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汤馆之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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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归根,在外漂泊得再久的游子,都是要回家的,何况死人?

1

前夜里刚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的,客车轮胎陷进泥坑里,司机加足马力都开不过去。没办法,车上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只得脱了衣服下去推,可嘿呀嘿呀地铆足了劲,偏偏那客车还是纹丝不动。

文长生看着越发昏暗的天色忧心忡忡,自言自语道:“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呀?”

“别急,应该快了。”旁边的女性笑着说。

文长生诧异地撇头去看女性,脱口道:“你是谁8">女性非常漂亮,头上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碧玉簪子,知性又优雅。再加之穿了一身跟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复古淡绿色旗袍,连手里提的布包上都是精心描绘的水墨风景,活脱脱从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你好,我叫寂燃。”

笑容美,声音更美,空灵稳重,简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文长生顿时有些脸红,手脚都无处摆放。她曾励志要成为女性这样端庄文雅的人,最好能做个朝九晚五的白领,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闲暇时读读喜欢的文学作品,养花喝茶,最好还能养条小狗,给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增添几分兴味。

可是眼下,她过得跟期待中的生活完全相反。

身上穿的是大一入学时买的衣服,衣摆和领口早洗得脱了色,一双三十块钱的板鞋穿了两年,在修鞋匠那补了又补,满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她现在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大脚指已经钻出了破袜子,在潮湿的鞋里泡得发白。

文长生羞得无地自容。

见她不说话,寂燃主动开口:“你家住得远吗?”

“不……不远,就在前面,大概还有三四里路。”在上大学之前,文长生也曾神采飞扬过,只是现在,她习惯了在比她“高等”的人面前唯唯诺诺,别人话要是再说重一点,她可能大气都不敢出了。

寂燃又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能陪我吃点东西吗?一个人怪寂寞的。”

文长生不好拒绝,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从寂燃手中接过巧克力,小口小口地咬。

“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寂燃的态度很随和,文长生慢慢放下紧张的情绪,“我家的话,有我阿爹阿娘,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一家五口啊。”寂燃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黑壳笔记本,仔细对比过后点点头,“那就是你,没错了。”

“什么没错?”文长生小心翼翼地问,生怕遭人反感。

“没什么,这段日子那边在搞演习,加强管理防止犯人逃脱,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很多事情都乱套了,情报失误率很高。”寂燃放好笔记本,朝她伸出手,“再正式介绍一下,文长生,我叫寂燃,是来接你的。”

文长生盯着那只纤纤素手,许久没动弹。

2

回到村子里已经是黄昏时节,田地里许多人在劳作。这个村子土地贫瘠资源匮乏,从日升到日落不停耕耘,也只够一家人勉勉强强度日,不至于去街边上要饭。

文长生的家在半山腰上,她提着许多东西,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一直到进了家门。

什么都没变,四间大瓦房,院角堆着柴火,几把锄头倚在墙上,簸箕背篓四下散落,连她小学六年级时种下的石榴树都还在。

文长生往院子里走,看见七岁的小弟一个人蹲着玩泥巴,满脸糊得跟泥猴一样。

文长生鼻子一酸,亲切地喊了声:“小弟。”

乍一看见文长生,小弟都有些认不出她了,可记忆里又有点印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索性待在原地傻笑,鼻涕直滴到衣领上。

小妹听见文长生的声音,赶紧跑出来,惊喜地大喊:“姐?”

“小妹。”文长生丢下行李,跑上去紧紧抱住小妹。

妹妹今年已经高三了,跟文长生一样懂事听话,学习成绩又好,考上好大学不是问题。

文长生在屋里坐下,见小妹又是给她倒水又是去找拖鞋来给她换上,心头的酸涩更盛。

“阿爹阿娘呢?”

小妹把一双崭新的棉拖放在文长生脚边,一边道:“阿爹阿娘都在地里,我等下把饭做好了给他们送去。”

文长生忧心忡忡,“不是说阿娘眼睛快看不见了吗,怎么还下地去了?”

