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拉贾拜钟塔的钟声回荡在炎热的空气中,我轻轻睁开了双眼。【注:拉贾拜钟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买大学内的一座钟塔,为当地著名观光景点,建筑落成于一八七八年。】

「约翰‧H‧华生于孟买,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铁制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音,跟随在我的说话声后响起。

孟买城内某间空荡寂寥的房间里,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正挺著腰杆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持笔写下流利的准草体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体,书写速度却飞快异常。只有尸者才达到这种兼顾品质与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没有机会变老的年轻尸者星期五听见我的呼唤,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维持不动片刻后,缓缓将脸朝我转来。那动作宛如一颗搁置在桌上的头颅因鲜血而滑动。尸者的每个动作细节皆完美无瑕,但整体却缺乏一种协调感。即使是在静静等待指令的状态下,尸者散发的氛围依然跟活人大相径庭。柔和光线照射下,彷佛只有那周围的时间是静止不前的。

不仅尸者跟活人有著明显差异,尸者跟尸体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岁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这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还是一具静止不动的尸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脸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笔却已如机械般动了起来,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写在笔记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顺及滞碍的动作,正如同现代版的梅札尔行棋傀儡。这种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动作,反而变得更加古怪的现象,世人称之为「恐怖谷」。尸体就应该是尸体,为尸体梳妆打扮只会令其更加怪异,更遑论使其起身走动。活人与尸者之间,永远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峡谷。【注:梅札尔行棋傀儡是出现于十八世纪的一种自动下棋人偶骗局。设计此人偶的沃夫冈‧冯‧肯佩连(Wolfgang von Kempelen)声称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纵。后来由约翰‧尼波典克‧梅札尔(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并将其改良。】

华辛汉登录码「Noble_Savage_007」,个体代号「星期五」。这是一具实验性的尸者,其空白的脑袋内如今并存著两种最新系统:控制动作的泛用型剑桥驱动系统,以及爱丁堡语言外挂系统。其任务为翻译及记录我的行动,并兼具实习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来的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虽是我的仆人,所有权却是归属于大英女王陛下。就名义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华辛汉内负责研究开发的「Q部门」借出的设备。这具有著虚伪灵魂的死尸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达指示。

在那无法言语的脑袋里,储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搜集来的各种字辞典及事典。「填满了语言资料(corpus)的尸体(corpse),执勤于肉体(corpus)的军队(corps)」。说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场谐音游戏。虽还只是试用阶段,不过翻翻单字勉强还能胜任。换句话说,星期五就像一本长了脚的字典。

环球贸易公司内的那场对谈,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如今已过三个月,这段期间我拚命将各种尸者技术塞进脑袋里,并花了不少时间调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语言研究机构所使用的实验体,我为他加装了翻译机能,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心血才让他拥有代笔功能,并可以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星期五的调整作业告一段落后,我来到了孟买。孟买这地名的原意为「美丽的港湾」,我努力试著将这含意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但两者的距离实在太远。

爆炸声自远方传来,撼动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边。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在厚实的石墙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见孟买港码头正冒著一缕黑烟。

孟买是座随处可见南洋植物的工业都市。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高挂各国通商旗的船只彷佛正沉浸在梦乡之中。拖曳船、渡轮、渔船及各种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路人见到了浓烟,皆惊惶得手足无措,在摊贩林立的码头上东奔西跑。原本背著篓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时你推我挤,有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唯独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壮尸者依然若无其事地搬运著船货。

我望向黑烟后头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挂著两面旗,上头那一面是画了三十八颗星星的美国国旗,底下那一面则是在黑布上以银线绣了一只眼睛。看来这艘船就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但真正受害严重的却是码头周围区域。蓦然间,我彷佛看见了一朵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伞,正在崩塌的石垒上轻轻摇曳。手持阳伞的妇人泰然自若地对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员挥手应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击当一回事。

我试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势力想要攻击美国船舰,但最后我放弃了。孟买如今是英领印度帝国阿富汗远征军的巨大中继基地,各国利益纠葛在这里只能以错综复杂形容,爆炸攻击在这里根本是家常便饭,连我也早已习惯了。

从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到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这趟旅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多佛海峡、比斯开湾、大西洋、号称「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罗陀、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阿拉伯海……这趟短短一个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过一本绘本,林林种种的异国景色飞快流逝在脑后。【注: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为伦敦主要车站之一,开设于一八六八年。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Victoria Terminus)虽名称类似,但位于印度孟买,设立于一八八八年,后改名为贾特拉帕蒂‧希瓦吉车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纪接近尾声,地球忽然变小了许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亚斯‧福克以其庞大财产为赌注,在八十天内完成了环游世界一周的壮举。六年后,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转眼间安排妥当。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险装备,只需要几个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来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国建立起的安定统治政策。

这颗星球正逐渐被一面面网子包覆。铁路网、航路网、通讯网……种类五花八门。可惜沉睡于欧亚大陆的某大国从中作梗,使俨然成为世界枢脑的不列颠岛与覆盖印亚大陆的铁路网遭到隔绝。因为这个缘故,要在两个维多利亚车站之间来去只能仰赖船运。

窗户外,手摇式警报器的声响与马车喇叭声毫无秩序地重重交叠,覆盖了路人的尖叫与嘶吼。一个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人以担架抬走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我联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画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荡然无存。思绪虽能飞快运转,但实际感受却跟不上移动速度,造成了身首分离的错觉。脑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来到异乡,身体却还认为自己是伦敦的医学生约翰‧华生。一切变化宛如飘渺梦境,无法带来深刻体会。街上随处可见盖到一半的建筑物,那些融合了欧洲歌德风与伊斯兰特色的圆盖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栋栋包含中世纪英国、威尼斯及罗马风格并加上东方装饰的建筑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恶梦。

白沙瓦野战军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第二炼金中队孟买城配属军医,这个莫名其妙的头衔,就是我目前对外的身分。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开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印度副王罗伯特‧布尔沃‧利顿【注: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国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间担任印度副王兼总督】整编了三个野战军团,总兵力高达三万五千人。他打算将这三个野战军团分别配置在开伯尔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兰山口,自三方向直捣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为了实现这个壮举,他动员了整个印度的国力。

阵阵爆炸声撼动著整座孟买城,我听了只是微微耸肩。

正当我转头望向星期五并掏出怀表时,忽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还来不及回应,门已被打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在两旁身穿红色陆军制服的尸者护卫下走进房内。一把大胡子,几乎盖住了男人的半张脸。他踏著刺耳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伸出了戴满戒指的右手。

「我是约翰‧华生。」我报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顿以高傲的态度回应我,并握著我的手,以惊人的力道甩了两、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见了远方的黑烟,唇角及眉梢微微弯曲。

「那是格兰特的船,看来平克顿公司【注:一八五〇年由艾伦‧平克顿(Allen Pinkerton, 1819-1894)创立的美国首家私家侦探公司】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眯著眼自言自语。

看来副王利顿跟我一样,望见了船上那面绣著一只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顿公司的标志。平克顿公司是美国的新兴佣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战争结束后收容大量无处可去的活人及尸者士兵,迅速扩张规模,如今已成为往来世界各国的国际性佣兵军团。

除了以独眼黑旗为标志之外,该公司还有句标语,那就是「我们从不入眠」。

我回想起当初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的一则报导,问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兰特【注: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战争时领导北军击败南军,战后获选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虽是极优秀的军队领导者,但执政后传出多次收贿丑闻,遭后世批评为美国史上最糟糕的总统】的船?」

利顿露出豪迈的笑容说道:

「正是世人闻风丧胆的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退下总统宝座后,他以渡假为由往来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国推销平克顿公司的佣兵。其实我很同情他,毕竟他身为南北战争的英雄人物,不得不为那些退役士兵寻找新的谋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标的私兵在美国游荡,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他这么做也是防患未然。」

「为何他一到孟买,就遭到攻击?」

利顿挥了挥手,宛如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暗杀要人在我这地方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连我每星期也得遇上个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带这些麻烦的家伙在身边。」

利顿指向肩膀后方的陆军尸兵。

「今天这场攻击,我早已接获线报。我向美国提出警告,但美国的回答却是不需要我派兵保护。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宣传平克顿公司实力的好机会吧。既然如此,我也乐得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邀请利顿就坐,他却不理不踩,自顾自地接著说道:

「你认为那些自爆尸兵为何能轻易接近平克顿的船只?」

我还未要求利顿提供情报,他倒先出了个难题考我。我心里有些不悦,还是老实回答:

「利用尸者进行自爆攻击并不稀罕,但这里流行一种名为『尸者炸弹』的新手法。尸者并非暗藏炸药在身上,而是以其肉体当作炸弹。除非实际触摸尸者的身体,否则难以判断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来你已习惯这里的环境了。」

当年在圣彼得堡长大成人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改良了炸药的制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实用价值。克里米亚战争时,他曾为俄国军队制造水雷。他所制造的炸药,原料为硝化甘油,那是一种萃取自肥皂生产废液的物质,几乎可以跟脂肪画上等号。刚好现在这年头多得是会走路的脂肪,而碰巧这些脂肪又不会口出怨言。以化学角度来看,将尸者身上的脂肪转换成炸药并非什么难事。从前没有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蒙蔽了世人的视野。在这个科学突飞猛进的世纪,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格兰特没死吧?」

「像那种麻烦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顿嗤嗤笑了起来。

我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接著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从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书函,整了整衣领,将对话从爆炸事件拉回正题:

「环球贸易公司怀疑你在计画执行上隐瞒了某些消息。为了顺利潜入阿富汗内地,上头赋予我索求一切情报的权限……」

「你跟我来。」

利顿冷冷瞥了书函一眼,不等我说完便转身迈步而行。我一愣,赶紧命令星期五将桌上的笔记及笔放进提包内,跟在利顿的斜后方走出房间。星期五以缓慢规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后。我朝周围那些正匆忙移动四肢的陆军尸兵瞧了一眼,看出他们使用的应该是标准牛津驱动系统,但我学习尸者技术的资历毕竟太浅,分辨不出是第几个版本。

「M近来好吗?」利顿大声问道。

卫兵有些赶不上利顿的步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快步前进。我听利顿话中特别强调M这个代号,不禁皱起了眉头。利顿不等我答话,接著又说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点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上头也会马上指派另一个新的M。比起M,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这年头到处都缺尸者技术人员,我可不想耗费时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宿舍住起来习惯吗?城里房间不够,只能让你住这种地方,你别见怪。这里的餐点合胃口吗?对这环境有没有什么感想?嗯,你一定觉得很热吧?我刚上任时也是热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马上就习惯了。」

利顿扯起大嗓门说个不停。虽说此设施是军事据点,但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将机密事项挂在嘴边,实在让我有些不安。不过我没有制止,因为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前一任人员,还没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家伙看起来挺可靠,没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不禁怀疑情报员机密外泄,这男人要负最大责任。他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了他的背。

「你对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问。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许不能怪他神经质,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以他的身分当然不可能过悠闲自在的生活。他继续迈步前进,我心里将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朝著他的背影说道:

「那块土地的争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战争。俄罗斯协助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波士尼亚及保加利亚的人民发动独立革命,因而与土耳其帝国产生冲突,这场冲突迅速转变为全面战争。俄罗斯军队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获得最后胜利,逼迫土耳其帝国签下《圣斯特凡诺条约》。但欧洲各国不愿坐视俄罗斯迅速扩张势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开柏林会议,遏止了俄罗斯对巴尔干半岛的侵略行动。俄罗斯的西进路线陷入胶著,俄皇只好改为加强南进中亚的力道,增派军事顾问团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接纳了俄罗斯的军事顾问团,却拒绝迎接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节团。因此,你现在正企图挥军打破阿富汗的防线。」

英领印度是块有著喜马拉雅山脉、沙漠及印度洋这三道天险保护的土地,前首相格莱斯顿向来主张英国应该专注于坚守印度的军事要地。但格莱斯顿之后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却是个积极主义者,认为英国应该以动制静才能确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风大胆的利顿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让局面变得紧绷。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在这个时机点反抗英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区区一个部族社会的国王,在两大帝国的抗衡之间已是命在旦夕。

「这就是大棋局。」

和顿奋力挥动手臂,激动地说道:

「华生,我再问你,俄土战争中,俄军为何在攻打保加利亚的普列文要塞时,死伤超过两万人?」

「据说是土耳其方获得了新型尸者控制程式,因而战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张严肃的面孔。此人一边过研究生活,一边却肩负军事情报员职责,至陌生土地绘制军事地图,搜集各国军队布局的传闻,并打探各军事设施的实际建设状况。事实上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报员也能胜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务范畴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环球贸易公司可不是一个单纯为了隐藏华辛汉机关而存在的纸上公司。提供优秀的尸者控制程式给俄罗斯的敌人,也是这公司的业务之一。只要增强俄罗斯的敌人实力,英国就可以对俄罗斯造成打击而不费吹灰之力。

──大棋局。

这场棋局的两边,是势力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英帝国及俄罗斯帝国。双方都不想与对手发生正面冲突,却为了掠取利益而想尽办法牵制对手。这场棋局所使用的棋子并非军队。双方之间设有缓冲地带,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实,还得忙著拨开对方的手。在某些时候,刻意在他国境内搧风点火、制造动乱也是手段之一。这么做同样可以达到防卫效果,而且费用比派遣军队要便宜得多。实际掌控棋局的棋手,则是双方谍报部门的首脑,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过,这次印度进攻阿富汗的军事行动,或许将为这场棋局画下句点。

「很好。」

利顿一面点头,一面弯过走廊转角。放眼望去,墙上爬满了蒸气输送管。

「我再问你,俄军去年兵临东正教会中枢君士坦丁堡城外,为何主动退兵?」

利顿这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几步,听著脚步声回荡走廊,随口说道:

「俄军的战线拉得太长,而且遭受欧洲各国极力千扰,所以才见好就收……」

「很好。」

利顿以相同的台词打断了我的话。

「从你的回答,我确定你没有接收『鹦鹉螺』情报的权限。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鹉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话说回来,M这人实在是坏心肠,竟然派你这种搞不清状况的人来敷衍了事。好吧,我再问你,你对『克里米亚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极想追问「鹦鹉螺」是指什么,但忍著没问出口。利顿这种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气。一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断抛出一些没来由的问题令我没时间发怒,二来我已渐渐明白这是他传达情报的独特方法。

「克里米亚?」我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克里米亚。华辛汉机关派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小伙子来,真不知是何用意。他们这样胡搞,还来责备我隐瞒情报,真是可笑。或许他们认为不吹嘘自身功绩是英国绅士的修养,但这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气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国提出严重抗议。」

利顿头也没回地在九弯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进,不一会走下一座楼梯,穿过一道道风格古老的拱门,动作越来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里米亚战争结束时,有一群疯狂的尸者技术人员自赛凡堡要塞逃走。这些人,我们称为『克里米亚的亡魂』。你猜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干了什么事?」

利顿挥起右手,握紧拳头说道:

「他们潜伏在黑海对岸的外西凡尼亚,企图建立一座全是尸者的自治区。而他们的做法,当然是积极地『生产』尸者。不过有人打破了他们的野心,你猜那是谁?」

「凡‧赫辛与杰克‧舒华德?」

「没错,这让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获得大量尸者技术。这件事并没有留下正式纪录,华辛汉机关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技术藏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亚事件』还是个悬案,遭逮捕的尸者技术人员都只是小喽啰。」

利顿嘴里大呼「真是个严重的失策。」来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扇由两道门板组成的门,散发著钝重的光泽,左右两侧各自雕刻著狮子及独角兽,看起来厚实沉稳。支撑钢铁门板的转轴就在利顿的脑袋旁,光是那转轴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么大。利顿从胸口掏出一张闪耀著金属光泽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捻著,插进门旁的读卡槽。蓦然间,门内响起惊人的蒸气喷射声。

沉重的门扉缓缓朝外翻转,眼前出现一道宽得令人咋舌的阶梯。那阶梯的宽度足足可容一个中队的士兵排成横排通过。阶梯的远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条搬运货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两侧墙上则有著造型粗犷的扶杆。

「欢迎来到孟买城的心脏。」利顿张开双臂说道,宛如引导我走入地狱。

石板斜坡的远处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煤气灯一盏盏自动点燃,彷佛引领著我们前进。在摇曳的火光下,我隐约看到一座座竖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发著银色金属光泽,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火焰光芒在棺面上妖艳舞动,让人联想到日本的漆器艺术。镶嵌在棺盖上的金色弯月金属片,则宛如深夜里摇摆不定的水面月影。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底下的巨大坟场,彷佛在我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一具具棺材。但这里跟一般坟场不同,看不见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盖并未阖上,沉睡棺中的尸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这字眼来形容这些尸者,或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尸,却散发出随时可能起身走动的气息。自本世纪中叶后,「dying」这个单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将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写满了各种记号的蒸气输送管及电缆线宛如一条条紧紧缠绕的蛇,自棺材背后延伸至石板上。输送管上那些粉红色或黄色三角标示记号,散发著一股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种记号对物质的亵渎,好比在墓碑上涂鸦。目睹了此种工业式冷酷行径之后,我忽然觉得博物馆为尸体标本附上说明文字似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棺内尸者的脑袋及身躯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线及测定尸者生命徵兆的装置。旧有语汇在这里又产生了矛盾。尸体不会有所谓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只是些单纯的物理状态。一具具尸者的粗糙皮肤上,写满了纪录作业进度及标记用的潦草符号。

我一时傻住了,愣愣地站著不动。利顿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语调背诵出了这么一段句子:

「你们就是我们的荐信,写在我们的心里,被众人所知道所念诵的。你们明显是基督的信,藉著我们修成的。不是用墨写的,乃是用永生神的灵写的;不是写在石版上,乃是写在心版上。」【注:出自《圣经》〈哥林多后书〉。】

利顿装模作样地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个由死人所组成的军团,正静静等待著那来得太早的天召。没想到传说中存在于人世与地狱之间的「边狱」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许对他们而言,这里是「炼狱」。我不知道「边狱」与「炼狱」的差别,只知道眼前这些尸者遭剥夺了前往天国或地狱的权利,只能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黄昏之中。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下的大型维修厂,是专为陆军尸兵而设立,最多可容纳并维修两千具尸兵。我听了这数字不禁咋舌,利顿却说这还远远不足。

「目前我们迫切需要的不是尸兵的个别精细维护,而是建立一套大规模运用尸兵的系统。就算不进行维护,尸者还是会服从命令,直到躯体老朽腐坏。但这群木偶如果规格参差不齐,将无法在战场上发挥战力。那些学者成天只想著如何提升一具尸者的性能,却不知道集团行动的效率完全取决于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协调控制程式的外挂不是经常更新吗?」我问。

「那还用问?」利顿哼了一声,「如今我大英帝国最自豪的全球通讯网路,三分之一是用来传输尸者控制系统的更新档,以及分析机之间的应答。真不晓得我们为何要费那么多心血架设海底电缆,还派遣大量兵力保护位于苏伊士的中继站。这些年来通讯量剧增,传送的却不是活人的对话。」

协调控制程式,是军用尸兵在运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尸兵个别的战斗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体行动,还是无法上战场打仗。再高明的诡计,也敌不过人海战术的威力。说得明白点,只要尸兵数量够多,光是排成队伍缓缓前进就能打倒任何强敌。要阻挡宛如行军蚁般排山倒海而来的尸兵军团虽非绝无可能,却是难上加难。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弹贯穿身体,尸兵还是不会停止前进。要停下他们的步伐,只能瞄准脑中那块记载著虚拟灵魂的石版,将「emeth」(真理)的第一个「e」抹去,使其成为「meth」(死)。在那之前,尸兵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

如何评估尸者的战斗能力高低,确实是相当复杂的问题。要命令一具尸者在机能停止之前永无止境地攻击周遭所有人类,其实相当简单;但这样的尸者无法成为士兵,甚至称不上是杀人魔,勉强只能归类为人力无法掌控的天然灾害。

