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1

校园里的阳光灿烂地照射着。

高凌风在校园中快步地“走”着。小径上,那些合抱的老榕树,都低垂着枝桠,拖长了那些像胡须般的气根,像一个个庄重的老学究。他望着那些树木,忍不住就跳起身来,去摘取枝头的一片新绿。这一跳之下,就可以看到那穿过密叶的阳光,像一缕缕闪亮的金线。于是,忍不住,他再跳了一下,对那些金线抓了一把,似乎已掬牢了一把“阳光”。“紧握”着这把阳光,他心中的喜悦就从四肢百骸里往外扩散。于是,他哼起歌来。什么《吾爱吾师》,什么《雨点打在我头上》,什么《恶水上的大桥》,哼得个过瘾。

就是这样,像他的好友徐克伟说的:

“高凌风的脚底有弹簧,他不能走,只能蹦蹦跳跳。高凌风的喉咙里还有上了弦的发条,随时随地,发条一开,他就会引吭高歌起来!”

有什么不好?他耸耸肩,继续哼着、跳着。校园里有两个女生经过,她们在注意他,悄悄地谈论他,他装不知道,满不在乎地。头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一路跳跃着去摘取树叶……穿过了小径,前面是空敞的草坪,没有老榕树了,他仰望着那无垠的蓝天,和那些白得诱人的云朵,他就真想一直飞跃上去,把那些白云全挽在手里,抱在怀里。李白是什么人?李白是唐朝人!唐朝人怎有现代人的思想和气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真岂有此理!那个李白把他高凌风的“豪情”全偷走了!

奔过草坪,教室正耸立在那儿,两大排建筑物,雄赳赳,气昂昂的!每年每年,多少学子进来,多少人才出去。他呢,进来了两年,离出去还有两年,大学三年级!徐克伟说的;该找女朋友的年龄了。女朋友?徐克伟满心只有女朋友,可惜的就是“没缘分”!他高凌风呢?总是对女孩子“有点儿意思”,却从来不被“捕捉”。他不相信什么“痴情”“狂热”的那一套,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是生活里的点缀品。千万别和她们认真,如果你被“捉住”,你就惨了!徐克伟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徐克伟就该痛苦!

冲进了教室,糟了,又是最后一个到!教室中已坐满了人,心理学,真不知道选修心理学的人怎么这样多,他东张西望地找着空位子,徐克伟已跳了起来。

“嗨!高凌风!我给你留了位子!”

他“蹦”过去,拍拍徐克伟的肩膀,审视着他的脸。

“怎么搞的?徐克伟?经过一个暑假,你又瘦了!失恋了吗?”他旁若无人,喊得好响,附近的同学转过头来看他们,徐克伟那“脸红”的毛病就犯了。

“别胡扯!”徐克伟低吼着,“恋都没恋,怎么能失恋?”

“有道理!”高凌风坐了下来,夏季的阳光使他有份好心情,一路走进学校的那种“喜悦”尚未消失,心情一开朗,他的话就特别多,“恋爱了又失去,才叫失恋。像你根本没恋爱,应该叫无恋,彼此爱慕叫相恋。其实,失恋也罢,无恋也罢,相恋也罢,都是痛苦!人类的痛苦就因为感情太多,根据心理学,有感情必定有痛苦,所以,最快乐的人是白痴!”

“高凌风!”徐克伟忍无可忍,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去了。“你少发谬论好不好?有人在对你瞪眼睛呢!”

有人在瞪眼睛?高凌风四周望望,“瞪眼”的人还真不少呢,有熟面孔,有生面孔,有男生,有女生……有女生!他猛地一怔,胸口像突然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顿了一秒钟!他接触到一对好沉静好深幽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正带着股天真的好奇,对他悄悄地注视着。他紧瞪着她,一时间,他看不见那对眼睛以外的东西,他只看到那黑黝黝的、清清亮亮的眸子。可是,那对“大眼睛”很快地躲开了,长睫毛垂下来,“眼睛”就隐藏到眼睑的后面去了。高凌风吸了口气,既然无法再接触那对“大眼睛”,他就开始打量起那眼睛的主人来。细细的眉,挺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好白好嫩的皮肤。穿着件细麻纱的白色洋装,长发中分,从面颊上直垂到胸前……他肆无忌惮地看着,那“大眼睛”的头就低低地垂下去了。然后,他听到“嗤”的一声轻笑,注意到那“大眼睛”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正俯身对“大眼睛”说了句:

“有人在对你行注目礼!”

高凌风对那说话的女孩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女孩穿着一身的蓝衣服、短发、小圆脸……被他这样一瞪,就慌忙把身子缩回去了。高凌风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女孩子,像一些纯白色的小兔子,诱人而又胆怯,而且,总有那股楚楚动人的韵致。

教室里一阵骚动,教授进来了,高凌风坐正了身子,用铅笔下意识地敲着笔记本。望着那颇为著名的李教授,选修心理学,就为了这位李教授,大家都说,他是最具有幽默感,而且最了解“学生心理”的一位教授。高凌风审视着他,李教授站在讲台上,两鬓微白,戴着眼镜,很有一种恂恂儒雅的气质。

“今天是第一天上课,”李教授微笑地扫视着整个教室,“难得你们从不同的年级和科系,都来选修我这门心理学,希望你们把这门课学好了,男同学懂得女性心理,女同学懂得男性心理,且能善加利用,那就天下太平了!”

教室里一阵哄然大笑,高凌风笑得最响,他总是这样,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每次去电影院看“傻瓜片”,他总是笑得电影院里的人都不看电影而看他。

李教授跟着大家笑,笑完了,他说:

“我看,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大家都没有上课的准备,也没有上课的心情,我今天不讲书,而说个有关心理影响的故事给你们听!”

上课听故事!太妙了!高凌风用手托着下巴,瞅着李教授,竖起了耳朵。

“首先声明,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李教授认真地望着台下。“这故事可以证明人类心理作用对人的影响力有多大!”他沉吟了一下,开始说故事。“有一个逃犯,被判了死刑,执刑的日子也快到了。于是,这逃犯在一个深夜里,冒死越狱,翻墙逃走了。他这一跑,惊动了守夜警卫,顿时警铃狂鸣,警犬也被放了出来,成群的警察,出来搜捕他。逃犯不住地奔跑,他听到警哨声,犬吠声,人声,呼喝声……他不要命地狂奔,穿过了树林,荒野,山地,他一直跑,不停地跑,这样连跑了一夜一天,到第二天夜里,他已经筋疲力尽,终于跑到一个农庄,看到了一个草堆,他靠在草堆上,再也支持不住,睡着了?”

教授停了停,满教室静悄悄的,都在等着听下文。高凌风专注地望着教授。

“他睡着后,就开始做噩梦,”李教授继续说,“梦到自己正被成群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高叫着要他投降,否则要开枪了。他仍然企图逃亡,就在举步要跑时,各方面的枪弹向他集中扫射,一枪正中心脏,他倒下来,死了。梦到这儿,他的人也真的从草堆上倒下来,真的死了。事实上,警察并没有发现他,也没有任何枪弹射中他,他的死亡,完全是受心理影响,可见心理影响之大!”

故事完了,李教授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议。很好的故事!高凌风想着,用铅笔在笔记本上乱划,只是……只是……只是有点儿不对头!忽然间,他恍然大悟,发现这故事的“矛盾”之处了。从座位上直跳了起来,他嚷着:

“李教授,这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为什么?”李教授微笑地望着他。

“您说,他梦到自己被打死,就真的死了。”他站在那儿,手舞足蹈地说,“他在死之前,并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梦讲给别人听,是不是?那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谁知道他做了那个梦呢?所以,这故事完全不能成立!”

李教授笑了起来,他看来又开心又得意。

“你对了!”他说,直视着高凌风,“这其实是个智力测验,我说出来和你们开个玩笑,没料到,你的反应这么快,你叫什么名字?”

“高凌风!”

“高凌风?”李教授赞许地念着这名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用心记牢他的脸孔,“很好,高凌风,你相当聪明!你念什么系?”

“森林系三年级。”

“你应该学心理学,”李教授说,“你很有思想。”

高凌风坐了下去,有点儿沾沾自喜,被赞美永远能引起他的傲气,他知道自己的弱点,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他虚荣而好胜。

坐在那儿,他正在独享着那份虚荣感,忽然间,有种第六感在告诉他,他斜后面,有一对“大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他克制着自己,不许自己回过头去,如果这“第六感”欺骗了他呢?但是,但是……他猛然回过头去,他的眼光和那对“大眼睛”就一下子撞了个正着,他立刻微微一笑,那对“大眼睛”蓦然被惊惶所充满,像个受惊的小鹿般,那女孩低垂了头,他只能看到那长发中分处的那道发线了。见鬼,今天是怎么了?那不过是个有对大眼睛的女同学,没什么了不起!长得漂亮的女同学多得是,他高凌风何曾动心过?坐正身子,他盯着李教授,直着脖子。可是,教授又讲了些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斜后面,总像有股庞大的力量,要把他的视线吸引过去。见鬼,他诅咒着,那对眼睛没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有眼睛!眼睛就是眼睛,有眼白有眼珠——眼睛就是眼睛,可是,为什么那对“大眼睛”与众不同?他再度回过头去。那女孩的头垂得好低,只看到那道发线,他紧盯着她,她总不能永远低着头吧,果然,她抬起头来了,再一次眼光的相遇,那女孩似乎大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她和那蓝衣服的女孩悄悄私语,准是在骂他!他想。你越是骂我,我越是要看你!他身边的徐克伟用手肘碰碰他。

“高凌风,你在干吗?”

他回过神来,心烦意乱地用笔敲着书本。大眼睛,不知道那大眼睛叫什么名字!但是,管他呢?名字并不重要,“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他在肚子里胡诌着歌词,接着,就讶异地对自己低语:

“高凌风!你着了魔了!”

下课了,大家一窝蜂地涌出教室,他拉着徐克伟,争先恐后地往外冲,徐克伟扯扯他的袖子:

“我告诉你,高凌风,她在外文系二年级!”

高凌风一把抓住徐克伟。

“你怎么知道?”他大声问。

“她是我一眼看中的!”徐克伟直愣愣地看着高凌风,“你总不至于……”

“慢点,慢点!”高凌风瞪着徐克伟,“好朋友归好朋友,追女孩子,我们只好各看各的本领!”

“不行!”徐克伟又涨红了脸,“李思洁是我看中的!全校那么多女同学,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李思洁,”高凌风喃喃地念着,“原来她叫李思洁!怪不得爱穿白衣服!”

“白衣服?”徐克伟哇哇大叫,“谁说她穿了白衣服?她一身的蓝,蓝衬衫,蓝长裤,蓝发带……?”

高凌风站住了。

“说了半天,你喜欢的不是大眼睛,是那个蓝衣服呀?”

“大眼睛?”徐克伟怔着,“谁是大眼睛?”

“和蓝衣服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

“我没注意。”徐克伟说。

“你没注意!”高凌风大嚷着,“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你居然没注意!”他跳起来,摘取了一片树叶,“我要去弄清楚,她到底是谁?”

“我可以帮你打听!”徐克伟说。

“你?”高凌风不信任地看着徐克伟。

“我。”徐克伟望着高凌风,“只是,你负责一切打听费用!”

“打听还要费用吗?”

“当然要。”

“好吧!”高凌风洒脱地一挥手。“只要你打听得出来,我什么费用都出!哪怕要卖我的吉他,我都干!”

“高凌风,”徐克伟纳闷地说,“你总不会认真吧!你一向都说,你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事!”

“我仍然不相信!”高凌风往上“蹦”了三尺高。“我也没说我钟情了呀!你绝不可能对一个你连话都没说过的女孩子钟情!我喜欢的,只是那对大眼睛!但是,一个能拥有这样动人的眼睛的人,就一定是个值得你去钟情的人。”

“我不懂你的哲学。”

“你不懂吗?”高凌风研究着自己手里的一把“木麻黄”树叶。“我自己也不懂。”

2

徐克伟站在高凌风的面前,对他伸着手。

“要情报,拿打听费来!”

“你真打听出来了?”

“当然。”

“多少钱?”

“一百二十三元五角。”

“怎么用的?”

“请李思洁看电影,六十多元,请李思洁喝咖啡,三十多元,请李思洁去福乐吃冰淇淋……”

“喂喂喂,”高凌风大叫着,“我要你打听‘大眼睛’,并不是要你去追求李思洁,怎么你把追李思洁的账,都记到我头上来了?你有没有搞错?”

“才没搞错呢!”徐克伟扬着眉毛说,“李思洁是那个大眼睛的好朋友,要了解大眼睛的一切,就需要先接近李思洁,现在,我什么情报都有了。”

高凌风瞪着徐克伟。

“快说呀!”

“先付钱!”

“徐克伟,”高凌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是越来越滑头了!咱们记着,”他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徐克伟手里,“说吧!”

“她的名字叫夏小蝉,好奇怪的名字,夏天的小蝉。她的父亲是报业界的巨子夏继屏,她很用功,很孝顺,很害羞,很乖,典型的大家闺秀。她是二年级外文系的学生,选修课程有心理学,文学概论,比较文学。家住阳明山,地址和电话号码我都抄在这儿了。”徐克伟把一张纸条交给高凌风,继续说,“她是独生女儿,没有兄弟姐妹,在家很得宠,最重要的一项情报是,每天下午没课的时候,她都在图书馆念书,一直念到吃晚饭?”

高凌风劈手夺过刚刚放在徐克伟手里的钞票,转身就向后面跑去,徐克伟大叫着:

“你到哪里去?”

“图书馆!”

“你……你……”徐克伟喊着,“你抢劫……”

“抢劫敲诈犯,人生一乐也。”高凌风叫着,径自奔向了图书馆。

到了图书馆,高凌风才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发神经。四面看看,并没有“大眼睛”的影子,显然自己来得太早。在阅览桌前坐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翻开自己那本《水土保持》,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着;夏天的小蝉,夏小蝉,飞上树枝的小蝉,怎么有人取名字叫小蝉?

不知道坐了多久,不知道在笔记本上涂了多少个“夏小蝉”,忽然间,他的“第六感”又在作祟了,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水味,轻盈的脚步声,在悄然地迈着步子……他蓦然回头,立即接触到了那对“大眼睛”,由于他动作的突然,由于这意外的相遇,那个夏小蝉吓了好大的一跳,手里的一沓书本差点都掉到地上去。她怔怔地望着高凌风,眼底有着惊惶、怀疑,和一层娇柔的怯意。高凌风面对着这样的一对眸子,就又感到胸口被猛烈地撞击了!怎么有如此动人的眼睛?怎样有这样会说话的眼睛?他瞪视着她,一时间竟有些张口结舌。怎么搞的?他从没有在女孩子面前怯过场!

“你……你……”夏小蝉嗫嚅着,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你要干吗?”

“我叫高凌风。”他慌忙说。

“我知道。”小蝉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在森林系三年级。”

“我知道。”她又说。

“我……我在学校合唱团里当主唱。”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说出来就觉得不大得体,这算什么?标榜自己会唱歌吗?表示自己很时髦吗?今天……今天是怎么了?自己居然如此笨嘴笨舌。

“我听说了。”夏小蝉微笑了一下,大眼睛里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你在学校里很出风头。”

出风头?见鬼!高凌风的脸发热了。他高凌风也会脸红?真是天下奇谈!不行,非找些话来谈不可!那夏小蝉已经想悄悄地溜开了,慌乱中,他说了句:

“到图书馆来念书啊?”

