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夜话III:贪婪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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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请看《刑侦夜话III:贪婪之地(上)》

9

梁栋带人来得很快,几乎和刚下山的王鑫打了个时间差,因此双方很遗憾地错过。但警方出动了不少警力,几乎把整个村子都控制了起来,这让王鑫下山后连家都不敢回,连夜逃走。

王鑫的同伙被铐起来,王大力腿部中枪,明明是个罪犯,却要警方用担架抬着他下去。得知他们试图杀孩子灭口后,众人眼中充满了鄙夷和嫌恶,抬担架的警员故意挑一条崎岖难行的路,一番颠簸下来,王大力疼得脸色煞白。

陈海峰向梁栋交接完现场,走到山洞外。急救人员刚处理好金煜的伤口,创口面积不小需要缝针,但所幸没有伤到内脏器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金小少爷英勇负伤,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打过止痛剂后,回味自己方才的举动,一时间既兴奋又自豪。

“我这算不算工伤?”金煜撑着地,支起上半身,朝陈海峰挤眉弄眼道。

“算。”

“有没有拖你后腿?”

陈海峰蹲下来,拍了拍金煜的肩膀,正色道:“没有,你救了宁悦心。”

后者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那……我以后还能不能跟你一起破案?”

陈海峰:“……”

敢情在给他下套呢!他原本很担心,见金煜就差活蹦乱跳了,便松了口气。不咸不淡地瞥了后者一眼,嘱咐他好好养伤,就走开了。

案情发展到现在,谁也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虽然还没抓到杀古志远的凶手,却破获了东库村买卖人口、囚禁妇女儿童的犯罪行为,让人唏嘘不已。

警方挨家挨户的搜查,几个小时忙下来,竟救出了十多年间被绑架的妇女儿童共计四十一人。

这些人中,不乏那些被强迫生下孩子后认命的女人,她们早已成为东库村的一份子,甚至帮助隐瞒或囚禁其他受害者。人心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自身的遭遇让她们一方面自怨自艾,一方面又见不得别人好。

东库村案注定会成为轰动全国的大案,梁栋处理起来格外小心,及时与上级沟通,在没有查清具体涉案人数前,必须对媒体等做好保密工作。

而宁悦心的母亲在得知失踪数十天的女儿平安找到后,正连夜赶来,更多受害者家庭,也纷纷从全国各地动身,接回自己失而复得的子女。

市局刑侦队,警方对王宅仁父子发出了通缉令,并审讯了家中买过妇女小孩的村民。根据他们的供词,王宅仁作为村长,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进行人口买卖。他先和外地的人贩子交易,再以相对低的价格转卖给村里人。

更让警方在意的是,被买来的人似乎并不止这四十一人,还有一些直接留在村长家,过段时间就被送了出去。至于人去了哪里,村民也不太清楚,这似乎是王宅仁父子的秘密。

为了让全村人守口如瓶,王宅仁每年都会给他们一笔钱,唯一的要求就是村民不能露富,拿着钱去外地买房或者去市里买房都行。

什么都不用干,就能拿到不少钱,导致全村人都游手好闲,东库村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贫困乡。

至于王家父子躲到了哪儿,警方就问不出来了。王宅仁很谨慎,不该说的东西,他守口如瓶,一句话都不曾透露。

警方不是没想过从古志远的小舅子杨祥入手,可惜后者并不配合,见人没落网便咬死不承认,三脚踹不出一个屁。

就在警方一筹莫展地全市找人时,市局突然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上面写了王宅仁父子的藏身处。

信以顺丰快递的方式被送到传达室,收件人是刑侦队长梁栋。问是谁发的,快递员则说对方捂得严实,他也没看清,照着寄件人的电话打过去,不出所料已经关机。

“是恶作剧吧?”不少人深表怀疑。

梁栋跟陈海峰一合计,决定慎重对待,毕竟东库村的事至今还没对媒体公开,举报的一定是知情人。信中提到王家父子藏匿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中,这一手灯下黑还真是胆大包天。然而逆向思维,排查的重点也确实不在这里。

为了不打草惊蛇,警方乔装打扮后渗透进去,包围了住宅楼。并联系物业,停了全小区的水,再假扮工作人员登门。王鑫见过陈海峰,再者为了让里面的人放松警惕,敲门的任务落在了艾笙身上。

“我是物业的,家里来水了吗?”艾笙边敲门边耍手机,一副不耐烦的口吻道。

片刻后,里面传来挪动门锁的声音,王鑫泄开一道缝,不满道:“没有,什么时候恢复供水?”

