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火美人

重雪芝在江湖上韬声匿迹过两年。

不,与其说是韬声匿迹,不如说是逃之夭夭。两年前,天下皆知,这丫头片子倾心于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万夫莫开。先是上吊自杀,再是割腕投井,甚至放弃了少宫主之位,和重火宫决裂。此一番壮举,弄得满城风雨,好不热闹,也更加稳固了夏公子的美名。时人皆说,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春秋子奢,郑国之美丽者也;灵剑夏郎,九州之美丽者也。本来生了个潘安脸,若这厢贴上来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夏公子恐怕得被人说成是个龙阳癖,但来者是重雪芝,正派人士反倒称灵剑山庄的弟子,果真行事作风磊落正派,是柳下惠中的真实惠。

此后,当真相浮出水面,人们得知夏公子心之所属,乃是灵剑庄主的千金林美人,更是给予一片盛赞,夸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恨不得明儿便办了他俩的婚事。江湖上原本便有不成文的规矩:重火宫的敌人,便是所有名门正派的友人。邪教的少宫主遇到这茬事儿,该,真是该。

若要她列个“最讨厌的人排名”,结果如下:第三,灵剑山庄庄主;第二,庄主的女儿林美人。

在她眼中,林美人整个一个苦命相,长了双会发光的死鱼眼,额心还有颗红彤彤的媒婆痣,当自己是二郎神吗?可总又有人纠正说,那是桃花眼、美人痣,林美人柔弱多情,乃崔徽再世。最羞耻的是,夏公子对林美人一往情深,这姓林的丫头拒绝了他,还假惺惺地跑来对她说,姐姐,我不跟你抢心上人。每次雪芝听她妆乔地叫自己姐姐,无名的怒火便会从胸中燃起,从口中爆发,最后千言万语又会化作铭心的一剑,刺向林美人。林美人以柔克刚长鞭一舞,缠住她的剑,微笑说道,姐姐,他不喜欢你,你就打妹妹我,这对妹妹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这样做作,真是讨厌讨厌讨厌。谁要当你姐姐啊!

但是,她对另一个人的讨厌,林庄主和林美人加起来都无法媲美,那人便是上官公子。

两年后,重雪芝重出江湖,本想洗心革面当个好人,顺带谈个婚论个嫁什么的。在这腥风血雨英雄辈出的江湖中,找一个如意郎君并不容易,却又令思春期少女跃跃欲试……谁知,和上官公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

上官公子,月上谷谷主,在许多人眼里,再多水晕墨章,也难以陈尽他的好。但要雪芝来概括他的为人,一句话足够:和他说话都会怀孕。

上官公子是个轻艳流荡的主儿,他的女人忒多,诸如名妓甲、公主乙、重雪芝、舞姬丙、小姐丁……没错,众人谣传他的女人里,也算她一个。她比别人倒霉,因为她最有名。而谁都知道,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便是激怒重雪芝;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便是激怒上官公子。常有人抱怨说:“重姑娘,脾气太大,改改不行吗?”重雪芝保证拍案大吼:“我脾气好得很!我温柔得很!”若上官公子在场,一定会笑得英姿飒爽:“脾气大是好事,别人都忍不了她。到时候,她便不得不跟我。”

若有人道:“你不在意她曾经为夏公子自杀吗?”这话又能令她暴走一次。

因为除了她,没几个人知道,什么爱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什么为夏公子自杀,什么上官公子的女人,全是胡诌!她对夏公子只是有好感,完全谈不上死去活来。当然,这些话她也不敢当着上官公子说出来,因为一旦她说了,肯定会听到这样的话:“你分明已是我的女人。”

鸡皮疙瘩掉满地,真是太讨厌他。若叫她回想最恶心的画面,那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保证是这一幕——上官公子满脸写着“我是坏水”,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芝儿,你越生气,就表示你越在乎我。别生气,快回到我怀里来。”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

刚开始重雪芝并非善于调节心绪之人,时常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郁结很久。

事情要从三年前开始说起。

中原武林中最大的比武大会有两个,一是三年一届的奉天英雄大会,二是一年一届的少林兵器谱排行。是年时逢深秋,江城奉天,英雄大会前夕,素来熙来攘往。奉天客栈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里面宾旅都是大门派的大人物。所以,坐在窗旁不炫能、不矜名的一帮人,反而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两位中年男女、两个丫鬟、一对少年少女。

