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晚上,每一次新闻简报里都会有关于玛莎的报道。每小时一次,整点播报,直至深夜。搜寻她的人已经在全郡——甚至在全国范围内布下了天罗地网。在设置了自动车牌识别系统的关卡里,不眠不休的交警眼睛紧盯着屏幕,将每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与数据库进行比对。即使有些警察偷空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们也把手机来电音量调到最大,随时准备接听来电。一些市民在听说了这条消息之后,纷纷穿上外套和户外鞋,开门检查自家的棚屋和车库。他们查看了自家周围的水渠壕沟、附近的紧急停车带。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玛莎可能已经遇难了。这么冷的夜晚。她只是一个穿着T恤、羊毛开衫和雨衣的小女孩。鞋子穿得也不适合现在的天气。警察局的摄影部已经将她鞋子的图片大量散发。那是一双带褡袢的小印花鞋,根本不适合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夜外出。

好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天黑了,又亮了,开始了新的一天,仍是风雨交加。今天已经是礼拜天,而玛莎·布雷德利却不能吹熄自己的生日蜡烛了。在她位于橡树山的家里,乔纳森·布雷德利已经取消了她的生日宴会。他还从牧师联合会请了位牧师来代替他布道。他们全家哪都没去,就呆在厨房里,等候消息。在布里斯托尔的另一边,金斯伍德的街道上,有几个人不畏严寒出了门,赶去当地教堂做礼拜。他们步履匆匆经过重案调查组办公室,戴着围巾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抗着怒号了一夜仍未见减弱的寒风。

办公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人们穿着衬衫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窗户上面滴滴答答的是蒸汽凝成的水珠。整个地方都像是在喘息。还没来得及安排的休假被暂时搁置;职位在督察以下的每个人都在高高兴兴地计算着自己的超时工作量。专案室仿佛交易大厅,人们站着打电话,大声叫嚷着。这一起抢劫案,再加上重案调查组手头上的其他案子,让几乎每个人都患上了剧烈的偏头痛。大家头天晚上都没怎么睡觉。那天早晨,在召开了一系列的紧急会议之后,最终决定由卡弗里来负责这一案件。在用人方面,他被授予很大权限,可以亲自挑选调查组的成员。他列了个清单:从机房调几名程序员,再加上五名性格迥异的侦探。然后选出两男一女组成核心团队。他们身上大约已经具备了他认为将来会用到的几种技能。

首先是警员普罗迪。一名30多岁的新人,注重仪表的大块头。他刚来重案组没多久,之前在道路治安部门干交警。虽然没有人当他的面说,但这也是他现在处于警察系统等级食物链最底层的原因。但是卡弗里决定给他提供一个机会。卡弗里对普罗迪的第一印象中感觉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警察的潜质。现在这桩案子与车辆有关,而他有在交通部门工作的背景,这一点让卡弗里非常满意。然后是警官帕鲁兹。她经常说,如果同事们在背后叫她“洛拉帕罗扎”(非常出色的人)的话,不妨当着她的面叫。所以大家就这样称呼她了。洛拉帕罗扎的确是个人物,拥有一身橄榄色的皮肤,一双迷离的眼睛,以及对高跟鞋的狂热偏好。她每天开着那辆火红的福特车来上班,有时候会故意将车停在警司的非官方停车位上,只是为了惹他不高兴。按说洛拉帕罗扎会干扰到小组的行动,但是她工作可靠,而且万一这案子像弗丽·马里说的那样是恋童癖所为的话,他也确实需要一名女队员。

名单上最后一位是特纳警官。特纳是一名老警察了,有时候也会客串一下侦查员。他有两个挡位——一是“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可以成为一名不眠不休通宵奋战的工作狂。另一个是“不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就会变成一个懒散的混蛋,有时候你必须得用纪律法令之类的东西来威胁他起床。特纳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这个案子上,卡弗里知道他会挂哪个挡。

那天上午10点钟,特纳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他联系上之前两起劫车案的受害者,并将他们带到了重案调查组办公室,交给了卡弗里。按照程序与这两个人的谈话要分别进行,但是卡弗里准备跳过程序,因为这意味着可以为破案多争取几个小时…他带着他们两个来到位于底层走廊尽头的一间偏房——这是他在这栋楼里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稍微有点隔音效果的房间。

“很抱歉,”他抬起脚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喧嚣,打开闪烁的日光灯,把一摞文件以及MP3放在桌上,“请坐。我知道这里的环境差了点儿。”

他们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达米安?”卡弗里向坐在右边的那个黑人青年伸出手,“非常感谢你能抽时间赶过来。”

“没问题。”达米安欠身跟他握了握手,“你好。”