让尸者辨别活人与尸者的不同,并不算太难。靠动作辨别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这是天生存在于人体内的本能指令,我们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变更。但如何让尸者辨别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却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对活人而言,分辨敌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尸者而言,所谓的敌我之分在本质上毫无意义。人类分辨敌我的基准并非医学上的特徵,而是一些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奥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尸者并不具备判断敌我的机能。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达具体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进行集体控制。事实上,尸者可以分辨出每个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说话声大致辨别说话的人物。这样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驾驶马车已是绰绰有余,但要在炮弹四射、爆炸声及吶喊声此起彼落的战场上正常运作,却是严重不足。

靠暗号及颜色来让尸者辨别敌我,也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办法并不安全,因为敌人只要照著模仿声音或穿上相同颜色的服装,就可以让尸者做出错误判断。当然,这问题在活人身上也会发生,但活人至少懂得临机应变,不会像尸者那么死脑筋。

日本去年发生的那起内乱【注:指西乡隆盛于一八七七年发动的「西南战争」,是日本最后的内战,也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倒幕派的结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尸兵团迎战叛军,但叛军却利用名为「锦御旗」的识别旗伪装成政府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了田原坡。

尸兵虽然名称带有「兵」字,但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单纯的兵器,是否能运用得当端看活人的手腕。他们不具备自我意志,就跟枪没什么不同,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一样能成为伤人兵器。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指挥官会为底下的尸兵军团输入「一定期间没有接获长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单纯的兵器,当然可以买卖。对平克顿之类的佣兵公司来说,昨天的伙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敌人。当然,即使是各国正规军,改变立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随时修改敌我辨识机制的系统设备显得格外重要,而国力不足以维持庞大尸兵维护设备的国家只好仰赖佣兵公司提供战力。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巨大的产业结构。

所谓的「协调控制程式」,便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而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尙处于实验开发阶段的尸者程式,其原理是将每个尸者做出的细微动作当成辨别敌我的依据。譬如让尸兵轻轻震动手臂,或是突然扬起手指,其他尸兵见了,就明白这尸兵是同伴。这些动作复杂而细微,活人根本记不住,但对输入了专用程式的尸者而言却丝毫不是问题。具备这种协调控制程式的尸者,在进行战斗前会像蚂蚁一样互相打招呼。当然,这指的并不是触角相碰,而是以活人无法辨识的秘密动作来互相确认对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骑士在战场上相遇时,会先朝对方行礼。

这可以形容为一种只有尸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体语言。尸者无法开口说话,因此只能靠独特的方式震动身体来表达身分。跟活人对话的最大不同,在于这只是单方向传递讯息。具备协调控制程式的尸兵,同样会以此种方式来辨识活人。利用储存在脑中的个人体态特徵资料,来判断谁才是指挥官。不过理论说起来简单,实际运用上却是相当复杂的难题。

我心里虽明白理论架构,但走在尸兵维修厂内,还是震慑于其巨大的规模。分析机每日为尸者程式增加新的内容,这些纪录在打孔卡上的程式会经由海底电缆传输至全世界。大英帝国的全球通讯网正迅速扩张规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据点,目前正在建设一条自孟买出发,途中经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纽西兰,最终横跨太平洋的缆线。续线另一头的接收端会将电子讯号重新复写在打孔卡上,负责人员则会利用这些卡片为数量庞大的尸兵进行系统更新。

「比起将一具尸兵调整至完美状态的方法,如今我们更需要的是同时调整一百具尸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运作的技术。」

利顿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们还面临一个难处,那就是没有人能通盘理解这套设施的全貌。」利顿一脸忧郁地说,「我们这里严重缺乏尸者技术人员。这套半自动化设施能够同时生产及维修数千具尸兵,但负责人员里明白原理及架构的却不到三人。绝大多数人员只知道坏哪里就修哪里,他们懂得如何将脱落的电线插回原位,却对灵魂的奥秘一无所知。调整齿轮位置、缝合伤口、补修破损部位、淘汰无法修复的尸兵……华生博士,难道这就是医学吗?」

我明白利顿最后一句话是感叹而不是疑问,因此没有应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毕业,我的医学博士学历是M伪造的,不过我想没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顿默默带著我穿过一具具棺材之间,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那里站著两名陆军尸兵守卫,利顿晃动手指命令他们退开,再从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里。尸兵守卫退开后,墙面上出现一道插槽,利顿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并走向远处的另一道插槽。看来这里须要同时插入两张卡片,我心里怀疑这种做法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顿的指挥下,我们同时将卡片插入槽内。

沉重的隆隆声撼动著我的腹部。石墙上出现一道裂缝,细沙簌簌滑落。裂缝在墙上画出了一块四方形区域,接著这四方形区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顿走向其右侧,在上头轻轻按压,并挥手指要我过去。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门。

尸臭扑面而来。

刚刚那地方的尸体已多得不可胜数,没想到这里的尸臭竟然更加刺鼻。就连这几个月来早已习惯与星期五相处的我,闻到这尸臭竟也产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蓦然醒悟,这尸臭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其中混杂著血腥味。人类的感官灵敏度并非以累加的方式递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复合法则。就好比在汤里加一点特别的佐料,就能产生明显的提味效果一样。利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拉起墙上一道拉柄。煤气灯在宛如叹息般的声响中点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模样。这里的空间并不小,但跟刚刚那巨大广场相比,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房间。

房内深处有一道人影。

正确来说,是正前方的墙上钉著一座十字架,而十字架上绑著一个人。那个人垂著头,长发遮蔽了整张脸。金属扣环紧紧锁住了双手,令手腕周围全变成了黑色。不,那看起来像金属扣环的东西,搞不好是刺进肉体的钢钉。每一根手指的前端,都深埋著黑色的钢爪。上衣破损不堪,可看见里头的褐色肌肤。一道道铁链紧紧缠绕著身体。

被鲜血染成了黑褐色的上衣左胸部位,有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圈。仔细一瞧,那是一根刺进胸内的木桩,露出体外的桩尾已锯断,因此只看得见圆形的断面。

利顿在这宛如礼拜堂一般的房间里笔直前进,在那个人的面前停了下来。他举起右手食指,在那个人的面前左右摆动。遭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人缓缓抬起了头,钢铁制的牙齿不断想要啃咬利顿的手指,发出喀喀声响。红褐色唾液自嘴角滑落,画出了拋物线。

那个人睁大了血红的双眼,激烈地甩动头发。整座十字架发出吱嘎声响。

「Vere passum immola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ius latus perforatum fluxit aqua et sanguine」

(为了人牺牲生命,在十字架上受苦。祂的身体遭刺穿,流下了血水。)

利顿以低沉的嗓音唱出了《圣体颂》(Ave verum corpus)的一节。

「有何感想?」利顿唱完了歌,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

「……这尸者是个女人。」

我勉强压抑心中的悸动,挤出了这句话。利顿露出不知是取笑还是同情的目光,观察著我的反应。

就连早已承认尸者的存在,甚至会为刚诞生的尸者施予洗礼的英国国教会及梵蒂冈,也绝对不会承认女性尸者的正当性。这是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在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的治世中,甚至没有人想像过世上会出现这种违背伦常之物。

「你很吃惊?」利顿静静问道。

我用力咽了口唾液。利顿以宛如对愚钝弟子谆谆教诲的口气说道:「华生,我对你的反应很失望。女性尸者的存在,是可以预期的事情。你身为科学的奴仆,此时应该注意的不是那种表面的差异。」

利顿这句话虽是嘲笑之意,口气中却带了三分面对疯狂时的敬畏,笑声乾涩而别扭。

「但是……」

女性尸者就跟尸者炸弹一样,就医学角度来看毫不稀奇。同样是尸者化材料,女人大脑跟男人大脑并没有医学上的差异。若有必要,随时可以进行大量生产。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一股呕吐感自胸口窜升至喉咙。这一刻之前,我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有人做出这般行径。但我拚命说服自己「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并压抑住想要在胸口画十字架的冲动。不管是男是女,尸者就是尸者。要是每看到一名尸者就得画十字架,恐怕根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

女性尸者在十字架上不断挣扎,妄想以钢爪及利牙将利顿撕成碎片。绑在身上的链条互相碰撞发出声响。原本扣住双脚的链条骤然迸断,链尾带著肉屑擦过利顿的身体。利顿丝毫不为所动。

「看出端倪了?」利顿的嘴角扬起冷峻的微笑。

「这是个女……」我不住喘气。

「不用再强调性别了。」

利顿有些不耐烦。我勉强支撑住酸软的膝盖,挤出了嘴里的话。

「这是个女性尸者……」

「你凭什么判断……」利顿朝女人瞥了一眼,「她是尸者?」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利顿这么说的用意。

眼前这女人不管怎么看就是个尸者。心脏插著木桩还能发挥如此惊人的膂力,除了尸者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何况要分辨活人跟尸者的动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别说活人分辨得出来,甚至让尸者来分辨也不是难事。活人与尸者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别,绝不可能出错。冥府有著高耸的铁壁及只进不出的坚牢大门;伊甸园则有著智天使倚剑恪守关口。

眼前这个一举一动皆与活人迥然不同的尸者,宛如爬行于地底下的可怕怪物。她张著血盆大口,吐出了因瘀血而呈暗红色的长舌,不停地恫吓我们。尸者不需呼吸,也不会说话。她紧紧握著拳头,赤裸的双脚有如痉挛般不住踢打地面。腹部起起伏伏,双肩高耸得几乎快将上衣撑破。头发恣意飞舞,宛如带有生命意志。黑色液体不断从嘴角汩汩流出。

蓦然间,我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尸者的肩膀不停晃动。手腕宛如被看不见的丝线吊起,手指的舞动毫不协调。双腿摇曳,膝盖颤动,陷入舌内的牙齿不断发出喀喀声响。我定眼凝视这具有著女人外貌的肉体,试图看穿头盖骨下的讯息。

这尸者的动作太平顺了。

虽有著尸者动作的特徵,但实在太平顺了。并非单一动作的平顺,而是整体生命现象的平顺。四肢虽然不住痉挛,动作却互相呼应。就好像断了一条腿的蜘蛛,动作虽毫无道理可言,彼此之间却又互通声息。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眼前看到的不是尸者,而是一位遭受恶魔附身而痛苦挣扎的妇人。宛如受尽煎熬的动作,别于我过去熟悉的尸者,带来另一种与尸者不同的诡异气息。我彷佛看见这人形皮囊中同时存在著数种濒死的生命。

「她的驱动系统……」我说。

利顿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根据专任官的分析,这位妇人的脑袋里轮入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恐怕没那么单纯吧?」

「你的观察力不错,可惜思考速度慢了点。」利顿语带讥讽地说道。

「这就是俄罗斯帝国的最新系统?」我问。

利顿耸了耸肩回答,「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妇人的驱动系统里加载了来自东方的神秘外挂程式。我再补充一点,她的标准牛津驱动系统的版本,正好是俄土战争开打前凡‧赫辛提供给保加利亚的版本。至于协调控制程式,使用的似乎是标准莫斯科外挂程式,但细节目前并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保加利亚军将机密泄漏给俄军?」

「机密本来就是为了遭泄漏而存在。当初凡‧赫辛提供尸者程式给保加利亚时,应该早已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大费周章地不断更新尸者程式版本,不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利顿露出冷笑,彷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谓的尸者程式,说穿了只是些文字的集合体。既然是文字,当然可以抄写、复制,甚至透过缆线传送。任何能够复制的东西,迟早难逃泄漏的命运。

「但保加利亚军泄漏的只有标准牛津驱动系统吗?这才是我们真正该重视的问题。」利顿笑著说道。

──具高度敌我辨识能力且动作平顺的新型尸者。

「难道这是来自克里米亚的亡魂……」

利顿抬起阴郁的双眸,激动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明白了。」他擦拭著眼角说道。

这是凡‧赫辛教授等人企图消灭却未竟全功的尸者控制技术──名义上虽是企图消灭,但照利顿刚刚的说法,华辛汉已将这些技术占为己有。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当初在伦敦时,凡‧赫辛跟舒华德的一段对话。

〈有一套名为『环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统,听说相当优秀。〉

〈我也曾耳闻,那似乎是一套非线性控制系统。〉

利顿瞧也不瞧我一眼,转身朝出口笔直走去,在通过我身旁时忽然开口:

「在你即将前往的『尸者帝国』,多得是像这样的东西。」

阴暗无光的空间里,利顿的声音与尸者身上的铁链碰撞声互相交叠。

「你得靠自己的双眼,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这件事当然跟尸者有关。

三年前,一八七五年冬天。

大英帝国陆军佛德里克‧古斯塔‧伯纳贝【注:Frederick Gustavus Burnaby(1842-1885),英国旅行家兼军人。下文提到的《汗国游记》(A Ride to Khiva: Travels and Adventures in Central Asia)是他的代表作】上尉正在非洲战线区域享受著日光浴。他忽然突发奇想,打算趁冬天利用假期进行一趟俄罗斯横断之旅。这是个身高六呎半、体重两百二十磅的彪形大汉,有著完全不适合从事谍报之类麻烦工作的率直性格。他听多了关于俄罗斯帝国的各种传说,打算亲眼印证一番。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当然是难如登天。然而伯纳贝竟然真的只身闯入了寒冬中的圣彼得堡,而且丝毫不掩饰身分。就连俄罗斯帝国,也拿这号荒唐人物没辙。就在俄罗斯束手无策之际,伯纳贝又浑若无事地驾著雪橇,成功深入了过去英国人从未踏足的中亚地带。就凭著一股气势,他完成了如此壮举。

这趟旅行,他从伦敦出发,途经圣彼得堡、莫斯科,出黑海,朝阿富汗南下,进入位于阿富汗北方的希瓦汗国。幸好假期到此结束,他不得不返国,才让俄罗斯帝国松了口气。归国后,他汇整这趟旅行的种种经历,写成了一本《汗国游记》。其中对进出俄罗斯如入无人之境的描写,轰动了大英帝国朝野。

著作读起来有趣,但若要跟这样的人相处,可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躺著回国。别担心,这年头就算成了尸体,还是能为国家贡献一己之力。」

伯纳贝就是这么个口无遮搁的人物。

「就跟我的前任人员一样?」我说。

「那只是……」伯纳贝眨了眨眼,淡然说道,「他运气太背。喂,记得注明我英姿挺拔。」

伯纳贝最后那一句是对著坐在我身旁记录对话的星期五说的。星期五煞有其事地在笔记上写了,「自称英姿挺拔的佛德里克‧伯纳贝上尉」。

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一日,印度河流域,喀拉蚩北方。

我、星期五及华辛汉机关指派的那个要命伙伴伯纳贝坐在同一条船上。他无视于船员的责难目光,在船上公然挂起吊床,悠哉地躺在上头。星期五则站在旁边,将写字板倚靠在船舷护栏上,默默地记录著我们的行动。

靠著我亮出的身分识别卡及伯纳贝的肢体暴力,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的补给部队答应带我们同行。对于只身勇闯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就跟上后山捡松果没什么两样的伯纳贝而言,字典里根本没有「照规矩做事」这句话。

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船。我从伦敦到孟买只花了一个月,但英领印度帝国军队走陆路开拔至阿富汗边境却须费时三个月。虽说个人旅行跟大军推进不可同日而语,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连铁路都没有的陆上移动实在太旷日费时,而河川的运输能力毕竟有限。

如果地球是颗全是陆地的星球,或许大英帝国无法成就今日的繁荣景象。征服首重速度,以连线方式将势力延伸至全世界的大英帝国,自然比死守沉重领土且只会以面的方式扩张的强权俄帝更加占有优势。

我们的移动方式是点对点的移动。不管走到哪里,视线里总少不了尸者。有的随著牛只一起刻苦耐劳地耕田;有的被锁链牵住,扛著行李默默前进。我回想起当初在苏伊士运河目睹上百名尸者排成队伍拖曳大型船只的画面。

「应该早点将牛、马也尸者化。」伯纳贝咕哝著毫不负责任的感想。

但以人类目前的医学技术,还未有过成功将人类以外动物尸者化的例子。

我们自孟买出发,来到喀拉蚩后,沿著印度河逆流而上,越过拉齐普特,进入旁遮普,沿卡夫里士丹北边前进至兴都库什山。按照计画,我们将在白沙瓦与俄罗斯派出的情报员接触。当初跟伯纳贝搭档却死于非命的前任人员,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山谬‧布朗【注:Sir Samuel Jams Browne(1824-1901),英国军人,率领白沙瓦野战军在第二次阿富汗战争(1878-1881)中留下战功】将军率领的白沙瓦野战军已在白沙瓦以东三十哩的开伯尔山口与阿富汗军展开战斗,我们前半段路程跟著补给部队前进,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虽早已习惯藉助马、骡、甚至是尸者来载运行李,但大象还是让我啧啧称奇。当看到原本应该生存于沙漠中的骆驼排列在河岸边时,更是诧异得轻声惊呼。

「这里跟沙漠没什么不同。」伯纳贝指责我大惊小怪,「这一带越往北降雨量越少,飮水全仰赖万年冰山,可说是块极度荒凉的土地。说起兴都库什山,你会联想到什么?」

「雪山……?」

越往北走,绿色植物越少,原本一望无际的草原灌木,也从自然繁茂变成了人为的整齐排列。滋润本地农作物的灌溉水,皆来自人工设施。既然天然条件不佳,只能靠人为技术弥补。发源自兴都库什山的印度河虽然带来了具有丰沃养分的泥沙,但在这广大地域,河川不过是平面上的一条细丝。就如同伯纳贝所言,欧亚大陆的内陆地带绝大部分是荒芜土地。

「你对那地方不甚了解,这也怪不得你。那地方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形象。那里有的,只是超越了人类想像极限的大自然。但若要说得具体点,其实就是沙子,以及岩石。」

「只要踩得到土地,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我听伯纳贝当起了哲学家,也顺口胡诌了一句。

「当然踩得到土地,但这块土地却很奇妙。」伯纳贝迟疑了一下,接著神色古怪地说道,「身处在那大自然里,自我感受会变得极度强烈。彷佛除了感觉外什么也不存在,就连语言能力也会遭到剥夺。寒冷与疼痛,是那里的唯一共通语言。但相较于大自然的慑人魄力,人类的感受更加微不足道。在那个地方,任何事物都可能存在。一旦失去语言,妄想与现实将不再有边界。」

伯纳贝形容那里是梦幻大地。

「在你的刻板印象里,阿富汗或许只是世界上的战乱区域之一。但我要告诉你,那里的万事万物都跟你想像的不同。举个例子,你该不会认为那里有所谓的国界吧?」

「难道没有吗?」

我甚至没料到有没有国界也可以成为议题。

「至少不存在英国及俄罗斯认定的国界。说起来荒谬,那里甚至没有军用地图。英国原本打算要跟俄罗斯好好把各自的势力范围划分清楚,但翻遍所有历史资料,才惊觉那块土地连国界也没有。」

「但总有居民吧?只要实际有人居住,就不会是什么梦幻土地。」

「谢谢你的高论。」伯纳贝露出高傲的笑容,「那里自古以来就是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当然有居民。不但有居民,而且不知多少帝国曾在那里兴盛、衰亡。若说中亚是古今帝国的坟场,似乎也不为过。但我们可不是要去那里定居,对那块土地而言我们只是过客。当旅人通过那块土地时,那块土地真实存在;但当旅人远离,那里就变回无法想像、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回忆的平凡高原。存在不能只是个人感受。必须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共同流传,才是真正的存在。这一点,那个成天只会关在书房的M恐怕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再理会伯纳贝的个人哲学见解,问道:

「我们得踏入那种鬼地方?」

「正因为是那种鬼地方,才有造访的价值。」

躺在吊床上的伯纳贝开心地笑了起来,两指之间摇晃著不知从何处偷来的爱尔啤酒瓶。

这趟任务的肇因,必须回溯至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一条小道消息。

〈俄罗斯帝国军事顾问团部分成员离开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帕米尔高原地区徘徊。〉