任谁都知道,这些是重火宫的人。若换在十年前,随便向任一江湖人士打听,重火宫是一个怎样的门派,对方要么闻者色变,要么拔腿便跑。因为那时,重火宫的宫主是重莲。重莲是百年来唯一修成了武林第一邪功《莲神九式》的人。当时的江湖几乎是重莲的江湖,任何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几乎都有他电光疾驰的身影。他那云烟轻盈的宝剑下,躺了无数厉鬼冤魂。而邪功毕竟是邪功,重莲为《莲神九式》付出的代价,是三十二岁便撒手人寰。

所以,如今的重火宫,已赫然出现在了无数人的复仇名单上。

当重雪芝步入武林,受到全天下人注目的时刻,没有人罩着她,却有不少人想杀她。因为她是重莲的女儿。

作为重火宫的少宫主,重雪芝十一岁便接管重火宫,十四岁正式开始代表重火宫收门徒,与各大门派打交道,参加武林的各种盛会等。从那以后,所有人都对她更是印象深刻——重莲十来岁时性情温和稳重,得个女儿性格却这么霸道,尤其是在别人说到重莲的事时,重雪芝几次都差点弄出人命。此时,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喝下一口茶,低声道:“明天一定要赢。我知道,这周围的人都想杀我们。若我输了,以后仇家都会找上门来。我若被人杀掉,你们也不好向我爹爹交代不是。”

“少宫主,您且少安毋躁。此次是否能拿到名次不重要,只要少宫主多多锻炼,以后顺利接位,名列前茅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说话的女子是重火宫四大护法之首,多年前的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海棠。美人愆滞了岁月,空添沧桑,却并未迟暮。

雪芝不说话,有的问题她也不敢问。

因为,她身边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那少年身板笔直,站姿挺立,身着一袭黑色束身衣,长发高高束起,一绺刘海垂在眼角,半掩着完美到毫无感情的眼睛。西风渐起,碎绿摧红,在这冷骨的寒秋,他整个人便是一棵寂夜里的苍松,哪怕站在十里外,也能感受到他那深深敛藏的剑气。

他是重火宫的大护法,亦是重莲的养子。据闻他是生来的武学奇才,整个重火宫里,能被重莲亲手教导武功的人,只他一人。雪芝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穆远,心里有些郁结。他分明只比自己大一岁,但表现出来的沉静,任何同龄人都做不到。

爹爹明明最喜欢她,为何不肯亲手教她武功?难道,是有意让他接替宫主之位?见雪芝一直看着自己,穆远对上视线,不卑不亢地递给她一个小本子:“少宫主,这是上一届英雄大会的排名,请过目。”

“多谢。”

雪芝接过小本子,扫了一下内容:

第一名,少林寺方丈释炎。绝招:拈花擒拿手。

第二名,灵剑山庄庄主林轩凤。绝招:虚极七剑。

第三名,峨眉派慈忍师太。绝招: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第四名,花遗剑。绝招:水心剑诀。

后面依次是华山掌门即现任武林盟主,武当星仪道长,华山派掌门,雪燕教教主,玄天鸿灵观观主……琉璃护法凑过去看看,咂嘴道:“这些年新人一年不如一年。除了星仪道长比较年轻,其他撑着场子的都是老一辈的高手……还有这个,十三名的夏轻眉,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林庄主的得意门生。”

雪芝对此充耳未闻,只挨着往下看,终于在第四十五名处,看到了个刺眼的名字:林奉紫。她扯着嘴角笑:“才第四十五名。上次跟我说话那么无礼,其实也就这样。”

其实,这些年参加英雄大会的人数几乎是以前的两倍,能到第四十五名已是凤毛麟角。四大护法中,琉璃、朱砂、海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唯有砗磲坐在原处像个雕塑。他们都知道少宫主不喜欢林美人,也不便多言。只是,行走江湖,有时便是会歪打正着遇到冤家。这时,一名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雪燕教来人四名,还有房间吗?”

