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妃

每次看到独孤伽罗,顺阳公主的眼睛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当年她本以为杨坚是自己的终生之偶,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明知太祖打算招他当驸马,杨坚还是执意娶了罪臣的女儿伽罗为妻。

独孤伽罗的父亲是个叛臣,全家被流放西蜀,姐姐独孤丽华也被宇文护毒死,若不是杨坚及时娶了她,她早就被流放到西蜀去了,哪里还能成为杨家的世子夫人?在生父的热孝中嫁人,这女人真是没有廉耻。

而她宇文怡居然还得管独孤伽罗喊“大嫂”,将来还得眼睁睁看着独孤伽罗成为柱国大将军的夫人。

自己的夫君杨瓒由于不是世子的缘故,将来承袭不了杨忠的爵位,领不了杨家的军队,当不了六官和上柱国,堂堂大周公主,还要屈居人下,屈居一个抢走她意中人的女人之下,这实在令顺阳公主郁闷。

论才貌论身份,她哪点不如独孤伽罗了?

更何况,而今的独孤伽罗一无所有,罪官之女,娘家在长安城里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居然还能活得比自己更风光!

“听说你想把女儿嫁给我的侄儿?”坐在杨忠花园的亭榭里,望着阶下的落花,还有花树下那个和花朵儿一样明媚可爱的小姑娘杨丽华,顺阳公主冷冷地问道,“宇文赟虽然是我的侄子,可身子骨儿弱,长得单薄,我四皇兄又对他期望甚重,恨不得一天三顿打,打得这孩子格外胆小古怪,这样的材料,你也舍得把丽华嫁给他?莫不是看在宇文赟身为嫡子长孙、将来有望继承皇位的份上?”

她一下子就说破了独孤伽罗的心事。

独孤伽罗冷冷地看了顺阳公主一眼,这女人永远这么尖刻,仗着公主的身份,不敬公婆,不尊夫君,对杨瓒极为刁钻古怪,偏三郎却视她为宝,对自己这个嫂子,顺阳公主更是处处讥嘲、事事为难。

“不错,杨家的长房孙女,自是不能随便嫁人。”独孤伽罗淡淡地道,“这门亲事,我已禀报普六茹公和吕夫人,公婆二人很是满意。如果将来宇文赟如公主所说,有望承嗣,丽华便是当朝太子妃,这也是杨家的幸事。”

她说话绵里藏针,顺阳公主被她噎了一下,又讥笑道:“就算当了皇太子妃,也未必就能当皇后,就算当了皇后,也未必就能有好下场,看看你大姐不就知道了?登上皇后之位还没两天,已经命归黄泉,有的女人天生命薄,受不了那么大福分。对了,你给女儿起名‘丽华’,就是记挂着你姐姐吧?可别沾了你姐姐的晦气,将来也成个短命皇后。”

独孤伽罗心底不禁大怒,脸上犹自镇定,道:“人生谁不有死?有人活得轰轰烈烈,生前万人景仰,死后遗爱人间。有人活得蝇营狗苟,生前算人谋人,死后被人谋算。公主是宇文家的人,对宇文家的家事,一定比我这个外人看得更明白。”

这明显是出言讥讽已故的周太祖宇文泰了,顺阳公主一把将面前桌上的果盘和糖食扫到地下,站起来怒道:“独孤伽罗,你在笑话谁?”

“不敢!”独孤伽罗早知顺阳公主无礼骄横,对她的野蛮模样置之不理,“家父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为大周攻城略地多年,无故遭人陷害横死,全家被流放,独孤伽罗身为弱女子,命若飘蓬,哪里还有资格笑话别人?”

“你分明是说你爹是我父皇害死的!你分明也是在背后咒诅大冢宰宇文护,说他是夺权奸臣。你等着,独孤伽罗,等我到大冢宰那里告上你一状,看你会不会跟你大姐一起下黄泉!”顺阳公主破口大骂道。

“够了!”花林外面,长髯及胸的杨忠带着杨坚、杨林、杨瓒几个儿子一起大步走了进来。

春色正好,长风从院子围墙外吹来,将杨忠随国公府里的桃花李花吹得落英缤纷,石径上满是花瓣与青苔,极是静美。

杨忠板着脸,训斥独孤伽罗道:“伽罗,你是大嫂,该多让着弟妹。公主身份高贵,下嫁到我们杨家,受了委屈,她年纪又小,不懂事,难道你身为大嫂,杨家的长子媳妇,也能跟她一样不懂事吗?”

