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夏之章

1

时间追溯到十多年前。

我在青森县的外滨町出生长大。那是津轻半岛最外侧的小镇。也许说那里是「日本最北边的小镇」比较能够让人意会吧。

总之那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唯一可见的只有山、海、疏落的民房与田地,还有龙飞崎津轻纪念碑而已,连要去最近的超级市场,都要花上几十分钟的车程,是个没有车就无法生活的地方。

那个地方过去也曾经因为岩岸垂钓盛行而风光一时。不过,因为对岸便是联邦国,在两国断交之后,前来垂钓的旅客便一夕之间断绝了。不只如此,甚至是滨名港的渔业今后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可以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荣景。因此这样的改变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其实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他们依旧过著悠闲的生活。

若要说一般人对于青森的印象,大概是就是雷国、太宰治、寺山修司(注1)、美军与日军共驻的三泽基地,还有驱睡祭(注2)等等吧。

雷国其实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每到冬季,大雪便会轰隆轰隆地从天上掉下来(真的可以用轰隆轰隆来形容)。不过,就我个人对这块土地的印象,其实是一片非常浓郁的绿色。

说到津轻半岛,这是个布满了低矮的丘陵,绵延直达海岸的地方。一旦夏天雪水融化,津轻半岛上满山满谷的林木则彷佛是绘画用的橄榄绿浓缩淬炼之后的艳丽色彩,漆满整个大地。除此之外,草原上的嫩芽则带著清新的嫩绿色,辉映著夏日的阳光。这种新绿与墨绿的对比,是当地人家窗前常驻的风景。一旦置身室内眺望这样的窗景,整个人便得以放松下来,情绪也会因此而变得平静。它总是可以驱散我胸中的郁闷,让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心情上也安适了下来。

这种充满田园风光的土地,却因为紧张的国际情势,在这十多年间成为了世界关注的焦点。这当然是因为津轻海峡的彼岸就是联邦国占领下的虾夷之故。

势力遍及半个世界的巨大共产国家邦联————联邦国。它以津轻海峡为界,与这个名为日本的国家隔海相望。

青森国中一年级的社会科都有一堂特别的章节,专门讲述近代日本与联邦国之间的历史。主要用意便是希望当地的青少年能够熟知自己居住的这片土地。

虽然授课的内容相当无趣,不过其中讲述的内容却意外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里。一九四五年,苏联背弃了日苏和平条约,于十月攻陷了北海道。在一九五〇年,日本恢复了独立的主权之后,当时的北海道也另立了「虾夷」的新名号归属到苏联体制之下。一九六五年,赫鲁雪夫在第二十届共产党大会上宣布统合苏联、东欧、西亚所有共产主义国家的统一政体「联邦国」诞生。一九六〇年代后半,虾夷内部民族主义运动高涨。因应这个情势,联邦国于一九七五年与日本断交,使得日本南北分裂的情势便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这些都是考试必考的问题,所以关系到联邦国近代历史事件年表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也许我会记得这些并非全然因为考试或课堂上的内容所致。

津轻半岛上到处都存在著因为日联一九七五年的断交而与亲族分隔于北海道、本州两地无缘再会的人们。

与表亲分隔两地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班上的同学甚至有许多人,他们的祖父母都住在虾夷。至于我,我的一位伯父也在南北分裂而失序的情势之下不知去向。

这么说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现实就血淋淋地发生在我的眼前,所以我便自然地熟知这些近代史实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还有那座高塔。

来谈谈有关那座塔的事情。

我喜欢那座高塔。在我出生之前,那座高塔便早已矗立在虾夷的土地上。我每天望著那座高塔长大。

在我住的这个甚至不能称之为镇的小镇上,朝著北方的天空望去,在广阔的北海道岛屿上,可以看得到那座细细长长的白色高塔,像是自动铅笔的笔芯一样毫无节制地朝著天际延伸出去。

现在回想那样的景象,真的是十分不可思议。

我每天注视著那样的光景,却从来不曾习惯这样的惊奇感觉。

那是非常高大的巨塔。我的视线总是随著它的根部向塔顶笔直地追移过去。它朝著天际无边无尽地向上延展,塔身变得越来越细,终于模糊地消失在大气层的彼方。它没有所谓的顶点。不对,塔顶实际上是存在的,只是无法用肉眼确认而已。

我从小幻想著这座高塔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与其他的行星相接。它就是这么一座不禁引人遐想的巨大建筑。

在我居住的津轻半岛,只要是看得到天空的地方,必定能够用眼睛捕捉到那座高塔的身影。就好像天空中永远可以看得到星星、月亮、太阳一般,那座高塔也必定伫立在北方的天空中。

若要说它跟太阳或星星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它毫无疑问是座人造建筑物,也是个想去就可以到得了的地方。不过实际上因为津轻海峡两岸之间紧张的国际情势,要跨上敌国的领地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我的心里总是存著想去那里看看的想法。

我想到那座塔去。

那座高塔撼动了许多人与我的心灵,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它被建造出来的目的何在。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任谁都能从它身上感受到一股非凡的魄力。

它在人们(或者只有我)心中挑起了一丝浪漫的遐想。

当然,联邦国不可能在没有任何目的的情况下,只为了单纯的浪漫主义思想而投入钜额的资金建造这座高塔。

它一定是基于某种特殊目的而建造出来的。

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没错,它一定是为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目的,为了那个任谁也难以想像的目的而建造出来的。

然而,它也有可能是为了什么辉煌耀眼的目的,为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浩瀚成就而建造出来的。

因为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委,于是这座高塔存在的意义便任由人们的想像加以发挥。想像则进一步变成了愿望,将我心中那份想要过去看看的想法,进一步渲染成为「一定要去看看」的意念。甚至到了最后,我的心中更是充斥著「非去不可」的高亢情绪。

「那里应该是有些什么东西吧?」这样的疑问不知不觉累积成了「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我不知何时开始深信高塔之下绝对有我所需要的重要事物存在;深信我的世界会因为那件神秘的事物而得以重生。

「我必须要到那座塔去。」我确信如此。

这样的想法成了我心中难以撼动的信念。我深信那里蕴藏著我人生的无限可能。因此我要是到不了那里,未来的我也将哪里也去不成;如果我到不了那座高塔,我生命中的一切机会将会因此而消失;要是我错失了它,我将不再是我,亦无法成为出色的人物,只是单纯地随波逐流,等待时间流逝而腐化……

我身边的人也有许多跟我一样对那座高塔怀有憧憬。不过我想拥有这般执念的人一定没有这么多。然而,我却对于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信念深信不疑。

而我的挚友,拓也,他也是其中一个拥有这种想法的人。

2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也许我至今仍然在心中的某处对佐由理怀有那么一点埋怨。

不管怎么说,佐由理的介入让我跟拓也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是不争的事实。

我家住在外滨町的三厩。源义经传中远近驰名的义经庙便在我家旁边。拓也的家也在三厩,我们两家之间大概只有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然而,我跟拓也彼此在上国中以前却完全不认识对方。小学学区的分界恰巧就处在我们两家之间,因此我们两人分别从不同的小学毕业。

我跟拓也在国中分进了同一个班级,我们也是因此才互相认识。开学典礼那天,明明全班所有人都要一个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然而,我却完全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们彼此认识的契机是因为飞机的相关话题。结果,到头来我们之间也只有飞机。

那是暑假之前的事,所以我想大概是六月左右。从小学进入国中之后三个月的时间,无论面对新老师或新学科都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当时的我因而在课堂上偷偷地翻起了飞机杂志。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东西打在我的后脑杓上。

「什么东西啦!」

我带著这样的反应回头,看到身后一个同学左手拿著一堆橡皮擦屑,右手同时也放了一块在中指的指甲上作势要弹向我。我们四目相望的过程中,那家伙对我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举动不是出现在别人身上,是白川拓也,这让我著实感到吃惊。

有种人不需要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举动,却在入学之后很快地便成了全校的大明星。

白川拓也就是这种人。

别的不说,他那一张姣好的脸蛋,不知不觉便成了女生们爱慕的对象。除此之外,他的个性也相当沉稳,彷佛已经是个成人一般。他有那种引起他人好感的费洛蒙。白川拓也的运动神经很出色,成绩更是表现得比他运动方面更为杰出。听说他在入学考试还有期中考都以遥遥领先的成绩夺下了学年第一名。事后我问过他,证实了这样的传闻。

「这世界上还真是有那种什么都行的家伙呢!」

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也坦率地对他的表现由衷地佩服。不过若要问我其他的感想,我也真的不记得自己对这个人有更多的印象了。

至于我,无论哪方面看起来都不是全能的典型。虽然我也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不过表现不好的部分就真的很差劲了。其实比起我的长处,挤不出优秀表现的项目还比较多呢。所以就算拓也那样的家伙就在身边,该怎么说呢?他对我来说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想比较也提不起劲。

然而,那个白川拓也却忽然主动找我搭讪,让我一时之间完全摸不著头绪。

下课后,拓也便马上从位子上走了出来,笔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你那个是飞机杂志吧?让我看一下。」

他说完便指向我的抽屉里露出其中一角的飞机杂志。

我应了一声,将那本用骑马钉装订得厚厚的杂志拿出来递给了他。他就站在原地单手接过了书,随即另一只手则举起来,以俐落的动作翻起了那本杂志。真是的,这家伙无论做什么都挺有架势的。

「我超喜欢前掠式主翼的飞机。」他说:「对一个飞机迷来说,这样的兴趣也许司空见惯,不过这种设计其实满独树一格的,有种稀世珍品的趣味。」

「是啊!这种感受我很能够体会。」我答腔。「像是F—16FSW,光看照片就觉得它跟一般的F—16完全不一样。不过这种感觉却让人觉得十分激赏。」

「对啊!还有苏恺S—37的设计也很有趣。」

「雷鸟二号也是。」

「雷鸟二号超棒的呢!」他说著露出了微笑。那是充满了亲密感的笑容。「你觉得YF—22跟YF—23哪一架好?」

那两架战斗机是争夺美军次世代主力机地位的实验机。

「YF—22吧。」我说。

「你一定是看上了它的V型尾翼吧?」

「说对了。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是呀!」

此刻的我确信跟他绝对可以成为好朋友。

「看来你也超喜欢飞机的嘛!」他带著感叹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在家里有做飞机喔!虽然是模型飞机,不过可以飞呢!」

「什么!真的假的?」

他彷佛被我刚说出口的话著实吓了一跳。

「喂,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啦?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呀!我可以今天就到你家去看吗?」

他激动地上半身整个靠了过来。这举动让我有些讶异。

「今天要来吗?可是我们有社团活动吧?你有,我也有……」

「什么社团活动,当然是跷掉啦!」我才说完,他没多耽搁一秒钟便接过了对话。「社团活动什么时候参加都没差。不过我今天想看你做的飞机,要是多等一天兴致就会大减。我最讨厌这种事了!别犹豫了,今天放学马上就带我去看吧!」

结果,我才加入了弓道社当天便第一次开溜,我带著拓也来到了家里。那是因为……

「要是多等一天兴致就会大减。」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深刻感受所致。

因为我也有同感,我的心中随时都会浮现跟他一样的想法。

我从小面对想做的事情不马上行动就会坐立不安。我没办法让自己多等一些时候酝酿更成熟的计画。当我想要做飞机,便顾不著其他事情马上开始动手。因此,吃饭、睡觉、学校的作业都被我摆到了第二、第三顺位去了。虽然这样的个性让我经历了多次的挫折,但我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改掉我这种做事的习惯。

在我们家的庭院旁有一间破旧的木造车库(虽然我们擅自管它叫车库,不过一旦要在人前这么叫还真叫我觉得丢脸)。在那扇铁卷门嘎啦嘎啦地打开的同时……

「好棒!」

拓也睁大了眼睛,表现出一副十分兴奋的模样。

「真是太棒了!这东西超棒的!」

「真的吗?」我被夸得有些羞怯。「这些东西并不是全都由我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啦。」

这间车库本来是伯父(就是我父亲的哥哥)在用的。其实我从没有见过这位伯父,不过总觉得一提到他便让我有一种十足的亲切感。他也是一个飞机痴。

伯父是自卫队的飞官,在一九七五年南北分裂的骚动中失踪了。这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情。要是他没有在意外中丧生的话,一定就还活在联邦国的某处。

因为伯父失踪的关系,父亲便继承了家业。他留下了这间车库,还有车库里面的所有东西,像是各式各样的遥控飞机还有模型、螺旋桨、座舱挡风玻璃外罩、操纵杆等实机料件;还有设计图、分解图,自行开发的模型用材料……这些东西塞满了整间车库。里面甚至还找得到车床、钻床、板金设备这等大型机具。这间车库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座宝山。由于父亲对于航空机具完全不感兴趣,加上我又是家里的独子,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独占了所有伯父的遗产。

我从小便在这间车库里玩耍,这间车库几乎成了我的房间。可惜这间车库会透风,不能把生活起居全都移到这里。不过,除了睡觉时间之外,这间车库几乎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因为只要待在这里,我就有著堆积成山的搜藏品相伴。

在我上小学以前,每天都沉浸在飞机、航空模型堆中。每当面对学校的劳作习题,我一定都是缴飞机相关的作品出去。就算学校没有出作业,我也多半都在制作跟飞机有关的东西;诸如纸板飞机模型、木制橡皮动力飞机模型,或是室内轻型飞机等等。所有的成品都放进靠在墙边的柜子里展示,如果到了我的手上,我便会马上试著要让它们飞起来。市售的遥控飞机套件我当然有做过。不过不知何时,套装的遥控飞机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欲望,于是我便将它解体,只留下了引擎部分,其他全都重新依照我的想法进行改装。最后完工的成品并非采用电力驱动的模组,而是装配了四冲程引擎具有强悍动力的模型飞机。这东西大概是一年前完成的,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一点也不马虎呢!」

拓也双脚踏进了这间车库,带著亢奋的表情,不知安分为何物地东张西望。现在的他像极了处在玩具屋里的小孩子一样。不过说起来,他脸上的表情跟我置身模型店时一模一样。他这样的表现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平常的他总是散发著一股成熟稳重的气质,无论面对什么事情他都不曾露出动摇的一面,没人见过他急躁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高僧。

因此他这般我前所未见的表现让我著实感到吃惊。同时,心中也涌出一股极为亲切的感受。

不对,不只是亲切感这么单纯。就在这个瞬间,他让我心中涌出了特别的好感。

拓也丝毫没有顾忌地参观著我的车库,同时伸手指著车库里的各项搜藏,一一要求我对他说明。面对他这样的举动,我当然十分热衷地给予回应。我为他说明这些东西是什么、根据什么想法作出来的、有哪些特别花了功夫的地方,另外一些东西又是花了我多久的时间,其中的料件从哪里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

在我的心中一直有种无法压抑的冲动,一直想将我至今在这间仓库里下的苦心说给谁听。我打从心底渴望著一位能够理解我这样的付出究竟有多了不起的朋友出现。

我搬出了去年那件自行设计完工的模型飞机,并且将遥控器给了拓也,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了附近的田里。我们家的四周只有疏疏落落的几间民宅,十分适合模型飞机飞行。

飞机起飞的瞬间,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呼喊起来。

每当手中的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总能同时带起我高亢的情绪。我想我这样的反应一定永远都不会改变。

每当手中的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我总是兴奋地为之颤抖。拥有坚硬的双翼,我亲手做的飞机在天空中遨翔。无论何时,手中的飞机起飞总能带给我这般不可思议的感受;一股激荡的、亢奋的情绪。

遥控器的操作方式不需要详细说明,拓也便马上能够领会。他没几分钟便抓到了诀窍,让飞机自在地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那小小的引擎机具划破了天空,将空气中大幅的震荡传递到了我们身上。一架双手可以捧起来的模型飞机,此刻正时高时低,回旋遨翔在橙红色的天空之中。

虾夷岛上那座细长的高塔,今天也清晰地出现在北方的天空。拓也让飞机朝著高塔飞去,然后一个轻巧的回旋,彷佛要缠绕那座高塔一般。

我抬起头,整个大气呈现出浑厚的透明质感,像极了一片覆盖了大地的透镜。此刻的我,觉得自己的心灵被紧紧地扣在这片透镜的焦点之中。

「浩纪,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样的东西?」拓也坐在制图桌前的圆板凳上开口对我问道。

我一边保养著方才遨翔在天空中的遥控飞机,用喉咙发出了没有意涵的低鸣作为应答。

「现在还在构思的阶段。」我说:「还没有进入实际动手阶段。其实我接下来想做的东西有点复杂,目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地表现出来。其实这个想法怎么看都有点难以实现。」

「什么啦?是什么秘密吗?」

「也不是秘密啦……」

我的语气变得有些吞吞吐吐的。

「其实我想试试看做一架飞行中可以变形的飞机。」

「变形?像F—14那样吗?」

「嗯,那也不错。不过……」

我原本觉得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肯定会被嘲笑,所以不打算说。不过我还是硬著头皮告诉了拓也。

「我想做一架像星际大战那样拥有X型机翼的华丽机体。」

他没有笑,不过却露出了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那东西能飞吗?」

「我是说『像那样』,要是全照著那种形状去做,当然肯定飞不起来啰。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该怎么说呢?我想,一架飞机如果能在飞行中稍稍改变一下外型,那一定很漂亮、很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想法而已。」

拓也开始思考我说的话。

「不过。」我说:「变形机体如果不是建立在空气力学的应对上,那么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唉,我虽然想过很多方法……」

我将遥控飞机摆回了柜子里,然后走到制图桌旁,伸手拿起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是我以素描的方式专门记录我的想法之用。我翻开笔记本中有关变形飞机的内容摆到了桌上给拓也看。

「我有几个跟机体外型设计有关的构想,不过问题还是出在机体的平衡性上。不管怎么改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设计,总觉得那些不像是可以做得出来的东西……」

「喂,铅笔借我一下。」

拓也的视线紧紧扣在桌上的笔记本,一会之后才开口说话,并且随即取出我铅笔盒中的铅笔,翻到了空白页面开始作画。

「你在画什么?」

「你别说话,安静地等著。」

我探头窥视他眼前的笔记本,然而却被他用手给遮了起来。看来他是不喜欢在画画的途中被旁人观看的典型。

「你觉得这种设计方式怎么样?」

一会之后,他将笔记本递给了我,让我终于得以拜见他画出来的东西。

我吓了一大跳。

他将我的设计以能够实现的方式用笔画出了其中的平衡机体。那是徒手画出来的线条,因此细部都省略掉了,有点像是涂鸦的东西。不过我照著他标记的箭头与叙述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清楚地明白这个设计的可行性。那是崭新的设计构想。他将我的设计图在变形机体之中加入了重心的移动以安定机体的平衡,是非常优雅的变形系统。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圆睁著双眼注视著他。

「……这东西,可以做得出来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朝著可以制作的方向去思考的嘛!」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答道。

用极为保守的方式形容,其实我非常震惊。在这个方面我有相当的自信。我暗自以为自己的设计思想遑论同年龄的人,就连成年人中也找不出几个拥有可以跟我一较高下的才能。然而,我在这两个月间完全找不到头绪的问题,他竟然一瞬间就解开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我在一阵惊愕之中终于开口叹道。

「其实我爸爸是从事机械设计相关的工作啦。我在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可以切割金属了。虽然没什么好骄傲的,不过高等技术学院的机器人竞技对我来说就好像小孩子的游戏一样。」

「真厉害!」今天他口中一再重复的台词,这次换从我的口中溜了出来。「你是天才呀……」

「你可以多夸我一些呀!」拓也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在我对他感到一阵佩服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可是……」我说。

「对了,还有那个可是。」

拓也的设计有一个重大的问题。这点他自己当然也知道。

我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这么复杂的机构,以模型的尺寸几乎不可能做得出来……」

「嗯。」

他画出来的这个构想太过先进,要求的精致度也异常地高,不是模型尺寸可以做得出来的东西。

「如果是实机的话……」

我的口中不禁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呀,如果真的要做乾脆就做实机吧。装台电脑让它来调整飞机的平衡。」拓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如是说道。

实机……这个想法浮现的当下便让我感到十分震撼。我为什么过去从没想过要制作实机呢?我甚至从没有过哪天要制作实机的梦想。这真是奇妙的一件事。

总有一天要制作一架真正的飞机……对,还有这种方法,不是吗?

