯。“就让他受罪吧。”丹尼尔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但现在,那个年轻男子和那个年轻女子,阔步从平原上走下来。并且,丹尼尔听见,马库斯走进玫瑰园墙的那道门时在笑。“他怎么可以笑得出来?”丹尼尔内心蹲着的那个恶魔问。“已经是1964年了,”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她死于1958年。我们却都活着。马库斯又是个年轻人。”马库斯有一个学位,丹尼尔并不确知是什么专业的学位,温妮弗雷德只是告诉丹尼尔,马库斯有个博士学位,现在是波特博士。他在北约克郡大学教书,刚刚加入一个重要的研究团队。“我们却都活着。”丹尼尔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但他知道自己没“活着”。不算活着,根本是死的,死的。玛丽揪拉着他的毛衣:“来看看蜗牛吧,看看嘛。”

马库斯和杰奎琳脱下外衣,温妮弗雷德端上了热咖啡、吐司、培根和蛋。这些东西吃起来可真美味啊,尤其是在潮湿、昏暗又充满着泥煤味儿的荒野空气中搜寻了一番之后,经历了寒冷、日出和跋涉,这些东西真是可口。杰奎琳正在观察两种哈雷克斯蜗牛和两种雷莫瑞丽蜗牛,研究这些蜗牛群体的遗传变异,这些变异可以从蜗牛壳上形形色色的螺纹种类辨识出来。她带来一些蜗牛,有些会养在玛丽学校的蜗牛聚集区,还有些要送去北约克郡大学,玛丽惊叫着:“看看它们美丽的触角,看看它们的小嘴,它们有上千只牙齿,爸爸,你知道吗?杰奎琳告诉我啊……”

杰奎琳已经长成了一个健美的年轻女子,深棕色的及肩头发,有着金属丝般的卷儿。她的皮肤一看就是“户外型”,被太阳晒得有点儿黑,但很柔韧,还有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以前,她常去一个叫 “青年基督教徒”的组织,和鲁茜一起去。丹尼尔好奇她会不会也是吉迪恩·法勒“喜悦孩童”的一员。丹尼尔告诉杰奎琳说,鲁茜把玛丽照顾得非常好。杰奎琳回答说她不知道鲁茜怎么能把那份工作坚持下来,日复一日的,多辛苦?杰奎琳的脸上有着自然的笑意,就算说着那样的话,还是笑着的。马库斯问候着:“嘿,丹尼尔!”边说边入座用早餐。他又问玛丽:“嘿,玛丽,你的头怎么样了?”玛丽说:“我还是记不起来我是怎么摔着的,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真是很滑稽,我一无所知。”马库斯现在从事大脑神经科学研究,尤其是研究记忆这一部分,认同着玛丽的趣味论调。“你会想起来的,”他说,“你可能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想起来,并且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记得。然后有一天,这段回忆突然清楚地浮现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库斯并不想见丹尼尔,一方面是丹尼尔自己的原因。因为丹尼尔记得马库斯站在电插座旁边,马库斯记得丹尼尔脸上的表情,丹尼尔从门外进来,丹尼尔看到了当下的情形。就像丹尼尔一样,马库斯也以为自己无法从震惊中复原。但他毕竟复原了。他想着,每次想到自己的复原,他觉得多亏了杰奎琳和鲁茜为他付出的悉心关怀。鲁茜抱着他的身体,一直等着,等到他能放声哭出来,然后擦去了他的眼泪。而杰奎琳,粗鲁地、冷酷地要求他对他身外的事物感兴趣。她拖着他去听课,一段时间后他听进去了;她又用自己的问题来轰炸他,他竟神奇地利用自己数学式的精确头脑,把她的问题都巧妙解决了,根本不用启动自己的一丝情感;她又在他后脚跟不上前脚的时候,带他去参加一趟趟的田野调查之旅;她把自己最有热情的事强加于他,那总体上是生态学研究的雏形。尽管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中,却发现自己竟然对此是感兴趣的。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感兴趣,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有一次和杰奎琳坐在暴风雨前夕的山口原野上一个洞穴里,那是一个乱石为墙、暗岩盖顶的洞穴。他们头顶上的岩石缝上,是盘根错节的线状物根茎,那些根茎通往地表的某处。根茎通过洞穴里流通着的空气,细嗅着摸回地面之上。它们垂悬依附、蜿蜒虬曲,这都出自于它们的生理本能。当暴风雨来临时,水开始浸满洞穴,黑色的小溪流为地面画上纹理,骤然降落的雨滴透出水光,岩石的面孔被分割成碎片,水顺着盲目的根茎坠落。他常常梦到那些黑暗的土块,那几滴明亮的水珠。一切就是那样的。是杰奎琳那种强大的精确度,让他意识到一切就是那样的,就像水顺隙而下的道理一样。

马库斯知道自己对斯蒂芬妮的死亡怀有愧疚,他不知道这份清醒有什么作用。但他知道有一个人——除却死掉的人——有一个人被自己施以了致命的伤害——丹尼尔。尽管马库斯也知道自己对威尔和玛丽,还有比尔和温妮弗雷德,造成了无可补救的损害。他并不认为弗雷德丽卡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创伤。他知道沉湎于悲伤和愧疚于事无补,所以他拒绝那么做,但他的拒绝也没有帮助到自己。他觉得丹尼尔不应该唐突地冲去伦敦,他也了解他不能埋怨丹尼尔,他想不如埋怨自己好了。不过,同时他却出色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非常出色,并且对他的同事们有兴趣。他活着,生活在别处,与丹尼尔一样,却也不一样,他没住在丹尼尔住的那么可怕的地方,也没有丹尼尔有的那么可怕的知识。

比尔拆开刚刚收到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一封棕色信封里的信,他留到最后才拆开,读的时候笑起来了。那份公文纸信上的字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墨迹浅淡。比尔说:“是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寄来的信。他们把他调去一个研究英语教学的政府委员会了。那个委员会叫‘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主席是菲利普·斯迪尔福兹,你知道,就是人类学家。除了主席之外,他们好像不愿意再多调一位英语专家来负责调查英语教学,一点儿也没这个意思。我们原来学校的那位校长也在委员名单上,老威基诺浦,我看,他没任要职。亚历山大也不过是个碰运气的教师罢了——噢,他不写在这儿吗——他说想叫我向委员会提呈一些证词,他说得很礼貌,他说我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教师。他说他会参观学校,也希望来我们这儿看一看;他说他可以自由选择想去参观的地区,想要在我们这儿待一段时间。我应该写封回信,告诉他戈登小姐顶级写作计划的一些亮点。我大概也会写份证词给他。虽然这没什么用——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情会有什么用?全都是一些好主意,一些健全的标准,横躺在教育部里毫无用途,谁知道呢?”

