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卡弗里的办公室是靠角落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暖气片取暖的,但是随着四个人一起进入房间,窗玻璃上立刻起了水雾。卡弗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他的办公桌前则坐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50多岁,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和一身套裙,手里拿了一张问题清单。她是来自CAPIT的警官。在她对面的转椅上,坐着西蒙娜及其10岁的女儿克里奥。克里奥穿了件棕色的套头毛衣、一条抽绳牛仔裤,还有一双粉色的鞋子,金色的头发梳成了两束。小女孩正思虑重重地搅拌着洛拉帕罗扎给她冲的一杯热巧克力。卡弗里甚至不用看坐在她身边的有钱妈咪就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骨子里就具备读贵族学校、加入小马俱乐部的气质。这一点单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就能看出来。但是,她仍旧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惹人厌。

“好了,”CAPIT的警官问道,“我们已经说明了你来这里的原因,是不是,克里奥?你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奥点点头,“没问题。”

“好的。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个人,那个抢走了妈妈汽车的人。”

“之后再也没有还回来。”

“之后再也没有还回来。我知道之前也有人问过你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跟上次问你问题的警官谈过了,她对你印象很深刻,说你记忆力很好,并且善于思考,尤为难得的是,当你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时,你不会编造。她说你非常诚实。”

克里奥浅浅地笑了笑。

“但是今天我们还会再问你一些问题。有些问题是之前就问过的。你可能会觉得有点无聊,但是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这非常重要。他又带走了其他人,是不是?另外一个小女孩。”

“我们不知道。或许是。所以我们不得不再次请求你来帮助。如果遇到些无法接受的问题,请你告诉我,我就会停下来。”

警官指着卡弗里提前列好的问题清单。她将他想要知道的问题归纳了一下,并且她知道他想最先知道什么,“你告诉之前问你问题的那位警官,那个人让你想起了某个人物。一则故事里的某个人物?”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戴着面具。”

“但是你提到了他的声音,像是某个人的?”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奥转了转眼珠,笑了,有点为6个月前才9岁的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难为情,“我说他像《哈利·波特》里面的阿格斯·费尔奇,就是抓住诺里斯夫人的那个。声音很像。”

“那么我们可以暂时叫他费尔奇喽?”

她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他可比阿格斯·费尔奇要坏。我是说他坏多了。”

“好的。不如我们叫他‘看门人’怎么样?阿格斯·费尔奇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看门人,是不是?”卡弗里离开墙角,走到门口,又转身走回来。他清楚CAPIT的警官必须按照办案程序来,但是他真心希望她能够加快速度。他走到窗口,又折回来,继续踱来踱去。CAPIT的警官抬起下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接着问克里奥:“好的,我想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叫他‘看门人’。”

“酷。叫什么都行。”

“克里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情。我想请你想象一下那天早晨你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情境。就是看门人闯入你们车里的那天早晨。现在想象一下事情还没有发生,好吗?你和妈妈在去学校的路上。你能想象出来吗?”

“可以。”她半闭着眼睛说。

“感觉如何?”

“很开心。第一节课是体育——那是我最喜欢的课程——我可以穿新体操服了。”

卡弗里看着那位警官的面孔。他知道她在做什么。这叫认知访谈技巧。最近局里好多人都在使用这一方法。提问者想法让受访对象再现事故发生时的心境。据说这种方法能够打开某种渠道,让受访对象说出事实真相。

“好极了,”她说,“这么说,你当时还没有穿上体操服?”

“没有。我当时穿了条夏天的裙子,又加了件开衫。体操服在行李箱里放着呢。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衣服,是不是,妈妈?”

“是的。”

“克里奥,接下来的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艰难。请想象一下现在是看门人在开车。”

克里奥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抬起双手,轻轻地放在胸口。

“好的。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他的牛仔裤。妈妈说你对他的牛仔裤印象尤其深刻——上面有好多环子。他开车的时候你能看到他的牛仔裤吗?”

“只能看到部分。他是坐着的。”

“他坐在你前面的位置,就是爸爸常坐的那个位置吗?”

“是的。平时爸爸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看不全他的腿。”

“他的手呢?你能不能看到他的手?”

“能。”

“他的手有什么特征?”

“他戴了一对很奇怪的手套。”

“是一副手套。”西蒙娜纠正道。

“一副很奇怪的手套,像是牙医戴的那种。”

CAPIT的警官扫了卡弗里一眼。他还在踱步,边走边琢磨着那副手套。监控视频里出现在出口处的那个家伙也戴着手套。看来是个行家里手,唯恐留下犯罪痕迹。真他妈的好极了!

“其他的呢?”她问道,“他的手是大还是小?”

“中等吧。和爸爸的手挺像。”

“接下来的问题非常重要,”警官缓缓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他的手是放在哪里的?”

“放在方向盘上。”

“一直都在方向盘上吗?”

“是的。”

“从来没拿下来?”

“呃……”克里奥睁开眼睛,“是的。一直到他停车让我下来的时候才拿开。”

“他是将身体越过你从车里开的门吗?”

“不是。他想从里面开来着,但是妈妈把童锁锁上了。他必须下车之后再绕过来开门,就像我爸妈让我下车的时候那样。”

“这么说,他曾试着越过你开车门?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你?”

“也算不上碰。只是蹭到了我的胳膊。”

“他下车之后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裤子?”

