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汤馆之行路

1

早上六点时起了晨风,忘川江面上荡开层层叠叠的水纹,过往的阴船也歇下来靠在江边上,等待夜晚降临,渡亡灵过河。而对鬼魂来说,此时正值阴阳交替,凛冽的阴风刮得正盛,扇到脸上跟刀子在割一般。罗谏达又刚从水里出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体上,冻得他直哆嗦。饶是如此,他也顶着寒风往前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不移。

五味汤馆外,屋檐下两个红灯笼晃得厉害,幽幽灯火在进出的客人身上跳跃。等店里客人所剩无几,寂燃掀开门帘,吩咐外面的服务生灭掉烛火,免得光芒太盛,大白天的灼了眼。服务生应了声,刚要抬把椅子站上去取灯笼,就看雾色里,朦朦胧胧多出道影子来。

小姑娘眼尖,远远地就看清楚了是谁,挥着手笑喊,“罗老爷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汤馆坐坐呀?”

那罗谏达是五年前刚到地府的古稀老鬼,本该早早投胎转世,可他和老伴伉俪情深,宁愿在江边上做些苦力活,也不肯早些跟鬼差轮回去。他总说要等老伴阳寿尽了,两人手挽手一起走,总归不让老伴遭人欺负。寂燃也知道他,每每见着了,都要叹一声,道:“何必呢?源深缘浅,总待散时。”

罗谏达的工作说来也辛苦。忘川江潮水涌动,时不时把江里的枯骨残骸冲上来,他就一次次地淌着水,将骸骨放回江里。地府阴冷严寒,忘川江水汇集四方怨气冲天的冤魂,更是冰冷刺骨,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鬼也经不起折腾,可罗谏达硬是咬牙扛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为替他老伴积阴福,在阳间好生活几年。

跟服务生打过招呼,罗谏达进了汤馆看见寂燃,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见我老伴在哭。”

2

很多时候,人性其实是冷漠的。他们或许会对陷入困境的可怜人投以怜悯的目光,但绝不会施以援手。

就像此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抱住中年男人的大腿,满是皱纹的脸上泪痕斑驳,凄声哭喊:“你告诉我伢子到底去哪儿了啊?!你不要我这把老骨头活了就算了,伢子是你亲儿子啊,你咋就这么没良心呢!”

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对着地上的一对母子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有的还拿手机拍了照,说不定已经传到网上了。中年人见状,心下越发慌乱,穿着皮鞋的脚猛地踢向老母亲,一边怒骂道:“你个老不死的!都说伢子去他姨家了,你还要我咋解释?!你是要我身败名裂去死你才甘心是吧?这世上有你这么坑儿子的,早该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他这边骂骂咧咧,心急如焚,下脚更不知道轻重,再一用力,居然生生把老太太踹翻了。老太太歪着头躺在水泥地上,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一动不动,嘴边上还有残留的血沫。

中年人一看事情闹大,慌得不得了,可面儿上还是强装镇定,掸掸裤脚上的灰尘,扒开人群溜走了。围观的人们指着他的背影骂着“不孝”“畜生”等词,仿佛不骂他一顿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等中年人消失在视线尽头,人群也渐渐散了。发了微博的人不忘回复朋友圈的评论,把事情结局添油加醋地再详细描述一番。

街头的梧桐叶早已凋落,寒风卷起满地枯叶,打了几个旋儿后落到老太太身旁。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枯瘦的身体不时抽搐,双眼黯淡无光。

3

中午时,值班民警正要吃泡面,就看那老太太又来了。

任谁都知道,她最近一周来,消瘦速度快得吓人。原本还算红润的面颊变得蜡黄瘦削,颧骨高高凸起,两颊深陷,嘴唇干裂得厉害,层层死皮翻飞。以前人们提起易宛菱,脑中浮现的总是那个笑眯眯的和蔼老人,她兜里时常装着糖,遇到小孩子脆生生地叫她“易奶奶”,她便满面笑容地答应,掏出颗糖果递给小孩。