“没法呀姐,阿爹腰疼得受不了,可马上就要农忙了,我要上学,家里鸡猪鸭都等着喂,小弟还又小,等着人照顾呢。”小妹转回灶屋里忙活,揭开锅盖丢了一把青菜叶进去搅了搅,被浓烟呛得不停咳嗽,“这一大堆活没人做,阿娘哪肯歇下呢?”

文长生想哭却哭不出来,好多话都憋在心里,一时间也说不出口。

小妹把饭做好了放小锑碗里盛着,又捞了几块泡菜放稀饭上铺着。

“姐,我去给他们送饭,再帮着干会儿活。”

文长生连忙起身,“我也去。”

“你都赶了一天路了,早点吃饭歇着吧。”

文长生也没坚持,等小妹走了后把小弟喊进屋里,舀饭给他吃了。

这个村子一如既往地安静,安静得像一个全是死人的地方。

烧水让小弟洗脚睡觉之后,文长生把行李都放进房间里,坐在地上发呆。

这个家一贫如洗,她们姐弟妹三个一间屋,除了两张床,就只有成摞成摞的书。文长生翻了一会,发现很多她用过的学习资料,小妹又拿过来接着用,能省就省。

文长生望着满墙奖状发呆,其中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糊在墙壁正中间,醒目又刺眼。

天色很晚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阿爹阿娘说话的声音,文长生忙想跑出去迎接,但因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生生停住脚步。

“老文,你们家长生出息了啊,毕业了在哪工作啊?”

阿娘乐呵呵道:“在公司里头,一个月四五千呢。”

隔壁王大婶嗓门很大,老远都能听清她的声音,“哎哟,那你们家长生可真了不起,挣这么多钱,咋不把你们一家接到城里住去呀?”

文长生扶在门框上的手猛然收紧。

阿爹抽着旱烟,呼出一口烟圈来,“你男人在外打工,一年也能挣个几万,怎么没把你跟你儿子接到城里住去?”

王大婶一愣,随即尴尬地笑笑,“我这不随口说说吗?话说回来,你们家长生呢,怎么还不出来?”

阿娘道:“小丫,赶快去叫你姐出来,隔壁王大婶来看她了。”

小妹应了一声,咚咚咚地往睡屋里跑,文长生赶紧朝小妹摇摇头,小妹会意,跑回去跟她阿娘说:“姐睡了,可能路上太累了。”

阿爹道:“让她睡,你们说话声音小点。”

文长生隔着窗户,看见她阿爹佝偻着身子往院坝里走。一年多不见,阿爹老了实在太多,颧骨高耸,枯瘦得像晒干的黄鱼,沧桑得连文长生都不敢认。

屋外传出王大婶的声音,“说起你们家长生啊,那可真是厉害了,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给你家小儿子赚够了治脑膜炎的钱,毕业了更是挣大钱,经常给你们买好东西回来,多出息啊。”

王大婶眼珠子转了转,靠近文长生她娘小声说:“婶子,你帮我给问问,长生哪赚的钱?能不能把我家那死丫头也弄去?”

文长生她娘尴尬地笑了笑,“婶子你说什么话呢?我们家长生是名牌大学生,进了好公司钱就拿得多,可你们家姑娘……这,这小学都没毕业……”

“我家姑娘长得好看,不比你们长生差吧?”王大婶挤眉弄眼道。

文大婶心虚地朝里屋看了眼,嗫嚅着说:“不是,我家长生学历高,跟长相没关……”

“得了吧,”王大婶轻蔑地嗤笑一声,“学历高?我家那口子说,城里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不值钱了。你以为你家金贵的长生真在哪个公司上班呢?要我看,要么是勾搭了哪个有钱有势的,要么就是在那种地方做鸡呢!”

文长生捂住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3

第二天一早,家里人起床之前,文长生已经做好了早饭。小妹是第二个起来的,背完书就帮着文长生把饭端到桌子上。

“姐,昨晚上王大婶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嘴欠,村里人谁没被她说过闲话。”

文长生笑着摇摇头,“没事。”

文爹抽着旱烟走出来,看见文长生局促地站在桌子旁,满是褶子的脸上硬生生挤开一个不算和蔼的笑容,“昨晚睡得踏实不?”