丹尼尔说他见过亚历山大,于是杰奎琳问起来亚历山大有没有在写更多的戏剧,这没人知道。丹尼尔则向杰奎琳问起了克里斯托弗·科布,那个管理野外观测站的自然主义者,杰奎琳说他现在不在这儿,在利兹参与一个杀虫剂大会。比尔说起科布对农作物喷洒农药和拌种的抨击相当猛烈,杰奎琳说他必须那么做,没有人明白地球受到的伤害。只有马库斯明白——马库斯明白得也不全面——1961年和1962年杰奎琳所经历的事情。那时马库斯和杰奎琳刚刚在北约克郡大学开始他们俩的研究生涯,杰奎琳当时正和一个叫作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丹麦人研究蜗牛的群体遗传学,而他自己那一时期,和一位数学家雅各布·斯克罗普,在微观生态学家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的指导下,投入一种感知模式的数学算法。1962年,是马库斯读研究生的第二年,那一年发生了古巴导弹危机。马库斯那一代人,当然包括马库斯在内,都生活在核战的恐惧之下,那种终极武器会被投掷、利用、发动的千年焦虑——世界自此后就只剩下冬季、空洞和疾病,一个由广岛和长崎的影像胶片所组成的想象世界,那个世界的图案象征是马绍尔群岛比基尼环礁上一朵高涨升空的蘑菇云。当古巴涉入时,雅各布·斯克罗普装好了他的书籍和衣物,准备离开爱尔兰,因为他害怕伦敦也被投弹,或者是害怕“菲林戴尔早期预警系统”的投弹,因为白色的侦测球好像是布置在原野。马库斯被斯克罗普对危机的评估弄得有些紧张,杰奎琳则毫不动摇——“他们不会这么愚蠢的。”杰奎琳说,“他们就像膨胀着胸脯、虚张声势的雄性动物,塘鹅和家鹅,他们终究会后退并转移注意力。你等着看吧,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他们也只是人类。”她的自信来源于她的极强的判断力,那是马库斯的生命线,但他常不能与她分享那种判断力。在他的经历中,好的判断力并不来自被称为“人类”的人群,如杰奎琳说的那样,他们住在一个以假想建筑起的世界。实际上,就像塘鹅和家鹅一样,赫鲁晓夫和肯尼迪,他们涨满的胸脯泄了气,让位于后人。在那段过渡期间,杰奎琳开始留意到砧石上那些被弃置下来的蛋壳,那些卵在巢箱中并未被孵化,谷仓和农宅中出现了猫头鹰的尸体。在1961年,英国的郊野发现了成千上万只死掉的鸟。科布的教育活动中又多了一项,他往北约克郡大学的实验室里送去装着小鸟尸体的盒子以供化验,实验室验出鸟的尸体中含有汞、六氯化苯以及其他毒物。1963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在英国出版,杰奎琳给了马库斯一本。在皇家桑德林汉姆庄园内,杰奎琳告诉马库斯,死鸟包括:雉鸡、赤颈山鹑、斑尾林鸽和野鸽、金翅鸟、花鸡、黑鹂、画眉、云雀、水鸡、燕雀、树麻雀、家麻雀、松鸦、黄鹉、篱雀、食腐肉乌鸦、冠鸦、金翅雀和食雀鹰。

她对马库斯说:“我们会杀死这颗行星的,我们是一种误入歧途的物种。我们会杀死一切的。”

“我们一直谈论着炸弹,但我觉得极可能会杀死一切的是我们。”

“我们之所以会杀死一切的生物,因为我们太聪明,但我们又没聪明到能控制我们的聪明。没有人试图杀死这些鸟——他们只不过是想要证明别的事情——小麦、马铃薯,很多作物都是拌种的结果——人们逼着作物生长。我认为,我真的认为——当濒于险境上的并不是另一个人或另一支军队,我们可能会学着不要这么争强好胜。但我也觉得我们愚蠢到无法不毁掉这颗行星。”

马库斯说:“放射性的尘埃会改变基因。化学突变剂会改变基因。有些花了千百万年才成型的成果,我们可以轻易毁灭——或者将其转化为怪物——就在眨眼之间。”

杰奎琳说:“一个人能做的很有限,就捡一捡鸟尸体什么的。”

“一定要确保我们收集到的证据是滴水不漏的,因为政客总是短视又毫不在意的。”

他们那时年轻而强健,充满着一种青春独有的巨大、精力充沛的绝望感,被迫面对事情时,又有一种合乎理智的恐惧。他们醒时做着的梦总被污水坑、沙漠荒地、腐烂的树干、没有飞鸟鸣唱的死气沉沉的湖所侵扰。每次在平原上惬意地散步,对蜗牛的寻找,聆听云雀的攀升和千鸟的呼唤,总是伴着这些腐烂或消亡的幻影,正如他们祖先的漫步总伴着地狱之火、火红钳子和永恒干渴的幻影。

丹尼尔看比尔收拾着信件,问比尔有没有弗雷德丽卡的消息。

“没有,”比尔——弗雷德丽卡的爸爸,说道,“她不是屈尊来交流的那种人。如果我不了解她,我会说她把我们当成粗俗亲戚,全部抛弃了。但我了解她——她成长在有教养的家庭环境中,正因如此,她可能是一个智慧上的势利眼,但她绝不是一个社交上的势利眼,而且我绝对拒绝相信她嫁给那个人,是因为想要进入屁股坐在马鞍上追逐马球的那个世界。她时常寄来一沓那个小男孩的照片。但她却不在照片上,我们有一大堆她儿子骑在马上或泛舟游湖的照片……”

“养几匹马没有什么问题……”

“你非常清楚我不是那个意思,丹尼尔,你很清楚。她咬下口的比她有能力咀嚼的还要多。我无法说我喜欢他——那个奈杰尔——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想就算有人请求我跟他多共处一些时间,我也宁愿不要,当然也不会有人那么请求我。和他共处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她与我们隔绝了,就像《美女与野兽》或者是葛温德琳与格兰道特,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她的提包和箱子一起出现,我不会惊讶的。她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我们的弗雷德丽卡,她也许会被撞得倒下,但她总有一天会站起来,看看四周,或者……”

“我不知道你如何能讲出这番话,比尔。”他的太太说,“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什么论据也没有,搞不好她过得很开心。”

“你这么觉得吗?你这么觉得吗?”

