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沉眠之章

1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初次踏上了东京的土地。

我从东北新干线列车上下到月台,挤进了剪票口前的人群中。如此拥挤的景象让我不禁咋舌。东京车站大厅大得吓人,四周不见窗户,俨然就是一个地底都市一般。要是没有引导旅客的告示牌设计,我想我一定走不出这栋建筑。

我找到丸之内线的地铁月台,搭上了进站的电车。东京车站列车班次密集的程度让我觉得相当贴心而愉快。我确实体验到了这个地方五分钟一班车的方便感受。这个地方时间的流速跟我过去所居住的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差距。

我彷佛就是为了这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而来到了东京。

我想起了今天早上从三厩的家里出发时的情景。妈妈说他想陪我一起到东京,或者至少陪我到青森或八户那边,不过我说什么都不想让她跟,于是回绝掉了。我希望能在新的地方找到一个崭新的自己。所以任何可能引起思乡情绪的东西我都尽量让自己避开,不要带到这个地方来。

我在西新宿下车,走出地铁站来到大街上。眼前耸立著一座顶端有个像是盘子一样的东西盖在上头的高层建筑。那座建筑笔直地朝著天上延伸而去。

「真是巨大!」我立刻涌出了这样的感想。

我在成子天神庙的圆环十字路口右转,看著地图走了五分钟左右。此时我不禁抬头,看到的是跟方才一样高层建筑环伺的景象。

这真是旷古绝伦的景色。让人联想到成群的高塔。

这是高塔丛聚的城镇。新宿新都市中心林立的高塔没有任何成见地鸟瞰著我。这些耸立的巨型建筑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没有让我产生丝毫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适的心情。

我又步行了十分钟左右,街景忽然急遽地改变。侵蚀了都会纵向空间的成群大厦转眼间便全部消失,变成了紧贴著地面水平伸展开来的古老建筑群。

这种景色的转变让我觉得十分新鲜。前一刻被拉至到了空中的意识,随著景色的转变,急遽地变成横向延伸出去的空间。眼前的这片街景位在较为低矮的地区,站在稍微高起来的山坡上便可以将这片古朴的风景尽收眼底。这种景色的差异十分显著。

环顾四周,这片充斥著古老建筑的街景,其实每一栋真的都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彷佛昭和中期的氛围就这么保留下来一般。这些房舍的屋顶几乎都是瓦片堆砌而成的。处在北方的雪国,从没有看过瓦砾的我对此有著深刻的感触。这真的是充满了人类生活气息的街道。原来东京这里并不是只有像涩谷、银座这样的地方。

我在这片街道的尽头缓步走下了迂回向下延伸的石阶。这座石阶的彼方有著接下来将伴我度过高中三年生活的宿舍。

我稍微迷了一下路才找到这间十分老旧的房舍。它是由公益法人协会兴建的宿舍。

说是宿舍也跟一般硬性规范团体生活的一般既有宿舍不同,它是一间带有厨房的木造公寓。我的房间位在这栋两层楼建筑的二楼。这是父亲藉由职务方面的关系帮我找到的宿舍。

仔细端详它的外表,怎么看都像是四十年历史的古老建筑。宿舍里面没有浴室,厕所是全员共用的。这些特色让它的房租便宜得吓死人。嗯,品质反应物价嘛。对此我没有丝毫不满。我并没有特别想要享受一个人生活的风雅情趣,所以只要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其实也就别无所求了。

我的房间里面堆放著快递送达的几个大纸箱,我绕过了纸箱堆,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室内的空气流通。这房间不是采用充斥于西式建筑中的铝质窗框,全都是古朴的木材,因此当我拉动窗户的时候,木头摩擦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今天天气相当晴朗。

阳光透过窗户,点亮了昏暗的房间,瞬间的感受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我留著房里敞开的窗户,带著闲适的心情打算到外头散散步去。毕竟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总要先熟悉一下地理环境,并为接下来的生活作些准备。

走出玄关之后,我环顾了四周,在宿舍的两侧各找到一间投币式自助洗衣店还有公共澡堂。再多走几步来到大街上便可以看到便利商店,附近也有几家小吃店。这条路上放眼望去便可以看到两间便利商店隔街对望,这让我这个乡下来的乡巴佬不禁愕然。

随便这么晃了一圈,看来这边的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之处。其实根本就是应有尽有。

我原以为像东京这样的地方,应该到处都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不过这边却有著一股幽静的气氛。这里的街道宽度汽车行走起来不太方便,两旁的行道树密度彷佛让行人置身于某座公园里面,环境舒适而宜人。

我走在街上穿过了另外一条小巷,在还分得清楚方向的状况下随意地左拐右弯,然后我来到了青梅街。我随性地朝著西向的道路走去,沿途经过了一处铁墙隔离的建地,里面正在盖新的建筑。这让我瞬间想起了佐由理家整栋房子被拆成一片空地的景象。

「唉,平房公寓在东京改建成高楼大厦的事情应该是家常便饭吧。」我如是想著,才又得以从方才瞬间的动荡中平复。

不让自己有闲暇时间流连过去的回忆,其实就某方面而言是好事。

我不禁抬头朝天上望去。瞬间……我感到一阵惊慌。北方的天空————耸立在民宅上方有如铅笔笔芯一般直挺挺的白线忽然出现在我的眼中。

我眨了眨眼睛,仔细确认了一番。全身上下的毛细孔因远方挥之不去的景象而绽开。

它毫无疑问地座落于该处……

那座塔。

那座高塔跟我在青森看到的比起来变得相当细小。尽管它成了极为细长而有些模糊的模样,但那确确实实就是虾夷岛上的那座高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到了东京还看得见?

我在脑中盘算了一下青森到北海道中央的距离,然后回忆自己在青森观看到那座高塔的宽度,试图推算出高塔直径可能的大小。就算根据那个结果把塔的直径再放大两倍,那也不应该是东京可以看到的东西。理论上应是如此才对。

然而,那座塔模糊的影子却出现我的视线之中。

我抓住了偶然行经此地的老人,告诉他我刚刚才搬来此地,然后问他这个地方是不是以前也可以看到那座高塔。他说他的视力衰退了平常看不清楚,不过那座高塔就跟富士山一样,在天气好的时候都会清楚地浮现在天空的彼方。

这……太没有道理了。

老人走了,我呆伫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为了不让那座高塔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底才来到这里的……

我显得狼狈,锵地一声靠在身后的铁丝网上。

开学典礼之后新学期开始了。

我一个人只身来到远在东京的学校。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乡下来的外地人,可能会被大家瞧不起。当我抱著这样的决心来到此地,却发现事实也并非如此。虽然学校的同学几乎都是在东京出生,不过却也有不少从全国各地来到这所学校就读的学生。所以无论是学校或当地的学生都很习惯这样的现象,就算是乡下来的学生也不会有什么不自在的疏离感。

然而,高中就像我这样特地从乡下来到东京的学校就读的学生还是相当少见,因此还是有许多同学对我抱持兴趣而频频提出许多问题。除此之外,他们也会羡慕我自己一个人住的生活。我开玩笑地说,我住的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让人羡慕的穷人住宅,结果也逗得大家相当开心。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会对陌生人抱持警戒心的个性(当我理解到这样的特质是何等珍贵的时候,我已经失去它了)。这样的个性也让我跟周遭的同学处得很好,无论做什么事情也都相当顺遂。在新的学校,我不久便结识了许多一起游戏的朋友。因此,一个人住在外面的生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寂寞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这所学校座落在西新宿气派的公寓群中。明明就是所位于市中心的高中,学校的操场却不是PU材质,而是红土铺设的跑道。

三楼的教室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新都心的高层建筑。

当我初次在此地看到那座高塔的时候,我觉得它彷佛跟林立于西新宿的高楼建筑有著相同的血缘,每每抬头望向那些耸立于大都会中,显出一股骄傲气质的高楼建筑,我的心中便会涌出一股激荡的情绪。人们到底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建造那些如此高大的建筑物呢?为什么那些建筑物非得这么高大不可呢?

那些高层建筑里的人们,究竟都在里面做些什么?

我不时会歪著头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并非想要进去那些大楼里面看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被它们排拒在外。

我十分用心地专注于学校的课业上。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都是拿升学当作藉口而来到此地的,不认真用功没有办法跟家人交代。老实说,我心里不是没有那种「等上了东京之后爱怎么样就随我了」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点承诺我应该要好好遵守。再说,现在的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了。

就这样,国中时代想都没想过的预习跟复习工作,现在我也开始会做。学校的课业中一点也找不出什么有趣的内容。不过我可以藉著念书打发时间,也不再需要去想些无聊琐碎的事情。这所学校校风严肃,并且采取升学主义,周围没有任何人会说你干嘛一天到晚都在念书。因为对这间学校的学生来说用功念书是对的,是值得尊敬的事。这样的风气让我在新的环境之中逐渐得到了认同,同学看到我都会对我抱持一定程度的敬佩之情,也觉得我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在这个崭新的环境之中我不是没有遇过个性不对盘的人,不过这样的人际关系还不到麻烦的程度。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可以从容以对。也许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是非常得天独厚,十分幸福的事情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那种「自己并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不安却始终没办法消除。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在宿舍装设电话。不过这种想法终究还是行不通,由于爸爸还有一个申请电话的权限,所以就帮我装了一支。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前后关东地区发生了微幅的地震。地震发生的当下我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感。那其实根本就是这样一个无感地震。然而喜欢穷紧张的妈妈事后打了电话过来,问了一些地震什么时候发生的之类有的没的,然后对我的迟钝难以释怀。

两天后,妈妈寄了一封装了钞票的信封给我。里面附著一封信,要我去买台电视,至少可以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灾害。

我将那钞票连同信封一起放进了裤子口袋,然后来到了淀桥照相器材家电用品连锁店。大楼里面的电视机展场几乎被大大小小的电视机给淹没了。我从以前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家电卖场中的电视节目会让我感到愚蠢得无以复加。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同样的画面大量地并排在眼前使然。我购买电视的兴致全失,毕竟我根本没有那么想看电视节目。

正当我想要离开这里,随便吃个饭就回家的时候,放置于卖场一角的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那东西让我联想到一条只剩下骨头的大鱼。走近一看,我方才明白那是一架只有骨架的小提琴。

那是山叶的电子小提琴,它完全省去了音箱部分的设计,因此几乎没有声音。它的声音只有带著耳机的人才能听得到。这是为了避免噪音而设计的练习用小提琴。

我基于半分冲动的驱使买下了那架小提琴。因为那架小提琴金额而使得红利点数激增,也让我顺便带了一台FM随身听回家。

我询问店员附近是否有贩卖乐器的演奏教学书籍,而对方也亲切地回应了我。我于是到了乐器行,带了几本小提琴的演奏指导相关书籍回家。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练习小提琴。我按照书中的教案一个步骤接著一个步骤开始学,然后也慢慢地一个人学会了教本上的琴谱。

坐在书桌看书看累了,休息一下碰碰乐器转换心情其实是不错的选择。几个月下来,我的琴艺即使说不上出色,至少也可以像样地拉完几首曲子。不知不觉之间,我发现自己偶然会回想起佐由理在那年夏天演奏的那个旋律。

我极尽所能地挤出记忆中模糊的印象,一个音一个音地试图重现佐由理手中的音符。每当这个时候,佐由理闭著眼睛的脸庞便会在我脑中浮现。她那拉著琴弓,显得有些生涩的动作,还有迎风飘逸的发梢,都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当然,我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重现那首曲子。

「来自远方的呼唤」。所幸我还记得那首曲子的曲名。

我来到一间以收藏大量琴谱闻名的图书馆,找出了那首曲子的琴谱,将它影印之后带了回去。

时光飞逝,我每天过著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早起上学,维持著还不错的心情上课,放学之后到图书馆念书,然后晚上买些东西回家。这些既定的行程规律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我偶尔回到家关上门的时候,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便随即涌上我的心头(真的只是偶尔而已)。

这时候我就会拿起小提琴,演奏出佐由理曾经演奏过的那个旋律。

就这么日复一日,一年过去了。

时间久了,我跟班上几位友人关系开始变得亲密。他们都是些为人和善,家教良好的学生。由于他们都是东京长大的孩子,所以知道很多当地好玩的地方。我常常让他们带到各种年轻人出没的场所嬉戏。举凡涩谷、原宿、台场等等,这些电影情节中才会出现的热闹地区当然不会放过。其他像是吉祥寺、下北泽等地我们也偶尔会去。不过当然啦,就近的新宿地区还是我们最常活动的领域。我们偶尔会去PUB,在晚上一起喝酒。三十岁的我当然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还盛行PUB文化,不过我们那时候甚至有些夜店只要高中生换掉制服就可以进场。

像这样跟一群朋友一起到处游玩当然是很快乐的事。不但有朋友作伴,也能够酝酿出一种「这里属于我们」的气氛。朋友之间单纯地互相吸引而交往真的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事情。

尽管如此,像这种到处疯到处玩的经验,有的时候我却觉得十分空虚。

每当这种情绪出现,我便会不禁怀疑自己到底置身在什么样的地方。当下我的心中便会浮现一种有如孤独地置身在一座人工舞台上的紧张与困惑。彷佛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舞台上的布景就会被撤离,身旁这些虚幻的事物终将从我身旁消失不见。

某个黄昏的归程,不禁抬头望向新宿林立的高楼顶端。

那是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我闭上眼睛,想像这些景物就像舞台布景瞬间消失的情况。

当然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现实就是如此。尽管眼前的景象在我的眼中看起来就像天边的海市蜃楼,然而它其实是实际存在的。现在看得到的一切都是伫立在这片大地之上,实际存在的事物。

————你才是虚构的。

眼前林立的高楼对我提出指摘。

我坠入了一种非现实的错觉之中。

————你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另外一栋高楼接著对我说。

也许真是这样。

我带著不安的心情徘徊在这个街道上,彷佛我真的成了一个带著淡淡青光的游魂。原来非现实的并不是眼前林立的高楼,而是我吗?应该是吧。

我抬头望向几座直指向天际的大楼,并且对于其中究竟藏著什么样的人,而这些人究竟又在做些什么事情感到不解。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终究是进不来的。

————这里容不下你的存在。

难以抗拒的强大意念从天空的上方重重压了下来,并且将我给压垮。

我被这个街道排拒在外。

它容不下我。

这样的结论在我的心中来回奔窜,折磨著我。

尽管如此,我却非得在这里生活不可,我必须要融进这个街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一年过去,我升上高二。无论是中元节或是过年我都没有回青森的老家。

2

有一天我迷了路。

那是春天已经来到尾声,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的日子。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路痴,然而我来到东京之后却成天迷路;新宿车站前彷佛有机物增生之后呈现出来景象会让我迷路,周遭建筑有如棋盘一样整齐罗列的池袋车站也没有例外。

那天我接受几个朋友的邀约,为了庆祝考试结束而出外夜游。当时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我跟那群朋友分手,大家约好先回到家里换过衣服再到目的地集合。朋友这样的邀约,只要我有空通常都不会拒绝。

这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人际关系处理方式。我必须藉此融入这个街道,还有这个街道里的人群,并且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因此就算我当时不是游戏的心情,我也会配合他们,同时也绝不会让他们看到我觉得无聊的表现。

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西新宿的一间半地下室的摇滚PUB。这间PUB座落在离开闹区的住宅巷弄里面,我已经去过了不少次。PUB里面虽然又狭窄又吵,不过对于发泄情绪来说是相当好的去处。

然而那天我换完衣服打算跟他们会合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著那间PUB。我在应该转弯的地方转弯,从该走进去的巷道前拐了进去,不过我就是找不到那个目的地。我没有手机,因此也没有办法联络那群朋友。

「应该在这附近的……」我反覆叨念著,不断地在相似的巷弄里徘徊。身后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看了我这个样子于是前来开口问道:

「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直觉以为她把我当成了鬼鬼祟祟在此处徘徊的可疑人物。不过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女孩带著非常平易近人的表情。她身著一件露肩的薄上衣,搭配著贴身的小直统牛仔裤,以三七步的站姿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带著仿徨不安的情绪回答道:

「这个……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里呢?」

「嗯……」

面对当下的状况我有些摸不著头绪,但还是想了一下店名并告诉这个女生。面对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让陌生女孩毫无理由地跟我搭讪更叫我感到意外的事情了),我好不容易让自己可以明白当前的状况,却也只能像个笨蛋一样乖乖地回答对方的问题。

「啊,我知道那间PUB。要去那里的话,很容易搞混巷口的岔路。」女生说:「你要先从这边出去,然后走另外一条岔路进去就可以看到了。」

「谢谢……」

我话还没说完,那女生却先一步问道:

「你是不是不太会辨认方向?」

「好像是这样……」

她的问话让我觉得十分唐突,我却也还是予以回应。我虽然想说自己不是路痴,然而实际上我就是迷路的人,所以即使说出来也没有说服力。

「不过真叫人感到意外,没想到藤泽同学也会去那种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这女生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对于眼前这个女生完全没有印象。说起来,我跟女生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她看到我显得一脸困惑的表情于是先一步开口说道。

「我当然认识你啦!我们是同班同学呢!」

「咦?」

「你认不出我的长相?」

「这个……」

她将披在肩上头发用两手抓成了双马尾的模样然后开口说道:

「我平常都是这个发型。」

「啊!」

她这才让我想起她是谁。

「抱歉,我想起来了。」我们班上确实有这样一个女生。

「那就好。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的话,可见就是把我当成怪人了。」

「抱歉。」说完才觉得自己道歉很奇怪。「可是你现在没有穿制服,发型也不一样啊。会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事吧?」

「也是啦。」

她接著又道出犀利的指摘。

「不过你认不出我来不是因为发型的原因吧?藤泽同学是那种学年结束之后也没办法将班上的女生名字跟长相全部连起来的人。」

她说到重点了。不过这种事情在人前当然不好承认,我于是不置可否地随意应了一声。

「其实,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跟藤泽说话。」她说。

「为什么?」

我对此感到十分不解。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可能引起女生注意的地方。

「就是这么想嘛!」眼前的女生听到我的提问于是回答道:「不过藤泽同学总是看起来一个人自己在发呆,给人一种『别来打扰』的感觉。所以在学校的时候我都找不到机会跟你说话。」

「嗯,这样啊?」

「是啊。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你总是呆呆地看著天空的某处。你在看什么呢?」

「嗯,我没有特别在看什么东西啦。」

「那你那个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事情呢?」

「没有吧。只是在发呆而已。」

「你这样很奇怪呢!我觉得你最好改掉这个习惯。因为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好像素描用的静物,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

「喂,你……」

我歪著头狐疑地揣测著这个女生到底想说些什么。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还跟朋友有约呢。既然知道了怎么去,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藤泽同学,你说什么都要去那间PUB吗?」她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反正不过就是你们考试后的例行公事嘛!你可以翘掉吗?」

「就算我可以翘掉,那要干嘛?」

「跟我一起走啊!去闻不到烟味的地方。」

眼前这样的发展怎么想都叫人觉得奇怪。赴约的半路上遇到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被她叫住之后就好像让她缠上了一样强行带到某间泡沫红茶店,然后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前面……