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执意和身为长工的罗谏达在一起,遭到家里人反对,便干脆和丈夫私奔,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两人相敬如宾几十载,始终恩爱如初,羡煞旁人。只是自丈夫五年前去世,她的笑容便少了许多,孙子失踪之后,更是迅速沧桑下去。

看见苍老的妇人拄着拐杖在外面徘徊,枯瘦的身体犹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倒下,民警也觉得于心不忍。并非是他不想帮老人找孙子,只是人家男孩的父母都开口了,孩子只是去姨家住段时间,又说老太自老伴死后就有了臆想症,不用理会她。如此一来,民警们也不好擅自做深入调查。

老太太来了警局好多次,次次拉着他们民警的裤脚求帮忙找孙子。前两天上面来检查,见门口坐着一个要饭一样的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有冤情,局长当场就脸青了,连连跟人解释那是个疯婆子。等送走上面的人,局长劈头盖脸就把手下一通好骂,明令禁止这老太太再来,以后要再出现,当神经病轰走就成。

可这值班民警就怕老太太就地一躺,讹他一把,他这辈子不完蛋了?想到这里,民警推开泡面碗,主动上前招呼老太太进来,“奶奶,您先坐,我给您倒杯水去。”

老太太受宠若惊,自从上回撞见局里检查,她哪再受到过这种待遇?

见人态度良好,不像之前那般冷淡,老太太反倒觉得不安,坐在凳子上斟酌了下用词才开口,“警察同志啊,我……”

“奶奶,您叫我‘小王’就好。”警察站在饮水机前,回头笑了一下。

“哦哦,小王同志……”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无措地低头看着脚尖。来警局的路上想的那些说辞,她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奶奶,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小王估摸着她也是为那事来的,把茶水放她面前,不慌不忙地开口,“不是我不想帮您,您说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为了孙子的事东奔西走有多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那……那……”老太太激动地搓着双手,一下子站起来,衣角不小心带翻了水杯,水流得满地都是,可她现在无暇顾及。

“只是这事儿吧,的确不好办,毕竟孩子他爹妈都说,孩子走亲戚去了,”小王慢条斯理地拿纸巾擦拭桌上的水渍,“啧啧”了两下,长叹一口气,“我们局长都发话了,这事儿啊,就当您无理取闹,拿我们这些人作消遣,谁也不许再提了。”

老太太大脑空白了一瞬,想起自己的儿子跟儿媳,顿时眼泪直流,捂着嘴巴呜咽道:“谁知道那对畜生到底干了什么?小王同志,你不知道,自从家里拆迁分了两套房和百来万块钱,那两个混账都没正儿八经地工作过,天天就知道赌赌赌,可怜我那伢子啊……”

她哭得伤心,小王却眼睛一亮,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故作关心地问,“那要不,您再把事情的经过跟我说一遍?”

见他有帮忙的意图,老太太赶紧抹了泪,把孙子失踪的事完完整整重复了一遍。

易宛菱的孙子今年十二岁,在镇上念小学,因他爸妈沉溺于赌博难得回家,平时连饭都吃不上一口。易宛菱心疼孙子,就让他晚上到自己家来,她每个月有几百块的生活补贴,虽然清贫,好歹也能让俩人填饱肚子。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那孩子每天都很晚才回来,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倒头就睡。老太太年迈,是有些老眼昏花,但不至于连孙子这么明显的变化都看不出来。眼看着活泼开朗的孙子一天天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上也常出现些莫名的淤青红痕,易宛菱拄着拐杖,踮着三寸金莲就杀到学校去了。

一到学校才知道,学习成绩很好的孙子最近上课老走神儿,有时候望着黑板就偷偷流眼泪。老师也察觉到不对,私下里找他谈过,可这孩子太倔强,咬紧了牙关不松口,什么话都套不出来。老师也想过找他父母,但一直联系不上人。老太太一想,那俩畜生八成又在赌场。

回了家,老太太趁孙子熟睡,偷偷掀开他的衣裳,不料她刚一靠过去,孙子在睡梦中突然大喊大叫,像溺水了一样,手脚胡乱挣扎,脸色惨白如同鬼魅,在黯淡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啊啊啊啊!”

