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孤信之死

天色未亮,杨坚、杨林兄弟跟着父亲来到了玉璧城下。

像一根楔子打在黄河畔的玉璧城,因西魏与东魏的多次攻城战变得烟熏火燎,城墙污黑,看不出原来的石头颜色,城外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冬日荒林中仍在在可见当年战后留下的破旗帜、锈蚀兵器与白骨。

当年高欢与韦孝宽在此恶战过后,河滩上留下了无数具残尸枯骨,荒村中从此再无半点人烟。

玉璧城原来驻军仅三千人,东魏、西魏在此交战多年,死在此处的将士前后多达十几万人,难以尽收尸骨,城外不少处荒地里都掘有万人大坑,埋着一堆不知谁家的儿郎们。

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人,战乱近三百年,男人们的命运,无非是在沙场上杀人或被杀。

杨忠和杨坚父子驻马城墙下,眺望着对岸,对岸是旧日的东魏,也是如今的北齐,两国之间一直以黄河为界,对峙多年。

黄河在玉璧城下流势放缓,水面收窄,每年十一月初开始上冻,冰厚盈尺,东魏军马只要用稻草包上马蹄,就可以疾驰而入,不必架浮桥攻城。

十几年来,东魏的军势一直远胜于西魏,为防东魏趁冬天黄河结凌时踩过冰面来攻袭,西魏历年都要派大将领军在河上敲凌,防备东魏大军侵入。

“爹,你去年带兵在黄河敲凌,积劳成疾,孩儿今年欲代父职,沿河敲凌,防备齐兵,为何你还要跟我一起前来巡河?”杨坚望着远处漂满浮冰的河面,不解地问道。

杨忠趁着晨曦眺望着对岸,笑道:“坚儿、林儿,你们俩好好看看,对面在干什么?”

长子杨坚、次子杨林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对岸的冰面上满是黑点,是一个个齐兵手持长矛重锤,在冰面上此起彼伏地打击个不停,晨色仍未大亮,对面的浮冰已经碎成片片,顺流漂下,显然对岸的驻兵早忙乎了半天。

杨林大感困惑:“爹,他们北齐怎么也敲起了黄河凌?”

杨忠点了点头,笑道:“往年啊,天刚变冷,都是我们大周兵忙着沿河敲凌,有时候我半夜就起来带兵巡河,看哪里的河面冻狠了,连夜上河将冰凌敲碎,免得让那边的队伍趁黄河冻结实了,挥兵打过来。今年,这行情大改,齐兵起得比我们还早,敲凌敲得比我们还辛苦,敢是防备我普六茹忠带兵入侵呢。”

杨坚也不禁开怀大笑道:“北齐皇帝高洋这两年性情越发暴虐,狂躁嗜杀、奢侈荒淫,致使国力下降,属下军队一击即溃,他们见到爹的旗号,全都吓得胆寒腿软,逃跑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攻杀过来?”

杨忠抚须笑道:“所以啊,今年爹驻扎边关,以逸待劳,并不辛苦,对了,那罗延,我让你赶紧把独孤公的七小姐娶过来,好给我们杨家再添血脉,你怎么一拖再拖?难道七小姐还不够美貌,还不够让你动心?”

“哪里,”杨坚道,“此生能娶独孤伽罗为妻,我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孩儿不想把婚事办得太仓促简单,上月已命人重修府第,细细置办家私,好让伽罗喜欢。听说独孤公府上种满了梨花,是伽罗心爱的花,孩儿已命人到山里去搜求好树种,要在庭院内外也种满她最爱的梨花,让她搬到我们杨家后,也不感觉到陌生疏离。”

杨忠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儿如此重情重义,才配得上独孤公爱如掌珠的七小姐,唉,独孤公一世忠义,却落得被夺兵削权、降罪免官、幽禁家中的下场,我心里实在是不服,可没有独孤公的旨令,我又不能擅自起兵抗拒宇文家。独孤公一生讲信义、重忠诚,活的就是个‘信’字,可宇文家却负了他,坚儿,我们杨家绝不能负他!更不能负七小姐!”