说实话,我对于自己没有什么自信,所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联想;我并不会怀疑她对我有意思或什么的。不过现在的我其实正因为想不起这个女生的名字而感到困扰。至于眼前这个情况就算想问,也让我觉得难以启齿。我一边跟著她走,一边绞尽脑汁地拼命回想她的名字。忘掉别人名字的时候,最容易帮助恢复记忆的方法就是从子音跟视觉印象下手。我觉得她给人的感觉是属于寒色系的方向。声音则是……「k、s、t、n……」我依照五十音的子音顺序在心中默念。

她带我来到了一间大马路正面的高楼。我们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时髦的咖啡厅。咖啡厅隔著一道落地窗面向大街,让入内的客人可以鸟瞰路上的行人与整个街景。我们选了一个窗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就在服务生为我们点单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她姓什么。我们各自点了红茶跟咖啡之后服务生转身离去。我开口说道:

「嗯,你姓水野对吧?」

「亏你想得起来。」

她只手撑著下巴露出了微笑。

「然后呢?我的名字是什么?」

她看我答不出话,于是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叫理佳。」

「理佳?」

「对,我叫理佳。不要再忘记了喔!」

「我知道了。这么一来就算我想忘也忘不掉。」

「太好了。」

水野理佳露出了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点点头。

此时的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开始思考。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但是仍旧无法得知她邀我来这里的意图。

「你在遇到我之前打算要做什么呢?你穿著便服,不是因为有事才会出现在那边的吗?」

她先看了看窗外,然后才又将视线移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在等朋友。」她说:「不过对方临时取消了。我特地换好了衣服,也化了妆,就这么什么事也没做然后回家,那不是很扫兴吗?」

「所以你看到我,就邀我一起出来?」

「嗯。」她没有露出半分愧疚地只是点头回应。「我越走越觉得生气,接著就看到藤泽同学呆呆地在街上徘徊。我看著看著,深怕我没叫住你,你就会跌到,所以我才出声的。」

她将这般冠冕堂皇的藉口说得十分从容,我也就这么相信了。对她来说,要赤裸裸地形容我这个人似乎除了「呆」以外没有其他的词汇。

「我真的有这么呆吗?」

「嗯,是啊。刚刚也是。」

面对我的提问,水野理佳断然做出了结论。

「这种状况常常出现在藤泽同学身上呢!该说你是在发呆吗?还是一脸茫然呢?总觉得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偶尔看到你的表情,甚至还觉得可以听到你自言自语地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该怎么说呢?你好像感觉自己完全来错地方的样子。」

她似乎说中了我的想法。我沉默了下来。

我一直要求自己不要将这种心事显露在外的。

她好像察觉到我的表情有了相当大的转变。

「啊,我说的话让你觉得不愉快吗?抱歉,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

她直率地接了这么一句话。这个女生个性相当乾脆,看起来似乎是个好女孩。

之后她又接著问了我许多个人方面的问题。

「藤泽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种问题问得太模糊了,很难回答呢!」

「那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新宿距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就到的地方。」

「哇!真好!你该不会是那种把离家近当作升学考量的人吧?」

「不是啦。我是住在宿舍。」

我告诉她我家住在青森,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她听了之后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会选这间学校呢?」

「因为我对大半年都在下雪的天气感到厌烦了。」我笑著说道。

不过水野理佳似乎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答案,让我不得不将过去一年之内重复过好几次的事情再仔细地解释了一遍。我告诉她,我觉得与其在当地就读资讯贫乏的升学补习班,倒不如直接到东京选择升学主义的高中,对于大学考试来说这样比较实际,不但能够省去时间上不必要的浪费,就花费上来说也没有多大的不同。

「这样啊。」

「除此之外,我也有那种想要到别的地方看看的想法。」

「啊,这个我就可以理解了。」

「怎么说?」

「我的父母都是东京人。」她说话的同时将手指举起来指向自己。「我们家在其他地方没有亲戚,所以除了东京之外,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几乎都不知道。当然对于东京以外的地方会有这种单纯的憧憬。」

「你住在东京哪里?」

「我吗?我住在杂司谷。青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雪国啰。当地著名的东西有苹果、腌海胆、鱿鱼、驱睡祭跟太宰治。」

「讨厌,我不是在问你那种观光导览上看得到的答案啦!我想问的是更生活化、更感性的方面。」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呀。」

老实说,我并不想忆起任何跟故乡有关的事情。

「我是不是问太多不该问的事情呀?」

「没有。」我摇摇头。「反倒是我没有讲到让你觉得有趣的内容,还觉得比较不好意思。能接受女生的专访其实我还挺开心的呢!」

「嗯,我想这种时候也许应该要先讲清楚……就是,你不要会错意喔!该说我不是那种喜欢跟男生搭讪的人吗?」

她摆出了正经的表情同时端正了坐姿。

「我有男朋友了。」

「我想也是。」我说。

她听到我这样的结论露出了些许不悦的表情。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让我完全摸不著头绪。

「为什么你会说『我想也是』?」

别说其他的原因,就是看到外表长得可爱的女生,十个里面八九个都有男朋友。这种状况我在这两年之内慢慢地有了实际的体认。

「看就知道了啊!你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是同一间学校的吗?」

「嗯。」她微微地点了头。「一年级的时候同班,今年分到不同的班上去了。」

她说出了那个男生的名字,是我也认识的人。他是个身材高 ,外貌也相当出众的男生。我跟那个男生曾经为了某些事情而有过一两次对话。我试著回想那个男生的模样,其实感觉还不坏。虽然跟他不熟,不过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

「你们怎么会开始交往呢?是谁对谁提出要求的?」我开口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契机,我就是很自然地喜欢上他了。虽然那种暧昧不确定的关系也不错,不过后来我想想还是决定跟他说清楚,所以我就对他说我想跟他交往。」

「为什么会改变成那样的想法呢?」

「因为他长得很帅。」

她说得斩钉截铁,让我听了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一些从其他人口中听到都会觉得不太舒服的言论,让这个女生说出来,听者都会觉得还蛮容易接受的。

我想因为对方长得帅而喜欢对方是很正常的事。这种原因既简单又明瞭,作为一个判断基准也不会有什么偏差。如果要说这种谈恋爱的方式会造成什么样的问题,那就是在一般人眼里,我是属于那种跟长得帅无缘的典型,对我来说非常不利。

「那你大概就不会看上像我这样的人了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嗯,你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笑著说出这般直率的答案。这种回应终究让我觉得有些失望。只是并不会生气就是了。

「不过,看来藤泽不会把今天的事情想到奇怪的地方。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可不可以偶尔找你出来玩?」

「为什么?」

我对这个要求感到惊讶之余,随即反问回去。才说了自己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却马上又提出这种要求,让我感到完全无法理解。

「如果一个女生能够谈话的异性只限于自己的男朋友,你不觉得很无趣吗?如果你哪天又像今天这样没有办法跟朋友一起出去玩,那就陪我出来走走嘛!这比起成天发呆要好多了不是吗?」

她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禁咋舌。不过就心情上来说,我觉得我大概可以理解她的想法。

就这方面而言,她会找上我当她的普通异性朋友还真的找对人了。毕竟我就是拥有那种「一看就觉得这家伙没有危险」的特质。说得更清楚一点,我的心里其实没有那种想要交个女朋友的渴望。虽然就一个思春期的男生来说,这是相当奇怪的现象……

「好啊。」我说:「就当个普通朋友吧。」

「对,就是普通朋友。」她将我口中的词句又再复诵了一遍。

我们在咖啡厅底下的大厦门口分手。目送她朝著车站方向离去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著刚刚我们那些没有重点的谈话。

我深深地觉得水野理佳真是个怪女生。无论是她思考的方向、给人的感觉,甚至是说话的方式,都跟平常人不太一样。

我们方才的谈话中有些内容我没办法跟她讨论。不过世上就是什么人都有,对我这个每天发呆度日的人来说,跟她成为朋友这件事情算是一种小小的改变。这其实是相当新鲜而有趣的事。

这天晚上,我梦到了佐由理。

梦中,佐由理来到了一个不知名且不可思议的地方。那里的天空彷佛褪了色的老照片。我想不起来那片天空的颜色过去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那片天空底下耸立著许多形状歪斜的尖塔,那些尖塔布满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塔的外型明显看来异于联邦国的那座高塔。联邦国的高塔具有现代感的设计,而这里的塔则相对得较为原始古朴,给人一种民族风的印象。

塔的外表像是陶器未上釉的素烧色调,而它们的外型则是一个一个被拉长的螺旋状贝壳,有如长枪一般竖立在地上。

这些塔的塔顶都有著彷佛竹子斜向划开来的一道缺口,内部螺旋形的空间则在塔顶的缺口之中成了一座一座的展望台,纷纷坦露在空中。

从塔顶能够窥见的只有天空。仰望所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低头俯视也是一片蔚蓝的天空,这个世界中没有所谓的大地。

在这个特异的世界里,佐由理就置身其中。

她比起我所认识的那个国中女生要稍微成长了许多,大概有著一两岁的差距。她环抱著膝盖蹲在那儿,淡淡的身影宛如飘荡在人世间的游魂一般透明。她在啜泣,除了不时颤抖的肩膀之外,她只是蹲著一动也不动。在我的梦中,佐由理始终没有止住脸上的泪水。

风萧萧地吹过。风中传来佐由理的啜泣。

两种声音回荡在这个静默而一望无际的空间中,交织成一首无比哀愁的奏鸣曲。

梦醒,一种无力回天的失落感盘据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彷佛胸腔之内有千百只恼人的虫不停地蠕动。为何梦中我无法伴在佐由理身旁?为什么佐由理会从现实中消失?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一种荒谬的现实感正在侵蚀我的生活。此刻我正迷失在这个充斥著一股诡异气息的世界之中。

她到底为什么会置身在那般荒凉的世界里呢?

我完全无法从那个梦中感受到丝毫的生气,那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这个叫佐由理的女生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我几乎为此而窒息;这是我这一年半以来从没有想过的事情……不,也许该说我只是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别这么想。

我到了学校,将书包放到了自己的桌上。此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是水野理佳。她看著我的脸,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尽管如此,她似乎没有特别想要说话的意思,随后她便转身走向女生聚集的团体之中。

我望著她的背影,在这短暂的片刻,我想著要是她是佐由理该有多好。然而就在下一刻,我便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对她而言是很失礼的事,不禁萌生一股自我厌恶的感觉。

3

隔了一个礼拜的周六,我在走廊上被水野理佳叫住。这间学校基本上是周休二日,不过学校每周都会举行应考对策演练,因此所有的学生全都会遵守这项不成文规定,在周六中午以前都会待在学校。这天应考对策演练结束,我正要回家。水野理佳在走廊上叫住我,问我今天有没有空。

「我今天没有特别的活动,打算先回去吃个饭,然后下午再想想看要做些什么。」

「明明是周末你却没事,真不像一个正常的现代人。」

「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啦,反正不是我的事。」

「那你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饭?吃完饭之后也顺便陪我一下吧。」

「你要去哪?」我听了之后开口问道。

「搭山手线去池袋。」

我就这么跟著她在池袋车站下车,然后让她带路走进了一间提供客座用餐的便当店。这间店的食材是选用有机栽培的食物,除了主菜之外还提供客人挑选三样配菜,加上味噌汤跟腌菜一起作为套餐。这间餐厅比想像中要来得好吃,而且价格算得上是低廉。

「这边真是不错。要是新宿也有这种店的话,我就可以每天去吃了。」我说。

「是啊。要是到中野去的话是有一间分店,不过放学要去那里还是有点远。」

「对了,我们吃饱饭之后要去哪里呢?」

「嗯……」她举手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在这里坐一下然后去剧场。」

「剧场?」

「对,我们去看舞台剧。你常会去看舞台剧吗?」

「不……我从没有主动去过剧场。」

「前一次到剧院去是什么时候?」

「嗯,」我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小学的时候跟爷爷一起到大阪旅行,然后在那时看了新喜剧吧……」

「你有爷爷呀?」水野理佳听了之后问道:「真好……」

「是吗?不过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去剧院呢?」

「我最喜欢那种业余剧团之类的小型舞台剧了,不过都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就算拉他们去过一次,之后就没有人要再跟我去了。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不过他们一定都觉得无趣吧。」

「这样啊……」

「那是我朋友参与的小剧团,团员大概五人上下。我还蛮喜欢他们的表演的,不过他们的舞台剧似乎有明显的兴趣导向,因此评价也有两极化的现象。因为藤泽是个怪人,所以我想也许你会喜欢。」

「我才不是怪人呢!」我下意识地提出反驳。「我一点也不奇怪。过去也没有人说我是个怪人。」

「喔,那就当做真是这样吧。」她随口带过了这个话题。「总之就是要你陪我嘛!」

像小型剧院这种场所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认真的说,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住家办公两用的大楼三楼,将室内改装而整修出来的表演厅。

我跟水野理佳在开演前十分钟来到这间小剧场。通过狭长的楼梯进入表演厅内之后,可以看到观众席的空间并著几排木箱子,上面铺设了看似从百元商店购得的坐垫。

整个观众席空间的大小,就算涌入了满满的人潮,顶多也只能容纳五十人左右,其中一半已经坐满了观众。这个剧团的顾客群看来是以大学生或是同业者为主,他们身上的穿著多半有如戏子般的随性打扮。放眼望去,整个剧场之内就只有我跟理佳还有另外一对结伴到场的女生穿著高中制服。

我过去只知道像电影院一样那种有专属座椅,座位整齐罗列的剧场。初次造访这种小额成本的克难式剧院,而且还有这么多观众捧场,真的觉得相当新鲜。

廉价的钟声响起,观众席上的照明忽然间熄灭,舞台上响起了一阵阵准备开演的动作声。于是舞台灯光亮了起来。

台上以少量的家具布置出公寓套房一般的景致,在一阵模仿铝制门窗推开的音响之后,一位年轻女性步出了舞台。她带著一副疲惫的模样脱掉上衣,跟她的猫开始自问自答。这位女性轻抚著她的猫,喂饲料给它。不过这样的场景都是在她表演中传达出来的,实际上那只猫并不存在。虽然没有猫,不过在故事的安排上必须依照这样的模式进行,这就是舞台剧。

这位剧中的女主角是个职业妇女,她一个人住,有著独居女性身上所背负的各种疲惫。故事随著她跟那只猫之间的一问一答,带出了各式各样的故事情节。

那只猫不存在于舞台之上,当然也没有台词。不过它对这位年轻女性非常温柔,也深爱著她。这一切的表现都可以从台上女演员的演技之中感受。那只猫偶尔会跟它的女友外出,故事中诉说这位年轻女性因为那只猫出了意外没有回家感到相当不安。不过最后她终究在那只猫的陪伴之下恢复了精神,重新跨出人生的一步。这就是故事的主题。

「这出戏比我想像得要出色得多呢!」

舞台剧结束,我们走向出口前拥挤的人群之中。我开口说出我的感想。

「不会因为观众席很窄而感到难受吗?」

「会呀。」我直率地作答。「不过舞台剧本身很棒。整个剧场充满了精致的手工质感,我很喜欢。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演员们自己做的呀?」

「大概是吧。这些剧团基本上经费并不充裕。剧场内的东西多半都是演员们自己用过的二手物品加以留用或重制之后的产物。」

「真不错。」

「那剧本方面呢?」

「这是凝缩了很多想法跟内容的故事吧。时间轴跳接的桥段很多,虽然叙事手法有点过于复杂而差点让我搞混了,不过整体而言是很有趣的作品。」

「因为演员的人数少,所以内容可能得迁就这个状况,以精简凝缩的方式呈现。」

我们走出这栋建筑的时候,方才站在舞台上的那些演员们全都出现在门口,跟所有的观众致意。一个担任配角戴著眼镜的男生看到理佳立刻叫住了她。事后问过她才知道这名男子就是剧团的团长。

「理佳,谢谢你来捧场。你觉得今天的戏怎么样?」

「连我旁边这位喜欢批评的朋友都说很棒呢!」理佳指著我对眼前这位男子说道。

「咦?另外一位朋友啊?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不是啦。不过随便你怎么说吧。」水野理佳带著怎么听也知道她在开玩笑的语气答道。

「不过你们很配喔。他站在你身边跟另外一位男生比起来自然多了。」

闲聊了三两句之后我们便离开朝车站走去。

我边走边思考著,然后我便对她开口问道:

「水野,你该不会之前有演过舞台剧吧?」

「为什么这么想?」

「总觉得你看起来有那种感觉。」

「是啦。」她点点头。「我从国三的时候一直到去年夏天都是那种业余剧团的成员。不过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说来话长。所谓舞台剧这种东西,一踏进去就会建立非常深刻的人际关系,相对的也会发生许多复杂的状况。我参与的那个剧团因为这个缘故解散了,剧团成员纷纷加入了他们各自熟识的剧团。不过我对那种状况已经觉得累了。虽然有很多剧团找我加入,不过我没有答应。只是因为以前的一些交情,我现在也还会去看他们的公演。」

我出声予以回应。我虽然没办法体会,不过剧团团员的交情深厚,似乎也因此而造成了些许负面的紧张气氛。不过所谓交情深厚却得到负面收场的这种感觉,我能够理解。

我们回到池袋车站,理佳说她累了,于是要在东池袋转乘地铁回去。然而,就在我们道了再见,我转身就要朝向前往新宿的山手线月台走去时,她拉住了我的袖子,希望我陪她走到剪票口。我别无选择地答应她陪她走到剪票口前,她却头也不回地拿著磁卡进去,并直接走向通往月台的楼梯。

(奇怪的人是你吧?)

