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秋冥

这回轮到了雪芝吃惊。白云秋风,草木黄落,随箫鼓鸣声起,眼前的少年的青白衣衫在风中猎猎抖动,他的面容精致秀美,是目前为止,台上英雄里最好看最年轻的一张。他身形偏瘦,青丝缠绵,唯独宝剑锐气四射,光寒影冷,诉说着主人坚定的意志。

雪芝与灵剑山庄的人不曾交手,夏轻眉的身手她也没底,令她很是不安。不过,当重雪芝不安之时,也是她的脾气天打雷鸣之时。只听见唰的一声响,她手中的利剑划破了空气。踏前两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她闪到夏轻眉面前,展开猛烈的攻击。起初,夏轻眉对她频繁的攻击招式还有些应接不暇,连退连守好几回合。很快恢复冷静后,他依然没有大肆出招,只是将剑背在身后,用右手两指和她交锋。这样近的距离,每次雪芝的剑都像会刺中他,但夏轻眉又总会在千钧一发的刹那躲开。

朱砂道:“夏轻眉在做什么?玩家家酒吗?”

千金难开尊口的砗磲突然道:“大护法请下定夺。”

穆远道:“我上。”

朱砂道:“你们在说什么?”

海棠道:“赢了夏轻眉便撤退,千万不要恋战。”

穆远道:“好。”

朱砂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一场少宫主必输。姓夏的使了灵剑山庄的迎神指,这一招只能接招,不能出招,用以自保和试探敌方虚实,对付性格冲动的人来说,尤其好使,甚至可以在试探过后,一招击败对方。但对付性情冷静、武功比他强很多的人,则无能为力……”琉璃话还没说完,台上兵器当当响了两声,雪芝的剑已抛出美丽弧线,飞到四大护法面前。

方丈宣布:“灵剑山庄夏轻眉胜。”

几人一起看看那剑,无奈摇头。雪芝捂着发痛的右手,有些窘迫地走下台。夏轻眉也朝另一个擂台阶梯走去,向奉紫送上安心的眼神,眉儿弯弯地微笑。奉紫却始终摸着颈项上的鞭痕,并无半点喜悦之情。穆远拿出拭剑布,抽出雪芝的剑,利索地在上面一抹,正准备纵身跃上去,却发现已有人先发制人。

“在下想和夏公子比画比画。”

轻功好的人很多,但这人身法竟然比说话速度还快。雪芝甚至还没走到阶梯旁。

是时归雁高鸣,如泣如诉,响彻奉天的秋日苍冥。这眨眼的工夫,擂台中央却莫名多了个人。没人看清这人是如何上去的。于是,全场千名英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那踩着“武”字中央的身影。是时,又有红枫凌乱,旋飞出漫天深红烈焰,无声飘落,熄灭在地,亦擦过那人白色的肩头。

雪芝愣了一下,总算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穿白斗篷,手持宝杖,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露出同样雪白的鼻尖。红叶是火,烧烫了冷寂的空气。江水的气息是迢迢香炉,将夏之余烟散播在奉天之城。鸿雁长啼之声,久久不绝,其声之凄冷绝美,哪怕是这全天下最高亢的笛子,也无法媲美。这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唯有这台上的身影,整个都是从水墨画中拎出来的。那丹青描绘的飘逸,可化云,可融烟,与天地万物都格格不入。

夏轻眉拱手,有些疑虑:“请问阁下姓名?”

“这不重要。”那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雪芝,嘴角轻扬,“我是为这姑娘来的。”

在那么一段未知的时间里,看见他面容的人,别说是女子,哪怕是男子,心跳都漏跳了一拍。朱砂甚至双手捧心,睁大双眼颤声道:“这……这当真不是嚼蕊饮泉的凌霄天仙吗……”

琉璃道:“朱砂,你的年龄……”

“闭嘴!”