孩子紧闭着眼睛,满头冷汗,说出的话让易宛菱全身的血液都被凝固了一般,从头凉到脚。从这句话里,她不得不去猜测孩子是否遭虐待了。难怪每次很晚才回家,难怪弄得满身是伤,都怪她年老无知,连孙子遭了这么大罪都不知道。

易宛菱一边压抑着悲痛一边将孙子摇醒,孩子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放大的瞳孔中满是恐惧。

“没事儿,伢子,奶奶在这里,奶奶一直陪着你哈。”她把孙子搂在怀里,脸上每一道褶皱里都是心酸和无奈。她本就是大家闺秀,结婚之后被丈夫宠着护着,这一辈子没吃过亏,没跟人吵过架。可这次为了孙子,她打定主意要把那个畜生揪出来,哪怕是要赔上自己这条老命。

但让易宛菱想不到的是,无论她怎么哄,孙子都不肯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爸爸说,如果说出去了,他和妈妈就会被杀死,”孩子抱紧了她的背,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奶奶,我不要爸爸妈妈死,可是好痛啊,好可怕啊……”

4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问题,”小王敲了敲桌子,皱起眉头,“那您之后去找过孩子的爸妈没?”

老太太撩起衣角揩了揩眼睛,收敛起愁容,尽量平和心态,“第二天我就去找他们了,可人没找着,也就是当天晚上,伢子就没回来过了……”

易宛菱悔恨交加,那天她就不该跑出去,待在家里陪着伢子多好。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没人能告诉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孩子自己跑出去,还是被虐待他的人掳走了,她根本不敢去想。

得知事情的经过,小王也觉得那对夫妇不对劲儿,但现在这话可不能明着说。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盯着水里漂浮的茶叶,缓缓说道:“看情况,我倒是可以瞒着领导,帮您私下里调查。”

老太太一听这话,仿佛看见了希望,嘴唇不自主地抽动了几下,眼里满是欣喜。

“小王……小王同志,我……我给你跪下了。”老太太激动地说着,丢开拐杖“咚”的一下就跪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连连嗑了好几个响头。

这番动作可把小王吓得不轻,小时候常听老一辈说,被年长的人磕头可是要折寿的。他赶忙把老泪纵横的易宛菱扶起来,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愧疚,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别客气,”沉默一下,他突然望着别处,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年头,什么都在涨,就是工资不见涨。眼瞅着就要结婚了,丈母娘偏偏要我在市里面买套房,您说我一小警察,哪来这么多钱啊,是吧?啊哟,这可把我给急坏了。”

老太太目光有些呆滞,不明白小王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见老人家还没明白,小王只能进一步暗示,“您想想,买房要花多少钱啊?我都穷得叮铛响。这要私底下去查案,又不能开警车去,开自己的车吧,油钱也是一大笔开支……”

“这个油钱我付!我付!”老太太总算反应过来,掀开外面几层衣服,从内兜里取出一个发黑的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几枚硬币,几十张皱巴巴的一元、五元或十元纸钞,还有一张她老伴的两寸免冠照片。

小王假装望着别处,眼角的余光却把老太太的动作扫了个遍。

钱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连一张红色的都没有。

他脸色有些阴沉,没想到说了半天,老太太是个穷鬼。

易宛菱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颤巍巍地把纸钞理顺了叠在一起,连硬币一起捧在手里递给他,像面对佛祖的信徒,虔诚中带着哀求,“小王同志,我儿子不争气,房子早被抵押了,老伴又走得早,就靠我一老婆子那点儿津贴讨生活,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去卖血也得把油钱给你挣回来……”

“行了行了,”小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送她出去,“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老太太捡起拐杖,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她佝偻着背,一手捶了捶酸痛的腰,每一抬腿都艰难万分。踏出警察局时,她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回身道:“小王同志,还有一件事,请您务必留心我儿子和儿媳妇。”

那夫妻俩赌上瘾了,房子、车子早变卖出去抵了债,可早上她看见儿子居然穿得整整齐齐,一双皮鞋崭新,保准是近两三天才弄到手的新货。不是她见不得儿子好,只是他到底哪儿来的钱,实在让人生疑。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我们快上班了。”小王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掉了,大声催促道。