“挺好的,阿爹,挺好的。”

文爹没再说什么,趿拉着破拖鞋往外边去了。他习惯早上起来先去地里转转,看新栽的菜苗有没有被哪家的牛羊糟蹋了。

文爹没走多久,文大婶也起了床。她的眼睛就算在白天也不怎么看得见,小妹扶她出来坐在椅子上。文长生刚要给她盛饭,就被她给叫住了。

“让你小妹舀饭,你坐下来歇歇。”

“嗯,阿娘。”

文长生依言坐下来,对着一桌子稀饭泡菜没什么食欲,又站起来说:“阿娘,你们先吃,我去叫小弟起床。”

“不用,不用。”文大婶赶紧说,“他要睡到日上三竿咧。”

小弟几年前得了脑膜炎,留下后遗症,现在都还傻乎乎的,智商比同龄人低了不少。全家人都没指望小弟能像两个姐姐一样聪明,对他们而言,小弟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王大婶哭天抢地的声音,文大婶赶紧叫小妹过去看看。小妹去了很快又回来,慌慌张张道:“阿娘,王大婶被石磨砸在脚背上,一只脚都给砸成肉泥了!”

“石磨?那么重的东西怎么会给砸脚上去?”文大婶慌忙问。

“不知道,好像是王大婶推磨的时候,那石磨不知怎么的就滚下来了,我看,王大婶那脚算是废了。”想起血肉模糊的场面,小妹打了个寒战。

文长生默默听她们说话,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

吃过早饭,阿爹阿娘下地去了,小妹写完作业也跟着去帮忙,文长生借口赶车后身体不舒服,在家里洗衣服喂猪。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两天,家里人见文长生还没有离开的打算,都有些着急了。文大婶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问是不是被老板开除了呀,或者遇到了什么挫折干不下去了呀。

文长生云淡风轻地摇头,只说最近公司放假,不需要上班。

过会小妹又来说:“阿爹腰疼,关节炎又犯了,想去镇上拔火罐,可惜没钱。阿娘眼睛都快烂了也没法治,家里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肉了,小弟馋得不得了,看见隔壁的猫都想扒了皮吃肉。”

文长生还是笑,坐在炉灶前边烧火边看书。现在家家户户要么用沼气要么安了煤气天然气,她们家穷,连做饭方式都还停留在十几年以前。

家里人看她油盐不进,只能失望地摇头。

吃饭的时候,文爹发了一通脾气,倒不是针对文长生,而是骂小妹成绩太好,万一考上了好大学,他这个老汉是不是要去卖血卖肾供她读书。

小妹一边偷看文长生一边气愤道:“我也可以跟阿姐一样,先贷款,上大学的时候做兼职还啊!”

文爹又骂骂咧咧了几句,他已经老了,连骂人都底气不足,多说几句就咳个不停。

饭桌上气氛僵硬,只有天真无邪的小弟缠着文大婶要馍馍吃。文长生把仅剩的馍馍塞进小弟手里,漫不经心地说:“过段时间,应该就有钱了。”

文爹瞪了她一眼,可不知怎么的,目光又有些闪躲。文长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种目光里包含的意义,就看文大婶把小弟手里的馍馍抢回来,重新塞她怀里,“你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

小弟没吃到馍馍嚎啕大哭,文长生心疼要给他吃,偏偏文大婶不让,疾言厉色地数落了小弟一通。

文长生在外漂泊得太久,见惯了人情冷暖,总觉得还是只有家人是真心对她好,知道她瘦了该多吃点,天冷了该多加件衣裳。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文长生已经冷透的心,莫名感觉暖了些。

4

回家后的第五天,文长生还是哪也不去,也不帮着父母下地干活,偶尔帮着照看小弟或做家务,其余时候就是坐在院坝里发呆。

文爹年轻时是只暴躁易怒的老虎,老了后还是改不了暴脾气,见不惯一向勤劳能干的的大女儿整天无所事事,明里暗里骂了好几回。

若是往常,文长生早委屈地收拾东西出去打工赚钱了,可这几天她想透了很多,异常平静。

阿爹坐在院子门口抽烟,文长生给他倒了杯温水过去,柔声道:“阿爹,抽烟对身体不好,给戒了吧。”