藏在门侧的陈海峰立刻把手里的钢管插进门缝里,王鑫意识到不好却关不上门,埋伏多时的警方顿时踹开门冲了进去,王家父子被一网打尽。

10

王宅仁被抓回警局后,彻底认命,这么多村民指证,任他再花言巧语也洗脱不开自己的罪名。他和儿子王鑫被关在两个审讯室内,分别由梁栋和陈海峰两个正副队长审问。

之前只是看照片,这个时候,陈海峰才见到真人。姓王的五十出头,皮肤黝黑,尖嘴猴腮容貌猥琐,看上去就是一副小人样儿。

陈海峰拿出文件夹,里面有警方从东库村解救出来的四十一名妇女儿童的照片,挨个记录他们是被谁卖到海东市,又是怎么联系上交易的。

王宅仁萎靡不振,倒是很老实地交代清楚,等陈海峰问到村民提供的消息,还有一些孩子不知去向时,王宅仁突然开始打起哈哈,不承认有这么回事儿。

似乎早就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陈海峰冷笑一声,拿出金煜给他的偷拍照,面无表情道:“杨祥私吞了古志远的钱,你觉得后者是谁杀的?不怕告诉你,警方已经掌握了凶手杀人的线索,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陈海峰说的话真假参半,加以巧妙引导,目的是给王宅仁制造心理压力。而后者在看到照片时,脸色一变,果然上钩了。

陈海峰心道有戏,紧跟着下了一剂猛药,“事到如今,纸是包不住火的,先坦白还有转成污点证人的机会。你是当个聪明人,还是等着被卖,自己想想清楚。”

王宅仁额头冒汗,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不停搓手,继而一咬牙道:“我……我说,我都说!”

这些年除了被禁锢在村儿里的,剩下二十多个孩子,王宅仁都以每人二十万的高昂价格卖给了杨祥。这样的交易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要进行一次,具体时间等杨祥的通知。

他负责的部分很简单,只要挑选出最健康的孩子,天黑后装车拉到古志远的私人医院后门,杨祥次日就会把钱汇进他的账户。这些孩子去了哪儿,他并不清楚,不好奇不多过问,是这么多次合作下来默认的规则。

陈海峰从审讯室走出来,梁栋那边儿正好也刚结束,俩人一对口供,王家父子说的话八九不离十。当然,这不排除他们事先串好了口供,故意隐瞒的情况。

“你怎么看?”梁栋眉头紧蹙,问自己的得力下属道。

陈海峰脸色难看,他想起金煜的哥哥曾怀疑古志远的医院有问题,VIP病房的患者未经登记入院。孩子们被送到医院后,就下落不明,这让他们不得不往最坏的一种情况去猜测。

陈海峰叹了口气道:“如果真是这样,姓古的绝对死有余辜,接下来,就要看杨祥的审讯结果了。”

在得知王家父子招供后,杨祥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无论如何孩子是他接的,钱也是他给的,根本抵赖不掉,因此警方的审讯异常顺利。

被王宅仁卖掉的孩子,直接关进了医院的VIP病房,由古志远亲自监管。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镇静剂,只要给孩子换上病号服,戴上氧气面罩,就能让他们一直安静老实地沉睡下去。最终推进手术室。

很不幸,陈海峰猜中了,买卖儿童的背后是更加惨无人道的器官交易。一些生了重病的有钱人不愿或等不起器官捐赠,就找上古志远,后者为他们提供私人服务,移植孩子的器官,再偷偷处理掉。

作为帮姐夫走账的杨祥,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而他挪用的钱,也是古志远私下里进行移植手术的进项。

“你还不上钱,就杀了自己姐夫?”陈海峰怒视杨祥,倒不是因为他杀了古志远,后者死有余辜,而是他们手中沾染的人命,甚至比任何一个连环杀人犯都多,也更加罪大恶极。

“没有!我没有杀他!”杨祥涕泗横流,被按住脑袋,野狗般趴在桌子上求饶,“真不是我做的,杀了古志远,我更还不起赌债!”

梁栋冷声道:“但是你的亲姐姐杨梅会继承遗产,这件事是不是你们合谋?”

