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在不能醒 第一节

天空灰得像哭过。

这一年的九月对南珂来说,如同一场噩梦。她低着头,蹲在偌大的灵堂前,上面悬挂着的大大的“奠”字刺得她的眼睛生疼,连哭也哭不出来。八年了,她没有想到再回到青城会是以这样的姿态,孤女,送终,这些在过去那么长的岁月里都难以想象的词汇,在一瞬间如洪水般蜂拥而至,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

她没有母亲,从小跟着父亲生活,那么多年来尽管与父亲矛盾重重,甚至一度吵到几乎要决裂的地步。然而当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完全没有呼吸的时候她才惊觉,她内心爱着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唯一的亲人,也跟随母亲的脚步,抛下了她。

天微微亮的时候,进来四个人抬走了父亲。许是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酸疼麻木得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南珂扶着地面才堪堪起身,一个踉跄,直直地朝地面扑去。她闭上眼,想着摔一下让自己清醒清醒也好。忽而一双手从背后揽住了她,那人将她转了个面,稳稳地抱进怀里。

熟悉的味道传至鼻尖,南珂浑身颤抖起来。三天了,从她回来这座城市到父亲出殡,整整三天时间他都未曾现身,却在这时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望着他那张记忆里依旧清冷的面容,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八年前。那一天他亲手将她送上飞机,推她离开自己的世界,不曾想再见面,跨过几千个日夜,他们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面。

这些年,这个男人成了她心里最隐秘的痛,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再喊。那种痛就像溃烂的伤口,在时间的消逝中渐渐腐烂,最后留下一道再也无法磨灭的疤痕。

顾南城。她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心底的悲凉和绝望无以复加。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不现身,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些?”语气里的冷静完全超出了南珂自己的想象,她没想到多年后面对他,自己竟会如此平静。

顾南城朝她走近一步:“你不能去。”

“那是我爸,我的亲生父亲。”

“你不能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南珂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许多回忆接踵而至。她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总喜欢捂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气,他的手总是冷的,即便在最热的夏天也都是冷的。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他的手一年四季都那么冷,他回答说,因为他是冷血动物,他的心是冷的。从她懂事开始,从她明白什么是心疼开始,她就一直心疼着他,为他总是紧蹙着、无法舒展开的眉心,她把他当成自己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即便当初他那样决绝地与她道别,她仍将他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除了父亲之外,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此刻,她开始怀疑自己。过了许久,她才笑起来,看着他说:“你说对了,顾南城,你的心的确是冷的,我信了。”

她终究还是信了,是他逼得她不得不信。

顾南城眯了眯眼,有片刻的恍惚。她自身边擦肩而过时他本能地想抓住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从来没有想过,八年后的相见,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南珂没想到去往墓地的道路竟会被人封死,山间小道,前面有两辆黑色轿车横在那里,将过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三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笔直地站在车外,目不斜视。司机看了一眼南珂的脸色,正踌躇着是否要将那些来人的来历道出,却见南珂已经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情急之下猛地拽住她:“小姐,你不能去。”

“为什么?”前面的人挡了道,不让他们挪开他们又要怎么过去?

“那些……都是林正集团的人,南先生在世的时候和石家因为公司的事情就有不少过节,石景天是最记仇的,要是见到小姐你,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南珂相信司机的话,跟在父亲身边十多年的人自然比自己更知晓父亲,可是此时此刻,她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勉强笑道:“叔叔,别担心,我可以处理的。”

南珂走到车边,车窗是开着的,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见着她,慵懒地吐了口烟。她这才看清他的样貌,英俊却带着凛冽,那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这样的眼神她曾在另一个人眼里见过。

“劳驾让一让,我父亲等着出殡。”

车里的男人终于看向她,嘴角透着一股清冷,那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笑,若不是无路可退,南珂恐怕早已选择了第二条路。

男人看了她许久,才冷笑一声:“一点都不像南震山的女儿。嘿,别那么盯着我,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似的。”

“你想怎样?”

“当然是让那个老家伙连死都不好过了。”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开门下车走近南珂,支起她的下巴,“啧啧,倒是有点姿色,可惜,可惜啊。”

南珂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这个男人张狂肆意,让她忽然想起在过去的某一次争吵中,父亲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过的一席话: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你无法成为那个强者,就只能等着被人吃掉。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公平只在强者的手里。

原来父亲是对的。

“怎么办?老家伙今天恐怕不能入土为安了,本少爷不高兴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去。”

“你要我怎么做?”南珂突然问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跪下来,向本少爷磕三个响头,没准本少爷一高兴,会考虑换个地方停车。”男人说完,突然凑近她,“或者……把本少爷伺候舒服了……”

后面的那些话南珂没有再听下去,她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

许是没想到她会给自己耳光吃,他突然发怒了,正要动手,忽然被人从旁一声喝住:“石科,住手。”

“你?”石科顿住,完全没料到为什么身为顾南城亲信的朱凯文此时会出现在这里,“怎么,顾南城那小子也想来看好戏?”

“顾先生说了,动了南小姐就等于动他,和南小姐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石公子可得掂量掂量。”

石科看看南珂,又看看朱凯文,笑了:“没想到顾南城还懂怜香惜玉,行,顾南城的面子,我给。”

随即他一挥手,原本堵住路的两辆车立刻开走了。南珂的心一点一点疼了起来,她捂住心脏的位置,觉得那个地方疼得让自己快要死了。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八年间,顾南城一步步地,早已取代了父亲的位置。

青城的夜晚太过深邃,灯火迷离,有时会让人迷失方向和本性。朱凯文赶到的时候顾南城已经醉了,这是他在顾南城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喝醉。顾南城是个沉着而冷静的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放任自己处于被动状态,尤其是对酒精的免疫。可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醉了。

送他回去的路上,顾南城醒过几次,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朱凯文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即便这么多年一起共事,他也无法看透顾南城的心。

——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做什么?

朱凯文忍不住皱眉,这句话,大概是对南珂说的。上午若不是顾南城执意让他将那句话带到,恐怕南珂真会惹上石家那个霸王。那个女孩眼里的倔强和不甘心那么强烈地显示在脸上,即便明明怕得要死,也还是昂首挺胸,骄傲地看着对方。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南珂,像极了某些时刻的顾南城。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仆人,南珂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检查最后的遗物。她不知道南家已经这么困难了,公司被人吞并,父亲被人害死,就连老宅也都快要保不住。这个书房从前父亲是从不让她进的,如今坐在这里,她似乎能体会到一点点父亲当初的心情了。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真正明白高处不胜寒。

她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从得知父亲的死讯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天,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这会儿坐在留有父亲气息的房间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开始憎恨这样的自己,憎恨从前不断和父亲争吵的自己,憎恨从没让父亲省心过的自己,憎恨任性又固执的自己。

“爸,你是不是有时候也会很讨厌我,后悔生了我这个女儿?”她低声啜泣,渐渐泣不成声。

“连我……都讨厌我自己……”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南珂此刻懒得搭理任何人,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光是听脚步声她就已经能分辨出来人是谁,尽管中间隔着漫长的八年时光,可她还是一下便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