所谓的徘徊,想必是执行军事任务。但帕米尔高原地区距离英俄交战前线颇远,这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俄军在大冬天跑到帕米尔去,到底是要跟哪一国作战?难不成是中国?」伯纳贝当时曾如此询问随行的口译人员。

「俄罗斯。」口译人员给了一个令伯纳贝大感错愕的回答。

「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你们西方人把尸者也当自己人的话。」

伯纳贝问得直接了当,得到的却是个拐弯抹角的答案。

「原来如此,那得看是属于谁的尸者。」伯纳贝说。

「尸者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的尸者都归属于真主阿拉。那些阿德人的后裔,还是眼不见为净。」【注:阿德人为古代阿拉伯部族,据《古兰经》记载,其部族因不听从先知呼德的警告而遭真主以暴风摧毁。】

「听起来挺有道理。」伯纳贝大感佩服。

经过深入打探消息,伯纳贝发现事态严重,于是向华辛汉机关回报。当然,他没有把这些内容写进《汗国游记》里。如今回顾当时状况,华辛汉机关慌忙下令要求伯纳贝返回英国实在是有些错失良机。但我被迫与伯纳贝一起行动了这些时日,非常能够体会M下达命令时的心情。阿富汗周边地带如今可说是剑拔弩张,任由伯纳贝这种宛如离弦之箭的危险人物随意乱闯毕竟不是明智之举。

如果继续放任伯纳贝不管,他最后搞不好会只身闯入不久前平定新疆回变的左宗棠势力范围。他就像把会走路的凶器,就算搞得俄罗斯帝国、大清帝国及大英帝国三方大打出手,或许还会为此洋洋得意。

「你这么形容我,实在太失礼了。」

伯纳贝提出抗议,但我可不想理他。出发前为了收拾他跟平克顿公司之间搞出的闹剧,已浪费了我数星期时间。伯纳贝这家伙不但把企图攻击他的「尸者炸弹」引到平克顿公司干部身边,甚至还自报姓名,真不晓得他的脑袋在想什么。最后凭著他一身孔武蛮力,我们才捡回一条命。但那只能算是运气好,何况若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遭遇危险,所以我一点也不感激他。华辛汉机关接获伯纳贝的报告后进行多方追查,得到了一个名字。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

这男人原本是俄罗斯军事顾问团的成员之一。他带著一群尸者前往阿富汗北方,企图以尸者为臣民,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新帝国。华辛汉机关以情报交换为条件,向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打探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对方似乎措手不及,竟泄漏了超出英方原本预期的大量情报。可见得卡拉马助夫企图建立新帝国一事,对俄国来说也是个始料未及的紧急事态。第三部门接到华辛汉机关的情报交换要求后,才急忙派出快马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问明详情,得到的回答竟是「部分谍报员曾发生小摩擦,不过目前已掌控局势。」【注:第三部门(Third Department)为俄罗斯帝国的谍报机构。】

不过这并非俄国缺乏危机意识。毕竟在那电讯难及、人迹罕至的荒原地带,讯息全靠马匹传递。

「俄罗斯帝国不希望『大棋局』出现新成员。」这是第三部门告知华辛汉机关的结论。就这样,华辛汉机关与第三部门决定联手摆平这起「尸者帝国事件」。

按照计画,华辛汉机关的情报员与第三部门的情报员应在白沙瓦会合,一同前往卡拉马助夫的帝国。

伯纳贝因其高度行动力而获指派为本次任务的成员之一。我个人对这项决定颇有意见,但上头否决了我的抗议,我只能听命行事。跟伯纳贝搭档后不久,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就算在没路的地方也要闯出路来的人物。像这样的个性,甚至连当向导也不适任。虽说优秀的牛仔能驯服野马,但这匹野马已害死了前一个牛仔,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

「新型尸者炸弹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伯纳贝对那起悲剧的辩解。当时他与我的前任人员一同赶往白沙瓦,准备与俄方的情报员会合。就在他们抵达位于喀布尔河与印度河汇流处的阿塔克要塞时,忽然遭受尸者炸弹攻击,我的前任人员因而惨死。伯纳贝能保住性命,唯一的理由只是「皮粗肉厚」。为顾及伯纳贝的名声,或许我该强调当时伯纳贝所站位置是在尸者炸弹与前任人员中间。这听起来对前任人员有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尸者炸弹一爆炸,前任人员在伯纳贝与石墙之间被夹成了肉饼。

「怀抱炸药的尸者我见多了,但那次不太一样,他们竟然认得我的脸。」

「尸者能辨别活人的脸可不是什么奇事。」

「没亲眼看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看来伯纳贝并不打算与我深入讨论这话题。

当初我在孟买城看到的那具女性尸者,正是伯纳贝掳获的。「我怕她自爆,所以在她胸口钉了木桩。」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这种莫名奇妙的预防爆炸方法当然没有任何医学根据。

「尸者跟吸血鬼反正差不多。」伯纳贝说得煞有其事。凡‧赫辛教授要是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气得当场昏厥。

那具尸者体内有著定时自爆系统,而且确实因心脏钉了木桩而没有爆炸。但这纯属偶然,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这姑且不谈,总之伯纳贝就这么扛著脊椎寸断的前任人员及胸口钉了木桩的尸者,迅速返回孟买城。

为什么他没有一起被炸死?我已不知为此叹息过多少次。

这整件事的内情尙未明朗,目前看来可说是疑点重重。第一,姑且不论华辛汉机关在这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阿富汗真的在俄罗斯的技术支援下成功开发出新型尸兵,为何他们不把所有尸兵都替换为新型尸兵?是设施不够齐全?生产成本过高?还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严重缺陷?

──会不会是因为卡拉马助夫盗走了机密文件,使他们不得不中止生产计画?

伯纳贝在吊床内躺得歪七扭八,正在呼呼大睡。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从行李中取出一团防水布包,取出里头的文件。这是在号称「孟买城大脑」的全球通讯网中继室内下载的报告书。包含经过道奇森加密的文章,以及记录身体特徵的柏堤龙档案。我利用连接星期五的简易读卡机将这些资料解密,命令星期五将其内容写在纸上,就成了如今我手头上这份文件。【注:道奇森加密指的是十九世纪数学家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发明的密码技术。道奇森的笔名为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正是著名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他发明这套技术原本只是为了加快书写速度。/柏堤龙档案是法国刑事科学家柏堤龙(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所发明的人体特徵鉴识系统。】

我倚靠著甲板护栏坐下,反覆阅读关于那位尸者帝国之王的资料。其实这内容我早已读得滚瓜烂熟,但他到底是什么样一号人物,我依然是一头雾水。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出生于斯科特镇。

大地主费多尔‧卡拉马助夫的三男。据说今年三十三岁,年纪比我大,但比伯纳贝年轻些。过去曾在修道院里当过教士,但自从他最敬重的佐西马长老过世后,他便弃职还俗。据说还俗的动机是闻到受世人尊为圣人的长老尸身上发出恶臭。若这纪录为真,显然他是个感受性相当强烈的人。

上头有两个哥哥,分别名为德米特里及伊凡。兄弟原本感情还算和睦,但某天父亲费多尔遭人谋杀,整个卡拉马助夫家登时陷入愁云惨雾。这场祸事演变到最后,造成佣人斯梅尔嘉科夫死亡,次男伊凡发疯,长男德米特里因涉杀父重嫌而遭流放至西伯利亚,整个家庭彻底破碎。

这资料写得如此详尽,是因为这件事在当年闹得颇大,还登上过当地报纸版面。第三部门想必认为没有必要隐瞒一件报纸上曾经刊登的消息。

自从费多尔‧卡拉马助夫死后,阿列克塞便行踪成谜。根据表面上的纪录,他前往了莫斯科,重新进入神学院,同时参与反皇派地下组织活动。但假如他真有这样的前科,上头绝不可能指派他成为喀布尔军事顾问团成员。唯一的可能,是他虽然参与反皇派活动,但真正的身分是政府放出的卧底。

自神学院毕业后,他遭流放至西伯利亚,宛如是早已铺好的道路。但不知为何,数年后他反而就任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的总监督。或许是他的卧底身分曝光,因而不再隐瞒吧。就在这年,俄土战争开打,政府打算招募一组军事顾问团前往喀布尔,这时他主动要求担任先遣队的随行神父。没想到抵达喀布尔后,他竟然率领一群尸兵企图造反。根据记载,这场骚动旋即受到镇压,阿列克塞死亡。

但在我手上这份来自华辛汉机关的资料里,「死亡」这个字眼被人画上了两道黑线。

一个不被承认已经死亡的男人。

每次阅读这份资料,「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总监督」这个字眼总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阿列克塞的哥哥德米特里也是遭判处流放西伯利亚之刑。如此说来,阿列克塞前往西伯利亚的真正用意,或许是为了拯救兄长。在喀布尔发动叛乱,则是因为居住于西伯利亚的期间遇上了某些事,令他大受打击。这样的推想或许听起来有点像是冒险小说的情节,但前后脉络还算合情合理。一个曾因对神产生怀疑而弃离神职的秘密警察,在西伯利亚目睹了某种地狱般的景象,竟然兴起造反的念头,企图建立一座尸者帝国的神父。

阿列克塞引领一群尸者,难道是想成为第二个圣彼得?

关于俄罗斯帝国设立的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我也曾听过一些传闻。活在那里的人只能默默承受著没有人知道的痛苦,存在意义只是莫斯科分析机「伊凡」所经营管理的一些数字。阿列克塞想建立尸者帝国,或许在那地方才合适。

柏堤龙档案里记录的只有阿列克塞的身高、体重、四肢长度比例及头部形状。依头骨形状来看,阿列克塞应该是个相当理智的男人。但档案只看得出他脸型瘦削,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多少皱纹。对分析机而言,皱纹无法用来辨识个人身分。

我实在无法想像这个置身荒野之中且周围尽是尸者的男人脸上会浮现笑容。不,或许他随时都在发出自豪的笑声也不一定。

我将资料扔回行李内。

尸者的帝国,尸者的乐园。有些人认为上古的伊甸园就位于喜马拉雅,例如那个在美国以「神智学者」的头衔招摇撞骗的布拉瓦茨基夫人【注: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纪宗教思想家,神智学协会创立者】。根据传说,伊甸园有一条主河及四条支流。而这里的地名「旁遮普」的原意为「五条河」,即印度河及其支流杰勒姆河、杰纳布河、拉维河及沙特莱河。如今我身处的印度河,或许正是通往古代伊甸园的河道。我凝视著平稳的河面,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如今这个以科学及尸者著称的世纪,是否将成为引导人类回到伊甸园的推手?

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阿德人」,指的是上古时期一支拒绝向阿拉低头的民族。为了明白这民族的来历,我特地调出了储存于星期五脑内的资料。根据记载,该族族人个个都是性格残暴的魁梧巨汉,他们在每一座高地上都建立了石碑。但阿拉一怒之下,以沙土掩埋了他们的城市。记载中写著他们每个人的身高都高达一百肘,但世上不可能有身材如此巨大的民族,或许这只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力量多么强大。【注:「肘」(cubit)为古代长度单位。自手肘根部至中指指尖为一肘,大约是五十至六十公分(实际长度因时代及国家而不同),因此一百肘约相当于五、六十公尺。】

尸者帝国,第一一座伊甸园。

亚当,世上第一名活人。

那么世上第一具尸体也是他吗?

耶稣基督算是第二个亚当。其坟墓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内。遭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于三日后复活。卡拉马助夫所奢望的,会不会是成为第三个亚当?

世上第一名复活者是耶稣基督。

那么第二名复活者又是谁?天才学者法兰肯斯坦凭其才智,提早实现了〈启示录〉中记载的末日预言,撬开了地狱的大门,释放了地狱里的死人。如此说来,法兰肯斯坦创造的第一具尸者,可以算是第二个耶稣基督?我想到这里,决定将这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从脑中抹去。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今年三十三岁。

我蓦然想起,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似乎也是三十三岁。

身兼国际红十字会统计处理部长及统计学者身分的佛罗伦斯‧南丁格尔曾提出关于尸者的三项原则,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

一、禁止制造难以与活人区分的尸者。

二、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

三、禁止对活人输入虚拟灵素。

就跟世上大多数原则一样,这三原则有些背离现实,但在医学院里,这却是最重要的基础常识。二十年前,南丁格尔以护士身分目睹了克里米亚战争的惨剧后,开始对尸者技术的发展感到忧心。事实上当时的尸者还处于实验阶段,看起来只像是些动作不协调的木偶。南丁格尔看出其发展性,预测尸者将在未来成为高度精致化的士兵,可说是颇有先见之明。不过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回顾其三原则,只能说她太过杞人忧天了。

依现状来看,她的三原则应该变更为以下这三条。

一、尸者不得伤害活人,亦不得冷眼旁观而置活人于危险之中。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服从活人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第二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保护自己。

南丁格尔预料到尸者将对社会带来冲击,然而她的三原则却是以限制尸者发展为目的,或许这就是时代造成的瓶颈。此外,她的三原则同时也说明了预测技术发展有多么困难。如今尸者尙处在「恐怖谷」的彼端,要制造出跟活人难以区分的尸者根本是天方夜谭。以机械性能而言,尸者的能力确实超越了活人,但这一点任何一种工业机械都做得到。分析机的运算能力远超越人类;船在水上划行的能力远超越人类;拿锄头耕田比空手要有效率得多。再说第三条,世上不会有人乐于把尸者程式塞进自己的脑袋里,何况死板的程式跟人类的灵活思考能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南丁格尔最大的功绩,在于将卫生观念带入伤患治疗过程,大幅降低了医院内伤患死亡率。跟法兰肯斯坦三原则比起来,她在医护技术上对现代社会的贡献要大得多。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她这项贡献反而更让尸者的「原料」陷入供不应求的状况。

她在进行议论时采用的统计学手法,亦对后世的军营设施及军队组织管理带来极大影响。

此外她还有另一项鲜为人知的功绩,那就是因「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太过有名,促使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了法兰肯斯坦部门。这个部门是个跨国机构,职责在于监视各国尸兵数量及新技术开发状况。虽说难免受到各国的压力,但至少就名义上而言完全公正。若必要,甚至可以派出由专家组成的法兰肯斯坦考察团至各国考察。

「约翰‧华生。」

「尼可莱‧库拉索金。」

白沙瓦的某间咖啡厅内,一名年纪跟我相仿的青年操著流利的英语,对我伸出右手。

这间咖啡厅本身是西式建筑,墙壁上却刻满了阿拉伯花纹。店内深处的墙上挂著一块壁毯,更增添了不少异国情调,但那恐怕是吸引观光客用的。白沙瓦自古就是座商业重镇,虽然街上放眼望去尽是弯弯曲曲连在一起的文字,彷佛坚守著其传统文化,但这里的居民其实相当善于应付外来访客。就在伯纳贝笑嘻嘻地看著我遭到小贩包围时,他身上的钱包已不翼而飞,星期五则是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花。

这间位于石造大路旁的咖啡厅,是对方指定的会合地点。

关于这名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情报员的外貌特徵及经历,我已藉由M提供的柏堤龙档案等资料而略知二一,但实际出现在眼前的青年却与我原本的想像差距甚大。

「我是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团员。」库拉索金出示打孔卡。

想必他认为有了这个国际中立机构的头衔,英国也不敢随意对他下手。但我心里不禁取笑,天底下可没有独自一人行动的考察「团」。

「你这假身分挑得不错。」

「白沙瓦虽是中立地带,但向来对俄国人不太友善。」库拉索金泰然自若地说道。

这个人是典型的俄罗斯面孔,五官端正秀丽,但因年纪尙轻,面容还带了点稚气。再过数年,他恐怕也会展现俄罗斯男人的特徵──如熊一般的粗犷风貌。我不禁在心里暗自为他祈祷,希望他赶快变老。

「你说我身分是假的,可真是伤人。你别看我年轻,我可拥有莫斯科大学数理神学学位,这张证件也几乎跟真的没两样。何况只要本次调查任务圆满达成,日内瓦的红十字会法兰肯斯坦部门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考察员身分。」

「天底下有考察员是事情办完了才承认的吗?」我有些哭笑不得。

库拉索金并不理会我的调侃,兴致盎然地看著窗外一群手里扛著步枪、脚下发出铿雏鞋声的英国军队。有人对他投以怀疑目光,他反而朝那人挥手致意,不知该说是缺乏警戒心,还是该说个性过于天真。不过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方真的有意加害,恐怕也无法下手。他将会合地点指定在这间位于大马路旁的咖啡厅,而不是暗巷内的小店,恐怕也是明白四下无人反而危险。

「你们怎么到今天才来?」库拉索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遇上一点事情。」伯纳贝若无其事地回答。

或许是基于动物本能,伯纳贝已对库拉索金产生了提防之意。库拉索金故意装得什么也不懂,歪著脑袋眨了眨眼睛。此时我脑海浮现的是遇上狮子的小鹿。不,或许该形容为遇上大猩猩的非洲羚羊更加贴切。

「你就是听到『尸者帝国』风声的伯纳贝上尉?」

伯纳贝毫不掩饰心中的敌意,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以宛如毛毛虫般的手指敲打著桌面。红茶茶杯不断发出轻微颤音,里头的液体扬起了同心圆状的涟漪。

「你这么弱不禁风,上了雪山恐怕没命。」

「我可是俄罗斯人,不需你告诉我雪的可怕。」

伯纳贝被库拉索金这么一顶,嘴里哼了一声,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把两脚抬上桌面,多半是担心桌子承受不住重量。若要以这男人为基准,我恐怕也会被归类为弱不禁风的族群。库拉索金在伯纳贝那盘根错节的粗壮手臂及肩膀上来回打量,露出钦佩的目光。

「你身强体壮,不愧是曾经在寒冬中横越俄罗斯的男人。但我想提醒你,在雪中行动,靠的不是体力,更不是意志力。」

「你不说,我也知道。」伯纳贝将头转向一旁。

库拉索金耸了耸肩,继续对我说,「不习惯在雪中生活的人,或许无法理解吧。在那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弃抵抗。如果只是到隔壁邻居家串门子,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走在一望无际的雪白原野上,最重要的是放松全身的力气。接纳外在的一切,让身体与寒冷同化。面对寒冷,抵抗毫无意义。」

「把自己当成尸者?」我问。

「没错,Perinde ac cadaver(顺从有如尸者)。」

库拉索金故意引用了一句耶稣会的标语。我并没有站在医学角度跟他争辩这个说法的正确性,只随手画了个十字架来敷衍他。伯纳贝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诉说著对库拉索金的厌恶,但他表现得太过明显,库拉索金多半早已察觉。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好在伯纳贝发飙前将话题导入正轨。

「卡拉马助夫真的打算建立『帝国』?」我问。

「没错。」库拉索金回答得爽快又乾脆,一点也不像个情报员。「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以随行神父的身分参与军事顾问团,却盗走了一百多具顾问团管理的尸兵。顾问团虽派人追赶,却无功而返。」

看来传闻是真的。卡拉马助夫成了帝王,躲藏在阿富汗境内兴都库什山的某个角落,麾下统治的臣民只有区区百具尸兵。我这次任务的使命,就是摸清楚这帝国的底细。但我不禁感到忧心。在那辽阔无边的深山野岭,假如真有心躲藏,外人根本无从找起。

「简直像是在大草原上寻找一粒小小的麦穗。」

「对,一粒有毒的麦穗。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适合藏身的地点其实不多,只要认真点找,总是会找到的。尸者可以不吃不喝,阿辽沙却不行,他能生活的地方相当有限。」

库拉索金用了「阿辽沙」这个称呼,那是「阿列克塞」的昵称,但我假装没有察觉。此时我脑中又浮现一个疑问,如果这事情这么容易办,俄军何不自己处理?库拉索金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道:

「当初派出的追捕部队,我猜也是敷衍了事。多半是气势汹汹地出去装个样子,绕个两圈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你们英国跳进来趟浑水,根本不会有这次的调查任务。在那种严苛的环境下,尸者根本撑不了十年,我们大可置之不理。」

库拉索金这番话,表面上像在吐苦水,但语气异常沉著平淡,丝毫感受不到无奈或愤慨。

若不是那斯文的面容上带著一丝冷笑,简直就像是一场茶余饭后的家常闲话。

「你想想,不过是上百具尸者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能带来什么危害?依我们俄国人的看法,这件事根本不必理会。」

「这可是英俄双方共同主导的任务。」

「上头的达官贵人是不会理解基层状况的。」

或许是远离了祖国的关系,库拉索金说得毫无顾忌。

「就算是皇帝陛下,难道他能掌握俄罗斯帝国每一个人民的状况?人数实在太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超越了人类的能力,也超越了帝国这种组织型态的能力。」库拉索金眯著双眼说道。

我见库拉索金的双眸闪烁著隐晦而神秘的目光,心想要是多问恐怕会招惹上无谓的麻烦,因此对他这番话充耳不闻,挥手说道,「这么说来,你拒绝参与这项任务?」

「不,我当然会尽一己之力。既然消息已传开,总得想办法解决,我相信卡拉马助夫也早已料到了。」库拉索金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跟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有私交?」我问。

「我们提供的资料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你何必明知故问?我的故乡也是斯科特镇,何况年龄也相差不远。」

根据资料上记载,库拉索金比卡拉马助夫年轻十岁左右。卡拉马助夫二十岁的时候,库拉索金还是个十岁孩童,两人有所往来并不奇怪;但毕竟差了十岁,两人能有多大交情颇让人怀疑。然而更让我感到疑心的是,俄罗斯帝国怎么会特地派个跟卡拉马助夫有私交的人来执行任务?