这个女生叫人特地送她进站,却头也不回,更没有挥手地转身离开。我完全无法理解她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于是就带著难以归类的心情搭上了电车,回到西新宿的公寓宿舍。

在那之后,我大概会两个礼拜跟理佳出去约会一次。这不是我一厢情愿,而是她以「约会」这个词来解释邀我出游的活动。

我们偶尔只是坐著一起喝茶聊天,也会被她带著到处逛街购物。我是在没有其他朋友邀约的情况下才被她找出来的,所以她是否也以这样的形式约过其他人一起出游呢?这还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每当她找我出去的时候,她总是看起来一副心神疲惫的模样。偶尔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她会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压抑著疲惫的情绪,什么话也不说。这个女生大概是藉著四处奔走消磨精力,让自己从心灵上的疲劳中解放吧。我喜欢她这种想法,也能够感同身受。基于这个缘故,只要她邀我出游,我都尽可能地抽空陪她。

「不过我们这么频繁地单独出游会不会被误会呀?」

我们坐在自助式的咖啡厅内,我开口问她我所担心的问题。

「被谁误会?误会什么?」

「被他呀。」我意有所指地开口说道:「我们甚至假日都会私下碰面呢!」

「什么呀?你想谈这方面的话题吗?」

「我不会特别想知道你这方面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是被误会总不是好事吧?」

「他要是知道了当然会觉得不高兴。」理佳简洁地应答。「不过他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管他就好了啊!」

「可以吗?」

「当然啦!我打算放著他不管一阵子。」

面对她的言词,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只有出声予以回应。

话锋转到其他的事情上过了一阵子,忽然间理佳开口说道:

「其实啊,他一直觊觎著我的身体。」

我起初对于这段对话的内容感到困惑,现在才终于明白她在谈论的是他的男朋友。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说。

「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觉得一般人都会这样。」

「是吗?也许吧。」语毕之后她顿了一下,然后才又接著开口。「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刻意地避开某种敏感的词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没有那么喜欢他,是吗?」

她忽然坐起了身,直挺挺地抬头直视著我。

「你不要这么说嘛!」

她的反应让我吓了一跳,我反射性地小声赔了不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男生而已。」

「我知道啦。」

「嗯。」

「我喜欢他呀。不过这跟那件事不能相提并论。藤泽应该能够理解这种说法吧?可是他不能接受。」

「喔。」

我哼了一声,同时在心里同情著这对情侣。看来他们之间进展得不太顺利。

「其实这种想法我能够理解。」我接著说。

「理解什么?」

「理解男人会有的那种想法呀。」

「咦?真的?」她著实地表现出了那种格外惊讶的反应。「你也会想那些下流的事情吗?」

「等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讨厌,我不准你这样!」她探头向著我开口说道:「你不要跟这种下流的事情扯上关系啦!我不喜欢看到你变成这么下流的人!你可以继续发呆没有关系!」

「我还真是被你说得乱七八糟呢……」

这个女生到底把我想成是什么样的人了?唉,反正她怎么想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也许一般男性碰到这种不被对方当作男人的时候,多半会表现出生气或是困扰的模样,不过完全不介意这种无聊事可以说是我的优点。

我无意间瞥见了理佳扶在冰红茶玻璃杯上的纤细手指,这让我不禁联想到了佐由理。最后见著佐由理的那天,我在佐由理险些摔下陆桥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

这么说起来,那个动作几乎是我跟佐由理之间仅有的肌肤接触。

我看了看自己那天抓住佐由理的手,手中几乎已经找不到当时留下来的触感。然而当时我却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惊吓。我对于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她的自己感到惊讶。她纤细的手腕,还有那仅仅只有微温且十分柔嫩的肌肤,也让我受到不小的震撼。

以我的运动神经来说,那还真可说是媲美好莱坞电影,有如奇迹一般的动作场面呢!这种事情叫我再做一次,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不,不见得。

如果我能够回到国三那年夏天的时候,无论要我做几次我都一定办得到。至少,当时的我有那种程度的自信。那时浑身是劲,精力用都用不完的我,现在究竟到哪里去了?

对了……那个时期的我,大概所有一切都已经在那年的夏天,给了佐由理了。

我是否被当时那用尽所有力量抓住佐由理的自己给束缚住了?此刻的我,是否完全被囚禁在当时的那段回忆之中?

真是愚昧的想法。佐由理已经不在了,甚至连再见到她的可能性都没有。

然而此时的我,却不禁望著自己的手;望著那双除去了工程脏垢,变得乾乾净净的双手。

4

夏日的余韵此时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秋天闲适的气息。

这天水野理佳带著格外焦躁而沉郁的情绪来到学校。她平常非常讨厌别人揣测她的心情与身体状况,所以我原本打算装作完全不知道。然而,一阵子下来看到她一直用手指喀喀地敲著桌子,毫无缘由地四处张望,我于是觉得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吗?」

放学后我们到池袋街上散心。我在路上停下脚步,尽可能以温和的态度开口问她。

「嗯……」

她有意无意地应了一声,就这么回避了问题。看来她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算了,既然是这样就顺著她吧。谁都会有这种状况的。

然而,之后我却听到她不断地叹息。那并非是将梗在心里的气吐出来的反应,而是更接近某种特殊的呼吸法。或者应该说是连续的深呼吸。她想藉此缓和什么,此时的脸色看起来也非常糟糕。

我窥伺著她的脸庞开口问道:

「你不舒服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

「今天先回家去吧。我送你回家。」

「不要。」她以细碎而频繁的动作摇头回应。「我家里没有人,我希望有人陪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微微地点点头。比起坦诚,否定更让她觉得难受,她于是只能点头。

我带她来到眼前一间比萨店旁铺设了瓦砾的外墙边。她靠到了墙上,我则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等她情绪安定下来。

「我跟朋友……」

「嗯?」

「我跟朋友……就要分开了。」

她小声地将字句拆成一小断一小断缓缓吐了出来。

「女生?」

「嗯。」

「我认识吗?」

「大概不认识。」

「喔。」

「总之我跟她吵架了。其实我们过去常常吵架,不过这次吵得特别严重。我们至今数个月完全处于不相往来的状态,在学校碰了面也不会打招呼。因为我们只要看到对方就会觉得生气。」

「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说。」

她先是一只脚用鞋底在磁砖地板上来回磨蹭,然后接著继续开口说道。

「可是,那不是我的错。无论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她不对。我只要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忿忿不平,始终气愤难消。要是她不道歉,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她的话说到这里为止。

(可是有的时候不管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人都一样得要面对难以承受的痛楚。)

我想藉著这么一句话试著让她继续说下去。不过话来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做罢。

「根据你话中给我的感觉,你们似乎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吧。」

「嗯。」她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应了声,然后开口继续说道:「我们从上了国中就认识了,大概有四、五年的交情。」

我试著尽量压抑自己心中那段国中时期的回忆。然而这般感同身受的情绪终究还是让我失去控制。

「……想必你一定很难受吧。」

「说什么荷兰……」话锋一下子跳了开来。「就是那个有什么郁金香跟风车的国家嘛!真是有够白痴。」

「什么?」

「她要去那里……要坐飞机……还说是因为家庭问题……」

理佳口中断断续续吐出的字句混乱而毫无章法。

「什么时候?」

「她说是今天。」

「你不去送她吗?」

「我才不去呢!我当然不会想去呀!我到时候一定又只会觉得这家伙怎么这样……我当然很在意她,可是我没有问她那边的地址。因为人际关系就是这么复杂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今天我就是没有办法平静下来,我想找人陪我。所以你今天一定要陪我到晚上。听到了没?」

在她这段漫长的陈述过程中,一股沸腾的情绪逐渐涌上我的心头。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体内那股不平的情绪溶在血液之中,从胸口逐渐高涨淹过了脑海。以我的个性能听她把话说完还真是难得。然而就在她语毕的瞬间,我发出了咆哮。

「你在搞什么东西呀!」

她吓得瞬间缩起了身子。

「她要搭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问。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她好像说是七点钟……等一下!」

我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强拖了出去。我抓著她,边走边在脑中描绘东京都内的铁路地图。我来到东京的第一个月就已经熟悉了整个都市的区域配置,我在地图中盘算著路上该在哪些地点换车。从池袋出发可以搭山手线到日暮里,然后在那里转搭京本线的特快车大概再加上一个小时的车程。顶多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了,绝对赶得上。我此时已经气得完全不能自己。

「等一下,很痛啦!你要拉我去哪里啦?」

「当然是成田机场啦!」

「不要!我不要去!」

「你怎么可以不去!」

我口中的声音既低沉又充满了压迫感,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但我没有放手。她绝对不能逃避。我半强拉著她,快步朝著车站奔去。

就在我们来到池袋车站里面的时候她开口叫道:

「你等一下啦!我不会跑掉的,所以放开手啦!」

我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于是松开扣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先把话说清楚!你在生气吧?为什么生气?」

「我在生气,很生气。」我说:「你这种想法我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哪种想法你不能坐视不管?」

「你现在正打算在最重要的时候放掉最该做的事情。」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啦!」她说:「我不过就是不去送她而已。而且,她也不会永远住在那边呀!她知道我的地址跟联络方式,你这种反应会不会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你不懂!」我压过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先一步开口。「你们今天用这种方式分开,等于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绝对没有机会再见面的!你一点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联络方式一有什么闪失马上就不见了。同学名册跟通讯录可以因为一些小事就再也找不回来,记忆也会逐渐变得模糊,光是这些小事就会让你们一辈子永远见不到面了!你今天要是不去的话,将来绝对会后悔。你现在正处在决定命运的交叉口,就算你日后想法改变,也永远改变不了你今天的决定。所以,绝对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想不开!」

「才不是什么小事呢……」

「好啦,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小事。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强硬地替她下了结论。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

「……让我想一下。」

「就让你再想一下,不过你可以到电车上再想。」

我的执著让她察觉到了我绝不让步的意思,于是脸上的表情整个紧绷起来。

「我去买车票。」

当我拿著两个人的车票回到原地,看到理佳乖乖地杵在那里。我于是将车票交给她,催促她赶快进站。她带著蹒跚的脚步走进剪票口。与其说她让我说服了,倒不如说是她此时情绪低落,没有力气继续反抗。

我们搭上了山手线,在日暮里下车。在坐上京成线时终于找到位子可以坐下。在车内我们始终不发一语。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时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

特快车开进了成田机场之后停了下来。

「到了。」

她依旧坐在原位。

「好吧。」我尽管已经起身,此时还是又坐回了位子上。「我再陪你考虑一下吧。」

「不用了,我要去。」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看到她的反应,我忽然开始觉得自己面对一个娇弱的女生,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些。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表情看来有些心不在焉,彷佛随时会有什么状况,我基于担心而反射性地牵起了她的手,接著,我的手心感受到一股同等的力量回握。

我们于是牵著手朝大厅走去。

理佳不晓得飞机正确的时间跟行班,走到最接近的柜台询问,确认该到哪里去找人,同时也商请服务台为我们广播。接下来我带她到了机场楼层平面图前,指著地图告诉她对方可能会从那个会合处往报到区移动,要她先在那一带寻找,如果找不到再以这个为藉口申请广播服务。此时的她,忽然变得听话而点头回应。我多说了一句话试图鼓舞她。

「我走了,你要好好找喔!加油啰。」

我想我再留下来也只会冷场而已,于是挥了手便转身要走。

「等一下!你不要走!」

她抓住了我的衬衫衣角让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拜托你留在这边等我。」

「可是……」

「等我嘛!」

她说完没等我回答便转身去找她的朋友,我于是只能靠在墙边等她回来。在这间比起学校操场还要宽敞的大厅之内,川流不息的人潮拖著行李箱不断在我面前来去穿梭。

我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识与眼前这些声音和影像隔绝。

水野理佳真是幸运,我好羡慕她。

能够跟自己信赖的朋友心手相连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事。虽然一般人都认为,只要想联络随时都可以拨电话给对方,然而这并不是真的这么容易。

我想到了佐由理,胸口一阵苦闷。我跟她之间丝毫没有留下得以联系的方式。

不知道理佳是不是能顺利地跟对方碰到面?从机场内没有响起她申请的寻人广播看来,应该是找到了吧?我彷佛将它当成了自己的事情而感到高兴。

也许我现在应该马上打个电话给拓也。然而尽管我心里明白自己应该这么做,不过我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并不想联络他。事情只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便完全无法照著自己认为对的方向去做。我根本没有资格在理佳面前唱高调,一点也没有。

我站著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抬起头,理佳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她哭红了眼睛泪流满面。

理佳不停地伸手拭泪,像个孩子一般不停地跟我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我伸手轻触她的肩膀……这个举动让我觉得自己对她有著不能弃之不顾的责任感。

回程的电车上,理佳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一直以为藤泽是个感情方面更为冷淡的人。」她说。

「是吗?」

「嗯。你虽然对谁都很亲切,但是其实我却从你身上感受到一种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兴致索然的感觉。正因为你对别人的事情毫不关心,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跟任何人都成为朋友。我猜也许是你隐藏得很好,所以大家才都没有察觉吧。」

「也许你说得对……」

「不对,我错了……」

她靠在我肩上的头稍微提了起来微微摇了两下,然后又靠回了我的肩膀。与其说她将头靠了过来,感觉更像是用头压在我的肩上。

「我的父母亲其实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她以这句话起头,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父母亲其实「一直」都在身边这种说法,代表了她将告诉我什么特别的事情。

「大概不少人也都跟我一样,我的父母非常忙碌;无论是在工作方面,或是面对他们自己的事情。虽然不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他们就是对我不太关心,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习惯被他们忽视,并且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就算习惯,那也绝不能说是没有感触。」

「嗯。」

我为了不要动到自己的肩膀,除了应声之外省略了点头的动作。

「其实跟这种经历没什么关系。」她接著说:「不过我其实不太相信朋友之间的情谊、羁绊,还有信赖这种东西。我的个性就是这个样子。」

「嗯。」

「小的时候,我很讨厌编班。每到重新编班的时候,原本跟自己很要好的同班同学都会一下子变得疏远,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淡薄,这种经验让我有非常深刻的体认。我经历了好多次这样的状况,一再地受伤。知道对方没有我这般沉痛的感受也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依旧只是出声回应,继续倾听她心中的那些话语。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都没有同样的感受。然后有一天,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不会投入太多的感情,这就是他们避开这种感伤的诀窍。这种体认让我觉得非常震惊,但是我觉得这么做才是聪明的。要让自己的人生过得顺遂没有太多负担,首先就是不能拥有太过于紧密的人际关系。换句话说,我明白了什么时候该知道要放手是很重要的事。从此我的人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变得只剩下快乐。我也觉得自己终于跟所有人成为了同伴。我会注意到你也是基于这个缘故。我觉得你是个跟我一样八面玲珑的人。我猜想你一定跟我一样是刻意这么做的。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想要跟你说话。我想跟这个人交朋友的话一定会很轻松吧。你怎么想?」

「这种想法很有趣。」

「不过我错了,你其实非常信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让我吓了一跳。」

「是吗?」

「今天离开的这个女生,我跟她是彼此在众多朋友中,唯一真诚交往的对象。我们从国中开始一直到去年都是同班。我非常喜欢她,而且真的非常重视她。不过当我这么执著于这段友谊,对方却要出国了。于是我认为这果然是难以避免的结果。我们只是同班久了,错以为对方是值得深交的对象。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现实,于是打算放弃……我差一点就这么让这段感情付诸流水了……」

她说著说著又悄悄地开始啜泣。一旁的我只是安静地听著她的哭声。

我想理佳透过我,正回归到了一个人该有的人际关系与应对方式。

她应该非常需要我。她也许正在向我求救……就好像过去的佐由理一直想传达什么给我跟拓也一样。

然而,今天的我是否有那个能力呢?理佳告诉我的事情是不容质疑的。而我现在却完全只是敷衍了事。国三那个炎热的夏天,我身上源源不绝的潜力如今早已完全消逝。

我已经失去推动薇拉希拉起飞的力量。

当时我跟拓也身上那种足以遨翔天际的能力,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我们的潜力随著佐由理一起消失了。现在的我,就连帮助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

然而现实中的我,却又深深地介入了水野理佳的人生。我对她的责任,已经不容许我说走就走。

就结果而言,今天我似乎指引了她一个正确的方向。至少今天我做到了。

既然我可以,那么我就不应该放弃。于是我将手放到了她耳后的头发上。体温透过她的发丝微微地传达到了我的掌心。她闭上眼睛,放掉身上所有的力气,任由身体的重量移到我的肩上。

我挥别了脑中的那个梦,挥别了身在不知名的塔群中瑟缩啜泣的佐由理。也许此刻还无法如愿,但至少我试著摆脱那场梦。

5

在整片有如巨大石笋林般的塔群之中,佐由理就站在其中一座素烧陶器材质构成的塔顶。

整个世界之中只有佐由理一个人。

除了佐由理,这个世界就只听得到风潇潇的声音。

她畏缩地站在塔顶的边缘。抬头低头,眼前尽是一片深褐色的天空。塔群朝著天际无限延伸,在视线的彼方变得细小,终至成为一片素烧陶器的浅褐色消失不见。不过尽管看不到,在塔群只剩下一团色块难以辨认的地方,应该依旧继续向外延伸。

佐由理蹲了下来,双手环抱住了膝盖。

此时依旧只听得到风声。

她寂寞地瑟缩著身子。

「有没有人在……」

那是不足以称为声音的声音。

「我好寂寞……我讨厌寂寞……我不要一个人……有没有人在……」

只有佐由理的呼吸声溶进了风中。

「有没有人会出现?」

没有人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浩纪、拓也,这边好寂寞,一个人也没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佐由理持续地自言自语。

「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可是到底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这里了。为什么……」

她彷佛写信给她心中的那些朋友,自顾自地不断说话。

「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

我在自己的梦中听到了她的呢喃。

冈部社长捎来了信。

那是在某天夜里,我回到宿舍打开邮筒的时候看到的,一纸白色的信封。我回到房间,放下背包之后将信拆了开来。说实话,我其实不太想看。

他信上写到了那边的近况,联邦国与这块土地之间的对立情势日渐升高,紧张的关系已非数年前可以相提并论。虾夷工厂因此变得格外忙碌,加上拓也辞去工作之后工厂的人手也更显得缺乏。信上提到拓也似乎是为了专心投入学业而辞去工作的。然而他的脑袋好到即使不需要太过认真,学校方面的功课也可以轻松应付,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将自己的心力全心投注在课外某种自己想学的东西上。最后冈部社长提到如果我回去,要多少工作他都可以给我,所以要我考虑看看。信中没有提到佐由理或薇拉希拉的事情,这倒是让我得以在阅毕之后稍微安心。

冈部社长要我回信给他。

我提不起劲。

我捏著信纸的手有气无力地垂到了桌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就是两张信纸,读起来却格外伤神。

每当我意识到跟故乡有关的事情,我总是觉得身体变得沉重,心情也受到影响。我一点也不希望想起那些事,因为想起自己过去失去的东西总是令人苦不堪言。

这封信,收件人是过去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然而这样的信件,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几年前在我心中闪耀的光芒与强悍的潜力,如今早已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上。

我靠在墙上,背部贴著墙面缓缓滑下。

一种将要化为泪水的苦楚包围著蹲在地上的我。我想哭,然后藉著眼泪把所有的心事一口气全吐出来。然而,我的眼眶却始终乾涸,挤不出泪水。那个有如铅块一般沉重的大石,现在依旧压在我的心底。

我又一次重新体认到佐由理消失之后在我的心里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创伤。飞机没能飞上天空……我们半途而废没能飞往那座高塔的懦弱本性,在我的心中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些我一直试图忘怀的往事,全部都在冈部社长的信中一一苏醒。

我又一次确定,那里是我绝对不能再次踏上的土地。我的人生绝不能只是眼巴巴地望著过去破碎的梦,还有曾经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残余潜能。

我丢掉了信纸,走出房间的同时将房门锁上。我想将那封信一起封锁在室内。

来到夜晚的街道,我漫无目的地走著。街道两旁林立著遇到稍微大一点的地震便会全部震跨的古朴木造公寓,附近的平房也多半都是灰黑色的砂浆砌成。路上不时可以看到自动贩卖机的灯光。不经意朝巷道里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废弃的摊贩推车被弃置在该处。我的身体在夜晚的凉意之下,稍稍觉得安心。

忽然间,空气中飘著一股泥土的味道。我瞥过头,路旁的沿著路设置了工地用的铁丝网隔墙,标示著禁止进入。里面有一台怪手,工地里面现在只向下挖了少许的深度,废土还堆在一旁。我探头窥伺著工地现场的里侧。这片光景中的远端,西新宿灿烂耀眼的未来式高层建筑正闪耀著灯光。其中除了大部分是窗户透出来的光线,另外还有建筑表面铺设的高价磁砖,利用镜面涂料反射著下方打上来的光线。

此刻我的心中不禁浮现往常一问再问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待在里面呢?

