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园

1

提着一个旅行袋和一大包书,我转了三次公共汽车,先从家里乘车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搭车到圆山,再转一次车到这儿。然后按照思美给我画的地址图,在乡间的田陌山边足足又走了半小时,问了起码十个乡下人,最后,我总算停在“寻梦园”的铁栅门外了。酷暑的太阳晒得我头昏,满身全是尘土和汗水,连旅行袋上都积了一层黄土,我像是个跋涉了几千里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热,而且口渴。望了望那关得牢牢的铁栅门,和门边水泥柱上凸出来的“寻梦园”三个字,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找了半天,才看到被常春藤掩盖了一半的门铃,门铃装得那么高,我必须踮着脚才够得着。按了铃,我把书和旅行袋都放在地下,靠在柱子上等待着。

“寻梦园”,早在我两年前因同时考上T大而认识思美时,她就向我提起过。以后,每逢寒暑假,思美总要约我到寻梦园来住,我却始终不能成行。去年我开始尝试写作,思美更成了热心的说客,不住缠着我说:

“到寻梦园来,包管有许多灵感给你,我爸爸造寻梦园,还有个故事,你来,让我讲给你听。寻梦园很大,我们家的人口少,你来可以热闹些。”

大概是为了想听寻梦园的故事,也为了这个园名颇引人遐思,今年暑假,我终于发狠来寻梦园作客了。站在门外,我不耐地等着人来开门,一面从栅门外向里面张望。这一打量之下,不禁使我大为惊异,栅门里是一个很深很大的花园,有髙大的树木,绿叶成荫,也有各种颜色的奇花异卉,红红白白,在绿树中掩掩映映。还隐隐地可以看到石桌石椅和楼阁亭台。这使我想起《蝴蝶梦》里描写的曼德利,不禁心痒起来,恨不得马上进去参观一番,难怪思美一直向我夸耀寻梦园,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仙境!

足足过了十分钟,并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有人来。我开始试着喊人,并且摇着铁栅,但,一切都没有用。我一次又一次地按铃,心中一直在冒火,见到思美,我一定要大发牢骚。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看样子我就是等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有人来的。而且,我渴极了,真想喝水,太阳又一直晒着我,我的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表上指着十一点,我是清晨八点钟动身的,到现在已经三小时了。

半小时后,我完全绝望了,四周静静的,并不真正的静,那花园里的蝉鸣正喧闹地响着。我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虽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终于,我提起旅行袋,准备回头。临走时,到底不死心,我又踮起脚来按一次铃,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冷冷地响了:

“那个门铃坏了!”

我迅速地从栅门里看进去,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穿着条肮脏的卡其裤,一件汗衫,肩膀上扛着个锄头,满手的污泥,正站在那儿看我。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对他叫着说:

“喂,开一下门好不好?”

“你找谁?”他站着不动,看样子并无开门的意思。

“找你们的小姐,”我说,一肚子的气,真是,如果我打扮得华丽一点,他大概早就把门开了。看样子,这人是个园丁,因为他裤子膝头上还沾着泥和碎草。但他对我的神气满像我是个要饭的。

“什么小姐?”他问,明显地在装傻。

“方思美小姐,”我大声说,“你去通报一声好不好?说是唐心雯在门外等她。”

他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拉开了铁门,说:

“进来吧!”

我提着东西走进去,等着他指示路径,但他哗啦一声把门关好,就对我耸耸肩说:

“你自己去找她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隐进树丛里去了。气得我鼻子里都要冒烟,决心把他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告诉思美,敲掉他的饭碗,也出出这口气。

沿着一排碎石子铺的小路,我走了进去,绕过一个树丛,我觉得眼睛一亮。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喷水池,池子中间有个石头雕刻的小爱神丘彼特,背上有两个翅膀,肩上搭着弓和箭,水柱就从弓箭上喷出来,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色彩。喷水池四周种了一圈玫瑰花,地上铺了草坪,如今玫瑰花全都盛开着,香味浓郁地散布在四周。我身不由己地走到水池旁边,俯身去看水,水清澈见底,水底全是些白色的小石子,水里有数以百计的金鱼游来游去,有的把嘴凑在水面吐气泡。我抬起头,爱神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出诸普通石匠之手,而是个艺术家的作品。我欣赏了半天,才转身寻路。但,在我面前,以喷水池为中心,却有七八条小径。我探首细看,其中三条都可以看到房顶,于是我随便选择了一条,小路两边全是扶桑花,有红黄白三色。台湾的花仿佛四季都开,像扶桑花、美人蕉、灯笼花……我一面走一面欣赏,走了好久,又到了一个水塘旁边,水塘四面堆着假山石,石边不规则地栽着些叫不出名目的草花,五颜六色,美不胜收。塘中全是荷花,一朵朵花亭亭玉立地伸长了干子,真可爱极了。在池塘旁边,有一个建筑得十分精致的亭子,亭上挂着一块匾,题着“听雨亭”三个字,大概是取李商隐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思。我向亭子走过去,实在累极了,很想好好地坐一坐,吹吹风,可是,才上了台阶,我就看到亭子里的木椅上躺着个人,仔细一看,又是那个园丁!他对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说:

“你走错了!从喷水池往北走才是正房!”