这一点,梁栋还真是冤枉杨祥了,就算他有心,杀了自己的姐夫也没用。

古志远一来怕被查,二来怕被人惦记,早把大部分财产都转移到了海外的家人名下。就算杨梅是法律上的妻子,实际能继承的也不过就是海东市的一间别墅和两辆车。房子是不动产,车也没多少钱,她又怎么可能会变卖了给自己赌瘾极大的弟弟挥霍?

可如果人不是杨祥和杨梅杀的,那会是谁?

“还有一个人很可疑!”陈海峰摸了摸下巴,蹙眉道,“给警方寄匿名信举报王家父子的人!”

11

举报人清楚王宅仁的藏身处,但显然并非同村人。东库村都被一锅端了,村民没必要遮遮掩掩,协助抓铺甚至还能减轻罪行。

艾笙灵机一动,打了个响指道:“有没有可能,是从村儿里逃跑的受害者?”

这倒是说得过去,举报者不图奖赏,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送王家父子进监狱,更大的可能性是为了报复。

根据王宅仁提供的多年间与杨祥交易的记录,以及从东库村解救出的妇女儿童,警方核对了受害者身份信息,结果竟无一人幸免于难。

没有人逃出来,那么艾笙的假设就不能成立。

案情止步不前,嫌疑又回到了杨祥身上。这当口,一名被带回市局的妇女,突然向警方申请回家照顾孩子。她属于较早几批被卖到村里的,已经结婚生子。孩子靠吃母乳,一天也离不开妈妈。

这个小插曲倒是让陈海峰产生了新的想法,寄匿名信的会不会是受害者的下一代。

警方重新调查,发现三年前果真有一名逃跑的儿童。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正是王鑫的儿子,王小虎。

十七年前,王宅仁给儿子买回来一个童养媳,改名英子。英子十五岁时,就被迫为王鑫生了儿子。

直到三年前,市里来了个采访乡村变化的女记者乔琴。乔琴发现了买卖人口的秘密,却不知道整个村子都狼狈为奸。她顺藤摸瓜查到村长家,英子便主动与乔琴周旋,探听口实。

那一晚王宅仁本来已经准备好朝暂住在招待所的乔琴动手,他们揣着刀过去,却扑了个空。王家的院子反而烧了起来,王宅仁带着儿子赶回去救火,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英子被反锁后活活烧死,年仅六岁的王小虎也不知去向。

大火后,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王家人不是没有怀疑过,死的其实是乔琴,而带着王小虎逃跑的则是英子。

王宅仁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去做了DNA检验。而检验的结果证实,尸体确实属于自己的儿媳妇。

“儿子丢了,你就这么算了?”陈海峰质问道,就算在这些畜生眼里女人可以再买,儿子可是亲骨肉。

王鑫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些心痛,叹了口气道:“我们去找了啊,去乔琴的公司,结果人家说乔琴连辞职信都没交就不见了。”

虽然乔琴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但她杀了人,恐怕就是不敢报警才选择消失。而这些年东库村小心翼翼,低调地隐藏自己,连英子被烧死都不敢声张,更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王宅仁怕引起警方的注意,只好咬牙认了。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乔琴为何突然去王家,又放火杀人?王小虎是不是被她带走的?都不得而知。

王鑫的交代让刑侦队有了新的调查方向,乔琴是知情人,很有可能就是匿名信的提供者。虽然她和古志远不沾边儿,也不存在杀后者的动机,但就算为了被烧死的英子和失踪的王小虎,警方也有必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陈海峰带着艾笙跑了一趟乔琴曾经就职的报社,从人事部拿到了后者当年的入职档案。

“这……这照片怎么回事?怎么会是她?!”艾笙盯着证件照大惊失色,乔琴的样貌几乎和古志远的情妇沈玉禾一摸一样。

陈海峰倏然想起杨梅曾在市局提起,她碰见过沈玉禾逛童装,因此还质问后者是不是怀了古志远的孩子。现在想来,这童装会不会是买给王小虎的?

如果沈玉禾就是乔琴,那么杀死古志远的凶手,很可能也是她!

古志远死后,警方找不到沈玉禾杀人的证据,加之杨梅和杨祥的嫌疑更大,就把她放了。但要求案子侦破前必须随传随到,更不能离开海东市。

此时再去抓人,却扑了个空,连手机也关机了。梁栋阴沉着脸,下令全城通缉,毫无疑问,沈玉禾绝对跑了。

12

“等等!”陈海峰倏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沈玉禾被带回警局时,登记了身份证,如果她的身份是假的,系统应该查无此人才对。难道乔琴和沈玉禾样貌相似,只是巧合?