顺阳公主就是再傻,也听得出来杨忠是对自己不满,她一跺脚,眼圈登时红了,哭道:“爹,你也欺负我!你偏心!我什么都不如她,嫁的驸马不是世子,夫君没有爵位,生的女儿不能当太子妃,杨家以后的富贵都是大哥一个人的,将来我就只能窝窝囊囊地活着,看着大嫂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杨忠知道顺阳公主脾气爽直、喜怒流于颜色,而自己也确实在独孤伽罗和顺阳公主两个媳妇之间有所偏袒,只得和蔼地笑道:“公主是皇室娇女,生长富贵丛中,何必在乎这些俗物?三郎人才出众,对公主一片真情,夫妻和美,情真意切。将来三郎以驸马之重,又一身本事,何愁不能靠一己才干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我这几个儿子里啊,坚儿虽是长子,可名声却没三郎响亮,三郎精读经史、温文尔雅、相貌堂堂,长安城里的几个驸马,哪一个比得上他?公主,所谓知足常乐,惜福惜缘之人,才会一生安泰。你大嫂命苦,还未出嫁,独孤家已是家破人亡。她在杨家向来任劳任怨,公主与三郎的婚事,你大嫂前后忙了一个多月没睡好觉,对公主打心里敬重喜欢,以后啊,你们妯娌俩要好好相处,不能让别人看我们杨家的笑话。”

杨忠一番讲情讲理的温言相劝,让顺阳公主瞬间减灭了心中的怒气和对独孤伽罗的敌意,但她犹自抱怨道:“可是,刚才爹你也听见了,大嫂说她爹死得冤枉,说我爹一辈子在算计人,死后却被宇文护给算计了,这话算不算叛逆?”

杨坚道:“公主息怒,你大嫂惨遭家变,难免心生怨气。可如今宇文护把持朝政,不肯归政,将先后两位大周皇上都视为手中玩偶,也是实情。公主身为太祖爱女,应以国事家事为重,否则,将来若万一生变,江山易主,不但会连累公主,连累公主的几位皇兄皇弟,也会让太祖在地下不安。”

顺阳公主狠狠地瞪了独孤伽罗一眼,道:“我就不信,宇文护难道还真敢篡位当皇帝?他要是敢这么忘恩负义,天下人的口水都会淹死他。”

独孤伽罗道:“天下尽有忘恩负义、不顾廉耻之人,宇文护若心存忠义,就不可能到如今还把持重兵,不敬皇上,不奉皇命。公主,你我同为杨家儿媳,同根同命,祸福与共,愿你我二人从此相敬相爱,共兴杨家。”

她一把拉住顺阳公主的手,眼神很是真诚。

而顺阳公主却觉得,独孤伽罗的话里隐隐约约还带着几分讥讽,听起来颇为刺耳。

“将军,夫人。”一个穿着大袖鹤纹纱袍的中年人不经禀报,已经来到了外室,在门外朗声呼唤。

他脸上含着和善的笑容,神清目朗,看起来有一种出尘之气。这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杨府的闲人,叫作赵昭,如今因相人之术神奇而名动长安。

他虽然只是个相士,但常常出现在王公大臣的座上,连皇上宇文毓和执政宇文护都很相信他的相人之术。

“将军,你知不知道昨天上午大冢宰为何急召你入府?”赵昭从容地坐了下来,啜饮着侍女们递上的新鲜乳酪。

昨天早晨,下朝不久,大冢宰宇文护便派人来催杨坚去府中赴宴,宴上,宇文护脸色凝重,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之意,一言不发,只顾着饮酒。

片刻后,他推说要去如厕,过了很长时间,回来后忽然脸带喜容,对杨坚变得客气而热情。

这一切弄得杨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家和伽罗提及,伽罗也觉不解。

“大师一定知道。”伽罗调皮地笑道,向赵昭挤了挤眼睛。

就在几天前,赵昭曾经对她左端详右端详,叹息说,凭她的见识、心胸和雷厉风行、坚忍不拔的个性,若是男子,前途会比杨坚还要不可限量,可惜她只是个女人。

伽罗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如何不可限量的前程?公侯夫人么?她不稀罕这种空头衔。

独孤信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似乎都看出了自己性格底里的坚韧,但伽罗自己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比坚韧更重要的一种禀赋,那就是忍耐。——这一年多来,她不曾在任何外人面前流露出家破人亡的伤痛。

赵昭不再兜圈子,停杯道:“昨天,我就在大冢宰府的屏风后面。”

“呵……难道宇文护在怀疑我家将军?”伽罗毫无由来地觉得紧张,听杨坚说,昨天座中只有他和宇文护、宇文护的世子、宇文护的堂弟齐王宇文宪四个人,显然,赵昭要相看的人不会是宇文家的子弟。

赵昭清癯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与众不同,此刻,他双目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在他们夫妻二人的脸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停留在伽罗的脸上。

“宇文护觉得,满朝少年亲贵中,唯有杨将军相貌非凡、性格深沉,而况,般若寺的明远师傅,是名扬河东的有道尼姑,连皇上皇后想见她一面都难,可她却为杨将军在长安挂单十几年,亲手抚养杨将军长大成人……因此宇文护要我相一相,看你是不是真如有些人所说,长着一副帝王之相。”

杨坚满背汗出,一向沉默拘谨的他,不禁自语道:“这么说,宇文护早有疑我之意……难怪昨天大冢宰府中充满了杀气。大师,你相得如何?”