掌柜道:“这……只剩了四个房间。”

来人是原双双,雪燕教教主。雪燕教与灵剑山庄是时人常调侃的夫妻门派。原教主便出师灵剑,因此她创建的武学内功,均衍生自灵剑山庄剑法,只是柔软许多,适合女子修炼。因此,女弟子都转移到了雪燕教,灵剑山庄只剩下了男弟子,门派之间结秦晋之好,亦是家常便饭。

海棠看了一眼原双双的位置,低头对砗磲说了几句话。砗磲点点头,走过去:“我们少宫主吩咐,让一个房间给原教主还有林姑娘。”

一听到“林姑娘”三个字,雪芝头壳里轰隆一响,猛地一扔筷子,站起来:“不让!”

林奉紫的个子很高,才十五岁,已比三四十岁的原双双高出半个头。这么高不说,腰肢还特别细,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跟旁边的弟子穿一样的衣服,她一身白衣如仙,旁边的姑娘硬生生被她衬成了白布包的木桩子。

林奉紫看到她,立即笑得袅娜娉婷:“姐姐。”

其实,雪芝也说不出对这林美人是怎样的心情。因为,她家人与林庄主是故交,她又比奉紫大上两岁,是跟奉紫一起长大的。但是,奉紫不到四岁,便被送回灵剑山庄,后来在少林寺兵器谱比武上,她们各自跟着各自的爹爹,再度相遇,她对雪芝居然毫无印象,反倒跟一群花妖似的千金们玩成一团。所以,当时雪芝对她有敌对情绪,觉得她是个叛徒。雪芝决定跟其他小伙伴儿玩得更好,向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示威,于是在角落里逮到一个披着狐裘的小美人,和她手拉手玩起来。小美人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身材单薄,发如鸦羽,拳头大的脸雪白得像块豆腐,眼睛大而眼角斜飞,看上去便是一只肉嘟嘟的美丽小凤凰。被她拽着手跑来跑去,小美人的眼睛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她问原因,对方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雪芝当场差点笑得滚在地上,看小美人打扮便知,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小闺秀,没见过什么世面,决心要带她见见世面。可是,她刚拖着呆呆的小美人跑了一会儿,便被林奉紫打开了她们的手。

“你是谁,连武功都不会,看上去就无趣极了,还敢跟我抢姐姐!你不知道我姐姐最讨厌的便是无趣的呆瓜吗!”林奉紫小时候个儿就高,挥着鞭子把小美人打跑,“接招!接招!”

最可恶的是,她把柔弱的小美人赶走后,回来还自个儿扮成了柔弱的样子。雪芝迄今还记得,她当场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从这一刻起,奉紫在雪芝心中再无形象。使心作幸,步步为营,还喜欢装模作样,到处认亲,真是个厚脸皮的媒婆痣林美人!

直至今日,林奉紫居然还如此叫,雪芝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一脸不悦:“谁是你姐姐?我说了,我们不让房。”

奉紫微微一结眉,一脸被伤害的表情:“姐姐,不要这么对我。”

原双双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雪芝,冷笑道:“我还说是谁,原来是重莲的女儿。你爹爹已经去世,你还来英雄大会做什么?小孩子回家守着灵牌积点德吧,不然你爹滥杀无辜造的孽,还得由你来偿。这房我们也没说要你们的,我这便去找——”顷刻间,腰间的长鞭一抽,原双双及时缠住重雪芝的手腕,雪芝原本刺向她的长剑,不偏不倚地指向重火宫的人。雪芝用力抽手,但鞭子似长了牙的荆条,越缠越紧。原双双笑道:“我不是习剑出身,但我还清楚,这剑不能这么拿。重少宫主,到底是您的剑太弱,还是重火宫的剑法空有其名呢?”

“不准你侮辱我爹爹!”

“是你暴寡胁弱在先。”

“那是我和林奉紫的私仇,不要大娘你来插手!”