警方彻查了沈玉禾从小到大记录在案的信息,发现她身份证上的照片一年多前变更过,理由是做了整容手术。虽然整容前的眉眼和现在有六分相似,但看上去仍有不小区别。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顺着这些线索追查过去,警方找到了另一个“沈玉禾”。或者说是真正的沈玉禾。

正版沈玉禾曾因卖淫被拘留过十五天,这是记录在案的。真人被带到市局,和照片相比,动过刀子的脸也更加明显。

“那女人说只要照她的五官整,钱就都由她出,另外还会支付我十万块钱。条件是这两年尽量少出家门,不要在镜头前曝光。”正版沈玉禾周身流露着市侩的气息,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但自己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到底经不住能变美还有钱拿的诱惑。

案情的发展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也就是说,乔琴发现东库村的秘密后,烧死了英子绑走了王小虎。事情过去一年多后,她又给了沈玉禾一笔钱,借用她的身份和脸接近古志远,当了后者的情妇。

从头到尾,乔琴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她的目的是杀了古志远,曝光东库村,送王宅仁父子上法庭,又何苦这么大费周章地报仇?除非,这其中还有其他隐情。

但目前,只有把人抓回来,才能问出真相。

乔琴的父母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在这个城市,乔琴已经没有了其他亲人。

而另一边,警方的抓捕行动早已展开。为了避免留下线索,火车、飞机等需要检查身份证的交通工具,乔琴肯定不会乘坐,那么只剩下驾车这一选项。

考虑到随行的很可能还有王小虎,乔琴大概率会带着孩子入住旅店休息。对外,警方排查了入住信息;对内,有王家父子的前车之鉴,梁栋也没有放松海东市内的搜查。

几经周折后,警方最终在高速出口附近的小旅店内,抓到了乔琴。而已经九岁的王小虎,也被她带在身边。

此时距离古志远被杀,已经过了一天半的时间,正是次日下午时分。

“我们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沈玉禾,乔琴,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审讯室内,陈海峰紧盯眼前的女人道。

和之前在酒店相比,她已经变了个样子,长发整齐地剪短,衣着朴素,不施妆容,除了姣好的面容外,和普通的女人并无两样。

乔琴没有否定自己身份,眼神中充满掩饰不住的疲惫,她纤细的手指插在头发中,半低着头道:“小虎呢?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是你的孩子,只是你绑架来的。”梁栋冷声道。

梁栋的话仿佛刺激到了乔琴,她红着眼眶,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的……我们相依为命,他就是我的孩子。”

“英子是不是你杀的?”陈海峰问道。

乔琴激动道:“是谁告诉你们的?王宅仁那个混蛋对不对?他说谎!”

三年前,乔琴因为工作的原因,到东库村采风。无意间,她发现了被绑架的孩子。起初乔琴想求助于其他村民,四处碰壁后,还被人故意毁了手机。

乔琴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早已深陷其中。整个村子都有问题,仿佛所有村民都在暗中盯着她,是杀是留,只等着王宅仁做最后决定。

这个时候,英子以被害者的身份主动接近乔琴。后者满心戒备,本以为她是来套话的,没想到英子坦言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反过来向乔琴求助。

“她说可以帮我逃走,条件是必须带着小虎一起离开。”乔琴深吸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目光沉重,缓声道,“英子告诉我,晚上一定不要留在招待所,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在九点前偷偷溜出来,到村长家找她。”

本来已经绝望的乔琴,自然迫不及待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英子算计她,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晚上九点,乔琴准时摸到村长家后门,英子放她进来,才道自己的公公和丈夫已经带着刀去了招待所。时间紧迫,英子把王小虎推给乔琴,让后者把她反锁在屋内,带着孩子能跑多远跑多远。

英子认为三个人目标太大,乔琴带着王小虎逃跑,自己留下来见机行事。能拖一分就多拖一分,尽量让他们逃得更远些。

“我带着小虎躲到地里,朝邻村拼命跑,东库村的人追上来时,我们已经搭上了一辆跑夜路的货车。”乔琴吁了口气,哽咽道,“后来我才知道,英子死了。肯定是王家人活活烧死了她……”

乔琴逃回海东市后,怕东库村的人找来,便带着王小虎躲起来。这段时间乔琴寝食难安,英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和王小虎的命。如果不做点儿什么,恐怕这辈子都会良心难安,更没脸面对孩子。