达米安·格雷厄姆看上去像是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穿了一件深紫色的皮夹克,两条修长健壮的腿上套了条名牌牛仔裤。他一派酷哥范儿,从其坐姿就能看得出来:挽着衣袖的手腕随意一搭,恰到好处地露出那块沉甸甸的劳力士手表。叉着两条腿,以示事态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而坐在他旁边的西蒙娜·布朗特,与他简直就是两个极端。白人,三十五六岁,金发,冷艳,优雅,全身行头都是职业女性钟爱的高档货:一件大开领衬衫,迷人的双腿包裹在黑色丝袜里面,一条位于膝上的西装裙,整个人清丽可人却又不失端庄,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还有布朗特夫人。”

“请叫我西蒙娜。”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跟卡弗里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

“希望你不介意没让克里奥也到这个房间来。我们觉得那样不太合适。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想待会再和她谈谈。”洛拉帕罗扎在另一个房间里照看西蒙娜10岁的女儿。“我们正在等CAPIT的人来这儿。他们知道怎样和她交谈。CAPIT主要负责——”

“我知道CAPIT。事发当时他们就和她谈过话。是‘受虐儿童保护’什么的。”

“是‘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他们已经在路上。”卡弗里将一把椅子转过来,坐下,肘部搭在桌上,“我想,特纳先生已经告诉你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吧?”

达米安点了点头,“就是昨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他说“女孩”这个词的口音显示出他来自伦敦。伦敦南部,卡弗里猜测,没准还是之前他比较熟悉的伦敦东南部。“新闻上都报道了。”

“玛莎·布雷德利,”西蒙娜说,“我想你们还没有找到她。”

卡弗里朝着她的方向偏了偏头,“还没有。我们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和之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有关。但是,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们再次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打开MP3,将麦克风对准他们,“达米安,你可以开始了吗?”

达米安放下衣袖。身处警察局,旁边又坐了这么一位时尚优雅的女子,这让他很不自在,但是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2006年。”

“是的——那时候艾丽莎才6岁。”

“特纳有没有告诉你,时间合适的话,我们想和她谈一谈?”

“那你们可有的忙了。我自己都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

卡弗里皱了皱眉。

“她走了。回国了,伙计。跟着她那该死的唾沫皇子飞溅的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点过了,赶紧纠正,整了整衬衫,往后仰了仰头,双手放在夹克翻领上,翘着两根小指头,“请原谅。我是说,我女儿现在不在英国。我想她可能在牙买加。跟她那个爱唠叨的妈在一起。”

“你俩分开了?”

“这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佳决定。”

“特纳有没有……”卡弗里转到门口,好像特纳已经在那里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拿着钢笔严阵以待了。他又转了回来,“我会告诉特纳,你能不能把孩子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她的号码。根本联系不上她,或者我女儿。罗娜正在……”他用两根食指比划出个引号,“……寻找自我。跟一个叫‘王子’的怪人,一起做租船生意。”他向旁边歪了歪脑袋,说着他最好的牙买加英语,或许是为了让西蒙娜听起来不那么费劲儿,“他们靠带游客去看鳄鱼挣钱。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她在这里还有没有家人?”

“没有。所以我只能祝你们好运,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她。如果找到了,告诉她我想要张女儿的照片。”

“好的好的,到时候一定帮你把话带到。接下来——我们一起回忆一下2006年。当时具体发生了哪些事情?”

达米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然后弹了弹指头,仿佛这件事已经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这事情很古怪。说实话,很古怪。在那之前,我们家被盗,我、艾丽莎和罗娜的家,我们还没有从恐慌中恢复过来。再加上当时我们意见有点不统一,工作上有点问题,明白吗?本来事情就已经是一团糟了,然后,突然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情。我们当时在停车场——”

“电影院外面。”

“是的,电影院外面。我们正在下车,艾丽莎那个不靠谱的妈先下了车,站在车旁补她那该死的妆——她一向如此。但是我们的小女儿还在后排坐着,而我当时好像是在鼓捣导航仪。突然之间,那人全副武装,从天而降。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我大概是由于事发突然过度震惊,不然我可忍受不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风格,明白吗?但是当时,我像换了个人一样,直接僵在那里。那人上了车,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倒在路上。看到了吗?”他先把手伸向西蒙娜,又伸向卡弗里,“把我的手腕都摔折了,王八蛋!”

“他抢走了汽车?”

“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觉得自己还算机敏,是不是?但是那人实在太快了——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开着我的车向克利夫顿方向驶去。走了没多远,我女儿就在后排座上朝他嚷嚷了;然后他就放弃了。”

“卷宗上记载的是开出了半英里。”

“是的,开到了克利夫顿学院。”

“他停车了?”