“嗯。”夏小蝉应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胡闹!高凌风心里在骂着,问些废话!人家不到图书馆来念书,难道还来图书馆打球的吗?自己真笨得厉害,想着想着,他就忘形地对自己的脑袋敲了一下。这一敲,夏小蝉就“嗤”的一声笑了。看到她笑,高凌风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相对一笑,那生疏的感觉就从窗口飞走了。高凌风顺势拉开了身边的椅子,夏小蝉也只好坐了下来。

两个人并坐在阅览桌前,高凌风急切地想找些话题来谈。但是,那夏小蝉显然不是来谈话的,她打开了厚厚的一本《英国文学史》,她认真地阅读了起来。高凌风讶异地望着她,那样一本正经,那样庄重,那样细致,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凛然不可侵犯。她低俯着头,专注地望着书本,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翻动着。他以一种心动的喜悦,惊奇地望着她阅读的神态,那半垂的睫毛,那微微翕动的嘴唇,那时时微闪着光芒的眸子,那凝神的、特殊的专注……她一心一意埋在书本里,她已经忘记了身边有个莫名其妙的高凌风!他看着她,半愕然,半心悸,半喜悦地欣赏着她的专注与肃穆,直到……忽然间,有个男性的声音在他面前响了起来:

“嗨!小蝉!”

夏小蝉抬起头来了,高凌风也抬起头来了。于是,高凌风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英爽、挺拔、干净、愉快地站在阅览桌的对面,那年轻人充满笑意的眼睛闪亮而温和,眉毛浓黑,鼻梁英挺,要命!这是个漂亮的、男性的、很有帅劲的男人!

“小蝉!别念了!”那年轻人说,高凌风注意到,他手里也抱着一沓课本,看看封面,似乎全是工程方面的书籍,那么,该是本校的同学了?“快六点了,小蝉,我请你吃晚饭去!”

“不行!”夏小蝉站起身来,收拾起书本,对那年轻人甜甜地笑着。笑容里有信赖、有喜悦,也有份淡淡的娇痴。“我答应妈妈回家吃饭!”

“那么,我送你回家。”

“然后,你留在我家吃饭!”她笑着,语气里有邀请,也有命令。

“就这样!”那漂亮的年轻人笑得爽朗。

小蝉走过去,那年轻人熟稔地把手环过来,放在夏小蝉那细小的腰肢上。他们并肩而去,她甚至没有和高凌风打招呼。高凌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口。他呆了,像被钉死在那张椅子上,他动也不能动。半晌,他才直跳了起来,跑出了图书馆。他要去找徐克伟,要徐克伟去找李思洁,他要弄清楚这个男人是谁?即使……他又要付一笔敲诈费!

徐克伟没有再敲诈他,带给他的却是最令人沮丧的情报。徐克伟沉重地说:

“放弃吧,高凌风,你绝无希望!那个男的名叫何怀祖,是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家里很有钱,他父亲和夏小蝉的父亲是好朋友,原来夏小蝉和何怀祖之间也就只差订婚了。那何怀祖在学校也是有名的,上次那个‘小发明发表会’,他是主要人物,学校里上至校长,下至教授们都欣赏他,认为他是难得的奇才,他完全是个……”

“我知道了!”高凌风大声地说,打断了徐克伟的叙述。“一个‘品学兼优’,对不对?好吧,就算他是‘品学兼优’,我呢?我是个‘大器晚成’,我就要跟品学兼优拼一下!告诉你,我追夏小蝉是追定了!”

3

以后的日子是一连串“捉迷藏”的游戏,游戏的地点却在“图书馆”里。高凌风跑图书馆跑得如此之勤快,恐怕是进大学以来所少有的。为了去图书馆,他耽误了合唱团的练习。为了去图书馆,他疏忽了“育苗”的实习。为了去图书馆,他把练吉他的时间也占据了。为了去图书馆,他有好久没有和徐克伟去弹子房赌弹子,去体育馆比乒乓……但是,在图书馆里的大部分时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小蝉那庄重沉静的脸庞,和那专心一致的神态。偶尔,她会抬起眼睛来,对他微微一笑,他的心立刻就像鼓满了风的风筝,会因这一笑而飞进了层云深处。

这样,有一天,她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那对“大眼睛”安详、深邃,而温柔。一接触到这眼光,高凌风就触电般浑身一震。她凝视着他,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她轻声说:

“你很用功。”

他摇摇头,坦白地说:

“用功的是你,不是我。”

她的脸微微一红,似乎对他这些日子的“追逐”已了然于胸,她低声说:

“李思洁常谈起你。”

李思洁!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打得火热,而他这儿却完全没有进入情况!他平常总笑徐克伟畏缩,没办法,害臊,而又驴头驴脑,畏首畏尾!现在,看样子,这一切的评语不该用在徐克伟身上,倒该用在他高凌风身上,他平日的豪迈呢?他平日的洒脱呢?他那份“女朋友不过是生活里的点缀品”的观念呢?原来,原来……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竟会把人整个改变、整个征服的啊!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就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息似乎使她惊悸了,她迟疑地望着他,大眼睛里浮起一片迷迷蒙蒙的温柔,她说:

“怎么了?”

“怎么了?”这句话带着股庞大的力量对他排山倒海般冲击过来,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许多话就不经思索地冲口而出。“我就是想问我自己怎么了?我天天坐在这儿,天天望着你,但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对你说一句:我请你去吃牛肉面好吗?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品学兼优’把你接走,我就像个傻瓜似的坐在这儿发呆!‘大器晚成',只怕有一天,会变成‘一事无成’了!”

她“嗤”的一声笑了,望着他:

“什么‘品学兼优’啊?‘大器晚成’啊?‘一事无成’啊?你在说些什么?”

“别告诉我你听不懂!”

他温和而安静地看着她,半晌,她阖拢了书本:

“那么,你还要等‘品学兼优’来吗?”

他跳起身来:

“你是说……”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牛肉面吗?”她微笑着,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纯白色的蔷薇花。

他被欣喜所充满了,被狂欢所笼罩了,被激情所冲激了,他忘形地“蹦”起来,一声“唷嗬”的欢呼几乎冲口而出。他的失态使夏小蝉惊惶地后退了一步。该死!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别驴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自己的书本、笔记本,和夏小蝉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吃牛肉面,吃红豆刨冰,吃“大声公”的清粥,他带她乱吃一通。她吃得很少,只是望着他笑,好像他是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的人物,她的笑容里,有惊奇,也有怯意。于是,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傻,好宝,好蠢,竟带她来这些小吃店!她那样娇滴滴,应该属于朦胧的烛光,热腾腾的咖啡,和厚厚的绿绒地毯。但是,他高凌风没有这些!他高凌风是个穷小子!他瞪着她:

“我必须告诉你,”他说,“带你到这种地方,好像是一种冒犯,带你去别的地方,我又带不起!”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以为我是很虚荣的吗?”

“我知道你是娇生惯养的!夏继屏的独生女儿,我可以想像你平常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也可以猜到,那‘品学兼优’绝不会带你到小冰店来吃红豆刨冰!”

她嫣然一笑。

“你对了!”她说,用小匙拨弄着杯子里的红豆,一匙一匙地送进嘴里。“但是,我很喜欢这一切!好新奇又好亲切,我觉得,这才像个学生呢!平常,我父母对我保护得太周到了,我几乎已经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他热烈地,几乎是喊着说,“我会让你知道生活是什么!我会让你了解什么是舞蹈,什么是歌唱,什么是欢笑,什么是疯狂!那不是你玻璃屋子里的生活,太阳是真实的,雨也是真实的!我从小是风吹日晒长大的,所以不怕风吹日晒!你好白好细致,但是,你缺少阳光,缺少风雨……”

她用闪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他顿时忘了自己的“演讲”,这对“大眼睛”令他“室息”了。他停住了自己的话,忽然说: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对好动人的大眼睛?”

她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两片红潮,那红润从她颊边一直蔓延到她的眼角眉梢。他怔住了,傻傻地瞅着她,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血液凝住。那眼睛,那神情,那注视,那微笑……他真想唱一支歌,为她唱一支歌!

三天后,高凌风在校园里找到了夏小蝉,她正和那个品学兼优的何怀祖在一起,两人不知在争执些什么,他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何怀祖在说:

“……那么,你以后就不要到图书馆去念书!”

很好!看样子,有人在“居心破坏”!他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对何怀祖点了个头:

“品学兼优,跟你借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把夏小蝉一直拉到旁边去,那何怀祖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两张热门音乐的门票,他塞进小蝉手里,说:“一定要来!因为我要为你唱一支歌!星期天晚上七时,在学生活动中心!记牢了!如果你不来,整个演唱会对我都没有意义了!可是……”他看了那个品学兼优一眼。“别带那个品学兼优来!热门音乐演唱会只适合我这种吊儿郎当,不适合品学兼优!”

说完,他把夏小蝉再推回何怀祖身边:

“还你的人!”

然后,他掉头就走。夏小蝉自始至终没讲过话,只是紧握着那两张入场券,呆呆地望着他。他大踏步地走了,“不能”回头,“不愿”回头,“不要”看到小蝉和那个何怀祖在一起!如果小蝉是有热情有感性的女孩,她可以在演唱会上领略一切,演唱会!是的,他的希望在演唱会!他的天才,他的感情,他的奔放,都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能表露无遗!“歌”一向比“语言”更能表达他的思想。

终于,演唱会来了,高凌风抱着吉他,站在台上,他紧紧地盯着夏小蝉。她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该死!他心里暗骂着,再三叮嘱,她仍然把那个“品学兼优”带来了。何怀祖西装笔挺地坐在那儿,杂在一群衣装随便的同学中间,显得那样地格格不入。但是,夏小蝉!他深抽了口气,夏小蝉是一颗闪烁着光芒的小星星!

他弹着吉他,蹦着,跳着,舞着,唱着,他整个的心灵,整个的感情,都随着歌声,奔泻而出:

我可以不知道,

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见,

你的大眼睛!

我从来不明白,

命运是什么,

自与你一相逢,

从此不寂寞!

你的眼光似乎对我述说,

好时光千万不要错过,

无论你心里是否有个我,

我永远为你祝福愿你快活!

我可以不知道,

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见,

你的大眼睛!

一曲既终,他望着小蝉,小蝉坐在那儿,用热烈的“大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气了,不能思想了!奔向后台,他抛下了吉他,就绕到前面来找小蝉。但是,小蝉的位子上已空空如也,何怀祖也一起不见了。他呆立在那儿,顿时动也不能动。在这一刹那间,只觉天地万物,都已化为空虚一片!徐克伟和李思洁走了过来,李思洁悄然地递了一张纸条给他。他看着,上面是小蝉匆促之间写下的几个字:

凌风:

奉母命带了护航员,奉母命早早回家!奉母命不得耽搁。歌太好,感动之余,却怕受之有愧!小蝉奉母命!奉母命!奉母命!他望着李思洁,李思洁对他缓缓地摇摇头,低声说:

“夏小蝉从没有违背过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小蝉是出了名的乖女儿!”“所以,”徐克伟接口,“要征服小蝉,必先征服她的父母!”

高凌风把手重重地压在徐克伟的肩上,严肃地说:

“徐克伟,你看我这样的‘大器晚成’,小蝉的父母会接受我吗?”

徐克伟从上到下地打量他;有棱角的脸孔,带点儿野性的眼睛,倔强而自负的嘴,留得太长的头发,牛仔衣,牛仔裤,满身的放浪不羁,一脸的狂热与任性。徐克伟慢慢地摇头:

“如果我是你,我不敢去碰钉子!”

“这钉子,迟早是要碰的!”高凌风大声地说,掉头走开了。

4

好一段时间过去了,高凌风和小蝉间仍在胶着状态,那小蝉娴静高雅,总带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不敢进攻过猛,也使他“自惭形秽”。

这天,高凌风在苗圃里,热心地整着地,苗床一排排地排列着,同学们都在埋头工作。他用锄头弄松了泥土,身边那些大叶桉的种子,正一袋袋地放着,等待“播种”。高凌风专心地工作,心里模糊地想着“十年树木”的成语,一棵树从播种,到发芽,到长成,要经过多么多么长久的时间,插条、接枝、播种……又是多大的学问!“造林学”只是一门功课,但是真正造一座森林却需要十年二十年以至于数百年的时间!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宇宙好神奇,生命好微妙,而那些种子的发芽生长,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正想得出神,却看到李思洁远远地跑来,对徐克伟招手,真亲热,片刻不见,就找到苗圃里来了。他心中微有醋意,如果小蝉能这样对他,他一定会乐得发疯。小蝉,想着这名字,他心里就又酸楚,又甜蜜,又惆怅。那夏小蝉是一个公主,一个住在重重城堡中的公主,要接触这公主,就得翻越那重重城堡!他叹口气,用手捏碎了泥土,撒在苗床上。

“高凌风!”

忽然间,徐克伟站在他面前,气极败坏地喊着。他愕然地抬起头来,望着徐克伟。

“大事不好,高凌风!”徐克伟喘吁吁地说,“思洁特地来告诉我,夏小蝉说,她父母要她跟品学兼优订婚!”

“什么?”高凌风大叫。

“你还不赶快想办法!”徐克伟说,“再拖下去,你这个‘大器’就‘晚成’不了啦!”

高凌风瞪着徐克伟,然后,倏然间,他甩掉了手里的种子,也顾不了满手的泥土,他转身就往校园跑去。徐克伟在他身后直着脖子叫:

“你去哪儿?”

“去图书馆找夏小蝉!”

冲进了图书馆,小蝉果然坐在阅览桌前看书。他直冲过去,旁若无人地大声叫:

“夏小蝉,你不可以这样做!你不能嫁他,不能跟他订婚!”

小蝉惊惶地抬头看他,四周的同学全被惊动了,纷纷抬起头来看他们。小蝉又羞又窘,抱起书本就往外面走,高凌风不顾一切地跟随在后面,她走往哪儿,他就跟往哪儿,不住口地说着:“你这样不公平,就算是赛跑,他已经跑了半天我才起跑,好容易我快追上他,你又把百公尺改成跑六十公尺,让他先到终点,我不服气!”

小蝉悄然地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就又埋着头往前走。穿过草坪,前面有个小小的树林。小蝉走了进去,高凌风也跟了进去,嘴里不停地吼着:

“小蝉,你别发疯,这件事关乎你终身的幸福。我知道,在你父母眼睛里,那个品学兼优是个不折不扣的乘龙快婿!但是,你不能任何事情都听你父母的摆布!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到底爱不爱他!”

小蝉站定了,扬起睫毛来,她用那对黑幽幽的“大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高凌风,轻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

“不可能!”高凌风大叫,“像他那样一个学电机的机器人,你怎么能和他谈情说爱?”

“他学了电机,就是机器人?”小蝉问,“那么,你学了森林,岂不成了大木头了?”

“他是机器人,我却不是大木头!”高凌风激动地嚷着说,“我爱音乐,爱唱歌,懂得什么叫感情。他只懂功课,只会研究机器……”

“你怎么知道?”

“我冷眼旁观过!”高凌风的脸涨红了,呼吸重重地鼓动着他的胸腔,“小蝉,你别想瞒我,你和他之间,一点共鸣都没有!我并不是要说他不好,我承认他好,他很好,他十全十美,而我,我浑身都是缺点,我不够用功,不够漂亮,不够成熟,但是,小蝉……”他深抽了一口气,痛楚在他的眼底燃烧,“我用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来爱你!我或者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但是,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男孩子!”

小蝉定定地望着他,大眼睛里蒙上了泪雾,闪耀着光华,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你以前没说过这种话。”

“没说过!但是你懂得,是吗?”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你不懂,你就是白痴!”