原双双素来爱美,一听“大娘”二字,脸“唰”地变色,扬手欲扇雪芝耳光——然而,手掌几乎要打到雪芝面上,却突然停住。她的手腕被三根指头捏住。

出手之人是穆远。他甚至没有看原双双,只道:“放开她。”

原双双不理睬他。但无论她再怎么动手臂,手腕都被无形的枷锁铐住,无法动弹。她只得松开缠住雪芝的长鞭,挥向穆远。穆远伸手接住长鞭,鞭子绕他的手掌缠了几圈。他用力拽住,另一只手并未放开,两个人开始较劲。原双双力气自然不敌穆远,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细汗。

这时,一个算盘放在两个人的手上。

“再继续下去,双方都会被取消比武资格,两位还是掂量着点。”

奉天客栈齐老板,年轻时也是一代风云人物。如今胡子花白,威信尚在,他和英雄大会的各大主办者交情匪浅,且约法三章,参赛者不得在客栈里闹事,违者除名。于是,原双双只得作罢。穆远向她拱手,然后和雪芝回到位置上。

刚一坐下,雪芝发现穆远的手已受伤,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可经她提示,他也似毫无痛觉,在拭手布上蹭蹭。雪芝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可真是没心没肺,那大娘的鞭子上万一喂了毒,可怎么办?”

“此地人多,她没这胆量。”穆远拾起筷子,“吃饭吧。”

“没中毒也得包扎,别动。”

雪芝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用一只手肘把他的胳膊压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药瓶,咬开红色小塞儿,抖了一些粉末在他手上,又抽出一卷纱布,替他慢慢缠上。穆远只得任由她处置。他的唇无色却饱满,抿成一条缝。客栈门外,人群如潮,风剪了落花金叶太匆匆,萍踪浪影若芙蓉。但此刻,阊阖风自西南来,河上鳞波泛起,他所能看见的细微改变,也只有她被风轻微扬起的鬓发,她认真包扎时轻绞的眉峰。

过了许久,她拍拍手,用袖子擦擦汗:“好了。”

“多谢少……”

他言犹未毕,只听见客栈二楼传来一阵呼声:“轻眉,臭小子!不要跑!把我老婆的发簪还给我!”

“丰伯伯的教诲,晚辈此间受用也。只是这会儿不赶趟儿,晚些她也不见了影儿!”话音是从楼道间传来的,清亮年轻,在耳边吹过一阵晓梦湖声。伴着脚步声咚咚响起,一个少年坐在二楼楼梯扶手上,顺势一溜烟滑下来。

雪芝抬头,一眼看见那张笔花尖淡扫轻描而出的脸。

“轻眉,老大不小了,给我规矩一点!”二楼的中年男子喊道。

这位叫轻眉的少年抬头望着二楼,摇摇手中的银鸾发簪:“谢谢丰伯伯!”扔下这句话,径直跑出客栈。

他跑得兴致高昂,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但是,任何人都在看他。其实他打扮得并不花哨,浑身只有青白二色,发带也是青色。只是,何为春风细雨走马去,珠落璀璀白罽袍,这股子风华正茂的少年气儿,不由得令旁人露出羡妒之色,抑或心生向往。

“唉,臭小子,还以为他懂事了些!”楼上一声叹息,便再无下文。

雪芝扭过头来,睥睨地皱皱鼻子:“青梅?真是人如其名,娘娘腔。叫红桃也好。”虽说如此,眼睛却一直盯着轻眉的背影。

“不是青梅煮酒的青梅,是轻淡的轻,眉毛的眉。”海棠翻翻穆远整理的名单,“看他的佩剑,应是灵剑山庄夏轻眉。前天才参加过比武,拿了第十三名,很是出奇制胜。”

“夏轻眉?”雪芝眉毛扭得更猛了些,“看不出来有多厉害。”

琉璃一挑眉,看看雪芝:“反应这般大,不大寻常。”

“我哪有很大反应?说都不能说了?”雪芝埋头吃饭。

朱砂笑道:“莫非看到翩翩少年郎,小女子动心了?”

“我哪有!”

“越是否认,便越是做贼心虚哦。”

海棠笑道:“你们别再逗少宫主,小孩子喜欢否认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不正常吗?别把她气哭了,难哄。”

雪芝差一点掀桌子,但被三个护法压下来。穆远叹气,砗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已经超脱升仙。这一帮护法都是看着雪芝长大的叔叔阿姨,几乎都为她换过尿片。因此,雪芝若想在他们面前逞威风,那是扁担上睡觉,如何都翻不了身。好吧,她承认,那如仙的少年是令她心跳快了几拍,但他们也没必要这样揭穿她。好在没一会儿,便有小贩进来兜售画像。

“上官透的画像?”重雪芝将筷子一放,接过小贩递上来的水墨画,“这都能拿来卖钱?”