“爹爹放心,孩儿这一生,眼里只有伽罗一个女子,伽罗如此姿容才德,下嫁孩儿,孩儿自愧不配,也心底自誓,这辈子要好好待她,孩儿虽然鲁钝,却从不怕辛劳,愿以毕生之力为她经营家庭,爱她重她,疼她护她。”杨坚深情地说道,他至今还不曾与独孤伽罗单独说过一句话,但她那独立龙首原上、紫色衣衫翻飞的身影,却一直深刻他心头。

杨忠见儿子不仅能听父命,而且对独孤伽罗一往情深,也很高兴,笑道:“那罗延,伽罗虽然是个好女子,不过我们普六茹家的世子,倒也不是没人看中,你知道吗?顺阳公主宇文怡就一心想要下嫁给你。”

杨坚想起来,曾在太学和龙首原上与宇文怡偶遇数次,顺阳公主姿容虽美,但态度盛气凌人,所以他并没过多关注那个娇蛮大小姐。

“孩儿不知,但孩儿知道,父亲一定会为我选取良配,让孩儿得到幸福。”

杨忠叹道:“当初太祖还活着的时候,隐约曾对我提及此事,想招你为驸马。那时你们年纪还小,所以婚事没正式订立,回长安城后,我看独孤公有意选你为婿,便为你向七小姐求婚下聘,听说顺阳公主得知此事后,在宫中大发脾气,把房间里的花瓶、玉器全都砸了个粉碎。”

杨坚皱眉道:“既然顺阳公主是这种娇纵无礼之人,幸好爹当年没有答应婚事,不然我们杨家今后岂不是鸡犬不宁?”

杨忠听他这么说,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鬓角,道:“顺阳公主虽然没能嫁给你,可我看三郎对顺阳公主颇有情意,已替他向公主求婚了。”

杨坚道:“三郎性情温和软弱,公主又如此强横,若缔姻缘,恐怕未必就是佳缘。”

“唉,当年太祖要招你为驸马,我虽未正式提亲,却也已经默许,如今让你改娶伽罗,多少有点对不住顺阳公主。既是三郎钟情于顺阳公主,他们两人性情,一刚一柔,正好匹配,待成亲之后,年深日久,夫妻情重,未必不是佳缘。”杨忠心底也有些忐忑。

杨忠是独孤信的旧部,多年来在沙场上同生共死,得独孤信恩义极多,对老主公情深义重,但宇文泰多年来不遗余力的拉拢,让他在不忘旧主的同时,多少也积下了一些恩情与感动。

因此他为长子杨坚选择了独孤家的女儿,又为三子杨瓒选择了宇文家的女儿,与两家分别结下姻缘。只是在心底,杨忠悄悄分了轻重厚薄,将来能袭父爵的长子杨坚,娶的是独孤家的女儿。

杨坚见父亲执意如此,也不再劝,他与三弟杨瓒虽然同父同母,但两人自幼不和,很少来往,今后各自成家,更会形同陌路,所以杨瓒到底娶公主还是娶平民,他并不真的放在心上。

天已大亮,对面敲冰凌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杨坚与杨林一同眺望着齐兵们忙碌的身影。

杨林叹道:“爹,大哥,积独孤公与我们杨家多年战功,如今的大周国势,已远远超过北齐与南陈,不知何日爹和大哥才会带兵踏破黄河、长江,长驱直入,一统山河?”

杨忠用马鞭指着对岸的齐兵道:“高家最能带兵打仗的高洋,如今已经发疯,其他人不足挂齿,你看对面齐兵的模样,再不复当年的悍勇,已经畏周兵如虎,踏破黄河这一天啊,不远了。”

独孤信望着庭院里跪着的一排儿女,心下有些茫然。

死,他并不怕。作为一个冲锋陷阵多年的大将,一生中有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他已经记不清了。

让他感到悲凉的是,他是大睁着双眼,心如明镜般,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

明知自己的重情守信、拘泥于名义会招来惨祸,可他还是不顾赵贵、高宾、杨忠等人的多次提醒,自去爪牙,交出秦州军,结果却成全了宇文护这个不知廉耻的蠢材。

纵然宇文泰生前所托非人,有失察之责,独孤信自己的轻信和过度清高自负,也是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

今天的他已经一无所有,经营了一生的秦州兵被宇文护横刀夺走,自己一夜间又从位极人臣的高处跌落在地。

赵贵死了,独孤信的清白更加无人能证明,曾苦心劝止赵贵不去谋杀宇文护的密地谈话,现在反而成了他与赵贵“通谋”的铁证。

有时候,独孤信真的后悔当时太顾及宇文泰的情面,没有乘自己大权在握时,在灵柩前对宇文护下手。

在心底深处,独孤信甚至起了点疑念,一向平庸无长才的宇文护,当真在一夜之间变得这样机谋百出了?

是否宇文泰临终前秘密交代了什么后事?

只有宇文泰才会有这样的手段,先是用升职来架空了独孤信、稳住了赵贵,集中了兵权,再忽然下狠手,置老兄弟们于死地。看来,宇文泰生前早已经对这两个功高震主的权臣起了忌惮之意。

“爹!”携着新生儿子一起回家的四女儿独孤菩提,咬牙切齿地道,“宇文家如此忘恩负义,爹何必再遵他们号令!只要爹有心相抗,女儿立刻派人送信给夫君,提一旅兵,围攻长安城,内外夹击,看那宇文护到底有几个脑袋!”