“不,我也不知道。她还有个小儿子呢。”

“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她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一定要发生在她身上。她需要的是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丹尼尔,因为你像我们。”

丹尼尔说:“你连我们的婚礼都不来参加,你是一个野兽。你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痛苦。你现在不能说我们是相像的。”

“但是,我们的确是像的。那充其量是我们这些相像之人的一场论战。现在我们可没有论战。我想奈杰尔对弗雷德丽卡散发出的吸引力正是一种与我们所有人完全不相像的吸引力,他跟我们一点儿相似点和关联性也没有。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和我们一点儿关联都没有,却仍然可以成为弗雷德丽卡的丈夫,这是我可以承认的……”

“你根本不明白,比尔,你只是被伤害了罢了。”温妮弗雷德说。

“没有,我没受伤。我学到了一些东西。我学到的是:当你的一个女儿死了,你就应该庆幸你另一个女儿还活着,即使她不想来看你,也没关系,就是这样。我看事情看得很清楚了。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好好折腾,我觉得。弗雷德丽卡以前总是折腾着的。我曾令丹尼尔失望过,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先告辞,要去给亚历山大写信了。丹尼尔,你知道我们之间是没事的,别发我的脾气了。”

“我知道,”丹尼尔说,“帮我问候亚历山大,他是个好人。”

马库斯说他必须得离开了,杰奎琳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丹尼尔和马库斯握了握手。马库斯的手,再也不像死鱼一样软塌塌的。马库斯成长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看起来有才智的年轻人,瘦瘦的,留着一头中长度浅棕色头发,戴着眼镜。丹尼尔问杰奎琳是否还继续和吉迪恩·法勒保持见面。

“没有,我放弃了那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突然间变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抱歉我这么说。”

“不用抱歉。我自己也从来都不喜欢那一套。”

“至少对鲁茜是有好处的。但同时,我觉得,从某些层面来说,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的确如此。”

玛丽上床了,按照医生的诊断,她得要进行规律的作息,于是就又剩下了丹尼尔和温妮弗雷德,他们坐在比尔这美丽屋子里的厨房中。温妮弗雷德开口了:“说真的,比尔目前有些过分。他非常担心弗雷德丽卡,也很想她——尤其是斯蒂芬妮过世后,他这种情绪就更强烈,他感到我们都被弗雷德丽卡离弃了。我希望你对他说你跟他很像的那番话一笑置之,我希望你别把那视为一种终极的侮辱。”

“不,不会的。我烟囱里的那团火早就熄灭了。我们应该握手言和。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都像在中场休息。说出真相是我们的责任,即使只能说出一半的事实也好。”

“还有,威尔会慢慢接受你的。”温妮弗雷德说,她带着一种希望一切都偃旗息鼓、归于平静、好好继续的良善意愿。

“何必呢?他不需要接受我。我对他做的事多恶劣,多荒谬?我如果冰冷地、直接地说,就是——一个女人死了,留下两个孩子给一个男人,有一天那个男人走了出去,丢下了两个孩子——所以,那两个孩子同时失去了两个人——这怎么能被原谅?”

“但你不能冰冷地看待这一切,丹尼尔——你应该看看当时的情形——你几乎是半疯的状态,你对他们毫无益处——你也不能说我们没有把孩子们照顾好。”

“我没那么说。你施展了奇迹。他们长成了乖孩子。他们有一个家,有家人。我却不是一个家人。这些我全都知道。”

“对比尔来说,很重要的是让他拥有威尔——他和威尔玩在一起——他没办法和马库斯玩,你知道——马库斯当时很瘆人——这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但比尔做得很好,这也让比尔自己觉得开心。”

“我不是为了让比尔开心而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们。”

“我明白。”

“我在见到她之前——我说的是斯蒂芬妮——我曾有过这种想法:我们处在边缘上,我们恰恰处在边缘上,处在那种即将崩溃的边缘。当我们结婚时——我尝过了一种普通的幸福——我一个人觉得幸运,我们两个人觉得幸福——那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两人知道这得之不易,知道曾经历过一番磨难——想想看我们放弃了什么——她的工作、她的书、她的朋友——于我而言,我放弃了生活在险境中的欲望。是的,是那样的。不想活在险境中。当她死亡后,我又被推回去了,被推回那个世界——尽管我也不应该尝试着把自己托举起,让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变得更阳光,但那是一种生活,一旦失去她,我彻底对自己无能为力了——我这样想。”

“丹尼尔,我明白。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我还是要说。那时候,我感到——我对他们,我是说威尔和玛丽,我对他们而言是危险的。我对他们绝无益处,他们应该被带离我所处的那种生活状态中——那是为了他们好——我真是那么想的……”

“那是有道理的。”

“是的,可现在,可现在马库斯的样子——看起来像——看起来像一个多正常的人,和那个女孩一起笑着。杰奎琳——可我呢——我儿子恨我——我该怎么跟你说?世界变了,威尔和玛丽也变了——直面灾难变成我的工作,温妮弗雷德,我很清楚——他们活蹦乱跳的,完全不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们活得很好。”

“而你却像行尸走肉一般。”

“行尸走肉?我不是,不完全是。只是有一段时间过得像行尸走肉。那是确确实实的人间炼狱。我可以做活人做的事情,我可以吃我的早餐,我可以想着玛丽的样子多可爱,她吃着自己的早餐,我可以发现比尔很风趣,谈论着弗雷德丽卡,我可以微笑——我好像已经摆脱那些前尘往事了——那个黑色的国度——那时候连看世界都像隔着炭灰色的纱。你知道——”

“我知道。”

“但我却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丢下玛丽,回到我在伦敦的工作和生活?在玛丽濒临死亡的时刻,我却不在她身边?我怎么能任威尔如此恨我?我可以告诉你——说我复活了,都还不如说我依然是行尸走肉来得真切。我爱你的吐司的香气,只是因为我记得这股香气,并不是因为我闻到这股香气。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觉得基本上所有的人类都围绕着自己渴求的那些事情的表皮或边缘打转——几乎所有人都有不想从他脑中之眼看到的事情——不想让他们的某些想法浮现出来——我和每个人都没有不同。”