“好了,凌风,”小蝉凝视着他,“你说了这么多,又吼又叫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谁说我要订婚了?”

高凌风一怔,顿时又惊又喜。

“难道……那是谣言?”

“不完全是谣言,爸爸和妈妈要我和他订婚,因为他马上毕业了,但是……我并没有答应呀!”

“啊!”高凌风狂喜地大叫,“小蝉!”

忘形地,他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用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小蝉注视着他,眼里闪着泪光,高凌风深深地望着这对“撼人心魂”的大眼睛,终于,他长叹一声,把嘴唇贴在她那翕动的、轻颤的、楚楚动人的嘴唇上。

爱情,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情绪,高凌风从来没有像这一阵这样疯狂,这样沉迷,这样喜悦,这样狂欢过。他所有那些“女孩子不过是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观念全消失了!他想飞,想唱,想站在云端,大声唱出他的爱之歌。想告诉普天下的人,他在恋爱,而恋爱是如此震撼着他整个心灵的东西!

在家里,高凌风的父亲不能不感染上儿子这份强烈的喜悦。儿子,是他的命根,他很少对高凌风深谈什么,但是,凌风自幼,母亲就离家而去。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对孩子的心理还不清楚吗?他知道高凌风,他是那种反应特别敏锐而强烈的孩子。从小,他有五分快乐,他就要夸张成十分,有五分悲哀,也要夸张成十分。而当父亲的,却永远在分享着他的喜悦与悲哀。他们父子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默契”是存在在两人之间的。

整个寒假,高凌风都兴致高昂而笑容满面,他唱歌,弹吉他,诉说他对未来的憧憬。

“爸,我将来要当一个歌唱家!当我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小蝉就坐在下面听。我会对观众说,我要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为我心爱的太太而作的。”于是,他躺在床上大声地唱着,“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

他的兴奋与喜悦,像是无止境的。身为父亲,只能默默分沾他的喜悦,却不好打破他过分美妙的梦想。夏小蝉!那个名门闺秀,是否知道他们父子二人所过的生活是何等清苦,何等简陋?

寒假结束的时候,小蝉第一次来到高家,见了高凌风的父亲。坐在那简陋的小屋里,她好奇地东张西望,高凌风和父亲却弄了个手忙脚乱。那父亲望着小蝉,他一向知道儿子的眼光高,却也没料到小蝉是这样雅致、这样娇嫩的女孩,像春天枝头上的第一片新绿。事先,高凌风已经对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过:

“爸,你可别摆长辈架子,可别吓唬住人家。她又娇又害羞,在家里是被当公主一样侍候大的!”

“我懂我懂!”父亲慌忙说,“她在她家是公主,到我们家也是公主,我会很小心,很得体,不能让你没面子,是吧?”

现在,面对着这个娇滴滴,羞答答,嫩秧秧的“小公主”,那父亲竟然比这“公主”还紧张!可别给人家坏印象,可别砸了凌风的台!小心翼翼地,那父亲问:

“小……小……小蝉,我叫你小蝉,你不会介意吧?”

“高伯伯,你当然叫我小蝉啦!”小蝉微笑着说。

“好,好!”父亲一乐,就有点忘形,“小蝉,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天天听凌风谈你,小蝉爱穿白衣服,小蝉爱吃牛肉干,小蝉爱笑,小蝉爱哭,小蝉有个什么什么品学兼优……”

“爸爸!”高凌风皱着眉叫。

“哦,哦!”父亲醒悟过来,转头悄声问高凌风,“我说错话了,是不是?”

“别提那个品学兼优!”

“是的,是的,我看,我还是去厨房吧!”

“我去!”高凌风说。

“我去!你陪小蝉!”

没有主妇的家庭,爷儿两个总是自己做饭吃。小蝉惊奇地望着他们,她从没见过两个男人组成的家庭,从不知道男人也会烧饭!但是,当她在高家吃过一餐饭后,她一生也忘不了那天的菜单:蒸蛋、炒蛋、咸蛋、皮蛋、荷包蛋、卤蛋……简直跟蛋干上了!高凌风在她耳边悄悄说:

“我们父子两个只会弄蛋!你可别骂我们是大笨蛋啊!”

小蝉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高凌风也笑,那父亲看到这一对喜悦的年轻人,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陋屋里也充满了欢笑,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只是,那父亲却不能不暗暗地担上一层心事,这“小公主”如此雅致高贵,他那个散漫不羁的儿子,真能长期拥有这份幸福吗?

高凌风却没有那么多心事!整天,他和小蝉欢笑,跳跃在阳光里,尽情享受着青春和爱情。他们曾并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他告诉她他的梦想,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的“伟大的远景”!

“像安迪·威廉姆斯、汤姆·琼斯、法兰克·辛那屈、普雷斯利……我崇拜他们,我羡慕他们!知道吗?小蝉,我要当一个歌唱家!一个大演员!我有歌唱和演戏的天才,你信吗?小蝉,歌唱和戏剧是一种艺术,一种伟大的艺术!你看看我,我像个艺术家吗?”

小蝉被他的豪情所感染,望着他,她只是笑容可掬。但是,这“艺术家”终于要面临考验了。一天,小蝉告诉他:

“你知道吗?何怀祖仍然在追求我?”

“不提他行不行?”高凌风蹙紧眉头。

“凌风,”小蝉担心地低下头去,“你不知道,我和怀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家里以为我们的事已成定局,现在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妈妈和爸爸很不开心。但是,他们不是那种要干涉儿女婚姻的父母,他们只对我说:‘把你的艺术家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所以,凌风,你必须去见我的父母,这对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高凌风用手直摸脑袋。

“你干吗?”小蝉问。

“我在想,”高凌风吞吞吐吐地说,“碰钉子的时刻终于来了!”

“别那样泄气,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虎!”

“我不怕老虎,我只怕你父母不能慧眼识英雄!”

“你是英雄吗?”小蝉笑弯了腰,“别不害臊了,我看你倒有点像个狗熊呢!”

“好!你骂人,我当狗熊,你只好当狗熊夫人,你又有什么光彩?”

“胡说八道!”小蝉红了脸,笑着说,“管你是英雄也好,是狗熊也好,下星期天,去我家见我父母!”

5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坐在夏家那豪华的大客厅里,踩着又厚又软的地毯,看着那整片的落地长窗和丝绒窗帘,闻着满屋子的花香,吹着凉阴阴的冷气,望着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院落……高凌风从头到脚都是不自在,那种又陌生又拘束的感觉压迫着他,夏继屏夫妇那锐利的眼光,一直在他脸上身上打转,使他比参加大专联考时还紧张。在这屋里,什么都是陌生的,连平日和他最接近的小蝉,也变得严肃而疏远了。

“听小蝉说,”夏继屏打量着他,“你是学森林的。”

“是的,我在森林系三年级,明年暑假就毕业了。”他局促地回答。

“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呢?你们学森林的,是不是要上山去工作?”

“原则上是的。但是,我的兴趣并不在山上,我预备在歌唱上去谋发展。”他坦白地回答。

“哦,”夏太太——小蝉的母亲——紧盯着他,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和体形,“你预备当一个声乐家?像斯义桂和卡鲁索?你受过正规的声乐训练吗?”

“不不!”高凌风解释着,“您误会了!我不要当斯义桂和卡鲁索,我倒崇拜披头士和汤姆·琼斯!”

“你的意思,是想当一个歌星?”夏太太困惑地问,好像听到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

“也可以这么说。”

夏继屏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拢了起来,他望着面前那张年轻的,充满自信与傲气的脸孔。

“你会唱歌,这倒也不错,”他沉重地说,“不过唱歌这玩意儿只能消遣消遣,你是个农学院的大学生,却想把歌唱作为前途事业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高凌风忍不住扬起了眉毛,“慷慨激昂”地说,“这时代哪一行都能出人头地,在美国,猫王啊,平·克劳斯贝啊,都是亿万富翁而且受人尊敬,在英国,女王还封爵位给披头士呢!”

“哦!”夏太太眼光凌厉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能唱得像披头士和猫王一样好呢?”

高凌风激动了起来。

“我并没有说我唱得和他们一样好……”

“那么,你也做不了猫王和披头士了?”夏太太口齿锐利地接□。

“我却做得了高凌风!”高凌风朗声回答。

“很好,”夏继屏点着头,声音却显得相当僵硬了,“你似乎志气不小,但是,你怎么样开始这个事业?你预备在什么地方唱?”

“夜总会也可以,歌厅也可以……”

“夜总会和歌厅!”夏太太打断了他,“你预备唱些什么?在中国你总不能唱外国歌,那么,必然是那些哥哥呀,妹妹呀,爱情呀,眼泪呀,或者是黄梅调和莲花落了!”

听出夏太太语气里的讽刺意味,高凌风顿时被刺伤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在和两个“月球人”谈话,彼此说彼此的,完全无法沟通。他跳了起来,愤怒涨红了他的脸,他激怒地说:

“伯母,我不是来接受侮辱的!”

夏太太蹙紧眉头,深思地看着高凌风。

“我并没有侮辱你,我只是和你谈事实,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如果你觉得这是侮辱,那只能怪你选择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志愿!”

“听我说,高凌风!”夏继屏接口说,“台湾的国情和欧美不一样,欧美能够有猫王和披头士,台湾并不需要猫王和披头士,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去干的青年!”

“您是在指责我不脚踏实地了?”高凌风愤然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恼怒与不稳定。

“不错!”夏继屏深沉地回答。

高凌风瞅着他,那年轻的脸庞由红而转白了,他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没料到你们连歌唱是一种艺术都不知道!你们地位显赫,却如此思想保守,眼光狭窄……”

小蝉再也按捺不住了,在父母和高凌风谈话的时间内,她始终苦恼焦灼,而沉默地待在一边,现在,她跳了起来,警告地、大声地阻止着凌风对父母的冒犯。在她二十年的生涯里,从没对父母有过忤逆与不敬的行为。

“凌风!不许这样!”她喊着。

高凌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他心底像被一把利刃刺透,小蝉!小蝉也站在她父母一边?在这栋豪华的住宅里,他高凌风是孤独的,寂寞的,寒酸的……他不属于这屋子,不属于小蝉的世界!

“让他说!”夏继屏仍然深沉而稳重,语气里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高凌风!我们都是思想保守,眼光狭窄的老古董!你自以为是天才艺术家!是吗?我告诉你,你或者能唱唱歌,但是,唱歌不是一个男子汉的事业!我对你有一句最后的忠告,与其唱歌,不如去干你的本行,森林!”

“我想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事业!”高凌风大声喊。

“你当然有权利!”夏继屏紧紧地盯着他,“你还没有受过这个社会的磨练,你根本没有成熟,除了做梦以外,你什么都不懂!”

“做梦?”高凌风喘着气,深沉地、悲愤地看着夏继屏,“我还能做梦,可悲的是,这世界上太多的人,已经连梦都没有了!”

夏继屏震怒了!这鲁莽的、眼高于顶的混小子,乳臭未干,却已懂得如何刺伤别人了!他恼怒地说:

“你太放肆了!高凌风!你眼高于顶、浮而不实!只怕将来是一事无成!从今天起,我只能警告你,你可以做梦唱歌,当歌星,当猫王,当披头士,但是,你却从此不可以和我女儿来往!”

高凌风高高地昂着头,他直视着夏继屏,狂怒而坚定地,一字一字地说:

“伯父,我很尊敬你,你可以骂我眼高于顶,浮而不实,你可以轻视我的志愿,渺视我的未来。但是,你无法限制我的感情,我告诉你,我爱小蝉,爱定了!”

说完,他转过身子,就大踏步地,直冲出夏家的客厅。小蝉目睹这一切,她昏乱了,慌张了,手足失措了!她身不由己地追着高凌风,大叫着:

“凌风!凌风!”

“小蝉!”夏太太喊,“别追他!你回来!”

小蝉站定了,望着父母,她满面泪痕,声音哽塞,她呜咽着对父母喊:

“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和他谈?你们为什么不设法去了解他?”

喊完,她抛开父母,仍然直追出大门。

外面,高凌风已经气冲冲地走到阳明山的大道上了。沿着大道,他像个火车头般喘着气,往前直冲。生平没有受过如此大的侮辱,生平没有受过这么多的轻视!他直冲着,脚步又快又急,后面,小蝉在直着脖子喊:

“凌风!凌风!你等我!凌风!”看到高凌风固执地往前走,她伤心了,她哭着喊,“高凌风!你是在和我爸爸妈妈生气呢,还是在和我生气呢?”

高凌风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望着小蝉。小蝉奔近了他,喘吁吁地,带泪的眸子哀怨地瞅着他。他一把抓住小蝉的胳膊,他急切地说:

“小蝉!和我私奔吧,我们去法院公证结婚!”

小蝉大吃了一惊。

“你在说些什么?”她愕然地问。

“你知道吗?你父母是两个老顽固!他们要给你招一个驸马爷,我只是个浪子,不是驸马的料,所以,我只好拐跑你!跟我走!小蝉!吃苦,我们一起吃,享福,我们一起享!跟我走!小蝉!”

“你在胡说些什么?”小蝉惊愕而不信任似的望着他,“你明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背叛我父母!如果你想要我,你就必须取得我父母的谅解!”

“你父母的谅解!”髙凌风冷笑了,“他们永不会谅解我!我和他们之间隔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是多大的一条代沟!”

“你不能都怪我父母!”小蝉气恼而矛盾,“你想想看,你刚刚是什么态度!而且,我父母的话也有道理,唱歌真的不是一个男人的事业……”

“哈!连你也否决我了!”

“不是,凌风!”小婢急得满眼眶的泪水,“我相信你有才气!我永远忘不掉你那支‘大眼睛’!可是,我是我爸爸妈妈的乖女儿,他们做梦也无法把我和歌星联想在一起!你……你如果真爱我,难道不能和我父母妥协……”

“放弃歌唱吗?永不!”高凌风吼着,“你休想要我放弃我从小的愿望!你休想!”

“那么,你就要放弃我!”

“也休想!”高凌风固执而倔强,“我要你,也要歌唱!缺一而不可!你如果爱我,你就不要管你的父母……”

小蝉猛烈地摇头,仓促地后退。

“不!不!不!”她喊着,伤心而绝望,“你什么都不能放弃,却要我放弃我的父母?你是个疯狂而自私的人物!我父母养我,育我,爱我!我不能,决不能!”她掩面而泣,反身向家里狂奔而去。

高凌风站在那儿,目瞪瞪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顿时间,他觉得胸口剧痛而五内如焚,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个强烈的预感,他要失去小蝉了。

6

放暑假了,整个暑假里,高凌风见不到夏小蝉。他暴躁,易怒,而烦恼,但是,小蝉却踪影全无。他打过电话,夏家听到他的声音就挂断电话,写过信,却完全石沉大海。急了,他去求救于李思洁,李思洁带来的消息却令他寒心。

“高凌风,你不知道,夏小蝉每天被她父母用软功,她生来就是那样娇柔的人,怎么禁得起她母亲的死劝活劝。据我所知,小蝉已经动摇了。她说,你就像你的名字,是一阵狂风,猛烈而不安定。何怀祖呢?像一棵大树,稳定而能给她庇护……”

“何怀祖!”高凌风暴躁地叫,“那个阴魂不散的何怀祖怎么又冒出来了?”

“不是又冒出来了,”李思洁说,“是从来没有消失过。现在,何怀祖在受军训,他每天一封情书,每星期回台北来见小蝉一次。你知道,小蝉一向不是意志力很强的人,何怀祖和她是青梅竹马,两方的家庭又都是世交。发生了你的事情之后,夏家又极力撮合他们。所以,据我看,高凌风,你是凶多吉少!”