独孤信知道独孤菩提是个烈性子,苦笑道:“此刻我手无一兵一卒,内外夹击,谈何容易?何况你的弟弟们还年幼,我若抗旨不遵,连累他们成为叛臣之后,犯下死罪,我一生清誉被毁事小,带累独孤家上下涉险事大。更何况旨意出自当今皇上,也是你的姐夫,万一君臣相攻,天下大乱,大周马上就会陷入无边战火内乱,民不聊生。”

独孤伽罗有些绝望了,难怪高宾叔叔会感叹父亲一生拘泥于名义。

从宫中传来的消息,宇文护马上就要派人前来下旨,将独孤信一家赶出长安城,同时夺去独孤善等人的一切爵位,将独孤家全都废为庶人,流放西蜀。

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居然还能处处为别人着想,优柔寡断,不愿公然与宇文家翻脸,真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当上斩将搴旗、号令三军的统帅的。

“可万一皇上下的旨意不是流放,是要给独孤家灭门呢?难道爹也遵从不违?”独孤菩提忍不住质问道。

这也是独孤伽罗想问的话,难道父亲宁可死,都不愿起兵抗命?三十万秦州军,本是独孤旧部,就算此时独孤信没有虎符在手,派人到军中与诸将通气,也未必就不能调集人马,对抗宇文护。

独孤信仰天长叹一声,道:“宇文护曾在太祖陵前发誓,宇文家若负我,将来必会断子绝孙,遭尽天谴!他若心中还有一点天良未泯,也不会做此无耻之事!”

父亲实在是太天真了,独孤伽罗尽管年幼,也不愿相信宇文护这种人说的话。

当年宇文护不过是个流浪洛阳的孤儿,衣不蔽体、食不饱腹,投奔叔父宇文泰后,一跃成为当朝大将。

宇文泰多少年来将他视如亲子,恩重如山,不断提携,令才质平平的宇文护因战功得封爵,临终前更是以江山、以幼子托付,宇文泰满心以为,受恩深重的宇文护会为他的儿子们效力,会回报他生前的提携扶助,可宇文护呢?他竟然在天王宇文觉登基后仍大权独揽,还半年内两次弑帝,如今更挟持大姐夫宇文毓成为傀儡皇帝,打算通过宇文毓之手,除去独孤信。

连恩同再造的叔父都能无情背叛,更何况是势力犹存、时时让他感到芒刺在背的独孤信?

“爹,宇文护自从夺兵权到手,半年内两度弑君,凶暴残狠,已非常人所测,爹若不速决断,只恐大祸立至!”独孤伽罗含泪劝道,“既是宫中消息已得多人佐证,爹,你不如赶紧逃出长安城,去边关找杨忠叔叔,事情或者还有转机。”

“不,”独孤信摇了摇头,道,“我哪儿也不去。我老了,见惯世间权争利夺,此心淡然如水,残命已然不久。我命在天,非人力可强求,若是独孤信此生忠心侍君、信义待友,却最终不得好死,就让我独孤信用死来告诉天下人,信义二字,从此不如粪土!”

“爹!”又是一声长呼,从走廊下传来,那是他的大女儿独孤丽华,她满脸是泪,衣角全是尘土,显然行色匆忙,“你就听七妹的话,赶紧带人出城避祸吧!北门守卫,是皇上的旧部,女儿愿陪父亲一起出城逃命,保住我们独孤家老小性命!”

“大姐!”独孤菩提与独孤伽罗见独孤丽华满脸惊恐之情,更加感到慌张了,“到底旨意是什么内容?”

独孤丽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膝行几步,攀住独孤信的膝头,泣道:“宇文护那贼子,用重兵看守正阳宫,威逼皇上下旨,说爹与赵贵同谋,知情不举,应当处死,念及爹是当今国丈,赐爹在家中自尽!爹,事已至此,宇文护决不肯再留你一条活路,除了逃出长安城,投奔杨忠叔父,再没别的路走了!”

独孤信的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愤懑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他堂堂北州镇将世子,空负一身才识肝胆,征杀半生,忠心侍主,以诚待人,却被信义二字拘束,功高不赏,反招奇祸,自己这一生,岂不就是别人眼中的一个大笑话!

堂前的儿女们都纷纷悲泣起来,齐声劝道:“爹,你快随皇后逃走吧!”

独孤信犹豫着站起身来,面前仍有一线生机,独孤丽华带来的亲兵,足够护卫他出城逃亡,可面前的满堂儿女怎么办?难道为了他一个人的性命,连累这么多儿女都成为叛党,身遭横死?