我的腿发酸,口发渴,头发昏,只得又在烈日下走回喷水池。最后,我总算来到寻梦园的正房了,这是一栋中西合璧似的二层楼房,门前有台阶,上了台阶,大门大开着,是个四方的大客厅,地上是讲究的花砖,窗子上都是一式的垂地的红绒窗帘,天花板上吊着欧洲宫廷里那种玻璃灯。有一个宽的大理石楼梯直通楼上。客厅里却没放沙发,全是中国老式的紫檀木的椅子,上面放着极讲究的靠垫。我走进去,四面望了一下,没看到一个人,只好扬着声音喊:

“思美!”

我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即,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砰地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跑到了楼梯口,我抬起头,思美已经像阵旋风似的卷下了楼梯,一把拉住我的手乱摇,叫着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昨天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明天来吗?我还准备明天去公共汽车站接你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谁给你开的门?我们门铃坏了!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吧?”

“还说呢!”我的委屈全涌了上来,“心血来潮前一天来,叫了半天门,你们那个男工没礼貌透了,也不带进来,害我在花园里直打转……”

“是老张给你开的门?别理他,他的耳朵有毛病……快,先洗个手脸,到楼上去休息休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叫他们下碗面来。李妈!李妈!”思美一迭连声地嚷着,我拋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在椅子里一躺,闭上眼睛说:

“累死了!可是,我宁愿先洗个澡!”

“好,我叫他们给你准备热水。”

李妈来了,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仆,一小时后,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吃了碗冬菇面,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思美把我带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里面有张极漂亮的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和一张小巧精致的书桌。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怎么样?”思美笑吟吟地问。

“好极了!舒服极了。”我由衷地说,走到书桌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把椅子转了一圈,不禁感慨地说:

“有钱真好!”

“怎么,你不是常说钱是身外之物吗?”思美打趣地说。

“现在发现钱的用处了,这么大的花园,这么讲究的房子和家具,这才是享受呢!坐在这儿,听着蝉鸣,闻着花香,不用和弟弟挤一个书桌,不会被妈妈叫过来叫过去做事,可以安心地看自己爱看的书,写自己要写的东西。唉!这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有这样的环境,我一定写他几部长篇小说!”

“现在你就有这样的环境!”思美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个暑假,够你写了!”

站起身来,我走到窗边,窗上垂着白纱的窗帘,我拉开了它,风很大,很凉爽,从窗子里望出去,是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爬满了茑萝的花架,花架里有椅子和桌子,花架的四围都种着竹子,一片绿荫荫,另有一种风味,我叹口气:

“这花园真漂亮,不知是谁设计的?”

“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你寻梦园的故事。”思美说。

“哦,我还没有拜见伯母。”我突然想起来说,思美的父亲已在五年前去世,她和哥哥母亲住在一起。

“没关系,吃晚饭时再见好了,现在她在睡午觉。”思美说,“你也睡一下吧,我猜你一定疲倦了,黄昏的时候我来带你参观一下整个的寻梦园。”

我确实很累了,因此,当思美走出房间,我立即就和衣倒在床上,只一会儿,就已进入了梦乡。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太阳已经偏西了,风吹在身上竟有点儿凉意,我爬起身,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思美已在门外敲门了,我开了门,思美笑着说:

“睡得真好,我来敲过三次门了!”