阿爹看着那个被文长生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杯,良久才叹口气,“为难你了,长生,你阿娘眼睛看不见,我个大老粗,也干不来这些洗洗刷刷的细活。”

文长生没说话。

阿爹最看不惯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似恭敬温顺,其实比谁都倔强。

“你老实告诉阿爹,是不是在外面遇着什么事,混不下去了?”

文长生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阿爹一眼,想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可没成功。她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没事那就走吧,长生,不是爹心狠,这个家,都指望着你挣钱。”阿爹叹息着说。

文长生犹豫一会才道:“我……我想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阿爹有点生气了,“你这娃怎么一点不听话?你小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让爹娘哪去筹学费?是你爹我卖血,还是你娘挨家挨户跪着借钱?”

“我以前上大学也是贷款,后来才慢慢还完的。”文长生有气无力地反驳。

“你是姐姐,你有能力帮你小妹!”文爹按着烟枪直往地上戳,“你当时过得有多苦还记得不?你忍心让你小妹也吃同样的苦?”

文长生很想说,她能吃苦,为什么小妹不能?可这句话不能说,说了就会触到阿爹逆鳞。

“你小弟反应迟钝,今后别说上学,生活能不能自理都还是问题,你说,到时候我跟你娘两个老不死的都埋进土里了,你小弟结婚生子还不是只能靠你这个大姐?”

文长生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不是阿爹偏心,长生,你是大娃,爹娘把你供出来太不容易,以后你弟弟妹妹都只能靠你了。”

文长生很想说,阿爹,我知道。可她嗫嚅着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爹娘以前很爱她的,即使在小妹出生后,他们也是偏爱她多一些。

都说大的孩子能当半个娘,文长生在她小弟这个年纪,已经能背着小妹割猪草捡牛羊粪了。

这份亲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5

客观地说,文长生为这个家付出得最多,得到的也不少。在村里别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出去打工时,她还能坐在教室里做作业看书。多少人都劝她爹娘,女娃子读书没用,早晚要嫁了,不如出去打工给家里多赚点钱。

她阿爹总是说,他们家长生聪明,回回考试得第一,以后准能考个好大学挣大钱,养活一大家子。

文长生的确考了个好大学,却没能找到好工作。从那个山沟沟里飞到大城市后,文长生才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

她全校第一的成绩,放在大学里几乎是垫底。别人穿名牌戴名表,高谈阔论盛气凌人,文长生只敢扯着破旧的衣摆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天竞选学生会干部,她一身旧衣走上台,还没开口就在底下人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室友说,先敬衣裳后敬人,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有打扮自己的资本。

文长生在山村县城都曾神采飞扬过,对生活的期待却一点点磨灭在大城市里。

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力不从心,是在小弟得了脑膜炎后。

阿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道什么是脑膜炎,起先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随便弄了几颗感冒通给人吃了。等把高烧不退的小弟送进医院,医生说晚了,最多保命,脑子怕是已经烧坏了。

治肯定要治,但哪来的钱?

阿爹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蹲在走廊不停抽旱烟,被护士骂得狗血淋头。第二天,阿爹跑到输血站去卖血,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骗过工作人员,一天之内献了好几次,晕倒后被送到医院抢救。

阿娘哭坏了眼睛,她一向是个慈爱和蔼的母亲,对姐弟妹三个都爱到了骨子里,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特别是小儿子,她生他的时候已经是高龄产妇,难产生了三天三夜,差点母子双亡。

爹娘均已倒下,文长生成了唯一的顶梁柱。

文长生到处筹到处借无果,在室友的“指点”下咬牙借了校园裸贷,三万块,足够小弟目前的治疗费。

爹娘不是没疑惑过文长生哪来的钱,对她所谓的“研究费”心存疑虑,但在孩子的生命面前,一切都不重要。

小弟的命保住了,文长生却被裸贷平台催得想自杀。

她始终想不透,原本的三万块,是怎么变成几十万的?