而雪芝已经被无形之力定住,只能微微张开口,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在喉间乱响。若不是因为他开口说话,她会以为,这人当真只是一幅画。

“公子大可不必在此怜香惜玉,这是英雄大会擂台。”夏轻眉想了想,笑道,“况且,不报姓名,这不符合大会标准。”

方丈道:“无妨,二位可以开始。”

华山派掌门对记录人道:“记一下,月上谷上官透。”

“可是,那位公子没有……”

“上官透、上官透,不要管他,记下便是。”掌门擦擦汗,“这两个小子都太盛气凌人,让他们两败俱伤吧。”

雪燕教的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嘴上说着这样对师兄很过分,眼睛却扎在上官透身上,不曾离开。原双双更是兴奋得难以自拔:“我的透儿,终于昭君出塞了!”

上官透这身打扮颇是闻名于江湖,若换作冬天,他帽檐和斗篷边缘还有雪白绒毛,戴上帽子在风雪里走,确实会让人想起出塞的昭君。所以,除了因着国师父亲得来的外号“一品透”,上官透还有个外号,叫上官昭君。

夏轻眉武学直觉相当敏锐,意识到这一回对手并不好对付。他未再用迎神指,直接使出虚极七剑。这是灵剑山庄三大剑法之一,一直是他的杀手锏,也是得意招式。七剑当中,前六剑都是重复交替使用两种剑法,到最后一剑施与重击,一般很难不造成重创。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每一次攻击,上官透都会用手杖使出同样的招式,只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到最后一击时,上官透身形一侧,剑竟击了个空。然后,上官透手杖一横,架住他的剑,往上一提,剑锋便指住了夏轻眉自己的脖子。自始至终,他不曾主动出击。

上官透微微一笑:“还要继续吗?”

夏轻眉眼睛眯了一下,却难得有一股子硬气,不肯出声。上官透也不勉强他,只松开宝杖道:“看你是灵剑山庄的,我不下重手。不过,如果因为喜欢一个女子,便这样不懂对别的女子怜香惜玉,那不算好男子。”

夏轻眉沉吟片刻,朝他一拱手:“原来是上官公子,久仰大名。多谢阁下赐教,夏某今日技不如人,愿意服输,但也请上官公子勿插手他人私事。”

“夏公子可千万别多想,在下无龙阳之好,不过怜惜那位姑娘。”说罢,杖头指了指雪芝,他亦朝她看过来。

他肤色如雪,右眼外眼角下有三个小小的红点,看上去像宝石之眼里流出了三滴血泪。枫叶扰乱了雪芝的视线,落了满江红,也令这三点朱砂虚虚实实,隔着飘舞的红团,她看见他正对自己浅浅笑着。当秋风渐起,他藏在帽檐下的黑发也随风抖动,轻擦着那张如画的面容。这样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年轻谪仙,居然会对暴躁如火的自己说出“怜惜”二字,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她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无,垂下头去,心跳越发无法控制,几乎破膛而出。这是怎么回事,前一日看见夏轻眉,她心中觉得他好看,只是别扭不肯承认。但是,此刻这种方寸大乱的感觉,这种才初次见面便感到心中酸涩的感觉,便像是小时候看见非常喜欢的东西,父亲却不给买一样。莫非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开什么玩笑!

而听见“龙阳之好”,夏轻眉已被上官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又不愿再在这擂台上多待一刻,毕竟击败女子又被另一个男子教训,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他挥一挥袖子,跃下擂台。可他人还没落地,穆远已一跃而上,落在上官透面前。

上官透抬头,眼下的三点凝红也微微发亮:“足下是?”

“重火宫穆远,请。”穆远朝上官透一拱手。

“在下不曾登记,挑战在下毫无意义。”

穆远道:“方才一战,上官公子出手相助,重火宫衔戢不知何谢。不过,也请上官公子接受挑战。”

谁都看得出来,上官透打败夏轻眉,夏轻眉受了内伤。现在再度挑战夏轻眉,重火宫会显得乘人之危。所以,穆远只有挑战上官透,来间接击败灵剑山庄。上官透道:“打败在下之后,足下便会退场,对吗?”