下了楼,喝一杯冰果子汁,就跟着思美浏览了整个寻梦园。说老实话,这还是我一生参观的最讲究的花园,园中共有四个亭子,三个水池,和两个花架,每个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同,我尤其喜欢一处,是个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个小岛,岛上竟盛开着玫瑰花。沿着池,有着曲曲折折的栏杆,构造颇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栏杆外面,种着一排柳树,柳枝垂地,摇曳生姿。

“如果月夜到这儿来赏月,一定美极了!”我说。

“你的眼光不错,这儿本来是供人赏月用的!今晚我们可以再来看看。”思美说。

参观完了寻梦园,我不禁感慨万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金钱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亲竟有力量造这样的一个花园,而花园又如此地雅致脱俗,我不能不对这人感到几分诧异和好奇。对寻梦园的故事也更发生兴趣了。和思美一起踱进客厅,我发现有一个瘦瘦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她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和一个髙鼻子,年轻的时候,可能长得很不错,现在她的面部却显得很阴沉,除了那对眼睛外,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细而长,骨节很大,是一个多骨而无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衬托得她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一走进去,她就盯住我看,从我的头到我的脚,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身体却寂然不动,像一尊石膏像。

“哦,妈,这是我的同学唐心雯,我提起过的。”思美对那女人说,又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母亲。”

“方伯母,”我礼貌地点了个头。“思美约我来住几天,希望不至于打扰您。”

“别客气,”方伯母说,声调却冷冷的,“随便玩吧,这里只有一个空园子!”

“一个非常可爱的空园子,”我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有这样一个空园子呢!”

思美给她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给我和她自己调了两杯冰柠檬水,我们在客厅中坐了下来。方伯母从茶壶底下拿出一副骨牌,开始玩起通关来。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大自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思美也沉默着,我忽然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很疏远,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到窗边,太阳渐渐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红的,彩霞带着各种鲜艳的颜色,堆积在天边,树叶的阴影投在窗上阶前。蝉鸣声已经止住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多美的黄昏!”我想,“但,仿佛有些什么看不见的阴影存在着,我觉得这花园并不像外表那样宁静安详。”

有脚步声走进来,我转过身子,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件白衬衫,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没有扣,袖子松松地挽了两环。我觉得面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给我开门的那个园丁。我正在发愣,思美已站起来说:

“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后对我说,“这是我哥哥方思尘。”

我愕然地望着方思尘,顿时脸发起烧来,想起中午我竟把他当做他们家里的工人,不知是否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我呆呆地站着,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思尘却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唐小姐我已经见过了,中午是我给她开的门。”

“真抱歉,”我狼狈地说,“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着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着转过身子,用背对着方思尘,望着我直笑。然后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

“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着脸!”她这句话说得很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地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地说,把杯子送到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地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

我惊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地说:

“不!不!我不会。”

“不会?”他望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地注视着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三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着,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着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着。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几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着栏杆望着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着,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地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着水,一面倾听着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

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

“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地,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着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

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着:“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着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着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

我望着那个徐阿姨,怯怯地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着,她揽住我,仔细地看我,然后问爸爸说:

“‘是思美?’”

“‘是的!’爸爸说,微笑地望着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迭连声地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着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地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怯生生地望着妈妈,温柔婉转地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着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地对望着,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着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着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

“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着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一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地拉着爸爸的手,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地爱她。”

“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一九五〇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一九五〇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着爸爸的手。”

“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凝视着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着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

思美的故事说完了,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着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

“不,我没有。”

“你能想象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彼此的心灵来爱,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

“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着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妈妈彻夜不睡守着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凉,有点儿莫名其妙地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

“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

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

“哥哥,你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地坐着,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哪儿去了?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着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着。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地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着。

“这儿有着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着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艾米莉·勃朗特女士的《呼嘯山庄》中所写的凯瑟琳,和她的幽魂摇着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都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许多噩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着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着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地向下面的方思尘喊着。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嗨!”

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地散着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着太阳光闪耀。我哼着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地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着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着许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

“新笋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地念着前人的词句。

“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地站在亭子的另一边,手中提着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

“早!”我也笑着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着自己衣服,他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着我的脸,“你咋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着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

3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着一支枯枝,拨弄着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把水挑到荷叶上,望着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着一阕词: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方思尘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奇怪,他永远会突然冒出来,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隐忽现。他大踏步走近我,说:

“把刚才那阕词再念一遍好吗?”

我又念了一遍,他倾听着,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赞叹地说:

“哎,这才是人生的至乐。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哎,好一个醉醺醺尚寻芳酒,古时的人才真懂得享受。”

“你不是也很懂得吗?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说,多少带着点调侃的味道。

“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许多东西,”方思尘说,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对于他喜乐无常的脾气,两星期以来,我已经相当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环境里,被人爱护着长大,你不会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没有需要忘记的事情。”

这或者是真的,不过,在到寻梦园以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还有许多的不满。现在,我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码,我这一生没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爱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只因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联想到徐海珊。说出口来就懊悔了,这话问得既不高明也无意义,他既然热爱她,当然认为她是可爱的。

“海珊,”方思尘沉吟地说,“她和你完全是两种典型,你无论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强烈,她常常患得患失,总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们最亲热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问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她死的前一天,我们才决定结婚日期,那是十月,我们预备元旦结婚。那天下午我进城一趟,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声音很特别,好像充满了慌乱和凄惨,我走开了。第二天,因为叫不开她的门,中午我们破门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经断气很久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杀的?”我问。

“安眠药。”

“你们家怎么有安眠药呢?”