「你们感情很好?」我问。

「感情好不好,我也说不上来。」库拉索金歪著脑袋陷入沉思,嘴角漾起的微笑更添了三分冷酷,「我们当年常常聊天,他很关心我的将来规划,我曾为是否该升学而找他商量。事实上我会读数理神学,也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卡拉马助夫个性老实单纯,孩子都很喜欢他。」

库拉索金说得丝毫不带感情,彷佛只是宣读历史纪录。但他的双颊微微颤动,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对卡拉马助夫抱著憎恨之情。

「在我们英国人看来,这样就算感情很好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当作感情很好吧。」

库拉索金回答得极为冷漠,但语气似乎不带恶意。我心想,这人的性格虽让人捉摸不透,大概就是所谓的学者性格吧。

「……你跟德米特里‧卡拉马助夫的交情如何?」我一面问,一面仔细观察库拉索金的反应。

库拉索金毫不思索地说道,「他是个挺复杂的人,个性粗暴却又有著纤细的一面。不过,或许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男人吧。我跟他只说过一、两次话。」

我本来以为这问题会让库拉索金露出紧张神色,但他说得平静自然,我不禁有些沮丧。看来继续深究他小时候与卡拉马助夫兄弟的关系并无多大意义。

「俄国派遣到喀布尔的军事顾问团里,是不是包含了德米特里?」我问。

库拉索金像麻雀一样歪著脑袋,露出不明白我为何这么问的表情。

「阿列克塞曾在西伯利亚滞留一段时间,我相信他一定在收容所里遇上了杀人犯德米特里,而且亲眼目睹德米特里死去。德米特里成了尸兵,被送往阿富汗,阿列克塞得知此事,带著尸者兄长展开逃亡生活……」

我说出了这几天来想出的结论。库拉索金并未露出诧异神情,只是皱著眉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此推论的可能性。

「你打算用这样的剧情来了结这件事?」

「这只是推测。」

「原来如此。」库拉索金呢喃道,「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推测必须要有证据。何况你这剧情有一点与事实不符,那就是德米特里并没有死。」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为什么?」我沮丧地问。

「什么为什么?」库拉索金露出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里不禁埋怨,为何天底下有那么多不肯自报姓名及爱重复问题的混蛋?

「你不懂我这么问的意思吗?阿列克塞为何要带著尸者逃走?他这么做总有个理由吧?」我说。

「非得有理由不可吗?」

库拉索金这个天真的回答,让我背脊霎时一凉。这男人让我联想到尸者。如果尸者会说话,想必会说出像这样的答案吧。虽然应答如流,脉络却毫无条理,思考过程全凭自然反应,对话结束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说谎的时候,也不会感到丝毫心虚。那看似坦率的性格及纯朴的举止,都是在无意识之间流露并消失。他没有必要特地说谎,因为他知道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不会有一句是真话。对情报员来说,这是相当难得的特质,但我好奇的是他这特质是天生拥有还是后天培养而成。

「两位的任务是确认『尸者帝国』的现况,而非查出事发原因或理由。我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套能够对世人交代的说词。难道你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接纳这件事?」

「至少可以让我搞清楚来龙去脉。」

「这样的想法并不符合自然法则。」库拉索金摇头说道。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华生博士,就算你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也只存在于你的理解之中。那只是个你能够接受的故事,却不是我的故事。而且既然是故事,当然也不等同于发生在阿列克塞身上的事实真相。就算阿列克塞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故事,那依然称不上是真相。」

我们互相瞪视对方。不,怒目相向的只有我,库拉索金脸上的冷笑其实从未消失过。他认为揣测卡拉马助夫为何会做出那种离开尘世与尸者同居的疯狂举动,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就连当事人心目中认定的前因后果,也不具任何客观意义。

这立场就跟尸者一模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则自己的故事,我们都依照著自我意识决定一举一动。我们甚至不会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发自于自我意识的判断。针对科学所能证明的物理现象询问「为什么」确实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我们毕竟不是尸者,我们的生命,就是不断为物理现象赋予意义。体内区区二十一公克的灵魂,让我们拥有赋予意义的能力。一旦拒绝为外在现象建立故事,我们将变得与尸者毫无差别。

但我决定将这些偏离主轴的观念拋诸脑后,专注面对眼前的现实问题。

「阿列克塞叛逃时是否带走了虚拟灵素输入机?」我问。

华辛汉机关怀疑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想要建立(或者已经建立)的帝国,是效仿古代阿萨辛教团的杀手集团。但他若未带走简易型虚拟灵素输入机的话,将无法扩张「帝国」的兵力。如此一来,华辛汉机关的怀疑也将无法成立。【注:阿萨辛教团(Assassin)为十一世纪末期伊斯兰教尼查里派始祖哈桑‧沙巴(Hassan-I Sabbah)在伊朗北部地区建立的杀手集团。】

「我能理解两国高层人物心里害怕的是什么,但相信你也很清楚,尸者的维修及调整需要相当庞大的设施,这可不是光靠纸上谈兵就可以克服。如果我想率领一支军队来反政府、反国家战争,我绝对不会选择深山野岭当基地。一旦贵国的全球通讯网路完成,国家的基干将不再是连绵的领土,而是点与点互相连结而成的大网。届时贵国将成为克服了距离障碍的超强大国,甚至可以称为覆盖整个地球的大怪物。如果要发动叛乱,最好的方法是钻进网子的缝隙之中,而不是逃离这张大网,把自己的势力局限在狭小的领土里。」

「要实现这理想,恐怕还得花费不少岁月。」

「真的吗?」

库拉索金扬起语尾如此问道,脸上的笑容简直像化了妆的尸者一样令人浑身不对劲。我甚至怀疑他该不会是在刻意模仿尸者。听说俄罗斯有不少修行者认为模仿尸者的行为举动正是接近上帝的不二法门。

「也罢,去了就知道。」

「去哪里?」我问。

「有『瓦罕走廊』之称的科克恰河谷。我们俄罗斯人可也不是光吃饭不办事。」库拉索金淡淡回答。

我向默默记录著对话的星期五求助。

〈科克恰河谷:阿姆河上游地名。位于阿富汗境内,喀布尔北方的兴都库什山中。因出产琉璃而闻名。〉

我静静看著星期五手中的铁制笔尖流利地写下这段文字。

位于阿富汗边境的开伯尔山口如今笼罩在诡异的宁静之中。

英军布阵于平地上,面对著有如城墙一般的山崖峭壁。阿富汗的国土本身便是一座天然的要塞。在那城墙般的峭壁上有道垂直的裂缝,那就是开伯尔山口的入口。一面面大英帝国白沙瓦野战军的旌旗在寒冷的风中翻舞飞扬,发出猎猎声响。

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一日。我们耗费不少时日在寻找从白沙瓦到瓦罕走廊的捷径,但最后我们的决定是乖乖跟著英军的部队前进。面对阿富汗边界的严峻地形,我率先投降求饶,但我相信这个妥协是可以被原谅的。我终于明白,英军分成三个部队进攻阿富汗,纯粹是因为阿富汗东侧只有这三条路可通行。

「看来还是太勉强了。」

库拉索金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同意了变更路线的想法。当初声称「有捷径可走」的也是这个男人,真让我搞不懂俄罗斯人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我不具备伯纳贝的超人体力或库拉索金的耐寒体质,亦不像星期五一样走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投入英军阵营之际,由于库拉索金是标准的俄罗斯人面貌,他在头上胡乱绑了条头巾,并立起衣领,盖住了大半张脸。

陆军尸兵在前方排成了阵形,我们则站在队伍的后方。原本以为能够趁混战之际溜过开伯尔山口,但来到现场一瞧,才发现那根本是天方夜谭。然而既已来到前线,此时后退反而引人侧目。

英国尸兵皆身穿红衣,手握马提尼‧亨利式步枪,默默排著队伍。双方阵营的活人持续观望,同样不发一语。太阳距离开伯尔山的棱线越来越近。

受到两侧陡峭山壁包夹的山口小径看起来崎岖狭窄且布满岩石。阿富汗侧的阿里‧玛斯吉德要塞矗立在足以俯瞰一切的峭壁上。若以欧洲的标准来看,那玩意顶多只能称为「山寨」。巍峨的山岩,让人联想到过时的风景画。上头的建筑虽不过是些简陋的石垒及木材,却发挥了地利的最大功效。

统率白沙瓦野战军的布朗将军讨厌活人无谓的伤亡,因此选择了最稳健的战术,就是以尸兵推进的方式突破山口。说难听点,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靠尸兵的蛮力硬碰硬。基于山口的纵深地形,尸兵势必暴露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损伤难以避免,而且过程枯燥无趣。但若想以最快速度攻破敌阵,这或许反而是最佳的战术。什么迂回转进、攀岩攻顶之类的做法,此时都派不上用场。面对人海战术,任何复杂的策略都会失去意义。

回荡在峡谷之间的号角声,因风势而变得模糊不清。尾音彷佛渗入了岩缝之间,余韵未消,阿富汗方的号角声已响起呼应。英方的尸兵忽然开始颤动身体。在协调控制程式的驱策下,尸兵的肢体语言在集团中有如涟漪般迅速扩散,看起来彷佛是一头正在抖动身体的巨大野兽。

西拉诺在其著作《月球之旅》中描述月球上的居民以肢体语言来代替对话。没想到两百年之后,他所形容的景象出现在地球上。整座溪谷充塞著死寂的吶喊。【注:西拉诺(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 1619-1655),法国作家兼哲学家。】

所有尸兵们相隔约容一辆马车通过的距离,各自踏出了第一步。既然注定要承受敌人炮击,队伍当然不能排得太密集。紧接著,尸兵们又踏出了第二步。此时山顶棱线处也有了动静,阿富汗方不断有人影匆忙来回走动,号角声此起彼落。

诡谲的沉寂覆盖了整座夕阳下的山口。嘈杂的进军步伐声,在活人的耳里宛如不存在。

尸兵们高举马提尼‧亨利式步枪,踏著独特的「尸者之步」缓缓前进。看在活人眼里,那动作就像在水中行走,就像空气彷佛变得又重又黏稠,就像尸兵们正做著溺水的恶梦。

尸兵队伍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默默前进。我们一行人虽置身队伍的后方,依然为其气势所震慑。随著尸兵部队前移,我们与尸兵逐渐拉开了距离,但我们没有跟著前进,反而退了一步。

不断前进的不定形巨兽,宛如要将整个山口呑没。人工塑造的丑陋怪物,紧咬著天然风景画的咽喉。

子弹划过天际,贯入了尸兵之一的胸膛,半秒之后才传来枪响。尸兵剧烈摇晃,但这反应不是基于疼痛,纯粹只是基于运动能量的相互抵销。尸兵原地踏了两步,再度挺起上半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子弹接踵而至,无情啃食尸兵们的肉体。黑褐色血液在军服上缓缓扩散。头部遭受直击的尸兵全身大幅摇摆,不再随队伍前进。后头的尸兵撞了上来,毫不留情地将其推向一旁。有些尸兵被石块绊倒,其他尸兵同样毫不犹豫地踩过其身体。遭到踩踏的尸兵依然不忘命令,挣扎著想要跟上队伍。

阿富汗方的机关枪开始扫射,一颗颗子弹破空而来。无数子弹打在尸兵身上,却没收到任何反应。尸兵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那感觉就好像是对著一片会移动的森林开枪。子弹足以破坏肉体组织,却没办法带来除此之外的效果。尸兵的步伐丝毫不见凌乱,同样若无其事地往前推进。他们甚至不会朝自己身上的伤口瞥一眼。在机关枪的弹雨中,还夹杂了阵阵火炮攻击。火炮的炮弹在著地点激起了一道道沙柱。不幸遭受直击的尸兵会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因尸兵之间距离拉得颇远,因此牵连周围尸兵的状况并不多。

根据陆军医校的研究,火炮并非阻挡尸兵攻势的有效武器。火炮最大的功效在于制造敌人心中的恐惧,但尸兵根本不懂什么叫恐惧。「效果低得足以忽略」,这是尼德里陆军医校最后做出的结论。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是火炮的冲击力引爆尸兵背包里的炸药,进而造成连锁反应。

库拉索金的看法似乎与陆军医校的研究结果不谋而合。

「真是浪费子弹。」

他的口气天真得像是读著战争绘卷的孩子。

「随他们去吧。」伯纳贝回答。

我心里也有同感。就算以军事技术面来看毫无意义,毕竟还得顾及活人的心理因素。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庞大尸兵军团,任何人只要手上有枪,谁能忍著不开?

尸兵的推进过程并不存在「战术」这种复杂的概念。他们只是默默地朝著开伯尔山口前进。除此之外,他们不做任何事。走到适当地点后转个弯,继续朝阿里‧玛斯吉德要塞前进,抵达目的地后自我引爆,任务就结束了。这不像下棋,不需要运筹帷幄,只像是抬起棋盘的一角,让盘上的棋子全往另一个方向滑落。虽然单纯至极,却相当有效,足以令敌人伤透脑筋。扫罗杀死千千,大卫便杀死万万【注:扫罗(Saul)及大卫(David)皆是古代以色列君王,此句话的典故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八章】,就这么简单。

大量尸者的推进,几乎就跟自然灾害没两样。面对自然灾害,人类能做的抵抗并不多。水攻及土掩是少数有效的手段,但在这种险峻山口根本无法付诸实行。

敌人能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尸者还尸者。

「第一位天使吹响了号角。」

库拉索金以宛如唱歌般的口吻背诵。

一阵刺耳的号角声传来,阿富汗方也派出了尸兵。不过阿富汗方的尸兵并未排成队伍,而是三三两两地从山口深处踏著蹒跚的步伐缓缓现身。他们转动脖子搜寻敌人,看起来就像是突然被推上舞台的演员。发现英方尸兵后,他们踉踉跄跄地迎了上来。

自山口阴暗处现身的这群尸兵,全身上下皆涂成了白色。看来阿富汗方在尸兵的敌我辨识问题上,采用了最单纯的解决方式。一个个全身雪白的尸者,踏著梦游般的脚步在黑暗中浮现。紧接著这群白色尸兵之后,又出现一群红色尸兵,接著是一群黑色尸兵,最后是一群灰色尸兵。

「〈启示录〉里描述的马也是这些颜色,想来具有吓阻意义。」

「只是为了辨识队伍吧。」

库拉索金与伯纳贝各自说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

英方的将官动也不动地默默观望,没人开口说一句话。阿富汗方那些三两成群的尸者虽能对活人造成恐惧,但至少不算太惊世骇俗。尸者的一举一动虽会刺激活人的本能,带来恶梦般的恐惧,但习惯之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相较之下,英方的尸兵排成了纪律严整的队伍,俨然是大规模的天然灾害。面对如此整齐划一的尸兵部队,任何人都会失去理性,陷入慌乱。

配备钢铁尖爪及利齿的阿富汗尸兵走进了英方尸兵的队伍之中,在尸兵与尸兵之间缓缓前进。双方尸兵的势力范围静静地重叠。「尸者的世纪」已近尾声,就连战术也开始走回头路。既然突刺、枪击无法对尸兵造成有效伤害,肉搏战反而成了最佳攻击方式。因为这个缘故,锋利远胜剃刀的日本武士刀被誉为「现代最强武器」,高官们可说是人手一把。

两派尸兵人马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但双方的前进轨道终于产生了物理上的冲突,感觉就好像是走在路上与人擦肩相碰一样。但阿富汗方的尸兵并非投以视线,而是挥出了手中的钢爪,撕裂了英方尸兵的军服。英方尸兵也反射性地还以颜色,挥出装著刺刀的步枪。锋利的金属片削下了肉块。尸兵毫无章法地挥起拳头,打在对手的肩膀上。刺入腹部的利爪持续扯开伤口。因腹压的关系,内脏全挤了出来。尸兵扑倒在地,压在自己的内脏上。

每一个动作都笨拙而缓慢。双方各攻击了几次,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这些看似悠哉的攻击如果打在活人身上,每一下都是致命伤。没有灵魂的人偶们,正依照著设定好的规则进行战斗。他们没有痛觉,只是默默按照既定程序行动,脸上当然看不到丝毫痛苦表情。

一名尸者无视于插在胸口的钢爪,压碎了敌人的头颅。另一名尸者的钢爪伸来,将前一名尸者的头皮扯下一大块。失去了头皮的尸者露出布满沟纹的头盖骨,张开血盆大口朝对手的咽喉咬去。

「一点也不优雅。」库拉索金面不改色地下著评论,「何况咬喉咙对尸者可不是有效的招数。」

「不,颈部是连结头部的最大弱点,攻击颈部还算有效。」我刻意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答。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攻击头部?」库拉索金嘲笑著尸者的愚蠢。

库拉索金这论点并没有错,但他没想过战斗是人类的本能,而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从不需与尸者战斗,当然不懂如何才能有效对尸者造成伤害。何况尸者的战斗方式,会受尸者程式开发者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阿富汗方的尸兵不使用长枪或刀剑,却使用钢铁利爪及钢牙,想来示威效果大于实质效果,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示威对尸兵根本毫无意义。这正证明了受到根深蒂固观念束缚的是活人,而不是受到操纵的尸者。就连「希望让尸者的动作跟活人一样」这个理想本身,也仅是个根深蒂固的迷思。尸者不会思考,更不懂人情世故,只会傻傻地按照物理法则移动身体。

「这场战斗……」我咽了口唾液说道,「会不会是在浪费时间?既然结果可以预期,何必实际演练一遍?」

库拉索金一脸狐疑地凝视著我,接著扬起嘴角。

「你的意思是说,双方只要坐下来比对计算结果?就像莱布尼兹对法律的期许一样?双方指挥官各自拿出尸者程式,以计算模拟结果来决定胜败,不必实际让尸兵上场对打?」【注: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德国著名法学家兼数学家、哲学家。】

库拉索金嗤嗤笑了起来。

「我认同你这想法。既然结果显而易见,何必造成尸兵无谓损伤?没错,你说得很对。但是你得知道……人类是一种渴望听见故事的生物,我们需要能让自己热血沸腾的故事。何况你这想法,大多数人无法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等于不存在。大多数人只相信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人类的愚蠢造就了故事,而故事正不断证明著人类的愚蠢。」

就在库拉索金笑个不停的当下,尸者们依然持续以粗暴的动作互相破坏对方的肉体。一片片遭剥去了外皮的肌肉组织,让人联想到奥诺雷‧弗拉戈纳尔制作的解剖学标本。尸者的行径,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极想尽早回归为单纯的物质。为了摆脱活人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任务,为了获得安息,他们只能不断战斗下去。在他们脸上,看不到痛苦,亦看不到欢愉。对他们而言,「机能停止」也只是机能的一部分。【注:奥诺雷‧弗拉戈纳尔(Honoré Fragonard,1732-1799),法国解剖学家。】