“是。”

“我不接。”

“若不接,上官公子便会失去参加大会资格。”

“无妨,我本无意参加大会。重姑娘消了气,我的目的也已达到。告辞。”

语毕,上官透又一次千里一瞬,消失在会场。这一回,人们所能看见的踪迹,也只是那白色身影晃了一晃。穆远看看坐在人群中强装无事的夏轻眉,只得作罢。他一下来,朱砂便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追上去?”

穆远道:“他的武功底细并不显豁,若强留之反被击败,恐怕更无颜面。”

雪芝却一直在走神。方才,那人居然叫她“重姑娘”,也就是说,从她上台那一刻起,他就留意到了她,还记住了她的姓名……

朱砂道:“得了吧,你对自己还没信心?你若是高调点,早已名满江湖。”

穆远道:“有损少宫主利益之事,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不会做。”

雪芝这才回过神来,狠狠拍了拍穆远的肩:“穆远哥,你太有义气,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来。”她说得神气活现,脑子里却只有那人的身影和笑容。真糟糕,她这是怎么了……

穆远道:“少宫主不要这么说。宫主在世时,我便向他保证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少宫主和重火宫,万死不辞。”

朱砂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护法,老实说,我很想知道你和上官透谁的武功高。”

“上官透?”雪芝忽然被雷劈了般挺直背脊,“谁是上官透?你是说,方才那人是上官透?”

穆远点点头:“对。他的虚极七剑最少修到了八重,那他必定在灵剑山庄待过。但是他击败夏轻眉的招式,又是月上谷的镜变杖法。杖头是浅蓝色宝石,很像冰块,应该是寒魄杖。是上官透无疑。”

朱砂道:“本来很好猜的,都被大护法说得很困难。”

“何以见得?”

朱砂指指身后会场的入口。雪芝和穆远都一同朝那里看去,只见无数姑娘都离座,一拥而上,往上官透离去的方向赶去。此情此景,如此壮观,和方才上官透在台上那出尘如仙的样子,有天遥地远之差。琉璃禁不住摇头笑道:“难怪轻功这么好。”

雪芝却觉得天雷过后便是巨石陨落,砸在她的脑袋上。她就说,这人怎么会如此吸引她。这天果真是不会掉馅饼儿的。这人是上官透,她能不心动吗?上官透是什么人,牡丹花下死的多情君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和无数女子吟赏烟霞、风流快活的事迹。这种情场老手,随便丢她个眼神儿,把她迷得七魂出窍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她居然还误以为,那是一见钟情,简直蠢蠢蠢,蠢透了!

之后雪芝又参加了几场比武,拿了第二十三名。大会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在二十岁以前拿到这个名次,按道理说这应该是一种极度的荣耀,可她是重莲的女儿。流言蜚语很多,重雪芝想装作没有听到,但是心情还是忍不住烦躁。眼明的人都看出来,失去了重莲的重火宫元气大伤,穆远上阵,象征性地打了几场,便拒绝了原双双的挑战,拿了第十六名。雪芝对原双双没有好感,还跟穆远抱怨了一阵子。

但穆远道:“有些不该得罪的人最好少惹,这会儿我们暂时让着他们。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

雪芝笑道:“原来穆远哥是鲁仲连子再世。”

说是这样说,雪芝心中一直很困扰。她很信赖他,但她知道身为未来的宫主,她不能对任何人放一百颗心。当天晚上,雪芝特别低落。每次情绪低落,她都会夤夜跑出去练武。看着沈水波光潋滟,曲折胜过九回肠,她忽然想起儿时,二爹爹曾蹲在自己的身边,手把手地教她蹲马步、压腿、出拳。