“我们家里一直有安眠药,本来是爸爸用的,后来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妈妈也用安眠药。”

“你们……从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被谋杀的?”我问,有种奇异的灵感,觉得她死得不简单。

“谋杀?”方思尘竟颤栗了一下,但立即说,“那不可能,门窗都是反锁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药灌进她肚子里去,而且,动机呢?谁有动机杀她?”

“安眠药很可能调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觉地吃下去,动机……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寻梦园吗?”

“就是你隔壁那间空房子里,那天家中的人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你。你想,谁会谋杀她?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我却认为可能,我思索着,方伯母?那阴阴沉沉的老妇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这事来?老张,不大可能,那是个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显然在单恋她的主人思尘,这是看得出来的。思美,绝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没有动机。思尘,会不会是他谋杀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头来,方思尘正默默地凝视我,在思索着什么,那张脸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来,对自己摇了摇头:

“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地对自己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着拍拍裙子上的土说:

“起来吧,我们走走,别再谈这些让人丧气的事情!”

方思尘站起身来,他比我高半个头。他低头望着我,脸色又开朗了起来:

“什么时候,让我帮你画张像?”

“随时都可以!”我说。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说给我看!”他说。我们沿着小径慢慢走着。

“哪一篇?”

“题目叫‘网’。”

“最糟的一篇,事实上,没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触到的写下来,但总是力不从心,我缺乏练习,也缺少经验。”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说,“看你的小说,不会相信你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东西就很肤浅,不深刻,我的材料离不开学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经验太少,假如你要我写一篇东西描写矿工,我一定会写出一篇非常可笑的东西来。”

“我想,就是学校和家庭已经够你写了!”

“真的,小说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着天边,这正是黄昏,云是橙红和绛紫色的,落日圆而大,迅速地向地平线上降下去。我忘形地抓住方思尘的手:

“画下来,这么好的景致!”

方思尘没有看天,却凝视着我,他的手轻轻地压在我的头发上,然后从我面颊上抚摸过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发亮,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我茫然地看着他,我们就这样站着,许久之后,他低低地说:

“我怕我会太喜欢你了,怎么办?”

我不语,被催眠似的看着他的眼睛,他又说:

“你非常美,以前有别的男孩子告诉你吗?听着你软软的声音念诗,使人烦恼皆忘。”

我仍然不语,于是,他俯下头来吻我,轻轻地。然后,他用两只手捧着我的脸,凝视我的眼睛:

“一个不知道忧愁的女孩子,我能爱你吗?我会不会把不幸带给你?”

我继续沉默,他又说了:

“你是天上派下来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吗?在我最苦闷的时候,你来了,用你率真的态度命令我:‘喂,开一下门好不好?’我给你开了门,你走了进来,走进我的生活和生命,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视我,用你甜甜的声音念‘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你不会再悄然引退?你会和我恣歌携手?会吗?会吗?会吗?”

我无法说话,仿佛被一个大力量所慑服,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浪潮似的淹没了我。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稳定而柔和,我并不激动,可是,泪水却充盈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说不出来为了什么,只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四周的蝉鸣声那么可爱,花的香味,草的气息……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我阖上眼睛,必须用我整个心神来捉住这神秘的一瞬。于是,他又吻了我,这一次是重重的,火热的。我不敢张开眼睛,只能本能地反应他。我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可以触摸到他那宽阔结实的背脊,我能听到他的心脏敲击着胸膛的声音,沉重地,一下又一下。

突然间,他推开了我,我有点惊异地张开眼睛,他正在注视着我的身后。我回转身子,方伯母像个幽灵般站在一株松树的前面,默默地望着我们。她苍白的脸上一无表情,眼光却冷而阴沉。

“妈……”思尘说,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点畏怯,和以前那种一无顾忌的态度不同。

“方伯母。”我招呼着,礼貌地点头,为了被她撞见的这一幕而脸红,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方伯母机械地对我们点了点头,用空洞的声音说:

“快吃晚饭了!”