“不行!”高凌风猛力地捶着桌子,“李思洁,你帮我安排,我必须见小蝉!”

“没有用的,高凌风,我对小蝉说了。她说,见了你只有让她更苦恼,她要冷静地思考一阵?”

“冷静!”高凌风大喊,“我这儿整个人都像火烧一样,她居然能够冷静!”

李思洁望着他直摇头。

“我觉得,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阻难重重,如果我是你,早就放弃了!”

“放弃?”高凌风吼着,“我的生命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但是,不放弃又能怎样呢?新的学期开始了。小蝉所有的课和高凌风的都不一样,她躲避他,不见他。守在校门口,高凌风捉住了小蝉。

“小蝉,你说清楚,你是不是预备一辈子不见我了?”

小蝉甩开了他的手,挣扎着喊:

“凌风,你饶了我吧!”

她跑了,跳上一辆计程车,她连课也不上,就干脆回家了。高凌风怔在那儿,然后,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不放弃!不放弃!我永不放走你!夏小蝉!”

然后,像是一声霹雳,消息传来,夏小蝉和何怀祖终于正式订婚!报上的订婚启事登得明明白白,一切都已经是无法怀疑的事实!

高凌风呆在卧室里,望着自己书桌上那张小蝉的照片,他在桌上猛捶了一拳,那镜框被震倒在桌面上,高凌风拿起镜框,用力捏紧,他浑身颤抖地对镜框狂叫:“你骗我!骗我!骗我!你不可能跟他订婚!这一定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是你父母逼你的!小蝉,你懦弱,你懦弱!你懦弱!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反抗?”

“凌风!”父亲悄然地站在他身后,“算了吧,别折磨自己了!”

“不行!”高凌风把镜框摔在桌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他回身就跑。“我要问清楚!”

父亲一把抓住了他,死命地拉住了他的衣服。

“凌风!你别发疯了!你不要去闹笑话!”

“爸爸!你放开我!让我去!”高凌风狂叫着。

“凌风,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冷静?爸爸!你叫我怎么冷静?我的女朋友跟别人订婚了,我应该怎么样?带份礼去向他们道贺?笑着向他们恭喜?爸爸,你不了解我,我从没有这样爱一个女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躺在别人怀里!”

“那你要怎么办?”父亲也激动了起来,“他们已经订婚了,你去打架?你去抢人?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要是真正的男子汉,你就应该挺起来咬紧牙根,去承受这个打击,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们看不起你,你更应该争口气给他们看!这才算你真正有性格,有骨气!凌风,你心痛,爸爸看了更心痛,可是,你不能乱来呀!”

高凌风闭紧了眼睛,痛楚地一拳捶在镜框的玻璃上面,玻璃碎了,碎片一直刺进高凌风的皮肤里,血渗透了出来,模糊了那张照片。父亲尖叫着:

“凌风!你干吗?”

高凌风迅速地回转身子来,脸色苍白如纸。

“我必须去找她!我必须!”

他冲出了家门,冲上了街道,在夜色中向前疾奔,跄踉着,他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向阳明山。夏家的铁门阖着,门内,是那花木扶疏的院落,他发疯一样地按着门铃,然后,一个下女来开了门,看到是他,就急于要关门,他用脚抵住了大门,直冲到院子里,他站在草坪上,浴在月光中,放声狂叫:

“小蝉!夏小蝉!你出来!”

夏太太跑了出来,站在门口,她直视着高凌风:

“高凌风,你要我报警吗?”

“伯母!”高凌风压抑着自己,生平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他近乎恳求地说,“请你让我见她一面!”

“对不起,你不能见她!高凌风,你就让她过过平静日子吧!小蝉已经订婚,不是当初的小蝉了,你聪明,也懂事,就不要再纠缠她了!”

“伯母,你如果了解感情……”

“我了解,我很了解,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爱莫能助!”

高凌风再也按捺不住,他大吼大叫:

“你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我要见小蝉,我非见她不可!谁也阻止不了我!”他又放声高呼,“小蝉!小蝉!小蝉!”

那整栋大楼都寂无声响,小蝉隐在何方?高凌风仰头望着那幢高楼大厦,那些灯光闪烁的窗子,那些飘荡的窗纱,那压迫着人的沉寂……小蝉,小蝉在何方?他退后了一步,抬着头,发出一声裂人心魂的狂叫:

“小蝉——!我爱你!”

一阵楼梯响,一阵门扇的开阖声,小蝉从屋里直冲了出来,她穿着件白纱的洋装,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那对“大眼睛”里闪满了泪光,脸上是一脸的迷乱与痛楚,站在门内的灯光下,她嚷着说:

“凌风,你真的发疯了吗?”

高凌风“奔”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小蝉的手,他喘息地说:

“小蝉,要见你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夏太太拦了过来,严肃地说:

“小蝉,你进去!”

高凌风死命拉住小蝉的手腕。

“小蝉,给我几分钟,我一定要跟你谈一次!否则,我会日日夜夜,从早到晚守在你家门口,我说得出,我就做得到!你信吗?”

“我信!我信!”小蝉啜泣着说,“好,我们出去谈!”她回头望着母亲,“妈!我要跟他谈一下?”

“小蝉!”夏太太担忧地叫。

“妈,请让我跟他谈一谈!”

夏太太摇摇头,叹口气:

“小禅,只要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要你不伤父母的心!”

小蝉俯头不语,高凌风拉着她的手,把她一直拉出了大门。沿着阳明山的大道,他们向前无目的地走着。山风在他们身边穿过,流萤在草丛里闪耀着微光,天际,无数的繁星,在穹苍中闪亮。山下,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正在明明灭灭。

他们在一株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来。小蝉哀怨地、含泪地瞅着他。

“凌风,你就不能对我放手吗?”

“不能!”

“你知道,我要和怀祖结婚了!”

“你不会嫁他!”

“如果我会呢?”

“我等你!”

“我结了婚,你还等什么?”小蝉愕然地。

高凌风死盯着她。

“等你们离婚!”

“我不离婚呢?”

“等他早死!”

小禅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迷乱。

“他不早死,他活一百年呢?”

“我等一百年零一天的时候娶你!”

小蝉张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高凌风也热烈地回视着她,他眼底所燃烧着的那份痛楚与坚决把她折倒了,她更加迷乱更加无助了。她的嘴唇翕动着,泪珠泫然欲坠。好半晌,她说不出话来,只在高凌风专注的凝视下震颤。然后,她终于说:“凌风,我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比你所体会的更重要!”高凌风咬着牙说,“从在心理学教室中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是我这一生,唯一所要的女孩子!我要你,要定了!你订婚,我要你!你结婚,我要你!你离婚,我要你,你当了寡妇,我还是要你!”

小蝉眉端微蹙,眼泪沿颊滚落。

“凌风,你真固执,知道吗?”

“知道。”

“你真讨厌,知道吗?”

“知道。”

“你真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知道吗?”

“知道。”

“可是……”小蝉哭了,她无助地,挣扎地说,“我真爱你,你知道吗?”

高凌风深抽了口气,一阵狂欢下,他竟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揽住小蝉的肩,他面对着她。小蝉拼命地摇着头,迷乱地、喃喃地、苦恼地说着:

“我好苦,好苦。父母的亲命难以违背,怀祖的柔情难以抛躲,而你,你……你……你却带给我多大的甜蜜的疯狂!啊,凌风!我投降了,我投降了!我承认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高凌风一把紧拥住她,他的嘴唇疯狂地压住了她的,带着颤栗的喜悦,和灵魂深处的渴求,他辗转地、紧迫地、深沉地吻着她,堵住了她那继续不断的呢喃。

于是,历史又改写了。于是,失去的又复得了。于是,这晚,小蝉回到家里,站在父母的面前,她大声地、坚决地、不顾一切地,向父母郑重地宣布了:

“爸爸,妈!你们说我疯了也好,说我瞎了眼睛也好,说我没头脑也好,说我鲁莽糊涂也好!我要和何怀祖退婚!你们骂我吧!骂我不孝,骂我没出息,骂我拿订婚当儿戏……随你们怎么骂我,我都承认!我只要跟高凌风在一起!永远跟他在一起!”

说完,她转身就跑。父母面面相觑,都呆了。

7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高凌风又飞上了青天。他笑,他唱,他跳,生命里还能有多少喜悦,多少狂欢呢!他每日和小蝉见面,无数的笑容,无数的眼泪,无数的海誓与山盟!一段分手后的相聚更加地珍贵,一段挫折后的重圆更加甜蜜。再加上,那个“品学兼优”在失恋之余,就出国修博士去了。阴影既除,高凌风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呢?他为小蝉又作了一支歌,整天不断地哼着: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

共度好时光,携手向前走!

乘风破浪,要奋斗不回头,

与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

……

与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高凌风哼着,唱着。“自从有了你,欢乐在心头,只盼长相聚,世世不分手!”哦!唱歌吧!欢笑吧!恋爱吧!这世界美得像一首诗!好得像一支歌!

“爸爸妈妈拿我没办法,他们说我是叛徒!凌风,为了你,我在父母心目里的地位,已一落千丈。”小蝉说,“但是,我不后悔,总有一天,他们会谅解我!”

“我不会辜负你,小蝉。”高凌风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多少苦!多少辛酸,我会好好爱你,小蝉!用我整个生命来爱你!”

那段日子,高凌风和小蝉,徐克伟和李思洁,他们四个总在一块儿玩,一块儿疯,一块儿计划未来,一块儿说梦,一块儿享受着青春与欢乐。快乐的日子似乎特别容易消逝,转眼间,春去夏来,高凌风和徐克伟都毕业了,马上,就要人伍受军训,面临的是和小蝉、李思洁的离别。

离别,是天下最苦的事情,对高凌风而言,更是“离愁”再加上“担心”。把小蝉的手放在李思洁的手里,他不止一次地,诚恳地、祈求地对李思洁说:

“李思洁,帮我照顾她!帮我看牢她!”

“哎,凌风,你还不信任我?”小蝉问。

“小禅!”高凌风默默摇头,握紧了小蝉的手,“你什么都好,就是优柔寡断!我在你眼前,你不会变,我走了,谁知道那个何怀祖会不会追回来……”

“哎呀,凌风,别乱操心了,何怀祖急于拿博士,才不会回来呢!他不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发疯发狂的!”小蝉说,深深地注视着高凌风,“何况,我誓也发了,咒也赌了,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好吧,我告诉你,如果我再变心,就让火车把我撞得粉粉碎,撞得……”

高凌风一把用手蒙住小蝉的嘴,把她拉进了怀里,他哑声说:

“别赌咒,小蝉!别说这种话!千万不要!即使你将来变了心,我也要你完整而健康,好让我——”他哽塞了,“还有机会等你!”

小蝉抬头望着高凌风,惊愕、感动、而热烈地大喊了一声:

“凌风!千军万马也不可能把我从你身边拉开了!哦!凌风!你不可以流眼泪,如果你流泪,我就要放声大哭了!凌风!”

高凌风紧拥着她,吻她,又吻她。

“怎么回事?”徐克伟不解地望着他们,“高凌风,你不过是去受训,碰到假日就可以回来,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这是在干吗?”

“他们才恩爱呢!”李思洁噘着嘴说,“谁像你那样麻木不仁!”

“嗬!思洁,”徐克伟说,“原来你也要我吻你!直说好了,兜什么圈子呢!”

“胡说八道!”李思洁又笑又骂。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高凌风和徐克伟上了火车,眼见小蝉和李思洁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高凌风站在车厢门口,不住地凝望,不住地挥手,心里却像刀剜般地痛楚。小蝉悄然伫立,长发飘然,他忽然觉得,这真是“生离死别”一般。

经过三个月的集训,高凌风被分发到南部,军中生活,规律而有秩序。除了相思,是无了无休的折磨以外,他过得严肃而紧张。他每天最大的喜悦,是收小蝉的信,每天最固定的工作,是给小蝉写信。小蝉几乎每天都有信来,道不完的相思,说不完的珍重,看样子,月台上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他的小蝉不会再变了!他的小婢是痴情而坚定的!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绝对”的吗?谁能料得准未来,控制得了命运?

这天,忽然间,高凌风收到李思洁一个紧急电报:

s.o.s.小蝉偕其父母即日赴美,速归,洁。

高凌风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立即金星乱冒。仓促间,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奔去请了假,又奔去买到台北的车票,再打长途电话给李思洁,李思洁只是焦灼地喊:

“我到车站来接你,一切见面再谈!反正一句话,小蝉是身不由主,她父母买好机票,对她说度假两个月……她又相信了,你快来,或者还来得及阻止!”

从来不知道,火车的速度这样慢!为什么人没有翅膀,可以立刻飞往台北。哦,小蝉,小蝉,他心里喊了一千声,一万声……小蝉,小蝉,求求你别走,求求你!小蝉,不要太残忍!不要太残忍!

火车终于到了台北,他挤出车站,李思洁一把抓住他,泪眼模糊地喊:

“他们又提前了一班飞机,就怕你赶回来阻止!现在已经都去了机场,恐怕飞机都起飞了!”

他的心脏被冰冻住了,而脑子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烈火,周身又冷又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了计程车,直驰向机场,在计程车里,李思洁语无伦次,颠颠倒倒地叙述:

“小蝉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父母是瞒着她办的出国手续,小蝉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她和我通电话,只是哭,要我告诉你,她只去两个月,马上就回来,我叫她不要去,她只是哭,说不能让父母伤心,说她一定回来,一定回来……”

李思洁再说了些什么,高凌风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心在剧烈地绞痛,痛得他满头冷汗。车子在机场大门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冲进机场,机场的人怎么那么多!他跄踉地、急切地挤向出境口,嘴里开始疯狂地叫着:

“小蝉!小蝉!小蝉!”

挤到了出境口,他一眼看到小蝉了!她在出境室里面,正被父母拉着往前走,高凌风狂呼:

“小蝉!你回来,你不要中计!小蝉!”

听到呼唤,小蝉回过头来了,大叫了一声,她急欲奔出来,但是,夏继屏夫妇架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只能作手势,喊着,她越走越远,高凌风无法进入出境室,也听不见小蝉喊些什么,他眼见她的身影消失。这一道玻璃门,竟如天堑般难以飞渡!慌乱中,他一转身,奔向二楼,又奔向了望台,抓着那铁丝网,他眼睁睁看着小蝉在机场上走向飞机,他撕裂般地狂吼了一声:

“小蝉!你回来!请求你!”

小蝉回过头来,对了望台上的他比着手势,不住口地说着,说着,而他一个字也听不到,他抓紧了铁丝网,不顾一切地狂喊:

“小蝉!你回来!你发过誓!你不要傻!你这一去,不是两个月,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小蝉!你不要太傻,不要太傻!不要!不要!小蝉……小蝉……”

小蝉被拖上了飞机,消失了踪影,他还在说,还在说,还在说,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着,求着,说着,求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继续说着,喊着,求着……飞机终于破空而去。他把额头抵在铁丝网上,顿时间,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弯下腰,痛苦地瘫痪在地上。

8

小蝉走了一年半了。

高凌风坐在那参天古木的原始森林里,望着徐克伟指手划脚地对伐木工人说话,望着那电锯迅速地在千年古树上辗过去,望着那巨木倾斜,和由缓而速地砰然倒下。奇怪,一棵大树的成长要上百年千年,被斫倒却只需十分钟!破坏一向比建设来得容易!他凝视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仍然绿叶婆娑,仍然枝桠纷歧,在那斑驳的树干上,还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这样一株树,还需要经过多少道处理,才能变成一块有用的“良材”!“栋梁”,“栋梁”,古人早就有“栋梁”二字,原来,“栋梁”是需要天时地利,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而人呢?一个人的成功,又要经过多久的磨练呢?他用手托着下巴,对那株树愣愣地发起呆来。

徐克伟走近他的身边。

“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他轻松地拍拍衣服上的树叶和木屑。“我们走走吧!凌风!”