“就在路边。好像还在人行道上爆了一只轮胎。但周围都是人,他还能跑到哪里去?然后他就像这样了,”达米安说,向着窗户虚推了一下,“跑掉了。”

“把艾丽莎丢下了?”

“是的。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吧?那个机灵劲儿,像我。”他敲了敲前额,“特聪明。这事儿对她来说,好像是再寻常不过。她自己爬下车,站在那里,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报警?’”

西蒙娜微微笑了一下,“这孩子真棒。”

达米安点点头,报以微笑,“鬼精灵。绝对的。”

“你记不记得看到一辆车?”

“什么样的车?我是说,当时周围都是车。那是个停车场。”

“一辆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

“一辆沃克斯豪尔。”他转过头,冲西蒙娜询问地挑起眉毛,后者摇头耸肩表示不知道。卡弗里注意到了这点——无声的协商。尽管他们对罗丝·布雷德利被抢的细节毫不知情,却也认定这三起案件乃同一人所为。但是对卡弗里来说,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在看过达米安和西蒙娜在案发之后做的笔录后,他从中归纳了一些共同因素:整个案发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伴有暴力行为,另外,劫匪的装束也十分相似。戴着滑雪面罩——不是圣诞老人面具,但是在这两起案件里,劫匪都穿了件黑色夹克衫和一条挂满了环扣的低腰牛仔裤。或许是为了时髦吧,西蒙娜在笔录中猜测,但是这身行头让他看上去不像是去劫车,倒像是要去征服珠峰。罗丝·布雷德利的证词中则提到,他的牛仔裤上面布满了小口袋和带条。然而,卡弗里知道就算再多几条这样的巧合,也不能认定罪犯是同一个人。

“达米安?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

“事情过去四年多了。抱歉,一点印象都没有。”

“西蒙娜呢?”

“对不起。当时周围都是车。我真的想不起来。”

卡弗里推了推MP3,将麦克风对准她,“恰巧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是不是?在布鲁顿。”

她点点头,往前坐了坐,眼睛盯着MP3,一条胳膊横过胸前,手掌轻搭在肩膀上;另外一条胳膊则耷拉在小腿旁,“是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了解到多少,但是那个时候克里奥才9岁。现在她已经10岁了。事情发生之后,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我才得到她安然无恙的消息。”她对着达米安感同身受地微微一笑,“那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

达米安半张着嘴巴。“两个小时?”他说,“难以想象。我还真没听说。难以想象。”

“当地报纸刊登了这个案子的消息,但是并没有进一步的后续报道。我想,只要孩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人们就不大关心后来的事情了。并且,那个时候恰逢一个足球明星的妻子失踪。是叫米琪·凯特森吧?公众的注意力便不在我们身上了。”

“布朗特夫人?”卡弗里迅速截住她的话。他不想让话题转移到米琪的失踪案上,当然,这自有他的理由,“那天早晨车里都有谁?”

“只有我和克里奥。”

“你丈夫当时在哪里?”

“尼尔那天有个展会——他在公民咨询局工作,对儿童监护权之类的事务提供咨询。恐怕我是负责养家糊口的那一个——不得不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沾染一身铜臭气。”

卡弗里看得出来,她收入相当可观。克里奥在布鲁顿读的可是国王小学。在那里接受过教育的人,总会出几个大人物。

“就在学校外面吗?”

“也不算是。确切地说,是在大街的拐角处。我在去学校的路上暂停了一下,去商店买点东西。就在我回来的时候,他……出现了。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什么了吗?你能记住的?”

“说了。他说,‘趴下,贱人!’”

卡弗里停止了记录,抬头看着她,“什么?”

“他说,‘趴下,贱人!’”

“抢我们汽车的那个人也说了类似的话,”达米安插话道,“对我说‘趴下,废物’,叫我太太贱人,让她滚下车。”

“为什么问这个?”西蒙娜很奇怪,“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卡弗里看着西蒙娜的面孔。在弗罗姆作案的那个人对罗丝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他感觉意识深处似乎有个东西在滴答作响。他清了清喉咙,垂下眼帘,在记事本上写下“语言”两个字,后面加了个问号,又画了个圆圈将其圈起来,然后对着两人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达米安和西蒙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如果劫匪是同一个人,”西蒙娜说,“是不是有点太过巧合了?三辆不同的汽车?每辆上面都有一个女孩?我是说,”她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汽车,而是那些女孩?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对玛莎做出什么事来?”

卡弗里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以此让他们确信,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一切都会有个美好的结局,美好得就像是童话里顶端加了个红樱桃的蛋糕。“谢谢你们能抽时间赶过来。”他关掉MP3,指了指门,“现在我们一起去看一看CAPIT的人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