“不,我不走!”独孤信又立定了脚跟,“我不能走!丽华、菩提、伽罗,你们的心意,为父领了,可我一身所系,是全府上下的性命,我怎么能为一己安危,连累你们?我命在天,若是天意要灭我独孤信,丽华、菩提、伽罗,你们记取独孤家今天的惨祸,异日替爹报复这血海深仇!”

“爹!”见独孤信执意受死,独孤丽华等人都忍不住悲泣起来。

而独孤信面色凝重,不发一语,站在庭前一动不动,宛如石塑。

不到一炷香时间,府外便传来了马嘶金铁声,新升为小冢宰的李远大步走了进来,他身边几百名身穿深青色战袍的侍卫,同时将手按到腰间的长刀上,生硬地将独孤信和身边的亲人们隔开了。

当着众人,李远命人将一个盖着黄绫子的长托盘放到桌上,他亲自上前,缓缓揭开了那方深黄色绸布。

独孤家的女儿们同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在这幅质地精美、绣满凤凰的御用包袱布下,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檀木托盘,里面是一只金错酒爵、一条素白长绫、一柄弯月形的嵌宝短刀!

痛苦之中,独孤伽罗无助地伸出手去,却正好抓住了身边不远处的杨坚。

她尖利的指甲,无意中抓破了他的手背,而杨坚强忍疼痛,拥住他名下的这个女人,才没让她昏倒在地。

独孤信缓缓除下了头上的紫纱高顶帽,在酸枝木的桌边坐了下来。

望着不远处无助的幼子们,望着面前小人得势的旧部李远,他的唇角浮出了凄凉彻骨的微笑,心底却是明悟了一切的安宁和悲哀:他早该料到自己会有今天!

昔日,楚汉相争,尘埃落定,蒯通对齐王韩信说,野禽殚,走犬烹;敌国破,谋臣亡,而自己却竟然从来不肯防备那心机过人的宇文泰!

脸上充满鄙夷之色的李远,打开手中的诏书,立在香案前大声宣读起来。

在他清朗的诵读声中,独孤信的视线停在那杯深红色的药酒上,不,他不会饮鸩而亡,那会让他死得五官扭曲、毫无尊严;柔软的白绫被庭中潮湿的春风撩了起来,他更不会让自己英挺的身躯悬挂在房梁下、像颗腐烂的果实一样旋转回荡……

他有些欣赏地打量起那柄弯月形的御用宝刀,这是宇文泰的收藏品么?宇文护将它用在这个场合,那也许是他对这个前朝大将仍然心存敬意。

天快亮时,窗外涌起了一阵微带凉意的晨风,这阵风穿过骠骑大将军府的庭院,在满院的白杨树头来回摇荡,听起来如幽魂呜咽,又如冷雨淅沥。

梦中惊醒的杨坚,陡然觉得满背都是寒意,他十二岁随军出征,以勇略在宇文泰帐下著称,但此刻,他却感受到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阴森。

朦胧中,杨坚伸出手去,想搂住新婚不久的妻子伽罗,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扑了个空,枕边已经无人,连绸衾都已半冷。

杨坚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伽罗正坐在窗前的书案边,她穿着一件白色绣领纱衣,长及腰间的青丝披在身后,托腮凝望,神情痴怔,侧影瘦削得令人担心。

“伽罗。”杨坚走近时,发现伽罗的嘴角又凝结着血粒,她一定又做噩梦了,并在那永远充满血声悲声的梦中,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映着窗外的曙色,杨坚看见,伽罗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晶亮清冷。

讷于言语的杨坚不知该如何抚慰妻子,只能用丝帕为她拭去额头背上的冷汗,将她拥入自己温热宽厚的怀中。

他这样不善于表达,但伽罗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杨坚深爱自己。

她是在热孝中嫁给杨坚的。杨家抢在独孤家被流放西蜀之前就要将婚事办了,是为了能让伽罗留在长安,不随郭夫人和兄弟们一起流放到千里之外。消瘦得厉害的伽罗,没有拒绝这个建议。

突然失去父亲的打击,让伽罗陷入了无边的悲恸,没有心情去品尝新婚的快乐。

她几乎是一夜间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也永远地失去了从前的开朗和生动。如今,她仍然会在书房的窗前读书至子夜,只是她的案头不再堆满了各色经史子集,而代之以厚厚的石印佛典,各种译本的《楞严经》、《华严经》、《般若经》,充塞着杨府的书房。

“伽罗,”在渐渐发亮的天色里,杨坚定了定神,轻抚了一下妻子的长发,努力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别想了,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

“都已过去?”伽罗表情木然地重复着杨坚的话,忽然间,她有些凄厉地笑了起来,“是,都已过去,一切都已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我就算手刃了宇文护,爹也不能再回来……”