这种想法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亢奋情绪,并且为之陶醉。

「浩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拓也的一句话让我回过头朝他望去。

「什么?」

「暑假结束不是会举办文化祭吗?我们以那个为目的,一起做点什么好不好?」

「嗯,好啊!」

我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过去我总是一个人下决定,独自做著自己的事。这种行为模式也许已经让我感到些许疲惫了。

「不过你说要合作,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你说呢?」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当然是我们两个人过去都从来没有制作过的东西啰!」

3

我们要做的是遥控的喷射机。我过去所做的飞机全都是螺旋桨式的,模型用的喷射引擎从来没有碰过。

「就是那个!」当我提出这样的想法之后得到了拓也的附和。

「不过呀,」我说:「模型用的喷射引擎可是动辄百万,贵得夸张呢!就连中古引擎也要几十万起跳呀。」

「这我当然知道啦。」拓也冷冷地答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不一定要花钱买嘛。只要想办法从其他管道弄一具过来不就好了吗?」

「你说那什么话呀?哪有什么办法可以从其他管道弄来这种东西?」

「嗯,这你就交给我来处理。我有办法。」

几天后的周日,拓也真的将一具模型用的喷射引擎带到我们家来。他骑来的脚踏车上载著一小桶装满了柴油的塑胶油箱。喷射引擎并非新品,上面刻画著使用过的痕迹。不过这个西德制的喷射引擎是非常出色的好东西,是我每每望著型录上的照片,总不免感叹一番的高级料件。

我来回抚摸著引擎,双手好长一段时间沉醉在它表面冰冷的金属触感之中。我从各个角度欣赏著它充满性能之美的外型而兴奋不已。油料刺鼻的气味让我为之陶醉。我伸手触摸它的空气阀,瞬间彷佛一阵电流窜过了我的全身。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充满了官能之美的东西。我完全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与站在一旁的拓也。

好一阵子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回头开口对拓也问道:

「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露出了有点伤脑筋的表情,开口答道:

「这个呀……你想听吗?」

「喂,说嘛!」

「要听也是可以,不过我是觉得不听会比较好。因为这会让你在用这架引擎的时候抱持著罪恶感。」

「为什么?」

看来拓也似乎是用了什么不太方便启齿的方法弄到这东西的。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一定非常的微妙。然而,拓也却不慌不忙地用他爽朗的声音答道:

「有什么关系?这东西现在都搬到这里来了。我想,比起被封存起来,这具引擎也想在天空中遨翔才对。」

他说完便用手敲了敲引擎的外壳。那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的语气,让我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之后我慢慢地察觉到,拓也在平常模范生的外表之下,另外也有落差相当大的小混混性格。不过那究竟是他的本性,还是单纯装出来的模样则不得而知。

足以证明我这种说法的事证不少,他会抽菸就是其中一例。这家伙明明还是个国中一年级的学生,可是却已经是个菸瘾相当重的哈草族了。

「每天都必须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模样,这么一来可是会累积不少压力呢!你就当作没看见吧。」

我们一起丈量著引擎的尺寸,拓也则一边不太习惯地从口中吐出轻烟。他对于维持自己的形象丝毫没有疏忽,因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会抽菸。不过在我面前他却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一抽就是接连好几根。

因为他这样的习惯,让我不得不时时刻刻留意自己的头发或衣服有没有沾到菸味,免得被老师或家人发现。

「不是有那种用来喷在衣服上除皱用的喷雾剂吗?只要用了那个就完全闻不到菸味了。」

听了拓也的建议,我于是每天都借用了父亲的除皱喷剂,丝毫不敢大意地喷满了衬衫跟裤子。多亏了拓也,我想我跟他相处的这三年间看起来都是个十分爱乾净的少年才对。

「看来当模范生其实并不轻松呢……」我叹了口气,然后带著深刻的感慨说道。

「不过对我来说,就算多少有点压力也好,我真想当一阵子模范生看看。」

「你这是胡诌的吧。」

拓也将菸蒂捻熄在空的乌龙茶铁罐里,然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你明明就没有这么想过,还真敢说。」

「什么啦!我有这么想好不好!」

「不,你没这么想过。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拓也十分笃定地下了这样的断语。然后他忽然丢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反而比较羡慕你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反应显得有些狼狈。

「为什么会羡慕我?」

「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步调,默默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呀!周遭的人对你不会构成任何影响,你就只是你自己。我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会被这种生活方式所吸引。」

「这样啊……」

他说话时的语气格外沉重,让我也不禁跟著安静了下来。

「我在同学中应该很显眼吧?甚至显眼到碍眼的程度吧?」

「嗯。」我坦白地应答。

确实,拓也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人一旦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他们的目光跟评价也会随之落到你的身上。然后,许许多多的责任跟重担就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你的头上,变得生活没有办法随心所欲了。这种生活真的很辛苦呢!」

「嗯……」

我没有直接作答。他会有这样的心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的风貌真是多变,只要所处的立场不同,就算身在同样的环境、读同一间学校,个人的感触还是会截然不同。

「所以呀,其实我从开学以来,就一直特别注意你的行为。因为你让我觉得很在意、觉得你是个可怕的家伙。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朴实而不会标新立异的人,不过我总是从你身上感受到一种『要是移开视线,你就会马上搞出什么不得了的名堂来』的这种压力。你总是让我处在一种焦躁的情绪中。」

「嗯,这样呀。」

我将视线投射到了引擎上开始作业,一边也低声地回应了拓也的对话。同时,他这番话也让我深深地动容。

这种事情可以说是我个性上的弱点。拓也一派轻松的口气说著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这让我体验了过去从未有过且不可思议的感受。

他这般不加思索的琐碎对话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刺激。

我的个性其实相当朴实,至少不是个个性特别复杂的人。因此拓也这种明显将社会上赋予他的角色与他自己真诚的人格完全区分开来生活的人,让我感到既惊讶又新鲜。

拓也身上,明显地可以看到一种吸引我的特质。

「不过我说呀,抽菸很伤身体喔!」

我觉得此刻我非开口说些什么不可,于是吐出了这般了无新意的言词。

拓也又点了一根菸,露出了有些嫌恶的表情,然后他忽然站起了身,大大地将口中的一阵白雾吐在我的脸上。

「你干什么啦!」

我咳嗽不止,说话时一边用手驱散眼前的烟雾。拓也看到我的反应打从心底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一起得肺癌死掉吧!」

我们以实际存在的机体作为制作蓝本,采用了接近传统形式的外型作为机体呈现的方针。这么做可以确保飞机航行的可行性。

我过去花了不少心力钻研航空力学,也曾经以独创的外型实际制作了可以飞行的飞机,所以对于这方面的判断能力我有相当的自信。飞机外型设计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们全都必须符合航空力学的标准,只要完全依照航空力学的要求设计,飞机就绝对飞得起来。如果不然,那么一定是机体外型设计方面出了问题,或是实做方面的精致度不足两种原因。

在这两方面的要求上我都有十足的自信。一般来说我做出来的飞机绝对可以飞。不过,这也是让我觉得有些无趣的地方。我希望有一些冒险性的尝试。

我有一种成见,觉得看起来像是飞机的东西才应该飞在天上。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又有另一个愿望,希望看到『某种与现今的飞机截然不同的东西在天空中遨翔』。我想试著著手开发看看不知道能不能飞得起来的东西。

「你觉得飞翼(注3)的机型怎么样?」拓也摊开了飞机杂志,指著其中的一张照片。「像这种看起来跟幽浮一样的外型是不是比较别致呢?」

「这种形状真的很有趣,不过我觉得要让它飞得起来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还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拓也皱起了一边的眉毛,一副表达了他心中那份「你真是够了」的不满之情。

「明明我们的目的就是要造一架可以飞的飞机,但是你却偏偏讨厌一眼就知道它能飞的设计。」

「有什么办法呢?不用作就知道结果的东西,一点乐趣也没有不是吗?」

「你太嚣张了啦!」他叼著菸头,嘴巴半张地开口说道:「不过这种心情我能够了解。」

「你说你了解吗?真的吗?」我反问他。

「当然了解。」他说:「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过去从来不曾知道的事情、从未有过的经验、从没感受过的事物,我想追求的目标跟你一样。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所谓的『未知』。」

「竟然讲出这种大道理来……」

「环状机翼怎么样?」

「环状机翼呀……」

我思考著拓也的提案。所谓的环状机翼就是飞机的主翼环绕于机体外侧呈现一个圆环,或者说是轮状。因为这样的机翼没有所谓的翼缘,所以不会有机翼尖端失速的问题。因为环状翼的机翼面积比起平板式的机翼来得少,因此乍看之下会让人怀疑它在空气力学方面的飞行能力,不过却是可行的小型机翼设计。如果要比喻的话,这种飞机的外型看起来有点接近火箭的形状。不过……

「看起来制作工程会格外费功夫呢……」我不禁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这不是正好符合你的期望吗?」拓也抓住了我前后说词上的矛盾乘胜追击。「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之后,我们当天便开始进行外型设计的制图工作。那时的拓也对于航空力学还不熟悉,不过他一晚就读遍了三本专门讲解这门科目的书籍,一下子将空气力学方面的知识提升到了制作模型完全没有问题的程度。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懂的知识,他仅仅只用一个晚上就追了上来。天才的潜力真是可怕。他这样的表现让我感受到几近恐惧的焦急,不过却也对于自己获得了一位可以在差不多的程度下对谈的朋友而感到高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同年龄的人,在使用车床跟铣床的技术方面可以跟我一较高下。

「这工具我们家也有,从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觉得操纵它很快乐。不过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而我现在居然还能保有两手的十只手指头,真可以说是奇迹呢!」

看著他面对我说话时的笑容,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来。人们面对能够感同身受的朋友总是能够发出会心的微笑。我的手指头全都没少也完全可以说是奇迹。

针对环状机翼的空气阻力设计果然相当麻烦,不过我们两个人协力之下总算是克服了这个问题。当然,无论我还是拓也,对于「只要能飞就好」这种苟且的想法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除了能飞之外,还要有帅气的外型才是符合我们要求的设计。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地在纸上尝试了许许多多的设计,最后得以在满意的结果之下做收,好不容易脱离了制图作业的阶段,已经是七月底左右的事情了。

机体的素材我们采用了碳纤维还有模型用轻木材。选择这种材料的理由多得不胜枚举,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种材料我们家里多到可以开店。基于这个缘故,让我打从心底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伯父满怀著感激之情。

跟别人一起制作一件作品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我跟拓也整个暑假都窝在我家的车库里,埋头制作那架模型飞机。从材料到成形的过程中,我跟拓也都带著认真严肃的表情默默地专注在手中的砂纸跟材料上。当一个人全心投入于制作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通常什么也听不到,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过,跟拓也合作的整个过程中,我在眼睛与耳朵之外的某种感官上,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同伴的存在。至于拓也是否跟我一样,这我并不晓得。不过我打从心底希望他能够跟我有一样的感受,同时深信拓也心中一定也是如此。

在短暂的休憩中,我跟拓也才会开口交谈。聊天的内容有彼此家族成员的事、同班同学的话题,或者是之前看过的电视节目等等,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内容。

我们偶尔会放自己一天假,一起搭乘电车到青森市去好好轻松一下。我们在那里逛街购物,到车站百货的餐厅吃饭,甚至是去游泳池游泳。这些行程中,我一点都感受不到那种跟初相识的朋友出游时毫无意义的高亢情绪。拓也在我的身旁就好像一个私交甚笃的多年老友。

八月二十日,在日本东北地区短暂的暑假结束的这个时候,我们的飞机机体部分已经几乎都完工了。距离九月二十五日的文化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个过程中我们将心思全都用在机体的涂装、微调,还有引擎的保养上面。

飞机的颜色是鲜艳的蓝色。

「蓝色的飞机在天空看起来最有速度感。」拓也如是说道。

我对此莫名地认同。我想他的看法一定有什么科学或心理方面的根据。不过当我问他才知道……

「没有啊,那完全是个人的喜好而已。」

这让我受到了轻微的震撼。不过,蓝色是非常美的颜色。我非常喜欢空中自卫队里的蓝色脉冲小队那种天蓝色。

无论是我还是拓也,对于取消正式航行前的试飞作业这个意见有著一致性的看法。让已经知道可以飞行的飞机飞给别人看不过只是一种表演罢了,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对于观众来说当然也会觉得无聊,不过这种感受对于实机操作飞机的我们来说更是难以忍受。

我们都想尝试些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的冒险,也想让别人看看我们的冒险。

不过说归说,如果我被问到这架飞机能不能飞,这个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对此我有十足的自信。至于这份自信的根据,那当然是因为那是我们做的飞机,是我跟拓也做的飞机。

4

我是个雨男,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从以前的校外教学到运动会,只要我出席就会下雨(或下雪)。不过这次的文化祭终于放晴了。今天的天气完全表现了晴天这两个字,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天空的颜色,是夏日余韵中不可思议的蓝色。

早晨,我从南蓬田车站朝著学校走去,在这条没有多少距离的路上我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学校周边除了矮小的不知名树种之外,就只有稻田、田间的小路,跟几间疏落的民宅。低矮的山脉远远地横在地平线的彼方,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旦天空透出了辽阔的蓝色,这般宽阔的感受有时甚至足以叫人窒息。无论是天时或是地利,全都是适合飞机遨翔的条件。我的视线追随著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红蜻蜓划过了轻快而俐落的线条,同时敞开胸膛深深地呼吸,盼能缓和些亢奋的情绪。

明明距离班级活动还有三十分钟,拓也人已经出现在教室里了。

「浩纪,你好慢喔!」

「才不慢呢!是你到得太早了啦!」

我们身边只有负责补强装饰教室的两个同班同学,班上决定在文化祭推出的活动,是多到泛滥的餐券制点心店。拓也走近我的身边,以不让旁人听见的音量小声对我开口说道:

「飞机已经组好了。」

「什么?你已经组好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一个小时前。我总觉得自己兴奋得安静不下来。」

我们的飞机好几天前就已经拆成一小部份,一点一点运进学校里了。当然,必要的工具还有燃料也都一起搬了过来。

不知道拓也到底怎么办到的。他有一把从教职员办公室里偷出来的钥匙可以打开学校角落那间荒废的木造仓库。虽然里面都是沙子跟灰尘,不过因为没人会到那里去,所以他可以躲在那边抽菸。我们将飞机藏在那间仓库里面。

我们打算在文化祭中做的事情无论学校或是同班同学都没有人知道。也就是说,这是一项秘密计画。

这个计画尤其是老师那边非保密不可。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在安全问题或是其他方面啰唆个没完。最糟糕的情况,甚至可能让这个计画遭到否决。无论是我还是拓也都不喜欢让大人们评鉴我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那些完全不了解飞机的外行人插嘴更是让我们难以忍受。我们最讨厌自己想做什么都得受制于他人。

我们想要成为真诚的自己,希望由自己来引导自己的未来。我跟拓也在这方面的想法上,就好像双胞胎一样地契合。

班级活动结束,文化祭活动正式展开。我跟拓也用简洁的说词甩开了负责班上店面的同学一起冲出了教室。对于文化祭中的各项活动我们瞧都没瞧过一眼,直接依照事先演练过的计画分头进行各自负责的工作。

飞机的正式航行订在下午的一点钟。不过因为组装作业已经提前完工,所以我们决定将计画提前一个小时实施。

我跟拓也拿了仓库的钥匙,来到了飞机旁仔细地审视防范任何可能的疏忽。从我们开始制作飞机的那一刻起,拓也经手的部分都是我来检查,而我制作的部分则由拓也进行验收。拓也的组装完全没有问题。我通电检查过副翼、升降舵,还有起落架,所有部分的接合状况都十分完善。唯独起落架的收纳和展开有些不顺,我稍微花了点时间做了些调整。

稍后我便点火温热引擎。

其实我身处在一间不甚宽阔的木造空间之内,这么做有一定的危险性,不过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室内的空气温度瞬间升高了起来。由于引擎的废气开始蔓延了整个仓库,我于是拉开些微门缝。仓库里的东西堆得杂乱,门缝中透出来的风在室内到处乱窜。不过这种情况发生在眼前这个时候,其实反而会让人觉得庆幸。

在我温热引擎的时候,拓也便著手准备飞机起降用的跑道。

我们这间国中的校舍背面,有铺设了柏油的教职员停车场。因为这间学校在盖农村中央,所以土地多得让这块停车场得以占有广大的面积。

停车场的内侧有一条笔直的通道,若不是有事来学校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条柏油路上。

拓也在我们一起去青森市玩的时候,到日常用品店买了黄色跟黑色的塑胶绳索。他用绳索在停车场中央拉出了起降跑道。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人车通行干扰了飞机的起降作业。那条起降跑道笔直地延伸到了停车场内侧的通路上。根据我们的计算,光是停车场内的空间便足以让飞机起飞,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将停车场内侧的通道圈入了起降跑道的范围之内。除此之外,正经八百的拓也还在哪里的工地捡回来了一块栅栏,上面挂了一块木板写著————今天因文化祭活动之故,本通道禁止通行!

我事后看到不禁笑了出来。明明就是胡诌,竟然还写得这么煞有其事。事前我们还在计画阶段的时候,我开口对拓也问道,要是我们擅自划定通行规章,被老师们发现的话会不会受罚。结果他回我道:

「只要我们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做这种合情合理的事情,那么就算事情本身只是我们自作主张的行为,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所以起降跑道的张罗就由我来负责吧!」拓也接著说:「你呀,要你用一副堂堂正正的态度去做亏心事是强人所难吧!」

因为我真的就如他所说的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歉疚,所以深表同意地点头回应,然后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拓也的扑克脸策略似乎相当奏效。在我惶恐地抱著飞机还有遥控器跟工具箱来到校舍后面,看到的是他没有受到任何责备地张罗好了飞机用的起降跑道。

「这边是起降跑道的进入点。」

拓也说著用他脚上的橡胶鞋底在柏油路上划了一条线告诉我位置。我于是将飞机放到了该处,再度点火温热机身里的引擎。红蓝两色渐层的透明火焰在空气中喷射。偶尔空气中飘来油料燃烧的汽油味,我心中满溢著紧张的情绪,因此无法加以应对。

目前的动作已经十分醒目,围观的人群慢慢地聚集了起来。其中亦不乏老师的身影。因为我们态度十分从容,所以老师似乎没有发觉这是未经许可擅自举办的活动。不对,也许他们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喂,你们这是火箭吗?」

人群中传来了认识的同学问话。

「不是啦,是飞机。」

「可是这架飞机没有翅膀呀!」

「有啦,这个就是。」

「那能飞吗?该不会只是插花搞笑吧?」

「你少废话,安静地看著吧!拓也,我们提早让它起飞。」

我耐不住现场的压力,对拓也提出了这样的意见。

「嗯,也好。说开始就开始吧。」

拓也张开手,示意让围观的群众退开。我则拾起了置于地上的遥控器,拉开收纳起来的天线。操纵杆轻轻地滑动,机体内部顺势发出了零件传动的声音。副翼与升降舵像是飞机的伸展操一般开始活动。仅仅是这种起飞前的准备,围观的群众便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深呼吸。

「要起飞啰!」

「飞吧!」

我将遥控器上的滑杆往前推。飞机尾部的喷射引擎踹开了身后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在反作用力之下笔直冲了出去。

金属质感的尖锐声响撼动了鼓膜。刻意轻化的机身对柏油路上的细微起伏产生了反应,机身在冲刺之中小幅度地不断震荡。我尽管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安情绪,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手中的滑杆不能有任何的松动,右手的大拇指僵硬地将其固定。

瞬间,飞机的机身彷佛在空气的弹力之下微幅地跃起,轻轻地飘了起来。每次看著飞机离陆的瞬间,我总有自己的心脏被往上拋了出去的错觉。

飞机升空了。

喷射引擎带动的速度跟我过去操控的螺旋桨飞机截然不同。那是疾驰的高速。我让飞机腾空做出了回旋,回头往我们的方向飞了过来。喷射引擎驱动的飞机反应比我想像中来得敏感,在它回旋的时候著实让我的神经抽动了一下。

每当我操控飞机飞行时的紧张感此刻又从我的背脊中窜了上来。它麻痹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吋细胞。

我让它横过了校舍上方,在空中做出了三次大幅度回旋。

直至此刻,围观群众的喧嚣才终于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瞥过视线瞄了一下身旁的人群,发现他们全都露出了呆滞的表情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个非常奇特的景观。校舍的二楼跟三楼也探出了许多注意到这架喷射机的人群。围观的人数出奇的多。

我想在更近的距离之下观看这架喷射机飞翔的模样,于是我让它在几乎与地面接触的高度之下贴地飞行。飞机瞬间划过了我的面前,只留下引擎的咆哮在多普勒效应的影响之下变得沉重。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该如何加以形容?一旁围观的群众能够理解我心中的感受吗?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这个空间中,有两个我存在。

现在,藤泽浩纪这个人既是起降跑道前拿著飞机遥控器的男生,也是那架划破了空气,遨翔于天空之中的喷射机。我不是在遥控,我是我,同时也化成了天空中的飞机。现在的我,在这个短暂的时刻同时包含了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其中一半是天空中飞驰的生物,另一半则是双脚踏在地上的另一种生物。我抬头望著飞在天空中的我,同时也在空中低头俯瞰著双脚紧贴于地面的另一个自己。这是一种心怡神悦的意识分裂,多种不同的自我油然而生。我将此刻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另一个自己,同时也接受另一个自己回传过来的情绪。这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我并非将自己寄托在遨翔天际的飞机上,也不是与飞机融为一体,我只能用「自己体内的一部份可能性在此刻飞离了我的身体」加以形容。

空中与地上的我,同时呈现两种不同的酣醉。

「喂,你发什么呆呀?」拓也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该换手了吧?」

我让飞机稳定飞行,示意要拓也接过遥控器。

要让遥控器在飞机飞行中换手必须要有一点诀窍。我用手指固定著两支滑杆的倾斜角度,维持著这个姿势将遥控器递给拓也,让拓也的手指压在我的手上。然后我再让手指头逐一抽离开来。以上这些动作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完成。由于我们预先练习过了好几次,所以在遥控器易手的过程中非常顺利。

当我从遥控器抽手之后,我的心绪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抽手之后,我终于可以冷静地以旁观者的眼光观看这架喷射机。它划破天空的速度,有著与螺旋桨飞机截然不同的锐利感。这是一种足以让身上的每一吋细胞觉醒的战栗感受。细长如火箭般的机体在风中撕开了一条逆向的航道。我感受到喷射机外圈的环状机翼削过了一层空气外皮,同时深入了我的心脏。那是一种身心坦露在外的感动,全身的细胞为之振奋。

我不禁仰头伸展著身体,任由高亢情绪的驱使而扬起了一阵咆哮。

我的嘶吼溶进了喷射引擎中的金属质音爆,转瞬间边消失在空气中。高分贝的引擎脉冲不知不觉引来了许多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四周传来轻轻的掌声。

我又从拓也手中接过了遥控器。此刻我的肌肉一阵紧绷,被滑杆吸附的手指再度渲染了我的意识。

我畅快地在风中高速穿梭。

终于,某种异样的感受在我的心头浮现。那是一种彷佛预知自己将要感冒一般,根本也找不出身体哪儿不舒服的违和感。

一会儿之后,我们才察觉到机体的反应早已变得迟钝。

「喂,浩纪,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拓也开口说话之后,引擎旋即发出了不谐和的哀鸣。

「糟糕!」

我们试图让飞机掉头紧急迫降,然而这个动作已经太迟了。引擎在半空中停止运转,飞机在两栋校舍夹道的空间中滑翔,然后消失在校舍的那头。

视线的彼方传来「锵」地巨响。

「掉到体育馆去了!」

我跟拓也惊叫出声,同时拔腿便朝著体育馆奔去。我们飞也似地绕过了校舍来到了操场这头,眼前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直觉那架失控的喷射机会撞上体育馆的墙壁或窗户,两人的视线于是扫过体育馆的正面。飞机不在这里。

远处传来了叫唤。我们回过头,看到校舍三楼的窗户里几个人探出了头,他们齐手指著体育馆的屋顶。

「在上面吗?」

我于是又朝向校舍奔去,拓也则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赶到了楼梯口,一步三阶地飞奔上了三楼,然后冲进了一旁的教室。那恰巧是没人使用的教室。这是一所位在人口疏落区域的乡下学校,教室没人使用的情况相当普遍。

我们冲到窗前,两人同时探出头来。

这栋有著银丝卷外型的体育馆上方,我们的飞机就挂在它的屋檐外缘。蓝色的飞机跟体育馆的水色铁皮屋顶出奇地相衬。彷佛我们的飞机迫降在一片大范围的划水道上,正一路地向下滑行。结构脆弱的机首整个撞烂掉了,似乎就是因为这个部分勾住了屋顶,才得以避免整架飞机摔到地上。

「啊啊啊啊!」

我跟拓也看到眼前这个景象同时扬起了一阵丢脸的哀号。接著几秒钟的空白里,我们就这么呆望著那架坠毁的飞机。

一会儿之后,一股夹带著轻松与滑稽的心绪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种不知为何而来的笑意搔弄著我的腹部。面对自己莫名的反应,我努力地绷紧了面部的肌肉试图压抑。然后我不禁瞥过头,看到一旁的拓也表情竟然也跟我一样扭曲。

我们同时从喉咙里呛出了气声。

在彼此分别颤抖著身子持续了一阵细碎的偷笑之后,我们终于耐不住性子放声大笑了起来。我们笑得几近疯狂。尽管明知眼前这个状况不是该笑的时候,我们却无法压抑自己心中这股奇怪的情绪。

我跟拓也纷纷靠在铝窗窗边还有桌子前,屈著身子笑到喘不过气来。

「唉……」

拓也笑累了之后发出了叹息,然后他开口说道:

「我们真是默契十足的搭档呢!」

那是我人生中截至今日的三十一个年头里最让人感到亲密,同时也最能温暖心灵的一句话了。

之后我跟拓也一起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狠狠地让人训了一顿。站在我们面前的老师严正地告诫我们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举动。这天深夜,我们两人偷偷地潜入了学校,那时天空下著雨,我们趁飞机没被大人拿走之前将它取回。

5

每当我回忆起佐由理,脑中总有几个必然伴随著她同时出现的场面。其中之一便是以南蓬田车站为背景,我巧遇了这个少女的往事。

南蓬田车站是距离我们国中最近的车站。它在津轻线铁路中算是较大的一站。然而,车站里不过也就只有两个月台,而剪票口也只有回程月台前的一列。如果想要搭乘去程的列车,那么非得从横在两座月台上方的铁皮便桥走过去不可。

车站里月台上旅客面前的景色,尽是一片稻田、杂木林,还有民宅稀疏点缀的田园风光。总之,这条铁路线普遍存在于国内各乡下,是永远处于亏损状态的那种路线。剪票口前设置了一间木造的候车室,室内冬天总会点著装有燃料的电暖炉。若要说这样的光景就是雪国的特色,那应该没有人会反对吧。