赵昭良久不语,过得片刻才道:“将军,你与我相识已久,你先看一看我,我当真是个播弄口舌、枉断祸福的相士么?”

杨坚和独孤伽罗同时怔住了,真的,赵昭出入长安豪门多年,大家几乎都忘了他的来历。

听说他从前是个饱读诗书的士子,后来因北魏末年的动乱无法入仕,索性弃了前程,以白衣才子的身份,到长安的公卿府上当起了清客,慢慢以相术出了名。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几乎没人想得起来。

赵昭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笑意有些惨淡,他闭目说道:“我自束发之年就离家北上,随名师读书,少年时也曾满怀济世救民之志,希望能遇上一代明君,将这从三国两晋就开始分崩离析的河山重新一统,取消北魏的军户制,均田平徭,让汉人和鲜卑人都能过上富足安定、不用打仗的好日子……杨将军,你为官多年,应该知道,南朝北朝的儿皇帝们一个个昏庸无道,以虐杀为乐,老百姓过的日子,实在是猪狗不如。可是放眼天下,贤臣多,明君少,宇文家的儿孙们,除了鲁国公宇文邕外,一个个是那样孱弱、平庸、无能……”

杨坚夫妻同时悚然而惊,赵昭这个身份卑微的相士,想不到会有这样激烈的认识和远大的心胸,他为什么要在杨府直抒胸臆——这是坦诚相见?还是意在试探?

见杨坚和伽罗的眼中流露出怀疑之色,赵昭收敛了笑容,向杨坚道:“昨天,我已告诉宇文护,说你貌虽威严,但读书太少,徒具将才,无法再作伸展,最多不过是和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介膂力、胆量过人的柱国大将军罢了。”

当真如此?伽罗心底微觉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对杨坚的期望。

相貌堂堂、能征善战的杨坚,的确没什么远大抱负,他似乎很满足于自己现在的生活:身为柱国大将军的世子,刚因军功和裙带关系加了右小宗伯的官爵,身边娇妻爱女围绕,府中清静,与世无争。

而伽罗呢,她却朦朦胧胧希望得更多,也许,是惨痛的身世突然间引发了她心底的火种,并且燃烧得越来越旺盛。

“大师相得真准。”杨坚发自内心地长吁了一口气。

“那么,依着大师所说,鲁国公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伽罗目光炯然,她搂紧了怀里的女儿。

“宇文邕……他显然比别的兄弟们要强出不少。鲁国公聪明多智,像杨将军一样懂得含藏之道,听说,他在上朝议事可以低垂双眼、整天不说一句话,对宇文护唯唯听命、连声附和。他还这样年少,就如此坚忍含藏,心胸胆识不可小觑。但此人刻薄寡恩,独断好杀,恐怕难以成大事。”

“可是,除他之外,还有谁算得上明君?”伽罗苦笑了一下,“北齐高家,那些像走马灯一样换上换下的皇帝,叔父虐杀侄儿,儿子射伤母亲,哥哥残杀弟弟,弟弟毒死哥哥……平时以看蝮蛇螯人为宴乐,以大犬咬杀官员为政绩,以在道边射杀行人为练艺,后宫淫秽不堪,政事不修,除了残杀外什么也不懂。南陈刚刚代梁,陈霸先的侄子们,听说还不如宇文家。”

“当然有,”赵昭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这世上,并不是除了高家、宇文家和陈家的后人,别人就没有资格去问鼎天下!”

他这句话令杨坚夫妻同时浑身一震,停顿片刻,赵昭才长叹一声道:“北周凭了什么敢虎视北齐、窥伺南陈?还不是仗着当年独孤公手里传下来的战无不胜的秦州兵?秦州兵如今正在君家父子的掌握中,舍杨将军之外,谁堪大任?杨将军,好自为之!凭赵昭的知人之道,料定将来杨将军必会名列大位,有人说杨将军的智计可比三国孙权,可我觉得,那还是小瞧了你,杨将军岂止是守成之人?杨将军是大汉名臣杨震之后,是独孤公生前亲自选定的爱婿,你千万不能辜负了自己的血统和独孤公的厚爱!”