说完,就回身慢慢地走了开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仍然是绯红的,她瘦长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动,给人一种妖异怪诞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思尘说,用手环住我的腰。声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眼睛里有抹深思的神情。

寻梦园,我想我是越来越爱它了。这是个好名字,最起码,我在这儿找到了我的梦。思尘的怪毛病也逐渐好了,他变得活泼轻快了起来。一次,我和思美进城买了一副羽毛球拍子,以后,我们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时候多,清晨和黄昏,我们总是在园内追逐嬉笑。中午和下午,太阳太大,我和思尘兄妹就消磨在藏书室里。我前面曾提起过藏书室,这里面藏书之丰富,实在惊人,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无法欣赏。但,中文书也够我看了,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看了许许多多心理学与哲学方面的书,因为,这方面的藏书比较多。夜,是属于我和思尘的,寻梦园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静坐谈心的好所在,他教我看星星,教我凭香味辨别花名……我不知道我教过他什么,对了,我曾经教他唱一支小歌:

我和你长相守,愿今生不分离。

纵天涯隔西东,愿两心永不移。

……

那是个早晨,我起了个绝早,思尘兄妹尚未起床,我独自溜进了园里,在听雨亭旁边,我看到方家的旧仆老张正在捞取荷花池里的败叶残枝。他是个背脊已经伛偻的老人,有一张满布皱纹的脸。我停下来,他对我含笑招呼:

“唐小姐,早。”

“早,”我精神愉快地说,“要不要我帮你的忙?”

“不,当心弄脏鞋子。”

我在荷池边的山子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老张弄,老张一面用钩子勾着败叶,一面说:

“现在不弄,等会儿少爷要不高兴的。”说着,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以前徐小姐最喜欢听雨亭,每天都要到这儿待一个下午,她说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比玫瑰花好。老爷生前也喜欢听雨亭。”

“徐小姐一定很美,是不?”我知道他说的徐小姐是指海珊,不禁冲口而出地问,大概心中多少有点属于女性的嫉妒。

“很美,当然的,她父母都漂亮……”老张忽然错愕地停住口,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就闷声不响地去勾叶子了。

“父母?她的父母是谁?”我追问。

“不相干的!”老张摇摇头说,就再也不讲话了。我默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老人一定知道什么,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么死的,但他绝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向房子走去。思尘已起来多时,思美正等着我一起吃早饭。

那天上午,我们全消磨在羽毛球上。中午,天变了,成堆的紫黑色的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风卷着树梢,太阳隐进了云层,室内显得黯然无光。思美扭开收音机,十二点的新闻报告前有台风预告,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

“台风,”她说,“我们的花园又该遭殃了。”

“我担心东面的那个茑萝花架,应该叫老张早点去修理一下的,有两根柱子已经坏了。”思尘说,他手中握着一杯茶,最近,他喝茶的时候好像比喝酒的时候多了。

午饭后,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后问:

“你父亲在哪儿做事?”

“在x中教书,教国文。”我说。

“你兄弟姐妹几个?”她继续问。

“四个。”我回答。

“生活很苦吗?”

我不奇怪方伯母问这个问题,和思美比起来,我的服饰是太简陋朴素了。

“物质生活确实很苦,精神生活却很愉快。”我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回答,这使我的话里包含了一点儿讽剌和自我安慰的味道。

玉屏进来了,递给我们每人一杯茶,她又给思尘新泡了一杯,这美丽的小女仆总有种特殊的气质,看起来温文可爱,不像个女仆。方伯母又审视了我一番,只点点头,就一语不发地走了。思美说:

“妈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总是这样的。”思尘说。

思美要上楼睡午觉,我兴致很好,就和思尘到客厅里去下象棋,太阳又出来了,阳光使人疲倦,我觉得窗子太亮了,拉上了窗帘,室内阴暗了好多。可是我仍然感到头晕晕的。一连输了三盘,我不下了,却玩起棋子来,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非常精致。

“这是父亲和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思尘说。

“徐阿姨……”我说了一半,一阵头晕使我停住了,我感到房子在旋转,胸中发胀,眼前是一片模糊。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发白!”思尘紧张地说。

“没有什么,”我勉强地笑了笑,“上午打了太久的球,大概有点中暑。”

“你去躺一下好了。”思尘说。

“好,”我站起身来,地板在我脚下波动,我听到思尘在叫我,我站不住,猝然倒下去。思尘的胳膊接住了我,我尝试睁开眼睛看他,但是我睁不开,一种无形的力量征服了我,我浑身无力地松懈下来,失去了知觉。

4

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少女,凛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用冷冰冰的声音对我说:

“思尘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是经过山盟海誓的,你不能抢去他!他属于我,我已经为他而死,没有人再能够得到他!你赶快走,离开寻梦园,这儿不是你的地方!”