伽罗的眼泪汹涌而下,独孤信死后,她还没有恸哭过,她只是日渐变得表情冷寂,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作为一个被削职赐死的罪臣,独孤信的葬礼上吊客稀落,从前得独孤信之力晋升的将军们,没有几个敢冒着得罪宇文护的危险前来吊唁。

就在那一天,从小在奉承声中长大的伽罗,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她自幼依恋父亲,没想到会在一夜间就成了孤儿,成了罪臣的女儿,成了受尽白眼的可怜女子。

杨坚不断摩挲着伽罗的头发,不知道该怎样平息她的悲伤。

自伽罗嫁入他的骠骑大将军府以来,她还没有露出过一次笑脸。新婚三天,伽罗就命人将这府中的花草全都拔了,只种一样白杨树,武官出身的杨坚,难以理解她的用意。

伽罗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深得清河崔家的真传,而自己却是个连《谷梁春秋》都未通读过的武夫,两人的才艺学养相差不啻霄壤。

在伽罗的面前,杨坚情不自禁地感到卑微,论出身、论才识、论相貌,自己都远比妻子逊色,而独孤信却将爱女嫁给自己,这不能不令他心存感激。

伽罗拭去腮边的冷泪,将脸颊依在杨坚怀中,感受到一种温热的男性气息。

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天,在喜烛边,她双手披拂开额前的绛红色轻绡,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脸带醉容的杨坚,觉得他是那样陌生而遥远。

在新婚之夜前,她只与他匆匆见过两面。

独孤信挥刀自尽前,曾将他们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伽罗,那罗延,你们须记取今日之恨。”

而杨坚在那一刻含泪点头承允的情意,登时令她生出几分亲近感。

结亲之后,伽罗觉得,杨坚的确像人们所传说的,身材奇特,威严沉重,看起来很难接近。

而且他读书太少,偶尔写一封书信,字迹难看得像是蟹行文字,文法似通非通,还要夹几个错别字,与高颎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个十二岁上战场、十六岁封开府袭公爵的少年,却另有一种非凡的智识,性格深沉得令人敬畏。

听说,他当年和宇文泰最欣赏的五儿子宇文宪曾为同学,号称“性通敏、有度量、虽在童龀、而神彩嶷然”的宇文宪,每次见了杨坚,都禁不住会紧张失态。

君子不重则不威,杨坚气质里那种与生俱来的稳重安静,令他看起来十分出众,听说,连杨坚的生母吕夫人和同母弟弟杨瓒,都不敢和他过于亲近。

“伽罗,你还是多为将来盘算盘算罢……宇文护连天王宇文觉都敢废黜毒杀,还有谁他不敢动?李植、乙弗凤、孙恒,这些宇文泰的老部下,也通通遭了他毒手。长安城里腥风血雨,人人自危,伽罗,事到如今,与宇文护结下大仇的,何止一个独孤家?连宇文泰的儿子们,也一个个恨宇文护入骨。”

杨坚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昨天,他乘着夜雨密急、街头人迹罕见的时分,去拜见当今皇上宇文毓,君臣相对无语,宇文毓看起来是那样颓唐懊恼。

同样在昨夜,宇文护又派人给杨忠父子送来了金珠和骏马,杨坚清楚地知道,宇文护看中的是杨家在秦州军中的影响,想拉拢自己到他麾下。但宇文护是否明白一件事,自己是独孤信亲自选中的爱婿。

昨夜,杨坚在宇文毓的寝宫中,感受到一种空前的恐慌和压力。

咄咄逼人的宇文护,根本没把宇文毓放在眼里,不但在朝议时对皇上大呼小叫,还任意出入正阳宫,在宫内奸淫侍女,完全把雅通诗书、性格温和的宇文毓当成了木偶。宇文护的大冢宰府,平时盛陈甲士,比皇宫要威严气派得多。

想到这里,杨坚的心情更加压抑了,宇文泰曾在临终前向宇文护托孤,而他坟土未干,宇文护便已将刀钺加于宇文觉项间,接着又是宇文毓……今日的宇文护,仗着手中军权,其跋扈难制,已远超于宗室和老臣们的预料。

杨坚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怀中的伽罗,站在树影满窗的清晨里,淡淡地道:“伽罗,依我之见,如今咱们只有假装作胆小懦弱、平庸无能,才能平安。不过,伽罗,那并不是因为我们怕了宇文护。”

伽罗翘首望着窗外,天色还未完全亮透,外面是一片阴沉的辉色,她感受着黎明将至的那一刻的寂静和凄凉。

这个喧嚣的城,这个沾满了她父亲血迹的城,这个独孤信曾冒死从洛阳、从建康两次投奔的城,这个玷污了独孤信毕生功业的城……如果有可能,她会将这西魏的帝京摧毁成一堆残垣败壁。