等老太太走了,他看了眼已经涨得没法吃的泡面,又看看桌上那些零碎的纸票,扬手就把泡面盒扔了出去,然后跷起二郎腿,哼着小曲点开外卖软件。

5

眼看就要入冬了,易宛菱没有哪怕一件外套可以御寒。她把老伴的军大衣改了又改,白天当外衣穿,晚上裹着睡觉,又在垃圾桶里捡了一顶破帽子,洗干净了当宝贝一样戴在头上。她身上已经没有几块钱了,一毛两毛的加起来,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凑不够小王说的“油钱”。可一想到警察同志或许可以帮她找到孙子,衰老虚弱的身体总是充满无穷的力量。

她白天到处捡矿泉水瓶卖,饿了就翻垃圾桶里的烂苹果、烂梨子吃,连果核都能吞下去。她也去献过血,可人家不要,一是年龄限制,二来身体状况也不达标。护士站的小妹妹见她可怜,反倒悄悄塞了几盒牛奶给她。易宛菱一点儿都舍不得喝,全藏起来留给孙子。

等孙子回来,不知道都瘦成啥样了,她没钱给他补,几盒牛奶下去,怎么着也能补充一点儿缺失的营养。可令她失望的是,小王那边始终没有新发现。每当她忍不住去询问进展,小王就恼火地把她赶走,生怕被其他同事看见,嘴里还嚷嚷着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线索,他腿都要跑断了,上班累到吐血的同时还要瞒着领导帮她找人,要再这么频繁地纠缠他就不管了。

易宛菱叹气的同时也觉得心生愧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给变卖了,换成钱给小王当作“调查费”。

除了把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她也不止一次去儿子家门口堵人,一坐就是一整天,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么一来,总算把人给堵住了。

中年男人又恢复了落魄模样,胡子拉碴两鬓斑白,趿拉着破拖鞋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老太太一看见他,所有疲倦都烟消云散,爬起来就是一番劈头盖脸的痛骂。中年人早被骂得麻木了,掏了掏耳朵,吹飞指甲里的皮屑,冷笑一声,“妈,看来上次没把你踹够啊!”

老太太一愣,随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不待中年人说话,她丢下拐杖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揪住儿子的耳朵就把他往自己身前拖,一边破口大骂,“逆子!逆子!看我不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看我……”

她体型瘦小,踮起脚都不到儿子肩膀,力气更是连人家一只手都不如。怒火攻心之际,她只觉得手腕被中年人一扣,紧接着便被掀翻在地上。

腰椎硌在凸起的门槛上,痛得她有一瞬间失神。她动了动,似乎是闪了腰,一股钻心的疼直窜到全身。

其实她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曾经优秀的大学生儿子,如今会变成这样。在拆迁之前,儿子工作能力出色,也孝顺老人,儿媳虽然瞧不起他们,但表面上还不至于撕破脸。拆迁之后,他们手里有了大把的钱,吃穿暂时不愁,她和老伴辛苦了大半辈子,本指望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没想到儿子儿媳双双迷上赌博,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毁了唾手可夺的幸福。

易宛菱一生都活在老伴的保护下,没想到老来被儿子这么欺负,顿时双腿一蹬,就在楼道里嚎啕大哭,“你还我孙子,还我孙子啊……”

震耳欲聋的哭声将整栋楼的人都惊动了,不少人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偷看,中年人被逼无奈,只能先婉言安慰,“老……妈,有什么事儿咱先进去说,躺在这儿多丢人啊。”

老太太充耳不闻,彻底抛弃大家闺秀的涵养矜持,用这辈子最大的音量哀嚎,“你还我孙子啊,你告诉我孙子去哪儿了啊!”

中年人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将人连拉带拖拖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隔绝他人好奇的视线。

“妈的妈的!就知道你孙子你孙子,老子不是你亲儿子?你非要把老子往绝路上逼?!”中年人一脚脚踩在老太太干瘪的肚皮上,面目狰狞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他被老子卖了,你知道老子欠了多少债不?一千万,一千万!那小畜生还有点儿价值,算老子没白生他……”

后面的话,老太太浑浑噩噩中没听清,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卖了”这两个字上。“卖了”是什么意思?当牲口一样,任人糟蹋凌辱,受尽折磨?