高凌风站起身来,他们并肩走在那阴暗的丛林里,密叶浓遮,阳光几乎完全射不进来,林内落叶满地,而风声飒然。徐克伟深深地看了高凌风一眼:

“凌风,你来山上快一个月了,觉得怎么样?”

高凌风耸了耸肩:

“没怎么样,枯燥而乏味!”

“凌风!”徐克伟忍不住说,“你对森林有成见!以前我们一起念书,你的聪明才智都超过我,功课也比我好,可是,你就是不能把你的感情和森林糅合在一起……”

“我的感情!”高凌风不耐地打断了他,“我的感情在美国追小蝉呢!”

徐克伟愕然地看着局凌风。

“你还没对小蝉死心呀?她说只去两个月,现在去了一年半了,你还有什么梦可做呢?”

“我反正等她!”

“你的人生,就被你的固执所害了!”徐克伟注视着他,“拿工作来说吧,以前我念森林系,也是糊里糊涂考进去就念了,既谈不上兴趣,也谈不上抱负。可是,一旦来山上工作,才发现山林的伟大,和自然的神奇……”

“我不觉得有什么伟大!”高凌风又打断了他。

“你也不觉得我们育林、造林、植林、种苗的价值吗?”

“我承认这些事情有价值!只是我没有兴趣!我要下山去唱歌!”

“你还是要唱歌?”

“我从没有放弃过唱歌的念头,我这一生,对我真正有意义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唱歌,一件是和夏小蝉结婚!我要做到这两件事!”

“我以为……什么唱歌、弹吉他,敲锣打鼓那一套,只是孩子时代的玩意儿,现在我们长大了,应该正面来面对生活了!说真的,凌风,你应该留在山上工作,山上一直人手不够,每年森林系毕业的学生,都不上山而出国,这已经够滑稽。你呢?更怪了,你要唱歌……”

“好了!好了!”高凌风恼火地叫,“你的语气倒有点像小蝉的父亲,是什么因素把你变成了一个只会说教的老头子!”

“我不是说教!”徐克伟也有些激动起来。“我只是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大人!而你,还是个小孩子,还停留在十八岁!”

“我停留在十八岁!你已经让这些老树把你变成了八十岁!我宁可停留在十八岁!也不愿意变成八十岁!我明天就下山!”高凌风吼着。

“你不可理喻,四年大学全是白念!”徐克伟也吼着,“年龄越大,你倒越来越任性和固执了!”

“你老气横秋,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全没有了!你的冲劲呢?活力呢?热情呢?你老了!徐克伟,你已经老了……”

徐克伟站住了,他一把抓住高凌风的衣服,激动而恼怒地叫着说:

“你看看我,凌风!我的肌肉结实了,我的皮肤晒黑了,我的思想成熟了!当年我们在学校里追女孩子,做梦说梦的时代都过去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看看你自己吧!樵悴,苍白,精神委靡,前途茫茫……至今,你仍然像个没头苍绳一样嗡嗡乱飞……到底我们谁没有冲劲活力?谁老气横秋?”

“你不可能把我变成你!”高凌风叫着,“你安于现状,你喜欢森林,你又娶了你所爱的女孩子……你处处都比我强,比我顺利……”

徐克伟望着高凌风那苦恼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态,和那憔悴的容颜,他顿时心软了。吵什么呢?高凌风,他像个寂寞的孤魂,小蝉走了,把他所有的欢乐就都带走了!留在这儿的,只是个寂寞的躯壳。他叹了口气:

“算了,凌风,我们哥儿两个,有什么好吵?反正,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路和志愿。我们回去吧!思洁还等着我们吃中饭呢!”

走出了那密密的丛林,天色阴阴暗暗的,远处的云层堆积着,山风吹来,带着深重的凉意。他们沿着山上的小径,回到林场的宿舍,李思洁早已倚门盼望了。

坐在饭桌上,李思洁一面端菜端碗,一面笑望着高凌风,说:

“怎么?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

“还要当汤姆·琼斯?”李思洁笑盈盈地。

高凌风望着李思洁,脑子里蓦然浮起李思洁和夏小蝉在上心理学的情形,一个穿蓝,一个穿白,喁喁而谈,悄悄私语。如今,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成夫妻,夏小蝉却漂洋过海,音讯全无!他低叹了一声,忽然说:

“思洁,我不了解你!”

“怎么?”

“我觉得你是个都市味道很重的女孩子,又读到大学毕业,你怎么能放弃山下的繁华,安静地待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山上?”

李思洁笑了笑,看了徐克伟一眼。

“别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窝!”

高凌风觉得心里微微一震,他深思地望着徐克伟和李思洁,是的,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女人的“窝”。那么,小蝉的“窝”在哪里?李思洁似乎看出了高凌风的思想,她嫣然一笑,打岔地说:

“放心,高凌风,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你上山或下海!”

“将来?”高凌风问,“为什么要用将来两个字,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小蝉是永远不会死心的!”

“你……”李思洁欲言又止,叹口气,她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固执的!”

外面有人敲门,一个邻居的小孩子在叫:

“徐叔叔,有你们家的信!”

李思洁站起身来走出去,立即,她握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进来,满脸的笑容与惊喜,她说:

“嗨!凌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猜是谁的信?是小蝉写给你的!我上星期才写信告诉她你在山上……”

李思洁的话没说完,高凌风已跳起身子,一把抢过了那封信,看看封面,他就“唷嗬!”地大叫了一声,紧握着信封,他发疯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喜悦来得太快,高凌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好久没接到小蝉的信,他已经怀疑她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小蝉的信又来了!他的小蝉!他紧握着信封,一直奔进了树林,奔到丛林深处,他要独享这份快乐。然后,他喘息地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那信封,他把信贴在胸口,默祷三分钟!然后,他拆开了信,抽出信笺,一张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那张照片……

他的呼吸停止了两秒钟,头脑里一阵昏乱与晕旋。但是,他却出奇地冷静,出奇地麻木,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小蝉,好美,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只是,她头上披着婚纱,何怀祖站在她身边,正把一个结婚戒指套向她的手指。

他打开信藥,机械化地、下意识地读着上面的句子:

凌风: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恨透了我,我能说什么呢?自从来美国以后,怀祖的深情,父母的厚意,使我难于招架。我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你也说过,我柔弱,我心软,我优柔寡断。事实上,我浑身都是缺点。请你不要再以我为念!忘记我吧,凌风!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能请求你忘记我……

信笺从他的手上飘落到地下,一阵风来,信笺随风飞去。他低垂着头,麻木地往前走着。风大了,树林里全是风声,一片片的落叶飘坠了下来,落了他一头一身。他站定了,蓦然间,他仰头狂叫:

“啊……”

他的声音穿过树梢,透过森林,一直冲向层云深处。

9

三个月过去了。

高凌风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数着窗外的雨声,数着求职失败的次数。三个月来,他去过每一家夜总会,见过许许多多的经理,但是,竟找不到一个工作!

“凌风!”父亲心痛地望着他,“你心里有什么烦恼,你就说出来吧!”

高凌风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抱住了头。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闷,知道你不开心,或者,是我不好,当初你要学音乐,我不该要你学森林!”

高凌风闷声不响。

“凌风,”父亲忧伤地说,“怎样你才能快乐起来?”

高凌风抬起头来,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顿时间百感交集。他摇摇头,说:

“别说了!爸,我帮你改考卷去!”

父亲拦住了他。

“不!凌风!去夜总会找个唱歌的工作,去唱去!”

高凌风睁大眼睛望着父亲。

“你有天才,凌风,你唱得出来!”父亲热烈地说。

“可是,爸爸!”高凌风慢吞吞地,“我已经试过好几家夜总会了。”

“怎样?”

“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无名小卒!”

“所有成名的歌星,在未成名前都是无名小卒!”

高凌风怔了,望着父亲,他在老父眼中看出过多的东西;鼓励,关怀,慈爱与信任!他毅然地一甩头,转身就往屋外走。

“对!爸爸,我再去闯去!”

跑上了大街,走到霓虹灯闪烁的台北街头,他不知道别的歌星是怎样“闯”出来的!夜总会的门口,挂着驻唱歌星的照片,一张又一张,这些歌星怎样成名的?也和他一样毛遂自荐地去敲每个经理的门吗?

终于,他走进了“寒星”夜总会的大门,见着了那“神气活现”的李经理,站在那经理面前,他像个展览品般被那经理从上到下地打量着。

“你不够帅!”

“我知道!”

“衣服太土!”

“我去做!”

“头发太短!”

“我留长!”

“你免费唱?”

“不要钱!”

李经理考虑片刻,终于像给了他莫大恩惠一般,点点头说:

“好吧!就让你免费试唱一个月!先说清楚,这一个月没有任何待遇!唱得好,以后再说!”

没有任何待遇!但是,总算站上了台!第一次拿着麦克风演唱,他不知道自己是忧是喜!台下宾客满堂,笑闹之声不绝于耳,他握紧了麦克风,带着三分忧郁,七分真情,他开始唱一支歌,歌名叫“一个小故事”: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

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

只因为她对我静静地凝视,

我从此就失落了自己。

我们曾做过许多游戏,

也曾在月下低言细语,

至于那些情人们的山盟海誓,

我们也曾发过几千几万次。

有一天她忽然离我远去

,带走了阳光留下苦雨。

自从她去了我只有细数相思,

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

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与夕,

然后她寄来一张照片!

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

往日的梦幻都已消失!

乌云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个故事!

他唱着,唱着,唱着。不止用他的声音唱,而且,用他的感情唱。眼泪和着哀愁咽向肚里,声音带着悲怨散向四方。依稀仿佛,他又看到小蝉,小蝉的“大眼睛”,小蝉的笑,小蝉的娇柔,小蝉坐在图书馆里……他唱着,一句“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是从内心深处和泪而出,他的心撕裂般痛楚。唱完了,他低头鞠躬,大厅里笑闹依然,有几个人“听”到了他的歌声?

忽然,几声清脆的掌声传进了他的耳鼓,难得的还有掌声!他不由自主地对那掌声传来之处看去。立刻,他接触到一对温柔的、女性的眸子,他微微颔首致意,那女的对他鼓励地笑笑。他注意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伴。他退了下去,到后台的时候,他才觉得那女的相当面熟,下意识地,他再对她看了一眼,清秀的面庞,尖尖的下巴,华丽的服饰,雍容的气度……可能是个演员,可能是个明星。他走进后台,不管她是谁,她是全场唯一给了他掌声的人!

就这样,他总算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虽然是没有待遇的!站在台上,他每晚唱着。“一个小故事”,谁知道这“一个小故事”里有多少眼泪!“大眼睛”,谁知道那“大眼睛”已远在天边。他唱着,唱着,唱着……于是,他发现,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几乎每晚都来,坐在她固定的角落,她常常燃起一支烟,动容地倾听着他唱“一个小故事”。难道,她也有“小故事”吗?她也了解什么叫“失恋”吗?但是,她的男友几乎每晚都伴着她,细心地照顾着她。不!像她那样的女人天生是男人的宠物,她决不知道什么叫“失恋”。

然后,有一晚,当他唱歌时,他发现她是一个人来的了。接连几天,她都一个人坐在那儿。她的男友呢?他并不十分关怀,因为,她脸上身上,都没有“失恋”的痕迹,她依然雍容华贵,依然落落大方。燃着一支烟,她只是倾听……抽烟的女人,在高凌风心中,是另一种阶层。属于酒席,属于珠宝,属于高楼大厦!

在后台,他无意地听到侍者的两句对白:

“那个孟雅苹一定和魏佑群闹翻了!”

“你怎么知道?”

“这几夜,魏佑群都没有陪她来!”

“或者,是魏太太打翻了醋坛子!”

他若有所悟,魏佑群和孟雅苹,这两个名字常连在一起,被别的歌星所提起。那孟雅苹,似乎是时装界的宠儿,他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她那么面熟了,他在电视上看过她!她是个著名的时装模特儿!那魏佑群是纺织界的大亨,换言之,是她的雇用者。

孟雅苹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孟雅苹的世界离他太遥远。只是,孟雅苹给了他太多的掌声。唯一的,肯给他掌声的人!

这晚,他登台以前,李经理叫住了他。

“你能不能态度潇洒一点儿?”

“什么意思?”

“观众批评你阴阳怪气!”

“我长的就是这副德行!”他没好气地说。

“客人花钱是来找乐子,不是来听你失恋的牢骚!”

“失恋?”高凌风顿时涨红了脸,恼怒地吼着,“你怎么知道我失恋?”

“好好好!”李经理不耐地说,“随你怎么唱吧!”

冲到台前,高凌风仍然怒火填膺,真倒了十八辈子楣!免费唱歌还要受这么多挑剔!失恋,是的,你高凌风是失恋了!你的夏小蝉早就飞了!失恋,是的,失恋两个字写在你的脸上,压在你的肩上,挂在你的胸前……全世界都知道你高凌风失恋了。

拿着麦克风,他又开始唱《一个小故事》。失恋就失恋吧!他只想唱这一支歌: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

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

底下有一桌客人喝醉了,在那儿大声地呼喝着,叫着,闹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高凌风忍耐着,继续往下唱:

只因为她对我静静地凝视,

从此我就失落了自己……

那醉酒的客人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嚷:

“这个歌已经听了八百遍了!”

“来来!不听歌,喝酒!喝酒!”另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拉着头一个。

高凌风努力压制着自己,继续唱着,但是,那桌客人实在喧闹得太厉害,高凌风停了下来,乐队也慢慢地停了。客人们发现情况有异,都鼓噪起来。高凌风怒视着那桌客人,那醉汉却对着高凌风叫:

“怎么?不会唱了?”

“不会唱,我来唱!”另一个醉汉笑嘻嘻地说,歪歪倒倒地冲上前来,把他一把推开,抢了麦克风就大唱,“我又来到我的寻梦园,往日的情景又复现……”

全场都哗然了,叫好的叫好,笑闹的笑闹,吹口哨的大吹口哨。高凌风望着这一切,顿时间,满腔积压的怒火都从他胸腔迸裂出来,他扑过去,一把就抓住那醉汉的衣服,伸出拳头,他重重地对他挥去,嘴里大骂着:

“他妈的,老子免费唱歌,还受你们的气!”

那醉汉的身子直飞了出去,桌子翻了,碗筷撒了一地。满场都乱了起来,客人们尖叫着,纷纷夺门而逃。高凌风还想扑过去,却被那醉汉的朋友们抱住了,在他还来不及思想以前,已经有一拳对着他的面孔揍来,接着,他的肚子上,胸口上,更多拳头纷纷而下。他倒了下去,头撞在桌脚上,他最后的意识,是听到一个女性紧张的呼唤声:

“不要!请你们不要!”

10

意识恢复的时候,高凌风首先感到那疼痛欲裂的头上,被凉凉地镇着冰袋,然后,有一双忙碌的、女性的手在不住地挪动那冰袋的位置。他睁开眼睛,一阵恍惚,一阵朦胧,一阵心跳,一阵晕眩……有对大大的“眼睛”在恻然地凝视着他。大眼睛!梦过几千次,想过几千次,呼唤过几千次,呐喊过几千次……他伸出手去,无力地,苦恼地去碰触那张模糊的,荡漾在水雾中的面庞,嘴里低低呢喃:

“小蝉,小婢?不会是你,不可能是你,小蝉。”

他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所抓住了,然后,一个清晰的、细致的、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不,我是孟雅苹。”

孟雅苹?孟雅苹是谁?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一个与他无关的名字。他努力睁大眼睛,神志清醒了过来。立刻,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客厅里,那玻璃吊灯,那贴着壁纸的天花板,和他身下那软软的丝绒沙发,都告诉他这是一间讲究的房间!然后,他看到了那讲究的女主人——那唯一为他鼓掌的客人!