「你们看。」

伯纳贝原本完全不参与我们的对话,只是将手插在口袋里默默凝视战场。此时他忽然抬起下颚,比了比前方。一名全身涂成灰色的尸兵正遭到三名英方尸兵包围。库拉索金再度背诵起了〈启示录〉内的词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阴府也随著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死亡、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就是那玩意儿。」

伯纳贝完全无视库拉索金的咬文嚼字,继续强调著他的主题。他口中说的「那玩意儿」似乎不是泛指场上所有灰色尸兵,而是那个单独个体。当初将伯纳贝及我的前任人员炸飞的正是这一型尸兵。在我们亲眼见证下,那具尸兵以敏捷的动作斩杀了一具又一具的英方尸兵。所谓的敏捷,并不是指四肢动作比其他尸兵快,而是每个部位的动作之间具有极高的协调性。虽然也是尸者的特有动作,但跟其他尸者相较之下差异极大。我忍不住呢喃脱口说出「完美的人偶」这句话。尸者对肉体的驱动方式,是否能比活人更有效率?我的脑海浮现了这样的疑问。基于刻板印象,我们总认为自己是以极有效率的方式运用著肉体。但是,这并非是在实际分析过肢体运动方程式后得到的结论。我们所注视的那具尸者当然还是很慢,河是与其他一般尸者之间已有著天壤之别。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那具灰色尸兵或许是失去了钢爪,竟拿起掉落一旁的其他尸兵右手,当成棍棒挥舞。对他们而言,肉体也跟一般的物质没两样。

「这家伙很机灵,他能预测对手的行动。」伯纳贝说。

「不可能。」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没有格斗经验,我想你不会明白。在我看来,这家伙能看穿对手的下一步行动。」

伯纳贝再次以下巴比了比那尸者,摇头晃脑地赞扬自己的想法。

「我想你也不会明白,你这个推论的严重性……」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传来刺耳的号角声,令我忍不住掩住了耳朵。

一辆漆黑的马车自我们身后冲了出去,一边连鸣喇叭,一边摇摇摆摆地冲入尸兵群之中。那马车的车顶上有根硕大的金属炮筒,一名矮小的士兵正死命抓著炮架。马夫座上坐著一个男人。那男人竟身穿黑色三件式西装,与战场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就在马车通过我面前时,我看见了那男人的侧脸。他蓄著胡子,嘴里叼了根雪茄。马车的侧面画著独眼标志。至于马车里……那副画面令我难以置信。

就在尸者们还来不及辨别敌我前,马车已自他们之间穿梭而过,轻而易举地抵达了交战前线。男人奋力拉扯缰绳,马儿抬起了前腿,整辆由四匹马拖拉的马车顺势打横滑动,马儿的前蹄不断在空中翻飞。车顶上的士兵因离心力而摔了下去,他赶紧爬回炮筒边,一听到男人的指示,点了点头,在炮筒上敲了一下。

炮口猛然喷出一道雾气,画出了弧线。男人取下口中的雪茄,朝那弧线掷去。

霎时之间,我们刚刚所注视的尸兵,以及周围的我方尸兵,皆遭到泛著黑光的火舌呑噬。男人扬起马鞭,巧妙地操纵马车的方向,让火焰形成扇状。

尸兵在火焰中持续舞动著。他们无视周围火海,持续与敌方尸兵战斗,但火焰却迅速燃烧他们的肉身。烧烤人肉的焦臭味混杂著石油臭味,弥漫整个山口。火焰烧去了尸者的头发及军服,令他们的肌肉因皮肤收缩而产生不自然的动作。尸者开始扭曲、翻滚。无数燃烧的尸兵释放的黑色火光,照亮了整座山。

崖壁上传来固定旋律的号角声,阿富汗方的尸兵皆不再攻击,开始以极迟钝而不协调的动作转身。一具具烧得有如火把般旺盛的尸兵,缓缓退回崖壁的阴喑处。

我看著场上那些尙在翻滚的焦黑尸兵,朝伯纳贝说道:

「有没有办法把那个尸兵带回来?」

库拉索金此时才回过神来,重重吁了口气,呢喃说道:

「好美……」

神经、动脉、静脉、散发性血管、吸收性血管、骨髓、软骨、纤维、肌肉、黏膜、浆液、关节液、分泌腺、皮肤、表皮、毛发。

医学的基础,建立在严谨的分类上。就读医学院那几年,几乎每天都在观察尸体。背不完的书及做不完的实验虽然枯燥乏味,却能培养分辨物质种类的眼力,塑造打破刻板印象窠臼的思考方式,学会靠经验法则来理解事物。

原理单纯至极,自然现象却是复杂而深奥。

为了供应社会需求,培育尸者技术人员是当务之急,但医学院解剖尸体却又遭批评为浪费资源。技术人员的培育并非一朝一夕可成,若不能分清楚膜跟肌肉的不同,要怎么掌控器官机能?正因为如此,即便此刻已是尸者满街都是的年代,伦敦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依然得到最后一学年才能亲眼目睹尸者复活的过程。听说有人把尸者复活当成一种表演,但在我看来实在是无聊之至。

「简易灵素输入机。」我朝星期五下令。

我们在绒布帐篷内找来一张简陋的桌子,在上头铺条床单,当成临时的解剖台,并将全身早已焦黑的尸者绑在上面。一根树枝自左右贯穿尸者的脖子,那是伯纳贝在抓住尸者时凭其直觉采取的防爆措施。我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能采取温和点的手段吗?」

「若非我这么做,这玩意早就自爆了。」伯纳贝淡淡回答。

「你凭什么认为在这里插根树枝就可以防止爆炸?」

「没有。」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他不断强调若非他这么做,这尸者早已爆炸,但这主张实在毫无逻辑可言。若说库拉索金是个貌似尸者的活人,那么伯纳贝便是头貌似活人的猛兽。不过他确实曾成功阻止尸者自爆,因此我也不便继续批评。虽然眼前这具尸者随时可能会自爆,但方才目睹了残酷的杀戮战场,如今心中的恐惧早已麻痹。我在尸者的腹部上一摸,发现这具尸者的肌肉并没有转化为炸药的迹象。

接著我抚摸尸者的头盖,找到上头的钻孔痕迹,连接星期五取来的简易灵素输入机。这台机器是自华辛汉机关借来的最新机种,体积虽小却具备多种功能。只要装在星期五身上,就可发挥读卡机的作用,此外还可以当成简易的监控装置。「读取」跟「输入」是一体两面的机能,就好比将马达逆向转动就可以变成发电机一样。若要为全新的尸体安装新系统,这机器或许不堪重任,但若只是加装外挂程式,已是绰绰有余。

化为焦炭的灰色颜料及皮肤互相混杂,看起来凹凸不平。头顶残留著少许金发,原本的皮肤应为褐色。扭曲的四肢遭到紧紧捆绑。

「这是俄罗斯人吗?」我问库拉索金。

「谁知道呢。这一带居民的外貌跟俄罗斯人大同小异。中亚就像是俄罗斯的家前庭院,既然活在俄罗斯的地盘内,当然就是俄罗斯人。」库拉索金因有半张脸埋在衣领内,声音听来模糊不清。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不带挑衅意味。「不过,这人看来似乎有希腊血统。亚历山大大帝的后裔曾在这一带建立巴克特里亚王国,因此希腊人面貌在这一带并不稀奇。这里可说是人种的大熔炉,居住在巴米扬地区的哈萨拉人甚至看起来像蒙古或日本人。」【注:巴克特里亚王国(Greco-Bactrian Kingdom)为古代位于中亚的王国,有学者认为此王国就是张骞出使西域时所遇见的大夏。】

「难怪被称为『帝国墓园』。」

就算这尸兵生前是俄罗斯人,死后也只是单纯的「物品」,并不会因人种而造成国际问题。我脑袋虽明白这道理,内心却总是忍不住擅自为尸者赋予额外的意义。彷佛在那「人形物质」的脑壳里,还残存著生前的点滴回忆。

「通电。」

星期五听了我的指示,慢条斯理地开启大容量拉克兰契电池的开关。尸者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失去眼皮的两颗眼珠不住翻转,张大的双颚内露出了烧焦的牙龈。我试著利用电流刺激让尸者脑袋内残存的系统重新启动,但这具尸者受损严重,这么做能不能发挥效果实在颇令人怀疑。所有的大脑机能中,人类理解的只占一小部分。人类向来习惯将自己熟悉的大脑状况称为「理智」,将自己无法理解的大脑状况称为「疯狂」,并满足于这样的概念。但所谓的「疯狂」,其实只意味著那是尙未获得理解的大脑状态。大脑内部只存在物质层面的紊乱,根本不存在「疯狂」这种现象。所谓的「疯狂」,只是其他人擅自认定的结果。

「程序一。」

星期五从行李中取出打孔卡,插进输入装置的读卡机插槽内。这是一个靠传送单纯控制讯号来观察反应的简单实验。尸者果然用力握紧右手,接著又放开。既然命令有效,证明这尸者脑中安装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程序二十一。」

我省略一些步骤,直接针对敌我辨识系统进行增压实验。不过这只适用于标准牛津系统,眼前这具尸者脑中的系统显然加了某些不明的外挂程式,我这套做法不见得能发挥效果。

根据布洛卡及韦尼克的研究结果显示,大脑机能会因个案而产生极大的差异。有些人只不过是脑部有了一点小损伤,便失去了辨识文字或人脸的能力;却也有些人在社会上过了一辈子平凡生活,死后锯开头盖骨一看,才发现大脑只有一层薄膜。大脑的各机能分布在脑内各区域,而且其中一个区域遭破坏,往往也会有另一个区域产生替代作用。若长时间进行观察,更能发现机能区域会在脑内移动位置。所谓的灵素是一种表象,并非是单纯的局部机能,而是大区域的复杂现象。【注:布洛卡(Pierre Paul Broca,1824-1880),法国著名医师兼解剖学家、人类学家。/韦尼克(Carl Wernicke,1848-1905),德国神经病理学家。】

尸者的白浊眼珠不再颤动,笔直朝我望来。过大的电流让烧得所剩无几的睫毛轻轻抖动。就在尸者的视线射在我脸上时,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没想到尸者视线亦跟著移动。

在前往孟买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任何尸者具备「与活人视线相交」这样的机能。照理来说,尸者的眼睛肌肉及喉咙肌肉是少数不受尸者程式控制的部位。尸者并非不说话,而是无法说话。他们的眼球永远只能漫无目的地转动,无法注视某个特定目标,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程序二十一,最大电力。」

我下令。

尸者的耳、鼻、口冒出了缕缕白色蒸气,有如灵魂正缓缓从体内蒸发。我不断往右退避,尸者的双颚一开一阖,眼珠竟不停随著我移动,那模样既像是求助,又像是诅咒。

「拿线锯来!」

我忍不住说道。

诡异的宁静笼罩著开伯尔山口。

解剖检查结束后,我远离营火,在星空下漫步。放眼望去一片黑暗,上半部空间布满了星辰。不久前我还是伦敦的医学院学生,如今却在阿富汗境内看著天空。但面对这辽阔无际的空间,一切语言彷佛不再具有意义。

解剖结束后,我总是喜欢独处。即使来到了阿富汗,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尤其是将会动的尸体彻底肢解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若是折腾了大半天却毫无收获,当然更不用提。那具尸者的大脑没有任何奇特之处,这让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虽然并非一开始便抱持肯定能有斩获的想法,毕竟还是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不过反过来想,如果这型尸者的脑部有著明显异常变化,当初在孟买早就该发现了。解剖检查的结果,脑内布洛卡区域有严重出血现象,但光是知道这点,没有任何意义。

我掏出一根从配给物资中偷来的纸卷菸,叼在嘴里,以黄磷火柴点燃。此时我才察觉,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凝视著摇曳的火焰,直到火柴杆燃烧殆尽。

或许是火柴的光芒遭人发现,我竟听到了呢喃声。接著前方出现两道人影,我心中一惊,转身想要逃离。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我脚下踢到了东西,差点跌了一跤。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某个尸者被炸断的脚掌。就在我糗态毕露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了呼唤声。

「您是华生博士吧?」

那话声令我大感意外,一时之间愣住了不动。两道脚步声逐渐接近。柔和的光芒中,隐隐浮现了两个人,各自穿著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装扮。一个是身穿三件式西装、脸上蓄著胡子、手里拿著掀罩油灯的壮年男人。另一个,则是身穿华丽晚礼服的女人。刚刚那句话,就是那女人发出的。围在她脖子上的白色蕾丝,与夜晚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

「你们是平克顿公司的……」

我将颤抖的手掌藏在身后。白天坐在那辆架设了火焰放射器且画著独眼标志的马车上的人,正是眼前这两个人。这男人踏出一步,很难得地先报上了姓名。

「我是白瑞德。」

我漫不经心地与白瑞德握手,一双视线早已无法从眼前的女人身上移开。当初那辆颠簸冲入尸兵群之中的马车上,坐著一名绝色美女。我曾怀疑那景象只是我的幻觉,但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在油灯的温暖火光照射下,女人的面容却有如金属一般苍白。她凝视著我,优雅地抬起手腕,将戴著纯白手套的手朝我递来。白瑞德手中油灯的光芒,在那左右完美对称的脸庞上映照出了深邃的阴影。

「我是约翰‧华生。」

「我是海妲里。华生博士,久仰大名。」

海妲里说出了我刻意省略的头衔。

「请小心『亚当』。」

海妲里露出了一种只能以完美无瑕来形容的笑容。接著她朝白瑞德轻唤一声,两人往野营地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著。

「As-Salāmu 'Alaykum.」(愿安详眷顾你。)【注:此句是伊斯兰教世界常用的问候语。】

在越过开伯尔山口,进入了阿富汗领地后,我们便与英军分道扬镳,绕过贾拉拉巴德及喀布尔,朝著查里卡尔、普雷合姆里、昆德兹前进。这趟往北的路程由于粮草补给困难,无法骑乘骡或马,我们只能选择拿著金属头拐杖,以徒步的方式前进。由于失去了英军的保护,我们一路上还得设法避开阿富汗军。骡马也得进食,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过去我却从未想过。由于途中补给不易,骡马除了背负自己的食物之外已背负不了任何东西,这简直可说是个逻辑上的陷阱。

「就好像是除了自行切换开关外毫无任何用处的机器。」

伯纳贝下了个莫名其妙的定义。

「人类也背不了多少东西,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库拉索金也跟著以冷漠表情发表高见。

其实我们选择徒步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阿富汗的马儿太瘦小,而伯纳贝的身体太巨大。

既然无法在沿路上事先设置营地并输送粮草,徒步是唯一的选择。如今我才深深体会,原来军队迁移是如此困难重重。

毕竟这是特殊任务,我们不可能在远离了阿富汗军聚集的开伯尔山口后,还慢条斯理地跟在朝喀布尔前进的英军屁股后面。我们只能避开大城镇,尽量选择偏僻村落歇脚。幸好伊斯兰教戒律里有一条是「喜舍」,我们造访的村落居民泰半对我们相当友善。可惜这些村落大多穷得可怜,光是要收购人吃的粮食便已让我们费尽苦心。

刚开始几天,我们昼伏夜出,每晚走在气温低于冰点的高原上。仔细想想,天底下可能很难找到像我们四人这么滑稽且引人注目的组合。壮如巨人的伯纳贝及尸者星期五当然不用说,我虽是中等身材而库拉索金身材矮小,但外貌一看就知道是英国人及俄罗斯人。即便这是块血统交杂的土地,要隐瞒自己的出身背景依然是难上加难。跟这里的居民比起来,我们的血统太纯了。

每天清晨拂晓之际,我们才会进入村落,向刚起床的村民商讨食宿。英镑在这里意外管用,此外弹药也是极有效的交易材料。在这些村落里,甚至还流通著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所铸造的银币,这常常让我有种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错觉。

星期五的翻译功能虽然带来不少方便,但在这战端不兴的土地,居民们皆对尸者抱持强烈警戒心。所谓的尸者技术,就如同仰赖电力而实现的魔术。但来到这块土地后,我才深刻体会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根本不存在「电」这种概念。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尸者就像是带来战祸的死神。经过数次失败后,我们决定将交涉一事交给伯纳贝负责。这个人是个奇葩,虽然语言不通,但只要保持距离大声说话,最后互相拍拍肩膀,就能让居民们自然敞开心扉。

「As-Salāmu 'Alaykum.」(愿安详眷顾你。)

这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远离战场之后,哨戒的必要性大幅降低。最大的原因,在于一路上能看到活人的机会实在太少。不管怎么走,放眼望去尽是起伏平缓、毫无高低变化的荒原。兴都库什山的连绵山峦彷佛近在眼前,但就如同舞台上的背景画,亦像是悬浮在海峡另一头的岛屿,不管怎么走也走不到。从岩层裸露的荒地到布满沙砾的荒野,再到绕山而行的羊肠小径,周围景色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原本的翠绿草原不知何时已成为白雪覆盖的平原。宛如踏入了巨人国度一般,构成土地的每一个要素皆变得巨大无比。视野中找不到半点可当基准的事物,远近感逐渐钝化,极大和极小互相交杂,令人头晕目眩。自己彷佛变得像天空一样大,天空彷佛变得像自己一样小。明明看准了远方某个目标前进,却怎么走也走不到,等回过神来,周围景色已有了天壤之别。前一刻还在踢著小石轻松漫步,下一刻已登上蜿蜒山路,在V字形的天空下气喘吁吁地蹒跚而行。每个地形的规模都有如彩虹般大得令人咋舌。

在这块掩埋了无数帝国的巨大「墓园」上,动物、植物、矿物复杂交叠。

数著脚下单调的步伐,当数字大到接近无限大时,又从头开始数起。历经无数次这样的体验后,我甚至忘记自己在数什么,甚至对「数」这行为感到恐惧。有时我会察觉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接著不断思考自己的脑袋为何一片空白,因而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我的步伐逐渐变得像机械。不,或者该说变得像尸者。我只能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地擅自摆动。相较之下,顺从听话的星期五反而更像我自己的四肢。

我们的前进速度相当缓慢,一天只能走十五哩路。放眼望去尽是平原,根本没有躲藏之处。就好像是走在庭院里的蚂蚁。有时我们会遇到死命攻击我们的阿富汗兵。虽然我们尽量避开大城市,但总难免在平原上不期而遇。由于没有障碍物,阿富汗兵即使是从地平线的另一端,依然可以确认我们的位置,与我们进行长距离的野战。库拉索金的射击技术甚至比伯纳贝还高明。偶而,我们也会遇到友善的士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枪还枪、以礼还礼,这就是我们的原则。

一路上,经过不少烧得残破不堪的村落,目睹了无数散乱地面的冰冻尸体。来自俄罗斯的技术支援及来自大英帝国的军事侵略,让阿富汗境内持续著低调温和的内乱。在那些高举白旗、自称「史培克塔」的军队离去之后,我们看见了一座堆满死尸的荒村。于是我们就在烧掉了一半的墙壁阴暗处竖起小树枝,偷偷生起火,直接将卷条式罐头放在上面烧烤。

在轮班外出侦查的过程中,星期五一直静静凝视远方地平线,有如入定的老僧。尸者不用睡觉,适合担任哨卫。多亏了他,我们才能维持充足的体力。不久之后,伯纳贝扛著一头长著巨大弯角的山羊,走了回来。山羊的头顶上有个拳头大的凹洞,我询问理由,伯纳贝笑著回答,「我跟它单挑,它输了。」

我们来到一片到处长著阿富汗松树的雪原上。那些松树的树干上不时可发现古老的弹痕,或是数道平行刮去树皮的爪痕。

「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头戴契特拉式无檐帽、蓄著长须的长老一边递茶一边说道,「最近打著圣战士头衔到处烧杀掳掠的家伙越来越多了。有人说他们是希尔‧阿里的军队,但纪律实在太差。他们声称要依循正统伊斯兰教义建立新王国,但那些家伙根本都是外地来的人。有的甚至还……」长老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正趴在地上写字的星期五,「……带著尸者。」