克里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母亲,像是在说,我们是不是都疯了?我想我们已经结束这个问题了。“看到了。”她小心地回答,好像这是对她记忆力的一个考验,“上面挂满了环。登山者的裤子。”

“裤子看上去正常吗?有没有什么不正常,比方说解开了想上厕所的样子?”

她皱起眉头,一脸困惑,“没有。我们没有停车上厕所。”

“他走过来,打开车门,让你下了车?”

“是的。然后他就开走了。”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卡弗里感觉到,时间每过去一小时,他背上就像是又加了一块砖。他走到克里奥身后站住,接上CAPIT警官的目光,用指头画了个圆。“继续,”他做着口型,“继续问一问他走的路线。”

她淡淡地向他挑了挑眉毛,礼貌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沉着冷静地问克里奥:“现在我们再回到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想象一下,看门人把妈妈推开的时候,你还在汽车里。”

克里奥又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住前额,“好的。”

“你穿着夏天的裙子,因为外面很暖和。”

“很热。”

“花都开了。你能看到那些花儿吗?”

“能——田野里都是的。都是那种红色的花。它们叫什么名字来着,妈妈?”

“罂粟花?”

“是的,罂粟花。树篱上面还有盛开的白色花朵。它们蓬蓬的,长着细长的茎,好像茎端渲染了一团白晕。还有一些长得像喇叭的白花。”

“你们一路上只见到花朵和树篱了吗?还有没有经过其他什么东西?”

“呃……”克里奥皱起了眉头,“一些房屋。然后是更多的田野,还有带小鹿的东西。”

“带小鹿的东西?”

“你知道的。斑比嘛。”

“什么是斑比?”卡弗里问道。

“那是布尔默在谢普顿马利特的工厂,”西蒙娜说,“他们在前面竖了小鹿斑比的牌子。她很喜欢那个。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纤维做的牌子。”

CAPIT的警官接着问道:“然后呢?”

“走了很多路,拐了很多弯,见到了更多的房子,还有他向我保证的卖薄煎饼的地方。”

大家都没再说话,然后才逐渐明白过来:她刚刚说了件在第一次做笔录时没有提到的事情。每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

“卖薄煎饼的地方?”卡弗里说,“你之前可没有提到呢。”

克里奥睁开眼睛,看到大家都在望着她,小脸一沉。“我忘了,”她为自己辩解,“我忘了说,仅此而已。”

“没关系,”他举起一只手,“没关系。你上次没说也没有问题。”

“上次我没说,那只是个意外。”

“当然啦,”警官对着卡弗里挺严肃地笑了笑,又转向克里奥,“你现在能想起这件事来,正说明你很聪明啊!我看出来了,你的记忆力可比我要强多啦!”

“是吗?”她很不确定地问道,目光从警官身上转向卡弗里,而后又跳回来。

“当然啦!好得多了!我只能说,你没能吃到薄煎饼,这太可惜啦。”

“我知道。他答应要给我买一个的。”

她的目光又落在卡弗里身上,怀有敌意的目光。他双臂环抱,硬挤出一个微笑。他从来都不讨小孩子喜欢。他觉得大部分时候他们都能看穿他,能够看到他在成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的空洞。

“这么说,他也不是很好,那个看门人?”CAPIT的警官说,“尤其是他答应了你买薄煎饼,却又没做到。你们打算去哪里吃饼的?”

“去小伙夫。他说那里有家小伙夫。但是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他却直接开了过去。”

“小伙夫?”卡弗里嘟囔着。

“小伙夫长什么样啊,克里奥?”

“小伙夫?他是红色的。红白相间。手里拿着个托盘。”

“小大厨。”卡弗里说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大厨。”

西蒙娜皱起眉头,“这附近一家小大厨都没有。”

“有的。”CAPIT的警官说,“法灵顿葛内有一家。”

卡弗里走到桌前,展开地图。谢普顿马利特。法灵顿葛内。正在门迪普丘陵中心地带。从布鲁顿到谢普顿马利特距离并不是太长,但是克里奥却在汽车里呆了40分钟。劫匪带着她走之字路线。他先往北去,然后转向西南。这样就绕过了通往米德索莫诺顿的路线——也就是那个便利店经理提到的地方。就算现在他们对劫匪还束手无策,但至少可以在地图上把米德索莫诺顿和拉德斯托克的位置钉上大头针,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片区域。

“他们那里还做华夫饼干呢。”CAPIT的警官微笑着对克里奥说,“我有时候会在那里吃早饭。”

卡弗里按捺不住了,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坐到桌前,“克里奥,你和看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有没有说话?”

“说了啊。他一直在问我爸妈的情况。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喽。妈妈是个财务分析师,我们家的钱都是她挣的;爸爸嘛,他的工作就是帮助那些父母离婚的小孩子。”

“你确定他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吗?其他还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猜,”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他还说了一句,‘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卡弗里瞪着她,“他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

“就在他停车之前。他说,‘这样不行,下车。’然后我下车走到路边。我本以为他会把装有体操服的袋子给我,但是他没给。后来因为汽车没有找回来,妈妈又给我买了件新的,是不是,妈妈?我们在学校商店买的,上面有我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它是……”

后面的话卡弗里根本没听到。他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琢磨着这句话:这样不行。这表示出问题了。他没胆子继续下去了。但是就算克里奥的遭遇是这样的,对玛莎来说也不适用。这次情况不一样了。这次劫匪挺有胆的。这次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