“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孟雅苹微笑着,“你晕倒了,我只好把你带回家来,医生已经看过,没什么关系,只是头上缝了几针而已。”她笑得委婉,“休养几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头上的一阵剧痛使他蹙紧了眉头,那冰袋落在地上了,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孟雅苹慌忙用手扶住他,急急地说:

“再躺一下!”

“不。”他摇摇头,注视着孟雅苹,那长长的、卷曲的睫毛,那澄澈如水的眼睛,那经过细心妆扮的脸孔,以及那身时髦的、曳地的长裙。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眼神阴郁地望着她,问:“你干吗要帮我?”

“我——”孟雅苹淡然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人应该彼此帮助,是不是?”

“你常来夜总会,”他说,“我注意过你,为什么?”

“听你唱歌!”她答得坦率。

“哈!”他冷笑了,“这世界上还有人要听我唱歌!”

她默默地瞅了他好一会儿。

“不要因为两个酒鬼的胡闹,就否定了自己的价值。”她柔声地说。

“原来我这个人还有价值!”他自嘲地轻哼了一声,盯着她,“我的歌阴阳怪气,有什么好?”

“你的歌里有一份真挚的感情,”她坦白地看他。“我听过许多歌星唱歌,从没有像听你唱歌那样,能听出一份动人的真情。”她眼光恳切,低声问,“那个小故事,是真的吗?”

他把头转向一边,神情懊恼而抑郁。

“对不起,”她很快地说,“我不该问。”

高凌风迅速地回过头来了,他激动地,一连串地,倒水似的冲口而出:

“不!你可以问!是的,是真的!一个女孩子遗弃了我,你看到了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女孩子爱?她的选择对了!那个品学兼优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她的父母毕竟有眼光,他们早已知道我今天的下场!连免费给人唱歌都不受欢迎,你看到了,一个落魄的,十八流的卖艺者!”

孟雅苹温柔地把手放在他肩上,站在他面前,她的声音诚挚而轻柔。

“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歌!”

高凌风瞪着她。

“你撒谎!”

“决不是!”她低低地说,“那个女孩子,那个离你远去的女孩子,她实在——太没福气!”

高凌风紧紧地盯着她。

“你没有义务要安慰我!”他哑声说。

“谁说我有义务?”她挑着眉毛问。

他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照顾我!”

她抓起沙发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你这样带着伤,我实在不放心!”

他按住了她。

“不要。我们那条小巷子,会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去换件衣服!”

“不要!”他固执地说,“我已经没事了!”

她望着他,不敢勉强。他用手扶着包着纱布的头,一时间,感触良深。他想问她关于医药费的事,又觉得不必须了。叹了口气,他走出了屋子,她追过来,送到电梯口,他才发现,她住在一栋大厦的第十楼!属于高楼大厦,属于珠宝的女孩子,却照顾了一个落魄的卖艺者!

回到家里,在父亲紧张而惊愕的关怀下,他什么话都不愿说,躺在床上,他瞪着天花板发愣。整整三天时间,他只能像个困兽般在室内兒着圈子。

“凌风,”父亲安慰地说,“别急,等伤好了,可以再去找工作!”

“再找什么工作?”他愤愤地低吼着,“免费的唱歌我都弄砸了!我,我是什么?我这个‘大器晚成’已名副其实地变作‘一事无成’了!”

有人敲门,高凌风没好气地冲到门边。

“是谁呀?”

外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我,孟雅苹!”

他打开房门,惊愕地望着孟雅苹。她穿着件黑底小红花的衬衫,一件黑色长裤,脸上只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站在那儿,亭亭玉立,清雅宜人。她手上抱着一大堆奶粉、肉松等罐头,满脸笑吟吟的。

“嗬!你这地址好难找!”她说。

高凌风把她延进小屋来,对父亲说:

“爸,这是孟小姐!”

孟雅苹慌忙行礼。

“高伯伯,我是孟雅苹,叫我雅苹就好了!我来看看高凌风的伤势!”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带了一点点东西给你们!”

“这……这……”父亲张口结舌起来,“这怎么敢当!”他看着孟雅苹,心里可有点糊涂,高凌风一个字也没提过!从哪儿冒出这样一个又漂亮又谦和的女孩子出来?而且,她望着凌风的那眼光是相当小心翼翼,相当温柔的啊!看样子,凌风在事业上虽然不如意,在选择“女朋友”一点上,却实在有眼光呢!

“没什么,顺便带来的!”雅苹谦虚地笑着。“抱着东西走这条长巷子,差点摔一跤!”

“谁请你这种阔小姐驾临我们这小地方!”高凌风立即接了一句。

“怎么了?”雅苹依然笑着,“见了面就给人钉子碰!那天打架的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啊!”

那父亲看看雅苹,又看看凌风,陪着笑脸说:

“哎,孟小姐,你坐坐,我去巷口买红墨水,刚好墨水用完了!”

“高伯伯,”雅苹说,“我没妨碍你们吧?”

“没有,没有。你和凌风聊聊,啊?我就来!”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高凌风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了解父亲的心情,耸耸肩,他闷闷地说:

“爸爸把你当做第二个夏小蝉了!”

“夏小蝉?”雅苹愣了愣。

“那个离我远去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把她当一个公主来招待!”

“显然我不是个公主,”雅苹自嘲地笑笑,“你似乎对我一点也不欢迎!”

“别傻了!”高凌风说,“难道你希望我说一些受宠若惊之类的话吗?只因为你是著名的时装模特儿?算了!我情绪坏透了!”他在室内兜圈子,对墙壁捶了一拳。“你知道吗?那个该枪毙一百次的李经理,帮他免费唱了一个月的歌,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叫我赔偿打架时的一切损失,居然开了一张赔偿清单给我!”

孟雅苹深沉地看着他,低叹了一声:

“社会就是这样,凌风,等你钉子碰多了,你就知道了!你选了一条好艰苦的道路!你刚刚称我是阔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个道地的穷孩子出身,十七岁从乡下来台北打天下,我不知道碰过多少钉子,流过多少眼泪,直到碰到魏佑群,才走上时装界。但是,和魏佑群常在一起,又引起了多少流言流语!这些,我都熬过来了。凌风,你别灰心,千万别灰心!夜总会多得很,并不止那一家!”

高凌风深深地凝视着孟雅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雅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关心我?”凌风再问。

雅苹的眼睛垂了下去。

“老实说——”她嗫嚅着,“我也不知道。”

高凌风忽然高兴了起来,振作了一下,他说:

“好!听你的,不灰心!你陪我找工作去!”他抓起外套,就要往屋外走。

“瞧你这急脾气!”雅苹笑了。“头上贴着纱布,怎么找工作?休息一段时间,我陪你去找!”

“那么——”高凌风望着屋外耀眼的阳光。“我们出去玩玩!”

“好!”

两人正走向门口,却一头撞上了父亲,高凌风望着他,他手中捧着汽水瓶和大包小包的糖果瓜子。

“我买了点汽水来!”父亲笑吟吟地说,“家里实在不像话,连杯茶都没有得喝!”

“哎哟!高伯伯,原来您是……”雅苹感动地叫着。

“我说的吧!”高凌风望着雅苹。“我爸爸把你当成小公主了。”

11

和孟雅苹的认识,成为高凌风生活里的另一章。他对孟雅苹没有要求,没有渴望,没有责任,也没有计划。但是,她却带给了他一份无拘无束的欢乐。他不费心去研究孟雅苹的感情,他也不费心去分析自己。雅苹仍然不属于他的世界,却在他最空虚无助的时候,点缀了他的生命。他就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这份点缀,享受着这意外的欢乐。

在郊外,在水边,在海滩,在山间……他们都携手同游过,雅苹从不多问,从不增加他心里的负担,这样,有好些日子,他们都很开心,很喜悦。

很快地,雅苹发现髙凌风并不太欣赏她在伸展台前,卖弄身段,前前后后,展示她的服装和发型。因此,她在高凌风面前,绝口不谈她的工作。她经常穿件随便的衬衫和一条牛仔裤,跟他跳跃在郊外的阳光里。

这天,他们发现一个好大的蓄木池,里面泡着无数的粗木头。脱掉鞋袜,他们像两个孩子般在木头上跳来跳去,像孩子般在浮木上彼此追逐,彼此笑闹。笑够了,两人就“漫步”在浮木上,髙凌风说:

“你知道这些木材为什么要泡在水里?这是贮存木材的方法!如果放在空气里,木材都会裂开。这些都是上好的红桧,可以做家具!台湾是产红桧的地方,只是,做家具以前,还要经过干燥处理,木材干燥是一门大学问,直到现在,我们的木材干燥还不理想……”

“你怎么懂得这些?”雅苹惊奇地问。

“哈!你以为我大学在干什么事?只晓得追女孩子吗?我学了四年的森林呢!除了造林、育林之外,木材利用也是一门重要课程!”

“你懂得那么多,那么,你的书一定没有白念了!”

“我虽然调皮些,虽然喜爱课外活动,功课却并没有耽误,学校里的教授都很器重我呢!你想,在我这种家庭里,念大学就像奢侈品,念不好,怎么向老爸交代?”

雅苹有些新奇地看着他,一面把手伸给他,因为那浮动的圆木在脚下晃荡,她有些平衡不住身子。高凌风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继续在圆木上跳跃,水中,两人的倒影也在摇晃和跳动。

“森林系毕业的人都做些什么?”雅苹问。

“去山上,当森林管护员!或者是去伐木,测量,育林……反正要上山,我的一个好朋友就在山上。”

“你为什么不上山?”

“我?”高凌风瞪大了眼睛。“那些树听不懂我唱歌!我去干吗?”

“其实,”雅苹看了他一眼,“你如果上山,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才!”

高凌风烦躁了起来。

“你又知道了?”

“是你说的,你的书没白念呀!”

“最好别谈这个!”高凌风的眉头皱紧了。

雅苹悄悄地看了看他,就跳上了岸,她的裤管湿了,弯着腰,她绞干了裤管,穿上鞋,笑着站直身子:

“好!不谈那个!我饿了!我们去吃牛排!”

高凌风一怔。

“牛排?”他老实不客气地叫着,“小姐,我不是魏佑群,我请不起!”

雅苹立刻挽住他的手腕,堆了满脸的笑,急急地说:

“我开玩笑呢!谁吃得下那些油腻东西!这样吧,咱们去圆环吃蚵仔煎,好不好?”

他们笑着,跑到圆环的摊子上,真的大吃起蚵仔煎,雅苹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盘又叫一盘,吃到第三盘的时候,高凌风望着她,笑着警告:

“你尽量吃吧!泻肚子我可不管!”

有些路人走过去,都回头望着孟雅苹,指指说说,窃窃私语。高凌风说:

“大家都在看你,八成认出你是谁了!明天娱乐版可以登头条新闻,名模特儿孟雅苹在摊子上大吃蚵仔煎,那么,这个摊子也可以沾你的光,出出名了。”

“我现在不是名模特儿!”

“你是谁?”

“孟雅苹,一个傻气的乡下姑娘!喂,老板,再给我一盘!”

“老天!”高凌风叫,“不许再吃了!你疯了!”

雅苹笑弯了腰:

“我逗你呢!怎么还吃得下呢?不过,现在,我很想去吃爱玉冰了!”

“你成了蝗虫了吗?”

雅苹笑不可抑。

离开了圆环,他们在夜色里走着,在街道上缓缓地踱着步子,两人都有畅游后的疲倦,也有兴奋和快乐。高凌风看着孟雅苹那被夜风吹散了的头发,那被太阳晒红了的脸颊,以及那映着街灯,闪着光芒的眼睛,不禁心中若有所动。雅苹倦怠地、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用手拂着头发,叹息地说:

“有好多年好多年,我没有像这一阵这样疯过,这样开心过,这样笑过了!”

高凌风脸上掠过一个深思的表情。

“奇怪,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想到过小蝉。”

雅苹怔了怔,笑容消失了。

“不是一整天,你现在又想到她了!”她低低一叹,“凌风,她就那么迷人,那么令你难以忘怀吗?”

“她曾经是我生命的全部!”高凌风哑声说。

“现在呢?”

高凌风默默不语。于是,雅苹也不再问了。她轻轻地挽住了他,两人都沉默了,都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了。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下星期六,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服装展示会。”半晌,雅苹说。

“我知道,报上登了。”

“你来吗?”雅苹希望地。

“对你喝彩的人已经太多了。”高凌风淡然地说,“我想,并不在乎少掉我一个。”

雅苹在内心里叹息了,但她脸上,却丝毫痕迹也没有露出来。高凌风,那洒脱不羁而略带野性的男孩子,你决不能希望他对你的服装表演感兴趣!甩甩头,她努力甩掉那份期盼,也甩掉那份惆怅。

星期六晚上,时装表演会和意料中一样地成功。雅苹获得了最多的掌声,魏佑群不住到后台来慰问她,鲜花堆满了化妆间。但是,雅苹始终惶惶然若有所失。表演会结束了,魏佑群到后台来对她说:

“外面在下倾盆大雨,你在门口等着,我把汽车开到门口来接你,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她还穿着最后的一套表演服装,一件闪光的、银灰色的晚礼服,她懒得换下来,披上披肩,她跟着魏佑群走到大门口。提着衣服的下摆,她望着那屋檐上像倒水般倾注下来的水帘,和那急骤的、迅速的雨滴。门口拥满了人和车,大雨中,连计程车都叫不到。魏佑群把她拉到雨水溅不到的地方,正叮嘱她等待,忽然间,一个人把夹克顶在头上,冒着雨,对她奔了过来。雅苹顿时心中一跳,眼睛都闪亮了。高凌风笑嘻嘻地从夹克下面望着她。

“我特地来接你!”他说,衣服都湿了,他却满不在乎地。“快钻到我夹克底下来,反正离你家不远,咱们冒雨跑过去如何?”

“好呀!”雅苹连考虑都没有,就提着衣服冲进他的夹克底下。魏佑群在后面直着脖子喊:

“雅苹!你的衣服会弄脏!”

“我不在乎!”

她喊着,已经跟着高凌风冲进了大雨里面。

在这种倾盆大雨下,穿着晚礼服冒雨狂奔,实在是带点儿疯狂和傻气。和高凌风在一起,你就无法避免疯狂和傻气,而且,她多么高兴地享受着这疯狂和傻气!那雨点狂骤地对他们迎面冲来,地上早已水流成河。一件夹克怎挡得了这样大的雨,只几分钟,他们两个都已浑身透湿,却嘻嘻哈哈地跑着。脚踩在水里,又溅起了更多的水。雅苹边笑边跑说:

“我全身都湿透了。”

“你以为我的衣服是干的呀!”高凌风笑着嚷。

好不容易,冲进了雅苹的公寓,进了电梯,两人都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彼此看着,不禁都相视大笑。

进了雅苹的卧室,她找出两条大毛巾,丢给高凌风,高凌风不管自己,却拿毛巾代雅苹擦着头发,于是,雅苹也代他擦,他们彼此擦拭着对方,仍然忍不住要笑,不知为什么这么好笑。高凌风就是这样,他一笑就不能停止。弄得别人也非跟着他笑不可。

“你头发全湿了。啧啧,可惜这件好衣服!”