她记得英子曾提起过,王家父子的行事与古志远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便改名沈玉禾,接近古志远搜集证据。古志远的死,让乔琴的计划得以提前。这三年来,她始终在暗中调查王家父子,对于他们藏身的地方再清楚不过了。

“古志远不是我杀的,不过我要感谢那个凶手,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乔琴冷笑一声,咬牙道。

13

“你为什么不报警?”陈海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乔琴带着王小虎逃跑后,大可举报他们贩卖人口。

乔琴摇头,沉声道:“我刚逃出来,他们肯定有所防范,就算警察去了八成也找不到证据。更何况小虎……英子只想他过正常的生活,绝不想看到自己儿子去指证他的父亲。”

然而乔琴再不愿,孩子已经在市局了,作为英子被烧死时最后接触过的人,警方必须向王小虎询问事情的真相。

孩子已经九岁了,虽然到了念小学的年纪,却因为户口的问题不曾入学,识字算数也是乔琴教导的。

梁栋沉吟片刻,尽量放缓声音,斟酌措辞道:“你们逃出来那晚,是你母亲主动要求被乔琴关起来的吗?”

特殊的经历让王小虎过早成熟懂事,已经有了基本的是非观念。提到英子,他揉了揉眼框,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是……多亏干妈救了我,这些年也是她在照顾我。那些畜生……是他们杀了我妈妈!”

这就奇怪了,如果乔琴没有杀人,英子就是被王家人烧死的。可王宅仁父子罪大恶极,就算不是死罪也要终身监禁,更没有说谎的必要。

难不成……英子为了争取时间,自己点着了房子?

既然活人的话不可信,警方只能从死人身上寻找真相。根据王家父子的供词,英子的尸体被埋在自家院子里。陈海峰带着罗鸣重返东库村,在一棵老树下掘出了骸骨。

“送回去和王小虎做DNA比对。”罗鸣敲下一小块儿骨头,递给同行的警员道。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还未西下,陈海峰站在坑边,突然被什么晃了下眼睛。他心中一动,弯腰仔细查看,只见腿骨里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

罗鸣注意到陈海峰的举动,把骨头捡起来,凑到眼前细看,咦了一声道:“是钢钉。”

英子的腿骨里,竟然打了三根钢钉。

这一发现让二人大感意外,罗鸣还没来得及验尸,这下更是加了小心,恨不得用显微镜一厘米一厘米地检查。

“不对!不对劲!”罗鸣眉头紧蹙,用手背推了推眼镜,连连摇头道,“这手有问题!”

英子是在农村长大的,家务和地里的活儿没少干,可眼前这副骸骨的手指关节却纤细修长,更像是养尊处优的人,才能保养出来的。

陈海峰倏然想到一件事,他立刻给梁栋打去电话,汇报了现场发现的疑点。又提醒梁栋四年前乔琴失去父母的那场车祸中,她当时也在场,医院是否有记录乔琴都受了什么伤。

不多时,梁栋就回过来消息,乔琴右腿曾粉碎性骨折,植入过钢钉。陈海峰挂断电话,和罗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所以在东库村被火烧死的,才是真正的乔琴。而此时警局里关押着的女人,是英子!这个女人,先是占用了沈玉禾的身份,又假装自己是乔琴,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而接下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检验结果表明,乔琴的骸骨和王小虎的DNA在医学上存在血缘关系。

如果乔琴和王小虎有血缘关系,那么孩子的亲生母亲英子和乔琴之间……

警方重新调查了乔琴的家庭状况,发现她7岁时,有个异卵的双胞胎妹妹乔棋被大水冲走了。当年报过失踪,两年后因未找到人宣告死亡销户。

罗鸣摘下眼镜,神色有些茫然。他敲了敲脑袋,盯着土坑里的骸骨道:“所以,被扣留在警局里的‘乔琴’,实际上是多年前落水失踪的妹妹乔棋;而埋在王家院子里的尸骨“英子”,才是三年前发现东库村秘密的姐姐乔琴。”

而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只能是王小虎。他能在警察前面不改色地说谎,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14

深秋天黑得早,众人从东库村赶回市局时,办公楼已经灯火通明。

陈海峰站在审讯室外,推门的动作罕见地迟疑了几秒。里面的女人,心机沉重,装完沈玉禾装乔琴,为达目的她到底还有几副面孔?