像我们这样的国中生除了骑脚踏车之外,几乎都是利用这条铁路线当作上下课时的交通工具。虽说是多数学生利用的铁路,不过这毕竟是一间乡下的学校,所以人数之少也许不难想像。我跟拓也每天都得花上四十分钟的时间搭乘电车通学,而佐由理也是一样。

我记得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尾声,大约是遥控喷射机事件过后一年半左右的事。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不过应该是在学期结束前两天吧。

我们学校的学生将把三点半驶进车站的电车称为「放学电车」,五点半的电车称为「社团活动电车」。我跟拓也每天搭乘社团活动电车回家。拓也是竞速滑冰社,而我是弓道社。我们每天都热衷于社团活动。

每当电车进站的时刻,我跟拓也总是站在同样的位置等著对方一起从同一扇车门上车,然后占据那个永远属于我们的位子。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我们从来不曾躲到候车室,始终遵循著我们之间这项不成文的约定。

因为只要站在月台上,即便是在车站外头还是可以看到对方的身影。

那天傍晚,我一如往常地站在去程列车的月台上等著电车,还有结束社团活动的拓也。那是个晴天,我穿著短袖夹克抬头望著天空,注视著夕阳浓烈的橙红色一点一点蚀去蓝天白云的光景。我呼出来的气体遇冷而化成了一团白色的水汽,在眼前扩散开来之后被风吹散。

几位女生嘻笑打闹著一起通过了剪票口,我闻声朝她们望去。

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佐由理的声音。佐由理的身影抓住了我的视线,然而我又在瞬间连忙移开了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追逐著这个女生。

「还有几分钟?」

「还来得及啦。」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佐由理与朋友之间的对话。毕竟这条铁路的班次非常稀少,要是错过的话,那可得再等上好一阵子了。

那时的佐由理绑著两条麻花辫,尽管风格朴素,却很适合她当时的模样。那天她身著一袭连帽风衣,围著围巾,笑容满面地跟朋友谈笑著。

我之所以会记得这样的画面,那是因为这样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多见。

她们通过了剪票口,确认过列车还没有进站便随即躲进了月台旁的候车室。在她们离去之后,我紧绷的意识才得以松一口气,缓和了下来。

彷佛铁皮便桥净空之后下一个人才得以通行一般,桥上又响起了一阵皮鞋踩在铁质地板上的规律脚步。是拓也来了。他将两罐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咖啡拿在手上。那两罐咖啡偶尔也让他觉得烫手而在手掌与指尖中转来转去。他下了便桥来到了月台的同时,旋即将右手上的那罐咖啡拋给了我。热腾腾的咖啡落到我冻僵的双手中,我险些因为耐不住高温而松手。我跟拓也前一天打了赌,这罐咖啡便是我从拓也那边赢来的奖品。

拓也喝了一口咖啡,视线毫无意识地停留在对面的月台,并开口对我说道:

「浩纪,工厂那边你下一次预定什么时候去?」

「嗯,对喔……」

这个时期的我们都瞒著学校偷偷打工。

「社团活动到明天为止嘛,所以大概后天吧。你呢?」

「我们滑冰社明天的晨间练习也是最后一天。那就后天吧。」

「好啊。」

这所我们就读的国中,基本上大家上了三年级之后就会退出社团活动。原因当然是为了专心念书考高中。不过我跟拓也还是趁著空闲时间在外面打工。平日在学期中都只有周末才能过去,不过后天开始就放寒假了,可以全心投入工作。

我们针对隐瞒打工的蒙混方法演练了几套说词,然后便静静地等待列车进站。我们两人基本上都不是多话的个性,所以常常会有这种静默的时刻。

听到列车进站的铃声响起,我稍稍前倾过了上半身,探头遥望笔直的铁路那端,等待小小的列车车灯浮现。车头随著距离拉近变得越来越清晰,钝重的车身缓缓滑进了车站。一阵金属的摩擦声中列车停了下来,我透过车厢两侧的玻璃看到对面月台剪票口处,佐由理跟她的同学们慌慌张张地跑上便桥的模样。我的注意力下意识地凝聚在她们上下便桥时踩踏铁皮所发出的急促脚步声。

直到拓也将咖啡空罐投入了垃圾桶中发出铿咚的声音,我才察觉到自己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我连忙将其饮尽,隔著一段距离将空罐拋向垃圾桶。罐子碰到桶缘差点就弹出来,还好最后顺利地掉进了垃圾桶内。

我回过头。佐由理跟同学们以朋友间亲密的小动作嘻笑打闹著,从我的视线外缘走进车厢。

「我们上车吧。」

听到拓也的催促,我慌忙地追在他的身后朝著车门走去。

就在进门之前,我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此刻已经是整片橙红色的天空。

车窗外头,那座高塔在形状纤细的云层包围之下,依旧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之中。它就像是刺穿了整个大气层一般,晕染上了夕阳的余晖,耸立在远方民宅聚集的瓦砾片上方。也许就是这种只能远观却无法触及的东西才会让我深深著迷吧。

我跟拓也依旧占据了车厢中两张对坐的双人座椅,两个人四只脚非常没有坐相地翘在对面的椅子上。我们用一成不变的坐姿,坐在每天固定的这个位子上。拓也翻阅起了麦金塔的主题电脑杂志,而我则摊开一本比起大都市总会晚一天才到货的 JUMP 漫画周刊消磨乘车的时间。

我们在车上多半不会交谈。这种静默的空气总是非常自然地围绕在我们的身边。我知道很多人的嘴巴连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不过我却无法理解他们到底为什么感到不安,非得开口说话不可。我跟拓也之间这种静谧气氛反而让会带给我一种安定的闲适心情。除此之外,电车奔驰的规律震荡,以及周围乘客的对话也是让我感到愉悦的要素之一。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朦胧,在整片寂寥的夜色笼罩之下,疏落民宅点缀的田园风光逐渐消失,此时镶在车厢窗框里的玻璃就好像一面镜子,模糊地照出了我的模样。透过这片玻璃,我彷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时空。这种感受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我觉得自己被仔细地呵护著。

这天,一股不安的情绪悄悄地涌上我的心头。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吋肌肤为此紧绷了起来。起初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受究竟从何而来。然而,这股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化成了声波传入了我的脑中。

那是佐由理的声音,她的声音混在那群女生的对话之中传入了我的耳里。佐由理之外的其他女生,她们的声音都夹杂在其他各种杂音之中变得模糊,只有佐由理所说的话,以非常清晰的波形传入了我的耳里。她的声音穿过了车厢内所有的杂音深入我的脑中,我不知所措起来,一种叫人不禁瑟缩起身子的不安同时包覆了我全身。

我试图假装平静,刻意将自己的意识放在窗外的夜色之中。窗框内的玻璃映出了拓也的脸。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杂志上,只是此刻的我却也可以从他身上读出他心中鲜少出现的紧张情绪。

忽然间,我彷佛知道此时的拓也耳中也只有佐由理的声音。

这是一种几近笃定的直觉。我的胸口瞬间涌上一股深刻的苦楚,肺部因而急遽地一阵收缩,两颊的肌肉随即紧紧地扯住了上下两侧的颚根。

那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挫败感。因为我的对手拓也,是个非常聪明的男生。而我,是那个被女生们放在拓也旁边比较之后绝对不会考虑的对象。

除此之外,其他的原因当然更是不胜枚举。

6

翌日,毫无意义却漫长地令人感到厌烦的结业式终于落幕。我换上了运动夹克朝弓道场走去。虽然社团活动到今天早上的晨练就已经结束了,不过我却想再多拉几下弓箭。

射箭这项运动反映了我的个性。

同样的空间里只有我跟箭靶,我让自己的意识笔直朝向靶心飞去。在这样的意念之下,我跟靶心之间便会闪过一道锐利的直线。

每当这个时候,周围的景物跟杂音会完全消失,我将得以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世界。这种心境每每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跟箭靶合而为一,甚至我成了箭靶,箭靶成了我。这个瞬间,我于是成了箭靶狙击的目标。

我在这一刻获得了无比澄澈的心境。

远方一阵乾涩的声音响起,提醒我对面的靶心已被箭矢贯穿。

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这么顺利。我心中偶尔也有无法除去的杂念,使得箭矢偏离的状况。这种时候射出去的箭当然无法漂亮地击中靶心。

尤其是最近这一阵子。我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杂乱的思绪在我的脑中不断疯狂地乱窜。只是身体还是记住了射箭的技巧,飞出去的箭矢并没有偏离靶心太远。唯一的差别只是那种澄澈的心境不会出现罢了。

我消耗了所有的集中力,正打算退出射击线而转身,就在这个时候,我透过弓道场的窗户看到了拓也探头窥伺著练习场。

「我来见习。你现在要射箭吗?」

「不……刚刚好要休息。今天状况不好。」

我们赶在福利社关门前买了三角包装的咖啡牛奶,走到操场边的饮水区旁坐了下来。

「明明我们就要退出社团活动了,结果你今天还去练习呀?真是投入。」拓也一手用吸管戳破了三角包装的牛奶同时开口说道。

「没什么投入不投入的。你呢?」

「我怎么样?」

「今天早上的社团活动毕竟是最后的晨练,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情吧?没有什么特别的聚会或是欢送之类的活动吗?」

「喔,有啊。」他接著开口说出令人感到震撼的内容。「活动结束后,有女生为了当作退出社团活动的纪念而跟我告白了。」

「什么!又来了呀!」

「嗯。」

拓也用他平淡的口吻继续讲述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晨练结束之后,他被三个平常便十分要好的女生叫住,一位姓松浦的学妹递上了一封信,之后又说了很多怎么样怎么样的话……当然拓也不是会把这种事情随便跟其他人讲的人。他会提起这种事,就只有跟我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而已。说这种话的拓也从来不曾带著什么骄傲自满的表情,因为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

「真叫人羡慕。你这是第几次啦?」

「也没有几次吧!四月到现在也不过第二个人而已。」

「够多了啦。」

「喔,也许是吧。」

拓也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摸了摸,然后取出一只打火机。我知道他菸瘾又犯了想点菸,什么话也没说便直接踹了他的鞋子。我的举动让他想起自己身在学校,于是将掏著香菸的另一只手什么也没拿便抽出了口袋。

「然后呢?」我问。

「什么?」

「你这次也回绝了那个女生吗?」

「嗯。」

我将空牛奶包用吸管吹气灌得鼓鼓的。

「真是暴殄天物呢!那个叫松浦的女生是一年二班的松浦吧?她长得很可爱呀……真是太可惜了。」

尽管我当时是直觉式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也许在无意识之间想藉著这句话试探拓也的想法。

「你这家伙真的这么想吗?」

他劈头便接过了这么一句话,让我的心脏瞬间抽了一下。

「是啊。她很受欢迎呢!而你就这么把她甩了,一般人都会觉得没道理吧?」

「我才不管一般人怎么想呢!」

他将打火机放在手中「喀嚓、喀嚓」地玩起了滚轮打火石。

「既然你这么说,那要不要乾脆让你跟她交往呢?」

他唐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你这个结论怎么来的?」

「如果换成是你,你会跟她交往吗?」

经拓也这么一问,我沉默了。

「松浦可奈呀,她确实是很可爱,也是个很乖的女生。这点我当然知道,我也有同感。不过光只有这样的观感没办法构成交往的条件吧!」

「嗯……」

「男女之间交往的真正要素,我觉得应该落在更重要的环节上,跟暴殄天物或是可惜之类的想法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也这么想吧,浩纪?」

「……嗯,确实是如此。」

我回答时稍微压低了音量。他的见解非常有道理,而我却只能说出人云亦云的廉价观感。

「所以说呀,」他窥伺著我的表情开口说道:「乾脆你去跟松浦交往算了。」

「不不不,我早说过这种结论有问题嘛!」

「这么说松浦也不是你愿意交往的对象啰?那谁才合你的意呢?」

在拓也问话的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出了佐由理的脸庞。我旋即拋开了这个意识,但是依旧支支吾吾无法作答。

「嗯……那个……」

「到底怎么样?快说!」

此时的拓也脸上浮现出了带著一脸恶意的笑容。看到他这副表情于是我明白了,这是他对我方才出言试探他的反击。我胡乱搪塞了过去,然后刻意地说出了违背实情的答案。

「唉呀,那个……其实松浦也不是不行啦!毕竟她长得可爱呀……嗯,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跟她交往。所以呀,该怎么说呢……我可以接受松浦呀。」

拓也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把玩著他手上的打火机。他面对我丝毫没有条理的说话方式仔细地玩味了一番之后转头面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说啊,被告白的人不是你吧?」

「不是你这么问我的吗?」

「哈哈哈!要你装出这种来者不拒的态度简直比登天还难呢!哈哈!」

面对恼羞成怒的我,一旁的拓也依旧维持著他那张诡异的表情大笑了好一阵子。

这种愚蠢的对话在我们日常相处的过程中其实是常常出现的,所以这个话题没多久也就轻松带过了。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们当时的对话内容其实非常危险。

拓也相当受到同学的爱戴,个性也非常稳重,带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一般来说这种人其实身边都没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情,问题是拓也是个好人,是个为人处事可靠,个性一本正经的家伙。在我的观念里面,认真的思考模式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实非常重要,也非常难得。

这样的拓也,他的目光总是被佐由理吸引。为人正经的他,总是以坦荡荡的方式表现自己对佐由理的感情。他跟我不一样,不会像我闪烁其词,故意装作自己对佐由理没有兴趣而含糊带过这类的谈话。

他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让我真的非常欣赏他。他是我不可或缺的挚友。

我是个对待别人一律都很和善的人,因此无论跟谁的关系都相当和睦。在班上或其他场合我都有许多玩伴,我常常会跟这些朋友厮混一整天。不过跟拓也相处的时间却跟那种平凡的友谊不同,是十分特别的关系。

我不想伤害我跟拓也之间这种特别的情谊。这种心情比起我被佐由理吸引的感情要来得强烈————至少现在这个时刻是如此。

我觉得在我心中的这把量尺,似乎有一天会给我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对此感到恐惧,害怕得不能自己。

除此之外,拓也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我被佐由理吸引的事情了。早在这个时候,我们两人之间的深刻情谊已经萌生了某种微妙的紧张关系。

我跟拓也第一次邂逅这名叫作泽渡佐由理的女生是在国二的那年。

不对,正确来说,在这间小规模的学校之中,我们不可能到二年级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女生。只是我们之间没有交集罢了。在我们升了二年级之前,这位女生对我们来说连名字和长相都对不起来,只是个同年级的女生,根本不能说是认识。毕竟要跟别班的女生成为朋友,唯一的机会就是社团活动。不过佐由理参加的是音乐社。

当我们上了二年级,整个学年重新编班。我跟有几个一起嘻笑打闹的朋友都分到了别的班级去,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跟拓也在二年级依旧是同班同学。就在新学期的学年编班表前,我跟拓也面对面地示以微笑,像是擂台上钟响后的拳击手彼此轻触了对方的拳头。

我跟拓也的新班级中,也见到了佐由理的身影。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生。然而在男生之间却从来没有听过泽渡很可爱、是个美女等等这类赞许她容貌的传言。

该怎么说呢?佐由理的美是一种内敛的气质。就好像带著耳机的人,美丽的音乐只会飘荡在他的心中,不会扩散到外面的世界。佐由理的美就是这种典型。所以如果没有带著深刻的意识仔细地观察她,并不会察觉到她身上那种耀眼的特质。佐由理这种特质,跟无论做什么都自然地散发出一股迷人风采而受到瞩目的拓也比起来,恰好成为一种极端的对比。

就在我察觉到佐由理这种内敛气质的当下,让我有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感受。为何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生出众迷人的风采呢?每天都会看到这位如梦似幻一般的女孩子,却没有引起众人些许的骚动?

不过说归说,尽管佐由理的气质让我十分惊艳,我却也不是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这般吸引人的特质。佐由理给我的这种印象,是在某个机缘之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使然。

二年级的现代国文教科书中收录了几首宫泽贤治的诗歌。在我们班上负责任教这门科目的老师姓吉鹤。这个人每当开始上课的时候彷佛当下就换了一张脸似的,不但在态度方面一下子变得积极,就连嗓门跟说话的速度都会马上展现出非凡的魄力。

就这位老师的观点而言,宫泽贤治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诗人,他还说既然我们懂日语就应该要熟读宫泽贤治的所有诗歌。他任教的明明是一所国中,却影印了不知道哪一所大学的论文期刊发给学生,要我们去念。他还要我们做大学的报告,学期末更要我们以团体研究的方式提出报告。

结果那份报告是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三个人一起做的。

会出现这样的组合完全出于偶然。我跟拓也本来是打算两个人一起做的,不过刚好分组的那天佐由理请假,而我们这组又是班上人数最少的组别,于是佐由理便半强制性地被分配到了我们这组来。

「那家伙是因为年轻时的文学志向未达成才会变成这样吧?」

拓也坐在图书馆里的书桌前单手撑著下巴开口说道。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便是我们的现代国文老师————吉鹤。

「是啊,真是够了。这东西怎么会是国中学生该做的习题啦!」

我跟拓也一鼻孔出气,两人不满地抱怨著。

佐由理看著我们笑了出来,然后开口说道:

「宫泽贤治可是拥有很多热衷的诗迷呢!好多人对他的作品喜欢得不得了。虽然吉鹤老师不知道,不过听说文学社有不少人就是单纯为了研读宫泽贤治的诗歌而入社的。」

「真的假的……」

我听著佐由理的声音,心中不禁泛起了悸动的涟漪。

她单独跟我们两个男生在一起,却完全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或者是害臊的态度。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一直认为女生身旁要是没有时时刻刻跟著一个同性的朋友,她们就会觉得不安。然而佐由理却似乎是个完全不怕生的女生(至少现在的她看起来是这样)。面对我们语带抱怨的言论,她可以如此从容地地插话进来,这举动也让感到我有些讶异。

「不过你们说归说,其实都还满喜欢吉鹤老师的吧?」

听到佐由理如此唐突的诘问,我跟拓也不禁彼此互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盯著她。我是不知道拓也怎么想,不过佐由理这番话其实完全说中了我的想法。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拓也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们跟吉鹤老师应该是同一种人吧!你们都拥有让你们全心投入的事物,总是随时都会沉醉在那些事物之中。我觉得你们在这方面很像,应该会有亲切感吧?」

「嗯……」

我无法作答。佐由理提出的观点相当敏锐且切中核心。

「泽渡以前就对我有相当的了解吗?」

「嗯。」

「为什么?」

「就是你们去年做的那个东西嘛!嗯,那个……」

佐由理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左右微幅摆动地缓缓划过了我们眼前。

「……是文化祭呀。」我终于理解佐由理的这个观点从何而来了。

「嗯,很棒呢!那东西是你们两个人做的吧?」

「是啊。」我愉悦地点点头。

「今年不做了吗?」

「今年不做。」拓也说:「一方面同样的东西做多了没什么意义,再加上我们已经开始著手制作别的东西了。光是那东西已经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了。」

「别的东西?那是什么?」

「秘密。」我答了腔。

「是秘密呀……」佐由理嘟起了嘴,然后又开口对我们提出质问。「男生之间的友情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什么?」

(这女生没头没脑地问这是什么问题呀?)

我带著惊讶的反应回给佐由理一个反诘的意念。

「因为你们两人非常要好嘛!我总是看到你们在一起。像你们这样的友谊到底是什么感觉,这让我觉得好奇。」

「这个问题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我们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在一起呀!」拓也答道:「浩纪有浩纪的朋友,我也有我的朋友。再说,朋友之间相处的感觉,是男生是女生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

「是吗?」佐由理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觉得不一样呢!」

她如是说著,却又没有表现出追问的意思。

「嗯。」我没有特别意念,只是作声予以回应。

说实话,这个时候我心里有点觉得佐由理打扰了我跟拓也相处的时间。虽然她并非真的不懂礼貌,不过她口中有些思虑不周的提问让我感受到了些许的危机感。

说得坦白一点,只有我跟拓也在一起的场合会比现在来得轻松许多。然而佐由理的介入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了一般。我觉得我跟拓也是一对无懈可击的搭档,在我们这对搭档之中却混入了一种不属于这份情谊的东西,也就是这个女生。我觉得她的出现,让我跟拓也这对完美的搭档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一直都不是那种感受性特别敏锐的人————当时的预感真的没有出错。

时间来到两天后的星期天。我们三人结束了早上的社团活动之后来到拓也家,打算继续完成我们的现代国文报告。拓也是单亲家庭,而父亲礼拜天都会整天埋头在主屋隔壁的独立工作室里,我们于是得以轻松地集会讨论作业。

佐由理住在学校附近的中小国车站那边,离学校很近。她原本提议要我们到她家一起去做报告。不过我跟拓也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便回绝掉了。哪有两个大男生这么不害臊地跑到女孩子家里去的?不过话说回来,佐由理却彷佛反而完全不介意这种事情一般,对于来到没有大人在的男生家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的意思。

「这女生还真是有够奇怪……」

我跟拓也事后针对这点稍微探讨了一番。对于我们这种正处在思春期的男生而言,这样的女生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拓也家跟我们家很像,是一栋和风的古典式建筑。我跟佐由理跟著拓也穿过神明厅,来到了隔壁房间。然后拓也卖力地从另一间房里搬了一张低矮的大桌子进来。我们于是将图书馆借来的资料跟我们笔记摊放在桌上。

佐由理将腿屈到了一边,以轻盈的动作坐了下来。这么几个动作表现出了她已经自然地融入了当下的环境跟气氛,理所当然地坐在我们的眼前。此时的佐由理看起来非常地放松。

下一刻,这个女生忽然将手放到了她的膝上,缩起了肩膀歪著头开口说道:

「奇怪,我总觉得现在这个场景我好像之前作梦梦到过……」

她说话时显露出完全没有防备的态度。

也许就是这种态度撼动了我心中的摆垂。

我的心开始微微地晃动。

她说她喜欢宫泽贤治。这份报告在她的主导之下进行得非常顺利。

她的脑袋好得令人咋舌。我跟拓也脑袋方面的构造基本上都是为了理科而生的,无论是数学或是理化方面我们的成绩都相当出色。不过佐由理却恰巧跟我们相反,她在文科方面展现了长才。那些吉鹤老师发的,完全不是中学生程度可以应付的近代文学论文,佐由理非但可以轻松地理解,并且看完之后还能扼要地整理出其中的内容。她这样的表现让我们打从心底感到佩服,而报告也几乎都是依照她的指示完成的。

不过我真正觉得了不起的是,佐由理谈论她喜欢的书时,那种能言善道的表现跟平常的她几乎判若两人。她叙述自己对于那些书籍的观感时,总是让我感受到满怀著同情与亲切感等等的,那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我很了解宫泽贤治喔。」

像她这么认真地熟读宫泽贤治的文章,我想宫泽贤治也会觉得很欣慰吧。

「宫泽贤治呀……」

我将自己对于这种难以理解的文章累积在脑中的无奈情绪连同叹息一并吐了出来。

「我连自己喜欢谁的文章这种事情都从来没有想过呢!」

「浩纪跟拓也平常都看些什么书呢?」

「我都是看些电脑或物理相关的书籍。」拓也说完用他左手的大拇指指著我接著开口说道:「这家伙都只看漫画。」

「才没有只看漫画呢!」

「那你说说看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呀。」

「好啊!」我想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出了《研磨技术详解》,然后对于这本不甚称头的书感到羞愧。

「那是什么书呀?」佐由理带著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那是解释刀刃研磨方法的技术性书籍。」我说:「主要讲的是活用车床加工之前的磨床使用技巧,还有刀具、菜刀之类的研磨方式……」

「可以磨菜刀?」佐由理带著讶异的表情看著我。

「菜刀当然可以磨。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惊讶的,谁都做得到。」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大概做不来吧。原来男生都看这种书呀!这些知识应该可以在很多地方派上用场吧……」