“你有不同,因为你说得出来。因为你从别人身上认清了这一点。因为你愿意面对这一点,想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悄悄溜走或转移视线。在伦敦的那些人需要有人帮助,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而你也并不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得面面俱到。”

每天清晨,乱言塔这群人都在清脆的管乐、钹声和年轻又清新的声音中醒来。佩尔妮女士把孩子们组织成一个热情的唱诗班,孩子们在走廊和场院里高唱着晨曲。没有人会因这悦耳的声音恼怒,歌声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甜美又低回的音色,所以枕上那些头颅不禁侧耳倾听。全部人都在大厅一起解除禁食,他们享用着从城堡里几个大烤箱中刚刚出炉的面包,就着蜜糖、葡萄干、果冻、奶油块做出的小食,还有那群牧养在城堡下方绿荫斜坡上的奶牛所挤出来的一大壶一大壶的鲜牛奶。洛绮丝女士探索过牛棚,奶牛沉重的乳房被挤出牛奶;她也观察过乳品间,见识了牛奶被搅拌、过滤、撇沫、稠化。那次非常凑巧的,她像在那隐秘的领域中发现了新属地。她不知不觉地走入了乳品间,兴奋地大叫起来,她顺着一条非常阴冷、地上还发了霉的过道走着,还以为那是通往厕所的捷径。但走进去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洁净、美丽、凉爽又闪着微光的地方。地板上铺着陶瓷砖,墙上和工作台上也贴着各种各样的陶瓷砖,深绿色的、石青色的、印着“勿忘我”字样的、白色釉面上印着蓝色挤奶女工图案的,又或印着风车、风标和其他农村景观的。一个身材高大、前臂通红的年轻妇女正在拍打黄油,另一个妇女正在往陶瓷大桶里倾倒着甜美的、温暖的、起沫的、洪流一般的牛奶。洛绮丝女士在这个静悄悄的小地方里愉悦地信步漫游,摸摸凉凉的工作台,用她那粉色的手指蘸着黄油尝一尝,最后她才从这个乳品间离开,顺着一条石板小路,走进了牛棚。那儿正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为两头乳黄色的奶牛挤奶。稻草香气、淡淡的尿臊味和动物的热气混在一起,对洛绮丝来说,是如玫瑰园的花香一般难忘的气味。她入神地看着十根指头做着按压、诱导、揉捏、搔痒、剥除等各种动作,两个巨大的牛乳房在指间操弄下,微微地战栗又收缩,乳头跳跃、启动,一股白色的液体嘶嘶地喷泄而出,流进了桶里。年轻男子的脸几乎陷进奶牛那多毛的腹股沟,两只奶牛都汗滴如落珠。

洛绮丝女士觉得没有比这更叫人喜悦的职业了,当考沃特一如既往地每天早上来到她玫瑰色的闺房中时,洛绮丝女士跟考沃特说了很多她在乳品间和牛棚的所见所闻。考沃特来她这里,是要讨论当天的日程。洛绮丝问他住在乳品间和牛棚里的那些可人儿是谁,考沃特说是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他们一直都管理那些地方。被过滤器、乳脂吸引,或许还有对奶牛那温暖、芳香的一面的回忆,洛绮丝女士说“乳业”是一个她想学习进入的行业,“那也是我们本来的意向,不是吗?——废除奴仆和主人的等级制度,所以最理想的是,再没有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不是吗?”

“的确如此,那是我们的初衷。”考沃特回答她。没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要实施他们的计划。事实上,当他们一抵达乱言塔,他就忙于起草一份备忘录,以这份备忘录为基础,来讨论怎么样能在此刻他们面对的经济情况下,更好地在现有的集体和人力中分配劳作。他找到答案了,他说着,心不在焉地把他的手放在他一贯放置的地方——洛绮丝丰满的双乳之间,并且优雅地抚玩着洛绮丝右边的乳头,他说,对劳作分配的考虑必须牵涉对其他各种事情的通盘考虑。比如能达到最佳效果的教育体系,还有对于理想衣着方式的新想法,以及新的语言形式。他的大脑有些混乱,在跟考沃特本人对抗着,支配着他的手,转去玩弄洛绮丝的左乳头,留下她的右乳头紧张地直立着。洛绮丝女士如身陷梦境般地眺望窗外,惬意地颤抖起来,又说了一次她想去乳品间工作——她对乳品间的一切都非常着迷。洛绮丝一边迷迷糊糊地任凭自己的双膝跪落到山羊皮地毯上,感觉到考沃特在用他粗硬的手分开她已然湿润的大腿,一边对他说,应该在他繁杂的备忘录彻底完成之前,跟全体的人讨论一下对劳作的分配。“不然的话,他们会觉得……”她说着,正当他打开了她底下的两片唇,她因欣幸,声音像起了褶皱,打了寒战一般,“他们会觉得,你是个主人和建筑师,不是这个自由平等社会中的一员。”他同意了,在一长串狂喜的无语意的呻吟响起之前,他吐露出“我同意”这几个字。

考沃特在召集起所有人后,将发表演说,地点是那个通常被他称为“舌之剧场”,偶尔也称为“言之剧场”的地方。这里还有很多其他剧场,我们将会看到的,比如默剧剧场,还有酷刑剧场,它们分布在这座大城堡的其他地方。这座“舌之剧场”,以前曾是一个小教堂,就像其他的剧场一样,比如“献祭剧场”。当然这座城堡中还有其他的小教堂,有些已经停用,有些变成了隐士的小居所,有的则被赋予了其他的用途,例如衣物间、藏酒室,或一些严苛地试炼灵魂与肉体的场所。这座城堡里的小教堂从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被精确地统计过,其实,就连其他房间也一样,房舍数量的准确度有着很大差池。

