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在不能醒 第二节

顾南城走到她的身边,眉心微蹙,等她哭累了才轻声开口:“南珂,都过去了。”

怎么过得去?

南珂抬头注视着他,仰着头,时光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就是她用来仰视的。南珂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父亲常年忙于工作,她除了和自己说话玩耍外,几乎没有别人愿意跟她玩。后来有一天,父亲带着一个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父亲说,那是用来陪伴她的哥哥。那便是少年时候的顾南城。

在父亲眼里,那个瘦高的少年只是用来为自己女儿消遣的玩伴而已,他瘦得不像话,在当时陌生的环境却没有显露出一点怯意,迎着她的目光静静地注视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后来的相处,她仰视他,在很多年里几乎成了一种本能。谁都不曾想到,当初那个少年后来会成长为那样强大狠决的一个人。

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顾南城吗?

顾南城递给她一个牛皮信封,示意她打开。她坐着没动,看向他的眼睛,就是这双一望无边的眼睛,才让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那双少年时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悲伤的眼睛,而今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学会了以不动声色来掩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是什么?”

“你父亲留给你的遗产。”

“南家败得彻底,我爸竟还有遗产留给我。”她笑了起来,“倒不如说,是你用来打发我的吧。”

顾南城一手抵着桌面,低头与她平视:“如果你要这么想,也可以算是。”

“我爸是怎么死的?”

他的眼睛忽然一眯,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她。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南珂,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明白,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你好。”顾南城冷漠的声音穿透耳膜,一字一字刻进耳朵里。八年物是人非,连他都变得她不认识了。

“那么,顾南城呢?他是怎么死的?”

顾南城一窒,随即大|波的痛感蜂拥而至,像是有一只手扼着他的咽喉,疼痛感犹如旧伤口复发,缓缓蔓延至全身。他笑了笑,声音却是冰冷的:“南珂,忘了我,就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就当顾南城已经死了,回去米兰。”

八年前,他也是这样把她推进安检口的,她哭着求他留下她,哭到声嘶力竭,他始终态度强硬,狠心把她推出去,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回头,别再回来。

时光流转,而今他要说的,竟还是只有这些而已。

“你要我走,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国外的八年,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直相信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家,我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原来是我奢求了。从你赶走我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放弃我了,是不是?顾南城。”

顾南城转身看向她,她哭得全身颤抖。记忆里他的女孩,何曾有过这样伤心的眼泪,那些年的相伴,极力把她纳入羽翼下,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双手奉上,只要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不在她身边又算得了什么呢?多少个日夜,他不断地问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是。”他淡淡地吐出这个字,就像一把利刀,从此将他们划分于两个世界,楚汉分明的界限,阻隔在他们之间。

顾南城始终都记得,十五岁的自己被南震天收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陪伴南震天视如珍宝的女儿。第一眼见到南珂的时候,她怯怯地躲在角落里,仰头望着他,眼里充满戒备和彷徨,甚至连对自己的父亲都充满不信任。他从未在一个孩子眼里看到过那样的眼神,即便是这个世上仅存的唯一的亲人,都让一个九岁的孩子觉得不信任。

突然便觉得,那样的眼神像极了自己。

但南珂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孩子,从最初的抵触到后来的接受,他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他走到她身边,用了漫长的两年。南珂不常笑,或者说她从来不对陌生人笑。和很多富家小姐截然不同,她性格里的阴暗面矛盾而又固执。南震天不常回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的老宅里只剩南珂和顾城南,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到很多年后依然是顾南城最宝贵的记忆。他想再也没有任何时光可以与那时相比拟,那时他们完全拥有对方,那时他们相知相守,相依为命。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南震天带在身边进入公司做事,能陪在南珂身边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南珂总想着法子去找他,在外人眼里冷漠的南震天唯有对这个女儿千依百顺,或许算是沾了南珂的光,南震天对他不能说不好,只是这好始终带着些距离。

那年的年末流感猖獗,一向身体很好的顾南城却忽然倒下了。流感来得十分猛烈,他几乎烧到四十度,不得不留院观察,被迫隔离。半夜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他半睁着眼睛,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靠近自己。随即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几乎下一刻就认出那是南珂。

南珂的手很冰,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声叫了他一声:“南城?你怎么样?难受吗?”

顾南城艰难地摇了摇头,推开她:“会传染的,快出去。”

南珂踢掉鞋子一溜烟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握住他的手:“生病的时候一个人会怕吧?我来陪你睡,你别担心,爸爸出差了,他不会知道的。”

理智告诉顾南城,必须立刻让她离开,这样和他睡一夜,第二天被传染是毋庸置疑的。可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手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进身体里,渐渐融汇到了心底。那时南珂给予的温暖,在冬日里像是一潭温泉,狠狠地柔软了他的心。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醒来时看到南珂的那种心情,她抱着自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她的话语。

一个人会怕的吧?

可是南珂,如果你经历过人生最低谷的黑暗就会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怕呢,一个人是最有安全感的时候,因为永远只能相信自己,而自己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

这样的感动,他又该如何偿还?

后来南震天终究还是知道了那件事,南珂一夜未归,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南震天的眼。有一次南震天隐晦地提醒顾南城,南珂是他掌心的明珠,即便奉上全世界,也换不了南珂。在南震天心里,南珂是无价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要觉得南珂快乐,便比什么都重要。

顾南城想南震天是对的,于是松开握紧的拳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做出某个决定。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开。一步一步,远离她。脚步声渐渐消失,南珂只是望着早已没有他的方向,漠然地站在原地。

难过到极致,便是连哭都不再哭得出来。没想到有一天,对她来说,连哭都会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南珂还没来得及订回米兰的机票就接到了来自纪北的电话。纪北是南珂在米兰的同学,亦是她写专栏杂志的专用摄影师。他善于捕捉每一个镜头,曾在他的镜头里,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凛冽的、伤悲的、微笑的、难过的,独独没有快乐的。纪北就如同他的镜头,是一个能够轻易洞悉人心的家伙,和自己同年,却比自己要老成许多。他常常对她说:南珂,在该快乐的年纪就应该快乐啊。

可是她的快乐被留在了大洋彼岸,忘了带去米兰。

电话里纪北清亮的声音如同一束阳光,在许多人眼里,纪北就是如阳光般的男子。

“南珂啊,我在机场呢,坐什么车可以过去找你,嗯?”

南珂愣了几秒,下意识地问他:“哪里的机场?”

“当然是青城的机场啊,你傻了吗?你一声不响从米兰溜回来,我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顺便拍些照片。怎么样,有被感动到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在心最冷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便觉得那是全部的阳光。他们说的没错,纪北真的如阳光般的男子。

她在多年前自己最常去的蓝屋招待了纪北。离开这座城市太久,就连道路都变得陌生了。她一路走来,眼里的陌生不亚于纪北。对她来说,这座城市带着疏离和冷漠,早在八年前就抛弃了她。

多年前,蓝屋算得上是青城新晋的餐厅,多年后俨然已成了这座城市最热门的餐厅之一。纪北背着相机一路抓拍,他是个清爽的男子,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

待纪北放下相机时,南珂已经点了一桌子菜,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虽然她总是笑着的,但有时候纪北觉得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就比如这个时候。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皱眉道:“不想笑就别笑,谁逼你了?难看死了。”

可如果不想笑就真的不笑的话,那么她就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打算待几天?”

纪北想了想,反问她:“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米兰?”

“如果不是你的话,这会儿,我可能已经上飞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