杨坚觉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生来没有雄心壮志的他,会被人认定了是个前途非凡的人物?般若寺的明远师父说过同样的话,独孤信和杨忠都流露过相似的意思,伽罗也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过:“那罗延,你比我父亲更有心计,名器绝不会止于大司马。”

显然,她比自己更有雄心。

宇文毓正式称帝后,在正阳宫前殿议事时,数次当众要求宇文护归政。

当着群臣,宇文护无可推托,只得一诺无辞,答应归政,朝议之时,再也不以执政自居了。

可兵权他却一直不肯交出来,哪怕宇文毓数次下旨切责,要他只能自领两支府兵,其他十支府兵交由大宗伯于谨等人率领,宇文护还是装聋作哑。

宇文护素来与皇弟、齐王宇文宪交好,自己不便出面回护,便让宇文宪上奏章,说天下未靖,大冢宰领十二支府兵、总揽兵权于一手,才能稳定局面,保住宇文毓皇位,堵得宇文毓无话可说。

宇文毓气得无法可想,又是一个春天的下午,也是已故独孤皇后的两年死忌,他召杨坚夫妇和唐国公李昞夫妇入宫,在宴席上哀叹道:“你们几个是皇后的妹妹和妹夫,也是朕的心腹之人,朕不瞒你们,多少次朕都想召宇文护入宫,伏甲士取他的性命。这狼心狗肺的贼子,太祖生前对他一片挚忱,视为亲子,将他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栽培成今天的当朝执政,可他意犹未足,竟然垂涎皇位,背叛他在太祖病榻前发下的重誓,残杀帝裔和功臣,半年之内两度弑帝。你们的姐姐也是死在他手里,你们的父亲独孤信更是受他猜疑忌惮,被害身亡,如今宇文家和独孤家的大仇未报,这奸臣却在长安城里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朕好心痛!”

独孤菩提与独孤伽罗听宇文毓提起家仇,都不禁当席泪下。

独孤菩提道:“陛下惦记已故皇后,更记得宇文家与独孤家的家仇,臣妾感于肺腑。唐国公虽不才,身为当朝柱国,为陛下倾力经营安州、驻扎边关,手下军队虽只有两万余众,但只要皇上一声号令,唐国公手下均愿为陛下效死力。”

独孤菩提比李昞年轻许多,又能干有见识,无论家中亲友、州中军政,都照料得井井有条,在安州军民中颇有威望。

她嫁来李家,还为儿子早亡、膝下仍虚的李昞添了一儿一女,让李家有后,因此李昞平时对妻子又敬又爱,独孤菩提得夫君宠爱、军中敬重,也平添了几分颐指气使的模样。

宇文毓苦笑了一下,唐国公夫妇的忠心虽也是他需要的,但毕竟李家实力不济,随国公杨家,才是三十万秦州军的灵魂人物。

独孤信去后,周军上下,更是唯杨忠、杨坚马首是瞻,加上杨坚娶了独孤家的女儿,亲上加亲,军中将领,越发对杨家归心。

就算宇文护死死把持着军权不放,可他只要收了杨家的人心,秦州军也就会效忠于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

见皇上一直注目着独孤伽罗与杨坚夫妇,独孤菩提心底有些不快。

独孤家的七个女儿名重长安,除了大姐为当今皇后,剩下的就要数自己嫁得最好,虽然夫君年长,可一嫁过去,她就是柱国大将军、唐国公、安州总管的夫人,风光无限。

但很显然,在皇上心里,此刻只是骠骑大将军的杨坚,手里的实力远超唐国公李昞,是他更想倚仗的人。

杨坚也就罢了,小妹妹独孤伽罗仗着夫家的势力,也完全不懂得谦退之道,常以独孤家继承人自居,没把她这个地位显赫的四姐放在眼里。

再联想到独孤伽罗当初为了自保,居然在独孤信热丧中嫁人,以便赖在长安城里不被流放,独孤菩提就更看不上这个妹子了。

独孤伽罗见皇上一直目注自己夫妇,当即应承道:“陛下放心,陛下心念已故的皇后,一直不肯另立新皇后,还有心为先父洗冤,君恩深重,杨坚夫妇誓死忠于陛下,异日必助陛下亲政,重掌皇权。”

宇文毓眉间的愁结这才展开,举起酒觞道:“好,有两位妹妹的肺腑之言,朕心头大石便已放下,当年太祖为朕结姻独孤家,便是知道独孤公忠义感人,二位妹妹果然深有独孤公风范,侠肝义胆,不避凶险,来,朕敬二位妹妹和二位妹夫一杯!”

独孤菩提与独孤伽罗夫妇忙共同举杯,同谢皇恩。

此时,膳部下大夫李安领着几个宫女和小黄门走过来,又送上十几盘新制的菜肴,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盅参鸡汤。

宇文毓得与杨坚结盟,心下大畅,胃口也好了不少,拿起那蛊汤一饮而尽,道:“朕昨天晚上还梦见了皇后,梦见她叫着朕的名字,含笑站在一丛花旁等着朕,模样比花还要俏丽好看,不愧叫作丽华。朕当年跟着太祖到独孤公府上做客,那时你们俩还小,你们的大姐刚十三岁,在花园打着秋千,越飞越高,衣裙翻飞,如同天上盘旋的一只燕子。朕那天就看傻了,太祖看到朕的神情,便派人到独孤公府上提亲,可那时候啊,崔夫人看不上朕,接连拒婚两次,朕伤心得夜里都睡不着觉,有一次偷偷跑到你们独孤家的花园外面,找了块高地望着你们大姐的闺房,被你们大姐发现了,她呀,站在外面花园的亭子上,回头看了朕一眼,又回头看了朕一眼,那天朕才知道,原来你们的大姐对朕也有情意……”

宇文毓深情地说述到这里,突然眼前一花,双眼往上一插,便往身后的椅子上倒去,独孤伽罗等人受了一惊,纷纷上前唤道:“陛下,陛下!”