「错了,错了,这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其他男生不会看这种书的。」拓也半开玩笑地说道:「浩纪其实是个怪家伙。」

「明明你自己的兴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佐由理看著我们笑了出声。她的笑容总是可爱得撩起了我心中的情绪。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就只看文学方面的书籍,要是这类的书什么我都会看。」

毕竟佐由理在文学方面真的有她的长处,她这么说的话,大概什么书她都能看得懂吧。

此时,我不禁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开口问道:

「佐由理为什么会喜欢看书呢?嗯,像我看书只是因为需要藉助书本解决我在技术方面碰到的问题。那你呢?」

「你的意思是我看的那些书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是吗?」

「嗯,差不多吧。」

「为什么呢?」佐由理歪著头。「我喜欢在看书的时候忽然涌上心头的那种感受。我大概是为了这种感受而看书的吧……」

「忽然涌上心头的感受?」

「一种抽离感。」

「……什么抽离感?」

「嗯,现在我们周围的一切其实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全部。我们身处在这样的现实里面。」她说:「不过当我在看书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从现实世界消失了,我所处在的世界只剩下我跟书本的内容而已。会有这种感觉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不见得喔。」拓也接过佐由理的话开口说道:「当我为了什么事情投注所有的心力时,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是吧!」佐由理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跟我的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我看书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抽离了现实世界,进入到了书本所描绘的内容里去了。」

「佐由理,你在看这种书的时候也会有那种感觉吗?」

我翻阅著《春天与修罗》这本小说,转身对佐由理开口问道:

「这本书在写什么我真的完全看不懂呢!」

「嗯,会呀。」

「真的假的?会沉浸在『不挫于狂风,不屈于豪雨』的世界里面?」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内容呀。」佐由理嗤嗤地笑著。随后她则表现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默颂起了一首诗。

「尽管婴疾而手足萎靡,我仍是那筑塔之人。」

「塔?」

「嗯,塔。」她点点头,然后视线又回落到了手中的诗集上去。「一波波向著名为『过往』的黑暗中奔流而逝的时间之潮,因群塔灿烂的光辉而永见于世。」

「什么意思呀?」拓也问道。

「这是一首叫作『尽管婴疾而手足萎靡』的诗,是宫泽贤治死前的作品。我最喜欢这首诗了。」

「现在你念出来的这个部分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大概是想要传达自己不会就此消逝的意念吧……」

「听起来好像是在形容北方的那座高塔一样。」我不禁将自己的感想脱口而出。

「对呀!那座高塔耸立在那边好像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佐由理伸出食指轻触著斟了麦茶的玻璃杯,让杯中的茶水微幅摆荡。

「所谓书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消逝的记忆。」佐由理接著说道:「如果宫泽贤治的书百年之后还有人刊行,而我们也持续地研读他的作品,再加上吉鹤老师这样的诗迷,那么宫泽贤治这个人即使早已不在世上,他今后依旧也会活在人们心里吧。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一定马上就会被人们遗忘,再也不会出现在谁的回忆里面了。虽然现在学校里有同学和朋友陪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不过一旦毕了业,大家就要分道扬镳,便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我了……」

佐由理这番话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拓也的表情大概也透露出了他心中同样的反应。这般严肃的话题,加上我们之间不甚亲昵的关系,佐由理的言论完全出乎我跟拓也的意料之外。

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并没有带著任何悲哀或是寂寞的情绪,只是以非常平淡的口吻诉说这样的感受。这种态度反而让我们感受到了佐由理心中那份坦然的想法。

所谓坦率其实是一种非常骇人的表现。带有玩笑意味或是轻佻的语气并不会造成听者的压迫感。然而,这种率直的言论听了却让人格外觉得坐立难安。

「应该不会这样吧……」我在这股非得说些什么来缓和场面的压力下开口。

「是吗?不过我觉得会!因为如果是我,毕业以后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把这些一起相处过的同学跟朋友都给忘掉的。我知道自己未来会这样,所以也能够想像其他人也会把我忘掉。我想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

我试图不让自己心中的情绪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不过,此刻的我其实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原来女生一直都在思考著未来的事情吗?真是奇怪的想法。我的脑中永远都只有现在要做什么,明天又要做什么而已。

总而言之,佐由理这样的言论让我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这让我觉得,光是佐由理今天给我的感受,我就无法轻易地忘怀。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话在我的脑中盘旋,一直犹豫著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口。不过这种像是八点档连续剧里面的台词,终究还是无法钻出我的喉咙。我于是沉默了。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还是该说的吧。

几天后一次现代国文的课堂上,佐由理被吉鹤老师点名朗诵宫泽贤治的「诀别之朝」。她口中宛若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的声音,衬著诗歌里初雪一般的白皙印象,两相交织出了一种谐和的韵律。

我在几年之后我回想起那天的事,这才发觉,也许佐由理当时一直在跟我们求救。她希望我们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到某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约定之地」。我不知道她为何把我们当成求救的对象,不过坦白说,当时能够带她离开那个时空的人,大概就只有我跟拓也两个人而已了。毕竟她是个心思纤细的女生,也许她真的预知到了这样的事实也说不定。

然而当时的我们都太过年轻,永远都只想著自己的事。这就我们当时的年龄来说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我依然会想,要是我们能够早点察觉到佐由理的声音,也许日后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结局了。

一想到此,我心中便涌出了一股难以承受的哀恸。

在操场边的饮水区挥别了拓也之后,我又回到了弓道场。我还想再多射几箭。

在四下无人的射击线上,我拉弓对准了远方的靶心,集中了精神……

『男女之间的交往,不可能只取决于女生长得可不可爱吧?』

『应该有更重要的因素才对。』

『你觉得谁是你愿意交往的对象呢?』

拓也这些令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成为了我脑中挥之不去的杂念。

我的箭射偏了。这一定是因为我的个性不够正直使然。

「泽渡……」

箭矢击中箭靶悦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然而箭矢的落点却偏离了靶心。

只有结业式跟班级活动的那天,所有的学生们早早就回家了。下午三点钟过后的南蓬田车站几乎看不到人影。

我将手伸进短夹克的口袋,半闲晃地跨过了月台间的便桥。当我差几步路来到便桥通往月台的楼梯前,刚好从桥上的窗外向下看去,其中的景色让我不禁伫足停了下来。

月台上有一个女生手拿著书,边看边等著列车进站。

是佐由理。

我的神经一下子整个绷了起来。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我迈开脚步往月台走去。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走下便桥的时候刻意地压低脚步声。

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相当害怕。我跟佐由理之间没有共通的话题,这么相处下来,我们之间的气氛一定会马上僵住,然后我就会被她当成是个无聊的人看待……种种类似的不安情绪窜过了我的脑中。我是个胆小的男生。

我想除此之外,佐由理这个女生本身就是让我觉得害怕的原因吧?我觉得她这个人会强行介入我的人生,让我不得不为她产生改变。每当她一走近,然后对我伸出她那白皙的双手,我就觉得自己的心灵彷佛像是乐高积木一般在她的掌心里拆卸重组。不过也许只要拓也也一如往常地待在我们身边,那么我们之间也就不会缺乏话题,我也可以轻松地叫住佐由理吧……

没错,这跟拓也也有关系。在我的心中,存在著少许礼让拓也的意念……不对,也许这种说法只是个藉口,我根本只是单纯地想要避开佐由理也说不定。

我于是就这么站在离她十五公尺远的地方,将视线投射到远处。然而我的脑中还是无法抹去她的身影。

佐由理翻书时乾涩的摩擦声传入我的耳里。这声音让我不禁朝著她看了一眼。她跟昨天一样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套著同一件连帽风衣。冬季午后晴朗的天空中,澄澈的空气里时而可以看到她口中呼出的白烟。温度虽低,但是她看起来并不觉得寒冷。也许此时的佐由理正热衷于阅读书本的内容,因而感觉不到寒意也说不定。她的站姿让我著迷。候车时的月台上总会有许多站著看书的人,但是佐由理没有像他们一样低头驼背,而是挺直了腰杆将书本捧在眼前。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有著一双深邃的瞳孔。那对眼眸偶尔会骨碌碌地灵巧转动。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小动作,然而她这般细微的举动也都映入了我的眼底,然后……我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藤泽。」

佐由理收起了书本,同时面带微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彷佛诠释了「毫无芥蒂」这个句子的含义,脸上的笑容瞬间驱散了当场尴尬的气氛。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红潮。我红著脸,对于迎面而来的微笑感到不知所措。佐由理小跑步地朝我这边靠了过来,而我也相对地朝她跨了三步左右。下一个瞬间,我跟佐由理之间只剩下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我才正想要叫你呢!」我一句话试图蒙混过关。「泽渡今天比较晚回家呀?我还以为这班电车只有我一个乘客。」

「嗯,我因为练习所以晚了一点。」

「小提琴吗?」

「嗯,因为我拉得不好,所以程度比起其他人要落后了许多。」

说完后她带著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今天没有跟白川在一起吗?」

「是啊,我也是参加社团活动。」

「你常常一个人射箭嘛!」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的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于是转身面向了对面月台。

「我常常经过弓道场附近。明明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可是却可以听到有人射箭,所以我就绕过去看了。」

「因为我常常静不下心来。如果有其他的社员在旁边我总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所以我到现在技术还是很糟糕。」

「那跟我一样呢!」

轻松开朗的氛围从身旁扩散开来。我察觉到列车即将进站,于是别过头朝著铁轨的彼方望去。白色的柴油引擎电车在我焦急的视线紧盯之下滑进了月台。我知道佐由理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身上。

我跟佐由理从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走上了列车。

佐由理没有坐下,只是靠在客车跟驾驶舱之间的隔墙上。我站在她的身边,也跟著一起靠在墙上。

「明天就是暑假了,你打算怎么过呢?」佐由理开口对我问道。

「我要跟拓也一起去打工。」

「打工?真好,我也想试试看……家里怎么说呢?」

「他们不知道。你该不会不善于瞒著家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也许吧。我会害怕被家人揭穿。你们在哪里打工呀?」

「在滨名一间接受军方委托的工厂帮忙组合导弹。」

「真好……像我的生活中顶多就只有社团活动而已……」

「你没打算退出社团活动吗?」

「嗯,还想再多玩一阵子。」

「这样啊。」

「嗯。」

我们之间的对话在这里结束了。

我想也许我该多问些关于她的事情。冷静想想,其实有很多话题可以聊的,像是今天她在社办拉的曲子,或是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也可以问些跟她家人有关的事情等等。

不过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

在这个静默的时间里面,我只是默默地听著列车行驶在轨道接缝间规律的震荡声。这绵延不断的声响起初只是这段尴尬时刻间的倒数计时,然而听了一阵子之后我却觉得那声音似乎就是我的心跳。

电车摇晃,让我轻触到了佐由理的肩膀。

这个瞬间,一种特别的感受涌上了我的心头。这种感觉可以用「引力」来形容。这种引力似乎就是来自于佐由理,是波涛汹涌的海潮间难以抗拒的漩涡。此刻的我就像是在这个漩涡中无力挣扎的小船,逐渐被这股引力吸入了漩涡中心。我感受到自己心中那个酝酿所有情绪的部分被她强拉了过去,无力挣脱。我彷佛置身百慕达三角洲的中心,或是黑洞的边缘。

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感受。不过这种感受太过强烈,强烈到让我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变化。我觉得直到前一刻为止的自己就好像另一个人。虽然没有道理,但是我对于佐由理的感情几乎可以说是恨意。因为我不希望自己身上出现如此剧烈的改变。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我的控制之下慢慢地朝著自己喜欢的方向改变,像是慢慢地学会过去不擅长使用的工具,或是慢慢掌握击中靶心的诀窍。然而,我却觉得自己此刻彷佛受制在佐由理的控制之下。对此,我咬著牙根拼命忍耐。

就在这个时候,车内响起了列车即将停靠中小国车站的广播,我心中那份有如置身暴风圈里的苦楚终于缓和了下来。然而这种引力却没有因此消失,依然持续地拨弄著我的心灵。我想这种心情就算有一天可以习惯,却也永远不会消失吧。

「我马上要下车了……」电车开始煞车减速时佐由理开口说道。

我茫然地思索著她语中的含义。是因为跟我单独搭车没什么聊天而感到无聊吗?我想问,但却又觉得这么问很不识趣于是露出了满脸的疑惑。

就在这个时候,她轻轻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开口说道:

「那个,藤泽……」

「嗯?」

「我昨天,梦到了我们像今天这样独处的梦。」

我咽了口气,然后整个人僵住了。我以为我的心跳会这么停住不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不过至少跟我在一起并非是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吧……也许我还有希望。这种事情不可能不叫我感到高兴。我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全部冲到了脑中。列车停了下来,车门伴随著沉重的声音向两旁退开。她轻盈的身子离开了我们身后的这面墙,跃下了列车站在水泥质地的月台上。我彷佛被牵引住一般,跟著佐由理身后走到车门前。她转身面向我,面带微笑地朝我挥了挥手。

「拜拜!新学期见啰!」

「……嗯,再见。」

车门在电影煽情的运镜节奏中关上,将我跟佐由理以车窗的玻璃隔开。我什么也没问,但我觉得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刻意堵住了我问话的空间。尽管觉得可惜,但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电车缓缓启动,我跟佐由理所处的空间,就这么缓缓地任由它们横向岔开。

我几乎要贴在车厢内最后一张玻璃上以双眼追逐著佐由理的身影。她现在正走下月台边的石阶并且跨越铁轨朝出站口走去。中小国车站在月台间并没有搭设便桥,乘车的旅客必须直接横越铁路在月台间移动。

佐由理没有直接走向出站口,她看似愉悦地沿著铁轨朝列车驶离的方向漫步走著。她站上铁轨,像是走在平衡木上一般开始玩了起来。列车渐渐驶离了模仿著「站在我这边(注4)」电影中情节的佐由理,而我则透过车窗看著她。她的模样真的十分迷人。

当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之后,我走到她下车的那扇车门前,额头顶住了玻璃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种伫立在暴风雨中的心情依旧缠绕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不禁望向车外,列车前进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耸立在虾夷岛上的那座高塔。

高塔的身影在我的心中卷起了另一个漩涡。我的脑中充斥著无法理出头绪的浑沌,让我几度喘不过气来。我带著茫然的眼神望向那座高塔却看到了佐由理的身影跟高塔重合在一起。只存在于我眼中的佐由理,站在朝著高塔延伸出去的铁轨上停不下脚步地笔直朝著远方走去。

7

佐由理的身影始终回荡在我的心中,直到隔天清晨我都为此而辗转难眠。

我带著朦胧而阴郁的意识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我的父母都已外出工作,祖父也不知道出门去了哪里。我在厨房随意弄了些吃的当作早餐,开著电视半梦半醒地将食物囫囵吞到肚子里去。

电视里播放著报导几天后美国与联邦国之间政务官会谈的相关新闻。会谈的焦点大概会落在日本的南北关系上面吧。联邦国对于美军增派三泽基地驻军一事无法释怀。至于美国则对于联邦国在虾夷领地上建造的那座高塔提出勘查要求,希望能够了解那座高塔的建造用意。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说公开就公开嘛!

我感到些许的焦躁。虽然对日本来说联邦国处于敌对立场,不过就只有跟那座高塔有关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站在联邦国那边。

我离开家门,乘著电车来到了津轻滨名车站。我将预先停放在车站外头脚踏车停车场里的淑女车牵了出来,骑上了田地中央的小路。越过了两座桥头之后这条道路为了绕过一座小山丘而划出了一道弧线。脚踏车越过了山丘便可以看到虾夷的工厂。

我一鼓作气冲进了工厂的土地,随即绕过了大型卡车可以轻松在里面兜圈子的停车场(其实根本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型庭院罢了),然后在工厂办公室前停了下来。

我从厂房外头铁门拉到顶的一侧走进了工厂,看到了厂房工人宫川还有佐藤两人穿著连身工作服,站在圆形暖炉前面双手叉在腰上。

「早安!太好了,现在是早茶时间吗?」

「是啊,坐这边吧。」宫川先生开口对我说道。

我回话之后正要去拿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时,早一步先到工厂的拓也端著装满茶具的托盘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你太慢了啦,浩纪!」

「不好意思啦。」

拓也将茶杯置在大家面前的老旧桌子上。佐藤先生伸手拿了一块花林糖(注5)然后带著愉悦的笑容开口说道:

「浩纪,我听说了喔!」

「听说什么?」

「听说你们两个偷了一架海上自卫队的遥控标靶飞机,火焰枪呀。」宫川先生听到了这个话题马上也跟著插了嘴进来。

「才不是呢!」倒完茶后坐到椅子上的我跟拓也异口同声地驳斥。

「才不是偷来的!那是在天天森捡到的!」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拓也也跟著接过去解释。

「那是在训练中坠毁的,它被弃置在杂木丛里面,我们只是去把它捡回来而已。」

「其实就是偷来的吧?」佐藤先生出言追击。「不过这真是不错的点子呢!那东西的引擎虽然不是很够力,应该还是有办法的。结果最需要花钱的料件你们一毛钱也没花就弄到手啦?」

「小心不要被抓喔。」宫川先生说:「毕竟最近有不少巡航飞行训练。虽然这种东西掉一个两个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啦。」

「是啊。公安有事没事就会到我么这边来晃个两圈呢!要是因为你们在这间工厂打工而被抓到,那可就不好玩了。」

「会有公安来吗?」听了佐藤先生说的话,我于是开口问道:「可是这里不是美军委托的工厂吗?怎么会被盯上呢?」

「我说你呀!这间工厂接的可是爆破型火器呢!小心防范这类东西不要外流到恐怖分子手里是很正常的事吧?」

「还有啦,看到社长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当然要怀疑啦。」佐藤先生接过宫川先生的话压低了音量说道。

然而,就在我们笑出声来的瞬间……

「你们在人家背后说什么闲话!」

办公室的铝质门扉推开,冈部社长从里面走了出来。冈部社长的声音低沉宏亮且充满粗犷气息。他留著小平头,脸上的胡子没刮还叼了根香菸,怎么看都是坏人相。要不是他穿著工作服,真的看起来就像是哪里来的流氓。

「喂,你们说我怎么样?」

「糟糕。」佐藤喃喃说道。

此时冈部向我们走了过来,然后跟我们说了不好意思,今天没有让我们打工的机会了。

「原本打算要让你们帮忙处理的料件没有送到,麻烦你们明天再来吧。我会好好操你们,把材料费给赚回来的。」

「哪有这样的!」我跟拓也同时叫道。

冈部社长斜眼瞪了我们一下。

「是!」我们于是连忙改口。

「好啦,今天已经没事了。你们到上面去吧!」社长接著转头面对那两个员工。「你们两个别偷懒啦!快点工作去!」

我们斜切过虾夷工厂围地里的杂草丛生的院子,穿过怎么看都觉得那是违建的巨大天线群,然后钻出了眼前铁丝网上的破洞。横越厂房围地的工厂后头是要到「上面」去的捷径。如果要循正常的道路过来,那得要沿著蜿蜒的迂回路径走上好一段时间不可。

我们穿过了一小片的墓园,经过一间无人驻守的寺庙,然后来到山里。沿著没有铺设柏油的山路直直往上走,经过这条窒碍难行的土石路与陡峭的坡道,很快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我们之所以会开始打工,是因为有现实方面的考量。

在虾夷还称为北海道,并且属于日本领土的时代,听说曾经有过要在津轻海峡挖掘一条海底隧道串连本州与北海道两地的计画。就好像多佛海峡那条狭长的隧道一样。

这个计画因为南北分裂的关系中断了,不过在这个梯型丘陵的周围都还留有当时工程遗留下来的多处废车站还有铁路。

我们默默地登上这座小丘。随著呼吸变得急促,口中呼出的白烟也跟著增加,然而我们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接著,横在我们眼前的树林顿时向两旁退开,露出了一片宽敞的视野。

我们到了山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展。时值春雪尚未融化的季节,眼前尽是一片白皑皑的模样。雪国的光景直到地平线的尽头方才消失,然后隔著一条象徵了地表的弧线与天空相连。

我们总是伫足此地,从这里眺望北方的天空。那座高塔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们总是会用些许的时间凝视那座高塔。

将落在这片雪地的视线稍微往右边望去,可以看见几座低矮的建筑并排在一起,安静地座落在该处。就在那座木造车站的旁边,横著三列水泥月台还有一座横跨其中的陆桥。

那是个遭到弃置、从未使用的车站。这栋孤独地座落在雪地中的建筑让我联想到了曾经在照片中看过的南极观测站。这是津轻海底隧道计画的其中一座车站。计画在建造的途中便遭到终止。这座车站于是完全被弃置不用,再也没有人会靠近这里。

在我们国中一年级的秋天,在这里开始进行了一项计画。我们之所以会到虾夷工厂打工,就是为了赚取这个计画所需料件的费用。

我们踏过地上的积雪横越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地上的积雪已经比起前一段时间要薄了许多。放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生锈的铁路从雪地中透了出来。

「春雪已经融化不少了,真希望能早点开始作业。」

「只要不再继续下雪就好了。」

在我说完之后,拓也便接著答道。这座山在冬天大半都被积雪覆盖,我们几乎都没有办法上来。除了天气之外,当然资金方面也是原因之一。

在这座废弃车站旁,有间列车停靠保养用的车库。这间车库看起来像是赶著搭建出来的,应该只是作为临时停放之用而已。我们以「停机棚」称之。我们绕到了停机棚的后门,拓也从口袋中取出钥匙,接著开口说道:

「现在剩下的就是把欠缺的料件补齐,不然我们没有办法完成它。尽管引擎已经有了,奈米碳纤维机壳外罩跟启动器都还有没弄到手。其中最麻烦的应该是超导马达吧!然后我们还需要大量的煤油。明天开始打工的话那进度又会落后了……」

「总会有办法的。再说,我们还有暑假可以做呀!」我说。

「也是啦。」

我们进入了昏暗的停机棚。

这间破旧停机棚内的墙版没有接合得很好,四处都会从外部透出光线。在这个环境里的微光之下,停机棚中央那具大型物体的轮廓模糊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拓也走到墙边,将墙上的总电源开关扳了下来。

「叭」地一声,位在角落的四具卤素灯管打下了微微偏蓝的白色灯光。眼前这具大型物体方才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模样。

这具大型物体之上到处覆盖著塑胶帆布,下面则露出了铝质骨干。

这东西现在只有骨干而已,不过乍看之下还是可以清楚地辨识出它那身有如大鹏展翅的鸟形外观。

这是架飞机。

这就是我们制作计画中的物体。是真的飞机,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飞机————

薇拉希拉。

这是事后我们为它取的名字,其意为「白色的双翼」。这架飞机的颜色早在制作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如果要问原因,那是因为这架飞机是为了飞往北方那座白色的高塔而去。

没错,这架飞机不单单只是为了遨翔天际而生,它有它建造前便决定好的目的地。

就是那座耸立在我们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而我们却怎么样也到不了的白色巨塔。

我跟拓也说什么也要亲眼看看那个我们从未到过的虾夷岛,还有矗立其中的高塔。

我们抬头仰望著这架只有骨干而尚未完成的双翼,陶醉在彼此心中满溢的喜悦心情里面。此刻的我们心中都怀著同一个梦想,梦想著我们一起乘坐在这架飞机复座式的驾驶舱内,然后我们催动油门,任由薇拉希拉带我们冲破飞行时的G力,遨游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之中。