之所以被命名为“舌之剧场”,一部分原因是至少从屋顶拱形结构的暗影部分看去,柱顶过梁和挑檐之间的古老雕带上,描画着火舌。火焰向上烧着,像燃着柴堆或束薪,火的形状却像一顶降下来的王冠。“舌之剧场”的墙壁破碎不堪,壁画也不完整。有人认为火舌是地狱之火的一部分,他们这么推断是由于南门上刻画着一个煤黑色的恶魔,那个恶魔挥舞着八只手臂,每一只手臂都举着一个哀号的婴儿,而恶魔的嘴里长满了可怖的白色獠牙,做好了吞咽这些小婴儿的准备。但也有些人相信这些火焰是对圣灵降临节天降之火的景象的刻画,并且解释说火舌之下那些依稀可见的棍状人物,是在马可楼(马可楼(Upper Room),被许多历史学家推测为耶稣与十二门徒享用最后的晚餐的地方,被人们称为“最后的晚餐室”。)里等待的使徒们。相信这一论调的人也有他们的某些证据,因为在所有雕带画之下,还有一条模糊雕带,上面画着大主教的主教法冠。

“舌之剧场”被两侧哥特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隐约照亮,但在原来祭坛的位置,新修建了一个舞台,舞台装上了缀满金星的午夜蓝色的丝绒幕布,还有所有能升降舞台场景、柱基、王座、石膏墙,以及其他能派上用场的道具。“舌之剧场”内部的椅子都是雕刻而成的高背长凳,如果是在教堂里的话,或者把它们称为“教堂长椅”也不为过,但这毕竟是个剧场。不是多么舒服,但却令所有在座的人能摆出一种必要的、僵硬的、审慎的评判委员会般的坐姿。

考沃特从舞台的后端步入,看起来一副谦恭又精力充沛的样子——他显然知道要摆出怎样的架势。他神气地穿着一条绿色的马裤和两条白色的长袜,颈上是一条看似简单却精巧围系的领巾,闪耀着的头发统统扎在后面。他讲话流利,充满智慧和激情,他讲了至少有一个半小时,当他的思路变得太错综复杂时,才照着他那未完的备忘录读一读。

他谈及的主要议题都罗列在下面,这是为了时下的阅读方便。真正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附录的A2部分,细读他关于人类热情和单纯欲望的翔实又透彻的描述——但在此必须强调的是,当他在“舌之剧场”陈述时,他的许多构想还处于没有明确成形的阶段,完全不能与他们后来红玉般多姿多面的智慧结晶、他们精密的通信联络系统,以及交互索引论证的精神与政治理论所相提并论。当然,在那一刻,天才般的考沃特只不过是本能地畅叙他的预见性设想——一个社群的身体和思想,应该被集体意志和集体欲望凝聚成一个整体,这个社群将只以各自的本能习性和完整享受为行事出发点——以此作为最终目标,他详尽说明着他的理解,他的分类研究——人的肢体激情,不管巨大还是微小,都是人类释放能量的方式,就像花朵释放甜蜜芳香、传播花粉一样,自然如呼吸和流血一般。

下列都是考沃特演讲的实质命题。当他发表他的讲话时,洛绮丝女士,也绝不仅仅是洛绮丝女士——大家都观察着他上唇的动静、他白色颈子上的雄健搏动、他闪亮马裤中的强壮的肌肉膨胀,尤其是,当他在言辞急迫的时候,他的绸料护体中那个变硬变圆、因被挤压而明显起来的、象征着他生殖力的部位——这种观察,让洛绮丝女士和别人得到强烈的快感。考沃特的演讲还没结束,洛绮丝女士极度渴望能触摸他,帮他释放,但她只能在一阵狂热的掌声中得到些许缓解。

“1. 整个社区必须为实现每个成员最大限度上的自由生存和自由表达而努力不懈——不管那个成员是男性还是女性。”

“2. 为了达到上一点,他们已逃离的那个腐朽世界的所有错误位差和区别必须被废止。不能有主人和奴役,不能有支付和欠款,但是应有对要完成某一项工作的一致意见,应有对娱乐的享受,应有对这种享受的分享,以及从公共财产或集体才思中分配出来的对大家的适当奖励。职业将不复存在,还有特权也一样,每个人都必须有得到属意工作的均等机会,应该受心愿支配,因为只有由衷想去完成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因受奴役付出劳力,是做不出好工作的。”

“3.“我们终会意识到,”考沃特说,“我相信,只要反思一下就会明白,我们这世界中许多的邪恶的位阶和压迫,来自那些我们不敢质疑的社会制度。我们当中许多人已经质疑并抛弃了我们祖先和同胞的宗教,见识到了那些宗教信仰所导致的罪恶,但我们还没有充分地研究过那些不自然的制度——婚姻、家庭、宗族以及师长对学生的独裁教育方式,到底如何危害了我们最自然的冲动和倾向。我相信我能证明女性情感受到了一夫一妻制度的伤害,当然这些伤害同样体现在被削弱的男性气势上。我也相信我能从理性和感性上,证明一个被留给长辈照看的孩子在生长和发育上面临了多少妨碍——不管长辈有多和蔼良善又可亲。””

他也和众人讨论了其他议题:

“4. 能否依据个人的倾向性来分配工作——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儿童——因为每家每户每个年龄段的人都各有不同。”

“5. 是否能设计出一种更美好更不拘谨的新服装样式,不被错误的礼教束缚——在新的秩序下,礼教是多余的。我们不会再需要那些有撑骨和系带的衣服,除非有那种能从对于身体的束缚上得到快感的人——这种人应该存在,而这种衣服也可存在。”

“6. 他提议语言最终是应该被重新制定和彻底改造的,因为语言中没有足够多的文字能形容愉悦行为和人类关系,而既有的一些担负此类功能的文字,多有轻蔑之意、刺耳之音,因为这些文字跟陈腐限制和神职人员、宗族长老、好为人师者的痴念淫欲有关。“语言!”考沃特大叫道,他的嘴巴张得像一个潮湿的大山洞,他火热而颤抖的舌头和闪亮的牙齿显露出来,“语言是一种肢体产物,一种我们最早期的亲密行为和生理欲望的产物,从还在被喂养母乳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到尝试说出未成形或未成系统语言的预言者那充满激情的辩论。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概念再造语言!”考沃特大声疾呼,“用我们的亲吻和呷吸,我们可以为我们的行为和身份,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为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塑造出新的名字。””

“7. 他也建议整个社群应该在一致赞同并制定好日期的前提下,经常参与剧场表演。应该有舞蹈、默剧、音乐、辩论、唱诗、体操、摔跤、杂耍等……”