冷风肆意地刮,“啪!”的一声撞开了没关严的窗户,窗子砸到墙又反弹回去,巨响将屋里两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气氛一度紧张,中年人也没想到自己怒极了居然会对母亲下毒手。几乎一瞬间,他便想到那个人最近给自己吃了的某种东西。

那东西很好,让人欲仙欲死,忘记所有烦恼。虽然知道碰不得,可他已经染上了,和他老婆一样,怎么也戒不掉。

“妈,你别再跑到警察那去嚼舌根了,就当给你儿子一条生路。”中年人语气软下来,目露哀求。

老太太就那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却让中年人胆战心惊。他知道自己的妈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个很倔强的人,万一她真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吃亏的还是自己。一想到万一这事儿捅出去,那个人冰冷如蛇蝎的眼神,他就不寒而栗。

“妈,他是我生的,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要是喜欢孙子,我和他妈再给你生一个,罗家的香火绝对不会断。”

老太太仰望天花板,眼泪沿眼角滑下去,半晌儿才颤声问,“你……把伢子卖给谁了?”

中年人脸颊上的肉跳了两下,手伸到裤兜里掏出根烟来,好几下才点燃。他吐出一口烟圈,缭绕烟雾中,神色有些复杂,“趁我还认你这个妈,就什么都别问了。”其实他有些后悔一激动就把这事泄露出来。以他妈的个性,已经不可能袖手旁观了。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让他妈永远闭嘴。可一想到当年他妈省吃俭用送他上大学,早已经丧心病狂的人突然下不去手了。

老太太从儿子家里爬出去,在路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去找小王。

6

易宛菱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正和女友散步的小王,可回应她的是小王冷冰冰的不屑态度。

“奶奶,实话跟你说吧,上面都禁止调查这事儿了,我不可能冒着被革职的风险替你出头。你还是死心吧,别得罪了人,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心思单纯的易宛菱还没意识到自己被蒙了,颤着嗓子问,“你……不是你要帮我查的吗?”

她从儿子家里出来,一路连滚带爬,闯红灯横穿马路,差点儿被货车撞飞,以为找到面前的警察就能找到孙子。自从承诺给小王“油钱”,她蓬头垢面过得像个乞丐,身上因常在垃圾堆混迹散发出一股恶臭,落魄的模样遭无数人嫌弃,没想到得到的回报,就是这种结果。

“你说了要帮我啊,”她伸出老茧横生的手抓住小王的衣角,花白如枯草的头发乱蓬蓬的在风中晃动,“你收了我的钱,你说会帮我把伢子找回来的啊?!”

“呵呵,你那点儿钱就够我几顿外卖的。”小王皮笑肉不笑道。

“我去告你,不负责,不为人民做主……”老太太气得直哆嗦,拐杖“砰砰砰!”地在地上戳,大喊大叫之间肺里的空气像被抽干了般,让她禁不住一阵咳嗽。

“那你去告吧,看谁理你。”小王满不在乎。

小王的女友瞥见老太太脏兮兮的衣裤,藏满污垢的黑色指缝,厌恶地往男友身边靠,掩着鼻子嗲声嗲气道:“叫她走开啊,恶心死了。”

“没事儿没事儿,宝贝我们走哈。”小王赶紧哄着女友,绕过老太太走开了。

易宛菱立在萧瑟的风里,仿佛化身成一座雕像,低着头默默垂泪。

她不懂法,出了事只知道找警察,要是警察都不愿意帮她,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所以小王搂着女友轻飘飘地走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世界上没人会帮她了。她就是一个患了神经病的老婆子,诬陷儿子、诅咒孙子,让一家人不得安生。

易宛菱不笨,她从儿子的话里隐约猜到孙子已经落入别人手里,甚至已经遭遇不测。可她不愿意相信。她只能凭自己的双腿,一路走下去,寻找孙子可能出现的每个地方,饿了捡东西吃,困了衣服随便一裹躺街边上,嘴里始终念叨着,“伢子”……“伢子”……

又到了中午,易宛菱翻遍臭气熏天的垃圾桶也没找到能吃的。附近流浪狗很多,她怎么抢得过?