“这可是精装版的上官特制画像,只我一家,别家不卖。”

重雪芝一看那图,睁大眼,吓得口中馒头掉到了腿上:“这是上官透吗?分明是一个少林和尚。”

“嘿,小姐有所不知,很多姑娘都在抢这一幅啊。”

“我只听说过他很风流,但不知他居然是个光头。”雪芝摇摇头,“这年头,姑娘的眼神都不好使。”

琉璃对小贩露出淡定的微笑:“这位小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姑娘看上去很眼熟?”

小贩看看重雪芝,再看看琉璃:“是很眼熟。这位大侠,您看上去也很眼熟。”

琉璃道:“这姑娘是林二爷的女儿。”

“原来是林姑娘。”小贩道笑得无比纯良,“这幅画我送您。小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赵大眼是也,后会有期。”

小贩脚底抹油,瞬间消失。旁边有小贩低声对同行说道:“这赵大眼平时为人还不错,不就是比他的上官光头画像便宜个十文,有必要为了十文钱这么对人家吗?同是赝品,公平竞争,一点职业操守都不要。”

雪芝眨眨眼,回头看看那几个小贩。那几个小贩有两个兜着东西跑了,剩下的都是把东西乖乖留下,才一脸谄媚地跑掉。雪芝看着那堆赝品,叹道:“虽然我二爹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有我二爹的传说。连这些江湖骗子都怕他,唉。”

琉璃道:“那是因为你二爹做人不厚道。”

雪芝一拳打在琉璃的鼻子上:“除了我,谁都不准说他坏话!”

朱砂凑过头来,看看那个光头画像:“这脸蛋还是挺好看的。不过这些小贩也确实缺德,上官透别的画像不卖,就盯着这一张。”

画像上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腰板儿挺得笔直,光看眉便知他轻佻叛逆,光看眼已知他成竹在胸,那眉眼盈盈间,有十成的风流味儿,在这小小年纪便露了八成的雏形儿。雪芝道:“我知道这画像是几时画的。”

对这个人的传闻,她听说过不少。

要用四个字概括上官透,没有什么词能比“福星高照”更确切。

上官透老爹是当朝国师宰辅,官拜正一品,和今上都沾亲带故;他娘是洛阳大布商的女儿,有个在峨眉当掌门的姐姐和当武林盟主的表哥,京师首富司徒氏与他们也是交情甚笃。而上官透其人,从小便生得标致,知书达理,满腹才学,稍稍有些不好,便是那柔弱的身子骨。但这不碍事儿,因为这曾是他小时的武器。时至今日,朝廷百执事太太们都还记得一件事:某次国师寿宴上,四岁的上官小透在园子里看书,元帅千金一直缠着他玩绣花。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一百个不乐意,但他并未拒绝,只随手摘了朵花,戴在她头上,一副柔情万种的模样,然后转身跑掉。小姐姐面红耳赤,羞得再也不找他。当时在场之人均面面相觑,说完蛋,这孩子是根祸苗。国师拽着儿子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臭小子啊,你才四岁!四岁!”上官小透小身子一偏,脖子都不用扭,衣领便自动转了一圈,刚好将水汪汪的眼睛朝向一帮夫人。素来人们都只听过女子以柔克刚,却不知男孩儿也可以把这套玩得如鱼得水。接下来的情况不必多说,他爹的寿宴充满了哀怨。

正因他伶俐乖巧,又体弱多病,人们都等有朝一日,他将长成个儒雅君子。可惜事与愿违,上官小透的柔弱,只持续到了某一年兵器谱大会。那一次大会上,他不知受了何等刺激,回去后忽而执不拔之志,誓要练好武功,撞府穿州,不过多久,便从一个贾宝玉,不,林黛玉,长成了个如今的上官透。他若烟轻飘的身法迷惑了多少武林高人,他似水柔情的眼眸掳走了多少倾城佳丽,他利如刀刃的折扇击垮了多少被戴绿帽的壮汉……而且,他不仅出奇制胜,还很异想天开。