“还有吞剑和吐火。”从后排的座位传来一句。

“当然可以,如果我们所有人之中有人能从冰凉铁器的触感中或咽喉着火的体验中得到他渴望的快感。我们也必须有戏剧演出,不能只演关于旧事物的旧戏剧——国王和大将的野心,一夫一妻制下恋人的悲叹;我们要表演展现新社会秩序、新社交关系、新欲望、新问题、新解决办法的新戏剧。演完之后,我们要举行关于这个表演的含义、价值观、优点和缺点的探讨,我们的探讨无论从能量和热情上都不应该亚于表演本身。”

考沃特接着说:“我还提议,我们要定期集会来讲故事。你们当中可能有人觉得讲故事原始又幼稚,但我认为讲故事是最初的人类交流方式,因为我们是长久以来和将传延至后的唯一一种从前尘往事和先人智慧中,取得参考和参照并用以设想未来的动物。我建议,我们互相讲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讲述我们人生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完会有不同的结局。我是说,讲故事能给大家带来更深的理解和友情,对叙事的深层理解同样也可以积极作用于主宰我们人生的那些热情和欲望。当这些热情和欲望步入了正向轨道并自然显现,我们的集体就会更容易地看到这些正面能量如何被巧妙使用于为我们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享受的服务。当讲故事的人变得更有技巧、更有说服力,听故事的人也随之变得更有质疑和探索能力,故事就会变得越来越有真实性,因为隐秘的细节、羞耻的秘密、压抑的欲求,艰困旧时代中的暴力,都能被一种清晰、理性、友好、包容度高的光明和温暖所昭示和融释。因为我同样相信,我们心中被孤立和当成秘密的那些东西,会在身体中和头脑里溃烂,最终贻害个人和群体。阳光能够治愈化脓的皮肤,友好的凝视能治愈疡肿和心灵上的痈疮。”

他又说道:“之后,我们或许会想一起重演那些真实故事,重演带来的或许是仁慈的治愈性的改变,或许能修复我们的损失、填补我们的欲望,谁知道呢?这么说吧,我非常希望,讲故事能成为我们这个团体神圣的、核心的活动。”

“但这些仅仅是我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良久、深刻地思索,寻找我们的行进之途,寻找出能有效、尽快解决目前紧急问题的方法。”他最后说。

包括洛绮丝女士在内,在场所有的人——连那些小朋友和连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小婴儿也不例外——都在考沃特的演讲结束后欢欣鼓舞地鼓起掌来。大家本着合作和热心的精神,提出了许多问题。比如说,图尔德斯·坎托,问及“讲故事”这种带有自传性质的叙述——在他看来,这是既有教育意义又有娱乐性的——但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与旧时宗教中的告解行为混淆,会不会,就像告解中施以忠告的人一样,成为一种意识操纵方式,在较弱的告解一方的身上,注入恐惧感,并向弱者发号施令。对于这个问题,考沃特的回答是,讲故事不会以宗教中私密的告解的形式进行,他设想的是在开诚布公和富有同情心的人群中展开,所以不会产生那些问题。

梅维丝女士把小宝宝弗洛里泽尔紧抱在她胸前,问考沃特什么时候对幼儿的集体养育会展开,集体养育是否能够提供社群中这些最幼小成员的一切所需,比如母乳和母语抚养。她从自己的切身渴望出发,表明自己有一种哺养和照料她亲生的小婴孩的热情需求,她也确信每个女人都会这样想。考沃特的回复是:任何计划都不会在没有经过全面探讨的情况下就付诸实施,他认为梅维丝所坦诚的这种母职倾向乍看之下,好像可以说明,她在育婴行业中会很适任,但是这一点,也需要再经确认。考虑到婴儿本身是否对她抱有亲近感,或许也有其他保姆和奶妈的人选。

至于梅维丝女士抱有的浅见——她说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种想要照顾婴孩的天性,特别是照顾自己的婴孩,考沃特只能够引经据典去论证她的错误观点,他举出历史上各种文化中对待不想要的婴孩尤其是女婴的方法:在以文明号称的雅典,女婴被装在罐里,搁置墙外;又或者是中国古代杀死女婴的习惯,但有时候他们又对孩子过分溺爱或因过分挑剔而体罚孩子。

一个叫作朵拉的年轻女子,曾经是,或者说直到那一刻还是,一个女侍——而那一刻是解脱、释放,是考沃特希求变革的时刻。年轻的朵拉用了一种美丽却倦怠的语调——尽管她的主人洛绮丝女士一直禁止她使用这种语调,因为听起来很傲睨。但朵拉还是问了,她问如果她自己自然又热情的需求是过像淑女一般的生活,比如:喝茶,躺在长沙发椅上休息,跟男士们调情之类,那么在现在的新秩序之下,是否可以得以实现。对待这个傲慢的问题,考沃特用了尽可能最顺耳的庄重语气,说他希望从今往后,只要在群体机制的规范和秩序之下,任何人如果希望躺在长沙发椅上呷茶,任何时候都可以落实自己的愿望,因为这的确都不是很不得了的享受。当然也可以跟男士们调情,既能满足男士们的需求,女士也能与他们分享共同的乐趣,这可以视为乱言塔所有女性一部分的权利和义务。不过,工作的绩效依然不能够被忽视,因为这个大集体必须有饭可吃,种植、烹调等工作也必须进行,那些无法完成农田里或厨房里的工作的人需要想其他的办法来为社群的福利尽心力。但提出问题的这个人,他指的是朵拉,在新秩序下,不能被当成妓女而被雇用,因为考沃特认为,快感必须是在你情我愿、互不强求和没有金钱关系的前提下达成——除非受益方觉得有必要、有意愿为自己得到的某些服务来付费——因为考沃特留意到,对于有些人来说,接到对方手掌中递来的一枚枚硬币,或发现床下藏着的一条长筒袜,与任何次数的射精或拥抱相比,都是更重要的享受。而且,考沃特自己心中也并不确定,这种“癖性”是会在一个和谐的世界中消失,还是永远无法拔除地存在下去。年轻的朵拉看样子是花了一点时间去思索考沃特的观察中最后那一部分的言下之意——她秀丽的双眉打了结,她的双唇疑虑地翘了起来。

剧场中后排的人们暗暗形成了一片阴影,格里姆上校的声音穿透了人群,他阴沉却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剧场中暂时的寂静。

“那么清理公共厕所是谁的责任?”