垃圾桶底部有只死老鼠,她直愣愣地盯了半天,咽了咽口水,心想,这要是烤着吃,就算没有盐,至少也是肉啊,肯定解馋……

心理还在纠结,饿极了的身体却已不受控制,竹竿一样的手慢慢往死老鼠伸去。

“奶奶,您吃这个吧。”

最先让她回神儿的不是清雅温和的嗓音,而是打包盒里散发香味的牛肉面和烧饼。她愣愣地抬起头,看见眼前美丽的女人,不由惊呼,“姑娘,是你啊!”

话音刚落,她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往旁边栽去,多亏女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塑料盒打开的那瞬间,诱人的香气席卷易宛菱全部神智。她狼吞虎咽地扫荡了美食,末了才满怀感激地接过女人递来的纸巾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说,“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啊。”

那天她被儿子踹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时,也是眼前的姑娘救了她,带她去医院检查。虽然病痛一大堆,但她没打算治,也没跟姑娘道别,悄悄地就溜了出去。

女人笑着摇摇头,屈膝在旁边坐下,“您好像遇到麻烦了,需要我帮忙吗?”那双漆黑的双瞳就那样看着她,如包容万物的澄澈星空,波光潋滟,似是能把人看得透透彻彻。

事到如今,易宛菱也不想瞒着救过她两次的漂亮女人,就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女人听完,脸上依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拾起脚边的包裹,拿出一件厚实的棉衣来,抖了抖披在易宛菱身上。

“姑娘,这哪行啊?”她说着就要拿开崭新的棉衣,但被女人轻轻制止。

“一位故人托我照顾您,所以请您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女人嘴角的笑总让人如沐春风,好像再大的苦难也能被这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化解,“我姓孟,叫寂燃,您的苦恼我已知晓,请您放心。”

易宛菱不太理解她话里的含义,刚想追问就听寂燃“啊!”了一声,随后低喃,“来得真快。”

寂燃站起身去,也没跟易宛菱打招呼,很快离开了这片区域。

7

女人离去后不到几分钟,易宛菱就被两个黑衣壮汉架进面包车里,带往一座废弃大楼的某个房间。她被人用力地丢在地上,溅起厚厚的灰尘。

房间很乱,遍布密集的蜘蛛网,陈旧的家具堆置在墙角,几扇窗户关得很严,破布般的窗帘一拉,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

男人跷着腿靠在椅子上,身后站了一排戴墨镜的黑西装大汉。他可能是觉得一个老太太构不成多大威胁,没有带太多人来。

易宛菱只觉得后脑勺一痛,随即腘窝也被人猛地一踢跪倒在地。她努力抬起头想看清面前那个人的脸,可是她什么都看不清。房间里太黑了,她只能看见模糊的几道轮廓。

“我就是想警告你,别他妈多管闲事!”饶成化吐了口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满脸阴鸷,“要是听话,我可以给你点儿钱,让你安度晚年,就像你儿子,拿了钱,爱滚哪儿就滚哪儿去。”

饶成化家里开了几家赌场,有钱有势。易宛菱儿子就是栽他手里的,赌博、吸毒,一步步陷入泥淖。

听他提到自己的儿子,还让不要再管闲事,易宛菱就知道,自家孙子的失踪绝对跟眼前这人脱不了关系。

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身体冷得不像话,猛然挣脱黑衣人的束缚,扭曲着面孔朝椅子上的人扑了过去,“我的伢子!把我的伢子还给我,还给我啊……”

老人悲怆的哭声仿佛来自地狱,凄凉得让人心生绝望。

饶成化皱了下眉,他不是还心存善念的人,不会对老人产生丝毫同情。

“跟人说的一样,油盐不进!”他冷哼了声,嘴角扬起讥讽的笑容,“还给你?那你儿子欠我的一千万,你来还?”他上下打量了下老太太,做出一副要呕吐的表情,“不过可惜,我对老女人没性趣,想想都恶心。”

易宛菱的脸色如他所料,瞬间变得惨白。

“年轻的身体很有活力,在床上任我蹂躏的样子也很可口,”他说着,舌头色情地舔了一下嘴唇,“我记得你孙子很乖巧,躺在床上很少挣扎。知道他怎么死的吗?高潮窒息法听过没有?”