此时我们坐在地毯上,绕著星期五笔下的笔记围成了一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全靠星期五的笔记居中翻译。虽然文字书写方向不同,但这对星期五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那支军队是『史培克塔』吗?」我问。

长老摇头,示意他不清楚。我接著又问,「是不是举著白旗?」这次长老点头了。

据说那支号称「史培克塔」的军队,是希尔‧阿里招入阿富汗的佣兵。希尔‧阿里见俄罗斯虽派遣军事顾问至喀布尔,但在英国出兵后却是不闻不问,只好自力救济,找来佣兵抵御英军。印度副王利顿早已预料到英方即使出兵,俄罗斯也不会应战,可说是极有先见之明。「史培克塔」一军的详情目前还是个谜,甚至连统帅是谁也不清楚。根据英方长期观察,世界各国纷争之地皆有「史培克塔」的势力出没,但其行径跟马贼并没有两样,或许只是盗贼集团干坏事时习惯使用的共同口号。

「我们也是一头雾水。」长老又重复了一遍,「这块土地从前曾建立起巨大帝国,甚至被认为是伊甸园,如今怎么会战火不断?」

一本皮革封面的《可兰经》,放在一条看起来比屋里任何家具都奢华的垫子上。长老抚摸著《可兰经》,嘴里呢喃祈祷:

「愿安详眷顾我们。」

我们几个只好像傻子一样跟著不断重复这句话。

裸露在外的肌肤承受著寒风,包在厚重外套里的肌肤却热得发汗。眉毛冻结,嘴唇乾燥龟裂。我们放弃昼伏夜出,改为白天赶路。至于前进方向,全靠伯纳贝的直觉。我曾问他到底怎么决定方向。

「问手杖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放开手杖,任凭倒下,并朝倒下的方向前进。

我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不仅前进方向,就连每到一个村庄判断村民是否友善时,也全靠伯纳贝的观察。我跟库拉索金都是一辈子住在都市里的人,对人情世故的常识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何况这附近一带没有人听得懂库拉索金的俄罗斯语。每个村落想必都有历史渊源,相互之间必有些新仇旧怨,但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对这些一律不闻不问。穿著厚实大衣的孩子们有的指著星期五哈哈大笑,有的躲在大人背后嗤嗤窃笑。居民的面容长相及风俗习惯变化极大,往往越过一个山谷,遇到的便是完全不同的民族。如果居民突然掏枪,就由伯纳贝拨开枪口,顺便赏对方一记扫堂腿。有时虽然腹中饥肠辘辘,前方村庄却是戒备森严,到处可见尸兵守卫,只好绕道而行,躲在不起眼处升起营火,烘乾袜子并搓揉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指。

偶然间,我察觉不少枯草枝自雪堆中探出了头,在风中摇曳。

「这是罂粟。」

库拉索金看著这些雪中的枯草说道。

「阿富汗是鸦片的重要产地。对这里的人来说,这是主要的资金来源。」伯纳贝跟著解释。

「『史培克塔』拿这个当资金?」我问。

「就算是一般居民,也得靠它作为保护村落的资金。何况,它还能当药使用。」伯纳贝说得轻描淡写,「不仅如此,它还是军队的必需品。任何战场都少不了麻药,因此它是极有价值的货币,当然也会成为掠夺的对象。可以当药材,搬运起来又不费力,还可以用来交换其他东西,可说是最理想的战略物资。若我是村民,一定种植这玩意儿。若我是盗贼,一定抢这玩意儿。」

「你不想当村民,也不想当盗贼,所以当了军人?」

「我只是没有其他长才。」伯纳贝笑著回答,「当了军人,就能像这样合法『旅行』。不过我只是爱打架,可称不上是当军人的料。真正华丽的战场少之又少,这年代的战争只能以朴实无趣来形容。何况在整个战争之中,战场就像是锐角三角形的尖端,后头还需要庞大的支援人员。要建立一块战场,得先有一块更广大的非战区域才行。我指的可不是只有空间,对军人来说,待命的时间比实际战斗的时间要长得多,战争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像这样枯燥地走路。好了,听到这里,你有什么感想?」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继续摆动我的双腿。

据说古代「山中老人」利用鸦片在年轻人的脑袋里建筑起伊甸园,将这些年轻人培育为杀手集团。「脑袋比天空还宽敞」,这是谁的诗句,我不记得了。

能思考的时间太多,该思考的问题太少。不,其实该思考的事情多得是,但随著步伐前进,任何思绪就算浮现也会立即消失。在我还来不及指示星期五记录前,脑袋早忘记刚刚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

这个名字反覆出现在我的脑海。

或许是天资聪颖的关系,据说他就读神学院时成绩相当优秀。从西伯利亚到阿富汗的那段日子里,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如今我又看到了什么?一望无际的白雪,让我失去了上下的判断能力。即使天空蔚蓝无云,我还是无法认定那就是「上面」。高度越高,天空越蓝,现实感越薄弱。所谓的神秘体验,指的或许就是这种失去判断能力的体验吧。内心的神,就住在内心的伊甸园里。

尸者的伊甸园。

尸者的亚当。

蓦然间,我想起了当初在开伯尔山口营地遇见的那个女人。她突然提出「小心亚当」这句警告,无视于我迟了片刻的反问,转身扬长而去。那个自称名叫白瑞德的男人,也扔下一句「打扰了。」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带著冷笑随那女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海妲里,一个宛如雕像的女人,一座具备交灵能力的雕像。那冰凉、冷漠的视线,彷佛可以贯穿世界上一切事物。她是平克顿公司的职员吗?抑或是某个高官的妻子或情妇?总之一个能够在驰骋战场的马车内坐得泰然自若的女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我从未将那晚遇到这两人一事告诉任何人。不过,我曾试著以「亚当」为话题,与同伴讨论。

「亚当?」伯纳贝沉吟半晌后说道,「据说在斯里兰卡岛的山顶上,残留著亚当的脚印。不过也有人说那是湿婆神的脚印,或是佛陀的脚印。总之信仰不同,传说也会跟著改变。若要我说,我认为从前亚当应该就生活在这附近。这一带,正是传说中祭司王约翰的领地,伊甸园就在领地的外围。」

当伯纳贝说到「这一带」时,以手掌在空中画著圈子。

「祭司王约翰」是个流传在中世纪西欧的传说。根据这个传说,东方有个强大的基督教王国,由祭司王约翰统治,随时准备出动大军拯救遭到伊斯兰教侵扰的西欧世界。

「亚当?」库拉索金听到这个话题时,同样沉吟了半晌,但他接下来这句话却让我大为意外。

「你指的是坟墓吗?」

为什么提到亚当,眼前这个人会联想到坟墓?我虽心中纳闷,还是点了点头。

「这里是传说中伊甸园的所在位置……」库拉索金先说明理由后,才接著说,「不过,在犹太教的传说里,亚当的坟墓在希伯仑;而在你们的传说里,亚当的坟墓在髑髅地……」

「髑髅地……你指的是各各他山丘?」

「没错,传说中圣墓教会就是建在髑髅地的上面。耶稣基督被认为是第二位亚当,他的血必须淋在第一位亚当的头上,既然耶稣基督葬在髑髅地,亚当的坟墓当然也在那里。」

我不禁暗自佩服,这个人知道的典故还真不少。库拉索金接著又说道:

「不过在俄罗斯,有不少人相信亚当的坟墓就在这兴都库什山、帕米尔高原一带。当然,这只是流传在突厥民族之间的传说。然而我的老师尼可莱‧费多罗夫【注: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1828-1903),十九世纪末的俄罗斯思想家,对杜斯妥也夫斯基影响甚大】不久前曾在莫斯科的鲁米杰夫博物馆找到有趣的古籍,就是叫〈摩西启示录〉,或是称为〈亚当与夏娃的生平〉的《圣经》外典的希伯来文原典……」【注:鲁米杰夫博物馆(The Rumiantsev Library)为现今俄罗斯国立图书馆的前身。】

「里头提及亚当的坟墓在这附近?」

「你应该很清楚,正典里并未提到亚当的埋葬处,但费多罗夫老师说,在〈摩西启示录〉的原典里,大致记载了位置。」

「卡拉马助夫也知道这件事?」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往前踏了一步。库拉索金摊开双手手掌,挡在胸前说道:

「他待在莫斯科那段时期跟费多罗夫老师很亲近,或许知道吧。」

「这会不会就是理由?」

「什么理由?」

「建立王国的理由……」

库拉索金瞪大双眸,眨了眨那一对修长的睫毛,接著弯下了腰,笑得不可开交。好一会之后,他才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

「看来你的想像力比我预料的还要丰富。你认为卡拉马助夫是为了挖开亚当的坟墓,以尸者的方式让亚当复活,才带著一群尸者工人潜入兴都库什山深处?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库拉索金努力收敛笑容,但一看到我的脸,又一口气喷了出来。

「抱歉、抱歉,这是我近来第二次笑得这么开怀。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第二个人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真是让我望尘莫及。阿辽沙想让亚当复活?嗯,真是太有趣了。」

「第一个人是谁?」

库拉索金板起了脸不答,故意吊我胃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耸耸肩说道:

「就是费多罗夫老师。他还特地写封信给我,要我到兴都库什山时多劝劝阿辽沙。老师向来对这一带相当感兴趣,他是诺斯特拉总语系假说的支持者。」

「总语系?」

不断改变的话题让我有些应接不暇,只能不断拋出疑问。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语言的始祖。譬如印欧语系是由梵语演变而来,这一点相信你也听说过。而诺斯特拉语则是比梵语更加古老的原型语言。费多罗夫老师认为,诺斯特拉语的发源地就在兴都库什山脉的某处。」

库拉索金勉强挺起肩膀解释完后,再次笑得东倒西歪。我不明白这话题到底有何滑稽之处,但竟然有人能对同一话题狂笑两次,这点倒让我感到滑稽至极。

亚当,亚当的坟墓。第一个人类,第一种语言。既然人类诞生于伊甸园,那么语言刚开始必然只有一种。根据传说,人类的语言在巴比伦塔一事后遭打乱。亚当的语言。为一切动物命名的语言。伊甸园。亚当的坟墓。藉由火焰之剑阻止活人进入的乐园。第一个死人。第一具尸者。

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在天寒地冻的幻想之中不断举步前进。语言在脑袋里变得紊乱,古老故事的片段接踵浮现,一一融入大气之中,与现实景色交叠。

经过长途跋涉,这趟旅程终于逐渐接近尾声。

巴达赫尙地区的法扎巴德市是座由科克恰河一分为二的都市。由于四面环山,政治上自然形成自治状态。跨越了巴达赫尙山后,民族结构也跟著变化,看见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及柯尔克孜人的机会大幅增加。民族的差异不但展现在居民外貌上,同时也展现在星期五笔下的翻译文字上。

法扎巴德市就位于阿富汗东北部的瓦罕走廊上。这条走廊贯穿兴都库什山脉,是连结中国与阿富汗的少数要道之一。库拉索金说,从前佛僧玄奘及马可波罗都曾通过这里,但我对那些老掉牙的远古神话并没有兴趣。那些古代传奇人物是否通过这里根本不重要,因为我已亲眼见证这里的人来人往。由于地势太过险峻,佛教在印度诞生了数百年后,才经由此地传播至东方。

科克恰河在北方的阿伊哈努姆遗迹附近与阿姆河汇合,成为阿富汗的天然国界。而希瓦汗国,就位在阿姆河流向咸海的途中。阿伊哈努姆原本是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首都,但如今已成为人迹罕至的废墟,任凭风吹日晒。

法扎巴德市的居民相当习惯与尸者相处。他们多半对星期五轻轻瞥上一眼,便不再理会。而瞥这一眼,也只是因为容貌年轻却无外伤的尸者并不多见。

法扎巴德市是座因出产琉璃矿而繁荣的都市,全世界绝大部分的琉璃都是从这里挖出的。琉璃的主成分是青金石,这不是单一矿物的结晶,而是由多种矿物结合成的多结晶体。有些青金石里头蕴含俗称「愚人金」的黄铁矿,因而在深蓝的色彩中还带有宛如夜晚星辰般的闪亮光芒。琉璃的交易历史可以追溯至极为久远的古代。从西方世界到东方世界,从埃及王朝到日本古代王朝都可看见琉璃的踪影。埃及人以琉璃装饰木乃伊,摩西在西奈山上领受的十诫亦是刻在琉璃石板上。除此之外,青金石还可以用来制作黛青色颜料,价格甚至高于相同重量的黄金。

伯纳贝能比世界各国的谍报机关更快取得关于尸者帝国的消息,想必正是基于这里的特殊地理条件。由于英、俄皆在中亚地区暗中策动纷争,内陆地区变得动荡不安,因此琉璃的交易路线从陆路逐渐转移至阿姆河沿岸,而希瓦汗国正是运输中继点之一。

街上到处可见贩卖琉璃原石、经过研磨的饰品、戒指或手镯的店家,商人一看见旅人便扯起沙哑喉咙高声叫卖。

「原来如此,这里要找工作应该不难。」伯纳贝说。

卡拉马助夫若要在这里建立王国,总得要有收入来源。虽说尸者只要少许树果及水便可持续活动,若不进行细部修护则维持费用几乎是零,但若要长期定居总不可能不花半毛钱。当然种植罂粟也是一种手段,但毕竟尸者不适合从事农业工作,要做得好必须配置大量活人监督。相较之下,采矿则是相当适合尸者的工作,因为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挖就行了。尸者不怕矿坑坍方,不怕地下水。从前英国本土的石炭业因要求幼童钻进狭小的坑道里采矿而背负臭名,但如今矿坑内成了尸者的天下。同样在坑里采矿,尸者可以毫无畏惧地钻进活人望之却步的危险区域。正因为尸者有这些优点,英国政府正积极招募开发业者,推动研发能够铺设及防卫海底电缆的海中活动用尸者。

「矿山是关键。」伯纳贝说得斩钉截铁。

库拉索金却是充耳不闻,忙著物色店家贩卖的琉璃原石。他拿起一颗颗不透明的原石,举到阳光下仔细打量,彻底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虽没明白说出「想放卡拉马助夫一马」这种话,却毫不掩饰他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基于职责所在,他不排斥提供他拥有的资讯,但此刻他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不肯积极参与行动。

收集尸者集团的情报并不难,难的反而是如何从中筛选出正确的情报。或许是局势动荡不安的关系,经常有流浪矿工带领大群四肢残破的尸者到这座城市。这些男人的心里并不存在「国界」这种幻想中的界线。不,或许该说这一带的国界观念本就相当模糊。店家门口不时可看见一具具绑在一起的尸者,每个外貌看起来都是饱受风霜。对法扎巴德市的居民来说,尸者是危急时的重要战力,因此对尸者的包容度十分高。

「没办法,我们得提防『史培克塔』的攻击。」

一个自称地头蛇的男人向伯纳贝叫嚣挑衅,最后落得乖乖向我们提供情报的下场。他将柔软的坐垫让给我们,自己坐在坚硬的地板上。伯纳贝威风八面地端坐喝茶,那男人只能低声下气地在一旁观察伯纳贝的脸色。基于瓦罕走廊这种特殊地理条件,这里自古便有极强的自治风气。

比起因国家盛衰而不断改变的统治者,这里的居民更在意的是眼前的日常生活。与周围的人建立良好关系是此地居民的保命要诀,因为若遭到排挤,就只能到中国或阿富汗当流浪汉。

「你们要找的人就住在内地里。」

我们甚至没有说出卡拉马助夫的身高及体重,只用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奇妙俄罗斯人」这种模糊的形容,加上伯纳贝的粗壮手臂及几枚英镑,便问出了卡拉马助夫的下落。不过,那自称地头蛇的男人说,他并不清楚那个俄罗斯人的名字。

卡拉马助夫似乎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藏身之地。不过这也合理,因为异邦人要在这里隐藏行踪实在太过困难。这里虽是各色人种的大熔炉,但西洋面孔毕竟罕见。保护著卡拉马助夫不暴露行踪的唯一理由,是流言传播速度太慢,而卡拉马助夫似乎也认为这样便足够。

「不过,他这两个月完全没跟我联络,居中仲介的家伙也消失了,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所以我不清楚他目前在哪里,只知道他在内地那些老旧矿山之间来回移动,没有固定的住处。他卖给我的都是最上等的原石,我赚了不少钱,但怪的是他挖这些原石应该挺费功夫,他却一点也不珍惜,简直当成无用的废物。对了,在失去联系前,他的住处倒是固定的,似乎有长期定居的打算。」

自称地头蛇的男人一边抚摸脸颊上的瘀青一边说。伯纳贝以高傲的态度递出水菸管,他接过抽了一口,吐出一轮烟圈。

「像这种企图建立尸者帝国、妄想改革世界的家伙,一定住在河川的源头。」伯纳贝斩钉截铁地说。

库拉索金听了这毫无根据的推论,瞠目结舌地发了一会愣,最后竟点起头。

「原来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也是一种出牌方式。」库拉索金的语气彷佛是在说服自己,「没错,正确的逻辑推论并非获得解答的唯一途径,这个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库拉索金不断堆砌著安慰自己的词句。伯纳贝的荒谬结论,似乎恰好说中库拉索金心中的推论或是某项他隐瞒的情报。库拉索金原本大概满心期待我们会耗费大量时间查探每一条支流上,但事实证明他太小看伯纳贝的野兽直觉。

于是我们沿著科克恰河逆流而上。

这是我们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程。既然是企图改造世界的人,一定会选择河川源头当居住地。这想法毫无根据,偏偏听起来颇有道理。何况根据传说,伊甸园是所有河川的源头,而卡拉马助夫的老师费多罗夫相信伊甸园就在这帕米尔高原上。这理由虽然荒诞不经,但我们的对手正是一个想法荒诞不经的人物。伯纳贝凭本能,竟然一语道破关键。

我们弄来了一艘小船,在科克恰河上轮流划桨。

再偏僻的土地都有人居住。不管环境再怎么严苛,就是会有人在那里扎根、繁衍后代。人不会突然从土里长出来。既然有人居住,表示从前曾有旅人在该地落脚。至于决定落脚的理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两岸可见的民宅越来越稀疏,河幅越来越窄。

我们进入一间残破简陋的小屋,接受主人的招待。屋内比我们原本想像得要豪华许多,地毯上摆著羊肉、硬面包及加了大量砂糖的红茶。屋主是个脸上皱纹多到分辨不出性别的老人,他正在长方形地毯上朝著圣地麦加跪拜,一脸严肃地颂唱礼拜辞句。

「Allāhu akbar, Allāhu akbar. Ash-hadu an-lā illā llāh. Ash-hadu anna Muammadan-Rasulullāh.」(阿拉是伟大的,阿拉是唯一神,穆罕默德是先知。)

老人以阿拉伯语颂唱完后,抬头与我们说话时换成了乌兹别克语。伊斯兰教规定祷颂辞必须使用阿拉伯语,因为神的语言无法翻译。《可兰经》里的句子当然也不能翻译,基于此点,自动在纸上写下英语译文的星期五成了「异端分子」。

「你们来找阿德人?」

老人一面倒茶一面问,脸上带著无奈。

「阿德人是你们对尸者的称呼?」我想起了伯纳贝当初在希瓦汗国的见闻。

「真是自寻死路。」老人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反覆咕哝,一会后说,「算了,我知道你们听不进劝告。那个俄罗斯人的助手也死了,我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浮在河面上,漂往下游去了。」

原来卡拉马助夫的仲介人真的死了,这个消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德人是古代的异端份子,他们太过自大,触怒阿拉,因而遭沙土活埋。」

「听说他们身材高大?」

老人再次无视我的发问,继续说道:

「不过有些家伙当时刚好不在城内,因而苟延残喘活了下来。这些受诅咒的阿德人后裔来到这个地方,做起了挖坑凿穴的矿夫工作。诅咒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他们因为受到诅咒,才会一个个被吸引到那个鬼地方。」