我无法想像。我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现实的味道。那数栋丛聚的高层建筑真的跟我们处在相同的世界吗?它们对我来说彷佛就是某个异世界的高度文明都市,藉由光线的折射而得以浮现的海市蜃楼。

它们一点都不真实。

我甚至觉得这几栋未来式的高层建筑也许就只是某处投射出来的全影像(注9)。

我皱著眉头眯起了眼睛,将视线投射到远方高耸直入云端的冷峻巨塔。

我明明就只能待在这里。然而,这样的景色为何会让我产生亲切感?

我一直不停地看著那座高塔,直到颈子酸痛到再也支撑不住。

我移开眼睛。瞬间,几度梦中佐由理出现在那些宛如石笋般的塔群光景,忽然跟眼前的高楼群像彼此重合。

那只是瞬间的错觉,却意外地摇撼了我的心灵。

原来……那是现实。

6

理佳花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跟原来的男朋友分手。我对她接下来要跟谁交往一点也不在意,不过她却说她希望我多关心她这方面的事情。

「我决定不再让自己跟身边的人维持那种暧昧不明的关系了。」

「喔,真不错。」

「是吧?」

她用一贯不常从她口中听到的回答方式应答,然后露出了微笑。

「不过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说:「我一开始明明觉得你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啊。」

「不怎么样?」

「对呀!因为觉得你不怎么样,所以我才会觉得我可以随性地把你拉出来陪我到处乱跑。真奇怪,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因为你其实非常特别。」

「你说的特别是指什么?我可是连自己都找不到任何优点而感到很困扰呢!」

「你分明在装傻嘛!」理佳嘴角微微上扬,笑靥中带著些许的讽刺。「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的。你明明就觉得自己很特别,而且实际上一定也是如此。因为我对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我能够看得穿。」

我没有回话。

我跟理佳之间往来的方式跟以前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我们偶尔会一起吃午饭,放学之后会在一起,就是这样。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在今天放晴,理佳邀我一起在午休的时间离开学校来到附近的大楼。我们在这栋大楼二楼的家庭式餐厅吃饭。她点了奶油烤洋芋,而我则叫了一份鸡肉什锦烩饭套餐。我平常都吃些便利商店的便当,还有义大利面、炸食类,并且早就对这些东西感到厌烦了,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便忍不住点了这样的东西。

「你点那个还真像是老爷爷吃的。」

她笑了笑又继续开口问道:

「你一个人平常都吃些什么东西呀?」

「早上喝一罐咖啡,中午吃面包,晚上就在便利商店解决。」

「哇!你这种没营养的饮食习惯就跟漫画里面看到的一样嘛!这样身体会坏掉的啦!」

「嗯。」

「嗯什么?这样的态度不对吧?」

「其实我有在吃综合维他命啦!而且我对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你绝对是个怪人!哪有人对吃东西没有兴趣的!」

她说完便露出了一脸不知该说是困惑还是犹豫的表情。

「你怎么了?」

「没有啦,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开口要我帮你做便当,我应该会马上答应吧。」

「不用啦!你想这个干什么?」我笑著回话。

「嗯,不想了。反正你也讨厌这种成天腻在一起的关系嘛!」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啦!再说,从你手上接过便当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

「我对于早起最没辄了。所以要是你改变心意,也不要太期待喔。」

「不会啦,我不会拜托你帮我做便当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断然不受期待的感觉真的还挺糟的。」

理佳说著脸上又浮现出了方才出现过的表情。她想了一下之后又开口说道:

「我说啊,我可是从小就三餐全都自己料理呢!所以我很会做菜喔。也许外表看不出来,不过你最好把这点牢牢记在心里。」

「我又没怀疑你的厨艺。」说话时,我忽然想到她之前提过的家庭问题。

「所以呀,如果你希望的话,我真的可以到你家做饭给你吃喔。我现在可是很认真的。你觉得呢?」

「什么……」

这个唐突的话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了一下之后才又开口说道:

「不了,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你了。」我说。

这么说起来,我从来没有让朋友到过我的房间。

「那栋房子很破很脏的,我才不好意思让你来呢!」

「我不会介意的啦。」

「不,那房子绝对远比你想像中要来得脏乱破旧。」

我将那栋宿舍如何昏暗如何潮湿夸张地形容给理佳听,她于是嗤嗤地笑了起来。

「这还真的让我很想看。你平常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没有特别做什么呀。就写写作业、预习跟复习,还有听听音乐,看看书……另外就是偶尔会拉拉小提琴。」

「小提琴?你会拉呀?」她瞪大了眼睛表现出十分意外的反应。

「嗯,一点点。」

「咦?为什么你会?」

「什么为什么?练习就会了啦。」

「我想听!」

理佳上半身整个挺出来看著我,那双眼睛有如少女漫画中闪闪发亮。

「不行,我不干。」我连忙夸张地摇头回应。「我拉得很糟糕啦。」

「拉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就去音乐教室吧!」

「不要啦!真的不要!拜托你放过我吧。」

「咦?真扫兴……」

我彷佛看到了过去的幻影。我从那个与此刻重叠的幻觉记忆中,找到了那个怎么也不愿意答应拉小提琴给别人听的自己。

跟理佳相处的时间非常愉悦,有她在身边我就很能够得到放松。不过我到底为什么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我演奏小提琴的模样?我对于自己的反应感到不解,这应该是一种异常的反应……

随著季节的更替,春天到了,冬天走了,我也已经升上了高三。

我跟理佳因为编班而分到了不同的班级。然而我们之间的交情却没有特别的变化。我们会尽量挑选同一节课后辅导听课,然后坐在彼此的旁边。尽管这些都不是经过了特别的协议,但我们也会很有默契地轮流到对方的班上,等待对方下课然后一起回家。

在这样的生活中,唯一不同的是,我开始频繁地梦见佐由理。每隔个几天我就会梦到她。佐由理依旧身处在那个彷佛旧相片的天空下,而那个奇妙的空间,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深刻的亲切感。

每次梦醒,睁开眼睛之后面对真正的现实世界,对我而言却反而渐渐地失去了现实的味道。现实世界的天空、行道树、街景,所有的颜色都像是街头绘画;每每对此抱持疑问而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却让我更确定了这样的感受而觉得不安。即使跟理佳相处的时刻可以短暂地挥别这样的不安情绪,然而现实世界给我的隔阂感却从没有消失。

我偶尔会在晚上来到宿舍附近的车站。走下楼梯之后,我会在丸之内线的西新宿车站还有大江户线的新宿西口车站前伫足,然后带著等人的心情大概停留一个小时。我想藉由这样的举动,混在不知名的人群之中,看是不是可以更融入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然而我却无法如愿。我终究得抱著跟现实隔绝的自己,只换得了疲惫不堪的脚步蹒跚地回家。

站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不会遇到任何熟识的人。这是当然的。这里和南蓬田车站不一样,那边是只要在放学的时候多等一会儿就一定会遇到熟识的人,我现在身处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出站与进站剪票口前,被一台一台机器吐出来吸进去的人们全都带著同一号表情。这群不知名的人汇集成了不知名的集合体而规律地流动。我的眼前彷佛一部低成本低制作的电影,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受到下意识的驱使,我初次希望能在眼前不知名的人群里遇见哪个我认识的人。只是,我的脑中并没有具体的意识告诉自己去找那个「熟识的面孔」。人群在出站与进站的剪票口间不断地出入,而我却哪儿也不能去。我想成为这群不知名群众之中的一分子,我想成为群体的一部分,我想成为有如游魂一般的人。

然而,我当然无法如愿。我终究无法被这个街道所包容。

7

我想在这里先讲述许久之后,当一切都已结束时的故事。

是跟一封信有关的事。

我考上了大学,然后在那所大学就读,之后从那里毕业。事情发生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那年的春天,拓也捎来了一封信。

不对,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包裹。

包裹中没有任何时节性的问候,也没有重温我们往日交情的寒暄。他甚至连自己的地址跟联络方式都没写。这是分开了八年之后唯一的一封邮件。他在这段时间之内一直都不知去向。他没写联络方式是因为他不想告诉我。白川拓也这个人不可能会因为疏忽而忘记写上联络方式。

小包裹里面放了几本日记。我这是第一次知道拓也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记述了他高中三年期间的生活日记。

我翻开他的日记,日记中记录了我们分别的这三年间他所遇到的经历,还有这段期间他所想的事情。

对于他送来这几本日记的意图我完全能够领会。他想告诉我要我「不要忘记」。他要我不要忘记白川拓也,不要忘记佐由理,还有不要忘记国三那年极为特别的夏天,跟在那之后我们之间彷佛冰河时期的那三年。我们不能忘记在这短短的数年间让我们分道扬镳的所有事物,也不能忘记那时格外特别的我们。

他要我别让这一切从回忆里消失,不能把这一切当作从没有发生过;他利用这几本日记对我提出这样的警告。

我当然一点也没有将这一切忘记的意思。好久以前,佐由理曾经说她不想被忘记的呢喃细语,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

我无法忘记这一切,这就是我写下这本书的理由。

8

这天早上下著小雨。军事大学里无论温度或是湿度都是由中央空调完全掌握。然而外头的细雨,却透过水泥外墙而浸染到拓也身上。

拓也在高三那年的春天被负责物色研究员的专人找去,以客座研究生的身分到青森市内的某间美军设立的大学就读,并且在该所大学的特殊战略情报处理研究所协助研究。那间研究室通称「富泽研究室」。他在进入那间研究室的前一年,将作品投到一本量子物理学的学术杂志,并且获得了论文比赛的奖赏。这于是成为了他被发掘的契机。而我们知道这一切实际上是起因于人面广阔的冈部社长推荐,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次的拔擢理所当然地包含了高中毕业以后的推荐入学跟所有的奖学金,拓也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的邀请。此后他除了必要的学分之外,就再也不去高中念书了。对他来说,高中的学业跟生活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他进入研究室之后就跟院生一起研究。他很频繁地发表论文,甚至连大规模的实验也都以主要成员的身分参与实验。所以实际上他根本无暇顾及高中的课业。

富泽研究室主要是使用电脑解析量子物理,因此参与研究的人员需要懂得高深的程式语言,而这个方向正是拓也最为得意的领域。他打从出生开始,第一次找到了一个不会让他觉得无聊的教育机构。

某天研究室有一个大规模的实验,整个研究室从早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前年才建设完工的研究大楼是没有任何窗户,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水泥建筑,实验的研究室在八楼。

拓也跟两名院生一起坐在操作台前方,各自桌前都有键盘和液晶萤幕。拓也将自己私用的键盘连接到了电脑上,因为公用的键盘打字速度快不起来,会让他有压力。

三人萤幕的后方有一面玻璃墙,玻璃墙里面便是实验室的中枢。玻璃墙内侧二十坪左右的空间完全与外界隔绝,连空气都无法流通。那里面有一根圆周大约是三个大人环抱的大柱子。柱子外观呈现复杂的扭曲状,彷佛是现代装置艺术的造型作品。

那根柱子是为了接收平行世界讯息的天线。

拓也的背后也是架设著一面玻璃墙。在整片的玻璃墙后面是中央监控位置,富泽教授跟有𥝲助教授两个人一坐一站地在那里进行督导。今天出现在教授与助教身后的,则是穿著美军制服的将官与一位身材魁武的男子来研究室参观。

「虽然今天有客人在场,不过你们不用介意,就照往常的方式做。」

富泽教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达进了拓也他们身处的监控区内。

「第一阶段结束,进行下一个步骤。」

「是。」拓也跟另外两位院生同时出声应答,然后纷纷开始敲击键盘。

「下一步,进入过滤区段。第二阶段开始。」拓也对著麦克风开口说道。

「指向性成像度比起之前高出了二十五个百分点。」一名院生接过拓也的话说道。

「真不错。」富泽教授露出了满足的表情。「今天应该可以办得到吧?你们可要挑选好适当的演算方式喔!」

「白川,这个演算法你打算怎么处理?」有𥝲助教走到拓也背后,开口对拓也确认拓也负责的部分。

「我打算以艾克森·月卫博士的理论为基础,对群组抽出作用的过滤控制部分下手……」

「什么?」

「这样应该可以提升群组抽出效率。」

「干得好,白川。」富泽教授露出得意的表情。

「艾克森·月卫是什么人?」穿著军服的人一口英文对教授提问。

「初次证明平行世界存在的联邦国学者。」富泽教授也以英文回应。「被认为是虾夷那座高塔的设计者。」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螺旋状的柱子就是虾夷塔的模型吗?」军人指向实验室里的那根天线开口问道。

「是的,我们接下来要将那根柱子四周数英吋的范围转换成另一个宇宙。」

警报声响起,所有人当下陷入了一片紧张。

「捉到了!」

拓也说话的声音短促而带著冲劲。当场所有人便将目光焦点移到了监视器上。

「XA、YC、ZC方位出现分歧宇宙空间暴露反应。共有五个……不对,六个分歧宇宙空间出现。」

监视器上的图表出现了六个曲线不停浮动。

「六个呀,这次找到了不少呢!」富泽教授重新又将双手交握在桌上。「开始进行同调区段,一定要接上……」

「开始进行第三阶段。」有𥝲助教应了一声,对监控区里下达了指示。「你们三个现在同时对最为接近的平行宇宙尝试连接作业。」

拓也跟另外两位院生快速地敲击键盘,将系统连接到方才发现的分歧宇宙。清脆的敲击声规律而快速地流泄。

「真快……」坐在拓也右边的院生看了拓也的动作不禁咋舌。

「白川最接近平行宇宙。」有𥝲低声说道:「距离最容易连接的区域还有一千两百京单位。一千一、一千、九百四十、九百二十……」

警报声再度响起。军人应声站了起来。

「接上了!」拓也的声音短促而有力。「成功接上了一个最为靠近的分歧宇宙,暴露反应也安定下来了。」

方才不禁起身的富泽教授此时也坐回到了座位上。

「好,维持这个状况进入下一个区段。」他说完便转头面向那位军人。「接下来要跟那个平行世界进行空间置换。」

红色的图表中映出了一道曲线。警报的音频随之产生了改变。

「半径六十奈米的空间出现拓扑变换(注10),并且急遽扩大中,快要进入肉眼可以确认的范围了。」

监视器切换到了其中一架摄影机上。实验室中央出现了模糊的黑影。

「固定的区块内已经成功置换成别的宇宙,变成另外一个的空间了。」富泽教授用英语为军人进行解说。

「虾夷的那座高塔也可以办到同样的事情吗?」

「正是,两者所使用的是相同的原理。只不过对方的规模跟精致度远超过我们目前所使用的系统。我们目前数次的实验只能成功一、两次,也仅能够达成砂粒般大小的空间置换而已。」

包括拓也在内的三名院生始终不停地敲击键盘输入指令。

然而,他们此刻停下来了。

「不行……」

拓也不禁说出了这样的结论。

「失败了!暴露反应衰退,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平行世界的衔接状态。」有𥝲助教的报告声中透露出焦急的情绪。

图表中的曲线开始萎缩,终于警示铃声响起,监视器上的显示出了「DISCONNECTED」的红色文字。

摄影机画面中的黑点也随即消失。

拓也脸上紧张的肌肉也在此刻松弛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上半身靠到了椅背上。背后的中央监控区中,富泽教授也跟拓也同时发出了叹息,不过他的脸上显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波动系数下降,分歧宇宙完全消失了。本次实验于一分十八秒的时间中成功达成半径一点三厘米的拓扑变换。」

一片沉默的气氛中,有𥝲助教的报告声回荡著整个实验室。

「真希。」

拓也整理完资料走出了实验室,看到了笠原真希与富泽教授正在对话。

笠原真希是负责指导拓也的博士班学生。她的专长是脑化学。因为彼此的专长不同,所以拓也没有直接接受她的指导,不过拓也在于研究设备的使用申请还有论文的进度方面都会跟她报告。

「辛苦你了。」笠原真希带著微笑对拓也亲切地慰问之后便转头面对富泽教授。「教授,我可以带白川一起去吗?」

「好啊,还有位子嘛。不过你们常常混在一起呀?」

「不是教授你说要他今年好好跟著我的吗?」

「是这样吗?唉……我明天到东京出差,这边就麻烦你了」

「是进度报告会议吗?」

「也有。另外还得去看看那个孩子。因为这个缘故,搞不好接下来你们脑化学研究团队就有得忙了呢!」

由于拓也不知道他们讨论的是什么,于是只能静静地在一旁听著。

走廊上地板与墙壁施加了镜面镀膜处理而散发著无机的光泽,拓也与真希并肩走著。笠原真希走起路来,步伐相当快速。就拓也的观察,一般来说步伐快的人多半拥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多数的研究人员都是如此,而拓也亦然。研究大楼的平面面积相当大,对于步伐快的人来说其实也是比较方便的事。他们在走廊上与身著制服的军人跟一袭套装的男子擦肩而过。

「最近常常有军人到我们的研究室来呢!」笠原真希有感而发。

「那位穿著套装的人,大概是隶属于NSA机构的人员吧。」拓也回答。

「NSA?」

「就是国安局。」

「是类似公安的机构吗?」

「是军方的谍报组织。」

「喔。」真希听来并没有特别的感触。「最近常常听说有恐怖分子在暗中活动的传闻。」

拓也低头。他隐藏自己内心受到动摇的能力逐年下降,所幸并没有被对方察觉到。他们来到了电梯前面,不约而同地看著显示电梯目前所在楼层的显示器。

「今天的实验还顺利吗?」真希问道。

「是搜集到了一些资料,不过还差得远呢!现在我们的进度只能够置换那么一丁点肉眼可以看到的空间区块,跟联邦国的那座高塔可以说是完全不能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联邦国本来就在基础物理学领域领先我们一大步。那张虾夷岛的空中摄影,我也看过了。」

这句话让拓也忆起了当时初次看到那张照片而浮现的那股战栗感。

那是美军的无人侦察机拍摄回来的影像。摄影的角度是位在联邦国那座高塔的上空。

那张图中的高塔并没有出现异状,产生变化的是高塔周围的区域。

那个异象以塔为中心,整个圆形区块变成了一整片漆黑的空间。

从图中看起来像是个变异区域的地面被漆成整片的黑色。不过其实不然。

那片景象的真正状态是空无一物。

或者可以说是整片虚空的领域。

当时的拓也将这片景象联想到了所谓的黑洞。所有的光线进入到那片异象之内的空间便会完全消失,有如被整片的黑暗所吞噬。那片黑暗的印象酷似他们方才在实验室里置换出来的黑色点状空间。

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被翻过来了。

以塔为中心的那个圆形区块被翻了过来,原来的空间整个消失,被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个部分给蚀去。