我辩解地说:

“你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占有活人,思尘应该有他的生活,你无法管他,也无法管我!”

“可是我要管,如果你不走,我不会饶你的!”

她逼近我,眼睛亮得无比地大,一刹那间,那张美丽的脸已经变成骷髅,她伸出白骨嶙嶙的手指,向我脸上扑来,由于恐惧,我大叫着惊醒了过来。发觉我正躺在我的房内,思尘在摇撼着我:

“心雯!心雯!”他叫着。

室内的灯亮着,那么我已经昏睡了一个下午。床边有一声叹息,我听到思美的声音说:

“好了,她醒了!”

思尘望着我,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显得担忧而紧张。

“我好了,”我说,声音出奇地弱,“没有关系的。”

“刚才医生来看过你,给你打了针,他说是中暑。”思美说,一面走过来,安慰地拍拍我的手。

“思美,你去睡吧,我来照顾她。”思尘对妹妹说。思美点点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就走出了房门。我看着思尘,头依然在发昏,想起刚才的恶梦,又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觉得怎样?”思尘问,把手放在我的额上。

“有点头晕。”我说,“现在几点钟?”

“快十点了!”思尘说。

哦,我已经躺了八小时。

“有水吗?我想喝水。”我说。

思尘从我房内的水瓶中内倒出一杯水来,忽然,他停住了,说:

“等一等,我去给你换一杯来!”

他走出房间,一会儿,他另外端了一杯水来,抬起我的头,我喝了水。他放下我,深思地望着我说:

“心雯,你必须告诉我,吃饭时你有没有觉得饭里有味道?或者,你饭前吃过什么?”

“没有。”我说。

“饭后呢?”他继续问,忽然,他跳了起来,说,“茶!”说完,他转身向屋外跑去。我感到一阵恐怖,已经意识到他所怀疑的,我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说:

“不要走,请你!”

他停住,对我说:

“我要去找你那个茶杯。”

“你不会找到的,玉屏早就收去洗了。”我说。他走回来,在我床前面的椅子里坐下,握紧了我的手,呆呆地注视着我。

“心雯,我早就猜到我会带给你不幸。”他喃喃地说。

“不是的,你不要瞎猜,没有人会这样做!”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海珊是没有理由自杀的!”他说。

我浑身颤栗。

“那么,你也怀疑她的死了?”我问。

他不语,靠近我,深深地望着我。然后,他轻轻地吻我,说:

“你再睡一下,我在这儿陪你!”

我以为我不会再睡了,这栋房子里充满了阴森和恐怖,无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压迫着我。可是,我却意外地入睡了。我又做了许多噩梦,一个漂亮的男人,和楼下书房里的大画像一模一样,对我低沉地说:

“离开寻梦园,这儿是梦华所居住的,不是你!”

接着,我面前又换成了个模模糊糊的女人影子,她慵慵懒懒地说:“我该住在哪儿?谁占据了我的屋子?”然后,前一个梦中的女人又出现了,她追着我,嚷着说,“把思尘还给我!把思尘还给我!”

我醒了,室内只亮着一盏小台灯,灯光如豆,昏昏暗暗的。思尘已不在屋子里了。我看看手表,是深夜两点钟。窗上,树的影子在摇晃着,风声在园内呼啸,风大了,窗棂剧烈地响着,树木的沙沙声如困兽在辗转呼号。我裹紧了毛毯,又像第一夜那样,觉得风声都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身上发冷,渴望思尘能够回来,他到哪儿去了。

半小时后,风声更大了,变成了巨大的吼叫,风从玻璃窗的隙缝里钻进来,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摇摆不定。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怖,挣扎着,我坐了起来,思美的房间就在我的右邻,左面是海珊生前住的。我试着叫了一声:

“思美!”

我的声音细而微,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侧耳倾听,却仿佛听到有人在争执的声音,当我想捕捉那音浪时,风声把一切都席卷了。我赤脚下了床,想去叫思美的门,这房间使我无法忍受。我的头依然发晕,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刚扭开房门,就又听到说话的声音,是从左面那间空屋里传出来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毛骨悚然,第一个冲动是想关上房门,溜回床去用被蒙起头来,但我的脚却无法听命移动,我只能靠在门上,用门框支持我的体重。于是,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你醉了是不是?”我立即辨出这是方伯母的声音。