我们打算搭乘这架薇拉希拉飞越国境,前往那座位于北方的高塔。

我们决定要著手制作这架飞机是在一年级的遥控喷射机事件之后不久。

「接下来就是实机了。」

这样的想法早在我们那架遥控喷射机还没有完工的时候就已经占据了我们的心灵,我们意识到这个计画势在必行。

我们将藉助彼此的力量达成过去我们所办不到的事情;我们能够触及的领域将会因为对方而更加开阔。这种踏实的感受转化成为一种愉悦的动力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高昂的情绪催促著我们不停地前进。

「做吧!」

「嗯!」

我跟拓也之间确认彼此意向的言词就这么两句。

我们从没想过也许这个计画不会成功。其实认真地回想起来,单凭我们两个国中生,从搜集料件到实际制作一架飞机,这真的是很异想天开的事。

就在我们从体育馆的屋檐上取回那架遥控喷射机返家的途中,我们边走边牵著两辆脚踏车。那架飞机绑在脚踏车上,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没有多说话的必要。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呢?」

这是我们鲜少交谈的静默中稀奇的几句对话之一。根据这个提问,飞机的设计方向有了相当大的改变。

「我想飞去某个地方看看。」拓也答道。

「那你跟我一样。」我说。

对话结束了。我们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想要飞去哪里,因为我们早已熟悉彼此的想法,至于彼此心中所想的那个目的地,甚至不需要猜测就已经明白是哪里。

我们走在一片漆黑的深夜。这时候尽管望向北方的天空也看不到我们想见到的东西。然而,我跟拓也的心中,那座纯白色的高塔就像耀眼的太阳一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出了长柱状的强烈光芒。

如果我在当时被问道,为什么要去那座高塔,我大概完全无法作答吧。就算现在的我也不见得能够清楚地解释当时的想法。

这样的憧憬跟焦虑,若非每天就在近距离看著那个建筑而长大的人也许是无法理解的。

日复一日,十几年下来都在那座塔耸立的天空下长大的人就是这样。以距离来说,那座塔跟这个津轻半岛之间有三百五十公里远。所以其实它并非如此贴近我们的生活,不过它对我们来说彷佛就近在眼前一般。不,与其说是近在眼前,倒不如说它正逐渐逼近(不过当我知道这并非错觉,而是量子物理学中的「宏观物体的穿遂效应(注6)」则又是日后的事了)。那座高塔就这样偶尔像是要对我们展现它的美貌一般放大了自己的身影。

那座如此美丽的高塔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它究竟聚集了多么璀璨而美妙的事物呢?我的心中一直存在著这样的疑问。

如果要到达那座高塔不需要横越一道海峡,那么我一定可以更早一步到达那个地方。要是电车可以到就搭电车;如果电车到不了就骑脚踏车;要是再遇上脚踏车也过不去的道路我就徒步。不管要花上多少天,我都会去。

不过眼前的是一片海洋,还有敌国的国界挡在我跟那座高塔之间。

明明如此美丽的地方就在视线所及之处,明明那里一定有著什么东西,不过在我的面前却横亘著一道无法跨越的障碍。我被隔离了。这种感受彷佛被同伴排拒在外一般难以忍受。

所以我不得不对这个世界提出抗议。

我非得抓住那个东西不可。

国中一年级的冬天,我有个机会可以到拓也的社团参观他们的练习。他是竞速滑冰社。然而这间学校并没有滑冰场,所以他们社团的社员必须搭乘小巴士到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湖边,利用冻结的湖面练习滑冰。那个场地几乎到了半山腰去了。从那个湖畔往山脚下俯瞰,可以看到津轻海峡跟对岸的那座高塔。

我靠在小巴士的车门上看著拓也溜上了湖面。起跑的枪声作响,拓也用脚上的冰刀蹬了一下湖面,与其说是溜冰,倒不如说是半跑动地开始冲刺。

我察觉到了,拓也的溜冰练习是以笔直赛道上那头的高塔作为目标,盯著它而加速。当他来到了一定的高速之后上半身便会大幅度地前倾,尽管如此,他的视线依旧没有从高塔身上移开。

他进入了弯道,高塔已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过我想他此刻的冲刺一定还是以脑中描绘出来的那座高塔作为目标而去。

当拓也在环状赛道上绕行到了四分之三圈时,高塔再度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此时,我觉得他彷佛拼命地倾出全身所有的力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到了每一次向后蹬出去的脚尖上。他冲过了终点,带动全身的高速此刻只剩下惯性而大幅减速。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视线依旧没有从高塔上移开。

我察觉到了这样的拓也,并且为此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此刻的我拼命地压抑心中想要对他大叫的心情。我想告诉他,我也是一样,我们的想法一模一样!

我们有著同样的想法,同样强烈的执著。能够找到如此志同道合的伙伴是难以言喻的感动。此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拓也是个外人。他彷佛就是另外一个我。

「绝对要到那里去。」他换了鞋子回到巴士这里。我拍了他的背对他说道。

拓也于是惊讶地回过头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他开口说道:

「嗯,绝对要去。」

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彷佛企图藏住此时羞怯的心情。

实机制作上的问题大致可以归为两类:

一、 是能否弄到料件。

二、 起降跑道的筹备。

起初我们打算要把我家中的那间车库整理出来,一部分一部分去制作需要的料件。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该怎么搬运飞机,还有要在哪里让它起飞都成了问题。

我们需要一个既宽广而直线长度又够的空间,而且越靠近北海道越好。我们想让飞机飞行的路线避开民宅与小镇,笔直朝向津轻海峡飞去。

为此我们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要在起飞时占据高速公路,或是变更飞机的设计,制作一台水上滑翔机。

至于我们能找到那间废弃的车站真的只能用偶然加以形容。

「不能使用废弃铁路线的铁轨吗?」

提出这个意见的人是拓也。真是的,他就是有这么多用不完的点子。

我们为了能够找出适合整理成跑道的直线,像是电影中的情节一般沿著一条铁路的内侧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那恰好是在冬季的初雪落下之前的事。我们沿著铁路来到了那座山丘上。

找到废弃火车站的瞬间我们两人一起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们找到了架设在平缓丘陵地上几条纵横交错而有些生锈的铁路、铁路切换设备、三座岛型的月台,还有架设在月台上残破不堪的陆桥。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跟拓也兴奋不已,彷佛找到了一座秘密基地一般。邻近的湖泊因为水量的累积而让整座车站有大半的面积都泡在水里。岛型的月台几乎已经是湖中的孤岛,这个景象真是美极了。我们低头便可以在湖中看到不少的鱼群,因此甚至也可以在这里钓鱼。

我跟拓也大声嚷嚷地四处探险。我们时而跑上陆桥(上了陆桥之后好像一跑起来就会踩坏脚下的木板,所以我们又放慢了脚步),时而从月台上捡起石头往湖里扔。然后我们看到了一辆横倒在路旁的废弃巴士,于是从中取出座椅丢到外面来。

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想枕著铁轨当作枕头来睡午觉。这种事情要是在还有列车通过的铁路线上做了那可不得了。不过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地方,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

在我躺下来之后,拓也沿著铁轨假装自己是一辆列车跑了过来,朝我腹部踢了一脚。他急促的鼻息彷佛一辆蒸汽火车头。只是,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当然不是为了喘气。

「你在兴奋什么啦!」

「找到这样的地方当然兴奋啦!你不能理解吗?」

「废话!我当然懂啦!」我说。

然后我们便在那座废弃的火车站开始制作我们的飞机。就地利上而言,那里可以直接飞向津轻海峡,也有直线的铁路可以作为跑道。如果要从这里起飞,那么在这边制作飞机是最省事的途径。

不过在另外一个问题方面,也就是飞机料件的调度问题。这让我们好一阵子找不出头绪。需要的料件像一座小山一样多。第一个问题就是飞机的喷射引擎。除此之外还有飞机骨架用的铝,机壳用的结构化奈米碳纤维,再加上超导马达,其中没有一样不是高价品。不筹措适度的资金不行。然而比起资金,更大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入手管道。还未成年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弄来那些东西。

不过我们也终于在这些难题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这个契机终究是来自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废弃车站。这个世界上偶尔也会有那种解决了第一道难题之后,剩下的问题也全部迎刃而解的事情。

我们数度进出这座废弃车站之后,找到了沿著山路直接下去,从虾夷工厂背后出山这条最短的捷径。我们偷偷地穿过工厂外的围地进出那座小山。从这条路出来,我们便可以藉由一条铺设了柏油的道路然后快速地到达车站。我们在工厂外围生锈的铁丝网一隅找到了一个破洞,这让我们可以偷偷地潜入虾夷工厂的土地。

有一天,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被恰巧被工厂的厂房工人逮到。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这个人就是工厂里最年轻的佐藤先生。他一脸严肃的将我们带到了社长办公室。我们原本打算在被看到的时候马上逃走,不过他绊住了拓也的脚,让拓也滚了一圈,然后随即将拓也制服。我当然不可能丢下拓也逃走,于是只有不情不愿地乖乖投降了。

当时我觉得他们对待两个不过就是潜入工厂的国中生,那样的态度有点太过火了。不过眼前诡谲的气氛让我不知道这种话说出口之后又会遇上什么样的待遇,于是我便噤声没有多话。

社长办公室位在这栋铁皮建筑的二楼,里面有好几张员工用的不锈钢办公桌。所以那其实是一间类似工作室的地方。室内最前面的一张桌子前那位我们当时尚不知其名的冈部社长,叼著香菸坐在那里看报纸。

佐藤先生从背后押著我们走进了办公室。他告诉社长我们就是从工厂后面潜入的入侵者。冈部社长听了回了一声「什么!」他放下了报纸,嘴上依旧叼著那根香菸从座位上起身。

社长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的身高或许不到一百八,但应该相去不远。结实的手臂像树干那么粗。他走到我们的面前低头睨视著我们。

「你们是来干嘛的?」

冈部社长当时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要把我抓著就丢出去一样。

「我给你们一分钟解释。要是你们的答案让我听得顺耳,我就放你们回去。」

我跟拓也颤抖著身子连忙向冈部社长解释。我们告诉他穿过厂房是通往山顶那座废车站的捷径;我们怎么找到那个可以当作起降跑道的废车站;还有我们打算在那里制作飞机的事情……

「飞机?」冈部社长狐疑地说道:「喔?你们该不会就是那两个在学校玩遥控喷射机,然后被学校狠狠削了一顿的笨蛋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当我才问出口,便因为害怕会反遭到对方怒骂而缩起了身子。然而此时冈部社长却将口中的香菸捻熄在菸灰缸里,同时笑著答道:

「大人也有大人的情报网啦!南蓬田国中的老师全都是我的朋友。」

拓也小小地「噫」了一声。这种反应跟我不谋而合。不过拓也马上判断出这位社长应该是个讲理的人,因此便唐突地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这里是军事工厂吧?」

「嗯,是啊。是我们这些长相凶恶的大叔制造恐怖玩具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可以随便接近的场所。」

「请问你们可不可以卖铝给我们?」

听到拓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

「卖铝给你们?你们要这东西做什么?」

「我们要拿它来制作飞机的料件。」

「你们说的飞机只是个玩具吧?」佐藤先生插了嘴开口说道。

「那不是玩具。是可以让两个人搭乘的真的飞机。」拓也有些生气地驳斥道。

尽管前一刻面对急转直下的场面让我受到相当大的震撼,不过听到拓也的问话也让我热血沸腾了起来。要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调配到飞机需要的料件,那么真的没有比这个更顺利的事情了。我于是跟在拓也之后接著大声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超导马达跟小型喷射机引擎也麻烦你们!」

「等等,你说喷射机引擎?」

冈部社长屁股靠到了办公桌的桌缘,点了一根新的菸然后开口问道:

「你们有带机体设计图吗?借我看一下吧。」

我从短夹克里取出了折成小小张的设计图,将这张表面有些摩损的纸张交给了冈部社长。那是我跟拓也从秋初便倾注全力设计出来的东西。冈部社长将设计图展开,像是糊墙一般将整张纸摊在桌上,然后仔细地审视一番。

「双轨式的主要动力系统……环状机翼……你们这种想法会不会太嚣张啦?喂!佐藤,你过来看一下。」

「是……哇,这什么呀!这设计根本就是个人兴趣而已吧!这个是?嗯……」

「什么啦?」

「这东西可以飞呢!」

「那当然了!」我跟拓也同声叫道。

「叫宫川过来一下,那家伙对这东西最清楚了。」

当佐藤先生听到冈部社长吩咐,小跑步离开了办公室之后我对冈部社长开口问道:

「这间工厂也有承包飞机的制作吗?」

「没有,我们没有做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过有接军方类似的订单就是了。」

佐藤先生带著一位体格粗壮的员工回到了办公室,那是宫川先生。他似乎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跟社长打过招呼之后便即刻将注意力放到了桌上的设计图上。

「这种设计很危险呢……」

他认真地检视了一下设计图后,便招手示意我们两个过去。

「这个地方太轻忽了,飞机会从这里出问题。这种设计虽然能够减轻机体的负担,不过不见得支撑得住。」

「不过要是那个部分改掉了,飞机整体的平衡性就……」

「没错,整个设计都要重头来过。」在我说完之后宫川先生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会再详细告诉你们该怎么修正,你们过几天再来问我。」

「怎么样?你给这个设计的评价如何?」冈部社长对宫川先生问道。

「设计方向上非常有意思。我想,让他们做做看也不错。」

「喔,这样啊……」冈部社长说著从嘴里吐出了轻烟。「不过我说你们呀,航空用的铝合金相当贵喔。你们有钱的话我不是不能卖,不过你们有钱吗?」

「那个……」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些小鬼懂得金属加工的制程吗?」

「我们懂!」我没有留下半秒钟的空间便接过冈部社长的话答道。

虽然我除了这类工作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不过相对的,在那个方面我有绝对的自信。在这种时候谦虚或退缩,那只是妄自菲薄而已。

「请不要小看我们。」我接著说道。

「我们当然会金属加工。」当我说完之后拓也跟著开口。他的声音越是平稳,越能够让人感受到其中的魄力。

「喔?你们还真敢夸口呢!真是这样的话就跟我下来吧。」冈部社长说完便走到门边旋开门把。「我来考考你们。」

我们于是被带出了办公室,来到隔壁栋两层楼高的开放式厂房。厂房的其中一面墙全部都以铁卷门取代,让一整辆大型卡车可以直接开进厂房里面。

「让我看看你们的手艺吧。」

冈部社长动了一下下巴,佐藤便迅速却实地开始动作。

地上有一个两手环抱大小的铁箱子,里面有几个钩子扣在内部的装置跟配线上。佐藤先生接下来做出的动作就是将那个铁箱的侧面凿出一个方形的洞。这种工作本身不难,不过麻烦的是这个洞的位置必须分毫不差,是个在精度的要求上非常严苛的工作。

我们在对方催促之下,没有要他们多加说明便带著必要的装置,在铁箱上同样凿出了两、三个洞。

社长接著要我们做的是将半球体的外壳接合作业。这个部分我们也顺利完成了。然而,最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跟人差不多高的橘色圆桶还是让我们吓了一跳。我们必须为这个圆桶加装尾翼,然后接上笔记型电脑确认其中各种仪器的动作情形。这种工作其实我们也是可以办得到的。我们战战兢兢地完成这项工作之后,耳边传来冈部社长的声音。

「你们这两个小鬼不过国中而已,竟然能完成这种工作真是不简单。」

「不过,这东西不是……」冈部社长说完,拓也便小声地开口问道。

「嗯,是导弹呀。」

「哇,果然是!」

我们听到之后当场忘记该有的礼貌而大声叫了出来。

冈部社长伸手搔弄著自己的下巴然后一脸兴致盎然地对我们说道:

「你们两个,来我们工厂工作吧。这间工厂现在人力不足呢!你们答应的话不管是铝合金也好,马达也罢,全部以成本价卖给你们都没关系。我们工厂做的可都是些高危险性的工作,薪水很高喔!」

我跟拓也转过头,面对面四目相望。

像这种水到渠成的状况真是有趣极了。看来我跟拓也得到了这几个长相凶恶的大叔相当程度的赏识。

我们就这么领取了安全帽跟工作服,每个礼拜天下午跟连续假期都来到虾夷工厂从事高危险性的工作赚取报酬。

我们从一年级的冬天到二年级的春天一边在这里打工,一边也借了工厂的一个角落重新思考飞机的设计案(这段时间因为积雪的缘故而没有办法上山)。宫川先生跟佐藤先生常来看我们的设计图,并且往往都给予不可行的评价,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觉得很呕。不过一方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再加上过程中我们都会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设计上的知识跟技巧,结果我们还是心存感激地听从他们的建议。

然而,这个设计图上始终有一个部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是不愿意更改。

时间来到了二年级的寒假。我跟拓也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厂帮忙导弹制程的最后组装跟检查工作。随著美国、日本跟联邦国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虾夷工厂的订单也越来越多。虽然我跟拓也担任的工作都是最轻松简单的部分,不至于手忙脚乱,不过只要时间一空下来,我们还是会被叫去帮忙正式员工负责的部分。要是一松懈下来,卡车上的满满的导弹就会一枚接一枚地堆积到我们的面前。这份工作不但必须要善用头脑提高工作效率,而且也非常辛苦。

我知道飞机需要相当大量的煤油,但是不知道需要多少的使用量。于是到了休息时间,我便紧跟著冈部社长,询问他实际需要的煤油量。结果他却狐疑地反问「要做飞机的事情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吗?」然后他拿了一块煎饼,放在嘴里一边咬著同时开口说道:

「不管你要煤油还是硝酸甘油,只要有钱我都可以卖给你。不过喷射机燃料可不便宜呢!再说,那东西对小孩子而言也太危险了,你们就乖乖地换成超导马达或往复式活塞引擎如何?」

「不要,这个部分我们绝对不会妥协。」拓也答道。

「唉……」

冈部社长彷佛要说我们不自量力一般叹了口气,然后靠到椅背,让椅子的接合处发出了细碎的摩擦声。暖炉旁小小台的单声道电视中播放出三泽基地紧急情况对应训练的新闻内容。

「你们为什么非得要选喷射引擎不可?」

「因为帅呀!」

「因为帅呀!」

拓也依样附和著我的意见。不过说完我马上觉得不太对,这时候拓也也表现出了相同的反应跟我同时叫道:

「不是这样吧!」

「浩纪,等一下。我们选用喷射引擎的理由不止这个吧!」

「没错,没错。我们是考量到了很多状况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我说。

「那你们说来听听,那个双轨式动力系统的想法到底是怎么来的?」

「嗯,因为稀有啊!」

「对,就是稀有。」

「因为我们想让飞机可以变形!」一搭一唱之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不对,不是这样啦。」拓也下一秒便连忙改口。「我们是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才导出飞机必须变形的结论吧!」

「是这样吗?」我说。

「我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喷射引擎要多少钱啊?」冈部社长忽然插上了这么一句话。

「要多少钱呢?」

「那可是一说出来就会让你们梦想破灭的价格呀。」

我听了心情一下子凉了半截,一旁的拓也也沉默了。

电视机里面此时映照出天天森轰炸训练场的大规模演习中的影像。淋代海岸沿海出现数艘训练支援舰的身影。舰上气势磅礡地射出了多架橘色外观的火焰枪四代跟炎蜂。

火焰枪跟炎峰是作为靶机之用的遥控无人喷射机,是专门做为假想中敌机用于军事训练所生的飞机。天天森的海岸开始朝天空放出火线,多枚的地对空飞弹朝著目标冲了出去。新闻中的镜头焦点紧接著移到了机腹中弹而爆炸的炎峰,还有机翼被毁而掉到森林里去的火焰枪上。

「哇!好可惜呀……」我带著沉痛的感慨说道:「那些全部都是为了被击坠而生的呢!要是能够把其中一架让给我们就好了……」

我原本猜想自己会被身旁的两人当成白痴,然而拓也却瞬间回过头睁大了眼睛望著我。

「就是这样!」他说。

「啊……」

我即刻理解到了拓也心中的想法。

此时冈部社长彷佛看穿了我们的企图而开口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都好,不过可别死啊。不然我可麻烦了。」

翌日,我跟拓也一早便搭乘了电车往三泽市去。我们在那里换乘了观光巴士而来到了天天森车站。我们确认过周遭没有其他人影之后,一起爬过了挂著「国防部」字样的围墙,然后在覆盖住整遍地表上的丛林中漫无目的地走上了大半天。针叶林中墨绿色的枝叶跟覆盖其上的皑皑白雪呈现高度的色差,长时间待在这种环境下叫人不免感到头晕。我们擅闯军事用地的举动要是被轰炸射击场内的自卫队士兵抓到可不得了,因此我们无时无刻都绷紧了神经注意周遭任何细微的变化。

天色逐渐暗下,正当我们打算放弃的时候,一团橘色的物体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我全身涌出了一股难以压抑的亢奋情绪。

那是被击坠的火焰枪四代。它枕著树根就横躺在地上。虽然遭到击坠的靶机必须要马上回收,不过拓也认为其中应该有一两架漏网之鱼才对。当我打算出声告诉拓也,然而他却先我一步细细地叫了一声。他另外发现了一架没有被自卫队回收的火焰枪。在不到二十公尺的距离之内,我们一口气发现了两架我们要找的东西。

当我们仔细审视过之后,发现其中一架已经完全毁损,不过另外一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其中的零件都可以拆卸再利用。我跟拓也将塑胶帆布缠在飞机外头,用麻绳将它捆了起来,然后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它扛出了森林。

其实在旁人的眼中,两个中学生抱著飞弹大小的柱状物绝对是非常奇怪的事。走在街上虽然可以因为当时昏暗的视线不用太担心,不过在搭乘巴士,通过列车剪票口,还有车掌前来验票的时候都让我紧张得不能自己。从头到尾我的心中一直不断地默念著「我没做错事,我没做错事……」

到了三厩,我们步出剪票口的当下,内在与外在累积的疲劳都让我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们在一片漆黑的田间小路中扛著火焰枪回到了我家的车库里面。事后检查了一番,火焰枪的引擎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就这样靠著数千块日圆的交通费换得了一具喷射引擎。

8

当我的思绪日渐深刻地被佐由理牵引之后,我察觉到,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虽然她请假的次数不多,不过早退的情况却不罕见。过去也曾经看到两三次她在朝会的时候昏倒,然后被带到保健室休息的情况。然而当时的我跟周围的人一样,觉得佐由理是个女生,这种事情多少会发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跟拓也两人藉由现代国文科目中以宫泽贤治为题的报告,拉近了与佐由理之间的距离。那时候开始我们跟佐由理便成了偶尔聊天的朋友。

然而这样的关系并非特别的亲昵。不管怎么说我们当时都只是国中生,同年龄的男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我跟拓也都觉得跟男生相处比较轻松自在,而佐由理也有自己的女生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看来也十分亲密。

到了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整个状况产生了变化。

重新编班之后我跟拓也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尽管我们都觉得遗憾,不过在校外我们不乏见面的机会,因此分班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我是个爱耍嘴皮子的人,因此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班级,而拓也也循著他以往的模式马上就变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

佐由理跟我同班,我对此感到暗自窃喜,不过却也同时觉得良心不安。我觉得跟佐由理同班对拓也很过意不去。

今年春天开始,从我的角度看来,佐由理在班上的女生中渐渐地遭到孤立。我不了解其中的原委,当然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佐由理原因。

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其实还满棘手的。重新编班之后一两周内如果没有建构起自己周遭的人际关系,之后的一年内都会连带受到影响。也许佐由理就是这样也不一定。

佐由理长得很漂亮,也许她本人并没有察觉。而这就是她让女生们觉得反感的原因。没有自觉的魅力其实是会造成同性之间的反感跟排斥。

佐由理是那种做过的梦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她偶尔会跟我或是拓也提起她梦中的内容。她很喜欢谈论自己梦中的事,不过也有不少人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话题,所以也不能排除她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被女生们刻意地疏远。要猜想其中的可能性其实怎么也想不完,不过我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到底在哪里。总之,国二的时候总是跟朋友一起搭车回家的佐由理,到了国三夏天的时候经常变成孤单的一个人。