一双手越过陈海峰,攥紧门把手。梁栋拍了拍得力下属的肩膀,低声道:“我们离真相不远了,进去吧。”

英子,或者说乔棋,双手反剪铐在椅背后。她低垂着头,皮肤保养得当,姣好的面孔根本看不出村野农妇的影子。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把从前的自己从身体里完全驱逐。

“我真的没有杀人。”她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用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看着二人道。

梁栋不为所动,倏然道:“乔棋。”

女人身子一震,微张着嘴,她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变了几变。由最初的震惊、迟疑、疯狂,到最后的绝望,乔棋想为自己开脱,但她明白不可能了。警方一定是掌握了证据,才识破她的身份。

“多少年没听人这样叫过我了。”乔棋吁了口气,突然笑了,她神色复杂地盯着梁栋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陈海峰告诉她,乔琴四年前经历过车祸,腿骨里打入了钢钉,这在医保中是有记录的。

乔棋似乎对这件事有所耳闻,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冷声道:“车祸带走了我的父母,最该死的人却活了下来。或许这就是天意,让她一年后到东库村,代替我去死。”

陈海峰蹙眉,凝视乔棋道:“乔琴是你的亲人,多年未见,为什么这么恨她?”

乔棋咬了咬牙,面无表情道:“我所遭受的一切磨难,都是拜她所赐……”

十七年前,海东市水库,一辆私家车停在水坝上。车内坐着两名成年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像是一对儿夫妻。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难耐,烈日暴晒下穿着短袖都免不了一身大汗。男人扇了会儿扇子,便从后备箱搬出烤炉和冰镇着新鲜蔬菜肉类的泡沫箱。

“你去看着孩子们吧,我来弄。”男人擦了擦汗,朝妻子道。

女人朝水坝下方看了眼,便弯腰帮丈夫收拾起来,嘴里道:“她们俩玩泥巴呢,帮你生上火,我再下去。”

另一边,七岁的乔棋把小桶里的泥巴倒出来,伸手去抓姐姐乔琴的裙边儿。她小手沾了泥,乔琴躲闪不及,白色的裙子留下了一个脏兮兮的手印。

姐妹俩是双胞胎,虽然异卵的她们看起来样貌并不十分相同,但从身高背影上却很难分辨。姐姐乔琴早出生几分钟,性格独立。妹妹乔棋却天真可爱,或许作为家里的老小得到了更多关注,因此性格上有些娇憨。

乔棋喜欢缠着姐姐,乔琴更多的,却是对妹妹的反感和不耐。

“我们去游泳吧!”乔棋眼睛亮晶晶的,拉住姐姐手摇晃。

乔琴正在心疼自己的新裙子,不耐烦地甩开妹妹的手。眼看乔棋准备一直缠着自己,乔琴气闷地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里,突然,她勾起嘴角,想到了一个吓跑妹妹的恶作剧。

“棋棋快来看,水里有条大鱼!”乔琴高声道。

乔棋迈着小腿,欢快地跑过来,她探着身子去看,倏然背后有一股力量,推得她失去平衡,尖叫着摔进了水里。

乔家姐妹是学过游泳的,并且深谙水性,因此乔琴把妹妹推下水时,只觉得这是个甩掉小尾巴的恶作剧。而事实证明,乔棋入水后,也仅仅因为惊讶呛了几口,很快就漂浮起来,怒视着姐姐。

“前面就有台阶,你自己游上来!”乔琴叉着腰,得意地翘起嘴角。

不远处,突然传来大型机器启动的声音,水面波动起来。乔琴下意识看过去,登时大惊失色,水闸正在缓缓开启。她慌了,拼命朝妹妹招手,催促乔棋赶紧往台阶游。

然而来不及了,水席卷着白浪倾斜而下。乔棋被拍下去,又挣扎着浮出水面,乔琴吓坏了,甚至忘了去拉住妹妹的手,虽然以她的身高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水坝上的夫妻听到动静,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儿被水冲得越来越远,最终没了人影。

乔棋被冲走后,乔家报了案,搜救队沿着下游寻找打捞,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年后,久寻无果的乔棋,最终被宣判了死亡。

女人停顿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毒,低声道:“他们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冲到下游后,被乞丐救了,又辗转落在人贩子手里,卖到了东库村。”