“我没有醉,我清醒极了,我就是太清醒了,我宁愿是醉了,可以看不到这些罪行在我眼前接二连三地发生!”这声音是我熟悉的,这是思尘,声调冷峻而严肃。下面方伯母又讲了一句什么,被风声所掩蔽了。恐惧逐渐离开了我,最起码,那空屋里的人是人而不是鬼魂。我不由自主地走出去,向左移动了两步,门缝里有灯光透出来,我把耳朵贴近,可以清晰地听到思尘的声音:

“那天,我问过玉屏,只有你下午到过她的房间里!虽然你是我的母亲,可是我不能饶恕你,一个海珊还不够,现在你又对心雯下毒手!……”

“你疯了!你疯了!”方伯母说,声音并不慌张,只是冷酷。

“我疯了才好呢!可惜我不疯!妈,为什么你对我所爱的人看不顺眼?为什么你要杀海珊?我不知道你怎样让海珊吃下那安眠药的,心雯的杯子我已经找到了,里面果然有安眠药粉的余粒,你的药量用得太轻了……”

“安眠药?”方伯母的声音,似乎有点激动了,“那么,她不是中暑了?”

“中暑?你比我更清楚她为什么会晕倒,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样子,妈,我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海珊死时我只是怀疑,直到现在才证实,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思尘的声音沉痛凄厉。

“你怎么会认为是我做的?”方伯母问,声调非常镇定,微微带点诧异的味道。

“全家只有你还用安眠药,也只有你还存着安眠药!”

“是的,只有我有安眠药。但这是个误会,我猜唐心雯错喝了我的茶,怪不得我今天睡不着午觉。最近,我一直把安眠药放在茶里喝,现在都是玉屏帮我放。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玉屏!”方伯母仍然是平静的。

“我不信,怎么这样巧!”

“巧得使儿子怀疑母亲!几十年来,方家我已经待够了,我想,你该赶我出去了?是吗?思尘?”方伯母似乎有些伤感,奇怪,这声调竟使我觉得心酸。

“哦,妈,”思尘显然有点泄气,“我只是想追出事情的真相!那么,海珊死的那一天,你她房里去做什么?”

“我没有害唐心雯,可是,海珊确实是我害死的,”方伯母停顿了一下,我又感到背脊发凉了。“思尘,你为什么要我到这间空屋里来谈?”

“我不愿思美听到我们的谈话!”

方伯母和思美的房间是贴邻的。

“好吧,思尘,我看我该告诉你真相了。这是海珊的房间,如果海珊死而有灵,应该证实我的话。海珊死的那一天,我确实到她房里去过,你知道,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和海珊的恋爱,可是你们执迷不悟。那天,我告诉海珊一个秘密,我告诉了她,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父亲的私生女!”

“你说谎!”思尘大叫。

“我没有说谎,你要证据吗?去问问老张,他是你父亲最亲信的仆人,他会告诉你更多关于你父亲的故事。我并不知道海珊会因此而自杀,我没有想到她已经爱你爱得如此之深!”

“你说谎!妈,你说谎!”思尘痛苦地说。

“唉!”方伯母叹了口气,似乎很疲倦,“我知道,你父亲在你们心中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们都崇拜他,这么许多年来,我不敢打破你们心目中的偶像。事实上,他的神经不健全,你的祖父不该把他从国外骗回来结婚,他被迫娶了我,使一位在国外和他相恋的女孩子自杀了。他和我婚后三天,就接到消息赶出国去,但已来不及了。从此,他恨我,在他一生中,大概只真正地爱过两个人,一个是那位国外的女郎,一个就是徐梦华。至于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简直不计其数。海珊是徐梦华大姐的孩子,海珊出世时,徐梦华才只有几岁,你父亲没有管这个孩子,由她在徐家长大,等他想起来去看她们的时候,海珊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却爱上了徐梦华,把梦华和海珊都从杭州接到北平,海珊被送进住宿学校,梦华却被接到我们家里。”

“妈,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思尘,你必须接受它。不但海珊是你父亲的私生女,思美也是,我不知道思美的生母是谁,思美是在襁褓中抱回家的。不止思美,玉屏也是!”

“妈,不要说了!”