宇文毓的嘴角流下一丝黑血,他巡视身边诸人,视线落在了膳部下大夫李安身上,颤抖着手指,指着李安道:“是你,原来是你!朕千方百计防宇文护下毒,所以……所以重用你,只敢吃你做的饭,喝你送的酒。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居然敢向朕下此毒手……是不是前日宇文护借你前去办宴席,只一天时间,便收买了你……”

杨坚与李昞大怒,同时抓住李安,按在地下。

李昞拿起一把椅子,便要往李安头上砸去,李安吓得叩头不止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大冢宰威逼奴才,说倘若奴才不在皇上的饮食里下毒,他就要取奴才一家老小性命!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奴才死不要紧,家中上下几十口人,也都要遭大冢宰毒手啊!”

杨坚一脚将李安踹飞,喝道:“来人,快来人!叫御医!”

宇文毓手捂胸前,黑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仰天叹道:“宇文护这贼子,三年时间不到,手弑三个皇帝,真是古之未有的恶贼,太祖任人唯亲、识人不明啊!”

独孤菩提质问李安道:“解药呢?你既然敢下毒,必有解药,快拿出来!”

李安的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道:“药是大冢宰给的,下在酒里和汤里,救不了了……大冢宰他要毒死皇上,把齐王宇文宪扶上帝位,齐王跟大冢宰向来亲近,什么都听大冢宰的,可皇上不听话,所以,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肌肉突然扭曲,头往旁边一扭,口中鲜血狂喷,已经断气。

独孤伽罗细察李安死状,叹道:“咬舌自尽了,想必此人确受宇文护威逼,不得不冒着杀头大罪,保护家人。皇上,看你黑血喷涌,脸色紫涨,酒杯中气味薰烈,必是中了鸩毒,快来人,拿粪水与冰水,给皇上灌下。”

宇文毓摇了摇头,道:“朕不受那个腌臜。既是宇文护起意要毒杀朕,今天不能如愿,明天也必再施毒手,此刻朕自觉身体沉重,已是回天无力……可朕就是死,也不能让宇文护如愿,另立齐王宇文宪为帝!唐国公,杨将军,你二人在此,派人急召宇文护与六官入宫,朕要趁还剩一口气的时候,立下口谕,朕要将皇位以序传给蒲州刺史、鲁王宇文邕!”

独孤伽罗深深佩服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如此智慧,能迅速决断,打破宇文护的如意算盘,含泪答应道:“是,臣妾立刻派李圆通等人前去通知六官和鲁王、齐王。”

宇文毓强撑着一口气,在匆匆赶来的六官面前,当众吩咐道:“传朕口谕,朕中恶病重,不久于人世,宫中没有皇嗣,帝位以序相传,着朕的四弟、鲁王、蒲州刺史宇文邕接位,登基为帝后,再为朕发丧!”

宇文护脸色灰败,在宇文泰诸子当中,他唯一看得顺眼的,就是五子宇文宪,这次不惜再冒恶名,下毒弑帝,就是为了把宇文宪推上皇位,可表面温文软弱的宇文毓,居然能让自己的计谋功败垂成。

六官同时跪下,向这个一生软弱、夫妻先后被毒杀可内心仍有着最后的决断刚强的皇上叩头领命:“谨遵陛下吩咐!”

十一年过去,长安城早已洗净了旧日的血迹。独孤信当年的惨事,也被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渐渐忘记了。

因排水沟堵塞几十年而飘满恶臭味的长安城,仍然是那么热闹,城门内外每天充盈着来来去去的人群。

宇文泰的四子宇文邕,在两位兄长先后被宇文护害死后,登上了皇位。与两个哥哥一样,他虽然身为帝王,皇权却被骄横的堂兄宇文护把持着。

宇文邕既不像三哥宇文觉那样性格耿直、锋芒外露,又不像长兄宇文毓那样聪慧明察、擅长断事,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只是不断派兵去攻打北齐和南陈的边境。