叮咚一声,电梯门向两侧退开。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那座高塔的拓扑变换只在半径两公里的圆周线上停止。」

拓也在电梯内边看著显示器中逐渐递减的楼层提示数字边开口说话。这是他说话时的怪癖。他随后也将视线停留在电脑上显示的剩余时间与整理画面。

「美军认为联邦国的那座高塔是能够制造空间转换的强力武器。不过那座塔若是以攻击作为目的而设计的话,那就现状来看它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就只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凿一个大洞罢了。」

「两公里的范围极限该不会是因为什么机件故障或其他意外所致吗?还是它单纯就只是一个以实验为目的的建筑呢?」

「不只这些可能性,说不定照片中的那次大规模拓扑变换,根本就是出乎设计者料想之外的系统机能失控所致。除此之外,富泽教授也曾说过,也许那次拓扑变换的两公里范围限制,有可能是塔的机能被什么外在因素影响的结果。」

他们走出了研究大楼,阴暗的天空下飘著微微细雨。

真希取出了一把折伞,由于拓也先前将自己的伞留在授课大楼的置物间,他便跟真希借撑同一把伞步出了大学的校庭。

「白川,你明天有什么事要做吗?高中那边也放假吧?」真希开口询问著拓也周末的计画。

「不好意思,明天我想去查一些资料……」拓也说话时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与对方的肩膀有轻微的接触。

「去图书馆吗?」

「不,去一间认识的工厂。」

「工厂?」

真希表示如果如果不会打扰到拓也,她也想要同行的意思。尽管拓也告诉她那间工厂远在穷乡僻壤的地方,真希则说自己并不介意。拓也听了让真希稍候,自己走进了电话亭拨了那个早已熟记在他脑中的号码。

「唉,不能说想看就来呀!我们工厂不接受外来者见习参观的啦。」

冈部社长的声音即使透过电话也听得出来他不太高兴。不过这一切都在拓也告诉他对方是个叫作笠原真希的女性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什么?女孩子?她几岁?」

「这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呀……对方可是个美女呢。年纪啊……」

隔著电话亭的玻璃,真希有些不耐烦地看著远方。她的侧面以一般人为基准看来大概过了二十四岁多一点。

「喔,那我就恭候你们大驾啦!」冈部社长高兴地答道。

翌日,拓也依约开著深色的房车载著真希开车前往大川平。他一满十八岁便到驾训班报到,然后早早考取了驾照。拓也先绕到青森市去接真希上车,随后便沿著二八〇号县道奔驰了一个半小时来到虾夷制作所。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中传来黑鸢的鸣叫,美军的战斗机编队夹带著轰然的引擎声留下长长的飞机云。他们将车子停在工厂围地院子里的大树旁。真希走下车,她的视线便随即便被工厂旁的多座铁塔给吸引住。

「咦……好棒的天线呀!」

「不过里面有些是不合法的就是了。」拓也虽然知道正确的数量跟位置,不过他没有多提。「这可以接收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喔。」

「咦?是纯兴趣方面的吗?还是跟工作有关?」

「嗯,一半一半啦。」

冈部社长看到了笠原真希的相貌,知道拓也没有骗他于是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住在这里的野猫出现在庭院里,拓也看了便走到它的身旁,轻抚著它的耳后根。

厂房只要敞开一面铁卷门,看起来就彷佛一间大车库一般十分有趣。秋天的徐风吹进了工厂内,今天工厂没有上工,厂房员工除了冈部社长之外,也只有佐藤先生留在工厂。真希带来了充当礼物的蛋糕,拓也于是前往茶水间泡了茶出来。他们拉了一张铝质桌子,四个人一起找到厂房里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么说来,真希小姐的专长是在脑部方面的研究啰?」冈部社长开口问道。

「是的。我专门研究人类的记忆、睡眠,还有梦等等项目。」

「不过真希小姐跟拓也是属于同一间研究室吧?」佐藤先生接著问道:「我记得拓也是研究虾夷岛上的那座塔不是吗?」

「是啊。我的专职是研究那座塔没错……」拓也稍微想了一下才又说道:「不过其实我跟真希小姐的研究,就根本上的意义来说其实是同样的东西。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们在做的研究都是属于平行世界的范畴。」

「平行世界?」佐藤先生听了不解地问道。

「其实……」真希说话时拿著叉子切下了一小块蛋糕。「就像我们人类晚上会作梦一样,这个宇宙也会作梦。」

「宇宙会作梦吗?」佐藤先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也许用这个世界来取代宇宙这个词汇会比较容易理解也说不定。」真希滔滔不绝地开始解说。「这个世界也许可能会朝各种不同方向发展,因而酝酿出不同的未来。而这种可能性就隐藏在这个世界的梦里面,我们将这些不同的可能性称之为平行世界,或者是分歧宇宙。」

「听起来真是科幻呀。」佐藤先生答道:「平行世界呀……这样的内容我以前曾经在小说里面读过。」

「这是实际存在的喔。」真希说:「这种说法大概在五十年前就被证实了。」

「是真的存在吗?」冈部社长问道。

「是,过去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比喻方式……」真希用大拇指弹起硬币,让它在空中旋转。「我们不是常常用这种方式让一枚硬币在空中旋转,然后打赌它掉下来的时候是正面还是反面吗?其中任何一种出现的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我们假设当它落下来的时候结果是正面朝上,那么我们把硬币弹起来之前,那另外一半反面可能朝上的结果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真希解说的过程中,冈部社长跟佐藤先生都专注地倾听。佐藤先一步开口答道:

「实际上正面朝上的机率是百分之百,只是人们不知道而已吧。」

「你所指的是量子力学中的机率密度问题对不对?」真希答道:「的确,我们一直以来都这么解释。不过其实百分之五十硬币反面朝上的机率终究还是百分之五十。硬币扔出去之后会得到百分之百正面朝上的机率波段结果,其实并不是在我们扔掷硬币之前就决定的。事实上在我们扔掷硬币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分成了硬币正面朝上的世界跟硬币反面朝上的世界两种。依照这种说法,这个世界现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瞬间,其实也只是各个事件中的各种可能性之间,跟其他的世界并排在一起的其中一种结果。」

「这样啊……」

「而我的研究就是这些平行世界对于人脑还有梦境造成的影响。」

说到这里,真希将话题拉回到了我们的研究。

「关于联邦国的那座高塔,其建造目的最可信的一个说法也是用以观测平行世界。所以白川的研究便是利用科学性的方法,拉近现实与平行世界之间的距离。而我则是以脑化学解析平行世界。生物的脑也许从上古时代便可以在下意识之中感受到平行世界的相关情报,这些分歧世界的情报在脑中流窜,也许就是人类的预感,或者是预知能力的泉源。这些也都是我研究的课题。不过,这些研究主题听起来好像有点神秘学的味道。」

「不不不,一点也不会。」

冈部社长拍了一下香菸包,抽出了一根叼在嘴上,同时表现出了夸张的语气。

「真希小姐的言下之意,是指人类也会梦到跟宇宙同样的梦吧?这不是很浪漫吗?」

「很浪漫?」

拓也跟佐藤听了异口同声地表示怀疑。他们觉得世上很难再找到一个人比起眼前这名男子比起来更不适合浪漫这个词了。

「怎样啦?」

「没有……」拓也跟佐藤纷纷装傻假装没事。

「要是笠原小姐在人类的预感跟预知能力方面得到了实际的研究成果,是不是我们就可以用人工的方式预测未来了呀?」佐藤问道。

「不……这应该是办不到的吧?至少像这种类似超能力一般的结果,终究没有办法实现。」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没有接收这些情报的天线。」拓也接过这个问题提出了解答。「人类的天线能够接收电磁波,并且加以辨认其中代表的形状还有颜色,而这个天线指的是眼睛。除了眼睛之外,耳朵也是接收空气中的震荡,辨识这些声波的天线。然而我们并没有可以接收平行世界情报的器官。因此虽然偶尔有人能够接收到这些平行世界的情报而预知某事,那顶多也就只是没有任何音源的喇叭偶然在瞬间接收到某个电台的广播一样,就只是单纯的巧合而已。」

他说完不禁看了看庭院中几座并排在那里的无线电塔。

「对了,要让人脑能够接收那些讯息的话,必须要发明人工的接收器,直接跟脑部串联……」

「恶……你说这话真像是恐怖电影里面的情节呀!」佐藤先生露出了些许嫌恶的表情。

「这样的动物实验有人在做喔。」

真希边说边一脸蛮不在乎地将蛋糕放进嘴里。

「就目前的进度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结果就是了……」

「不过真希小姐真是优秀呢!」

冈部社长嘴里吐著轻烟同时将这番恭维脱口而出,听来多少有些刻意。

「说到青森的军事大学,这跟一般普通的大学可不一样。等于是隶属政府底下的研究机构嘛。你明明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主要班底了呢!」

「没有啦,没这么夸张。」真希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对那座塔抱持著相当的憧憬,所以觉得做起研究很有干劲。」

拓也不禁看了看真希。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真正出色的人是白川呢!」真希很快地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说拓也吗?」

「对呀!十八岁就成了客座研究生,这可是前所未见的事呢!而且他比谁都要认真,连大他好几岁的院生都没有他来得出色喔!我对于世上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感到十分惊讶,也觉得他真的很厉害。」

冈部社长趁著真希没有抬起头,摆出了相当难看的脸色。佐藤则是一脸替社长感到难过的表情。

「哪有,我一点也……」

拓也畏缩地连声音都在颤抖。就在这个时候,那只猫来到了他的脚边。当它看到拓也打算分一口蛋糕给它吃的时候,它很快地飞奔到拓也的手放下来的位置。

「咦!不会吧!这只猫好奇怪!」真希圆睁著眼睛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傍晚,拓也开车送真希回到位在青森市的住处。由于冈部社长有事情要到青森市来,此时也一起坐在拓也的车上。当冈部社长在他们离开工厂前提出这样的要求,佐藤吓了一跳,甚至不禁惊叫出声。尽管真希的表情中看来有些困扰,不过拓也却一副泰然自若地答应了。对他来说,有冈部社长坐在车上反而正合他的意。

真希下车之后向著车子挥手致意,拓也等人则在目送著她走进家门之后重新系上了安全带。随后拓也听到冈部社长开口说话。

「你方便在车站放我们下车吗?」

「你在车站下车之后打算去哪里呢?是去八户吗?」

「不,我要搭新干线。我明天早上得到东京处理点事情。」

「是哪里来的委托呀?」

冈部社长吐了一口烟,并没有回话。

拓也的房车驶在住宅区的双线车道上。当车子被红灯挡住,在路口停了下来,拓也便再一次开口问道:

「冈部社长,我之前拜托你的事情,你有考虑过了吗?」

「你拜托了我什么事?」

「我想参加威尔达。」

所谓的威尔达指的是俄国萨哈林州的原住民,这个名字被引用作为日本国内活动最为频繁的反联邦国武装恐怖组织的称号。

「喔,那个呀。」冈部社长又吐了口烟。「你真是不死心。比起那件事,你不是更专注于研究室里的工作吗?你很认真在研究那座塔吧?哪有空分神参加我们的组织?」

冈部社长总是用这里敷衍的态度闪躲,不打算接受拓也的请求。

「不,我有空。而且……我反而更想早一刻做个了结。」

他说话的同时,察觉到了前方挡风玻璃透出去的那片天空中,有一道垂直于天地之间的细长白线。拓也睨著那道白线接著继续说道。

「对,我想要早一刻把一切都了结掉……跟那座塔有关的一切。」

9

第二十三次美日联合军事研究进度报告会议记录(摘要)

会议日期 **** 年 ** 月 ** 日

召开地点 东京大学安田讲堂

报告人青森军事大学 特殊战略情报处理研究所 富泽常夫

「……依照这种方式,我们便可以从此刻被划分开来的多元宇宙中,找出最可能成真的一种,以成就精确度极高的未来预测法,这是我的研究室进行研究的宗旨。这种未来预测法并非根据任何一种理论或机率数学去计算而求得出来的结果,它是以实际上未来所发生的事————也就是实际存在的多重未来时空————作为预知情报本身的依据。这就好像我们在考试前先看过未来的考题,然后预先知道该怎么作答一样。这种技术对于军事跟政治方面的决定都将带来革命性的影响吧……不过坦白说,联邦国在量子引力方面的研究与应用技术都远超过我们现在的水准。也就是说,依据现状推测,利用量子学预测未来的实用技术,极有可能会被联邦国先一步达成。」

报告人 富泽常夫提供四张照片

一九七四年,北海道中央区域的空中摄影(省略)。

一九八四年,北海道中央区域的空中摄影(省略)。

一九九四年,北海道中央区域的空中摄影(省略)。

一九九七年,北海道中央区域的空中摄影(省略)。

「那座有如象徵物的高塔开始建设于北海道……应该说开始建设于虾夷中央是在一九七四年,也就是南北分裂之后不久。正式开始运用据推测是在一九九六年。我们在九七年的侦察照片中已经可以看到那座高塔周围出现明显的拓扑变换。

被称为那座高塔核心设计者的艾克森·月卫博士其实原本出生在本州,这对我们美日联合军来说实为一大讽刺。

……接下来,我将为各位说明几种能够实际探测平行世界相关情报的崭新技术。」

10

数天过去,拓也在这期间工作方面进展十分顺利。他没有回家,整天埋头在院生室里面完成了两本论文。累的时候,椅子并一并便直接躺在上面休息。

他一直熬夜,由于整夜坐在电脑前面,现在的拓也显得十分疲惫。他将论文以电子邮件寄给了富泽教授,然后中午便处理些琐碎的杂事。他终于感受到疲惫,于是来到停车场的车内睡了一觉。等拓也再睁开眼睛,周围的天色已黑,此刻他彷佛感受到一种自己被整个世界跟时间之潮给遗弃的感受,让他对此感到有些厌恶。

他打开手机的电源,看到两次笠原真希的来电记录,这让他稍稍拋开了刚才那种不悦的情绪。尽管如此,他始终没有想要回电的意念,取而代之的是拨了一支别的号码出去。那是他熟记在脑中的号码,不过它没有记录在手机里面。跟这个号码有关的发话记录、来电记录,拓也会在挂断电话之后随即消除掉。

「我是白川。」

「……拓也呀。」冈部社长接电话时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反应。

「你最近方便吗?我想跟你碰个面。」

冈部社长回答他恰巧人来到了青森市内,拓也于是将驾驶座向后靠的座椅扳了回来,发动引擎驱车离开了学校。

一间具有相当年代的居酒屋就座落在青森渔港的旁边。一位看似年近八旬的老妇独自张罗这间店里所有的服务。拓也从开车载著冈部社长通过东西向延伸的青森海湾大桥,朝著这间居酒屋驶去。他想,要是联邦国打了过来,这座富有现代感的纯白色海湾大桥肯定会成为对方登陆之后的第一个目标。车子停妥之后两人来到居酒屋门前,冈部社长拉开木质拉门走进店内便坐上了吧台,开始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拓也坐在他的旁边,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板娘此时已经坐在吧台的里侧打起了盹。

「你到东京出差结果怎么样?」拓也帮冈部斟了一杯酒,同时开口问道。

「什么?」冈部社长随便应了一声。

「你选在这种时候到出差,为得不可能是威尔达以外的事情吧!」

冈部社长听到哼了一声。

「别管那个。你知道浩纪到底怎么样了吗?我到东京去本来打算看看他的,结果完全没有联络上他。」

「他呀……我不知道。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喔?」

「你们什么时候要拆了那座塔?」

「其实我们弄到了一颗PL穿甲弹。」冈部社长被问烦了只好对拓也实说。

「PL……」

「你知道这什么东西吗?」

「不……我对于军事方面的东西比较不熟。」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使用钯元素跟重氢之间的化学反应什么的。」

「喔,原来如此。」拓也理解到那个名称的实际意义。「真是不得了……」

「怎么样不得了?」

「爆炸威力很惊人。虽然不看详细的规格无法理解它真正的破坏力,不过你可以把它当成一颗超小型的核子弹。」

「原来如此,那还真的是不得了。」冈部社长又点了一根菸继续开口说道:「问题是能不能对那座塔造成伤害。」

「应该可以……」拓也立即开口答道:「那座塔并不如想像中坚固。如果不是某种轻盈的材质,绝对不可能成就如此细长的高塔。它的墙壁外部在那颗炸弹的威力之下瞬间就会蒸发,听说墙壁内侧则是使用带状的结构化奈米碳纤维材质加以填充,那些大概也会全部被融化掉吧。真用那颗炸弹攻击,虾夷的高塔一定会整个不留痕迹地消失掉的。」

「这样啊。」

拓也也掏出了香菸,自己点了一根。他吸了一口然后又说。

「不过光凭一个恐怖组织不可能拿到那种东西的。」

「没错。」

「美军到底在想什么?要是这种东西真的被你们丢出去,那根本就可以断定他们就是幕后黑手了。」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早就已经准备好推托的藉口了吧?另外也有可能跟他们内部的派系斗争有关。搞不好……在他们的计画里面根本就不需要藉口这种东西。」

「开战吗?」

「大概吧。」

「他们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要加速促成双方之间的战争。」

「有可能。」

「不过对威尔达来说这个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吧?你们的目的只是早一步把塔破坏掉,然后藉此尽速统一北海道。住在日本的民众,包含美军,大概全都对那座塔心生畏惧。那座塔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强烈压迫感,并且为联邦国塑造了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的印象。这是让你们想要破坏那座高塔的原因。」

「不亏是个天才,你分析得真好。」

「不要再说什么天才的了啦。」拓也将香菸戳熄在菸灰缸里。「冈部社长,我希望请你现在就答应我,让我加入威尔达。」

「你放弃吧。」冈部社长老气横秋地说:「你现在都已经算是介入过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要是加入这种恐怖组织,就等于是把正常人的生活完全放弃掉了。要是弄不好,你一辈子都得要鬼鬼祟祟地东躲西藏了。」

「我知道。不过我不会退缩的。」

「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最好把过去听到跟威尔达有关的事情全部忘掉,乖乖回去当个学者吧。」

「我不要,我绝对不会放弃的。要是你说什么都不同意,那我就把刚刚听到的一切全部提供给公安知道。」

拓也没能把话说完,他被冈部社长揪起了衣领,整个人撞到了一旁的墙上然后挂在上头。激烈的动作中,两个木质板凳应声倒了下去。酒吧里侧那位年纪老迈的老板娘依旧自顾自地打著盹,也许她只是假装没被吵醒。

「我看你连自己现在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吧!」

冈部社长贴到拓也的面前威胁著他。那声音细如耳边的呢喃,却带来了重如拳头一般的压迫感。拓也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透过冈部社长的外套顶在自己的腹部上。拓也此刻终于知道自己宛如一个千金少爷,终究只是活在一个与暴力无缘的世界。

拓也感受到自己所发出的颤抖。尽管他想说话,却只是听到齿间不停地打颤。他死命地耐住心中的畏惧,终于能够开口。

「尽管你这么说,我还是想要毁掉那座塔。我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毁掉它。有那样一座碍眼的高塔耸立在那里让我坐立难安。只要它还存在,我就无法抽离这种无法发泄的厌恶情绪之中,什么也无法改变,哪里也去不了。」