饶成化摊开手,“其实我很想跟他多玩玩,可惜一不小心玩过火了,他就没了。”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说话的语调平缓无波,好像一条人命在他手上,是能顺手丢弃的破抹布。

“嚯,别拿那种眼神看我,你孙子是被你儿子亲手交到我手上的,我可没强迫他们。”他无辜地摊开手,继而阴冷一笑,“要怪,就去怪你儿子吧。”

这些话给老太太造成的冲击很大,她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那些人的拳脚像雨点儿一样砸在她身上,剧痛连连爆开。

她还曾幻想,能找回孙子,平平安安地抚养他长大,弥补儿子误入歧途的遗憾。可她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8

大概再有几下,已经昏厥的老太太就该咽气了。

饶成化撑着头打哈欠,无聊地等待闹剧落幕。一个孤寡老人,死在深山野岭也不会有人追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会事先打通关系。

就在他想给相关人士透个口信时,某种压抑凄厉的悲鸣像海啸一样直灌进他耳朵,再窜到脑海深处,让他整个人都禁不住摇晃了几下。

“老大!”旁边立即有人扶住他。

那一刹那,所有人的动作突然都停住了。

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咄咄声在空旷的废弃大楼响起,由远及近,从声音的频率判断,来人步伐并不快,却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这里。他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人会来。

寂燃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腐朽大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老太太躺在地上,几乎快感觉不到生命的痕迹。她鼻子口中都淌着黑血,手脚以违背生理特征的幅度诡异扭曲,身上大小伤痕无数,只从微微起伏的胸膛可以辨别出,这人还活着。

寂燃算了下,老太太还有三年阳寿,但双腿已残,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看到易宛菱这副凄惨的模样,她倒是很庆幸没把罗谏达带来。地府最近正整顿风气,阎王明里暗里提醒她多少回,别有事没事就把鬼魂带回阳间溜达,破坏阴阳秩序。寂燃从来不明着拂他面子,这次依言没带罗谏达重返阳间,目前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空气一瞬间凝滞,风也不再流动。除了饶成化以外的人都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离了魂魄,抬起的手一直停在空中,眨眼的动作维持半睁半阖的状态。

“你是什么人?长得还不错,不过我对成年女人没兴趣。”饶成化惊异之后,勉强稳住摇晃的身形,反过来挑衅眼前突然出现的神秘女人。

寂燃不想理会他,径自拿出一个笔记本,以平和的语调念着,“饶成化,现年三十七,走私、贩毒,有特殊性癖——恋童,强奸并杀害四到十四岁男童共八人,阳寿74,”念到这儿,她较为疑惑地“嗯”了声,又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长寿的人渣!”

饶成化在听她报出自己罪行的时候就已经吓得腿软,但他好歹也横行霸道多年,很快反应过来,沉声道:“是谁派你来的?你调查我多久了?”

寂燃合上笔记本往黑暗的地方一丢,笔记本就不见了踪影。她撩了下长发,也不在意饶成化的问话,“虽然你阳寿未尽,但我不喜欢可恶的人活在世上危害善良的人。”

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危险,饶成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手摸到腰间别着的枪支,“你以为这种话就唬得住我?!”

“不是唬你,”寂燃摇摇头,“按理说,你应该接受人间法律的制裁,但是我想,你权势滔天,恐怕不太容易。”

饶成化不等她说完就仰头大笑,“制裁?你首先得拿出证据来,你说我杀了人,证据在哪儿?谁看见了!

“不需要证据,我非凡世之人,不受法律约束。”寂燃拿出一条断裂的红绳,“埋在你家地底下的那些孩子,就是被你用这种东西束缚了灵魂,不敢找你报仇,对吗?”