“你……”雅苹笑不可抑,“你活像个落汤鸡!”

“你……”高凌风也笑不可抑,“你像条美人鱼!”

“我帮你放水,你必须洗个热水澡!”

“你也需要!”

两人笑着,笑着……忽然间,高凌风停止了笑,呆呆地注视着雅苹。

雅苹也停住了笑,睁大了眼睛,她凝视着高凌风。

高凌风手里的毛巾,正勾在雅苹的脖子上。他深深地、紧张地看着她,然后,他把毛巾往自己怀里拉,雅苹身不由主地扑向了他。骤然间,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高凌风的嘴唇火热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滚倒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百年?几世纪?终于,风平雨止。窗玻璃上,只有雨珠滑过的痕迹。他们并躺在床上,高凌风呆呆地瞪视着天花板,雅苹半带娇羞,满脸柔情地用手指抚弄着高凌风的耳垂。

“很多年以前,”高凌风忽然说,声音幽幽的。“我曾经不敢和一个女孩亲热,因为——怕冒犯了她。”

雅苹的脸色僵住了,笑容从唇边隐去。

“我希望——”她低声地说,“那个女孩的名字,不叫做夏小蝉!”

高凌风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子来,望着雅苹。雅苹只是深情地,痴痴地瞅着他。于是,他歉然地、一语不发地,把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12

“嗨!凌风,我来了!”雅苹走进高家的小屋,对里面叫着。一面把手中的一个提盒放在餐桌上,一面对凌风的父亲说,“我做好了饭菜,想想,一个人吃有什么味道?就带到这儿来了!”

高凌风从自己的房间里钻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位娇小姐还会做菜!”

“凌风!你别老把我说成娇小姐,你明知道我一点也不娇贵!别说烧菜,煮饭洗衣我还样样行呢!”

“哎!那可看不出来!”

父亲走到餐桌前,望着雅苹把一样样的菜端出来,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

“什么?有回锅肉吗?我最爱吃回锅肉!”

雅苹笑容可掬。

“我知道,所以……”发现说漏了口,她立即咽住了。

“好呀!”高凌风却叫了起来,“还说是一个人吃没味道,你安心做给……”

“凌风!”雅苹叫。

父亲看看凌风,又看看雅苹,喜悦的笑容就浮上了嘴角,他开心地坐下来,扬着眉毛说:

“来!来!来!我们还等什么?趁热吃吧!”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开始兴高采烈地吃起饭来。高凌风望着桌上的那些饭菜,就忍不住想起若干年前,小蝉在家里吃炒蛋、蒸蛋的情形。曾几何时,竟已世事全非了。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雅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来不及问什么,父亲已咂嘴咂舌地赞美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多少年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菜!”

“高伯伯,”雅苹红了脸,“您安慰我呢!”

“真的!”父亲嚷着,吃得狼吞虎咽。

“您喜欢,我以后再送来!”雅苹说。

“好吧!”高凌风笑着点点头,“你把爸爸喂刁了,以后你自己负责!”

大家都笑了起来,一餐饭,吃得好融洽,好温暖。

饭后,凌风的父亲坐在桌前批改作业,听到厨房里传来一片笑语声,雅苹在洗碗,高凌风显然在一边捣乱,他听到高凌风的声音在说:

“我负责放肥皂粉,你负责洗碗,咱们分工合作!”

有这样分工合作的!父亲笑着摇摇头。接着,就听到雅苹又笑又叫的声音:

“哎呀,你撒了我一身肥皂粉!你出去吧!在这儿越帮越忙!”

高凌风笑着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父亲望着他直笑,对他低声地说了一句:

“凌风,你哪一辈子修来的!可别亏待了人家!”

高凌风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无踪。

“爸爸,你别看得太严重,”他压低声音说,“我和雅苹不过是普通朋友,谁也不认真。”

父亲瞅着他。

“是吗?”他问,“我看,是你不认真。我知道你,凌风,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夏小蝉!”

“对爱情固执是错吗?”

“再固执下去,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凌风,别太傻心眼啊!”

雅苹从厨房里出来了,笑吟吟的。父子两人立即咽住了话题。雅苹一手的水,一脸的愉快。

“好了,凌风,”她说,“你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卧房。”

“哎呀!不许去!”高凌风慌忙叫,“那儿跟狗窝没什么分别,只是狗不会看书,不至于弄得满地书报杂志,我呢……哎呀,别提了!”

雅苹笑了。

“我早猜到了,不许我去,我也要去!”

她一伸手,就推开了旁边的房门,本来,这房子也只有两间,一间父子们的卧室,一间聊充客厅和餐厅。雅苹走了进去,四面望望。天!还有比这间房子更乱的房间吗?到处的脏衣服,满桌满地的报章杂志,已经发黑的床单和枕头套……雅苹走了过去,把脏衣服收集在一块儿,又抽掉了床单。

“哎,小姐,你要帮我们大扫除啊?”他问,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书报杂志来。

“这些都该洗了,我给你拿去洗,有干净被单吗?”

“嗯,哦,这个……”高凌风直点头,“有!有!有!有好多!”

“在哪儿?”

“百货公司里!”

雅苹噗嘛一笑。

“我们等会儿去买吧!”

雅苹开始整理那张凌乱的书桌:铅笔、报纸、墨水、书本、写了一半的信、歌词……她忽然看到桌上那个镜框了,里面是小蝉的照片。她慢慢地拿起那张照片深深地审视着,笑容隐没了。

“这就是她?”她轻声问。

高凌风的笑容也隐没了,那张照片仍然刺痛他。

“是的,这就是她!”

雅苹慢慢地把照片放回原处。

“好清秀,好雅致,好年轻……”她盯着照片。“难怪你对她这样念念不忘!”叹了口气,她极力地振作了自己,抬头微笑了一下。“好吧!我把这些脏衣服抱出去洗!”

抱着脏衣服,她走出来,那个“父亲”真是大大不安了。他跳起来,张口结舌地说:

“这……这……这怎么敢当?”

“高伯伯,”雅苹笑脸迎人。“小事情,应该由女人来做的!”

“快放下,快放下!”父亲手足失措而惶愧无已。“这都怪我们家的两个男人,一老一小都太懒,才弄得这么脏,不像个家!”

“高伯伯,这也难怪,”雅苹娴静地微笑着。一面抱着脏衣服往厨房走。“只有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能算是家?一个家一定要经过一双女人的手来整理!”

她走进厨房里去了,接着,是开水龙头,搓洗衣服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她那悦耳的声音,在轻哼着歌曲。父亲呆住了,坐在那儿,他依稀想起,他们父子二人手忙脚乱地招呼小蝉的情形。两个女人!两种典型!高凌风怎能一一遇到?他正沉思着,高凌风抱着吉他走出来了,他擦拭着吉他上的灰尘,有多久,他没弹弄过吉他了!父亲瞪着他,欲言又止。高凌风仰着头对厨房里喊:

“把手洗粗了别怪我!”

“我什么时候怪过你?”雅苹嚷着。

“我唱歌给你听!”高凌风再嚷。

“唱大声一点!”

高凌风弹着吉他,开始唱: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

共度好时光,携手向前走!

乘风破浪,要奋斗莫回头,

与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

女朋友,比翼双飞如沙鸥,

自从有了你,欢乐在心头,

抛开烦恼,情如蜜意绸缪,

只盼长相聚,世世不分手!

女朋友,这番心事君知否?

大地在欢笑,山川如锦绣,

爱的天地,是我俩的宇宙,

不怕风和雨,但愿人长久!

厨房里,洗衣服的声音停止了,半晌,雅苹伸出头来,她眼睛里绽放着柔和的光彩。一层希有的亮光,笼罩在她整个的脸庞上。她轻声问:

“从没听你唱过这支歌,是——最近作的吗?”

“是——”高凌风耸了耸肩,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透过云层,眼光正落在一个遥远的、虚无的地方。“是很久以前作的!”抛下了吉他,他抓起外套。

“你要去什么地方?”雅苹紧张地问。

“找工作!”他低吼了一句。

“等一等!”雅苹喊着,“我洗完这几件衣服,陪你一起去!”

那父亲目睹这一切,忽然间,他觉得很辛酸,很苦涩,很惆怅。打开了学生的练习本,他试着专心地批改起作业来。

13

雅苹站在XX夜总会的门口,焦灼地、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抬头对大门里面看了一眼。进去十分钟了,或者有希望!根据她的经验,谈得越久,希望越大。正想着,高凌风出来了,一脸的怒容,满眼光的恼恨。不用问,也知道没谈成。雅苹却依然笑脸迎人地问了句:

“又没成功吗?”

“要大牌!要大牌!每家都要大牌!”高凌风气冲冲地嚷着,“我是个没牌子的,你懂吗?天知道,一个人怎样才能变成大牌?”

他们往前走着,高凌风的脸色那样难看,使雅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凌风,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雅苹嗫嚷着说,“我们可以去……去拜托魏佑群,他认识的人多……”

“什么?”高凌风大吼了起来,愤怒扭曲了他的脸。“魏佑群?你要我去找魏佑群?你昏了头是不是?我现在已经够窝囊,够倒楣的了!你三天两头送东西到我家,一会儿吃的,一会儿穿的……弄得我连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了!现在,你居然叫我去找你的男朋友,我成了什么了?我还有一点点男人的自尊吗?”

雅苹又气又急,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里。

“凌风,你这样说,实在没良心!我跟你发誓,我和魏佑群之间是干干净净的!他喜欢我,那总不是我的错!我……我提起他,只是想帮你的忙,干这一行,多少要有点人事关系……”

高凌风的声音更高了:

“我不要靠人事关系!我要靠自己!尤其我不能靠你的关系,你以为我是吃女人饭……”

“凌风!”雅苹打断了他,“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这条路!”

“我……我逼你?”雅苹忍无可忍,眼泪就夺眶而出。她抽噎着,语不成声地说,“凌风,你……你……你太不公平!你……你……你欺人太甚!我……我全是为了你好……”她说不下去了,喉中完全哽住,眼泪就从面颊上扑簌簌地滚落下去。

高凌风望着她,顿时泄了气。他长叹了一声,哑着喉晚说:

“好了!别在街上哭,算我说错了!”

雅苹从皮包里抽出小手帕,低着头擦眼泪。高凌风走过去,伸手挽住了她的腰。伤感地低语:

“雅苹,认识我,算你倒了楣!”

雅苹立刻抬起头来,眼里泪痕未干,却已闪耀着光彩。她急迫地,热烈地说:

“不不!是我的幸运!”

高凌风恻然地望着她,禁不住说:

“雅苹,你有点儿傻气,你知道吗?”

雅苹默然不语,只是紧紧地靠近了他。

奔波一日,仍然是毫无结果。晚上,坐在雅苹的客厅里面,高凌风用手托着下巴,一语不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雅苹悄然地看他,知道他心事重重,她不敢去打扰他。默默地冲了一杯热咖啡,她递到他的面前。高凌风把杯子放在桌上,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于是,雅苹坐在地毯上,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抬头静静地瞅着他。

“雅苹,”他凝视她,“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待我?”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自从第一次听你唱《一个小故事》,我就情不自已了,我想,我是前辈子欠了你!”

高凌风抚摸着她的头发。

“傻瓜!”他低语。“你是傻瓜!”

“我常想你说过的话,”雅苹仰头深深地看着他。“你说你在遇见夏小蝉以前,从不相信人类有惊心动魄般的爱情,你说你不对女孩子认真,也不相信自己会被捕捉,甚至觉得痴情的人是傻瓜!可是,一旦遇到了她,你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你爱得固执而激烈。凌风,”她垂下了睫毛。“我想,历史在重演,不过换了一个方向。每个人欠别人的债,每个人还自己的债。”

高凌风拉起她的身子来,一语不发,他紧紧地吻住了她。

第二天,又是奔波的一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又是毫无结果的一天。黄昏的时分,高凌风和雅苹在街上走着,两人都又疲倦又沮丧。高凌风的脸色是阴沉的,苦恼的,烦躁不安的。雅苹怯怯地望着他,怯怯地开了口:

“凌风,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你说!”

“你差不多把全台北的夜总会都跑遍了。既然唱歌的工作那么难找,你能不能进行别的工作?”

“进行什么工作?你说!我能做什么工作?”

“例如——”雅苹吞吞吐吐地,小心翼翼地说,“像你的好朋友,到山上去!”

“什么?上山?”高凌风站住了,瞪着她,“你要我上山?你是不是想摆脱我?”

“不不!”雅苹急急地喊,“你不要误会,如果你上山,我就跟你上山!”

“你跟我上山?”高凌风诧异地问,从上到下地打量她,“放弃你高薪的职业?凭你这身打扮,凭你养尊处优的生活,你跟我上山?你知道山上是怎样的生活吗?”

“是的,我知道!”雅苹坚定地说,“我不怕吃苦,我原是从朴实的生活走入繁华,我仍然可以从繁华走人朴实!”

高凌风暴躁起来

“你不怕!我怕!我不要上山,我的兴趣是唱歌,我就要唱歌,我唱定了!”

“可是——可是——你没有地方唱啊!”

高凌风怒不可遏。

“我还可以去试电视台,我还可以去试唱片公司!你!雅苹,你少帮我出馊主意!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事业!”

“我——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雅苹,你根本不了解我!”高凌风瞪视着她,牢骚满腹而火气旺盛。“你看看你自己,高中都没毕业,就凭你长得漂亮,有一副好身材,挣的钱比一个大学毕业生还多!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男人的悲哀!”

雅苹忍不住又含了满眶泪水,她极力委婉地说:

“我知道我很渺小,很无知,也知道你的委屈,和你的悲哀……但是……”

“不要再但是,但是,但是!”高凌风大叫,“我听腻了你的但是!听腻了你的鬼意见!”

雅苹吓愣了,张大眼睛,她望着那满脸暴怒和不耐的高凌风,泪水终于滑下了面颊,她挣扎着说:

“很好,想必你的夏小蝉,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但是’!”

高凌风一把抓住了雅苹的手腕,愤然低吼:

“我警告你!你永远不许对我提夏小蝉!”

雅苹挣脱他,哭着喊:

“因为你心里只有夏小蝉!”

喊完,她返身就跑开。高凌风呆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对雅苹追了过去。

“雅苹!雅苹!雅苹!”他叫。

雅苹情不自已地站住了。

高凌风追上前来,喘着气,一脸的苦恼和哀愁,他求恕地望着她。

“我们别吵吧!雅苹,你知道我心情不好,并不是存心要和你吵架!”

雅苹强忍住泪水,摇了摇头。

“是……是我不好!”她嗫嚅着说。

“是我不好!”高凌风说,瞅着她,把手伸给她。

她握紧了他的手,脸上又是泪,又是笑。他低叹一声,挽紧了她,两人在落日余晖中,向前缓缓行去。

14

自从认识了高凌风,雅苹整个生活轨迹,都已经全乱了。她无怨无尤,甚至不敢苛求什么,但是,生活里,那种紧张的、抑郁的情绪是越来越重了。高凌风像一座不稳定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发生一场严重的爆发。雅苹不能不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度着日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引起那火山的喷射。可是,尽管小心,尽管注意,许多事仍在防范以外。

这天,魏佑群来看她,坐在客厅,他们有一次“摊牌”似的谈话。这些年,魏佑群对她照顾备至而体贴入微,虽然引致许多流言,雅苹却也不在意。但是,有了高凌风,一切都不同了。望着魏佑群,她非常坦白,非常歉然地说:

“请你原谅我,佑群,以后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我不能再和你见面!以前我不在乎人言可畏,但是,现在我却不能不在乎了?”