这种情况连我都察觉到了,想必处在别的班级的拓也凭著他敏锐的洞察力,应该也已经发现这个现象了吧!他将佐由理强行拉进我们的秘密计画之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那是以七月初的时节说来热得过分的艳阳天。整整花了一年半的飞机制作计画,顺遂地进入到结构化奈米碳纤维机壳组装的进程。那是飞机外观一下子便得以成形的作业,是整个制作过程中最有趣的一部分。我跟拓也每天放学便连忙赶往山上的废车站,全心投入地开始铺设飞机机壳。

那天照理说也应该要如此。第六节课结束,班上的同学几乎都要接受升学考试规划的辅导,我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就在正要离开的时候佐由理叫住了我。

「藤泽,我也要去!」

听到佐由理忽然这么说,让我在许多方面都感到惊讶而僵直在原地。

「你说你也要去?」

「嗯,就是你每天都会去的那个地方。昨天白川邀我跟你们一起去。他说要让我看很棒的东西。」

「让你看很棒的东西……」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拓也对我提也没提过便擅自邀佐由理跟我们一起去废车站。

我们所做的事情要是让周围的人知道了,绝对会变得相当麻烦。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告诉佐由理,不过所谓的秘密并不是会在某个契机之下毫无缘由地外泄出去。拓也将我们一起制作飞机的事,还有那个我们极为珍视的场所如此轻易地告诉佐由理,这让我难以释怀。

拓也这家伙这么做是怎样!老实说,这就是我当时心中的感想。

不过事情发展至此,就算我坚持不带她去,事情似乎也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浩纪,我们走吧。」佐由理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我心中微妙的情绪,依旧开口说道。

她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催促著我。看到她的表情我终究放弃抵抗,带著她一起走出了学校。

到了南蓬田车站,我站在去程月台上为了等她购买前往津轻滨名车站的车票。此时拓也终于出现在剪票口前。佐由理看到拓也,于是叫著他的名字而对他挥手。我站在佐由理看不到的位置对他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啦。」

我从拓也的表情跟手势中读出这样的意涵。我们几年下来有著深厚的交情,因此可以从彼此的手势跟动作轻易地了解对方的想法。于是我也看出来这件事对拓也来说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状况。

上了电车之后我们当然是三个人坐在两张双人座椅面对面的座位上。列车到达津轻滨名车站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们聊的尽是些普通的事情,例如哪些节目其中的有趣内容,或者是哪个艺人又怎么样了。不知道佐由理是不是那种习惯把惊喜留在最后揭晓的人,路上从未见她开口问过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这样的反应让我们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在我们闲聊的过程中,我一直按耐不住心中想要询问拓也为什么会邀佐由理一起来。不过因为佐由理就在现场,当然不太好意思开口。

就在津轻滨名车站到站的时候,佐由理说她的车票在口袋里面勾到了拿不出来。我见机不可失,催促著拓也先来到了月台上,然后小声地问道:

「你为什么随便邀佐由理一起来?」

「没办法呀……聊天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聊到了嘛。」

「什么聊天的时候自然聊到的?」

「我没办法解释,不过我就是没办法不告诉她。你就原谅我吧!」

这样的解释谁能够理解呢?我还打算继续追问下去,然而此时佐由理已经从电车上下来了,我只好住嘴。

佐由理似乎已经知道我们要先绕道我跟拓也打工的地方去,于是先到车站前的商店里面买冰淇淋,准备用来慰劳厂房人员。我跟拓也在门外等著,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要是让她看到那个东西的话,她大概会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吧。例如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架飞机什么的。」我小小声地说道。

「也是喔……」拓也以同样的音量回答。

「你打算怎么对她说?」

「要跟她说我们要用它飞到塔那边去吗?」

「这太冒险了啦……」

「也对。不过要是被问道飞机要飞到哪里去该怎么回答呢?」

「猪头,当然是你去想啊!」

「谁是猪头,你才是猪头啦!」

「两位……」

「有!」

佐由理的声音近在耳边,让我跟拓也同时反射式地叫了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提著塑胶袋走到了我们的附近。她忽然出声让我们不禁背都挺起来了。我们就这样直挺挺地僵直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是说好了一般,露出了企图蒙混的笑容。佐由理则彷佛被我们笑容感染了一般也跟著笑了出来。

「浩纪跟拓也真的都是怪人呢!」

那是一种腼腆而给人留了余地的形容方式。我第一次意会到「怪人」这个词汇有这样的表现方式。

我们走路走到衬衫上渗出了些许耐不住高温而流出来的汗水。到了虾夷工厂的门口,我们看到冈部社长正用水管在庭院里洒水。他似乎也耐不住炎热的天气,将连身工作服的拉炼下拉到了腹部,领口拨开落在两边的上臂而裸露出了整个胸膛,脚边也有一个饮尽的啤酒空罐。我们远远地向他打了招呼,他也出声回应道:

「嗨!今天真热呀!」

社长说完后看到我们身旁的佐由理,因而肩膀抽动了一下。

佐由理非常有礼貌地跟冈部社长打了招呼。

「您好,今天要打扰您了!」

「嗯,哪里,我这个样子真不好意思……」

冈部社长表现出了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慌张态度迅速地将袖子拉了下来,然后将拉炼拉回到了胸口。

「我们这两个小鬼平常烦劳你照顾了……」

冈部社长的脸肌肉整个松弛下来,缓缓地泛起了红潮。我见状心里不禁暗自嘲讽起了他这般与平常有著极大落差的表现。

我们拿了两支佐由理买的冰棒,来到庭院正中央的一棵大树下靠在树上乘凉。进入树荫之后一下子凉快了许多。在我们来到这边之前,那只住在厂房屋檐下的小野猫已经窝在这里,翻著身子在草地上擦著它的背部。当我们拉进了距离,那只猫起初吓了一跳,然后随即又安心地转身继续擦它的背。

我们一边啃著冰棒一边从远处观看著冈部社长的举动。他依旧满脸通红地跟佐由理不断地闲聊著。

「冈部社长呀……」我有气无力地开口对拓也说道。

「怎么样?」

「他是单身吗?」

「不,听说有过一次离婚经验。」

「这样啊,我好像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离婚……」

不知道冈部社长是静不下来呢?还是面对年轻女生感到紧张,总是看到他不断地用手搔弄著后脑杓。我们看到佐由理不时发出笑声,也不知道她是觉得冈部社长说的话有趣,还是冈部社长本人太过滑稽。

「真是个怪叔叔……」

我不经意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太厚道。这样的态度有修正的必要。

拓也咬了一口冰棒,并将它放到那只猫的身旁。面对拓也的举动,那只猫起初吓了一跳,然后才畏畏缩缩地开始舔起了那一块冰棒。

「哇!这只猫会吃冰棒耶!」明明是拓也自己要喂它的,却反而做出了惊讶的反应。

「怪猫。」我喃喃说道,之后也察觉自己果然欠缺了温柔的一面。

当我们打开废车站旁的停机棚大门,佐由理看到了处在昏暗光线下的那个东西而飞奔了过去。她跑进了停机棚中央,回过头睁大著眼睛盯著我们看。

「好棒……这是飞机?」

「嗯。」拓也沉稳地答道。

「这是你们两个人做的吗?」佐由理看著我接著问道。

「嗯,从二年级的夏天开始一点一点弄到现在。我们在刚刚那间工厂打工筹措需要的料件,然后也不时请教冈部社长相关的问题。」

「对。」拓也点点头。

「离完成还需要一些时间就是了。」我补充了一句看了就能够了解的事。

佐由理走到方才铺设了机壳的飞机旁,缓缓地伸起了手。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飞机的前一刻,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看我们。

「我可以碰它吗?」

「你放心,那东西不是随便用力碰一下就会坏掉的东西。」拓也答道。

佐由理右手的中指先了掌心一步轻触到飞机的奈米碳纤维机壳。就在这个瞬间四周产生了某种变化,我清楚地感受到了。

佐由理纤细的指尖触碰到飞机的那个瞬间,全身彷佛触电一般轻颤了起来。她吓了一跳随即缩回了手。

「喂!」

————你没事吧?

欲吐出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她的双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确认前一刻窜流全身的冰冷触感。一会儿之后她又靠向了飞机,阖上了双眼将额头贴到了机壳上。我听见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皑然的羽翼旁,身穿白色水手服的佐由理就靠在它的身上。

一旁的我,将这个光景中的飞机与佐由理看成了一体,彷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双生姊妹在此刻重逢一般。她们不发一语地通过心灵交换彼此的意念。那架应该是无机物的飞机此刻彷佛拥有生命的物体。

我不禁愕然。彷佛我们至今费尽苦心制作飞机完全是为了佐由理。是神之所托?或是命运促使我们为她制造这架飞机?种种疑问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带著些许的惧色转头望向拓也。他此刻正按下数据机的开关,用笔记型电脑串连著飞机。我不发一语地拉著他的袖子,让他带著一副狐疑的眼神回头看我。我看他转过了头于是暗示他注意飞机旁的佐由理。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是太棒了……」佐由理喃喃说道:「真的好棒喔。」

那不过是自言自语般的音量,此刻听起来却彷佛近在耳边的呢喃一般清晰。我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细孔似乎在瞬间啪地全部绽开来了。

面对佐由理的言词,我在束缚中的意识仅能回一句谢谢。

我们没办法丢下佐由理去继续铺设机壳的作业,结果那天我们完全没有进度。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三人坐在废车站的月台上,偶尔朝湖水扔几块石头,偶尔望著远方盘据在远方的积乱云而发呆。一会儿之后听到佐由理想尝试钓鱼,我们于是从停机棚中取出了钓竿跟鱼饵,教她如何甩竿。虽然最后一条鱼也没有钓到,不过她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已经可以将鱼竿甩到想要的地方了。」

我们躺在月台上的阴影处抬头仰望著天空。太阳缓缓地朝地平线落下,西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红色的暮景。两道长长的飞机云划过了天际朝著东南方延伸而去。拓也坐在我的身旁看著书,佐由理则脱掉了鞋子坐在水泥月台旁,将双脚深入湖水之中拨弄著涟漪。

「这边真是宽敞,」佐由理开口说道:「也看不到其他人影。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呀?」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说。

「能够简单地用一句话说明吗?」

「简单来说就是偶然了。」

「你们不觉得这个地方好像童话里才会有的场景吗?」

「童话呀……」埋首在书本中的拓也抬起了头。

「嗯,就像是英国或是北欧的童话一般。在森林中漫步之后迷了路,结果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且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是以前妖精居住的地方,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这样啊。」拓也暧昧地点点头。

「迷路之后会怎么样呢?」我问。

「迷路之后就回不去了。」佐由理淡淡地答道:「他会从此在世界上消失,然后就在那个妖精已经离去的妖精之乡,靠著钓鱼跟采集食物度过往后的余生。」

「这样啊。」

「我觉得最后的结局好像有点残酷。」拓也说。

「会吗?」听到拓也的感想,佐由理表现出了些许的不满。「我觉得要是像那样迷失其实是很棒的事呢!」

「要是我们没办法从这里出去那可就麻烦了。」拓也说:「现在这个时节是还好,不过要是冬天可是会被大雪淹没的。到了那时候不但完全动弹不得,就连那间停机棚也会透进冷飕飕的寒风呢!一点都不是人住的地方。」

「好啦,好啦。」佐由理说话时嘟起了嘴。「不需要想得这么现实嘛,人家只是举例而已。」

「是啦。」拓也点点头。

「而且有了飞机不是想飞就能飞出去了吗?」

佐由理彷佛忽然意会到这件事情一般瞪大了眼睛转头问道:

「拓也,飞机什么时候会完成呢?」

「其实我们是打算在这个暑假完成它啦!」我从水泥月台上盘腿坐起了身子答道:「不过照这个进度看来……」

「大概是赶不上了吧?」拓也接过我的话继续说道:「剩下的工作应该还需要不少时间。不过至少今年之内要把它做出来。」

「这样啊……还很久呢……」

此刻天空的那头传来一阵雷声,这声音让我不禁抬头环顾四周。北方天空中那片有如整块鲜奶油的积乱云,不知何时变成了阴沉的深灰色。

那片积乱云漂浮的位置,从视线上看来好似跟那座耸立的高塔重合在一起。它笼罩著高塔下的整遍区域,然后缓缓向东移动。我想此刻那里的人应该正为了雷声大作的暴雨而困扰著吧!

「你们制作这架飞机的目的是要飞到哪里去呢?」佐由理开口问道。

「要飞到那座高塔那里去。」我说。

语毕拓也推了我的肩膀一下。看到他一脸不悦的表情,我才察觉到自己方才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佐由理问话的时机刚好是我看著那座高塔看得入神的时候,加上当下一派轻松的问答,我便不觉自然地脱口而出。尽管我当下便觉得不妙而试图弥补,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塔是联邦国的那座高塔吗?」

佐由理听了瞬间反射式地侧过了身子。

我跟拓也短暂地对望了一眼,这是为了确认彼此想法的动作。然后我们回头看著佐由理,同时对她点头表示肯定。

「那架飞机应该可以在天空飞行超过四十分钟。足够飞到那座塔去了。」拓也说。

「虽然要如何飞越国境是一个问题,不过针对这点我们也有我们的计画。」我接著答腔。

「好厉害……这是真的吗?」

佐由理听了我们的计画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不必要的担心或是说教责备的反应。她不断地叫著「好棒,真是太棒了!」然后像个小孩子一般表现出雀跃不已的一面。这让我们感到松了一口气,并且得以对眼前这个女孩敞开我们的心灵。

「好棒喔!真好,可以去北海道……」

「佐由理要一起去吗?」

「咦?可以吗?」

面对佐由理的反应,我点头表示确定。在我点头的同时,拓也也出声应答。

「真的吗?要!我要去,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佐由理用膝盖爬到了我的面前,撑著地板将腿放到侧边坐了下来。

「太棒了!谢谢你们!」

「不过也许还没到就会掉下来也不一定喔。」拓也说。

「不会的,绝对不会掉下来的!」

「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嘛!」佐由理天真地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一种必然发生的未来一般深植在我的心里。

我们的飞机一定可以到达那座高塔,因为佐由理如此深信著。

「你们答应我好不好?」佐由理说。

「答应你什么?」我问。

「答应我绝对要带我去北海道,好不好?」

「嗯。」我点点头。

「那就这么约好啰。」拓也也开口附和。

「真的喔!一定带我去喔!一定要喔!」佐由理再次徵求我们的允诺。

一旦听到有人如此认真地请托,我于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也觉得这个约定有实现的价值。我于是更想再为她多做些什么。

「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再多做些什么来纪念这个约定吧。」

「纪念?」

「那架飞机还没有命名呢。拓也,你没意见吧?」

「嗯。」拓也点头附和。

「飞机由泽渡来命名。」

「咦?这怎么行?那是你们两个人的飞机呀……」

「要是不让你命名的话,我们搞不好会把这个约定忘掉呢!」拓也半开玩笑半要胁地对佐由理说道。

「咦?不可以!」她听到拓也口中的话反射式地叫道:「可是马上就要人家想名字……」

「不需要现在马上决定呀。」

「等等,让我想一下。嗯……」

佐由理说完便一股脑儿开始思索,然后我们便看到她嘴里念念有词。

「薇拉希拉!」一个从未耳闻的响亮词汇从佐由理口中一跃而出。「这是我之前在书里看过的词汇,指的是『白色的羽翼』。」

「薇拉希拉」,佐由理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汇于是成了我们约定的名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在橙红色的原野中漫步。我们快步沿著山路回到虾夷工厂的时候,天色已经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当我们看见厂房与办公室窗户中的灯火时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跟冈部社长打过招呼后,我们便立刻离开工厂,穿过大川平商街之后回到了津轻滨名车站。我跟拓也在回程月台陪著佐由理搭上前往中小国方向的列车。当她找到位子坐了下来之后便一直透过窗户跟我们挥手直到列车离去。

佐由理的电车走了,我跟拓也方才移动到对向月台,等待著过了一会儿之后才进站列车到站然后上车。

「有邀她一起来真的是太好了。」我开口说道。

拓也听了也摆出一副颇有同感的模样点头表示同意。

车厢天花板上电风扇不问时间流逝地规律旋转,我跟拓也自然地沉默了下来。拓也面对此时彷佛一面镜子一般的玻璃车窗静静地盯著其中的景象。我则带著心满意足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跟佐由理先前提到的童话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总觉得我们三人一起在那个废车站共同享受的悠闲时光,还有此时我跟拓也车厢里这片柔和的静默气息今后会永远持续下去。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有明年,或是更久以后……

原本不过是我个人心中的那份憧憬————那座耸立在云之彼方的高塔————在今天成了对我而言意义重大的约束之地。

「答应我好吗?」

就在我们毫不犹豫地回应她的那个瞬间,我们心中涌出了一股毫不畏惧的力量。

实际上,近在咫尺之间的现实正不停地刻画著历史的延续,世界正在改变。然而此时我跟拓也却依旧径自沉醉在当下车厢内的夜色之中。我们为了彼此坚定的友情而陶醉,专注于凝视我们心中那个佐由理的残影。我们以为当下彼此心中的一切就足以代表整个世界……不,我们只是一厢情愿地衷心期盼当下那些让我们陶醉的事物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全部。

9

美方与联邦国于津轻海峡发生武力冲突

十五日黎明前,美日联军与联邦国之间于停火线(津轻海峡海岸线以北,北纬四十二度以南的中间地带)发生武力冲突。

据美军发言人指出,两军冲突仅属于小规模性的偶发事件,美日联军没有任何伤亡。至于联邦国方面则无法得知确切的死伤者人数。

三千三百名警力戒备以维护联邦国大使馆安全

警政署发言人表示,有鉴于美日联军与联邦国之间的武力冲突,警政署将增派三千三百名员警前往联邦国大使馆戒备,以防止国内恐怖组织的突击行动。

国内的反联邦国恐怖组织,威尔达解放军曾于今年二月联邦国海上巡逻艇入侵领海之后对此事表示强烈不满,并且预告他们将炸掉联邦国大使馆以示抗议。本次美日联军与联邦国间的武力冲突事件,恐将重新挑起威尔达解放军实行该项计画的决心。警方对此将严加戒备。

我从报社的网站上得知了这样的讯息。所谓的津轻海峡指的就是我们昨天从废车站眺望的那片海洋。原来,就在我们离开之后那里发生了战斗,我们当时就身在那片总是聚集了国际焦点的海域附近。近在咫尺的现实真的一直未曾停下脚步地持续刻画著新的历史。然而,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所谓的世界比起实质上的意涵更要来得简单。所谓的世界,就只是一个掌心可以掌握的大小而已(至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是如此)。

放学后,我跟拓也又来到了虾夷工厂上班。我们正在更衣室打算换上工作服,此时佐藤先生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告诉我们今天工厂忽然有了麻烦所以没有工作让我们做了。我们听了于是好心地表示,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都愿意帮忙,然而我们得到的却是「有些事情不能让小孩子知道」这种回应,然后要我们赶快离开。他说完就把我们撵了回去。

「这些人就只有在他们想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使唤的时候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我们来都来了,就这么把我们撵回去是怎样?拓也,你说是吧?」

我在回家的路上开口抱怨著。然而此时拓也却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事情。

「……啊,抱歉,我没有在听。」他意识到我正在对他说话才又回过神。

「你想佐藤先生他们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我说:「我们要不要回到工厂去偷看?」

「不行!绝对不可以回去!」

听到拓也如此强硬的语气,让我被他的气势所吓到了。

「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我以前就觉得那间工厂不像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单纯。」他说话时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不要介入太深比较好。」

10

拓也到我们班上找我是隔了两天之后的事。

自从我们上了三年级之后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没事绝对不会到对方的班上去。一方面放学之后我们都会在一起,另一方面要是我们连在校内都一直腻在一起,那会影响到我们在学校的人际关系。

因为这个缘故,他很少会在午休的时候来到我们班上。

他招呼了我,跟我一起来到了佐由理的座位旁,说有事情要拜托佐由理。

「拜托我?什么事呀?」她开口问道。

「你今天没有社团活动吧?」

「是啊。因为发表会快到了,社员们全都到市立体育馆进行团练去了。」

「那音乐教室就空下来了。泽渡,你有带小提琴来对吧?」

「咦?是有啦。」佐由理从对话中察觉到了拓也的想法。「白川,你不会是想……」

「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什么!」

佐由理差点就叫出声音来,不过因为顾忌到周遭的状况,所以刻意压低了音量。

「我不要……」她喃喃道。

「为什么不要?」

「因为很丢脸呀。」

「不会丢脸啦。」拓也强硬地接著说道。

「为什么你会想听我拉小提琴?我的小提琴没有好到可以拉给人家听的程度啦。」佐由理说。

「想听需要理由吗?而且不听怎么知道没有价值呢?」

拓也谈话时强势的应对手腕让我感到咋舌。要是我也用这种说话方式绝对会变得不三不四。他大概就是凭著这种有点强硬的态度而让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依照他的意思发展吧。

不过我觉得拓也此时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于是试著插嘴缓和一下他此时的态度。

「只要拉一首你最拿手的曲子就好了好不好?就当作你平常练习的时候我们偶然经过不小心听到就好了嘛!」说完我又再补上一句:「没有啦,如果你真的不想拉给我们听的话,我们不会强迫你的。」

「那……如果我真的说什么都不愿意的话,你们会怎么办?」佐由理开口问道。

我看了看拓也。他的表情告诉我,交给我去办。我于是想了一下之后对佐由理说:

「……我们会硬拗吧。」

「真的要拉呀……」

佐由理一脸拿我们没辄的表情,整个人无奈地贴到了桌子上。

「嗯,要拉!放学后我们会到音乐教室等你。」

拓也说话时两边的嘴角微微上扬,表现出些许得逞的喜悦。

他离去时用手肘顶了我一下,小小声地对我说:「合作无间!」

我们推开音乐教室厚重的木制门扉,看到佐由理已经站在里面。她面向我们身体就靠在一架三角钢琴上。

风吹进了大肆敞开的窗户,掀起了窗边白色的窗帘。由于当时佐由理表现得非常害臊,我原以为她会不管热不热都关上音乐教室所有的门窗,就这么闷在里面。看到现在的样子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从门外听不到拉小提琴的人是谁,就算有人听到应该也没关系吧。音乐社的社员似乎在团练以前在这里稍微暖身了一下,教室里的桌子跟椅子全都被推到了其中一个角落集中堆放。我跟拓也则从墙边拉出了两张钢木混制椅子找了适当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说呀,我真的拉得不好喔。」佐由理开口说道。

「没关系啦。我从没亲眼看过人家在我面前拉小提琴呢!根本不会知道你拉得好或不好,所以别介意。」

拓也话中的意涵一点都听不出来是不是有安慰的意思。

「我不是想听专业的小提琴演奏才找你拉给我们听的。」我说:「快点开始吧?」

「嗯,我很紧张呢!」

佐由理看似整个人躲到钢琴的阴影下一般,从琴箱里取出了小提琴,提著琴颈畏畏缩缩地又走了出来。她来到了教室的正中央,将琴谱放到了乐谱架。为了避免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吹翻琴谱,她用乐谱夹夹住了琴谱。夏日的阳光从窗外透进了耀眼的金黄色。佐由理站在背光的方向,落日的余晖从她的身后透了出来。她将脸颊两侧的发丝拨向耳后根的动作犹如烙印在夕阳之中的黑影。