如果还不了钱,她的裸照就会被公布到所有社交平台,包括寄给她父母,再给全村人挨家挨户发一沓。

爹娘都是老实人,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名声。要是出了这档子事,这个家恐怕也就完了。

文长生还没找出解决的办法,就被院系教授拿着裸照找上门来。

文长生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不输于娱乐圈里某些小明星。大山风水养人,把她养得水灵灵的,那是城里姑娘没有的单纯质朴,仿佛未被污染的清澈泉水,让人格外怜惜。

教授说,他跟裸贷平台的某个高层有点关系,可以帮她解决。文长生刚欣喜若狂,就因教授的话如坠冰窖。

他要她陪睡。

如果文长生稍微聪明一点,她就应该在教授找上门来时想到这一层,可她太单纯,也太愚蠢。

第一次,她拒绝了,然后是裸贷平台更频繁的电话短信轰炸,甚至把债务单寄到了学校,还扬言要拿她弟妹抵债。

走投无路,心如死灰。

所以教授第二次找上门来时,文长生没有拒绝。

当脱了衣服如死鱼般躺在床上时,文长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她憧憬的生活了。

不正常的令人作呕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

6

文长生从不觉得她可怜,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她是自找的。

她的堕落,是因她的无能和软弱。

她曾想,只要她毕业了找到好的工作,一定就能摆脱任人摆布的境地。

然而不是这样的。

没有背景,没有门路,空有大学生文凭,连面试都机会都没有。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回笔试成绩第一,却收不到面试通知?

后来有人告诉她,招聘名单已经内定,笔试只是个让人觉得应聘公平的幌子。

文长生干过很多活,刷盘子搞促销发传单,一天几十块,住在冰冷地下室,一个馒头就着白水吃一天。因为家里需要钱,阿娘的眼睛烂了,需要动手术,小妹上高中了,必须参加校内强制补课和买学习资料,阿爹前些日子挑粪扭伤了腰,就用药酒擦擦,膏药都舍不得贴……

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理由需要用钱。

钱,钱,钱。

她活着的唯一价值,好像就只剩下这一个字。

有些时候文长生会想,如果十四五岁那年,她没有去上学,而是跟村里同龄女孩们一起打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毕业后很久,文长生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那天她站在纷飞的大雪里发传单,突然久违地接到阿娘的电话。

阿娘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单的一件事断断续续说了十几分钟。文长生还没听完就破天荒地主动挂断电话,站在雪地里泪如雨下。

一家人都把她当做了救星,可谁来当她的救星?

所有人问她要钱,她去问谁要钱?

7

回家的第七天是小弟的生日,爹娘请了大伯一家人过来吃饭。

说是生日宴,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就是饭桌上多添了几副碗筷。

文长生一直跟妹妹在厨房忙碌,一出门就撞见她堂哥。

她跟堂哥感情一直很好,从小玩泥巴长大,还一起在河里洗过澡,眼下突然见了,文长生有些尴尬,摸着鼻子叫了声,“阿哥。”

堂哥头也不抬地跟她擦肩而过。

文长生这才想起,除了至亲,没人看得见她。

堂哥跟阿爹阿娘之间好像有什么矛盾,进了屋就一言不发,都没给人好脸色看。

在这个村里,做东人家屋里的女人是不上桌的。阿娘带着姐妹两个在灶屋里吃饭,小妹见文长生一直没动筷子,问:“姐,你怎么不吃?”

文长生显得失魂落魄,先是看了她娘一眼,又对小妹说:“我走之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小妹,爹娘和小弟都交给你照顾了。”

阿娘一喜,“长生,你要回去上班了?”