“喝!”小小的她曾经眼带笑意,声音稚嫩,用不娴熟的、软软的左勾拳打在二爹爹的鼻子上。他气得捏她的脸,骂她笨蛋,不知道打草人反而打老爹。

往事已矣,白云亲舍。这一刻,她想念两位爹爹,但也在心中怨怼,为何他们会把一个这样大的门派的重任,全部压在自己一人身上。

水面增澜,暗运吞舟,波光却有些刺眼。

“喝!”雪芝目光闪烁,咬牙挥剑,敏捷而狠劲地劈断了一个木桩。

不一会儿,桥后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还有人不断闷哼的声音。雪芝闻声而去,看到一群人架着另一个人,作势要往河沿推。这一块儿动手的,一般都不会只是什么小流氓、小混混。穆远没跟着,雪芝武功再高也有些没底。正逡巡不前,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轰隆的惊响,声音大到让人头皮发麻。那个人和一块大石一起消失在河堤上。一帮人妖里妖气地大笑起来,离开客栈外延。雪芝赶紧跟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河堤下还有一个台阶,而那块石头便在中间的台阶上,掉下去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躺在石头旁边一动不动。但没一会儿,那个人便开始往台阶外爬。

雪芝忍不住道:“喂,喂,你在做什么?再爬你会掉下去。”

那人像没听到她的话,还在往前爬。爬到边缘时,他选择了掉下去。雪芝急忙上前一步,却没听到人落入河中的声音,只是那块大石稍微挪动了一些。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块石头上镶了一条长铁链,铁链绑着那个人的腰部,那人正在河水和台阶的中间悬着,摆来摆去。她这才看到,下面是平静无波的河流,一艘小纸船漂浮在台阶正下方,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纸船顺着河水慢慢游走,而那人的手伸得长长的,想去捉那艘船。可惜距离太远,铁链的长度根本不够。

“你是不是要那瓶药?”雪芝问道。

那个人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什么人设的刑。这个人似乎中了毒,使不了力。但只要一够着那个药瓶,巨石便会掉入河中。到时,就算拿了药瓶,他也会一命呜呼。雪芝二话不说跳入河中,拿了药瓶,又朝着那个人游去,浮上一些,把药瓶递给他,结果一看到那个人,吓得大叫一声——他的脸,竟然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泡,和白天惨死的华山弟子一样。那人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药瓶飞入水中。

雪芝胆子还算大,急道:“你是不是被鸿灵观的人害了,神志不清?那个是解药啊。”

他指了指已经游走的小船。雪芝道:“你要那个船?”

他没说话。雪芝又游过去,把船拾过去,递给他。他二话不说把船吃掉。雪芝道:“你……你清醒一点,你吃的是纸,不是药。”

他无视她说的话,闭上眼静静等待片刻。忽然,他脚下一蹬,跳上台阶。嗖嗖几声,他跃到台阶上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滴落液体在铁链上,用力一劈,铁链断了开来。他又嗖嗖几下蹿回岸边。雪芝浮上岸,跟在他后面:“你还好吧?”

其实还是会害怕见到他的脸。但那人一回头,脸上竟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便是字面上的意思。雪芝指着他,比刚才叫得还大声:“妖怪啊!无脸鬼!!”却听见那人不耐烦道:“你叫什么叫?真吵。”说话的瞬间,他的额心已经有东西渐渐皱起来。下一刻,脸上的皮肤居然在下陷,鼻尖冒出来。不过须臾,一张少年面孔出现在她面前。他鼻尖微翘,看上去有些姑娘气,但眼神坚毅又邪气,比寻常男孩更不羁些。这样一来,配上他头上的红羽绒,更是充满了鸿灵观的妖气。雪芝愕然道:“你是什么变的?”

少年道:“我不是什么变的。我犯了戒条,差点死了,现在又活了,就这样。”

这才留意到他的腰间挂了一个小毒葫芦,雪芝立刻反应过来:“你就是白天在英雄大会上杀了人的鸿灵观弟子?”

“是。”

雪芝后悔救了他,道:“既然他们都准备杀你,你回去也是死。杀人偿命的道理你懂?”