「……」

此刻拓也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他被冈部社长揪著,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完全没有办法行动。

一会儿之后,冈部社长终于松开了拓也衣领上的左手。在拓也可以顺利呼吸之前,冈部社长先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交到了拓也的手上。

「拿去吧。」

那沉甸甸的重量感,瞬间让拓也从窒息的感受中回过了神。冈部社长一把抓住了另一个口袋里那些备用子弹伸手放进拓也的口袋里,让子弹喀啦喀啦地滚了进去。

「去找个地方练习射击吧。不要天真地想著要打中什么东西,只要让身体习惯那东西的重量跟反作用力就好。不要还没开枪就手滑,结果打到了自己人。」

他找到那片有条小河流经的原野,是在他开车奔驰在四号县道上的时候。他下车来到了河岸边,河流的上方有一座东北铁路线主线行经的高架铁路桥。他走到铁路的正下方。抬头望去,可以从铁路中间的空隙看到天空。这座桥纤弱得好像一有列车经过就会垮下来一样。

他环顾了整个原野四周。距离铁路桥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足球场。在那个没有球门的球场上有稀疏的几个人影。虽然人少,但他并没有打算偷偷摸摸地练起射击。他走出了桥下的阴影,沐浴在黄昏时的阳光下。

在河流的对岸,远方的天空依旧可以看到那座高塔。

拓也不禁眯起了眼睛。不,那不单是眯起眼睛的表情,还带著嘴角上扬的微笑。

他点了一根菸,然后等著。他的菸瘾日渐严重,然而他却来到一个更不能吸菸的新环境。要是研究室可以吸菸,那么他的香菸消耗量大概会比现在还要更多出两成吧……

就在第五根菸燃尽的时候,远方传来火车即将切换轨道的警示音。

他丢掉手上的菸蒂,随后将手伸进了口袋。口袋了里冰冷的铁块,就是冈部社长交给他的那把枪。他向前走了两、三步,取出了枪枝扳开保险,然后上膛。此时的拓也并没有特别在意旁人的动向。

他将枪口的准心对准塔的方向。

电车来了。当他觉得噪音够大的时候扣下了扳机,并且使劲压抑手中几乎要弹开的枪身。

再扣扳机;击发,再击发。

弹壳弹了出来,飘荡在空气中的火药残渣轻弹到了脸上;枪口发出咆哮,刺鼻的烧灼味弥漫在视线的周围。这种嗅觉上的刺激让他陷入陶醉。

电车驶离之后,拓也持枪的手随著肩膀的肌肉放松而垂了下来。

没有人察觉到拓也的枪声。就算有人听到,也绝对不会有人认为那是真枪。这让他觉得作呕,截至昨天之前的自己让拓也恶心得想吐。

他收起枪然后转过了头,此时的拓也无论心灵或是面貌都已经失去了仅有的温度。

11

「我置身在一座质地冰冷,外形扭曲,非常不可思议的高塔上。」

这片宛如文明残迹的塔群之中,佐由理环抱著膝盖蹲踞在其中一座半边风化倾颓,没有屋顶可以直接仰望天空的塔楼中。

「那里终年吹著犹如来自宇宙彼方一般的寒风,空气中飘荡著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味。」她低著头,一字一句喃喃地说著。

这些言词都有个倾听的对象,那是她在心中虚构出来的听众。若非如此,她便无法承受眼前的一切。

眼前不透明的天空看似有著石头擦刮的痕迹。迎面而来的风算不上不舒服,并且在这种不自然的景致中产生了突兀感。

佐由理感受到一阵听不见的声音。那是超过人类耳膜可以辨认的高频率声波,若隐若现地撩拨著她的心绪。超高频率的声波渐渐转变成天边鼓动的飞机引擎声。她在察觉那是一架喷射机的时候小声地叫出声来,随即抬起了头。

她站起身。

瞬间塔群消灭了。

寂寥的光景置换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景色。佐由理站在伴著水泥校舍建筑旁的操场中央。那是间荒废的学校,操场上的杂草遍地横生,房舍的砖瓦各处都看得到裂痕,破损的情形屡见不鲜。它至少是一间弃置十年以上的学校。

佐由理茫然地环顾著四周,远方的住家同样杳无人烟,一切都处于荒废的状态。

视线的彼方出现红光。那光线的颜色既像是落日中的余晖,又彷佛炙热的火焰。无论如何,这微温的光线中带著些许温柔的气息。它来自校舍三楼的某间教室。

那散放著红光的窗前,几只白鸽聚集该处。

这是一幅生机盎然的风景。一片死寂的世界之中,那是唯一带有生气的画面。

她从中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

面对这始终无处宣泄的渴望,佐由理连忙飞奔了出去。

教室入口处的鞋柜空荡荡的,看不到一双鞋子,她没有脱鞋便跑上了走廊。稍微伫足搜寻了一下。

楼梯。

佐由理快步跃上了楼梯,通过二楼之后直接再往三楼奔去。她来到三楼的走廊。一道笔直的廊线朝著佐由理的视线尽头延伸而去。

温暖的光线从走廊中段溢了出来。

她来到高挂著三年三班牌号的教室门前,稍微犹豫之后毅然推开了拉门。

温暖的光线来自于窗边的一张书桌。

异于其他张集中堆放在教室一角的书桌,只有那张散发著光芒的桌子伫立在窗前。

那是个充满悲伤情绪的光景。然而,佐由理却对眼前这样的景象有著十分熟悉的感受。

她才踏进教室一步,那道红光彷佛被吹熄的蜡烛一般瞬间消逝。

彷佛是在避著她。

那道温暖的光线刻意与佐由理保持距离……她内心的绞痛显露在表情上,一览无遗。

她不放弃,还是一步步朝窗边走去。此时透过窗户,佐由理可以看见已然倾倒的新宿高楼,宛如一场战争终结之后的死寂景象。她不禁伸手触摸那张前一刻散发著光芒而如今显得孤寂的桌子。桌面没有使人放心的余温;它只让佐由理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的触感。

她靠在窗缘,背部贴著墙面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面对著那张毫不隐藏地散发著孤寂氛围的桌子,佐由理不禁缩回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没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呀……」

她双手摀住脸。

「拓也……浩纪……」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后人又回到了原来那座没有屋顶的塔尖。耳边喷射机引擎尖锐的声音已听不见,唯有风声潇潇依旧撩拨著她的心绪。

天空的彼方那座联邦国的高塔带著惨白的外表耸立其中。

这个地方,偶尔因为风的不同,云端彼方会浮现出那座高塔的踪影。

粉笔画在黑板上,喀喀喀的连续敲击声带来阵阵的压迫,让我从梦中醒来。我似乎禁不住睡意的侵蚀,在课堂上晕了过去。在整间静谧无声的教室里,只有老师书写黑板的声音持续地回荡。

又是那个梦……佐由理仿徨的模样早已数度来去我的梦中。她总是在已然崩坏的都市之中徘徊,似乎在找寻什么。

三年三班,那是我所就读的班级。

我瞥向窗外;视线慢慢地移动,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那张红色的桌子,是我的桌子……

窗外是一片万里无云的一片蓝天,吹进窗内的风轻拂著薄薄的窗帘迎风摇曳。这样的光景总是让我心生阴郁。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我渐渐瞭解了,但每当窗外吹起这种风……

只要面对正确的方向,那东西一定都会浮现。

我打开信箱看到里面有一纸书信。会写信给我的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我通过狭窄的木造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信放到了低矮的和室桌上,拿起摆在地板上的耳机,闭上了眼睛拿著琴弓拨起了小提琴的琴弦。我尽量不让自己看到桌上的那封信。

我拉了一个小时,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全心投入在琴声之中却办不到。我终于放弃,拿起了桌上的信封并且拆开了封口。每次收到信,我总想著不要看它却每每无法坚持这样的抵抗意志。我明知道自己看了信会觉得后悔。我渐渐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始终不让自己去思考其中深层的因果。

信中的内容依旧是以近况报告为主。现在的青森县似乎已经到处都可以看到疏落的美军大兵与军用车的踪影。这景象说明了美日联军与联邦国之间的紧张气氛已经逐渐透露出即将开战的讯息。依据冈部社长的说法,早则今年年中,再不然明年年初,双方就会进入交战状态。不过,若要促成旧日本国土的统一,这是不可避免的途径。南北分裂造成了为数众多的亲族与朋友之间彼此离散,因为这种军事争端被强迫承受离别的痛苦,绝对不是应该被允许的事情……冈部社长滔滔不绝地写到这方面的感触。像这种主动表述自己意见的状况,就他的个性来说是非常少见的。

他还提到了拓也被邀请到青森军事大学,以客座研究生的身份专门研究量子物理。这倒是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他会跳过大学越级进入研究所,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如此出色的家伙。不过我也马上想到,能够通融这种越级攻读的方式大概也是因为那间大学是属于美军的。他说拓也因为来到了新的环境而变得有些神经质,要我找他联络,跟他聊聊。读毕之后我将信纸塞回了信封之内然后夹进书本里面,随后又将书塞进了组合书架之中。

那天晚上,佐由理又来到了我的梦中。

她在褪色的街道上意兴阑珊地走著。从街景看来,大概是北新宿一带。狭窄的街道两旁夹杂著店铺与住家。唯一与现实不同的是,原本繁华的北新宿,在这个梦里成了断垣残壁的景象。路上的电线杆倒塌,截断的电线散落在地上。朝远方望去,丛聚的高楼险些崩塌的荒凉景象也映照著眼前有如废墟般的街景。街上遍寻不著其他的人影。又是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境深深地刺伤了佐由理的心灵。

佐由理带著蹒跚的脚步徘徊在这个废墟中寻找自己以外的人。说是自己以外,不过并非谁都可以。她虽然有著具体的目标对象,却因为身处梦中而记忆模糊,完全无从取得这个人的形象。她漫无目的地寻找这个连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在废墟里四处徘徊,疲倦的感受也因此而毫不留情地涌上心头。

一阵风带来了宇宙彼方的特异气氛。佐由理无论何时,无论到了哪里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

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昨夜的梦带著极为真实的触感。断垣残壁的新宿风景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这种感受让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无比的恐惧。这不会是经历了战争破坏之后荒废的景象吧!若真是如此,那么我是打从心底渴望战争吗?尽管我并不这么认为,然而,究竟我的潜意识底下藏著什么样的欲望,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

梦中吹起的风,那股气息在我醒来之后依旧没有散去。那是弥漫著尘埃的陈旧氛围。这味道勾起了我心中熟悉的触感,让我感到一阵安心。

然后电话响了。

在铃声重复了第三次的时候我伸手拿起了听筒。在接起电话之前我已经知道这是理佳打来的。会打电话给我的人不多,再加上如果打电话来的人总是会在固定的时间打,那便很好判断。只有她会在礼拜天的早上打电话给我。

「啊,你在家!」理佳说:「我说呀,之前也跟你说过,去办支手机吧!现在这个时代没带手机的人很奇怪耶!」

「不了,不用。」面对这个问题,我给了一如往常的答案。「没有手机我也不会觉得特别不方便……」

「我觉得不方便呀!这样我都找不到你。昨天我也有打电话喔。你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我哪儿也没去。」我歪著头,狐疑地回忆昨晚的电话声。「我想我大概已经睡了吧……」

「一个人住真好。想睡就睡,想起床才起床。」

每当理佳吐出这种尖酸刻薄的语气时,她脸上会有什么表情我大概可以想像。

「可以出来吗?」她问。

「当然可以呀。你知道的,我今天没有补课也没有选修课程。」

「只要没有补课你就有空啊?你都不会有其他的计画吗?」

「没有。」我没有多想便直接回答。

「我有的时候真的不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我没有找你的话,你放假的时候都怎么过呢?」

「嗯,这个我不会特别去想。」我低声地答道:「不就正常地去过吗?」

她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问道: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可以呀,等我整理过房间再让你来。这大概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吧。」

「你又是这样。那你要过来我家吗?」

「好啊!你爸妈没意见吗?」

「他们不太常待在家里的,你不用烦恼这个问题。」

「那我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到。」

「要带伴手礼喔。」

她说完便挂上电话。我换好衣服之后出门朝新宿车站走去,在车站前的西式糕饼店买了水果果冻。进了车站以后我搭上山手线在池袋下车,随后便直接朝著理佳的家方向移动。我便走边想,理佳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跟她都升上了高三,准备要应付大学考试。

理佳想考的是一间深受千金小姐们喜爱而出名的贵族女子大学。她大概一定可以考上吧(事后她也真的高分考取了这间学校)。尽管如此,整个环境中充斥著紧张的应试气氛依旧没能让她轻松地渡过这段日子,终日陷在一种焦虑的情绪之中。过去天才刚亮她便拨电话过来的情形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而我这种时候也都是陪著她聊天直到一天的生活正式开始。一方面她要的也不多,另一方面我也只能做到这点小事。

被人倚靠的心情其实不坏。理佳快速的说话方式与不同于一般人陈腐的话题都让我十分欣赏。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得以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没有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价值。我们能够彼此互相补足对方的需求,这其实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然而最近我们之间的对话之中,我发现自己呈现一片茫然的时候变多了。这不是她的问题,完全是我个人的因素。我逐渐开始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改变的速度极为快速而唐突。

理佳的家是座落在宁静住宅区内的一栋洋房。这间透天建筑尽管没有庭院,却有著广大的坪数。住宅区位在缓坡的地形上,从大门走到玄关设置了一段十阶左右的楼梯。整间房子的感觉既舒适又美观。

我按下电铃,屋内传出理佳要我自己进去的声音。走进客厅,我看到理佳整个人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大张的矮桌子上有几本课堂笔记、题库,还有参考书、学校印制的大考猜题问题集等,全都摊开置在桌面上。我将白色的盒装伴手礼放到了书堆上,然后面对她盘坐到了地板上。

「饮料在冰箱里。」她懒洋洋地开口说道。

我于是径自来到了厨房,将两罐罐装咖啡倒到了杯里,放入冰块端了出来。

「你情绪很糟吧?」

「你都已经看到了还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她说著坐起了身。

「不能说呀?」

「也不是不行啦。不过,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不是呀。因为像我这种无趣的人就只会说这种无趣的事嘛!」

「对、对,你也总是这么说。明明你就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无趣的人。」

我知道她的心情很糟,但似乎程度比我想像得还要严重。

「你看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这部小说吗?」理佳忽然开了话题。

「有啊,怎么样?」

「我曾想过要是我能够变成那个样子就好了。」

「说什么变成那个样子啊……」

「总之我现在不是能够面对考试的时候啦!」

「你这么说不对啦。」我尽管理解,还是出言指摘。

「我当然知道不对啦。不过我即使知道也不免要这么想。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不要骂我啦。」

「我知道了,抱歉。」

「你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在你因为不安而显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你不会想要把一切全部都拋诸脑后不去过问吗?」

「只要是人都会有过这种想法啰。」

「可是你看起来就是没有啊。」

「我想我大概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早早就把这些东西全都拋掉不去想了。反正只要多报考几间学校总会有一间让我考上,再说就算全都落榜也不会死。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啦!就算沉了也无所谓……」

「你这种想法真是可怕,我绝对办不到……」她说完又再靠回了沙发上。「藤泽,你坐过来这边。」

我依照她的要求做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只见她整个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开口说要我分她一点能量。她束在两侧的头发半边贴到了我的脖子上。一个女孩子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觉很难找出什么词句加以形容,它有著一种独特的重量。一个女孩的记忆、思绪,还有情绪,全都在这份重量之中倚在我的肩膀。我有些紧张。

我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另一只手则环过了她的腰际。她藉著这些肢体语言明白我的想法而配合著横躺在沙发上。该顺著眼前的氛围就这么脱掉她的衣服吗?我在瞬间短暂地犹豫了一下。

也许只要我有那个意图,我随时都可以抱她。此刻的她,也从气氛之中告诉我她并不排斥这种关系。尽管这种想法很可能只是我自己自我意识过剩,不过我甚至感觉到她希望我更积极一些……

然而我却无法行动。也许我就是这么软弱的人也不一定,不过,我觉得要我在她目前的精神状态之下对她出手,这样太没有人性了。除此之外,我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什么。在我的心中,就连再熟悉不过的理佳也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我并没有让这样的反应显露在外,但是我确实因为理佳变得非现实的这种现象而受到轻微的动摇。然而,这种想法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身上。

这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跟她相处的时候,并不会受到她的刺激。那飘逸的裙子、纤细的足踝,白皙的胸口……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呢?这种冲动却如此轻易地被横在我跟这个世界之间的毛玻璃给挡住了。

我们为了解决午餐的问题而离开理佳的家搭上了山手线。理佳表示,虽然有些遥远不过她想去神田,那边有不错的西餐厅。一出了家门之后理佳的表情明显缓和了许多。她几乎都得独自待在那间空旷无人的洋宅一个人面对考试压力,会有那种疲惫的表情其实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来到理佳提议的那间餐厅,她点了牛肝蕈义大利面,我则叫了一份欧姆蛋跟炸食的拼盘。这真的是一间相当好吃的餐厅。

我们吃完饭便搭乘中央线来到了新宿。电车很空,两个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占住一整列的座椅。理佳看著我的手掌,然后说我应该会很长寿,却不像是有钱的命。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带著茫然的视线看世界,然后茫然地过生活。

这样的我,忽然看到了什么样的东西。

那是在电车车窗的外头。此时的电车正停在御茶之水车站,车窗上的玻璃映出了月台的景象。然而我的视线则是让对面月台上的光景吸引。

这个世界瞬间弥漫起了一层烟霭,我的视线被紧紧地扣住。随后我便反射性地站了起来,顿了一下便朝著车门奔去。

那是————佐由理!

我看到了佐由理的身影!