在杨坚的话声中,伽罗慢慢抬起脸来,凝视着半年前还完全不相识的丈夫。他竟然这样懂得她,能将她心中还模模糊糊的念头说得丝毫不差。

是的,唯今之计,只有含藏锋芒,才能避开敌对者的注意,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少年,他深深懂得韬晦之道。

在烛影下看去,杨坚形容古怪,丝毫称不上英俊,那双短短的罗圈腿,令他的身材大受影响,看起来缺乏高大挺拔的少年风采。

与高颎相比,杨坚可以说丝毫不具备儒雅和风情,但他细眯起来的眼睛是那样富于内涵,他线条格外坚硬的脸庞显得自信刚强,他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是如此坚强有力……伽罗第一次发现,男子的美在于气概,自信强大的杨坚远比优柔内敛的高颎更具有魅力。

父亲说得对,与腹笥虽浅却气量非凡的杨坚相比,高颎充其量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良吏,做起事来首鼠两端、如履薄冰,这种谨小慎微也许能成就一个宰辅,却不能造就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因为感动,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杨坚扶着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摩挲了一遍,他的手是这样宽大温暖柔软,简直不像是这么个相貌威严的少年所有。

伽罗知道,这双手将会代替她已逝的双亲,陪伴她坚强地走下去……那是独孤信生前的选择,也是父亲留给她最大的纪念。

她举袖抹去腮边快要风干的泪迹,在镜中微微一笑,道:“那罗延,你说得对,我会很耐心、很耐心地在暗处等候着……甚至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父亲的血还在我身上流,宇文护便逃不了他注定的噩运!”

伽罗看着自己的笑意在镜子里弥漫起来,半年多了,她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秋后风荷一样枯萎下去,既缺乏生机,又没有斗志,而此刻,她终于从这前所未闻的灾难中复活了过来。

看着窗外一片明净的秋景,看着满府高高的钻天杨,伽罗暗自决定,今天,趁着晴明,她要带人上京郊的般若寺去,将停在那里的父母灵柩下葬,死者已杳,就让他们的英灵从此安息,而她永不能忘记了这血色深重的仇恨。

她推开黑漆的雕花木门,独自迈步走上门前的石阶,面对树声萧飒的秋风庭院,伽罗感受到一种非常的力量正在自己的体内成长。

她轻轻将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里生出久违的激|情:孩子,你是男是女?你是强大的,还是畏缩的?你是非凡的,还是平庸的?你来到这个充满杀气和危机的世界上,是不是为了相助母亲一臂之力?

不管你是谁,做了独孤伽罗和杨坚的孩子,你将别无回转余地,只能选择为明天、为家族而战。

“少夫人,大都督来了。”一个肤色深黑、头发蜷曲的少年男子走进院子,弯腰禀报。这个相貌奇特的少年叫作李圆通,性格极为刚强,他本是将军府的家奴,管着厨房事务,去年因事得到杨坚赏识,被升为将军府的大总管。

李圆通的长相,就算在鲜卑、羌、羯、西域各族人杂居的长安城,也称得上古怪。他肤色如炭,眼睛又大又亮,牙齿雪白,头发弯曲得像是突厥产的滩羊毛,让人看不出他是出于哪个种族,据说他生母本是从西域带来的黑女,与杨忠的家将李景私通后生下了他,而李景却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皮肤黝黑、相貌古怪的儿子。

杨忠从关外回来了?他战胜了北齐斛律家的大将么?

伽罗有种安慰的感觉,在独孤信死后,她已经将杨忠视为了真正的父亲和倚仗。

这一方面是由于杨忠为人忠厚,待这个老主公的女儿、杨家的长媳十分真诚,令在春天里因家道中落忽然感受到世态炎凉的伽罗深为感动;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杨忠目前已成了秦州兵的灵魂人物,在宇文觉被废、十几名朝中重臣被大肆诛杀的非常时刻,刚刚立功边关、扬威外域的杨忠回到长安城,更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大权在握的宇文护,一定会卖力拉拢杨忠——这个秦州兵中资格最老的将领。

“坚儿,伽罗。”杨坚和伽罗还不及出迎到院门外,身材高大魁伟、长须飘洒及胸的杨忠已经大步走进来。

他虽然是当朝第一勇士,膂力勇气过人,但为人并不莽撞,相反,从前的大冢宰宇文泰曾几次称赞他为人深沉。

伽罗用开冰裂片的青瓷细盅托出一杯刚刚用新姜煮好的茶汤,双手递上。刚刚坐下的杨忠连忙站起身来,神态恭谨而拘束。

伽罗不禁心下一阵酸楚,从前,在父亲的大司马府中,人人见了她都是这种神情,而现在,只有杨忠一个人保留了旧日的尊重,其他人,都已将她视为一个罪臣的女儿、一个靠了杨家的婚事才得保全地位的可怜女人。

“爹,”杨坚见父亲不自安,忙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盅,亲手奉上,“听说四王爷和五王爷都被调到京里头来了?”