如此,长安城的局势反倒平静下来,宇文护丝毫也不在乎这个讷讷若不能言的木头皇帝。

这是个微明的夏日黄昏,从西蜀流放回来的郭夫人,推开积尘蛛网遍布的独孤府大门,看着满园断砖、野草和疯长的梨树,眼泪忽然汹涌而出,令站在一旁的伽罗也觉恻然。

虽然独孤府久无人居,可东院门里原来种的梨花却变得更繁密了,甬道上处处颤动着深浅不一的花影,雪白的花瓣掩盖了廊下曲折的石径,刚刚变绿的阶草也被落花覆满了。独孤伽罗年年返家赏花,看得出今年的梨花比哪一年开得都要繁盛,但这种盛开却没有丝毫热闹喜庆的意味,相反,这花影看起来如此寂寞凄凉。

物是人非,花开得越好,越令人心酸痛楚。

临门落泪的郭夫人,再也没有初来长安时那令人惊叹的青春气息了,她虽然年不过四旬,但脸庞看起来苍老而漠然。

长期僻居西蜀后,她的衣着服饰和发髻式样远远跟不上长安时尚,越发显得容颜灰败、神情颓唐。

只在这一刻,伽罗便原谅了她。

郭夫人是典型的南方闺秀,自幼在深沉宁静的侯门长大,嫁给心存高远却命途多艰的独孤信后,才开始饱识忧患。

她这样一个软弱而没有主见的女人,没有力量抵挡突然袭来的噩运,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生命中注定的低谷,终郭夫人这一生,也许她始终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她只是随波逐流地生活着,甚至不明白她的丈夫是怎样一个忠肝义胆的豪杰。

满脸落寞的郭夫人怔视旧宅良久,才缓缓向伽罗转过了脸,低声道:“伽罗,我想到大人的墓上去看一看。”

这依然是梨花时节,独孤府内落花如雪。

伽罗怔了怔,片刻后才答道:“好,明天我叫人到般若寺备祭。”

般若寺外的合冢中,葬着独孤信和崔夫人夫妻,虽然崔夫人临终前断情绝意,可独孤信却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独葬,所以在崔夫人死后,独孤信派人建起二人的夫妻冢,独孤信死后,独孤伽罗便将父母的两具棺椁同时葬入了般若寺后的修林深处。

跟过独孤信的三个女人中,唯有崔夫人对独孤信因爱生恨、分居十载,然而现在,却是这个生前一意要出家的女子与独孤信同归黄土、永不分离。

明天看了独孤信的夫妻合冢,郭夫人会不会更加伤感?她这一生,除了个大司马夫人的名义,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郭夫人收回了迷离的视线,顺手摸了摸伽罗身边那个六岁男孩的脸蛋,他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是典型的汉人相貌,憨厚而方正,气质颇为文雅安静。

“他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小名睍地伐,官名叫杨勇。”伽罗的手轻轻托着后腰,虽然迹象还不明显,但已经生过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伽罗知道,自己的腹中又在孕育着第五个小生命,这似乎是个强壮非凡的孩子,“生他的那一年,他父亲随祖父出征北齐,公卿大臣们都说,出征北齐至少需要十万大军,我公公、我夫君,他们父子二人却豪迈地说道:兵不在多,在精,在奇,陛下予我万骑,我即为陛下东窥邺城!皇上觉得杨家父子气概非凡,便令他俩领万骑为前锋,当杨忠、杨坚父子攻破北齐长城时,这孩子也呱呱坠地,所以公公给这孩子起名杨勇,希望这个杨家的长子长孙,不失父祖的志气和勇略……”

她带着几分疼爱,看着这个面色凝重的幼小孩子,他虽然貌不惊人,却很有悟性,已经跟着师傅在念《论语》了,甚至在两个月前开笔写起了文章,在这个方面,也许勇儿深得她外祖崔家的真传。

但是勇儿的性格太温和脆弱,既没有父亲的威严,也缺乏母亲的坚强,这一点令伽罗有些失望。

郭夫人点了点头,有些木讷地扭过了脸,再次打量着落花如雪的残破府第。

“你打算住在哪儿?”伽罗敏感地察觉了她的情绪。

怯弱的郭夫人一定不愿意入住这座留过太多惨痛记忆的旧宅,然而,除了这座老房子,独孤家如今一无所有。宇文护犹然在朝,独孤家的罪名还未洗清,独孤信的儿子们没一个会被允准出仕。

郭夫人犹豫不决,半晌才道:“伽罗,大人已经与崔夫人合冢,我一个苦命的南朝女子、罪臣之妻,最好的去处,便是舍身到万善尼寺,修修来生。”

诚然如此,伽罗在心底暗自赞成。

北朝崇佛多年,乱世皇帝们几乎个个礼佛,不少名刹历经兵燹而未败落,因此,僧寺、尼庵成了乱世百姓的最好避难处,出家人不仅能吃饱穿暖,而且多少能够避开世间的动荡和兵灾。