「你要拉什么曲子呢?」拓也问道。

「来自远方的呼唤。」她说:「那个,可以请你们待会听完不要有什么欢呼的动作吗?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紧张。还有也请你们不要拍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的目光尽量不要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了。」拓也看来一副想要开什么玩笑的模样,不过最后还是做罢。

佐由理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终于架起了琴弓。

听完之后,我觉得她的小提琴就跟她本人宣称的一样,并不是特别出色。不过看得出来她十分认真地专注在诠释她所演奏的曲子上,没有一刻出过什么乱子。我跟拓也一样完全不懂音乐,不过我想她这次的演奏一定完全表现出了她的心意。她将自己所有的意识全都投注到了手中传达出来的每一个音符,还有音符之间串连出来的整个旋律上面。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佐由理所拉的曲子是一首单纯的小提琴独奏曲。也许这首曲子本来应该是跟钢琴或是其他乐器合奏的曲子也不一定。不过,在今天这个场合之下当然就只有小提琴的独奏了。毕竟我想听的只是她拉出来的音乐,所以这样刚好。

那是一首旋律非常温和的曲子,一首带有温柔气息且相当大方的乐曲。这首曲子带给我的感受让我不禁联想到天空的颜色。那种感觉有如置身于这个时节蔚蓝的天空之中。空中有低矮的云朵流过,同时抬头似乎可以感受到某种透明的东西正从天空垂了下来一般。

这首曲子后半段大方的气质依旧,而旋律却缓缓地染上了一股哀愁。这时的我则有如置身于斜阳之下。原本透明耀眼的阳光开始缓缓地染上了微微的红晕,并且传达出了一种沉甸甸的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她手上的琴弓刻意地放缓了在琴弦之间游走的脚步,快速拨弄琴弦的力道,带出了乐曲宏亮的桥段。此时窗外洒进室内的金黄色余晖,宛如将这段旋律具像化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彷佛觉得自己跟佐由理的关系十分亲密。小提琴中流泄而出的旋律急速地拉进了我跟她之间心理上的距离。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错觉罢了。不过我却被她寄托在声音具像化的心灵而吸引,挑起了内心激荡的情绪。

这首曲子收尾的方式叫人感到不可思议。它在让人感觉不到著力点的地方忽然划下了休止符。那是一种心中的余韵被弃置不顾的嫌恶感。然而,就在下一秒钟我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样的休止符。我想这种缺乏著力点的感受就好似佐由理这样的女孩,她就彷佛这首曲子的结尾一般,缺少了某种重量感,宛如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如梦似幻的女生……

在佐由理演奏结束之后我们于是结伴一起离开学校。我们锁上了音乐教室之后通过没有半个人影的走廊,在老师办公室将钥匙挂回钥匙柜中。在校舍出入口换过鞋子之后我们走出操场离开校门。我们在车站中的去程月台搭上了回家的电车。

上车前我一如往常地朝北方高耸的巨塔望去。位于联邦国的那座高塔时而看起来就像来到了不远处一般巨大。今天就是如此。它彷佛下一秒钟就会在我们头上倒下来一般。

回家的路上,即使在经过了中小国车站,佐由理下车之后,我的心中依旧回荡著她方才所演奏的曲子。在我的脑中,佐由理不时慌慌张张地边回头边走在我们的面前。她前一刻跟我们对坐时,那一双小巧的膝关节也令我印象深刻。我彷佛回到了她在音乐教室用下颚跟肩膀夹著小提琴,弹奏著乐曲的那一刻。

这天夜晚其实相当炎热,不过我却得以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气氛之中深深地睡去。

11

东北地区的暑假很短,相对的寒假也长,所以事实上假期并没有特别多或特别少。不过,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吃亏了。

那天的结业式宣告了一个学期的结束,还有短暂暑假的开始。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三人在离开学校之后便一同穿著制服便来到那座废车站。那是个天气炎热,却不乏凉风吹抚的好天气。

我们所处的这片草地散发出了一股闷热的湿气,不过还是会有风吹过,驱散空气中的热度。

在这样的艳阳之下,一旦眯起了眼睛,空气就彷佛一片透镜一般改变了世界的形貌。

不知何时开始,佐由理自然地会在放学的时候等著我跟拓也一起回家。我们常常也会先到废车站嬉戏一番再掉头回去。这样的发展让我觉得是很正常而合理的事。

飞机的制作工程比起预想中要来得顺利。宫川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具二手的超导马达,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帮我们购得。因此必备的料件全都凑齐,我们的心情也随之亢奋了起来。我们每天投入在飞机制作工程之中,直到天色昏暗才赶著下山。变形机翼制作已经结束,飞机的外观几乎快要成形,剩下的工作只有细部机体平衡方面的问题了。此时我跟拓也早早便急著著手讨论完工后的试航计画。要是顺利的话,搞不好在暑假结束前就可以实际让飞机起飞也说不定。

「结构化奈米碳纤维机壳不会反射雷达波吧?所以就算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也不会出问题不是吗?」我窥伺著拓也置在大腿上的笔记型电脑开口说道。

他那台十一吋大的液晶萤幕中显示著网路上抓下来的北海道南部地图。图中的细节非常详尽,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这张地图的。当滑鼠点击地图上的一角,画面便会切换到该地区的等高线3D显示图。

「是这么说没错啦。」拓也说:「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的飞机真的具有美军幽灵式轰炸机那种隐密性呀。再说,我们可是要飞越停火线呢!就算我们采用了奈米碳纤维机壳也会被联邦国部队发现的。其实搞不好一个闪失,在我们飞越停火线之前就已经被美军逮到。」

佐由理靠在停机棚的墙边,沐浴在阳光下翻著她的书。她刚开始都在我跟拓也的旁边听著我们的谈话,不过似乎完全无法搞懂我们谈话中的内容,于是早早就放弃窝到另外一边去了。

我跟拓也待在大门敞开的停机棚中。风会从门外吹进停机棚内,让我们即使在作业中也能感受到一阵阵的凉风。

「也许真的只能贴著海浪跟地表低空飞行也说不定。只要一大早出发的话,可以隐藏在天色之中,没有办法用肉眼辨认,进入虾夷领地之后再顺著地图上的山间地带飞行就可以了。」我指著3D模拟出来的山脉显示图说道。

「是这么说没错啦。」拓也说:「不过要以这张地图作为航道的参考依据实在让我觉得有些不安。这是有点年代的地图,实际的地形不到当地勘查是没有办法确认的。进入虾夷之后就只能够冒险提高飞行高度了。」

「只要进入虾夷,联邦国的雷达就不会抓到我们了吧?毕竟他们的注意力都会摆在停火线上才对。薇拉希拉是小型的飞机,再加上飞到一定以上的高空,在地上的人眼中不过就是小鸟一般的大小罢了。」

「嗯,大概吧。这么一来,我们就得在进入虾夷的同时更换动力系统了。这趟航程必须高速通过海面,然后进入陆地之后就转换成安静的飞行模式。」

「嗯。」

我们得到了共识,于是又将彼此的注意力移回到了制作工程上面。拓也拿著电脑正在调整飞机的平衡方式,而我则是专注在飞机的基础部分进行多重的焊接工作。拓也快速敲击键盘的喀喀声,在停机棚内细碎地不停地回荡。我的手边则微微地扬起了些许的白烟,还有焊接时的烧灼味。像这般复杂的工作,若是没能完全投入所有的精神专注地进行其实反而会成为一种痛苦。因此当下我得将自己的意识全部都集中在两手交会的空间之中。时间流逝的感觉消失,当我再回过神,将发现到自己手中的进度有如飞也似的。

忽然间有什么异样的感受涌上我的心头。那也许是个不需要意识便可以听到的声音。

外面?

我将焊接工具放下,伸展著身体站了起来,然后缓步地来到了停机棚外。

此时的天空依旧晴朗,彷佛一站在阳光底下皮肤便会让炙热的温度给烫得难以忍受。草皮的绿色此时格外鲜艳,映照在烈日之下更显得耀眼。掠过天际的风带来了远方的浮云,同时也低空吹抚大地,撩起了湖面的水波……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叫人不寒而栗的光景闯入了我的视野。这股寒意蔓延到了全身。

停机棚前方,横跨在三座月台之间的木造陆桥从完工之初便被弃置该处。经年的日晒风吹让陆桥各处因风化而残破不全。

就在陆桥上缺了一面墙的地方,佐由理单手抓著地板破洞的边缘,快要跌下了桥墩。她的下方是一泓湛蓝的湖水,几条铁路在前段部分便深入水中,被整面的湖水给淹没。

「泽渡!」

我连忙朝佐由理那头奔去,连跑带跳地穿过了浅水滩,跑进了车站区内,一边冲刺,一边双眼紧盯著佐由理。

佐由理只手吊在陆桥残破之处,时而因为细小的动静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此刻她支撑著身体重量的那只手不停地打颤。我看到这个光景的同时就知道佐由理碰上了什么意外。那一带的陆桥因为雨水侵蚀而变得脆弱,她大概爬上了陆桥,想从缺了一块的墙边眺望远方的景色,却因而踏破了原本就已经不堪任何重量的地板。

「你等我一下!」

我快速跃上了阶梯,脚边的木板在我跨上去的同时嘎嘎作响。一奔上桥面我便连忙朝佐由理那边冲了过去。

「应、应该没关系吧……这里没有那么高。」她低头带著不安的语气说道。

就在这个瞬间,承受了她整个人重量的那块木板啪地应声折断。

我几乎是赶到那块木板上方看著它断裂。

掉下去了!

佐由理那只失去著力点的右手,那只右手的手腕……我抓住她了!

我整个人趴在地上抓住了佐由理!

我在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犹豫机会的瞬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一个女生的重量跟地板上传来的强烈撞击让我觉得自己的手差一点就要断掉。佐由理很瘦,大概只有四十公斤出头,不过要单手撑住那样的重量依旧十分困难。视线下方是映照著蔚蓝天空的湖水。此刻的我就像是从游泳池的跳水板上探出了半个身子,只留了下半身紧紧扣在跳板上。在映照著天色的湖水之前,佐由理抬头跟我对望。她铁青著脸露出了僵硬的表情。这是当然的。我在她就要掉入水中的瞬间……

(赶上了!)

瞬间这样的实感从手掌传遍了我的全身,身体一下子开始出汗。

被我紧握著手,整个人挂在空中的佐由理将她的视线短暂地映入我的眼中。

她的表情此时缓和了下来,也许该说有些茫然。

「我们……以前也……」她说。

然而此刻的我却无法仔细去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紧张情绪瞬间得以松懈的安适感让我的心思陷入一片恍惚。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太好了,赶上了……我现在就拉你上来……」

话没说完,脚边的木板也啪地一声断裂,让我瞬间失去了平衡。眼前一片晶莹剔透的水面在视野中蔓延开来。下一个瞬间,我便感受到湖水冰凉的触感————我掉到湖里去了。我们坠落水中的冲击扬起了湖底的细沙,视线一片模糊。这让我瞬间陷入了慌乱。然而就在下一秒钟,我的双腿便找到了著力点,让头部得以浮出水面。佐由理跟我几乎同时从湖面探出了头。只要站起身来,其实湖水也不过就淹过了腰际而已。

拓也此刻终于察觉到了这个意外而连忙赶了过来。他小跑步地来到湖岸的岩石区。我环顾四周,发现拓也那边是最容易上岸的地方。于是我跟佐由理便朝著那个方向,在湖水的阻力中缓步前进。

「你们没事吧?」拓也问道。「有没有受伤?」

「没事,只是全身湿透了而已。」佐由理说完转头转头面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藤泽,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

「还好下面是湖水。」

拓也伸出了右手欲将佐由理拉上岸。佐由理于是便伸出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中瞬间闪过恶作剧的坏心眼。不过除此之外,也许也有那么点不想让拓也随便握住佐由理的手吧。我先一步抓住了拓也的右手,然后用力地把他拉下了湖里。

「哇!喂!啊……」

拓也试图维持身体的平衡而在岸边挣扎了一会儿,然而下一秒却还是硬生生地溅起了一阵水花掉进了湖里。

「只有你没有落水怎么够朋友呢?」我嗤嗤地笑著。

「你干什么啦!」

拓也从水中探出头来便一跃压到了我的身上。我整个人又被推入了水里。我踩住湖底,重新浮出水面的同时顺手撩起一片水花朝拓也脸上拨去。

「你害我衣服全都湿透了啦!」

「这样就没有人例外啦!」

「你少啰唆!」

「抱歉,抱歉!」我从前一刻开始便止不住笑意。「谁叫你刚刚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嘛!叫人看了就想把你拉下来。」

「你说什么!」

「不用这么生气嘛!」

「你讲那什么屁话!」

拓也又把我扑倒沉入了水底,而我随即反过来利用水中的浮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拓也却在水中抓住了我的脚,让我大大地栽了一个筋斗然后浮上了水面。

「你不用上岸了啦!泽渡,我们走!」

拓也说完便朝向岸边移动。佐由理不知何时也开始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喂,拓也,等一下啦!泽渡,你也帮我说些什么消消他的火气嘛!」

「抱歉,白川……」佐由理闭上了嘴却依然闷著声止不住笑意。

「泽渡,怎么了?」拓也看到了佐由理的表情开口问道。

「看到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互动,让我觉得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为什么?」我跟拓也反射式地同声问道。

幸好今天是个大晴天,夏至的高温就像暖炉一般烘烤著大地。我们三人穿著衣服横躺在废车站的月台上,盼乾热的水泥地板能早一步烘乾湿透的衣服。我们就这样偶尔翻翻身,昏沉沉地度过两个小时的午睡时间。而衣服也就这么顺著我们的意思让太阳烤乾了。

日暮低垂,我们从月台上往天边望去。夕阳的颜色彷佛烧灼中的烈焰一般火红。面向阳光靠在柱子上的佐由理,她脚上的皮鞋正反射著夕阳的余晖而显得耀眼。

「我看到你挂在天桥上的时候真的快吓死了。」我说。

「我知道那座陆桥很破,也很危险……不过我就是想到上面散散步,转换一下心情。」佐由理答道。

「抱歉,让你一个人在那边无聊。」拓也露出了一脸愧疚的表情插了话。「我们不应该一直都只顾著忙我们的东西,把你放在一边不管。」

「不是啦,我不是要怪你们。没关系啦。」佐由理听了连忙摇头。「我想从高处看这片风景。还有,我想仔细地看看远方的那座高塔……」

「嗯。」拓也点点头。

「从这个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座塔呢!它从这个角度不只看起来清楚,甚至显得非常漂亮。我好像是被迷住了一样,就这么坐在天桥地板上的破洞旁发呆。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地板承受不住重力才断掉的吧。」

佐由理虽然试图以客观的方式解释,不过搞不好她也有意图要藉此撇开自己很胖的可能性。

不过其实佐由理是个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纤瘦的典型。甚至多数人都会觉得她应该要再丰腴一点会比较好。方才我抓住她的时候,那种手腕一捏就碎的触感让我难以忘怀。

我坐起了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佐由理。

她伸直了双腿,将手放在膝盖上贴地坐著。那双脱掉鞋袜的脚掌赤裸裸地呈现在红色的夕阳下。她的腿非常纤细,诱人的曲线让我在察觉到的那一刻心脏猛力地抽动了一下。我不禁窥伺起了她的小腿以及裙襬下曲线美丽的大腿。

此时她正茫然地呆望著自己的脚尖,然后没有特别意图地只是用她的食指轻触著脚掌上的大拇指。一只瓢虫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佐由理身上飞飞停停,它此刻飞到了佐由理的手指上,然后缓缓在佐由理的指尖游走。佐由理似乎不想吓走那只瓢虫,于是整个人安静地一动也不动。

「我呀,刚刚那个瞬间作了一场梦……」

「梦?」我问。「什么样的梦?」

「嗯,忘记了。不过应该是跟那座高塔有关的梦。」

「那座高塔看起来就像是假的一样……」拓也语中带著感叹。「联邦国真是太厉害了。」

我将视线移到了高塔下的天空,从塔底缓缓往顶端延伸。

「好像那座塔的顶端连到了别的世界一样。」

塔顶总是消失在大气层中模糊地看不清楚实际的模样。无论天气好坏,从没有人看过高塔的顶端长什么样子。塔顶就是高得让人无法用肉眼加以掌握。

此时天空传来一阵飞机掠过的的声音。

佐由理的指尖依旧可以看见那只瓢虫的身影。它停在佐由理食指跟手掌的交界处,彷佛成了佐由理戒指上的一颗宝石。

它飞走了。

一直不打算吓跑它的佐由理,此刻看它飞走之后,口中不禁露出了叹息。她转过身,将手放到水泥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今天的夕阳好像特别长久呢……」

好像真的是这样。

从前一刻起就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阳光渐渐转变成红色,太阳却长时间地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沉下去。

「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是黄昏似的。」我说。

佐由理听到转过头来看著我。

我在这片艳红色的夕照之中,与佐由理四目相望。

就在这个时候时间停下了脚步……

我的意识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转瞬之间的虚幻梦境,我变成了佐由理。当时的她正坐在天桥断面残破的地板边缘眺望著远方的高塔。此时从塔的方向吹来了一阵风,风拂过湖水的表面,在湖面上激起一波波的涟漪。

下一刻的天空在大片的颜料渲染之下换了一张布景。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张老旧的照片褪去了鲜明的色彩。耳中忽然传来尖锐的引擎声。几道不祥的飞机云划过了高空。

世界整个颠倒了过来。

上下对调,左右反转,近在咫尺的物体跑到了远方;也许颠倒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

忽然之间,塔的周围迸出了烟火一般的小火光,存在这个身体中的另外一个女生意识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战斗的火光。

是战争。

在塔的周围发生了战争。

我只是纯粹地望向那座耸立于北方的高塔,心中并没有浮现任何特别的感慨。因为我处在梦中,无法随心所欲地思考。

然后事情发生了。塔的底部出现了闪光。那是比起相机的镁光灯要刺眼数十倍的闪光。

视线一片空白。

接著,塔的根部出现了强烈的爆炸。以那阵光芒为中心,不祥的红光呈现放射状地向外渲染开来。整个天空红成了一片;由白色闪光外缘的澄红色到头顶上的鲜红色,再向外扩散成了带黑的暗红色。

整座高塔在闪光中逐渐崩塌,然后缓缓地整个垮了下来。在高塔坍塌的过程中四处可以看见附著其上的火舌。

一切都在崩坏,一切都在消失。我当下便了解到了自己正在目睹这个世界的末日。这片红色的末日光景就像油漆一般鲜艳,深刻地撼动了我的心灵。

大气一阵强烈的震荡。塔底爆炸时强烈的风压席卷而来。一股炙热的气息覆盖了我的全身。发丝在强风中摆荡,衣服也让风压恣意拉扯,彷佛整个人下一刻便要让这阵暴风给卷走。陆桥在强风中摇晃,桥上的每一个接缝在风中发出了哀鸣。

陆桥颓倾,坦露在空中的桥面被强风应声吹断。

坐在该处的佐由理忽然失去了著力点,从桥上摔了下去。我的意识跟著佐由理一同坠落。这样啊……那座支撑著天空的高塔崩毁之后,天空就会塌下来了。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我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不停地下坠……

现实中延续了梦里那种下坠的错觉,让我在忽然间惊醒。我环顾了四周,确认自己处在废车站的月台上,正跟著拓也还有佐由理一同望著远方的夕阳。

我彷佛做了一场梦。

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我将这种异样的感觉脱出说出。

「什么样的梦?」佐由理听了于是开口问道。

「忘记了……」我想不起来。

「今天的黄昏好像会一直延续下去呢……」

我再度想起那天梦中的光景,已经距离当时相隔了数年的时间。我已经失去了许多东西,一切都不复存在。我总是在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的时候才察觉到那些事情的重要性。

我们三人在衣服跟鞋子全都乾了之后,依旧沉醉在那天漫长的落日余晖。我们似乎觉得这天的夕阳会永远延续下去。

地平线彼方的太阳尽管移动缓慢,却与我们的期望背道而驰,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西边的天空。我们的视线追著太阳最后的一角消失在这片天空下,只留下欲走还留的暧昧光线徘徊在地平线上方迟迟不忍离去。

夜幕低垂,我跟拓也环顾著周遭的景物同时站了起来。然而此时的佐由理却依然双手环抱著膝盖坐在原地。她说她不想回去。

「现在可是暑假呢!」拓也听了之后安慰道:「在夏天结束之前,这片天空永远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我们明天再来吧?后天也可以,什么时候想来我们都可以过来。然后我们每天都可以过著像今天一样的生活。」

佐由理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彷佛天上的浮云改变了形状一般展露了笑容。

那真的是炎炎夏日中非常特别的一个回忆。

时至今日,我心中最为纯真的那个自己依旧无法挣脱那个回忆,完全成为它的俘虏。

从这天起,佐由理便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12

暑假开始,我跟拓也每天早上都在虾夷工厂打工,然后整个下午都待在废车站制作薇拉希拉。

结业式那天,佐由理在这边跟我们说她每天都要来玩,结果却在分开之后完全失去了踪影。我感到些许的寂寞,偶尔也歪著头思考著其中的原委,然而眼前这架快要迈入试飞阶段的飞机即将完工,我于是终日埋首作业没有深入去想。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我心中反覆地回荡著这样的意念。马上就可以在天空中遨翔,然后飞向那个我们向往的地方……

我们三人的约定之地。

佐由理说她也想去联邦国的那座高塔看看。她一听到我们肯定的回覆,便圆睁著那双原本就水亮的大眼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可以答应我吗?一定要带我去喔!」她带著恳切的语气数度地重复这样的要求。而我们别说是答应她,这个约定甚至马上就可以实现了。脑中满是这样的意念,于是将此刻身边少了佐由理的那份落寞与疑问自然地拋到了脑后。

拓也花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全心投入了系统平衡的数据架构工作。过程中不时看见他遇到了几个复杂的部分而停下来思考。负责串联各项机具之间的程式是由我们分头开发。不过这个部分工程不是我能够负荷的水平,于是我便抽手将这方面全权交给拓也处理,自己则专注于应付硬体部分的工程。

八月六日是返校日,佐由理这天也没到学校来。

「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吧?」拓也喃喃说道。

我听了之后想起她身体其实相当虚弱的事实。

「是不是因为那天掉到湖里面的关系呀?」

我想起了结业式那天的我们在山坡上发生的事情,于是开口说道:

「因为掉到湖里而使得身体出了状况……」

「也许是喔……」拓也吸了一口菸,同时皱起了眉头。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们又全心投入了飞机的制作工作。飞机制作的进度进行得相当顺利,然而却没来得及赶在暑假前完工。佐由理依旧不见踪影。

八月十三日,新学期的开始。在开学典礼的集会中我们依旧没有看到佐由理出席。之后班会的时间佐由理也没有到场。这让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们班上的级任导师是一位姓佐佐木的女老师。她站在讲台上甚至没开口对学生打过任何的招呼,便直接告诉大家有件重要的事情宣布。

「班上的泽渡佐由理同学因为家中发生了紧急事故,于是在暑假便转学离开了。」她带著有些严谨的口吻传达了这件事。我甚至可以从她的表情中读出她不善于讲述这类状况而感到些许不快的情绪。

教室里一片哗然。

面对佐佐木老师口中突如其来的言词,我没能即时领会其中的意涵。然而就在下一刻,我因为这个冲击性的发言而心中有如刮起一阵狂风一般陷入了紊乱。相对于内心的震荡,我的外表却只是低著头一阵茫然地呆望著桌上的铅笔盒而说不出话。铅笔盒在我的意识之中飘向了远处。视线中的一切失去了它应有的形貌,在我脑海中呈现一片扭曲的影像。