车门在这一刻正要关上。眼看我已经无法及时穿过车门间的的缝隙。

我毫不犹豫地用手肘抵住了车门,使劲地想要将它扳开。电车的车门关上时的力道并不是一般人的臂力可以抵抗的,然而感应器侦测到了异状,松开气阀,又让车门再往两侧退开。我见状于是毅然跃下了月台。

我眯著眼朝向隔著铁路的对向月台看去。

没有。

消失了。

车站工作人员上前跟我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没注意听。我冲入地下道,然后爬上楼梯,甚至忘记要注意她早已与我擦身而过的可能;我来到方才佐由理伫足的场所。

我跑了整个月台,然后将视线一直锁在车站剪票口间出入的人群之中。我不放弃地在这座车站来回逗留了三十分钟,然而始终找不著佐由理。

在我徘徊在整坐车站内的时候,我曾经若有似无地嗅到了梦中那股陈旧的味道。不过也许这终究只是我过度思念佐由理的结果。

我忽然想起了被我拋在车上的理佳,刚刚我根本完全忘了她。于是我连忙找到了公共电话,打手机给她跟她解释。我告诉她我看到了长时间失去音讯的朋友,所以忍不住冲了出去。

「算了啦。」她说:「这种事情也是偶尔会发生的。」

电话的彼方,似乎可以听见理佳的啜泣声。

12

就这样又来到了冬天。这是我来到东京的第三个冬天。

学校里的气氛比起前些日子又更为紧绷,所有的学生全心投入考试。为了做考试前的最后准备,周围的同学们全都参加课外的特别讲习去了。我则因为考的是理组,习题的演练比较重要,所以我都尽可能地专注于课堂上的内容。不过一天连续上个八、九节课终究会累积相当程度的疲劳。我因此也常常拿著笔记,意识却早已沉到了梦中。

无论在家或是在学校,我都常常梦见佐由理。

不对,正确来说,我梦到的是我为了找寻这个女生而四处徘徊。我在呈现一片荒废的死寂景象中,拼了命地来回奔走四处张望。梦中的我时而会在路边街角瞥见佐由理的发梢与衣襬,却在定神仔细看的时候发现那里其实空无一物。

我来到了一所已然呈现破瓦颓垣的高中校地。我深信佐由理人就在这间学校里面;学校里散发出佐由理的气息,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我知道她此刻正一个人待在某个冰冷没有温度的地方。我抬起头,看见远方一间教室窗户散发著夕阳般的红色光芒。那是我的教室。

我朝著自己的教室奔去。

教室中属于我的那张桌子散发著光芒。

那光很快地消失,同时它也一并带走了佐由理的气息还有眼前的一切。我只能屏息站在原地,看著整个景色随著那片光芒逐渐消逝。

无论何时都是类似的梦境。

佐由理在呼唤我。

我感受到她的呼唤,而我也不断地渴望能够得到佐由理的消息;我确信我跟佐由理都在找寻彼此的身影。其实仔细想想,这种精神状态十分危险,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任何异样。这对我跟佐由理彼此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每当我在梦中错失了佐由理的气息,我的心便有如千刀万剐一般难受。

日复一日,我彷佛在冰冷的水淹过了天空的城市底下过著没有空气的日子。我觉得自己被遗弃,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头发被指尖拨弄的触觉让我从梦中苏醒。

「下课了喔。」

理佳结束了别间教室里举行的课后辅导来到了我的身旁。

「你很累呀?」

「嗯,最近睡得不是很好。」

「咦?看你这样我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少。原来你也会紧张。」

「当然会呀,我又不是恐龙。」

我送理佳回家,回家前先来到池袋附近散步。我们走出池袋车站的剪票口,然后靠在路旁的栏杆上聊天。对话中彼此都避开了升学考试方面的话题。我们分著耳机,听著MD中播放著新专辑的主打歌。理佳闭上眼睛,随著音乐的节奏韵律地轻摆著头。

也许是因为冬天澄澈的空气之故,我察觉到远方天空的异物。

在极北的方位,那座高塔直挺挺地耸立著。

这是意外的冲击。平常我注视到那座高塔的时候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并且藉此稍稍缓和它所带来的痛楚,然而今天我却因为那座高塔的出现而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它彷佛一颗透明的子弹穿过我的胸膛,让我瞬间被阴郁的情绪给束缚住。我在理佳没有察觉地情况下绷紧了自己的意识。

理佳用她轻盈的脚步越过了东京荒川线的地上电车平交道然后开口对我问道:

「你大学打算在东京念吧?那么在大学毕业之后有打算回老家去吗?」

「不……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样啊,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我想看看你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嘛!也想尝试看看住在那边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一派轻松地说出这般唐突的内容,让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里什么也没有喔。住在那里就只能看得到山跟海,还有稻田而已。在那里如果没有车就完全没办法过日子。大众运输工具只有靠著一条铁路往返。因为那个村子所有人都会搭乘那条铁路,所以到最后那些不认识的村民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会在电车上变成朋友。我想那里的生活究竟不方便到何种程度绝对会让你吓一跳的。」

「这不是很棒吗?」

「你好像误会了。这种生活一点也不棒。」我笑著答道:「那里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比东京慢上双倍。大概不用两、三天你就会开始觉得烦躁得受不了了吧。」

「我现在也觉得很烦躁呀!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吧。我跟你说,我可没有打算待在东京待一辈子喔。这里的环境既嘈杂又忙碌,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暧昧不清。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或许该说这里是让我变得无法变得果断的地方……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嗯……不知道。」我刻意含糊其词。

「我无论是出生或长大都在这个环绕著东京的山手线里面,从来没有体验过所谓的田园生活。这样的人生其实是很痛苦的,你能够体会吗?」

「我不懂。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哪里也不能去呀!当遇到了什么事情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可去。自己终究只能住在这个地方。这种感觉有的时候很让人绝望呢!」

理佳说话时的口吻并非带有多么沉重的感受,反而像是她平常开玩笑时一贯的语气。这样的氛围将她深刻的感受更为直接地传达到了我的心里。

「你常常会有那种想要离开这里的感觉吗?」我问。

「是啊,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你再多说一些关于你故乡的事情吧。」

「好啊……」

我尽可能地压抑住心绪的波动,以平淡的口吻开口说话。

「那几乎是在日本的最北边,雪下得很大。现在这个季节,那边的一切大概全都埋在雪堆里面了吧。为了方便出门,所有的人每天都得要铲开门口的积雪。天气很冷,而且冬天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大雪会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掉。」

「真不错。」

「我住在三厩。」

「三厩?」

「对,『马厩』的厩。义经祠在我们的村子里面,习俗上有祭拜义经的习惯。为什么那个地方会叫作三厩,其实是因为源义经在受到源赖朝的军队追捕的时候,上天为了让义经能够逃过此劫,所以授与了他三匹龙马。传说中义经最后乘著那三匹天马飞越了津轻海峡,到了北海道……」

我将吐到嘴边词句又吞了回去,没能为这段故事做个结束。

「嗯,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了。」

「好帅喔!」

我们边走边聊天,说到这里的时候被平交道拦下了脚步。一辆长长的货车穿过了我们的面前。

各节货车上堆放了九〇式战车,至少十辆以上的战车让车头拉著通过眼前的平交道。看来战争应该已经是一触即发了。

「那些战车是要送到藤泽的故乡去吧?」

「嗯,是吧。」我带著平淡的口气答道。

「藤泽,这种货运车走得蛮慢的,好像可以跳上去耶!我们一起偷渡上车直接坐到青森去吧。」

尽管我想要用笑容加以回应,然而我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无法耐住这样的心绪,终于只能噤口低下头去。我拼命地压抑住反胃的感觉,咽了口水,屏住呼吸,方才稍稍缓和了难以忍受的感触。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联邦国的那座高塔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它在天边有如烧灼一般的红色暮景之中,令人难以置信地来到东京的边缘。它带有威胁性的气息逐渐将我包覆。

我告诉理佳我心情不好,一个人离开了池袋。在回家的路上,我伸手拍著一面路旁的铁丝网,手指滑过铁丝网的间隙,随著我的脚步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当我回到宿舍,看了看邮筒,又见到了一封冈部社长捎来的信。我拿走了信,然后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拆开信封。

我用左手在进房时带上了门把,一个人关进了这个昏暗的房间。身上的包包顺著我的肩膀滑落。我靠到门上,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我的全身涌出一股刺痛的感受,彷佛身上的骨头就要刺穿肌肉戳破皮肤。明明这只是心灵上的打击,为何这种痛楚会转变成实际的痛觉呢?

我究竟什么时候背负了如此沉重的伤口?

在我能够使劲站起身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脱掉制服,换上毛衣与牛仔裤,然后又坐到地板上,靠著床架的边缘。

休息了一下,我拿起了耳机,闭上眼睛又拉起了小提琴。像练习用的小提琴般,自己拉出来的声音只会传回到自己的耳里,对此刻的我来说是一种恩典。我可以藉由意识的对流而得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我心如止水地拨弄著琴弓,依序拉出了我所熟知的曲目。

不知何时,我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只演奏佐由理过去曾经演奏过的那首曲子。现在这首乐曲只成了我拉给自己一个人听的曲子;是只属于我的乐曲。这个一辈子不会与他人分享的旋律,此刻我不断地只为自己而演奏。

大概经过了不少时间,我的脖子跟手腕肌肉已然僵硬,于是我放下了小提琴让自己喘口气。

我忽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感受到了他人的气息出现在房门的彼方。薄木板门的卡榫不知何时已然大肆敞开。

走廊昏暗的老旧日光灯下,穿著便服的理佳站在那儿。理佳圆睁著双眼,双手摀著颜面。虽然没有见到她在流泪,却可以感觉得到她就要哭了出来。

「那个,因为我很担心你,所以……」

我走到了门边,试著用温柔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吗?」

「因为门开著……」理佳努力地将梗在喉咙里的字句吐出嘴边。「然后我看到你一个人的模样,觉得好可怕,好可怕……」

「觉得可怕?」我回问道。

「你在家里的时候表情都是这么凝重吗?」

「进来吧。」我轻触著她的手肘。「站在那个地方吹风会感冒的。」

「不要!」

她退开一步,跟我保持距离。

「因为你根本不希望我进去!」

我默默地将手缩了回来,然后告诉她没这回事。

「你骗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状况来得毫无道理,我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不过问题是,她说的话的确切中了我的想法。

「那么……如果你没有要进来,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送。」

「我送你吧,这附近很暗,治安也不太好。」

「我不要!」

她说完便转身跑步离开。而我只是默默地听著她跑下阶梯的声音。

我就这么呆伫在原地好一会儿。

我没有心情继续待在房里了。我顺手兜了一件短夹克,锁上门便走出了宿舍。冬天冰冷的温度让我觉得舒缓许多。我就这么独自走在宿舍周围显得陈旧且有些凌乱的住宅区中。

由于这一带几乎都是木造房屋,因此附近有不少地方都围起了拆除重建的营建工程。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又有一间古老的房舍已经拆除,变成了新宅的建地。旧房舍的残骸就这么高高地堆在空地上,还没有被搬运出去,只是整个空地已经被铁丝网的围墙给圈了起来。

因为这间房舍变成了空地,站在街道上便可以透过这片空地窥伺远方的天空。透过疏落的铁丝网缝隙,西新宿的高层建筑清晰可见。绿色的高楼与奢华的旅馆,在无谓的能量消耗之中挺立于漆黑的夜空下。几乎每一栋大楼中的每一扇窗都透出了室内的光线,这般辉煌的夜景真的十分美丽。尽管内心不禁对此感到有些厌恶,却依旧无法动摇它美丽的气质。

不过这铁丝网非常碍事!我忽然间情绪变得激动,伸手便紧紧抓住了铁丝网。

这东西挡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挡在这里?就因为有这个东西横在我的眼前,所以我才会孤独地被遗弃在此地!为什么我非得像这样被隔绝开来不可?为什么我不能到铁丝网的那端去呢?我用力地摇著铁丝网前后摆荡,而铁丝网则随著我的力量发出了阵阵的金属摩擦声。我挥拳打在铁丝网上。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东西,所以我才无法拉近自己跟理佳之间的距离。

然而,事实上我其实自己心里明白,隔开了我跟这个世界的铁丝网,并非外在施加的阻碍。这张铁丝网并非存在于现实之中,而是在我的心里。因此并非这个世界把我关到了另一个地方去,而是我将自己关在这个世界的外头;我将自己关在理佳无法触及的地方。这个都会其实一直都打算接纳我,而理佳也是。

然而,只是这一切都让我回绝掉了。

————薇拉希拉。

我忆起了那架白色的飞机。它正是为了越过重重阻碍而建造出来的力量;它拥有能飞越这道围墙的能力。而我则是将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在它的身上。在它无法飞翔的时候,我于是也将自己关进了一个密闭的小箱子里。

我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当年我应该用尽一切力量让它起飞。因为我将未来人生中必须拥有的一切全都投注在薇拉希拉身上了啊!

雪花片片从夜空中洒下。

13

尽管外头下著雪,但青森军事大学中的富泽研究室为了维护机密安全,所以很幸运地没有设置窗户。在研究室里头的人们绝对不会知道青森已经迈入了雪季。

现在院生室内除了拓也跟真希之外没有别人。拓也因为家住得远,几乎都住在大学里面。研究室里设有休息室跟淋浴间等设施,就算几天不回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真希则是因为家住得近,因此可以在研究室里待到很晚。尽管真希留校有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刻意地配合了拓也的在校时间,然而拓也却装出谨守分际而没有察觉的模样。

当富泽教室来到了院生室的时候,拓也刚好在隔壁的茶水间冲咖啡。

「真希,那位患者确定要移交给我们了。这么一来也许得让你去处理一些琐碎的杂事,不过这就麻烦你了。」

「咦?真的吗?那真是恭喜!」真希带著开朗的语气答道。

「唉,因为日本政府旗下的研究所一直出面阻挠,所以从发现这位患者直到能够让她带来这里竟然花了半年的时间。结果在国际情势这么紧张的时候才要把这么重要的实验体送过来。真是一些只会找麻烦的家伙。」富泽教授以轻率的口吻吐露著不满。

「不过这么一来也许关于塔的研究就可以有突破性的进展也说不定。」

拓也听到富泽教授最后的结语而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请问,您所指的患者是……」

富泽教授察觉到拓也在场,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不过这种反应究竟从何而来,拓也则无从得知。

「喔,是白川呀……那个患者就是睡美人啦。」

「睡美人……」

「就是特殊的嗜睡症患者嘛。」真希为拓也做了解释。「我之前不是有告诉过你那个九六年发现的变形发作性睡病吗?很夸张呢!她会发出那种不可能出现在一般人身上的脑波。而且,她的脑波以极高的精密度跟塔的活动同调。这绝对不是偶然。」

「喔?」

「那是秋口在东京发现的病患。」富泽教授开口说道:「自从她的变形发作性睡病发作之后,三年来几乎都不曾清醒。当我们把塔的活动记录跟她的脑波比对的时候,当场把我吓了一跳。这么一来,也许我们的实验器材也得要加上什么隔离措施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不得了的大发现呢!」拓也说。

「是啊,接下来要让真希的脑化学研究团队负责研究了。为了处理移送的手续,我得到东京待一阵子了。」

负责教授说完转头面向真希。

「不好意思,那个特殊病房的准备工作可以交给你来处理吗?」

「好的,没问题。」真希答道。

此时拓也口袋中的手机发出了震动。

他看了看手机,发现那是冈部社长传送过来的简讯。字面上仅仅只是询问近况的寒暄,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过这是威尔达集会的暗号。

「喔,是冈部先生呀?」

真希从旁窥伺著拓也的手机萤幕,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白川,阿冈最近好吗?」富泽教授唐突地问道。

拓也不禁抬起头来。

「教授您认识冈部社长呀?」

「我跟他是老交情了。九月的时候,我们两个也在东京不期而遇。他说他是来嘲笑我的研究进度报告会的。」

「这样啊……」

「其实我们是高中同学啦。」

「喔?原来你们认识这么久啦?」

「是啊。」富泽教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到了这种岁数还有这样的朋友是很难得的。不对,也许不论年纪,像这样的朋友都很珍贵吧……」

天未明,海洋的颜色带著一股冰冷的寒意。三月了。津轻一带的气候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冈部社长带著拓也跟三名虾夷工厂的员工,搭乘渔船来到了津轻海峡的海面上。虾夷工厂的员工也全都是威尔达的成员。他们五人都坐在船舱里,静静地聆听著引擎室里的马达声。其中只有拓也一个人明显表现出紧张的情绪。他不时地重复将双手的十只手指头结在一起然后松开的动作。

渔船来到了位于联邦国南端海域的白神岬外围海面。

虾夷————眼前就是北海道的大地。

拓也的手心不断地冒著冷汗。

渔船停靠在白神岬的港口。

「我一直梦想著有一天要到虾夷来看看。结果,我今天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这里。」拓也在船屋内说出了这样的感想。

「这里是虾夷没错啦。」佐藤将受到外头冷空气影响而变得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不过这里也就只是虾夷最南端的地方而已。怎么?你在虾夷有亲戚呀?」

「其实不是因为有亲戚在那边所以才会这么想……」

「嗯。你是南北分裂之后才出生的世代嘛。」

佐藤说完站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漆黑天色中的本州岛。

「联邦国是科技大国。」他说:「所以我也能了解你对它抱持憧憬的想法。不过冈部社长因为南北分裂而跟家人分开了,所以他对于虾夷所抱持的想法跟你又是截然不同了。」

「咦?这是真的吗?」

「是啊。社长跟他太太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联络了。」

「原来冈部社长他……」

拓也望向停在港口那端的高级房车。由于车子停在远处,所以不容易辨识,不过车内些微的灯光照出了冈部社长慵懒地倚在车厢后座中的的身影。他身旁坐著一位戴了俄罗斯毛帽,身穿军服的联邦国军人。冈部社长与这位军人在车内密谈。这位军人是军情局的人员,也是威尔达的间谍。会谈的内容主要是想确保侵入联邦国内的空路。

「不过我还真吓了一跳。」佐藤唐突地说道。

「什么让你吓一跳?」

「我完全没有想到社长会把你给带进来。」

「其实是我强行拜托社长的。我说要是他不让我帮忙,我就把威尔达的事情报告给公安知道。」

「喂,你竟然做这么危险的事……」佐藤听了紧张一下。他所指的危险当然是拓也可能因此而丧命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

三声乾涩的爆音带起了空气的震荡。他们在背脊一阵寒意中确认了这些枪声。拓也跟佐藤同时做出了反应。待在舵手室里的社员听到枪声也马上做出了启航的准备。

那辆高级房车的前挡风玻璃露出了蜘蛛网状的裂痕。挡风玻璃之所以只有这点程度的损伤是因为那本身就是防弹设计。车驾驶疾速地驱车倒退,然后做出准备射击的模样。车子退到了仓库的的阴影下,冈部社长随即冲出了后座然后朝著港边的渔船狂奔过来。

在他的身后一阵阵的枪声不断地催促著他的脚步。

「开什么玩笑!」

其中一发子弹擦过了冈部社长的手腕,他没有反应,依旧快步朝渔船跑了过来。除了追击冈部社长的枪响之外,眼前另外出现一辆大型车追著驶向他方逃逸的联邦国军情局的军人座车而去。仓库街道的中央发生了爆炸。柴油燃烧时特有的黑烟在红褐色的火光之中扬起,同时冈部社长也一跃跳上了渔船。

「真是个脱线的成员,这下子谍报活动全曝光了……赶快出发吧!」

渔船在冈部社长的一声令下随即出港。解决了高级房车的大型车又驶回了港口内。尽管船体持续出现机枪子弹打在船壁上的声音。不过所有的成员早已经躲进船舱内避难去了。渔船快速地朝著南面驶去。港口处不死心的自动机枪,其虚无的枪响也逐渐被重重的海浪给吞噬。

「这次还真是有点危险呢!」

宫川一副熟练的模样帮助冈部社长缠上绷带。

「不过多亏这次的情报,侵入虾夷领空的空路有谱了。」冈部社长对拓也开口说道:「跑一趟白神岬还是有意义的。」

拓也还没回话,舵手室便传来了操舵者发出的警告。

「社长,有船!是巡逻艇!」

「什么!」

冈部社长带著铿锵的脚步声来到了舵手室,然后转头望向海面。他们所搭乘的渔船旁边,一辆军方的巡逻艇并排行驶。对方的船只发出了警铃,并且用俄语发出了警告。尽管不懂俄语,对方说些什么大概也可以推知一二。白色的巡逻艇比起渔船还要大上数倍,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如大人跟小孩之间的对比。除此之外,对方的船只行驶速度速相当快。

「明明就已经要开战了,这些家伙居然还这么认真工作。」冈部社长喃喃抱怨道。「这下难搞了……甩掉它吧!」

「是!」操舵的员工彷佛为了鼓舞自己的士气而大声回应。

「到国境还剩下三分钟!想办法撑到那时候!佐藤、宫川,你们站到射击座去就位!」

在佐藤跟宫川做好攻击准备之前,巡逻艇的单发火炮便发出了足以摇撼天地的声响。

那沉重的声音仅仅是音波的能量便足以让渔船船身倾斜,而炮弹更是在渔船的腹部开了一个大洞。对方的攻击完全省略了恫吓射击的警告。接著又是一阵机枪扫射。面对眼前的枪林弹雨,渔船木质的船身就像纸片一样绽开了整排的弹孔。

机枪射击的流弹在船舱中四处乱窜。拓也发出了哀嚎蹲低著身体。象徵死亡的铅块以看不见的速度在拓也的身旁来回穿梭。

整个视线忽然一片漆黑。

拓也原以为这是灯泡被流弹击中而熄灭。但事实并非如此。一阵麻痹的触感从他的身上窜了出来。这阵麻痹感忽然变成了一股恶寒,然后又转变成了痛楚。拓也在这阵剧痛之中以为自己的左臂已被扳断。所幸他在一片漆黑的视觉中确认了左手还接在自己身上,不过就是流弹击碎的船体刺穿了自己的左上臂而已。背部跟墙壁中间忽然涌上一股湿润的触感;被血水濡湿衣服也让人感到十分恶心……船舱外头的机枪扫射依旧有如工地现场的钻地机一般大肆咆哮。不过那声音对拓也来说已经像是别的世界。

不知道谁出声叫著拓也的名字。

对方大声嘶吼著————你没事吧!