四王是宇文邕,五王是宇文宪,他们俩人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都擅长征战,比当今皇上显得更为英武。

杨忠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用茶杯盖轻轻推开碧绿茶汤上的浮沫,怔怔地出了片刻神,才道:“是,四王爷和五王爷今天下午同时受封,四王爷被封鲁王,五王爷被封齐王,五王爷向来与宇文护亲密,所以得的封地更富饶,建的王府也更气派,我瞅着这劲头,宇文护总有一天要把五王爷扶上皇位。可怜当今皇上,完全是宇文护的传声筒,朝上奏对时,宇文护说一句,皇上跟着说一句,有如鹦鹉学舌,看在我眼中,实在生气。”

“依孩儿看,当今皇上外圆内方,未必会甘于被宇文护挟持。”独孤伽罗道,“所以孩儿很为大姐担心,大姐为人温文柔婉,不喜弄权,却又性格直率,他们夫妇俩对抗宇文护,只怕过于柔弱,易受迫害。”

“我倒是觉得当今皇上更有城府,废帝宇文觉太刚强外露,所以反而容易对付,皇上软中有硬,将来或许慢慢经营势力,能趁机夺回皇权。”杨坚安慰她道,“宇文护孤掌难鸣,在朝中不得民心,所仗的不过是手下左右十二军,军中不知君命,只认宇文护的亲笔和印信,可他才干平庸,难以服众,总有一天会立足不稳。”

伽罗点了点头,心中却深知,在北周天王后这个令众人向往的名衔下,独孤丽华将要面对无限凶险的前途。

天王后独孤丽华死得十分离奇,她在主持宫宴结束后,含笑送别各位公侯夫人时,忽然面色发白,身体缓慢地向后委顿、倾斜。

当她在侍女的怀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脸上那副与她身份相配的雍容、典雅而得体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凋谢。

这同样是一个熙和的春日,腹部在春衣下高高隆起的伽罗浑身发冷,双腿发颤。她走在这群公侯夫人的最后面,因而亲眼看见了姐姐秀美的脸庞如何变得僵硬、怪异。桃英纷飞的宫景,刹那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伽罗在纱衣下用力掐破了自己的胳膊。

年方十五岁的伽罗这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永无春天。

父亲、母亲、长姐,这些最重要的亲人,一个个在春天里离开了她,将越来越沉重的家族仇恨留给她一个人扛负,哦不,还有那远在外州驻兵的独孤菩提和她的夫婿。

“女儿已经满月了,伽罗,你好好想想,给我们的女儿起个不同凡响的名字。”一个月前,伽罗终于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这是个相貌秀气的小女孩,面貌里毫无鲜卑人的特征,头发乌黑、肤色白皙,眼睛像杨坚一样又细又长。

因为娶了宇文护死敌独孤家的女儿,杨坚近年来一直没有得到升迁,不被朝廷信任,常赋闲在家。

此刻,这个初为人父的少年笨拙地站在摇篮边,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指头,尝试想让那刚刚满月的孩子握住。

“名字……就叫杨丽华。”

杨坚沉默了,他终于发现了妻子性格的另一面,她是那样固执、坚定、沉着,决不轻易原谅任何伤害,在这一点上,也许她深得崔夫人的真传。

独孤王后死后,忽失爱侣、痛彻肺腑的宇文毓多次派人追查,但一直没能得出结果,在那天宫宴的茶水、食馔中,廷尉没有发现任何毒药,独孤丽华身边的侍女被毒打殆遍,却没有一个人承认投过毒。

精通汉人典籍的宇文毓温柔多情,他不肯听从宇文护的建议去另立新王后,甚至,他在即位为皇帝后,立刻颁诏册封已故的独孤丽华为敬皇后,并且一反本朝的俭葬作风,耗资千万,为独孤丽华建起了昭陵。

这一下,宇文护总该明白,宇文毓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

伽罗轻盈地站起身来,因为生育较早,她的身材还那样窈窕动人,看不出已经做了母亲。鼻头微翘的杨丽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睁着一双明净动人的眼睛,表情沉静地打量着摇篮外的世界。

尽管这孩子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是个强壮的男孩子,伽罗仍然深沉地爱着她,也许是去年忽失怙恃的惨痛体验催发出了她比平常人更深刻的儿女心,伽罗从不肯让孩子和乳母一起睡觉,总是自己亲自起夜照料。