我无计可施,只好频频点头。库拉索金此时泰然自若地插嘴:

「你这意思是说,从前还有其他人来过?」

既然卡拉马助夫的藏身地点是老旧的坑道,以前当然有其他人待过,这一点也不稀奇。

「到那里去的人可多了。」老人脸上漾起神秘的笑容,「四十年前那场战争,同样有个男人领著一群尸者躲进了那个地方。那是个相当高大的男人,身高至少超过八呎。从那天后,我才真正相信了阿德人的传说。那个男人简直是……简直是……」

老人全身一颤,接著说:

「尸者中的帝王。」

我们的船滑入了黑暗之中。

宛如正顺著分隔人世与冥府的遗忘之河逆流而上。

「那是个包覆在深邃黑夜中的国度。外头的人无法看见里面的模样。因为太暗,没人敢踏进去一探究竟。但周围的居民不时可以听见里头传出说话声、马的撕吠声及鸡的鸣叫声,可见里头确实有人居住。但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

库拉索金听了伯纳贝这段背诵,毫不思索地接口:

「《曼德维尔游记》【注:John Mandeville,英国作家,以《曼德维尔游记》(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闻名于世】。」

曼德维尔是十四世纪的旅行家,自称到过祭司王约翰所统治的王国。这篇游记出版后销量极佳,但星期五的事典里似乎并未收录。库拉索金认为曼德维尔根本没到过东方,那篇游记只是拿别人的游记来东拼西凑而成的虚构之作。像这种假游记有个共同的特徵,那就是离祖国越远,内容便越加荒唐夸张,例如出现没有头的民族,或是狗头人身的民族等等。人是一种善于幻想的动物。但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并在周围筑起一道阻止幻想入侵的高壁。伯纳贝刚刚背诵的,正是《曼德维尔游记》中对阿富汗的描述。

我们照著老人的指示,不断朝著河川的源流前进。越接近源头,越难分辨哪一条才是主流,哪一条是支流。河岸边不时可看见小雪丘,那都是遭雪压垮的木屋。穿过一条老朽的独木桥后,两侧河岸越来越高,天空显得越来越狭窄。我们忍受著饥寒,将烤得坚硬无比的面包切成小块分著吃。

原本委靡不振地承受著寒气侵袭的库拉索金忽然站起来,伸手轻轻指著岸壁。

一名手持长矛的尸者正站在高处俯视溪谷。他一看见我们的船,忽收起下颚,高举手中的长矛。那长矛划著拋物线朝我们而来,从船侧擦过。那尸者抬起了头不再理会我们,似乎射出手中长矛足以让他心满意足。我们默默看著尸者那不住摇曳的背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

不时朝我们射来的长矛,彷佛在指引著我们前往卡拉马助夫王国的正确道路。投矛尸者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得屈身闪躲才能避免遭到击中。这些尸者的投矛角度算得极准,显然并非单纯恫吓。每隔一段时间,前方就会出现稀稀疏疏的几名尸者,以机械般的动作投出手中长矛。但投出了长矛后,他们只是轻轻摇摆身体,不再采取任何行动。长矛的补给似乎是晚上的事。

如此半吊子的防御措施,让人搞不懂对方到底是否真的有自卫之意。或许只是敷衍了事地做做样子,但到底是做给谁看,就不得而知了。从那些尸者的动作来看,使用的应该是最新型的系统。但由于距离太远,且明显动作只有投掷长矛,因此我也不甚把握。一根根长矛不断引领著我们前进。只要头顶上有长矛射来,就证明我们的前进方向正确。或许卡拉马助夫正期待著我们的造访。

我们日夜不停地逆流而上。

这一天,前方蓦然出现了一座老旧的码头。弯曲的河川内侧积成了一片沙洲,上有一条遭白雪覆盖的平缓阶梯,沿著崖壁蜿蜒而上。崖壁上头有个岩穴,刻满了希腊风格的雕像。一具具尸者缓缓走了出来,踏著蹒跚的步伐排成队伍,宛如一群疲累至极的流浪者。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年纪极小的孩童,这让我颇为吃惊。孩童尸者脸上毫无表情,不带半点活人的生气及该有的稚气,除了肥大而诡异的四肢之外,几乎跟大人尸者没两样。

尸者那拖泥带水的动作,像极了疲劳困顿的流浪之民。每个动作皆是笨重迟缓,有如受尽风霜折磨的活人。这种遭活人戏称为「恐怖谷」的滑稽动作,宛如是对背叛生命本质的嘲讽与讥笑。但我看得出来,聚集在此的都是最新型的尸者。

随著船首往前推进,尸者们宛如遭到看不见的力量推挤一般,纷纷向两旁退开。就在这时,岩穴深处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姚的男人。这男人身穿单薄的黑色修道长袍,胸口以麻绳挂著一条泛著蓝光的琉璃十字架。

男人与我们逐渐接近。库拉索金站了起来,船身因而摇曳,我赶紧扶住了船尾。黑衣男人轻摇手指,一名身材壮硕的尸者跳进冰寒的水里,抓著我们的船轴往倒塌了一半的码头走去。

「库查!」

卡拉马助夫喊出了库拉索金的昵称。

「阿辽沙!」

库拉索金亦以卡拉马助夫的昵称回应。

就这样,我们进入了卡拉马助夫的王国。

卡拉马助夫手提昏暗的油灯,领著我们登上崖内凿出的阶梯。

「平常这里是不点灯的。」

卡拉马助夫一面轻声细语,一面有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弯过转角。这个生活在尸者群里的唯一活人,似乎对我们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他的态度相当谦和,走到阶梯顶端的平台处,轻轻推开一扇门,里头是宽敞的房间。这房间是由岸壁内挖凿而成,甚至还有窗户。墙上有暖炉,不知通风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除了一些简朴的家具外,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书籍及写到一半的书简。这景象简直像是修道院里的房间。墙上有些白色四方形区域,似乎从前曾挂著圣画。房内没有橱架,只墙上挖著一个个小孔,里头摆放著琉璃原石。一张大桌子及六张椅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一半空间。

「搞不好从前住在这里的人真的是修道士,毕竟在祭司王约翰的统治下,这里曾是基督教王国。」

卡拉马助夫和善地伸出手掌邀请我们入座。

「我是约翰‧华生。」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

我跟他互相凝视。那对清澈的双眸彷佛要看透我的内心。那不是走火入魔者的眼睛。他虽双颊凹陷,但脸上不带疲劳之色,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学者僧侣特有的斯文内敛气质。

「幸好你们赶上了。」卡拉马助夫如此呢喃自语。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沉重的敲门声。「请进。」卡拉马助夫应了,门扉缓缓开启,走进一名尸者。该尸者以其别扭的动作走到一张空椅前坐下,彷佛那是他专用的座位。接著他木讷地面对著窗外,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柔和平淡的冬阳,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由动作来看,这尸者显然使用的也是最新系统。

「这位是我的兄长德米特里‧卡拉马助夫。」

我急忙望向身旁的库拉索金。当初他明明说过德米特里并没有死。库拉索金丝毫不以为意,朝卡拉马助夫说道:

「见到你平安,我很开心。」

「我也是。」

阿列克塞的笑容沉稳而温和。

「既然你们来了,可见第三部门已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费多罗夫老师也希望能以更和平的方式解决,这不是他乐见的结果。」

「够了,不用提了。」

阿列克塞以宛如老师对学生般的语气打断了对话。他的嘴角扬起了寂寞的笑容。我忽然有种不知该向他询问什么才对的奇妙感觉。今天我来到这个地方,彷佛全是受到操弄的结果。我心里还在惊疑不定,嘴巴却已擅自说起了话。

「尸者的帝国……」

「嗯。」

阿列克塞闭上双眼,举右手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但从我的口中问出的,却是最肤浅的问题。

「大英帝国相当重视这件事,能否告知你这么做的目的?」

「目的就是与你对话。」

「为何不依循正规管道,传达你的想法?」

「若能这么做,可不知有多轻松。『故事』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它并非只是说出来就好。地点、时间、场合及对象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能发挥其效用。劳烦你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我在此向你致歉。好了,我该从哪一点开始向你说明呢?」

「是你将令兄德米特里变成了尸者?」

阿列克塞嘴里呢喃念了几次「尸者」一词,转头凝视著德米特里说道,「带著『新型尸者』离开军队也是我的任务之一。在我能力可及的范围内,所有相关技术文件都已处理掉了。你那边状况如何?」

库拉索金回应道:

「关于莫斯科的『笔记』,老师已做了妥善处置。目前看来国内暂时不会出什么问题。与星辰智慧派之间尙有交涉余地,但要阻止激进派那些狂热份子的行动恐怕有所困难。幸好,我们已找到内部接应的人选。就像你说的……」

阿列克塞轻摇手指,库拉索金才惊觉我们在一旁听著,赶紧住口。

接著阿列克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著低头不语的库拉索金再次开口。

「另外,『副本』似乎落入了日本政府手中。我们已掌握有力证据,证明日本大使榎本带走了『副本』。我们没料到日本那新兴国家会做出这种事,一时疏于提防。」

「……这一点,恐怕我们束手无策。」

阿列克塞轻轻颔首,接著才慢条斯理地转头望向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我指著变成了尸者的德米特里问道。阿列克塞对我的漠视令我有些心浮气躁。

「这个问题……」阿列克塞露出神秘的微笑,「明天你就会得到答案。」

「我这个人最讨厌说话大兜圈子,大家把话摊开来讲吧。」

一旁的伯纳贝早已按耐不住。库拉索金露出责备的眼神,阿列克塞伸出手掌示意安抚说道:

「不是我有意卖关子,而是这件事相当复杂,我甚至不知道哪一点才是事情的开端。若要彻底往前追溯,恐怕得从亚当诞生的创世之初谈起。不过……或许『沙万』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沙万──

一个诞生于上个世纪末的生命。

当他在印格士大学的研究室内睁开双眼时,原本是没有名字的。

大家只是称呼他为「法兰肯斯坦造出的怪物」,或是「沙万」【注:「沙万」(THE ONE)原意为「独一无二的」,本书采音译】。久而久之,「法兰肯斯坦」这个创造者的名字,反而成了他的名字。

创造出这个生命的维克托‧法兰肯斯坦是个孤僻的天才。他虽创造出了这个生命,却恐惧于其丑陋的外貌,因而惊惶逃走。独一无二的生命「沙万」只好胡乱穿上身旁可用的衣物,开始了他的流浪之旅。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读书写字,并在身上的大衣口袋内找到一本笔记,上头写著「法兰肯斯坦」这个名字。

「沙万」心中充满了对创造者的怒火。因为这个创造者擅自造出自己,却又弃而不顾。于是他开始追查维克托‧法兰肯斯坦的下落。对「沙万」而言,维克托就跟神没有两样。当他找到维克托时,他向维克托提出一项要求,那就是再创造出一个生命,好做为他的伴侣。维克托一度答应了,但就在新生命即将诞生之际,维克托骤然反悔,并彻底表露出对丑陋生物的厌恶之意。

「沙万」登时心如死灰。就连与伴侣相依为命过隐遁生活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沙万」决定转为向维克托报复。他杀了维克托的新婚妻子后逃逸无踪。双方「逃」与「追」的立场登时对调,维克托为了追杀「沙万」跑遍整个欧亚大陆,最后抵达了北极。

在那天寒地冻的北极冰面上,北极探险队员罗伯特‧沃尔顿救起了奄奄一息的维克托。在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维克托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躲在船内的「沙万」目睹了维克托的尸体,明白自己的世界已与不完美的神共同步入了终点。「沙万」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了寻找合适的自焚地点,他消失在严寒的北极尽头。

遗留在印格士大学的研究资料全为巴伐利亚政府接收,成为日后尸者技术研究的基础。后世的人称这些资料为「法兰肯斯坦文献群」。

以上就是儿童教科书上的说明。

「沙万……」

我带著满腹疑惑,像个傻子一般不断默念这个名字。我心中彷佛听见了门扉开启的声音,

又一个幻想中的故事开启了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

「难道你不曾怀疑过这个故事吗?」阿列克塞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实生活中的尸者,与故事里的沙万有著天壤之别。贵国出版的《河滨杂志》里的怪奇小说往往把沙万描写成了可怕的怪物,但根据玛莉‧雪莱的纪录,沙万虽然外貌丑陋,却有著过人的智慧,而且举止有其绅士的一面。而且沙万跟现代尸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会说话。当然,毕竟是上百年前的纪录,或许有些是玛莉‧雪莱杜撰的。」【注:《河滨杂志》(The Strand Magazine)为过去曾在英国发行的杂志,于一九五〇年休刊,不少知名作家(包含《福尔摩斯》的作者柯南‧道尔)都曾在上头连载作品。】

阿列克塞试图以现实来批判幻想故事的情节,我只好靠一般常识来反驳他:

「根据学术上的见解,玛莉‧雪莱声称她用来当作参考资料的那本罗伯特‧沃尔顿的记事本,以及沃尔顿写给其姊的信,其实都是玛莉‧雪莱凭空想像之物。据说在不知去向的原始资料内,根本不曾提及会说话且聪明过人的尸者,而且维克托也不是那么猥琐而愚蠢的男人。教科书采用玛莉‧雪莱所编造的『故事』,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尸者容易被接纳的环境。相信你也曾听过,玛莉‧雪莱是在拜伦男爵租借的别墅中写下这个故事,可见得那只是粉饰真相的手段,现实中的沙万只是个普通的尸者。」

「那是真实存在的。」阿列克塞淡淡说道。「什么?」

「玛莉‧雪莱声称她用来当作参考的那些出自罗伯特‧沃尔顿之手的原始资料,全都是真的。在那些资料里,确实记载了一名会说话且具有自我意志的尸者。玛莉‧雪莱凭空想像的部分,只有沙万的丑陋外貌、维克托的研究内容及其人格特质。」

「那些资料一定是伪造的。」

「或许吧。」

我想也不想便彻底否定阿列克塞的证词,他却不再辩白。反倒是伯纳贝背叛了我,在一旁频频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我从以前就觉得那故事内容有些古怪,原来有这样的内幕。玛莉‧雪莱的父亲威廉‧戈德温是促使人口学家马尔萨斯写下《人口论》的重要思想家,更是最近流行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先驱,莫里斯及马克思都受了他的影响。他可不是只愿意帮政府写书宣传的温驯绵羊。我相信他女儿的著作一定隐含著真相,只是掩饰得太好,一般人看不出来。」【注: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1756-1836),英国哲学家兼小说家,率先提出无政府主义思想。/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英国人口学家兼经济学家。/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国诗人兼设计师,并且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信奉者。】

库拉索金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大约一百年前,沙万诞生。

大约三十年前,学界确立量产尸者的理论基础。

大约二十年前,尸者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正式参战。

在科克恰河畔遇到的老人曾说过,四十年前曾有个男人领著一群尸者来到此地。

印度总督利顿曾说过,二十年前有一群人在外西凡尼亚企图建立尸者王国。

这些历史是否有所牵连?

疯狂天才科学家维克托‧法兰肯斯坦,受诅咒的普罗米修斯。沙万,受诅咒的亚当。神秘少女海妲里,曾对我说出「请小心亚当」这句话。

阿列克塞等著我将这些环节全想过了一遍后,继续开口:

「相信你一定知道,『法兰肯斯坦文献群』是如今全世界尸者技术的基础。维克托除了在印格士大学制造出沙万之外,还曾在英国奥克尼群岛的研究室企图制造沙万的伴侣,而且差一点就完成了。所以『法兰肯斯坦文献群』包含两大类,一类是遗留在印格士大学研究室的资料,另一类是遗留在奥克尼群岛研究室的资料。后人钻研这些资料耗费了七十年光阴,才逐渐奠定现代尸者技术的基础。如今全世界研究这些资料已达上百年,制造出来的尸者却远远比不上当年的沙万。假如沙万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当年的维克托能制造出来,现代尸者技术却不行?由此,可以推论出一个最单纯的理由……」

伯纳贝装模作样地弹了一下手指说道:

「关键就在沙万大衣口袋里的那本笔记?」

阿列克塞对我张开双臂,彷佛正等著迎接我的全面投降。我咽了口口水,决定踏入这个荒谬愚蠢的幻想故事之中。

「沙万自从消失在北极后,遗体一直下落不明,那笔记应该也跟著消失了才对……」

我说到这里,蓦然想起卡拉马助夫曾遭流放至西伯利亚。流放只是藉口,其实他肩负著某种任务……

阿列克塞忽然别过了头说道:

「流放收容所里的囚犯有不少是政治犯。这种人基本上跟改过向善无缘,而且多半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容易惹事生非。在那西伯利亚荒地,他们被要求做一些单纯的劳动工作。这听来有些浪费人才,但政治犯就像是难以找到用途的工具,好比一把把太过锋利的刀子。当然,德米特里并非政治犯,他只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你找到了笔记?」

阿列克塞并未表露出明显的肯定或否定态度,只是说道:

「沙万诞生之时,印格士地区的状况十分复杂,巴伐利亚政府事后接收的研究资料其实只是一部分。你想想,维克托‧法兰肯斯坦独自一人创造出了新的生命,这是否有些匪夷所思?其后一百年,多少优秀学者投注心血在尸者研究上,仍无法超越其成果。就算维克托是天才,也不可能独力完成如此惊世骇俗的壮举。」

「……你的意思是说,他背后有组织支持?」

「印格士地区当时有个名为『巴伐利亚光明会』(Illuminati)的神秘魔法组织,由亚当‧怀沙普领导,主旨在宣扬『人类伦理完成可能学说』(Perfektibilismus)。然而就在沙万诞生之际,这个组织却解散了。尼可莱‧费多罗夫老师长年费尽心血,就是为了寻找有关这件事来龙去脉的散佚相关文献。」【注:亚当‧怀沙普(Adam Weishaupt,1748-1830),德国哲学家。】

阿列克塞转动脖子,视线越过我身旁,射向德米特里。经过一阵沉默之后,阿列克塞字正腔圆地将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我在北极桑尼可夫岛,只找到了沙万的大衣及口袋里的东西。」

「你选择这里当藏身地点……」

「追踪沙万到过之地也是理由之一。」

我一句话还没问完,卡拉马助夫接口。他接著环顾房内,叹了口气。

「漫长的调查工作如今终于将迈入尾声。」

尼可莱‧费多罗夫,出生年不详。

担任鲁米杰夫博物馆附属图书馆的司书一职,拥有渊博的学识。不好物质享受,镇日与书籍、祈祷及沉思为伍。生活相当规律,睡眠时间极短且飮食简单朴素,从不吝于与人分享其脑中的博大知识。阿列克塞、库拉索金等人的老师。在俄罗斯高知识阶层颇负盛名,前来恳求他指点迷津的人络绎不绝,但他从不因此而骄傲自大。

其思想过于宏伟精深,对一般人而言艰涩难懂,导致连前来向他请益的人也往往遭外界投以异样眼光。

阿列克塞领著我们走进一间大房间。这里从前似乎是餐厅,有张铺了桌巾的大餐桌,中央摆了七支烛台,周围排满了冒著热气的茶炊壶、烤面饼、黑面包、盐渍小黄瓜、火腿及蜂蜜罐。

我们喝著茶、吃著桌上的简单餐点,长谈了一整夜。

从阿列克塞口中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光怪陆离,简直有如天方夜谭,但我还是凝神倾听。

信奉唯物主义的神秘主义论者费多罗夫认为,所谓的唯物主义其实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屈服于强大肤浅的物质力量的唯物主义,另一种则是企图驾驭物质、大自然及理性的唯物主义。而后者的野心甚至连灵魂的奥秘也不放过。