“怎么可能死?”少年晃晃腰间的毒葫芦,“我回去以后,便可以换一个大的。观主还会赏我更多的毒蛊和毒液,之后我在鸿灵观里,便可扬眉吐气。”

“你在说什么?他们不是要杀你吗?”

少年颇是自豪:“这是观里的规矩,只要破除了师兄设下的难题,并且不寻求帮忙,便可以和他交换葫芦,并且得到他的权力。”

“你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

那人唤道:“你救了我,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找你帮忙了?”

天下之大,奇葩层出不穷,这等恶叉白赖,她却是头一次遇到。跟鸿灵观的人果然无法沟通,雪芝转身便走。少年在她身后道:“不过,观主也说,有恩必报,是鸿灵观的道德底线。”

听到最后一句,雪芝哭笑不得,决定不和他闲扯,准备回客栈。但是没走出两步,手腕被人拉住,身子被扭过去,一个火辣辣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下两不相欠。”少年露出非常天真纯洁的笑脸。

雪芝目瞪口呆——她的初吻又没了!

之所以称之为“又”没了,是因为她十二岁时,和穆远比武时不小心回头亲了他,但在她的定义中,有感情的吻才能叫初吻,所以她决定那一次不作数。而这一回,也不知是否年纪大了些,她受到刺激颇大,二话不说,一拳把少年击倒在地。少年捂脸,无辜道:“为何打我?”

雪芝气得满脸通红,举剑只想杀人灭口。然关键时刻,一颗迷雾弹掉在地上,她听见少年在雾中说道:“不喜欢这个,下次我换个方式报答你便是,后会有期,小美人!”

已至子时,金风微雨意深秋,云桥烟树,月满西楼。一抹奉天夜色,描摹出片影的江湖。雪芝无奈地回到客栈,原想回卧房倒头睡下,途经一艘画舸,看见一个人坐在舟头。她十分警惕,险些抽出武器,却发现那人是夏轻眉。他也正巧看见她,缓缓站起来道:“重姑娘。”

他换下了灵剑山庄的白衣黑腰带,亦不再戴皮制护腕,反是一身暗红便服,发冠金龙戏珠,气质清雅绝尘,不像习武之人,倒有几分儒意。客栈里兀自有壶碗碰撞声,嘈杂切切,让雪芝几次想开口回话,都未能如愿。夏轻眉倒是大方,见她停下,一跃而起,落在雪芝面前:“不知重姑娘是否还记得夏某,今日与姑娘在英雄大会上过招的夏轻眉。”

夏轻眉果然人如其貌,文雅懂礼法,雪芝心中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自然记得。夏公子中宵在此月下泛舟,真有雅兴。”

“其实……夏某一直在等重姑娘,却又觉得贸然打扰实在不便,便一人在此喝酒,不想天缘凑巧,在此遇到了姑娘……”

“在等我?为何?”

晚风吹下,月落明窗纱,夏轻眉面露尴尬之色,泛着被月光照得不确切的粉色:“白日在大会上伤了重姑娘,是以心有愧疚。”

“哈哈,原来是为这个。”雪芝摆摆手,“夏公子确实多虑,那是在擂台上比武,我怎可能往心里去?”

夏轻眉笑道:“重火宫的少宫主,果真名不虚传,恢廓大度。夏某想请姑娘小酌一杯,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没问题。请。”雪芝与夏轻眉一同回到客栈一楼。

一到晚上,武林豪杰参赛完毕,都在此对饮高歌,雪芝和夏轻眉刚一进去,半数人都搁置酒觞,回头望着他们。重雪芝却不以为然,与夏轻眉在一个小圆桌旁坐下,要了一壶桑落酒道:“这桑落很正,是清香大曲。”

“重姑娘懂酒?”