“我想去拜访高宾。”伽罗从摇篮边抬起脸,淡淡地道。

“为什么?”杨坚有些诧异,高宾由咸阳回京不久,刚刚升任益州总管府长史,他算不上朝中大员,这几天正在家闲居。

因为独孤信的牵连,高宾和儿子高颎都不被宇文护信任,幸好天王宇文毓十分赏识饱读诗书、擅长文赋的高家父子,最近特地提拔了高宾,并准他和朝里其他身居重位的武官一样持节、开府。

“一年来祸事频连,我满心迷惑,无所适从,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难得高家父子都回了长安,他们俩头脑清醒、为人有城府,每每料事有先机,说不定能够为我解释清长安城里的风云变幻……”

杨坚没有说话,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尽管他相信宇文护好景不长,却不能确切地预料出宇文家的争斗格局:儒雅的宇文毓,是否斗得过肥胖傲慢的宇文护?

他偷偷看了妻子一眼,发觉她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奇异的神情。

伽罗是否还在思念着她幼时的游伴、那个青梅竹马的高颎?他是成亲后,才听杨林、杨瓒说起,伽罗曾对高颎情深一片,但平时伽罗绝口不提高颎,对自己也处处体贴照顾。可此刻听她提及高颎姓名,杨坚还是情不自禁地猜忌起来,但几乎是一转念间,他便强自克制了自己的怀疑。

杨坚深知自己是个多疑的人,连与同母兄弟杨瓒都无法坦诚相处,然而对伽罗,他永远怀着一份又敬又爱的心情。

近来,他甚至变得有些怕她,她的每一个神情都能让他揣测上半天,他甚至恨自己幼时读书太少,无法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像高颎那样挥洒自如、谈笑风生。

“三郎是下个月大婚么?”见杨坚沉默良久,伽罗随口岔开了话题。

“对,到时候,顺阳公主的同母哥哥宇文邕会亲自送她来长安城完婚。”这门亲事,杨坚并不看好,顺阳公主的泼悍名声,在长安城里也颇为人知,三郎不知道怎么会倾心于这种女人?

杨忠的几个儿子,除了杨坚外,个个相貌俊美,尤其是杨坚的同母弟弟杨瓒,在长安城里有“杨三郎”的美称,姿仪可与少年时的独孤信相比。

杨瓒不但是名将之子,而且好书爱士,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比杨坚还要响,所以宇文邕会特地选中他来尚自己的妹妹顺阳公主。

“哦,听说宇文邕这个月也刚刚生了儿子,还是嫡子。”杨坚爱怜地伸出那双过长的手臂,将睁着眼睛打量人的女儿从摇篮里抱了出来。

“宇文邕已经生了儿子?”伽罗双眉一扬,有些诧异。

宇文邕是宇文泰的四子,年龄比杨坚还小,居然也已生子,这孩子必将成为宇文泰的嫡系长孙。

废帝宇文觉已在去年被杀,幼小的儿子也被废为庶人;当今皇上宇文毓与独孤丽华婚后多年未育,如今他痛悼爱妻之死,不肯复立皇后,虽然有三个庶出的儿子,但按着大周立嫡不立长的规矩,他们都无缘成为皇嗣,那么……伽罗的心思电转,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女儿那张逗人喜爱的脸蛋上。

女儿,你是否愿意为母亲的血海深仇助上一臂之力?伽罗从杨坚的怀里接过了孩子,轻柔地拍了起来。

杨坚显然没有伽罗想得那么多,他只是微笑着说道:“听说宇文邕的那个儿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多重,孱弱多病,哪里比得上咱们女儿的健壮漂亮?这宇文家也是气数将尽,子孙越来越弱,只怕将来想挑出一个像样的皇嗣都不容易。”

苍天有眼,终有报应!伽罗发自内心地恨恨想着,宇文泰这个匈奴种,他本来就不配拥有关中陇右的大好江山!

独孤信为他卖命一生,打下三荆和陇右的无数重镇,却沦落到这种下场:自己被赐自尽、嫁入宇文家的女儿被毒死、妻儿老小被流放到西蜀……

因为害怕独孤信学着自己的榜样亦步亦趋,成为功高震主的权臣,宇文泰在身后特地嘱咐了执政宇文护夺走独孤信的兵权。

而今,这个暴病身亡的一代枭雄果然如愿以偿,曾经显赫一时的独孤家,成了人们避而远之的罪臣。

高宾父子外出做官时,甚至不敢提及自己拥有“独孤氏”的赐姓,顺带着,独孤氏的同族兄弟多多少少都受到牵连,不少人被罢免了官职。

宇文家亏欠独孤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