风靡武林的装束,永远是大侠装:长发飘飘,华袍佩剑,肃杀秋风中,樯橹灰飞烟灭。长安少年们,也同样喜欢追逐潮流。而经过长期忍耐,上官透终于受够了此等千篇一律,直接剃了个秃顶,还是会发光的。这闪亮亮、明晃晃的脑袋逼得他的狐朋狗友们直竖大拇指,吓得他父母险些发病,国师公子看破红尘剃头之事,一夜间传遍五湖四海。可上官透对这脑袋不仅十分满意,称自己脱发亦脱俗,还请京城名画师旋研朱墨,把这副模样画了下来。

如今事隔多年,这幅精装光头图,也和他的风流一样,浩浩荡荡地流芳百世。

尽管上官透已表现得十分不羁,但重雪芝一直认为,这种千金大公子必定是宠柳娇花在深闺,乾坤日月皆京师,和她压根儿是两个世界的人。

次日,重火宫的人抵达英雄大会会场。是时青桂羞烈,火枫烧红了天,四方辐辏,观者如市,都冲着一张大红擂台,中央龙飞凤舞地写着个“武”字。英雄大会的规矩是,所有参赛者都有资格向人挑战。挑战者只有一次机会,但被挑战者若是战败,还可以挑战除了打败他或她的任何人,按胜负排名。重雪芝带着五个护法、两个丫头走进会场,很快便已万众睢睢。

他们刚坐下,便看见一个少年正在和一名壮汉比武,壮汉步步逼退,少年打得躲躲藏藏。琉璃道:“这些年英雄大会比武制度改过以后,参加的人确实多,也稍微公平些。不过看上去没以前那么刺激,时间也拖得更长,看前面那个小子,武功这么臭还上去打,换作以往,恐怕都是高手角逐。”

穆远道:“你说的那个人,招式使得非常古怪,也不大灵光,但资质甚善。”

身后有人突然站起来,朝着琉璃大吼道:“敢这么说我们小师弟,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吗?!”

琉璃回头看看那人,冷笑一下,根本不屑答话。而身后那些男子都站着,颙望台上正在比武的少年,挡了身后人的视线,纷纷遭到抱怨。最奇的是,这帮男子如此没教养,却打扮得跟妖精似的。朱砂道:“这是个什么门派,感觉真奇怪。”

穆远道:“玄天鸿灵观。每个人腰间都挂了毒葫芦。”

“啊,对。”朱砂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整个门派便是个男妃后宫,观主满非月是一个猥琐女子,心狠手辣,以毒制胜,养了一群小妖男,合着一起养毒物,放毒蛊。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到处惹是生非,草菅人命。”

雪芝也凑过去,小声道:“这才是真正的邪教呢,怎么人家都把矛头指到我们头上?”

海棠道:“重甄宫主在世时,我们还只是中立门派。宫主年少走火入魔杀人时也一样,人家只说重甄养出了个孽子。我们真正变成‘邪教’的起点,是从宫主武功震惊天下那一刻开始。少宫主,若你以后不够强,其实也是好事,重火宫便可以摘掉邪教的帽子。”

穆远道:“综观整个鸿灵观,其实只有满非月身手不俗,前天才落败于原双双,拿了第九名。别的弟子武功都不上台面。跟这些人比武赢得很快,但要论胜败,恐怕不好斗。”

琉璃道:“听人说私斗赢了满非月的只有上官透,不知是真是假。”

“应该没错。上官透有高人相助,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被你这般一说,好似天下处处有许由洗耳。”

“别闹,认真跟你说呢,我猜是月上谷的二谷主。”

“胡说,我听说月上二谷主好吃懒做,天天窝在谷里蹭饭吃,整个谷的人都恨不得赶他走,上官透却耐心至极,一直养着他……”

说到此处,台上一阵骚动,他们整齐地往那儿看去。此刻,台上原本在比武的人消失了一个,倒下了一个。倒下的那一个是华山弟子,原本占了优势,这会儿却躺在台子上,脸上长满五颜六色的泡,身体抽搐,见此景,许多人都忍不住掩嘴欲吐。待主持人少林方丈上去查看,他已经断了气。