魏佑群在室内走来走去。

“你就那么爱他?”他闷闷地问。

“是的!”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魏佑群低着头,望着脚下的地毯。“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我能说什么呢?”他抬头注视她。“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雅苹含泪看他。

“我知道。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之间的结也解开了。以后,你该全心照顾你的太太,我全心追求我的爱情!”

魏佑群坐进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他喷出一口重重的烟雾,神情激动。

“是很好,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请你不要生气。”雅苹委婉地。

魏佑群摇摇头。

“为什么是他?”他不解地蹙紧眉头,“他连个工作都没有!”

“他会有的!”

“他学非所用,前途茫茫!”

“那可不一定!”

“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我承认。”

“但是,据说他不忘旧情,始终眷念着他从前的女朋友!他心中到底有你吗?”

雅苹垂下头,默然不语。

“你知道他爱你吗?”

雅苹猛烈地摇头,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

“你就这样毫无条件地爱他?”

“爱!”雅苹咬着牙说,“不管他上山,不管他入海,不管他唱歌,不管他要饭,不管他爱不爱我,只要他允许我留在他身边一分钟,我就留一分钟!”

魏佑群望着她,废然长叹。

“好!既然你已经一往情深,我还能说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他从怀里拿出一沓钞票,放在桌子上。“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先给你,我知道你会缺钱用!最后,我还要给你一个忠告,”他盯着她,语重而心长。“雅苹,你可以爱他,但是不可以养他!因为他是个男子汉!”

忽然,雅苹觉得有点不对劲,迅速地转过头去,她一眼看到高凌风正站在门前,横眉怒目地望着他们。显然,他已经听到魏佑群最后的几句话。她的心脏猛然往下一沉,正想解释,高凌风已掉转了头,如飞般地向外跑去。雅苹跳起来,像箭般冲出屋子,直追了过去,不住口地喊着:

“凌风!凌风!你听我解释,凌风!”

高凌风已冲下了楼,直冲向大街,对她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她跌跌冲冲地追了过去,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说:

“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凌风!”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你还说和他没有关系!你用他的钱,还让他来诽谤我!我会要你养吗?我高凌风是这种人吗?尤其,是他的钱!”他怒发如狂。“你安心要侮辱我!”

雅苹急得泪下如雨。

“不是的,凌风,那钱是我的薪水……”

“哈!薪水!老板会把薪水亲自送到你家里来!你好大的面子!别掩饰了!你和他的桃色新闻,早就人尽皆知!你,孟雅苹,你也不是名门淑女,犯不着装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来……”

雅苹闭了闭眼睛,泪珠纷纷滚下。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她哭着说,“我本来就不是名门淑女,不是你的夏小蝉……”

“我警告过你!”高凌风吼着,“不许你提夏小蝉的名字!”

“是的,我不提,因为我不配提,”雅苹啜泣着,依然用手紧攀着高凌风的胳膊,“我早就知道,我卑贱,我渺小,我不是名门淑女,更非大家闺秀!我没有一点地方赶得上她,但是,凌风,我比她爱你!”

高凌风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他回头望着她那被泪水浸湿的眼睛。

“你一生爱过多少男人?”

“只有你一个!”雅苹冲口而出。“信不信由你,只有你一个!魏佑群从没有得到过我,从没有!从没有!从没有!”

高凌风站住了,审视着她。

“为什么要接受他的钱?”

“我再也不接受!那是我的薪水,你不开心,我就辞职不干!离开魏佑群的公司,离开时装界,再也不当模特儿。只要你满意,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高凌风凝视着她。终于,他摇摇头,心痛地伸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

“雅苹,雅苹,”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要跟我受苦受罪?多少男人对你梦寐以求,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一事无成的我?”

她仰头望着他。

“我爱你的真实,爱你的坦率,爱你的固执,甚至爱你的坏脾气!你不虚伪,不作假,有最丰富和强烈的感情……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个你,凌风,别离开我!”

他伸出手去,把她挽进了怀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握紧了她那小小的手。

一场风暴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没有风暴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呢?三天后的晚上,高凌风在外面谋职归来,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面,看着雅苹布置桌上的碗筷。

“你没有问我今天找工作的情形!”他说。

她勉强地笑了笑。

“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

“我去录音室试唱过。”

“哦?”她悄悄看他,把菜端上桌子。

“你猜怎么?”他落寞地笑笑。“他们说我的音色不够好,音量又不够宽!”

“他们故意这么说,找借口拒绝你!”

高凌风玩弄着面前的筷子。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有天才了!”

她看了他一眼。

“别这么容易灰心好不好?”

“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我要发疯了!”他仰靠在椅子里,瞪着天花板。“这么大的人,大学毕了业,还靠爸爸养,我真不是东西!”

雅苹沉吟了片刻。

“我说……凌风!”

“什么事?”

“算了,不说了!”

他坐正了身子,望着她。

“一定要说!”

“我说了你别生气!”

“你说!”

“上山吧!”

高凌风的脸色阴沉了下去,闷声不响。雅苹畏怯地看看他,他忽然站起身来,板着脸说:

“我走了!”

“去哪儿?饭菜都好了!”

“回家去!”

雅苹拦在他面前,赔笑地说:

“说好不生气,你又生气了!”

“我如果肯上山,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

“我不过提提而已,”雅苹慌忙说,“不去就不去!明天,你再到别家唱片公司试试!”

高凌风顿时又冒起火来。

“试试!试试!试试!我的人生就一直在试试!”他一把抓住雅苹,心灰意冷,而又悲切沮丧。“雅苹,我怎么办?事业、爱情、婚姻,和前途,全是茫然一片,我怎么办?”

雅苹略带伤感地看着他。

“你连爱情也否决了吗?我不算爱你吗?凌风!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高凌风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

“结婚?”他吃惊地嚷,“你要和我结婚?我有什么资格谈结婚?我拿什么来养你?”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高凌风大叫起来,“我养不起你,结什么婚?难道用你的钱?还是用姓魏的钱?”

“你别又扯上魏佑群!”雅苹憋着气说,“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我知道你心里的问题,你根本不想要我,从头到尾,你心中只有一个人……”

“你敢再说出那个名字!”高凌风瞪大眼睛。

“我不说,我根本不配说!”雅苹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高凌风恼怒地望着雅苹。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雅苹,我们交往,是两相情愿,谁也不欠谁什么。我今天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事业,没有自尊,还剩下的,是一点点自由。结了婚,我就连自由都没有了!我够倒楣了!我还要这点自由,你懂吗?”他抓住雅苹的胳膊,疯狂地摇撼着她。“我不要婚姻来把我拴住,你懂吗?你做做好事,别把我这最后一点点自由也给剥夺掉!”

雅苹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叫了一声:

“如果我是夏小蝉,你也要自由吗?”

高凌风狂怒地吼了回去:

“可惜你不是夏小蝉!”

雅苹忍无可忍,泪水迸流,而浑身抖颤。

“好!你要自由!”她大叫,“好!我给不起你自由,因为我从来没有拿走过你的自由!正好像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爱的是夏小蝉!现在,你要自由,要自由,你走!你马上走!你去找你的自由!你走!你马上走!马上走!马上走!……”

高凌风往门外冲去。

“是你叫我走的,你别后悔!”

“砰”然一声门响,他冲出去,关上了房门,这声门响震碎了雅苹最后的意识,她崩溃地哭倒在沙发上。

15

高凌风回到了家里。

像一阵旋风,他冲进了家门,怒气未消,满脸的激动和愤恨。父亲正坐在桌前改考卷,小屋里一灯如豆,老人身边,似乎围满了寂寞。看到高凌风,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刻就暗淡了。

“怎么了?凌风?又是这样气冲冲的?”

“爸!”高凌风宣布地说,“我和雅苹分手了!”

“哦!”父亲惊愕地望着他,困惑而迷茫。“为什么?年轻人,吵吵闹闹总是难免。雅苹温柔顺从,你该待她好一点才对啊!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子呢?”

“我受不了她!”高凌风叫着,“上山!上山!上山!她要我上山!和我相处这么久,她还不了解我!你猜她对我说什么?要跟我上山,而且要跟我结婚!她想掠夺我所有的一切!”

父亲瞪视着他,逐渐地,呼吸急促了起来。放下笔,他站起身子,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儿子,他的面容变得反常地严肃,声音也反常地激动:

“凌风,你所有的一切是什么?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掠夺?你的骄傲?你的自大?你的无自知之明?还是你那可怜的虚荣心?”

高凌风愕然地看着父亲。

“爸爸!你也……”

“凌风!”父亲沉痛而伤感地说,“这些年来,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命根,我宠你,爱你,不忍心责备你,甚至不敢在你面前讲真心话!今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爸爸!”高凌风惊愕而意外。

“你骄傲自负,自认为是天才,要唱歌,要当汤姆·琼斯,当猫王!你认为你学森林系是应付我,被我所害!我不敢点穿你,我鼓励你去唱,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认清自己的价值!谁知道,你竟从头到尾地糊涂下去!”

“爸爸!”高凌风靠在墙上,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唱歌,凌风,你为什么要唱歌?”一向沉默而好脾气的父亲,这时竟语气严重,咄咄逼人,“你只是想出风头,想听掌声,你只是虚荣感在作祟!我告诉你,你能唱,会唱,却绝不是猫王或披头士的料!你的才气,只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凌风,你该醒了!你该醒了!”

高凌风的眉头蹙紧了,他痛苦地望着父亲。在这一瞬间,心里像有一千把刀在绞动,可是,在痛楚之余,却又依稀仿佛地感到,好像有个什么毒瘤在被开刀,被割除,因而,这痛楚似乎是必须忍受而无从回避的。他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在那奔驰声里,父亲的声音却依然响亮而清晰:

“你的恋爱,和你的事业一样迷糊!你前后的两个女朋友,小蝉娇柔脆弱,你侍候不了她!雅苹温柔贤慧,可是,说实话,你又配不上她!”

高凌风再也忍受不住,闭上眼睛,他用手紧紧地抱住了头。

“爸爸!”他大叫,“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父亲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忽然间眼中含满了泪水。

“凌风,”他的声音软化了,沉痛而恳切,“我或者不该说,只是——我再也熬不住了。凌风——”他紧握着他的肩,语重而心长。“要承认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但是,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有几个是不朽的天才呢?”

高凌风睁开眼睛来,苦恼地,悲哀地,痛楚地凝视着父亲。

父亲强忍着泪,慢吞吞地又说了一句:

“我要你学森林,至今不知道是对是错。当时我只有一种看法,天地如此广大,处处都可扎根呀!”

高凌风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动容了。

“我……我不说了!”父亲放开了他,转身走向桌边。“雅苹那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好身世,却善良而热情。吃亏在对你太柔顺了,太爱你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高凌风呆呆地站着,忽然间,他掉头就向屋外走。

“我出去了!”

“去哪儿?”父亲问。

“去——找雅苹!”他咬着牙回答。

很快地,他到了雅苹的公寓。上了十层楼,用钥匙轻轻地打开房门,客厅里寂无人影。高凌风走进去,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他再轻轻推开卧房的门,就一眼看到雅苹正匍伏在床上,低低地,忍声地,压抑地啜泣。他站着,望着她,一动也不动。听到了声音,雅苹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到凌风,她不信任似的瞪大了眼睛,眼里仍然饱蓄着泪水,透过泪雾,那对眼珠里已绽放着希冀的、惊喜的、渴望的、热烈的光芒。这光芒瓦解了高凌风所仅存的骄傲,他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在床前跪下。

他用手轻轻地拂开她那被泪水沾湿,而贴在面颊上的头发,再温柔地、怜惜地抚摸着她那瘦削的面颊,然后,骤然间,他们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还没起床,高凌风就听到窗外的雨声,敲着玻璃,发出轻脆的叮咚。床上,雅苹已经不在了,厨房里,有锅盘轻敲的声响,还有雅苹低哼着歌曲的音浪。他用手枕着头,凝想着这崭新的一天,是否该做一些崭新的计划?

翻身起床,去浴室梳洗过后,雅苹已在桌上,摆好了他的早餐。他坐下来,头一件事情就翻报纸人事栏。雅苹悄眼看他,不在意似的说:

“人事栏里很少有征求歌星的广告!”

“我不是找唱歌的工作,我在找别的。”他说,“我决定了,什么工作都可以做!”

雅苹惊喜交集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了起来。

“先喝牛奶,凉了——”她望望窗外。“不管找什么工作,等雨停了再出去!”

高凌风喝着牛奶,翻着报纸,突然间,一则小小的新闻映人了他的眼睑:

留美学人何怀祖,今日偕眷返国。

“眶啷”一声,他手里的牛奶杯失手落在地上,砸成粉碎,他直跳了起来,一语不发就往屋外冲去。

雅苹追在后面,直着脖子叫: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她折回去,抓起了那张报纸。

机场上,贵宾室里挤满了人群。有记者、有家属、有亲友、有摄影机……镁光灯不住地闪着,小蝉依偎着何怀祖,巧笑嫣然地接受着人群的包围。数年不见,她显得丰腴了,成熟了,而且,更高贵,更华丽,更迷人!

高凌风缩在远远的一角,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浑身透湿,头发里都是雨水,一整天,在飞机到达以前,他似乎一直在雨地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少小时。现在,他看到小蝉了,距离他更遥远,更遥远,更遥远……的小蝉!似乎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也属于另外一个星球!

记者们拿麦克风和录音机在访问何怀祖,高凌风隐藏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注意地倾听:

“何博士在国外得到杰出青年科学奖,是国人的光荣,这次回国,是度假还是长住?”

“是度假,因为我内人很想家。”

“何博士,你这次得奖,有什么感想?”

“嗯——”何怀祖微笑地回头,望着身边的小蝉。“我想,我该感谢我太太,她给了我最大的爱心和鼓励。”

大家哄笑了起来,目标转向了小蝉。

“何太太,你对你先生的成就有什么感想?”

小蝉的脸上堆满了笑,眼里绽放着幸福的光彩,她望了望何怀祖,然后,她骄傲地、愉快地、满足地说:

“我——我很庆幸嫁了一个好丈夫!”

大家又哄然地笑了。

高凌风悄悄地,丝毫不被注意地走出了那间贵宾室。垂着头,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落寞地走出机场。外面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他走进了雨里,沿着街道,向前面无目的地走着,雨淋在他头上,衣服上,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滴落。他没有感觉,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化地向前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

忽然,他觉得没有雨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发现一把伞正遮在他的头顶。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看到了雅苹,她站在雨地里,正用伞遮着他。而她自己,却全身浴在雨水中。她的眼睛,温柔地,了解地,关怀地,热烈地看着他。她的脸上,头发被雨淋湿了,贴在额前,满脸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伸出手去,把她的身子拖到伞下,紧紧地挽住了她。

他的眼睛盯着她,半晌,他才用坚决的、肯定的、清晰的声音问:

“雅苹,你愿意上山吗?愿意嫁给一个森林管理员吗?”

雅苹满眼的泪水,满脸的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高凌风抬起头来,忽然发现自己能够正视前面的世界了,他挽紧雅苹,往前走着,“我们上山去!我还是可以唱歌,唱给山听,唱给云听,唱给树听,它们不会嘲笑我阴阳怪气。你,我,爸爸,我们可以在山上组成一个快乐的小家庭。”

“还有——”雅苹低声说,“一条新的小生命!”

高凌风又惊又喜。

“真的?”

雅苹揪着他点头。

“好!”高凌风仰望着云天。“他一出世,我就让他看山上的大树,告诉他根扎在地里,根扎得越深,树长得越大!”

揽着雅苹,他们并肩向前走去。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