朝代更换频仍,前朝后妃和皇族,大多选择出家,在供奉甚厚的寺院里度过残生。万善尼寺,那是失意女眷们最向往的去处,里面还有不少前朝的皇后和公主。

“好,就是这样。”伽罗点了点头,她决意让郭夫人有一个安详的晚年,毕竟,来自南朝的郭夫人,曾经是独孤信的女人。

杨忠在不久前病故,杨坚袭了父亲的官爵,如今已是八柱国之一,位置与当年的独孤信仿佛。

身为柱国大将军、随国公的夫人,伽罗十分善于经营自己的势力。

伽罗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她进宫去面见阿史那皇后时,才知道事情有变,宇文邕已决意毁寺灭佛,强迫和尚尼姑们集体还俗,这一下,郭夫人是无法出家了。

“皇后,您为何不劝一劝大家?”已接受过宇文邕聘礼结为儿女亲家的伽罗,侧身在侍女捧来的绣墩上坐下,不经意地打量着正在妙龄的阿史那皇后,发现她仍没有怀孕的迹象。

阿史那皇后嫁给宇文邕已有多年,宇文邕对她宠爱有加,但听说宇文邕年轻时的荒唐行径令他元气大损、不能再生育。

如今看来,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来自塞外的俊秀动人的突厥公主阿史那,是无法为宇文邕生下一个突厥与鲜卑混血的皇嗣了。

伽罗禁不住在暗中缓了一口气,幸好是这样,自己的女儿杨丽华,将来才有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否则,按着北周立嫡不立长的传统,自己的准女婿宇文赟的生母李皇后,早已病故多年,在宇文邕心中的位置也远不能和阿史那皇后相比,将来哪有登基为帝的可能?

阿史那皇后皱了皱眉,挥手逐去了身边的侍女,叹道:“大家哪里肯听我的话?大家昨夜说道,如今长安城里,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出家为僧尼,这些僧尼不事生产,专门虚言蛊惑人心,王公大臣们为妄求富贵,一个个争着布施,寺院竞事奢华,长此以往,大周必亡……”

她虽然是突厥女子,但从小跟着汉人读书,又居长安多年,看起来娴雅大方,容止过人,这也是宇文邕深深敬爱她的原因。

阿史那皇后是突厥木杆可汗的女儿,本来受过周聘,后来又受了齐聘,等于是一女许了两家。

突厥灭了柔然之后,雄踞塞外,骑兵有数十万之多。

北周和北齐,无论哪一国能与突厥联姻,都会实力大增,因此周使和齐使在木杆可汗的帐外来往不断,苦苦求婚。

木杆可汗立意要将阿史那嫁给北齐高家,宇文邕无奈之下,派了宇文贵等几位王公率了一百二十名大臣,带了倾国之财去突厥求婚。

这些大臣们为了一个皇后,在突厥死守多年,木杆可汗仍要将女儿嫁给当时刚刚打败南陈、兵力强盛的北齐,不料,送亲前夜,漠北忽然天降大雷雨,刮破了木杆可汗的王帐穹庐,旬日不止。

崇拜鬼神的突厥人都认为这是天谴,木杆可汗害怕起来,这才将女儿嫁给了宇文邕。

当然,擅长武事的宇文邕此举并非白花力气,这些年与北齐攻战时,北周往往与突厥骑兵联手,杀得北齐长城内外寸草不生。

“大家此举非同小可,朝廷内外必然物议沸腾,”伽罗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史那皇后的脸色,叹息道,“难道朝臣们没有进折子?”

“今儿早上进的表章和奏启,在太极殿里堆积如山,里面不但有几位柱国的奏启,还有三位宗室老亲王上的表章,”阿史那皇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对政事不大感兴趣,反而十分迷恋禅宗的书典,万善尼寺的每次讲经大会,她都会亲临经堂,隔帐听明远大师宣讲,“可大家看也不看,说谁敢再劝,就罢了谁的官,让他削职为民,谁敢上第三道表章,就砍谁的头。”

“大冢宰进了表么?”

“大冢宰这些天忙着到北齐去迎接分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哪里有时间理会这等事情?”阿史那皇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为人处世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阿史那皇后一向认为,独孤伽罗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女人,也是她嫁到长安城后最大的收获之一。

几年来,她已将伽罗视为贴心密友,什么事情都愿意向伽罗倾诉。

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六七岁的鲜卑女人,有一种远超乎年龄的睿智和成熟,她雅通书史、吐属不凡、气质不俗,长安城里再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相比的贵妇,可是,如此精彩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杨坚这么个赳赳武夫,阿史那皇后不禁为她惋惜。

“哦……”伽罗点了点头,心里有种奇怪的喜悦,宇文邕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傀儡皇帝了!如果说娶突厥公主做皇后是宇文邕巩固势力的第一步,那么,这次规模壮大的“毁寺灭法”,就是宇文邕在大周朝廷上尝试立威的第二步罢?