15

乔棋不是没有尝试过逃跑,但以孩子七岁的小身板,无异于以卵击石。无数次挨饿挨打后,她终于放弃了。

那份期盼着父母把她解救出去的心,逐渐变凉,身心的折磨让乔棋美好的回忆都积怨成对乔琴的恨。她永远都忘不了姐姐把她推下去,站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她被大水冲走。

后来,乔棋被迫与王鑫发生关系,生下了王小虎。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寄托,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儿子离开这吃人的村子。

直到三年前,乔琴阴差阳错间来到东库村,乔棋认出了她。

养尊处优的生活、良好的教育让乔琴浑身散发着知性美。而自己,却因常年风吹日晒、操持家务变成了乡下妇女。

“我恨她,毁了我前半辈子!”乔棋攥紧拳,指甲深陷肉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她接近乔琴,赢取她的信任,然后在王家父子带人找过去时,把人骗了过来。打晕乔琴后,把人关在屋子里,放了一把大火。

乔棋带着儿子王小虎逃出来,在市里租了一间小平房。她既然霸占了乔琴的身份,就不能继续以这副面孔示人。幸好姐妹之间五官还有七分相似,乔棋好好保养,再做一下微整,就相差无几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杀古志远?”陈海峰问道。

“自然是要报仇。”乔棋咬牙道,“如果不是他,东库村不会走上歪路,我也不用被人买来当童养媳。”

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丧命。乔棋恨王家父子,恨村子里的人,更恨主导一切的古志远。于是她改头换面,收买了沈玉禾,用新的身份接近古志远,再伺机杀了他,揪出王宅仁父子。

乔棋原本的计划,是在杨梅买的保健品内下毒。把正常大小的胶囊,裹在含有氰化钾的小号胶囊外。这样消化时间延长,古志远完全可以死在布满监控的酒店内,为她洗脱嫌疑。

却不曾想杨梅恨透丈夫,偷偷下黄曲霉素的变数,以及乔琴车祸后还未来得及取出的钢钉。她还有儿子,本想做完一切后带着王小虎远走高飞。然而再完美的计划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最终被警方找到破绽。

不过,至少她成功了一半,古志远死了,王家父子被抓了,东库村也完蛋了。

梁栋阴沉着脸,倏然出声道:“乔棋,或许你是个坚定的复仇者,但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王小虎到了念书的年纪,却不能接触同龄人。孩子还没学会知识,就先被你教会了撒谎、作伪证。你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恨,被它蒙蔽了双眼。”

乔棋闻言一怔,侧过头讷讷不言。她的前半生在囚禁中度过,短暂的自由却用来报仇,后半生,却注定深陷监狱与儿子分别。乔棋神情中带着一丝迷茫,难道,她做错了吗……

“不,我没有错!”乔棋双眼猩红,奋力挣扎,朝梁栋怒声道,“错的是乔琴,是她毁了我的人生,活该被烧死!”

乔棋已经走向了极端,她赔上了一切,像个疯狂的赌徒,绝不接受自己押了错误的筹码。只有拉着所有人陪葬,才能稍稍平息怒火,得到片刻的慰藉。

陈海峰怜悯地看了眼椅子上狼狈不堪的女人,起身离开。等待她的,只有法律的审判。

16

翌日,陈海峰两天未曾合眼,终于睡了个舒服的懒觉。他捂着额头坐起来,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

来电人是金煜,金小少爷只是被刀划伤了皮肉,缝了几针后,便活蹦乱跳地偷溜出医院。此时正猫在早餐铺里吸溜面条,接到陈海峰的回电后,立刻驱车赶往市局家属院儿,声称要带他去一个跟案子有关的地方。

半小时后,陈海峰穿着风衣,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烟。路虎缓缓停在他面前,前者歪头盯着金煜,蹙眉道:“不好好养伤,又折腾什么?”

“真的跟案子有关。”金煜帮陈海峰推开车门,探过去半边儿身子,神神秘秘道,“我通过大哥的关系,悄悄调查了乔琴,你猜怎么着?”

金煜故意留下最精彩的部分,得意洋洋地等着陈海峰问他,结果后者不为所动,甚至一副随时准备转身回去的架势。金煜像只戳破的气球,泄气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好吧,乔琴早些年接受过关于她妹妹的心理治疗。”

陈海峰这才来了点儿兴趣,把金煜从驾驶座拽下来,自己跳上去道:“行了,病号老实待着,去哪儿?”