“玉屏的母亲是我的女仆,玉屏就成了丫头,可怜的孩子,二十几年来我并没有把她像丫头般看待,在这个家里,恐怕也只有玉屏是真正对我好,她了解我,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明白我在方家受的委屈。你父亲是个怪人,他真漂亮,谈吐、风度、学问,无一不好,没有女孩子可以逃得过他的追求。你记得你父亲常常要出去旅行吗?每次去旅行,都是去弄女人,在女人这方面,他完全是变态,我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有多少女人?但,他对徐梦华倒是真心的,我想,有了梦华之后,他是觉悟了,也真正想在家中做个好主人,好父亲,和好丈夫了。可是,梦华死得太早,梦华一死,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

“几十年来,我忍受你父亲已经受够了,思尘,让母亲对儿子说句坦白话,你以为只有你们这一代的人才会恋爱?才有这样狂热的感情?我刚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份狂热,我爱你的父亲,他实在是太漂亮太吸引人了,我一直梦想他会对我产生爱情,但他虐待我,恨我,我受尽他的折磨,直到他死,他叫着别人的名字。他没有爱过我一天,但我为他埋葬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

“妈!”思尘喊,声音是窒息的。

“思尘,是什么原因你会认为我是凶手?你父亲在你心目中是圣人,母亲却是罪犯!你以为我做得出这种事吗?是的,我确实不喜欢唐心雯,因为她将从我手中抢去你!思尘,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你是我的,是我生的,是我和你父亲的儿子!我第一眼看到唐心雯,就知道保不住你了,她那对澄清的大眼睛那么可怕,像是什么都懂,又像什么都不懂……她正是那种女孩子,最容易吸引你这种爱艺术的男人,满脑子的幻想和诗,她本人也像首诗……我怕她,怕你会爱上她,然后她会把你带出寻梦园,永远离开我,我知道她会!果然你爱上了她!但是,我没有下毒!我不会这么做,也从没有想去做这个,你可以问玉屏……”

“妈,别说了,我明白了。”

“思尘,我不怪你会喜欢唐心雯,男孩子长大了,我不能把你拴在我身边一辈子,事实上,你的心早就离开了我,你从不喜欢我,你喜欢徐梦华更胜于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我要你!你不接近我,你像防毒蛇似的防我……”

“妈!”思尘喊。

“唐心雯,那个诗一样的女孩子,她认识你才一个月,就把你的心占有了,我认识你已经二十九年了!”

“妈,不要这样说,让我重新开始,有了心雯,并不是就会不要母亲的,妈,真的,我们会爱你,心雯也会!”思尘说,声音急促而不安。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没有儿子有了媳妇还会爱母亲,这是永远不变的,古时候如此,现在也如此!小燕子长成了抛掉老燕子,这是一条自然的定律,没有道理可讲,生命就是如此!”

方伯母的声音冷冷的,但冷得苍凉。我感到心中突然充塞着几百种难言的情绪,方伯母,那苍白枯瘦的女人,那冰冷而锐利的眼睛,谁知道她心中埋藏了多少辛酸?或者她曾试着要喜欢我,中午,她不是尝试和我谈话吗?但她不会喜欢我,我了解得和她一样清楚。可是,我是不是需要去尝试使她喜欢我?想想看,一个月来,我对她有多少误解!我脑子内是一片混乱,我必须回到房间里好好思索一番。

风越来越大了,雨点已经随着风狂扫而下,我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隐约又听到方伯母在说:

“明天,你带心雯去吧,离开寻梦园,去制造你们的梦。我该想开了,年轻人不是一个园子可以关得住的。”

一夜风雨,早上,雨已经停了,风势也微弱了。我爬起床,头晕症已愈,只是四肢还有点乏力。我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哦,一夜风雨造成的情况竟如此凄凉,园中全是残枝落叶,花架因年久失修,已歪倒一边,落红遍地,风仍然在狂卷着落花,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门被推开了,思尘走了进来,他看起来苍白疲倦。

“好了没有?”他问。

“好了。”我说。

他走近我,也注视着园子。

“又要费一段时间来整理它,”他说,“不知有多少的花枝被吹坏了!”

“我们一起来整理它,”我说,把手压在他放在窗台上的手上。“思尘,我偷听了你们母子的谈话。”

他注视我,默然不语。

“你父亲并不是个坏人。我想,我会喜欢他。如果他娶了国外那个为他自杀的女郎,我相信他们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许多悲剧,我们不能说错在哪一方,只是命运弄人,而我们却无法支配命运。”我说。

思尘深深地凝视我,眼睛逐渐明亮了。

“我爱寻梦园,在这里,我找寻到我的梦,”我说,握紧思尘的手,“让我们来整理它,使它比以前更好,你母亲会高兴看到……”

“她的孙儿在寻梦园的草地上爬,是吗?”身后传来了一个轻快的声音,我和思尘转过身子,思美正含笑地站在门口,脸色明朗得一如台风后的天空。

我的脸红了,思尘忽然有所发现地说:

“你很容易脸红。”

我笑了。一片小花瓣被风卷到窗台上,我拾起了它。“寻梦园,”我想,“一个好名字。”

风止了,太阳正在迅速地穿出云层。

——全书完——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