剧场又陷入了一阵寂静。格里姆上校继续说起来,他语速快,听起来很能言善道。他说:“我想再问一遍,清理公共厕所是谁的责任?我也想向您提供我的观察所得:前人很多创建理想社会或共和国的努力,最后功亏一篑,都是因为厕所这个小问题而失败,它并不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如果您不介意我稍微多言几句,它确实是有着根本上的重要性。”

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尽管纳西斯提议过由社群中所有的人一起来分摊这个工作,制定一张值班表,每个人和一个搭档每个月或每年里轮值一定天数的方案。他带着得体的笑容,补充道:他极其乐意把自己的这份工作“转卖”出去,代价是任何在他权限范围之内所能够提供的东西——如果新秩序允许他这么做。墨丘利尤斯则说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一个把精妙发明当成志向所在的人,并且,这个人能用滑轮、漏斗、引流、水泵之类的系统,让公共厕所能够独立运作,构建成一个永动不止、自动清空、自动净化的系统。图尔德斯·坎托说如果新秩序建立在对每个人都有一套各不相同并能为社会所用的爱好倾向这种假定上,那么大家现在需要做的是询问人群之中是否有人有清理排泄物的爱好倾向。他说他看到过疯人院里的精神失常者玩“粪物”玩得很开心,但他不想在他们中间有任何在疯人院待过的精神失常者。考沃特说图尔德斯·坎托描述中的人之所以被关在疯人院里,是因为他们喜欢玩粪的天性不被社会所接纳,这种人的确能在眼下这个理性的社群中,被雇用成为负责清理公共厕所的工人。人群中又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被一位叫作马里厄斯的二十岁男孩所打破,他的意见是清理公共厕所可以成为惩罚罪犯的方式,他在学校和军队中就见过这种惩罚方式。佩尔妮女士则说她希望在这个大家意图创建的新世界里,最好不要把任何一种方式的惩罚当作可取的,于是讨论从格里姆上校的公共厕所问题,移转到对“可取之处”的争辩。顺理成章地,他们讨论起了惩罚和制裁,光这个讨论就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这是一段贤达各表、令人开心却也叫人倦乏的时间。

讨论过后,图尔德斯·坎托对格里姆说:“你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呢。”

“的确没有,而且事情会因此变得更糟,因为以前那些还在清理公共厕所的人接下来再也不会想继续干下去了。”

“有的领导者应该以身作则,树立范本,自己首先带头加入第一班轮值搬粪的行列中。”

“这可不是他的调调。但我相信他会找到搬粪问题的解决办法。搬粪这件事是不会令他垮台的。”

“找到志愿者可不会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可以被违背本意,被强制从事一些志愿行为,你等着看吧。”

“我觉得你对我们的成功好像并不乐观嘛,格里姆。”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我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如果真有成功的一天,成功也肯定会拖拖拉拉地实现,反正我没办法活着看到那一天。不过,如果这一开始就有一些失败的情形,那么幸好我在这儿,能搭把手。我肯定能为某些事情,以实际行动做出一些反应吧。”

当天夜里,考沃特在自己的房间里见了达米安,达米安是他的贴身男侍。达米安像往常一样谨慎又恭敬地敲门,考沃特也如一贯,漫不经心地回应:“进来吧。”考沃特躺在他的长沙发椅上,他穿着靴子的双脚跷着。那是,或者说那以前是达米安的责任——关切地跪在考沃特身边,脱掉考沃特的靴子,把靴子拿走,又把自己细长的双臂伸进还留有余温的靴筒里,擦拭和按压着饱满的靴皮,再把靴楦塞进靴子里,接下来,他再回到考沃特身边,把他主人的双脚套进刺绣的丝绒拖鞋中。就是这一套小小的仪式,主仆两人多年来安插了许多令彼此牵记的小游戏。比如说,有时候,达米安会用自己的嘴唇来擦拭考沃特那濡湿了的长袜的每方每寸,擦拭完这只,再换那只。有时候达米安会轻柔地脱下考沃特的长袜,亲吻考沃特美丽的裸露的双脚,把自己的舌头精准地安插在脚趾与脚趾之间,而他的主人则会安躺在垫子上,面带不同的笑容,有的是自发的,有的则是非自发的,他玩弄着达米安官能感强烈的嘴唇。达米安极其瘦削,比考沃特矮一些,却很可能年纪比考沃特稍长。他的发色像戴在头上的一顶小黑帽,发型剪得像一只倒扣的布丁蒸碗,又像一顶头盔。他有一双硕大、悲伤、眼窝很深的深色眼睛,留着茂盛却修剪整齐的髭须,须尖的触感尤其能唤起考沃特脚趾的愉悦快感,当然也不只是考沃特的脚趾。有时候,这股快感自脚趾向上延伸到他的膝盖和大腿,更有些时候,达米安会毕恭毕敬地解开考沃特臀后的衣服系带,用鼻孔细嗅着,用舌尖爱抚着那根突然树立起来的壮丽之柱。这个达米安,有着一只典型的诺曼人的阔鼻子,所以他能用鼻子在考沃特的鼠蹊部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战栗和颤抖,这种战栗和颤抖也能作用于裹在软套里的考沃特的睾丸上。这些游戏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言不语进行着的,因为达米安对自己应该做到何种程度有着精准的理解——在这种认知下,他知道该如何向上探索他主人的躯体,比如在所有身体部位中,他主人的嘴唇是最神圣的,那里蕴藏着的宝藏极少被人试探;在这种认知下,他也拿捏着自己操纵的强度或侵袭的攻势。有几次,当这个小仪式结束时,主人手脚伸展,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堆软垫上,达米安也把自己用强壮的肌力抛掷向他,像主人一样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解开,所以他们两具肉体和肌肤紧贴着彼此。但如果达米安在这些游戏中,错估了主人所需的力道,导致太多的痛感,甚至太少的痛感,他的主人就会用相当大的雄性力量,猛踢这个仆人,把他踢倒在地上。有一次,考沃特就用自己那只优雅的白腿,在一次猛烈的、狠准的发力中,踢断了达米安的锁骨。

今夜,达米安又进到这个房间,松松垮垮地站在门内,他的肌肉都是松弛的。

“来啊,来啊。”考沃特说,口气很友好。

“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达米安说。

考沃特懒洋洋地横躺在他的靠垫中。他头顶架子上摆着一盏罩着威尼斯金玫瑰玻璃罩的蜡烛,在烛光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美。思忖了一刻,他似乎看出达米安心里在想的事情,于是慵懒地说:“你一定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当然,现在你必须做让你快乐的事。”

他脸上挂着格外少见的甜蜜笑容,一只脚还伸出长沙发椅,晃荡着。他补充道:“或者你可以换到我的位置来。我们玩那个游戏时,当你担任主人的角色,而我成了你的奴隶时,那曾经让你快乐,我记得。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你满足,对吗?我们今晚要不要玩那个游戏?”