将尸体的舌头、手脚用红绳拴住,口不能言,灵魂不能移动,就不能化作厉鬼找人报仇。

饶成化寒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周遭温度迅速降至冰点。令人胆寒的恶意铺天盖地地笼罩在他身侧,而他只能看见数道模糊的黑影,带着作呕的血气和腐臭,像极了被他残害过的那些孩子。他们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抱住他的裤脚、大腿和腰部……

“啊……啊啊……”他发出一声哀嚎,头发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往上提,整个人朝后仰,脸部因极端痛苦而扭曲。拉他的东西力道很大,手脚也被什么抱住动弹不得,短短几分钟时间,饶成化竟然被生生扯破了头皮,露出血腥的皮肉来……

他们还没有满足,饶成化用在他们身上的酷刑比这更残忍。他们从头皮开始,一点点将男人全身的皮都剥了下来,过程漫长艰难,男人凄厉的吼叫响彻整座废弃的大楼。

寂燃淡淡地望着地上那个捂着头尖叫打滚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阻止孩子们的剥皮行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渣,这些孩子本应该走在成长的路上,或许家人陪伴,或许朋友环绕,可如今被破坏的人生,已经无法修补。

“好了,走吧。”她抱起老太太,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离开这污秽的地方。

等她一离开,黑衣人们突然一惊缓过神儿来,却发现老太太不知所踪,而他们叱咤风云的赌场老大已经停止了呼吸,死相恐怖。

9

易宛菱做了一个恍惚迷离的梦。

碧波荡漾的湖边上,死去已久的老伴在帮她梳理打结的枯发,伢子追着蝴蝶沿花中小径在奔跑,祖孙三人,再幸福不过了。

她紧紧拉着老伴的衣襟,生怕他一转眼又消失在她面前。

“我就知道,没有我,你要遭欺负。”罗谏达放下梳子,从背后将她环在怀里,“宛宛,我和伢子会等你,你别急,等活够了再来找我们,我们一直等着你……”

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她面前,伸出手帮她擦眼泪,心疼地说,“奶奶,别哭,我和爷爷一直会保护你的。”

易宛菱点点头,看着他们爷孙俩手牵着手,回头向她招手,然后一步步迈进黑暗里。

病床上的老太太眼角溢出泪花,寂燃替她擦了,对护工说,“老人家就麻烦你了。”

“这点请您放心。”女护工有清澈的眼神,灵魂也同样干净。

寂燃回到地府汤馆,一老一少正喝着汤暖身子。

“这次的事,可多亏您了。”罗谏达一见着她,赶紧拉孙子起来道谢。

“应该的,”寂燃淡笑,“汤可够,我再帮您盛点儿?”

“不了不了,我们该去干活了,宛宛住院花的那些钱,我总得还您才行。”

“您不用客气。”寂燃顿了顿又道,“您还要等吗?”

“等,等!”罗谏达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脸上晕开可疑的红色,“您也看见了,宛宛啊,离开了我就只能被欺负。”

寂燃又笑了,亲自送他们出门。

服务生无聊地在看电视,正巧调到人间新闻频道,声音甜美的女主持用万年不变的语调播报道:“今日下午两点,一对夫妻疑似遭债主追债,逃亡过程中双双撞上货车……”

另一条消息,“……经检查,民警王某涉嫌贪污及诈骗,目前已被拘捕等候法律……”

寂燃倚在门口,看了眼电视,又透过氤氲夜雾,看见祖孙俩在江边拾枯骨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离她最近的服务生没听清,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您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快准备吧,客人快来了。”

“哦。”

夜风渐起,屋檐下的灯笼点燃了烛芯,红色光芒在黑暗里摇曳。

江面雾气重重,阴船歇了一天,该是渡亡灵过江的时候了。鬼夫撑起竹篙往水里一划,语调拖得老长,“起……嘞……”

船头灯亮起,万千烛光如点点繁星汇聚在江面。灯火辉映,水花飞溅,演绎着一幕幕洗涤不尽的前尘往事。

老鬼走在前面,赤着脚将枯骨捧回江里,稚鬼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偶尔捡起爷爷遗漏的骸骨,同样虔诚地往江中送去。

一情一思犹未断,奈何桥畔伤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