胸无长策、为人暴躁的宇文护,不见得是宇文邕的对手,——他甚至没能领悟了这样一个婉转而坚决的挑战。

迎亲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十三岁的杨丽华,却仍然在妆台上伏案痛哭,她身上只穿着样式简洁的浅黄色绣襦和密褶长裙,背影纤细而动人。

妆台边,堆满了盛着大红礼服、彩绶和各色金珠首饰的皮箧,上面的锁已经打开,侍女们举着卷草花纹的红色绫锦中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宇文邕一向俭朴,连周宫的妃子们都难得穿上轻绫彩绣的华服,这一次却送了如此隆重丰盛的礼物,到随国公府为太子下聘,令杨坚和伽罗都有些意外。

想来,宇文邕一定深爱自己的长子,尽管平日里他对儿子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大加捶楚,但关键时候,宇文邕还是忍住流露出了内心的深情。

眼见宫车即将临门,伽罗不禁有些焦躁了。

梳着大手髻、头插七钿、身着公侯夫人礼服的伽罗,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来回踱了两步,用力推开女儿的房门,双眉倒竖,有些气恼地问道:“这桩婚事你还在襁褓中就已订下,嫁入东宫,身为太子妃,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体面?这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你却视为畏途,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丽华陡然抬起脸来,涌满泪水的细长眼睛凝视着她一向敬畏的母亲。

母亲仍然年轻漂亮,看不出已生养了六个儿女。她的肤色甚至比自己还要白皙,但脸庞上的线条却日益变得坚硬鲜明。

随国公府里,上到杨坚,下到家奴,都十分怕她。

母亲在家中很有威仪,说话比父亲杨坚还要有分量。父亲对她既敬爱又退让,而三个弟弟则对母亲敬而远之。

在随国公府的上下人等眼中,母亲举止端庄、知书达礼不说,还十分洞明世事、善于周旋,谁也挑不出她一丝一毫的失仪和过错,简直令人产生圣洁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样,杨丽华才一直不敢和母亲提及自己的心事。

“你说啊!”伽罗不禁有些失态了,她一把握住了女儿仍嫌单薄的肩头,焦急地催促着。

杨丽华是她最宠爱的女儿,这不但因为,杨丽华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因为杨丽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柔静和执着。

伽罗觉得,杨丽华远比自己的姐姐独孤丽华要更坚强,在充满了不测风云的深宫,这种坚强比什么都重要。

“太子他……”杨丽华欲言又止,眼睛里又涌上了一种悲伤。

“太子怎么了?”

“几天前,我听阿史那皇后身边的侍女说,太子极为好色,自十一岁起,东宫的侍女几乎被他逼幸殆遍,去年,他刚满十二岁,便与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掌衣侍女朱满月……”年轻单纯的杨丽华无法将太子宇文赟那令人作呕的行径宣之于口,母亲怎么会让自己与这种人订亲?

不,她不稀罕这个太子妃的头衔,她也从没奢望过什么北周皇后的富贵荣华,听说太子不但嗜酒如命,而且见了有三分姿色的女人便如蝇逐臭,紧盯着不放。

那个叫朱满月的南方女人,不仅已年近三十,从前还是娼妓出身,太子却常常公然与她轻薄,这种放荡少年,就算做了垂治九州的皇帝,也不能令她倾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伽罗心底暗舒一口气,换用柔和些的声音说道:“丽华,你真是傻,太子是个初慕少艾的年轻男子,身边美女如云,怎能不受诱惑?等你嫁了过去,他自然会收拾起这些荒唐行径,好好敬你爱你。”

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尽管忧色甚重,但梳着飞天髻、容色明净的杨丽华仍不失为一个正当年华的美女,太子宇文赟一定会疯狂地喜欢她——东宫里的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杨丽华的端庄、清纯、秀丽。

“可是……可是朱满月昨天刚刚生下了一个儿子!”杨丽华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了,索性将这秘密得来的消息大声宣布出来。

在自己嫁入东宫的前夜,自己的未婚丈夫却和别的女人添了一个孩子,这就是挚爱自己的父母双亲选中的好女婿!

据说,皇上宇文邕对太子的种种顽劣行为也极不满意,平时管束严厉,并命东宫的官员们每天记载太子的言谈举止,一旦有失,便当众鞭挞,如此高压之下,宇文赟还能做出荒唐事,可见这人的不堪造就。

伽罗也不禁震惊,这个宇文赟,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色荒淫。刚刚十三岁就当了父亲,就算是习惯早婚的鲜卑部落,也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而且还是和一个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烟花女子!

她只知道宇文赟身子骨单薄、平日里常常药石不断,却没想到,这么个病歪歪的少年,却会有疯狂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如此说来,丽华在结婚之日的恸哭,不为无因。

这个宇文家唯一的皇嗣,与北齐高家的那些昏帝同样,都在气氛压抑、充满夺位阴谋的深宫里长大,也同样举止昏悖狂乱,缺乏他父亲的深沉和端庄。若不是为了他大周皇太子的身份,伽罗怎会将爱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