顷刻间,全场一片哗然。

连续六十年,英雄大会上都未有蓄意杀人的例子。很显然,玄天鸿灵观挑了个大梁子。但雪芝再一回头,发现那一帮妖男早没了影儿。华山掌门已经带着其余弟子杀出去,方丈当下按规定宣布,五十年内,玄天鸿灵观失去英雄大会的参赛资格。

当下如有弓弦绷在空气中,令氛围紧张不少。但一阵骚动过后,比武仍在继续。看着被抬下去的裹尸,琉璃咂嘴道:“真没看出来,那小孩武功这么菜,真铆起劲来,下手够狠。”

朱砂道:“跟满非月混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

重雪芝原本也很惋惜,又有些害怕,但目光经过灵剑与雪燕人士时,停了一下。林奉紫被那尸体吓得不轻,缠着她爹的手臂撒娇,她周围的长辈和师兄妹都在哄她。她原本便是这个性,雪芝并不意外,但她眼中所能看到的,已不再是灵剑山庄庄主和其千金,而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难受。朱砂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少宫主?”

雪芝一咬牙,拾起宝剑,倏地跳到台上。成百上千双眼睛纷纷扫上来。

“重火宫重雪芝!”重雪芝向四周拱手,转向林奉紫,“请雪燕教林奉紫上台赐教!”

灵剑山庄新弟子都在问,台上那个少女英气风发,锦衣华靴,是个什么来头。奉紫则是舌挢不下。见雪芝不耐烦地跺脚,夏轻眉也禁不住道:“这姑娘性格真刚烈,奉紫,你还是小心点。”

奉紫抿了抿唇,接过鞭子,慢吞吞地磨上擂台,朝雪芝福了福身:“姐姐。”

重雪芝站得笔直,用剑锋指着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会场旁边依然有大片赌铺,这一场却少有人下注。两个女子都是新人,都是红粉青娥,也不知为何这样杠上了。一个大汉摸摸胡子,跟周围人老马识途地解释说,这根本不用猜,当然是为了男子。那个重火宫的妹子脸蛋特漂亮,却凶神恶煞,必然是被这温柔的灵剑千金抢了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众人一听这说法,豁然开朗。都纷纷学他的样子,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但是,这男子是谁呢?众人开始在会场上寻找青年才俊。无果。台上却已打起来。

雪芝很在意重火宫的名誉,一和人动手,开招便是混月剑。《混月剑法》和心法《九耀炎影》乃是重火宫弟子的招牌功夫,只要修炼一半,在江湖上都算是一等高手。这两本秘籍上手容易修炼难,把混月剑练到顶重九重的,近五十年只有七人,包括两位宫主、一位长老;活着又能使用的,只有砗磲、海棠、穆远三人;而活人里将两本秘籍都修炼至顶重的,只有穆远一人。这也是为何雪芝对穆远始终心存芥蒂,她知道穆远不论是勤奋还是资质的程度,都在自己之上。若他有意造反,恐怕她小命难保。

现下雪芝混月剑修至七重,九耀炎影五重,已经把奉紫打到相当吃力。奉紫身法很快,反应也很及时,但雪燕教原本便是辅助灵剑山庄的教派,招式稳劲,比起重火宫快而凌乱的剑法,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林奉紫躲来躲去,狼狈不堪。

肃清十月,胡风徘徊,负霜鸿雁飞至荆扬高空。兵器碰撞之声响冲入云层,连在苍穹中,都震出了回音。

最后,雪芝使出赤炎神功,击落了林奉紫的长鞭。

长鞭飞出的同时,鞭尾在林奉紫的颈项上划了一条长长的红痕。雪芝张大口,上前一步,却听到身后的方丈宣布:“重火宫重雪芝胜。”

林奉紫又冲重雪芝福了福身,捂着颈项,头也不回地下了擂台。看见她的背影,雪芝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是否有些太过冲动……她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准备下台调整小许,却见有人手持细长宝剑,跳上擂台,朝她一拱手:“请重火宫少宫主赐教。”

于是,开始预言的大汉,以及众多意味深长的人们,发现了事实的真相:那个桃花满满的男子,是夏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