雪芝笑笑:“先君素喜品酒,不过跟他学了些皮毛。”

“品酒自然好过嗜酒。不过,我曾听闻莲宫主酒量惊人,千杯不倒。”

“那是传闻,他只是喝酒不上脸,你不去推他,他便看着正常得很。”

“若是推了呢?”

“就倒了。五个壮汉都抬他不起。”

她说得漫不经心,又一副小有嫌弃的样子,好似真在谈着某个怪癖多多的糟老头,而不是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夏轻眉禁不住笑出声来:“若不是听你亲口说,我还真不敢相信是事实。总感觉那么厉害的人物,酒量也是举世无双的才是。”

“关于我爹的诸多传闻,不管好的坏的,除了武功,其余部分其实都言过其实。”

“我相信莲宫主是美男子的传闻,应该并非传闻。”说到此处,夏轻眉望着她,双目中一片坦荡,“看重姑娘便知道。”

雪芝愣了愣,有些窘迫:“没、没有,我爹好看,我可不好看。”

二人又聊了许久,夜色越发深沉。夏轻眉道:“不瞒你说,以前我对重火宫和重姑娘有不少误解,所以今天才会冲动,上台挑战。现在想来,似乎太过随波逐流。来,夏某敬你一杯。”

雪芝举卮,喝下去以后,才支支吾吾道:“对了,那个,林姑娘现在还好吗?”

“你是说奉紫?”

“啊,嗯。”

“她脖子上挂了点小伤,回去后一直跟庄主闹,说姐姐下手好狠,还蹭着庄主哭了半天,最后闹得庄主都受不了,说你这丫头这样下去怎么习武?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什么?”

“她说姐姐以后可是重火宫宫主,会是厉害的女魔头,有姐姐保护便可以,她才不用练武呢。”

雪芝火气又上来了:“谁会是女魔头了!”

夏轻眉一脸认输的样子:“重姑娘息怒。”

雪芝面无表情道:“不过,说到林奉紫,我发现雪燕教和灵剑山庄的武学果然同出一脉,虽然雪燕教用的都是鞭子,但总体形变神不变,而且动作相当漂亮利落,有大家风范。”

“要论动作漂亮利落,我倒是会想到月上谷的杖法。山庄里有很多弟子,都是为了一睹一品神月杖,而踊跃报名少林兵器谱大会。”

提到月上谷,雪芝与寻常人一样,首先想到了上官透:“上官透是这天下最年轻的门派之主了吧。”

“是。上官公子冠名黑头公,难免轻狂。我们庄主说,此子非池中之物,再过些年,不是武林豪侠,便是一代魔头。”

“难道这便是他被逐出灵剑山庄的原因?”

“不,他被驱逐的原因没人知道。只是当初所有人都看到庄主动手打了他。有人说是他发现了大秘密,但也无确凿消息。”

“原来如此,那先前你与他都不曾见过面?”

“是,灵剑山庄太大,我和他师父不同,也不在一个院里。以往山庄有会议,或者有比武活动时,他又从不参加,都是单独行动,所以我们虽属同门,却是陌生人。”

“真是个怪人……”雪芝喃喃道,“时间不早,我看我得回房,否则明日回归重火宫,路长而歧,难以早起。”

“真对不住,我与重姑娘颇是投缘,一时兴起,不想忘了时间。”夏轻眉站起来,从腰间拿出一个红色剑穗,递给雪芝,“这是我的见面礼,望笑纳。”

“啊,这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无妨,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只是我与重姑娘一见如故,盼日后还有复见之日。”

重雪芝接过那剑穗,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夏轻眉理应与她年龄相仿,却比她要深谙人情世故得多。现下她也不知道长老们这样让她闭门习武,究竟是好是坏。

次日清早,雪芝与所有人离开奉天,星夜赶回重火宫。是日秋色连天,碧空万里,行云径拥。黄叶灿金,零落如绫罗。小河盘绕山道而下,以明镜之姿,倒映满山重楼。入口处,重火宫弟子罗列成排,雪芝顶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听他们一个个唤了“见过少宫主”,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山顶正殿。殿内,三四十个高等弟子站在两旁,四大长老坐在大殿尽头。大师父和新护法站在他们身后。雪芝刚一进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过来。她越往里面走,头越埋得厉害。宇文长老坐在宫主空位旁边的副座上,默默看着雪芝不说话。还是温孤长老最先开口:“少宫主,此行川途渺渺,登降千里,想是累了吧?”