是谁?

拓也原以为那是冈部社长粗犷的声音,不过却又发现其实不是。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正沿著船舱内的墙壁缓缓滑躺到地上。对方舰艇的炮击几乎要把船舱的屋顶给掀开来了。拓也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中映出了黎明的光辉。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在紧贴著海面的上缘染上了一抹红晕。太阳还没有爬上地平线。

远在高高的空中,一只小小的海鸥,有如砂粒一般一般大小的白色海鸥正振翅飞翔。

「你飞什么飞呀……」

拓也的意识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14

她一开始认为那是一只鸟。

在一片云也没有却显得阴郁的天空中,一只纯白的色的鸟遨翔在那个褪了色的空间。它散发著生命的气息。佐由理站起身,仔细地端详之后发现那不是一只鸟。

是一架飞机。

白色的飞机。

「它翅膀的形状……我知道那架飞机!」

佐由理快步追了过去。

在奔跑的过程中,周围的景色忽然改变。她跑在一座宛如废墟的都市之中。那里是已然杳无人烟且到处都是断垣残壁的东京都会。

「等一下!薇拉希拉!」

佐由理的视线只关注在眼前的那架飞机身上,然而跟佐由理拥有共同体验的我却让这个街景所吸引。这个景色让我有非常深刻的感受。这虽然已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却是陪伴了我三年高中生活的地方。

不管怎么奔跑,佐由理始终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然而她的身体却随著摆动的双脚而越显沉重。身体的末端彷佛逐渐变成铅块一般的再也不听使唤。她的眼神依旧紧紧扣著天空中飞行的物体,然后尽可能地带双腿多走一步。这样的感觉也著实地传达到了我的意识之中。

薇拉希拉开始回旋。它彷佛在等待佐由理的脚步。

佐由理停下来了。

周围的风景又一阵变换。

风不再吹。当她回过神,方才察觉到自己已经被鲜奶油色的墙壁从上下四方团团包围。这是一间充满了无机质感的冰冷病房。

佐由理置身于一间宽敞的病房。这间病房拥有可以放置六张病床的大小,然而整个病房却只是空荡荡的一片。窗边有一张床,床边设置了心电图机器等等医疗机具。这些仪器依照规律的脉动发出声音。

她看向病床同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佐由理自己。

躺在床上的她变得极为消瘦,头发也变得很长,不过这确实是佐由理的身体。

佐由理的身体正陷入沉睡。

她抿著嘴,畏畏缩缩地靠近床边。

床上的佐由理看不出来有没有呼吸。佐由理听不到自己的鼻息,胸部也看不到起伏,只能从心电图的脉动中判断她依然还有生命迹象。

佐由理站在床边,一直低头盯著沉睡中的自己。她不知道躺在床上的自己维持这副模样究竟经过了多久。佐由理对于时间的流逝已经无法掌握。而眼前的这个光景也许只是上一刻开始的短暂瞬间,也有可能已经维持了数年。

通往走廊的病房房门,在厚重的滑动声中开启。一台病床从敞开的房门中被推了进来。跟在病床后面出现的是推著病床的三名黑衣男子。他们并没有察觉到床边的佐由理。

躺在病床上的她被抽离了系在她身上的医疗器具,然后小心翼翼地被搬到了刚推进来的那张病床上。

过程中,一名灰衣男子走了进来。年龄不详,但并不年轻。他长得十分消瘦。这名男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著另外三名黑衣男子持续动作。在我知道这名灰衣男子就是富泽教授则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佐由理的身体被移到了另一张病床然后推了出去。病床四个脚上的轮子发出了唧唧的摩擦声。佐由理从头到尾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身体被搬运出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富泽教授离开之前,回头朝佐由理的方向望了一下。她面对眼前这个状况反应相当紧张。

时间短暂地停下了脚步。

一会儿之后,富泽教授离开了病房。厚重的门扉在无情的声音之下再度阖上。走廊那头照进来的光线还有声音全都被那扇门给阻隔开来。

眼前只剩四面冰冷的墙壁。

这么一来这里真的不再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只剩下一个不会动的方形水泥箱。她又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刚刚那场梦是怎么回事……」

我做起身,不禁喃喃自语。温度定得过高的暖炉发出呲呲的声音。我为了准备考试,不知何时就这么坐在书桌上睡著了。窗外已是天亮时的景色。

薇拉希拉……

医院……

这是我最为贴近佐由理的一次。在那个梦中,我变成了佐由理……不,这么说并不正确。我只是佐由理身边,与她最为贴近的一种无形的生命,那个距离让我几乎可以看到佐由理能够看到的事物,并且跟她共同拥有相同的感觉。

我并不认为这纯粹只是一场梦。

尽管我对解梦或是预知梦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兴趣,然而这场梦却让我感到十分在意。由于刚才睡醒脑袋无法顺利地思考,于是我打开窗户,让室内的空气流通。早晨冰冷而新鲜的空气就这么从窗外飘了进来。

视线的一角有个会动的物体出现让我吓了一跳。那是个白色的,皱皱的信封。它让我瞬间想到了薇拉希拉。因为空气的对流让这个尚未拆封的邮件迎风飘了起来。我拿起了这纸信封。

我将它放到桌子上,静静地看了它一下。

会想拆开这纸信封是否是因为昨夜的梦境使然?不过当我拿起了拆信刀,心情却又无端变得沉重。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水壶放到炉子上加热。打算冲杯咖啡缓和一下情绪。

拆开信封之后,里面有一封更小的信封还有一张笔记。那张笔记跟一般的便条纸不同,像是用尺从笔记本上裁下来的一样。笔记的内容很短,只写了几个字————我从认识的人手中硬是把她给抢过来了。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来跟我道谢吧。

在这行字下面还写著医院的名称跟地址,涩谷的国铁综合医院,脑神经内科。

医院?

我看了看那张装在里面的小信封。信上贴了邮票,不过却没有加印。也就是说这封信最后并没有寄出去。收件人是「青森县津轻郡大川平 冈部先生(请转交与藤泽浩纪和白川拓也)」……

某种不详的预感让我全身涌起了一阵恶寒。

我翻过了信封,确认寄件者的姓名。

简短的几个字让我不断地冒出了冷汗。

浩纪、拓也,我不得不对你们保密,真的很抱歉。

信上这么写著:

我真的很想跟你们一起渡过这个暑假,不过很遗憾,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置身在东京的医院里面了。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头的人告诉我,我应该要断绝一切的关系,专心疗养自己的身体;这样会让我的心情好些,身体也可以好得比较快。也许医生说得对,但是对我来说,好好跟你们说明这一切却比医生说的话来得更为重要。

我为了能够让你们一起看这封信,所以寄到冈部叔叔那里去。

不过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写些什么好。

我很迷惘。

医生告诉我我患了病,不过我却一直无法适应这样的状况。当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因为身旁的仪器通知了他,他马上就会赶到我的身边来。我的病似乎是睡眠的习惯整个被破坏掉了。所以当我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人会觉得吃惊。好像只要我一睡就会睡上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然后一直不会从睡眠中清醒。

我一直梦到同样的梦。

我梦到自己一个人处在一个完全没有人烟而显得空荡荡的宇宙。梦中的我感到非常寂寞。我的手指、脸颊、发梢,全都因为这股寂寞的情绪而感到难以忍受。

我开始怀念那个我们三人曾经一起相处的地方。

我们三人曾经在那个充满温度的地方共同拥有的时间现在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我渐渐开始分不清楚什么是梦,而什么是现实了。病床里墙壁的颜色,还有窗外庭院的模样,对我来说都变得完全没有真实感。我偶尔会觉得自己其实只是梦中虚构的人物,越来越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座山丘上的废车站。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最珍贵的回忆,就只剩下那个山丘上发生的一切。我的人生之中,那大概是唯一让我感到幸福的时刻吧!

我陷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下次我再从梦中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我会就这么一直睡、一直睡,再也不会醒来了也不一定。

不过我想,只要我还可以想得起来我们三个人共同拥有的那些时光,也许今后的我就能够藉此依稀地维系住现实中的一切。虽然眼前的事物哪些是现实,那些是虚幻,这些事情我已经无法判断。但是我可确定的是,你们一定是真实的。

浩纪、拓也,还有那架非常漂亮的白色飞机,你们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真实。

————我闭上眼睛,想在此将这封信给放下。然而,我却无法贯彻这样的想法。

你们平安地飞向海峡彼岸的那座高塔了吗?

信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冬天。我读完了信,然后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之后我又从头到尾再看一次。因为此刻我的情绪十分激动,为了能够更确切地理解信上的内容,我非得再让自己看过一遍不可。

我的意识终于接受了信中的内容,然后我即刻换上了衣服,套上一件短夹克,马上离开了宿舍。我经过一条沿著河边筑起一道围墙的坡道,意识著自己的每一个步伐走上蜿蜒的石阶。我在新宿车站搭上了山手线的列车。找到座位之后我又取出了佐由理的那封信再一次详阅信上的内容。

————梦中的我感到非常寂寞。我的手指、脸颊、发梢,全都因为这股寂寞的情绪而感到难以忍受。

这句话揪住了我的意识,让我目不转睛地一直望著其中的一字一句。我觉得佐由理代替我承受了我身上所有的负面情绪。没错,我很寂寞。在这个拥有三千万人的城市之中,我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寂寞。

列车马上便驶进了涩谷车站,我换乘公车大约花了十五分钟的车程来到国铁综合医院。我横过了医院广阔的前庭进入医院内部。院内的地图显示脑神经内科在医院的六楼,我于是搭上电梯朝该楼层移动。

尽管会客时间是下午,我还是直接来到了护士站询问。

「泽渡佐由理小姐转院了。」

这位护士连资料也没看便直接给了我这样的答案。

「转院?」心急的情绪让我整个人贴到了护士站的柜台上。

「是的。大概是一个礼拜前的事。可以请你直接到她转入的医院去询问吗?她所转入的医院是……」

我手上没有任何笔记本或纸笔,所以直接请对方写在一张纸上让我带走。我向她道谢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再开口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泽渡小姐之前住过的病房……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脑神经内科的走廊有些昏暗,整个楼层的气氛有如一间医院之中那种不安与紧张凝缩之后的感觉,我的脚尖渗入了一股寒意。该不会是因为脑跟神经方面的疾病需要在这种昏暗与冰凉的环境下调养吧?在医生开始巡房之前我通过走廊,来到了护士告诉我的病房门前。

墙上没有名牌,眼前横著一扇与墙壁同色的沉重门扉。那是能够完全隔离病房的滑动式拉门。我抓住竖在门边的门把,使劲地拉开这扇拉门。

当我走进房间之后,拉门便因为重量平衡的设计而自动关上。这间病房是个只有四面墙的水泥箱。病房里没有点灯,因此只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的唯一光源。光线打在窗边那张无人的病床上。

这毫无疑问地是我梦中佐由理身处的那间病房。

我仔细地环顾四周然后来到病房中央。明明是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却可以感觉到风吹过脸上。那是跟我梦中一样的触感,它的气味有来自另一个世界吹来的陈旧空气。

我彷佛看到一架非常美丽的白色飞机。

「泽渡……」

我喃喃地念著佐由理的名字。梦中的佐由理就置身在这个地方。

那架飞机朝著海峡彼方的那座高塔飞去。

「泽渡,你在这里吗?」

我朝著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伸出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视线中的一切景象全部都在瞬间蒸发。

四面水泥质的墙壁全都在这个瞬间燃烧殆尽。我所处的位置已经不是那间医院,来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的双脚伫立在一片广阔的空间。

那是一片大草原。

我正站在那个废车站旁的大草原上。

眼前的一切都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风雨经年累月地摧残而显得残破的陆桥、完成之后便遭到弃置的水泥月台、广阔的天空、低矮的水平线……

空气震荡的波动打在我的身上。海峡彼方那座联邦国的高塔在一片火海中燃烧。包围了高塔的火舌将周围的天空全部染成了日暮时分的艳红色。风吹起了一波波的草浪。这里没有一点点下过雪的痕迹,草原上一片青翠的绿色宣示了夏日时节特有的氛围。活泼的风拂过整片草原。

接著,在我的眼前,我一直不断找寻的那个女孩————佐由理,就站在那里。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迎风摇曳。

她就站在那里。

我伸手与她十指交握,那是活生生的肌肤触感。这并非往日那些只有浮光掠影的梦境……不,这大概终究也只是一场梦吧。不过这一切都像是现实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佐由理的存在。风拂过草原,草间带著湿润的气息。天际被夕阳的光色晕染成一片桃红,而佐由理毫无疑问地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一直在找你……」佐由理开口说道。不,也许说这句话的人其实是我。

「浩纪,我一个人好冷,好寂寞……」

「我知道。」

她举起双手摀住脸庞。

无声的静默空间中,佐由理低声啜泣。

我只是默默地望著她单薄的肩膀,她每一根纤细的发丝,还有她小巧的手指。

此时的天空是我跟佐由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暖红色。

远方传来海鸥鸣叫的声音。

佐由理就在我的眼前。

我不断地深呼吸以期缓和激动的情绪。原来,想念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受……然而,我清楚地明白这一切并非现实。我在作梦,抑或者我来到了一个恰似梦境的幻觉之中,眼前的光景仅只是我们两人的意识奇迹似地重合的交叉点;不过是我们两人偶然间共同拥有的幻境而已。

尽管我心里明白,我却依旧沉醉在这个时刻之中,我想就这样跟佐由理一起长相厮守直到天地的尽头,也许这并非不可能的事。

然而……此时的我却应该做出另外一种不同的抉择。我的内心为此而隐隐作痛。

我缓缓阖上眼睛。再睁开时,我跟佐由理一起站在颓圮的陆桥上。那是我抓住佐由理的手,两人险些掉到湖里的那个地方。

我们眺望远方的海景。海面上飘荡著雾气,彷佛另一片低矮的天空紧贴著海洋。耸立于天地之间的高塔发出了红色的光芒。那片紧贴著海面的云雾也染上了红色。

那座高塔的根部在白芯的红色光芒中燃烧。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那座高塔依旧维持著它美丽的模样伫足原处。我跟佐由理并肩一起眺望著远方美丽的景致。

「我会去接你。」我顿了一下接著又再开口。「我想再见你一面。不是在这里,而是更真实的地方。我想实际感受你身上的肌肤所带来的触感。我也希望你能够用你的手直接抚摸我的脸庞。我要用我的手去确认你的存在。所以……」

佐由理听著露出了些许的怯懦。

「……所以我要走了。」

佐由理不发一语。

我从那场梦中苏醒,然后我知道自己此刻非做不可的事。

「你要去哪里?」佐由理小声地问道:「你要去哪里找我?」

「当然是你所在的地方。」我指向远方的高塔。「就是那里。」

这个约定维系著我跟佐由理。

我们之间,只得以在这个约定之下彼此相系。

「泽渡,我这次一定会实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会让你搭上薇拉希拉,一起飞到那座高塔那里去。这么一来,我们就一定可以再见到面了。不是在这个梦中,而是更能够确认彼此的地方。」

佐由理不说话。

「我答应你。」

我下意识地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佐由理一直抬头望著我,却在下一刻不禁伸手摀住了她的脸庞。她的肩膀颤抖著,彷佛一个稚子般放声哭泣。她的食指不停地来回搓揉著眼缘擦拭纚纚如珠的泪水。

「嗯,约好了喔!」佐由理用她颤抖的声音在哽咽中努力地开口说话。「我们要一起飞往那座高塔……」

天空依旧一片火红。那是佐由理的世界中一贯的色彩。我在这片艳红色的天空中看到了白色的薇拉希拉遨翔天际的幻觉。它像是个迷失方向的海鸥,我在心里暗自祈祷著这个迷了路的孩子能够平安地回到族群的怀抱。

我一个人站在徒然四壁的病房中。

也许方才的我仅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而已。尽管如此,佐由理的指尖带来的触感却依然留在我的手中。那微温的指尖,持续地温热著我的心灵。我用袖子用力地擦拭著脸庞。

我们前一刻许下了约定,重新给予对方过去无法实现的那个承诺。耸立在废车站前那片草原景致里的高塔,今天依旧在我的灵魂之中散发著灿烂的光辉。

注9:全影像,holography,即透过各种折射与成像原理,呈现三度空间影像的成像技术。这项技术在1948年由英国物理学家盖博(D. Gabor)以提高电子显微镜的显像能力而发明,在初期的发展上由于缺少同调光源(coherent light souce)使得全影像技术发展一度停滞,直到日后的雷射发明才又将这个技术推展到另一个境界。

注10:拓扑变换,所谓的拓扑音译自希腊文中的『Topology』一字,原意为『地貌』,在几何学中属于较为新颖的分野,主要的课题是研究『连续性的现象』。而拓扑变换则是拓扑空间的改变过程,即以不破坏、不接合的原则将空间做延展方面的变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一块黏土在不扯破,不接合的情况下揉成球形,再捏成方形的过程即是所谓的拓扑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