我闭上眼,同时不觉紧扣住了自己的眉间,双手不知所措地按在两旁的太阳穴上。「冷静一点!」我在心中默念。然而另一个声音见状却随即大声斥责道:「冷静什么呀!混蛋!」

「转学?」

嘴边下意识地吐出了低语。这对我而言是极度非现实的词汇。

怎么会这样……

这天学校只是交代了许多复杂的联络事项,然后收集了学生们的暑假作业后便让学生离开了学校。我旋即来到拓也的班上揪住了拓也。

「怎么会这样!」他说:「什么家里的变故?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转学的地点呢?」

「不知道,老师没说。」

「去问。」他拉著我朝向导师办公室快步走去。

拓也扭开导师办公室木质门扉的力道不小。看来他似乎相当气愤。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般愤怒的表情。我们直接来到了佐佐木老师的办公桌前,劈头便问起佐由理转学的事情。

「请您告诉我佐由理转学的理由!」

「白川同学……」

老师被拓也紧绷的表情吓了一跳。她随后表现出了在班上宣布这件事情时的困惑神情答道:

「她的双亲除了家中的变故之外什么也没说……」

「家中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拓也没有停止提问。「本人什么也没说就连忙转学绝对不是普通的事情!」

「学校这边没有办法这么深刻地介入人家的家庭问题。白川同学……」

「那请您告诉我她转学的地点!」

佐佐木老师被问得有些狼狈。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转学也要办手续呀!没有转入学校的学籍,怎么可能从这间学校转学离开呢?」

「是啊。」佐佐木老师听了拓也的话附和道:「理论上是如此,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泽渡同学就这样转学出去了。这种状况让相关职务的老师也相当困扰。总之校方完全没有办法得知泽渡同学转学的地点。」

「怎么会这样……」我低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拓也语带愤怒地说道。

我们走出导师办公室,耳边又传来了拓也的抱怨。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截至前一刻为止思绪全部呈现一片浑沌的我,此刻也觉得这件事情相当诡异。我忽然想到,在上学期初发下来的班级名册我一直放在书包里面。那张名册上面有记载佐由理家的地址。

我从书包里面翻出了那张皱皱的名册。

「拓也,我们到泽渡家去找她!」

我跟拓也搭上电车来到了中小国车站。

拓也拿出了笔记型电脑,藉由网路查出了佐由理的地址,以及如何前往该处的地图。她家位在车站附近的县道旁,非常容易找。

我们没有多费功夫便来到这间庭院宽广的大宅前面。她家的土地有著对门及左右邻舍的两倍之大。庭院外侧围著高高的围墙,透过围墙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松树。这是一间一层楼高的和式透天建筑。尽管外表看得出来年代久远,这栋建筑却也同时表现出坚实的印象而显得大方庄重。我们踏进了庭院,按下了玄关前的门铃。随著房里传来微微的脚步声,一位女性看起来像是佐由理的母亲从房里走了出来。玄关也同样显得十分宽敞。佐由理跟母亲长得不像。

当她听到我们是佐由理的朋友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两位是佐由理的朋友?」

她的语气似乎表示眼前的状况让她感到相当意外。这让我感到些许的不快。我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也许只是单纯地无法表现出这样的情绪。

「是的,我们是佐由理的朋友。」我留意地表现出了礼貌的态度开口答道。

「我们来跟佐由理打招呼。」拓也接著开口。

佐由理的母亲脸上浮现出了佐佐木老师前一刻表现出来的困惑情绪。她告诉我们佐由理已经搬到远方的住处去了。

「这件事是忽然决定的。」她说:「佐由理暑假的时候就已经住到那里去了……没有事先跟朋友们打过招呼真的很不好意思。」

佐由理的母亲表现出一副疏离的态度。面对两个男生忽然前来探望自己的女儿,这种反应也许看来理所当然,而我却不这么觉得。

我请伯母告诉我佐由理移住的地点以及转入学校的名称。

她沉默了。

下一刻我们从她口中得到了不方便透露佐由理去处的答案。

因为特殊原因……

(究竟是什么特殊原因?)

我忽然间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一把抓住佐由理的母亲。然而我强忍住这样的意念,却依旧因为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而开口提出了愚昧的问题。

「您说的特殊原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想当然尔,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佐由理必须要在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完也许觉得这样的态度有欠礼数,于是稍微缓和了言词以柔软的身段接著说道:

「真的很抱歉,这件事情说起来非常复杂,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来的。她必须要跟过去的环境还有人际关系暂时隔离开来。虽然对你们这些朋友很不好意思,不过希望你们能够体谅。」

「冒昧请问,这是泽渡同学自己的意思吗?」拓也提出了尖锐的质疑。

「这个……是的,是那孩子自己的意思。」

她的答案明显透露出了令人起疑的不安。我跟拓也此时都心中有著一股想要继续追问的意念梗在喉咙里面说不出口。我们沉默了。这一阵沉默的态度之中带著我们心中强烈的攻击性。这种应对方式我跟拓也同样拿手。

「两位同学……」

佐由理的母亲终于屈服了。

「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有机会我会请佐由理日后回来探望你们的。」

这样的答案依旧无法打消我们心中的不满,然而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能再做什么了。我跟拓也于是就这么告别了佐由理的母亲。回到车站前的路上,我跟拓也彼此闷闷地没有说话。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疑问。我不一会儿便找出了这灵光一闪的疑问究竟来自于何处。佐由理的母亲说她「有机会」会请佐由理日后回来探望我们。

也许这只是一时措辞的问题。不过,从这个地方看来,佐由理的母亲可能也没有办法轻易地见到佐由理。

有机会?

佐由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带著半分逃避现实的想法躲进了废车站的停机棚。一阵短暂的沉默环绕在我们身边。为了挥别这种沉默的气氛,我们不情不愿地开始将注意力转到飞机的制作工程上。

拓也敲击键盘的节奏显得比以往迟钝,我手中用以固定传动皮带的工具此时也显得格外钝重。不一会儿,我们便完全失去了干劲,像是雨天洗好的衣服一样整个人晾在飞机的机体上。

「所谓的特殊原因究竟是怎么回事啦……」我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在自言自语之后我便开始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怎么想也都只想得出午间播放的肥皂剧里才看得到的荒诞内容。

飞机的那端传来拓也说话的声音。

「看来不像是债务方面的问题,她们家看起来在金钱方面有相当的余裕。我刚开始觉得可能单纯只是父母之间离异的关系……」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必要隐瞒泽渡去向的理由了……」

我不禁陷入了沉默。拓也也跟著不发一语。

这阵静默的气氛之中,我跟拓也脑中纷纷回荡著各种没有实际根据的揣测。线索少得可怜。无论我们怎么想都得不到让我们满意的答案。我们尽管明白怎么想都是徒劳无功,却也不能停止思考这件事情相关的可能性。所有的思绪只留下不祥的预感确实成为脑中的沉积。

此时拓也忽然开口说道:

「无论这件事情到底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对泽渡来说都是相当突然的事情。我们之所以没有办法保持沉默是因为这很可能不是泽渡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断言?」

「这边……你过来看这里。」

我绕过飞机来到拓也深处的位置。他的视线停留在墙壁的一角。

佐由理的小提琴琴箱就竖立在墙角。暑假开始的那天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佐由理说小提琴很重,嫌累而没有带回去。

「从她把小提琴放在这里看来,她暑假中还有打算要过来这边的。」

这样啊……不过这也许不能说是多么可靠的线索。我想,放著没有带走的小提琴,说不定只是因为佐由理离开这里前往某处是基于急迫或难以抵抗的原因。

我们整天没有任何的进度,只是带著忧郁的情绪就这么离开了废车站。

这般阴郁的气氛持续了整整三天。

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这般长期的低落情绪。所有的事情都太过于暧昧,才会让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进展。我想把一切事情都弄个水落石出。

「我们再去泽渡家一次吧。」我对拓也说。

「也是……如果我们不死心地多去几次,也许能够得到什么新的讯息也不一定。」

「那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我们跟之前一样搭车来到了中小国车站,经由县道前往佐由理家。

然而眼前的光景让我跟拓也同时停下了脚步。短暂地数十秒间我跟拓也整个人呆然伫立在原地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佐由理家已然变成一片什么也没有的空地。

我跟拓也窝在废车站的停机棚内,连灯也没开。此时我们之间沉默跟前几天前的氛围截然不同。

佐由理完全失去了踪影。

我想她并不是去了哪里,而是在某种强大的压力之下而被掳走。

「太没有道理了!」我的心中不停地回荡著这样的感想,同时将蓄积于体内的那股怒气全部指向佐由理被拐走的这个假设状况。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会让自己身体跟脑袋全都处在无意义的亢奋状态。在难以遏止的愤怒之中我终于竭尽气力,使得整个人坠入了一种怅然若失的忧郁情绪。然而这种惆怅又在下一刻唤醒了心中难以平复的怒气,于是周而复始,我就这么陷入了有如遭到拷问一般永无止尽的煎熬之中。

会有这种状况是因为我的情绪没有抒发的管道。

我找不到任何具体的对象发泄我的怒气,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因为负面的情绪无法得到宣泄,致使我今后亦将随时随地被这种负面情绪束缚。

拓也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两眼直视地瞪著眼前的墙板,而我则是绕行著尚未完工的薇拉希拉漫无目的地走著。我一直走到脚酸,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恰巧是佐由理初次见到薇拉希拉时,将额头贴在机壳上的位置。

我偶然地来到了佐由理当时伫足的场所,并且伸手将手掌贴到了当时与佐由理的额头接触的那个区块。

泽渡……

你走了,那薇拉希拉怎么办?

我们不是约好要搭著薇拉希拉一起飞翔的吗?

你丢下你的薇拉希拉一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我在心中喃喃叨念著,然后对于自己脑中不禁浮现出来的词汇感到讶异————泽渡的薇拉希拉。我制作这架飞机的目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女生?我一直怀抱著跟她之间的那个约定而制作这架飞机。守护这个约定对我而言一直都是如此自然且明确的事,让我完全不曾发现自己制作飞机的目的产生了任何不一样的变化。

由于佐由理失去了踪影,让今天的我变得怅然若失————我察觉到自己对薇拉希拉的热情大幅度地衰退。此刻的我,感觉就好像拼了命地追逐什么无法挽回的事物,却怎么也得不到结果,因而心生一股焦躁的情绪。

薇拉希拉还差一个礼拜的工程进度便可以完工。我跟拓也隔天也一如往常地在放学后搭乘津轻线铁路来到废车站,继续最后收尾的工作。然而,不同于初期工程中的现象是,我们始终无法摆脱阴郁的情绪,而这天也完全没有进展。

再隔了一天放学之后,拓也没有过来。我在南蓬田车站的月台处等他。列车已然进站,而我却始终不见他的人影,于是我只好先上车。毕竟我们遇到了许多棘手的问题,另外也有可能是他感冒了吧。

我一个人孤单地开始薇拉希拉的制作工作。到了这个阶段我跟拓也的工程几乎是完全分开来的,一个人做也没什么问题。然而我坚持下去的意念却在途中便消耗殆尽,于是我最后还是放弃,到日落为止的时间全都在湖边丢石头度过。

又隔了一天,拓也按时来到了南蓬田车站,他似乎没有意思要对昨天「缺席」作出说明。

隔第三天,拓也又没有按时出现。

第四天,换我没有去了。

什么也没说便对拓也爽约的事情让我觉得愧疚,于是隔天我便小心翼翼地不要在学校跟拓也遇上。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拓也第一次什么也没说便没到南蓬田车站的乘车月台来,我虽然胡乱帮他编了藉口,但其实我相当失望。我今天去了废车站,也没看到拓也昨天来过的迹象。我们有一本记录工程进度的笔记本,当中并没有留下拓也昨天的笔迹。

空荡荡的停机棚内,我的叹息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中显得特别清晰。我累了,深深察觉到自己身心俱疲。我想休息。这样的想法是几年来从未在我的脑中浮现过。我在认识拓也之前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对于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这种事从未有过半分怀疑。然而,今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孤独却变成了如此难以忍受的煎熬。

接连的两天我都没有去废车站。尽管我打算要是在南蓬田月台上遇到拓也就改变行程,开始「上工」。不过我却没有看到他。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偶尔会到废车站去,也相对地也休息了几天。就算去了,顶多也是一整天茫然发呆度日。

到了文化祭的准备期间校内总是充满忙碌的人群。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学校的文化祭比起他所学校都要来得早些。这么说起来,我跟拓也一起在没有申请的情况下擅自策划遥控飞机的试飞活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心中浮现出了一股既怀念又感伤的情绪。

那天我因为弓道社的学弟妹来找我商量文化祭的活动策划工作而迟了点回家,距离前一次搭乘社团活动电车回家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尽管时间不对,不过「习惯」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我来到月台上固定的那个位置等待著去程电车进站。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我于是不禁回头。

我在转头之前便知道那个人就是拓也。然而他的身边却跟著一个可爱的女生让我瞬间感到有些畏缩。那是他竞速滑冰社的学妹,松浦可奈。现在还是炎热的夏末时节,松浦可奈却紧紧地黏在拓也身上。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们只是同社的学长跟学妹偶然在放学的时候碰到而已。

「你这是什么德行呀?」

我劈头就对拓也说了这么一句话。尽管我自己没有察觉,不过我当下的表情似乎相当严肃。而这个表情似乎吓到了松浦可奈。

「什么叫『什么德行』?」拓也想也不想地将这个质问丢回到我的脸上。

「拓也,你……」

我的声音带著些许的颤抖。我想问他自己对佐由理的感情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当作从没有发生过,然而话到了口边却又吞了回去。这种事情不能让一旁的松浦听到。

「那件事情不管我们怎么做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刻意避开了敏感的字眼开口说道:「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不是?我们难道要永远惦记著那件事,永远把自己囚禁在那个回忆里吗?」

「那薇拉希拉怎么办?」

「那东西……」拓也的声音瞬间变得软弱。「那东西……我已经不想管了。我已经没有干劲了。剩下的就你自己一个人搞定吧。」

「你是认真的吗?不要这样……拜托你不要就这么放弃!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到那里去的吗?」

「我已经累了……」

我切实地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他已身心俱疲。说实话,这种疲惫的感受我不是不能体会。

「不管我们怎么做,这件事情也许注定是要变成这样的。也许这正好就是我们该要抽手的时候了……」

「拓也!」我怒斥道:「你这是酸葡萄心理!」

「就算真是如此这样那又怎样。」

「这不像你呀!这不是你一贯处事的方式吧!你不是这种人!拜托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你又知道了!」他口中吐出了陈腐的台词。这样的说词比起三流的连续剧都要来得差劲……

「真扫兴。我去别的车厢,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他说著便转身拉起了一旁的松浦,朝隔壁车厢停靠的位置走去。我对拓也的态度感到愤怒,这股愤怒几乎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绪,而让我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们离去。其间松浦多次因为在意而频频回头,不过拓也却始终不肯转身再面对我。

终于等到列车进站的时刻。列车行驶间,我只要一想到那家伙就坐在隔壁车厢,便生气得静不下心来。我原本并没有抖脚的习惯,然而此时我的膝盖却下意识地一直抖动。

我当下因为情绪被拓也惹得气愤难消,没有心情再绕到废车站去,直接在三厩站下车回家去了。

隔天我整理过了自己的心情,放学后来到了废车站。我想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对拓也的态度产生了反感。在遇见拓也之前我一向都是独力完成所有事情,既然那家伙已经放弃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把这东西完成给他看!

我带著这样的想法来到了停机棚,却因为空旷的室内著实地将我每一个孤独的动作以回音传送到了我的脑中,深深地打击了我的意志。

我试图振作因孤寂而被蚀去的执念,拼命地挥动手中的工具。然而,那具拓也爱用的机械键盘直到日前依旧从不远出传来喀喀的敲击声,还有他笔记型电脑中硬碟读取时高速运转所发出的声音,如今都已经不在耳边。这对我的心灵造成的伤害,远比想像中要来得深刻。

一阵空虚感忽然向我袭来。

我失去了干劲,手中的工具不经意地从手中滑落。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金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已经没有朋友可以跟我分享成功时的喜悦了。那个总是会不停地称赞我的女生,如今也已经失去了踪影。

我从铝梯上一阶一阶地爬了下来,整个人环抱著膝盖蹲在地上。永远都会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无论是飞机完工的时候、起飞的时候,甚至是到达那座高塔的时候……

这么一来一切就会变得没意思了吧?

此时的我彷佛拧乾的毛巾,体内仅存的活力正一点一滴地被榨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做事了。

「佐由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在心底喃喃地抱怨道:「你是如此重要。正因为你是那么重要,所以我们才将一切都交给了你。然而,你消失之后齿轮也就不再转动了……」

不行了。

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制作这架飞机了。

过去支撑著我们不断地朝向前方迈进的那股推力,此时已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举起身上的工具携行袋使劲往远方扔了出去。

(够了。)

拓也早就这么说过。他的判断总是比我来得早了一步。就是这么回事。拓也说得对,已经玩完了。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走出停机棚,将左右敞开的大门关上。我将锁炼紧紧缠绕在大门门把上,让它再也无法开启。除此之外,我又上了三道大锁把这间停机棚永远地封起来。

我从后门回到了停机棚内拿回了书包。墙壁四处回传了我每一个步伐跨出来的声音,让我不禁感到一阵焦虑。

我来到变电箱前关掉了总开关。啪地一声,所有的电灯全都灭了。在这个呈现一片死寂的空间中,薇拉希拉好像博物馆里的骨架模型,完全失去了真实感。

我从后门走出了停机棚,上锁,将钥匙埋到地底下,然后带著蹒跚的脚步沿著山路走下这座小丘。行李十分沉重,这种感受是两年来从废车站返家的过程中第一次出现。面对这样的自己,我不禁在心里对自己开口说道:

「喂,这可是下坡呢!居然连这点行李都嫌重!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来到森林的入口,回头是让锁炼一道道缠在门把上的停机棚大门。它就这么静静地蹲在远处的草原上,看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在停机棚的延伸处,那座高塔耸立在遥远的天边,依旧美丽如昔。一如往常,我此刻依旧觉得听得见那座高塔的呼唤。然而此刻高塔的叫唤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与以往截然不同感触。我转身背过高塔,此时我的心中彷佛受到高塔对我一阵严厉的斥责。它依旧让我如此著迷,依旧在等待我的造访。然而,此时的我却几乎溺毙在泪眼盈眶、自怜自哀的情绪中,只是咬牙切齿地将内心的愤怒与厌恶感指向这个懦弱的自己。

不要再呼唤我!

不要再引诱我!

不要再让我如此著迷了……

我试图振作,让自己能够坚强地跨出回程的脚步,却在探出第一步的同时便耐不住心中的落寞,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我彷佛感受到那座高塔沿著天空的弧线整个压到了我的头上。我对此感到愧疚。过去我花上了几年的时间,赌上性命的渴望,如今我将要把它当作从没有发生过。甚至是与佐由理言犹在耳的那个约定,也将随著我的离开而一切烟消云散……

「不要再看著我了!」我对著身后那座高塔怒斥道。

我此刻只想到一个看不见那座高塔的地方去。

这当然是生平第一次出现在我脑中的想法。我不禁觉得,也许这种想法其实在我的心中此刻正不断地膨胀,正逐渐蔓延到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座高塔了,我已不堪负荷。每当看见那座高塔,我只会想起那架完工之际便被弃置不顾的飞机残影,还有时常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佐由理。我再也不要接近那座高塔……

我想离开这里。

我忽然忆起佐由理似乎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原来如此,她就是因为这个念头而去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就在这个想法浮现的同时,我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于是忽然充满了现实感。

我回到家,认真地思考方才浮现于脑中的意图。明年的春天就是一个不能错失的转捩点。我于是专心地将投入于升学考试导览,还有网路上的应试资讯网站。我于是得知了东京有间以升学率闻名的私立高中,该校对于偏远地区的录取者有优厚的待遇。虽然这间学校不容易考取,不过从现在开始认真念书的话也许可以考得上。

我花了几天说服爸妈,终于得到了他们的许可。如果要到东京念一间好的大学,那么与其去报名偏远地区情资缺乏的补习班,倒不如到东京去选一所辅导应试经验丰富的学校要来得有效率。他们接受了我这样的说词。

从这一刻起,我便为了追上我至今在学业方面落后的进度,开始一股脑儿地全心投入准备考试。虽然我将埋头于无聊的死背工作,不过只要设定了目标,规划好了进度,然后朝著目标扎实地前进,这样的做事方式对我并不会造成困扰。我只要无时无刻都坐在书桌前背诵那些代数的公式还有助动词的用法,我就不会再想起佐由理跟那座塔的事了。这样正好。

我在学校偶尔会在走廊上碰到拓也。然而我们彼此面对对方都有愧疚,觉得对不起对方,所以我们再也不会跟对方打招呼。这样的关系在幼稚的小孩子们眼里叫作「绝交」。比较起之前我们每天腻在一起的状况,这样的改变真的很难叫人接受。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像纠结在一起一般难受。不过我有我现在该做的事,我希望能够尽量避开一些会让我分心的事情。

时间就这么匆促地流逝,第二学期过去之后又来到了寒假。在我一心一意地专注于准备考试的时候,第三学期也在转眼间结束。

我在险些落榜的情况下考上了我理想中的那间学校。

我不知道拓也升学方面的规划,也没有听说相关的结果。当然我也尽量地不去过问这些事。

说实话,我对于佐由理破坏了我跟拓也之间这般亲密的友谊而带著些许的埋怨。不过我想这只是我为这个结果找出来的藉口。

埋怨归埋怨,这个状况我已无力改变,也无从改变,于是逐渐可以从客观的角度看清这其实不是佐由理的问题。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演变成这般田地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其实就结果而言,我终究没有办法让自己真正地用如此客观的角度接受这个事实。而这个事实也在日后深刻地对我造成了影响。

我喜欢佐由理,也喜欢拓也。同时失去他们对我来说在心灵上留下了决定性的伤痕。

我想让自己忘掉他们,却怎么也无法如愿地加以忘怀。无法忘记自己想忘掉的事,其实非常痛苦。

对每个人而言,他们心中都有不知不觉中忘记的事;有想忘却忘不掉的事;还有绝对不能忘记的事。

我逐渐得到这样的体认。然而这其实是我怎么也不希望明白的道理。

注1:寺山修司,生于青森县,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电影导演,也是赛马评论家,生平留有以「丢掉书本,到街上走走吧」为首的多部电影、小说、诗歌、剧本、评论等等作品。青森县三泽市设有寺山修司纪念馆。

注2:驱睡祭,包含青森县在内,多数东北地区于夏日举办的祭典。由居民呼口号,一齐扛起装饰著「武者绘」的神轿游街,作为庆典中的主要活动。庆典名称的解释有多种说法,一般多以夏末秋初驱赶妨碍劳动的睡意而于七夕举办较为普遍。

注3:飞翼,泛指没有尾翼设计的飞机,且机身主要部分隐藏在厚厚的主翼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飞机乃美军的B—2幽灵式轰炸机。有些飞翼形的飞机仍保留机身,但没有尾翼的这个共通点则没有例外。

注4:站在我这边(Stand by Me),美国畅销恐怖小说《尸体(Body)》(史蒂芬金的四季奇谈之一)所改编的电影故事。

注5:花林糖,将水、砂糖、酵母、食盐,还有小苏打或入小麦粉中拉成拇指大小的圆棒状油炸,沾过黑糖或白糖糖浆之后风乾的一种便宜糖果。

注6:宏观物体的穿隧效应,微观粒子具有波的性质,因此可以穿过它们本来无法通过的墙壁,这个现象称之为「穿遂效应」。而宏观物体在理论上也具有穿遂效应的特质,也就是说人也可能穿过墙壁,只是这个机率非常之小,虽然不等于零,但实际上就是零,以致于宇宙诞生至今一百三十七亿年来从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