文长生不知该哭该笑,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能点点头。她还有很多话想交代,可就像刚回来的那天,曾经积在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听见院子外边传来汽车的声音。她们这的小路又窄又陡,那些人开车进来,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

院子里的铁门被砸得砰砰作响,堂哥赶紧去开门,不知所措地把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迎进院子里。

一家人都心惊胆战地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文长生走遍了四间瓦房,摸过每一样家具,深情又留恋。最后她走进睡屋里,看见寂燃坐在床边上。

“我听见他们说,三十万,私了。”

文长生没有回话,她踮起脚去摸墙上那张录取通知书,原本红色的纸张已经掉了色,字体也有些模糊。

寂燃又道:“你同意私了,还是想要一个公道?”

文长生摇摇头,“公道算什么?我死都死了,无所谓了,给我钱就行,多少都行。”

那天阿娘打电话说,小弟跟村里一群人玩,不知道谁戳瞎了一个孩子的眼睛,明明跟小弟没关系,可那些人就是欺负他们家穷,没有背景,硬把罪名安到小弟身上。

天高还皇帝远,这个村子不管什么法律,谁要是伤了人,管你老人小孩,要么赔钱,要么毁掉同一个部位。

是赔十万块钱,还是把小弟的眼睛也戳瞎?

阿娘哭着说:“小弟本来就比正常人反应迟钝,要是再瞎了眼,以后哪有姑娘愿意跟着他,这不要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小弟也在电话里哭得凄楚,他一声声叫着阿姐,比娘还害怕,泣不成声。他什么都没做,没戳瞎谁的眼,却要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几岁大的孩子,也因这个贫穷无助的家,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文长生挂了电话,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最后,她走上了那条不归路,成了比妓子“高一等级”的,最受客人欢迎的大学生妓子。

几日前,她因为不堪忍受一个客人变态的嗜好反抗了几下,被客人活活虐待死。

变成鬼以后,她日日夜夜都在寻仇,搞得那客人不得安生,差点精神崩溃。

文长生在梦里说,如果不把事情和平解决,她就给当地报社记者托梦,把事情全部抖出来。

那个客人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的孩子,很快就要被保送到国外留学,要是因为这种事情被人告发,一辈子前途尽毁。

今天,那些人就是来给钱的。

8

六年级时种下的石榴树开了花,一直没结果。听说石榴花是红色的,文长生还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她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阿爹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虽然腰酸腿痛,但有了那笔钱,应该能去看看腿了。

阿娘的眼睛也该找医生看看,别等肉烂光了,彻底失明后花再多钱也恢复不过来。

小妹的学费生活费都足够了,至少不用像她,上了大学四处打工还学贷。小妹说不定还能买两件好点的衣服,不用被人嘲笑。

还有小弟,虽然脑子依旧不好使,但给他盖上几间房子,尽早学个谋生的手艺,以后或许能养活自己。

所有人都还好好的,她却已经回不来了。

阿爹给她取名“长生”,可她只活了二十四岁,辜负了阿爹,也对不起这个名字。

听到一家人的哭声,文长生觉得心痛,跟寂燃说,“寂燃姐,我们走吧。”

该走了,再不走,就舍不得了。

寂燃依言站起来,“先去我那坐坐,喝碗汤暖暖身子再走吧,黄泉路上冷,奈何桥上更冷。”

话音一落,文长生就听她堂哥的声音拔得老高,“我他妈早跟你们说过,长生在那种地方做鸡!你们呢?你们就把她当一棵摇钱树,明知道她在干傻事,还由着她,就为了几个钱!好,好,现在你们都他妈的有钱了,有钱了!”

寂燃快步走上前,捂住文长生的耳朵。

文长生背对着寂燃,寂燃看不见她到底是不是在哭,只隐约听见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似是带着哭腔,“寂燃姐,这世道,要挺直腰杆活下去,太难了。”

“谁说不是呢?”寂燃叹息一声,“走吧,别错过时辰了。”

9

五味汤馆里,寂燃亲手给文长生煮了汤,哄着她喝下,再亲自把人送上奈何桥。

林佑彤问:“那个姐姐是怎么死的呀?”

寂燃抬起头,目光穿透了重重云雾,与虚空中的金色佛瞳对接。

她沉默许久,轻轻开口:“跟你一样,死于,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