达米安仍然站在门口的一片阴影中,俯首前倾,无动于衷。

达米安说:“那个游戏永远结束了。你必须了解到这一点。我们以后不能再玩那个游戏了,阁下,或者听完今天你在舌之剧场所说的那一番话,我该改称你为‘我的朋友’。”

“但我也说了,我们必须做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事。我们必须找到最能令我们感到快乐的小秘诀,然后施行一些我们有欲望去施行的事。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情给你带来过快感,达米安,我是那么觉得的。你当时流的汗水是一个兴奋的男人所流的汗水,并且,你的精液在愉悦中喷射在这些靠垫上。这个游戏没有理由终止啊。来吧,躺在这儿,我来帮你脱下靴子和马裤,然后吮吸你的脚趾,舔你的毛发。”

“我看你根本是什么也不懂,”达米安坚定地说,“那时候我得到的快感,是当我的身体像我的命运一样受你指挥时,我从自己仅存的独立的思想中得到的快感。我的生计完全仰赖于要能够取悦你,还有其他的事情,比如:为你准备好你的领巾,为你奉上酒和果脯,为你呈上鞭子和小雪茄。如果我这样都还能把我的种子洒在你身上或你的垫子上,我的主人啊,是因为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过这样的画面——我是一个纵情声色、骄奢淫逸的苏丹,看着你从踝关节到颈项,都被捆绑着,绑绳切割着你精致的肉身,肤黑的女孩儿用牛鞭抽打着你……只要脑中有这幅想象中的血淋淋的画面,我就能射精。先生,我的朋友,这样我就能完成我的职责了。而现在,我从我的职责中被豁免了。”

考沃特坐直了身体,阴影追逐着他和达米安,他象牙色的眉毛像笼罩着云雾。

“或者,”考沃特含糊地说,“我们可以就这样开始。我没办法,我恐怕,不能提供肤黑的女孩和牛鞭,但绑绳倒有不少,或者你可以把我绑起来,伤害我,这样就能满足你的欲望。”

“你还是不懂,”达米安说,“那是我作为一个仆役、一个奴隶、一个有主人的人的欲望。那些欲望是在受命之下的隐秘的欲望,不是他自己的。现在我是一个自由人了——至少在你的说法中如此,所以我必须开始学会拥有一个自由人的欲望。我所欲求的可能跟你毫无关系,我所欲求的可能是躺在洛绮丝女士的怀里,听着她甜美的声音轻唤我为她的爱人,轻唤着我为她心中热恋之人,轻唤着我为她亲爱的宝贝,或者是其他我闻所未闻的温柔称呼;我所欲求的是她的手指怯怯地抚摸我的头发,我所欲求的是温柔、是亲切。也许我所欲求的永远不会实现,因为我并不知道她是否想要我,无论我是被捆绑的,又或我是自由之身。我的主人,我的朋友,不求回报的欲望,也许会像你这个新经济体中公共厕所的问题一样棘手。”

就是在那时,考沃特感觉到这个新创意的第一波震动,给乱言塔带来了极大的欢愉和极大的恐惧。这对他来说,是切实的问题——他和达米安快乐游戏的废止,达米安竟对洛绮丝女士有意,不管洛绮丝是否能够回应达米安的心意……这些问题的解决之道,与艺术有关,与叙事有关,与剧场有关,这些他都在刚结束的这很长的一天中约略勾勒过。因为,这个社群中的成员都不再有特定的身份或职责,他们都要在骤然间获得的自我中重新寻回自己,那么,会有一个方法,一个特别的方法,一个最好的方法将出现,那就是将这种自我探索,转变成一种对过往历史和未知未来的演绎。即使只是一种空想,若能在全体人之前搬演,对大家都有裨益。而且在剧场里,考沃特和达米安又会轮流上演主人和仆役的戏码;另外,在剧场里,洛绮丝会安全无虞地刺激达米安或者对达米安产生欲望,这远比现实中达米安一边克制自己,一边一意孤行地站在洛绮丝的门前等待回应,更有效果,更有结果。

但是考沃特还没准备好将这个能带来普遍利益的新策略提出来供大家考虑,所以他对达米安说:“我如此建议:既然我现在感到一种寻求释放和快慰的急切冲动,我们不如寻找一种完全平等和平衡的方法来使得每个人都得到享受,最后我们两人都可以各行其道、高枕安睡。所以,我提议我们两人都躺在这里,脸颊对脸颊,阳具贴阳具,赤裸躺在地毯上,对彼此完成有如镜像一般的相同动作。你吻我也吻,你握我也握,直到达到满足,这将被确定为我们两人之间新的平等条例和尊重条款,这将决定我们最后选择做些什么,或不做什么。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我的朋友。”

“我觉得,”达米安说,“这是一个优雅的解决方案,带着从你的怀抱里取得直接又不虚伪的快感这一意图,我愿意接受你的提议。”

然后他们宽衣解带,一起躺卧,嘴唇对嘴唇,阳具贴阳具,尴尬得像两个处男。达米安在考沃特曾是禁忌的嘴唇上给了他悠长又猛烈的一吻,考沃特先是有些退缩,后来又大方地迎接并回吻了达米安,用的是同样的力度。事情继续发生着,一开始两人有些笨拙,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兴奋激烈和勃勃生气,两人互相策动着,发挥着创造力,奇妙地回报着对方每一次的欣然接受。那些细节留给你去自行想象就好,我知道你的想象力所引发的快速喘息,所制造的喷涌精液,比我用笔墨描出的影影绰绰的欲念,更具有繁殖能量。但我能向你保证的是,他们最后同时达到了一个最大获全胜的、最躬身曲背的高潮射精,他们一起号叫着,那是一种诚实的欢愉和一种共享的勋绩。考沃特暗自思忖:“我们的这个新联盟顺利地、别出心裁结成了,我想继续行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