雪芝头上冒出薄薄汗水:“不累。”

尉迟长老微笑道:“既然不累,那么,成绩应该颇为理想。”

望着尉迟长老的笑脸,雪芝心虚地握紧双拳,头埋得很低。周围人都知道她的名次,但任何人都未流露出情绪。最后,还是宇文长老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少宫主,你跟我来。”

他慢腾腾地拄着拐杖,走下台阶。随着时间推移,几个长老都更加年迈,宇文长老亦是越发深不可测。雪芝跟着他走了一段,大概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不由得停下脚步。前方的宇文长老也停下脚步,但是不回头。等她又走了一步,才继续往前。从尽头的侧门,穿过回廊,雪芝站在了重火宫历代宫主的灵堂中。灵堂宽广且高,香火寥寥,一片死寂,在里面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重重的脚步回声。墙上挂满重火宫历任宫主的遗像丹青,丹青前摆着灵牌。其中不乏面容英气的女宫主,抑或是眼神冷峻的七旬癯仙。最后一张丹青上的男子最为年轻,雪芝看见父亲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容颜,心中即刻有重石压下。宇文长老的声音自迷雾香火中传来:“跪下。”

雪芝立刻跪下来。宇文长老双手压在拐杖头上,声音是一湾死水,倦怠又陈旧:“此处丹青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叱咤武林、纵横天下的霸者。重火宫之所以有今天,都是由这些人,你的祖先,用血与泪一点一点铸就的。而你,重雪芝,马上十七岁,却连重火宫的武学都尚未淹通。马上便要继承宫主之位,你竟连英雄大会前十都没进。”

雪芝感到无比羞耻,埋头不语。

“你怎么对得起重火宫,怎么对得起为这个武林世家付出一切的历任宫主?你说说,你怎么对得起他们?”宇文长老指着重莲的遗像,声音因愠怒发颤,“你怎么对得起他?”

雪芝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指尖苍白。

“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出来。”宇文长老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这一刻,面前的遗像变得很高。重雪芝心中百感交集,归咎下来,不过一个“愧”字。她知道自己远亚于父亲,亚于这灵堂内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传奇人物。但是,也没有人问过她,她想要什么。她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成为一代豪杰的女儿;又不过是投了个坏胎,自小便成了孤儿。她是如此想念有家人的日子,想她也曾和林奉紫一样,被父亲当作掌上明珠,疼在心窝里。但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她只能正对遗像跪着,泪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雪芝本认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在宫内修习,不惹事端,便不会再令长老们失望。她却没想过,自己不去触霉头,霉头有时会自己触上来。半个月后,已近初冬,天亮得越来越晚,尉迟长老又一次被门外的舞剑声吵醒。他披着衣服往外走,一片灰蒙蒙中,一个身影正在练剑场中来回穿梭。剑光凛冽,俯仰之间,数块大石又被击碎。雪芝满头大汗,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着几个转身的动作,汗水旋转溅落。不过多时,只听见当的一声巨响,雪芝手中的长剑剑锋被劈成两段,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她这才停下动作,长叹一声,慢慢走到一旁,随地坐下。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取下长剑上的剑穗,把已经断裂的剑扔到破剑堆中。之后,她从武器架上取下另一把剑,把剑穗挂在上面。尉迟长老带着欣慰的笑意,踱步过去:“剑都不要,还要剑穗做什么?”

雪芝回过头,愕然道:“长老?啊,哦,这个剑穗,呃,我很喜欢。”

“真的吗?”