“玛丽亚心理互助小组。”金煜咧嘴一笑,安心坐到副驾。

心理互助小组在中国是非常少见的慈善组织,大部分人的观念还停留在身体病了才是病,心理出问题不叫事儿的思想。作为先驱者,玛丽亚心理小组在同行内非常有名气。

二人驱车来到市郊的一栋二层白色小洋楼外,这里相对比较偏僻,大概因为资金的问题,创始人没有把它安置在繁华的市内。但胜在环境优雅,小楼在一座单独的院子里,外面的空地铺上了草皮,种了些花草树木,看上去清静幽雅。

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从屋内走出来,迎向二人,主动伸出手道:“金先生吧,我是玛丽亚心理互助小组的负责人,陶染华。”

来的路上,金煜已经给陈海峰科普过这位陶女士的厉害。留学归来的博士,在领域内有一定的成绩和地位。为了研究课题,创建了玛丽亚心理互助小组,专门为没钱或情况特殊的患者提供免费治疗。

金煜难得正经起来,客气道:“陶博士,我们是来向您了解乔琴的病情的。”

陶染华引着二人到办公室,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她,是我比较早期的患者了。本来治疗已经初见成效,却突然不来了。”

陶染华并不知道乔琴死了,陈海峰便把姐妹二人的遭遇简单讲述了一遍,疑惑道:“乔琴有心理疾病吗?”

“是的。”陶染华点头。

这些年,乔琴始终没有忘记妹妹被大水冲走时的情形,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的到来,情绪越发不稳定。直到父母车祸去世,彻底爆发,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

在梦里,浑身湿漉漉的妹妹会从浴室、泳池、水库等一切有水的地方走出来,质问她为什么害死自己。

“乔琴很内疚自责,她觉得是自己杀了乔棋,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陶染华叹了口气,摇头道,“孩子间的玩笑开过了头,乔琴把那天的画面无限放大,甚至加入了臆想的动作神态,导致她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陶染华告诉二人,这些年,乔琴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妹妹,哪怕是找到尸体入土为安。所以,乔棋记忆中残忍无情的姐姐,实际上是不对的。乔棋遭受身体的苦难,乔琴则饱受内心的折磨。

谢过陶染华,婉拒了她送客的好意,陈海峰和金煜从办公室离开。迎面走过来一个戴着金框眼镜,面相老实,身材敦厚的男人,他和金煜对视片刻,突然顿住脚步。

“Morgan!”金煜面带惊喜道。

男人显然也认出了金煜,走上前热情地与他拥抱,笑道:“Oliver,想不到能在这里碰到,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Morgan是金煜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学长,陈贤启。俩人起码有三年未见,一时之间有些唏嘘。陈贤启告诉金煜,他现在给陶染华当助手,工作不是很忙,抽空再约出来吃个饭。

金煜拍了拍陈贤启的肩膀,爽快道:“没问题,那我先走了,咱们电话联系。”

目送金煜离开后,陈贤启推了推眼镜,夹着腋下的档案袋朝休息间走去。这个时间没有患者来咨询,他便不着急不着慌地冲了杯黑咖啡,取出支笔在档案袋上写下日期人名。

xxxx年xx月xx日,患者杨梅。

陈贤启把档案锁进抽屉里,转头看向窗外的秋色,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白楼外,陈海峰和金煜并肩朝路虎车走去。后者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倏然出声道:“乔琴真的很在意妹妹,这些年怕是把乔棋的样子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

陈海峰瞥了眼金煜,叹口气道:“所以呢?”

“所以,有没有可能,她在东库村就认出了乔棋……”

然后愧疚使然,不敢相认。明知道妹妹不怀好意,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套。如果乔琴觉得自己在赎罪,那么大火烧起的瞬间,她会不会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或许吧,人心是最难猜测的。”陈海峰眯起眼,倏然伸手揉了揉金煜的卷毛,“快走吧,起风了。”

其实乔琴不是罪魁祸首,当年的事故只是孩子间过分的玩笑,她的本意绝不是杀了妹妹。乔棋也并非十恶不赦,悲惨的遭遇注定了她内心黑化,三观扭曲,身体有多痛心里就有多恨。真正引发悲剧的,是两姐妹的父母,因为他们的失职大意,导致了一系列恶果。

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子女就会回馈给你多少爱,和满心的信赖。如果没有做好受累的准备、时刻提心吊胆的觉悟,就不要轻易把孩子带到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