“是,有剑穗,舞剑才帅气……”说到这儿,发现尉迟长老一直在看那个剑穗,她又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尉迟长老抬头,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好好练。”

午时过后,雪芝倒在碧滋闺草上,再无力站起来。大师父和穆远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朱砂蹲下来,戳戳雪芝的肚子,叹道:“少宫主,吃太多了。”

“我肚子好难受。”雪芝试图撑起身子,但挺了一次,失败。再挺一次,再失败。大师父实在看不过去,抓住她的手,把她硬拉起来:“你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要急于求成。现在穆远教你,你光看便可以。”

穆远背对着雪芝,站得笔直。然后横臂劈剑,剑锋急速颤抖,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然后便是抬腿,踢腿,收剑,再刺,再收,接着一个翻身,回马剑……都说习武便像绘画。就算画得再好的人,都无法将画画得跟原物一样,只能趋于完全一样。穆远不愧是穆远,只要是重火宫的招式,他都能做到几近完美,挑不出毛病。他现在示范的是混月剑第八重。便是因为舞得极好,雪芝觉得更加气馁,轻声道:“穆远哥这么厉害,我是不行的吧……”

穆远舞完剑停下来,蹲在重雪芝面前道:“少宫主,你要做得比我好。”

雪芝断然道:“那不可能。”

朱砂和大师父差点异口同声说“是啊”,还好忍住。朱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唉,宇文长老真是太过严苛。不过没办法,他可是你爹爹的师傅。若他不是那么老,亲手教你,估计你早就……怎么了?少宫主你眼睛疼?穆远,为何捂着头?”

“少宫主,我有事想要问你。”宇文长老的声音从朱砂身后传来。

朱砂被利剑刺中脑门般,猛地站直了身子,背上一片阴凉。雪芝慢慢站起来:“长老……什么事?”

宇文长老看看穆远手中的剑,朝他伸手。穆远把剑递过去。他提起剑穗,看着雪芝:“少宫主,这剑穗你是从哪里得的?”

“……买的。”

“在何处买的?”

“在……奉天。”

“你在奉天买了灵剑山庄的东西?”

雪芝的脸很快红了,只好看着别处不说话。宇文长老道:“少宫主交友,我们不便插手。但希望少宫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收别人礼物时,你代表的是重火宫,而不仅仅是重雪芝。”

雪芝忍了许久,才把反驳的冲动压了下去,只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再说话。就在这时,一个弟子匆忙赶来:“少宫主、长老,雪燕教教主求见。”

雪芝心中一凉,道:“你让她在山下等我。”

“不。”宇文长老打断道,“请她上来。”

原双双进入正殿时,跟以往的来访者截然不同,背脊笔直,毫无惧意。这一回,她身边还是跟着很多女弟子,不过奉紫不在。一看见硬着头皮进门的雪芝及神色凝重的宇文长老,原双双眉开眼笑道:“原来重火宫还有长辈,我还以为只剩了雪芝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宇文长老道:“少宫主虽然年轻,但已不是孩子,原教主有话不妨直说。”

这时,很多重火宫的弟子也都偷偷放下手中的事,围过来看。原双双道:“其实不过是丢一根绣花针的小事,不想惊动长老。雪芝年纪还小,会犯点错,也无可厚非。”

宇文长老俨然看着原双双,不接话。雪芝道:“请不要拐弯抹角,要说直说。”

“是这样,我听说夏轻眉那孩子送了雪芝一份薄礼……”

“夏轻眉?”宇文长老蹙眉道,“恕老夫贫薄,可是灵剑山庄的第十二代九弟子?”

“长老果然有百龙之智,就是他。”

雪芝打断道:“他送我什么东西,不要你来多事。”

“哎,芝儿,你听我把话说完。”原双双越叫越亲昵,看着雪芝的模样,便像在看自己女儿,“关于你跟你夏哥哥的流言,现已传遍江湖,我当然相信你俩不会小小年纪就……但是,女儿家名节重要,被人这样说,到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