我们谈论了关于瓦希里‧喀勒金企图在咸海实施的人工气候控制环境改良实验计画、关于追寻亚当使用的语言、关于全人类复活计画、关于涵盖此概念的精神圈建设计画。

费多罗夫认为,假如所有死者都将在最后审判之日复活,那么必定存在一种让过去及未来所有死者重获生命的物理方法。而且必须是彻底复活,并非只是肉身,还包含生前的记忆。费多罗夫主张这必须是可以实现的事情,否则所谓的复活秘法将只是一场空话。然而信奉者的观点却刚好反因为果,他们认为既然存在所谓的复活秘法,那么所有死者都必须可能重获生命。这也就是说,必须存在一种让所有死者依其生前状态复活的物理现象,信仰才有意义。

当人类死亡时,灵素、会自肉体散入大气中。必须有一种方法可以毫无遗漏地搜集这些朝著宇宙持续飘散的无数灵魂,让所有去世者死而复苏,而且必须保有肉体,并非只存在记忆之中。人类得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有获得救赎的机会。假如人类必然获得救赎,那么让死者复活的物理过程当然也是「必然可行的现象」,以上就是费多罗夫思想的核心概念。诞生于过去、现在及未来,散布于整个世界,甚至持续朝宇宙飘散的人类灵魂总体,形成所谓的「精神圈」(noosphere),正是为全世界人类带来救赎的关键。

一个提倡如此思想的人物,当然会对尸者抱持兴趣。尸者的问世想必让费多罗夫欢喜赞叹,却又满腹疑惑。遭活人灌入虚假灵魂的尸者,还能够真正复活吗?假如可以,那么在世时的部分与身为尸者的部分将如何共存?在漫长的图书馆生涯中,费多罗夫为了解答此疑问而暗中搜集了无数资料。

他独力汇整来自印格士、奥克尼群岛、光明会这三个方面的「法兰肯斯坦文献群」,投注大量时间与精力,建构起一个巨大的资料库。接著他从光明会往前追溯,共济会、玫瑰十字会、卡特里教派、古代秘术、关于亚当的纪录文献、亚当为万物命名时使用的语言……

消失的维克托笔记,在沙万诞生的历史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于是费多罗夫派遣一名仰慕他的年轻人前往北极,设法寻回这本笔记。

这趟漫长的旅程,造就了新型尸者的问世,一种新型态的虚假复活者。而其凭藉的,当然就是失传的沙万创造技术。

这项技术引起了政府当局的兴趣。这可说是不幸,也可说是必然的结果。政府于是建立了一支由新型尸者所组成的军队。这些尸者拥有比传统尸者更加精确的敌我辨识能力,而且身体动作也更接近活人。不,或者该说更接近「恐怖谷」。但这些技术并非真的能让死者复活,只是提升了「欺骗」的技巧。于是阿列克塞等人决定设法湮灭这些技术,他们采取了非常漫长且需要耐心的做法。首先设法让所有新型尸兵集中在某个战场上,接著销毁后方的一切技术资料。例如将技术资料的某些内容改成错的,或是修改药剂的分量。费多罗夫等人所发动的,可以说是一场低调而和平的革命运动。

这场行动成功了一半,却也失败了一半。因为一旦诞生的科学技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其继续发展。科学之所以为科学,正因任何人都能以相同手法获得相同结果。真理不论诞生于谁的脑袋里,都必然为真理。就这样,带有缺陷的新型尸者技术不断外流。就算核心部分已遭窜改,总有一天还是会由后世研究者修正回来。地狱将再次朝人世开启另一道门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技术发展难以停下脚步,尤其是对缺乏信仰的现代科学而言更是如此。他们这项低调的革命行动只能拖延事态发展速度,最后却终将以失败收场。但他们毫不死心地搜寻文献,窜改故事,将真相埋入谎言之中,尽一切努力阻止新型尸者技术恢复原本的面貌。

「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与你对话。」

阿列克塞曾这么说过。

由于他们无法阻止新型尸者技术不断外流,所以他们只好刻意发动一场事件,藉由这场事件将该神秘技术的内幕送入英国人的耳中。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只像是一只受到灯光吸引的飞蛾。他们采用如此大费周章的方式,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情报无法透过任何官方秘密联系管道传达给英国人。所以,他们只好设法引来一名英国情报员并亲口告知。

──俄皇直属第三部门内,已有不少人看出国家迟早会因无法妥善管理所有尸者而酿成大祸,因而对皇帝起了反叛之心。

油灯的黯淡光芒反而加深了房间内的阴暗气氛。卡拉马助夫与库拉索金的脸隐约浮现在光芒之中。一个是已经背叛俄罗斯军队的男人,另一个是即将背叛俄罗斯皇帝的男人。深厚的友谊,加上提倡理想社会改革及人类救赎的导师费多罗夫。

在这昏暗的石窟中,我们彻夜长谈。

谈论话题包含帝政,包含专制,包含神学,包含科学,包含进化论,包含古代秘术,包含人类的创世,包含尸者的未来,包含世界,包含追查沙万行踪的万里长征。

阿列克塞来到此地,并非只是单纯想尝试与尸者的共同生活。他的主要目的,在于调查四十年前曾定居此地的尸者集团的来历,以及寻找诺斯特拉总语系理论的证据。

我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瓜葛,阿列克塞解释:

「老师认为要复活人类的灵魂,有个必要的前提,就是灵魂必须能够被记录。要记录人类的灵魂,当然得使用人类最初的语言。这就跟伊斯兰教规定赞颂阿拉的词句必须使用阿拉伯语一样。」

「四十年前率领尸者来到此地的人,就是沙万?」

「目前没有明确证据。」阿列克塞轻轻摇头说道,「不过这附近有个口耳相传的故事,从前曾有一群矿工试图挖掘伊甸园,最后自取灭亡。」

阿列克塞以极度平静的语气问我:

「进化造就了死亡,你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吗?」

眼前这个男人为了思考这个阴沉而灰暗的问题,耗费了大半人生光阴。

赫伯特‧史宾赛与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在本世纪提出了「进化论」,但目前还有许多尙待解决的难题。种族不断产生变化,只有优秀的个体才能存活,此过程不断反覆累积,造成生物的改变越来越大。这套理论能否套用在人类身上,目前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注:赫伯特‧史宾赛(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有「社会进化论之父」之称。/阿尔弗雷特‧华莱士(Alfred Wallace,1823-1913),英国生物学家,「物竞天择理论」的提倡者之一。】

「在进化的过程中,或许个体的死亡对整个种族的生存是有帮助的。」

我回答得相当谨慎。进化论并不是能够套用在一切现象上的理论。例如骨头是白色的,并非因为白色的骨头对种族延续最有利。骨头的白,只是令骨头保有足够强度的附带现象。

而且死亡并不是人类的特权。「死」几乎可说是所有生物的定义。不会死,就称不上是生物。换句话说,尸者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

「那么灵魂呢?灵魂是进化过程的产物吗?」

「或许吧。」

我给了个模糊的回答。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只有人类才拥有灵魂,而这个论点的最大证据就是尸者。人类是唯一能变成尸者的生物,这证明只有人类才有灵魂。这个说法很难遭到推翻,就算以「无法将其他生物变成尸者只是因为技术不足」来辩驳,气势上总是逊了一筹。就连因强烈支持进化论而遭人揶揄为「进化论的看门狗」的赫胥黎,在面对这个议题时也只能靠大声呼啸、挥舞双手来反击。【注: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因捍卫进化论而有名。】

「令所有死者复活,是否意味著人类的灭亡?」卡拉马助夫淡淡地笑著问道。

假如死亡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要素,那么令所有死者复活,等于是与进化唱反调。然而希望让死者复活的,却是同样诞生于进化过程的「灵魂」,这复杂的因果关系在我脑海里不断盘旋。进化造出了灵魂,而灵魂却试图破坏进化。彷佛整个人类种族的巨大运作架构,只是为了让人类步入灭亡之途。或许这正意味著人类世界的末日。卡拉马助夫‧阿列克塞整个人流露著一股厌世的虚无气息,或许正是因为脑袋塞满了这些念头。

阿列克塞渴望追求费多罗夫所提倡的精神圈境界。只有在那个境界里,人类才能展露出沐浴在神光之中的完美形象。然而阿列克塞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个诞生于逆神行径且难逃自我毁灭命运的虚伪世界。

我们所在的世纪正在发生急速而大规模的变质。

我们的话题彷佛永无止境。

「和你们谈话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在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阿列克塞伸出了白皙而纤瘦的手掌。一旁的伯纳贝早已鼾声连连。

「库查,接下来该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吧。」阿列克塞说。

库拉索金别过了头,没有回应。

「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事业。」

阿列克塞朝库拉索金说了一句谚语。

我对阿列克塞说了一句「明天见。」阿列克塞回给我的却是「告辞了。」接著他带我们进入客房,便独自离去。此时我竟没有察觉,库拉索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阿列克塞的背影。

直到日出三竿之时,我们才发现了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的尸体。

「阿列克塞!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

那是一阵呼唤声。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一阵发自我口中的呼唤声。

昨天刚到此地时,卡拉马助夫领我们进入的那个房间,如今正弥漫著一股甜香。阿列克塞瘫坐在椅子上,仰起了头,大大张著口。数条电线自他的头顶延伸而出,连接在一旁的模拟灵素输入机上。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我再次大喊。

我所看见的,是一幕不可能出现,也不应该出现的景象。椅子上的卡拉马助夫听了我的呼喊,竟缓缓睁开了双眸。他的视线笔直地射向前方的虚无空间。尙未完全消灭的生命余韵,捣乱了其身为单纯物质的和谐。此刻我的心情,或许就跟当年卡拉马助夫亲眼目睹号称圣人的佐西马长老的尸体发出恶臭时一样。那张五官轮廓极深的脸孔平顺转动,以正面对准了我。我跟他四目相交,但他的视线焦点却不在我身上。

「星期五,简易灵素输入机!」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道命令有何意义。

「没用的。」

库拉索金出现在门口,说了这句短得不能再短的感想。刚刚负责撞破房门的伯纳贝则一脸冷静地环顾室内,他看见卡拉马助夫那疲软无力的手腕底下的那张桌子,于是走了过去。桌上有个长度跟手肘差不多的狭长型盒子,伯纳贝粗鲁地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座有著细长齿键的音乐盒。此外,桌上还放著阿列克塞原本以绳索绑在脖子上的蓝色十字架,但那十字架已断成了两截。翻开盒盖时的震动释放了音乐盒内发条的余力,滚筒上的节点在细长齿键上一拨,发出了最后的叹息声。断成两截L形的十字架彷佛随之轻微摇摆。伯纳贝在周围用力吸气,说道:

「这是鸦片吧?」

「但他一点也不像是鸦片上瘾者。」

伯纳贝朝宛如巨大茶炊壶的模拟灵素输入机上头的电线踢了一脚,转头朝站在门口冷笑的库拉索金说,「你早就知道了?」

库拉索金耸了耸肩,没有回话。

「你早就知道了?」伯纳贝又问了一次。

「一切依照计画进行。」库拉索金伸手在胸前画了东正教式的十字架,「我与两位之间的任务到此结束。」

我蓦然感觉一股寒意自背脊往上窜升。卡拉马助夫一直到凌晨还在跟我天南地北畅谈,如今却成了一具尸体。一具持续死亡的尸体。强烈的疑问自我的喉咙往上冲,撞在脑门上,狠狠地炸了开来。蓦然间,我想起了同样成为尸者的德米特里。我曾怀疑卡拉马助夫发动叛乱的原因是目睹兄长德米特里变成了尸者,但库拉索金否定了我这个推论,昨晚卡拉马助夫在这件事上也顾左右而言他。当时库拉索金曾说,德米特里还活著……不,不对。当时库拉索金并非这么说。我回想起当时库拉索金的说词,甚至不必调阅星期五的对话纪录。

当时库拉索金说的是,「德米特里并没有死。」

库拉索金说这句话,并非只是「变成尸者不算死」的无聊文字游戏。我脑袋里彷佛听见了金属锁头因老朽而跌落地面的清脆声响。接著,「法兰肯斯坦三原则」浮现在我的脑海。

一、禁止制造难以与活人区分的尸者。

二、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

三、禁止对活人输入虚拟灵素。

「禁止对活人输入虚拟灵素」。

第三条在我脑中不断回荡。一旁的库拉索金对我的震惊毫不理会。原来这就是俄皇直属第三部门不惜背叛皇帝也要告知宿敌华辛汉机关的秘密。一项费多罗夫等人企图掩盖却难竟全功的尸者技术。一则只能靠这种特殊方法才能传达的故事。新型的尸者,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看见的绝望深渊。

「这就是……」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库拉索金深深颔首说道:

「这就是『环境同步』技术的真相。」

舒华德听哥本哈根的同事提及的新型尸者控制技术。

一国政府竟带头违反「法兰肯斯坦三原则」。如此丑闻,当然不能经由任何正式及非正式管道泄漏出去。僵化的官僚体制及冷血的医学界,造就了这样的悲剧。库拉索金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

「第一具实验体诞生于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那是一场试图让尸者维持生前智能的实验。这一类技术开发实验相当普通,并非是阿辽沙发现『笔记』之后才开始推动,我相信贵国一定也正在干类似的事。当然,『笔记』的出现让研发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全世界有数不清的地下室正在进行尸者实验,骇人听闻的谣言从未间断过。

「技术是怎么泄漏出去的,如今已无法追查了。在阿辽沙查明细节之前,以活人制成的新型尸者早已在市面上流通。或许是研发部为了抢功劳而操之过急,也或许是某个高层在背后掌控一切,但真相恐怕永远没有大白的一天。阿辽沙重新夺回『笔记』的控制权,发现新型尸者已充斥市面,于是著手调查这件事。他发现成了尸者的德米特里,那只能说是……一场悲剧。」

在活人的脑中强灌虚拟灵素,卡拉马助夫在流放收容所看见了依此技术被制成尸者的兄长。而实现这项创新技术的关键,正是自己找到的「维克托笔记」。库拉索金说过,德米特里并没有死,同样的道理,眼前的卡拉马助夫也没有死,他此时的状态甚至无法以单纯的尸者来定义。

「一场悲剧?」

我恶狠狠地揪住库拉索金的衣领。

「任何可能发生的事,都有发生的一天。」

我双手一松,放开了库拉索金的衣领。卡拉马助夫为自己灌入死亡的行径,我甚至不敢肯定那称不称得上是自杀。如今他神色木然,彷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使亲眼目睹了证据,我依然无法相信这是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活人脑袋里输入虚拟灵素,这绝不可能。」我说出了这句愚蠢至极的话。

「他借助了鸦片与意识变异音乐。」

伯纳贝一边弹著音乐盒的齿键一边说道。库拉索金点了点头。

就如同长时间的规律步行会引发幻觉一样,经过调整设计的音乐往往也能让人进入催眠状态。例如情绪的变化,也是一种意识的变异。卡拉马助夫利用鸦片及具有意识变异效果的音乐,让意识互相交杂,进入朦胧的状态。我往散落在桌上的针头及药瓶瞥了一眼。就像古代遭阿萨辛教团欺骗的年轻人一样,卡拉马助夫将自己的意识引入了大脑内的伊甸园,再以模拟灵素输入机彻底封锁。他的意识将永远困在由打孔卡上的记号所建构的地狱之中。

伯纳贝朝著库拉索金笑了。在这趟旅程中,这是他第一次对库拉索金露出笑容。

「你想把烂摊子丢给我们收拾?」

「我心里也有些愧疚。」

库拉索金脸上终于露出无奈的神情。伯纳贝装模作样地重重哼了一声,说道:

「为了报告任务结果,你必须率领那些尸兵回到圣彼得堡。那些遭强灌灵素的活人尸兵,都是重要的『证物』。这一点,想必也在你们的盘算之中吧?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率领尸兵军队进入俄罗斯首府。不过凭这点兵力要发动革命,建立新的帝国,恐怕是办不到的。你们要推翻腐化的帝国政府,唯一能采用的手法大概就是暗杀吧。卡拉马助夫是不是要求你把他的身体改造成尸者炸弹?在皇帝或高官接见『证物』时,来一场大爆炸,这就是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心中的最后希望,我说的没错吧?」

库拉索金以耸肩代替回答。

遭强灌灵素的活人尸兵……

我回想起了当初在开伯尔山口曾亲手解剖一具尸兵。我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手腕变得僵硬且不住颤抖。

我杀了一个遭人夺走未来、灌入死亡而毫无抵抗能力的尸者。我杀了一个活人。

这趟旅程至此画上了句点。

库拉索金要求清洗卡拉马助夫的身体,于是我们全来到了河边。尸者的动作似乎比昨天更加迟缓得多,这或许只是心情造成的错觉。孩童尸者的周围地上到处是松果,但他却不像普通孩童一样兴奋地俯身捡拾。

「接下来该怎么做?」

伯纳贝一边问,一边逗弄著那些徘徊在码头边的无主尸者。他故意伸脚将尸者袢倒,轻推尸者的肩膀,或是抱起孩童尸者,对著那毫无表情的脸孔挤眉弄眼。

「别玩了。」我说。

「我越看越觉得这些家伙挺可怜。」伯纳贝说。

伯纳贝的率真并未引发我心中的羡慕。库拉索金说他得留下来整理卡拉马助夫遗留的研究资料。卡拉马助夫早已知道库拉索金会带著准备接收机密情报的敌国情报员来访。对卡拉马助夫而言,等待库拉索金这个老友来访,就是等待死亡的降临。但在等待的日子里,卡拉马助夫依然持续进行研究。我真不知该不该为他的勤奋好学而表达敬意。库拉索金告诉我们,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卡拉马助夫别太早自我了断生命,等我们抵达后才使用虚拟灵素输入机。

「你为什么不编些谎言,拖延我们到这里的时间?」我问。

「那不是真正的友情。」库拉索金冷冷答道。

他身为向导,一路上只是建议一些难以成功的路线,并在不说谎的前提下故意避免提供具体情报。这或许就是他能做的最大抵抗。

也许我应该主张我也有权利阅读卡拉马助夫遗留下的资料,但我决定完全交给库拉索金处理而不加以干涉。当伯纳贝捏烂了桌上的音乐盒时,库拉索金的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了感谢之意。

当我踏碎地上的针头及药瓶时,伯纳贝转过了头,假装没有瞧见。

「沙万。」伯纳贝突然发话。

我点了点头。

沙万,四十年前来到此地的尸者之王。独一无二的尸者。尸者中的亚当。

四十年前正值第一次阿富汗战争,沙万在战乱时期带著尸者来到这里,难道只是巧合?当时是否也有情报员像我一样奉命前来调查尸者帝国的真相?

「你认为沙万还活著吗?」我问。

伯纳贝像个孩子一样歪著脑袋说道:

「这么多年了,应该早已超过尸者耐用年限才对。」

二般说法是二十年,当然这得视实际使用状况而定。不过遭弃置不理的尸者能维持尸者状态多久,目前还是未知数。超过耐用年限的尸者,身体应该会渐渐腐朽而无法动弹。但沙万是例外,无法靠常理来推测。」

「让他亲口说出来,是最好的方法。」

伯纳贝仰头望著石壁上凿出的窗孔,不住扭动肩膀,一副等不及的模样。关于卡拉马助夫遗留下来的那些资料,伯纳贝认为那里头一定包含关于沙万的资讯,但我推测那可能性不大。既然卡拉马助夫早已知道我们将来访,任何不想让我们知道的机密讯息,应该早销毁了才对。

伯纳贝随手将一团纸包丢给我。

「这个交给你处理。」他说。

我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开纸包一看,里头是原本搁置在卡拉马助夫身旁的那个断成两截的蓝色十字架。那略带透明的蓝色琉璃石中,彷佛塞满了无数星辰。

卡拉马助夫等人竭尽所能想要阻止活人尸者化技术继续扩散。绝大多数新型尸者都已集中在此地,但在孟买及开伯尔山口,我们还是看到了新型尸者,可见得遗漏的个体也不少。至于「维克托笔记」,则似乎已流入了日本。

「榎本【注:榎本武扬(1836-1908),幕末及明治时期政治家、外交官。一八七四到一八七八年间担任日本驻俄大使】这个日本人,我曾在莫斯科见过一面。」

「为什么不早说?」

「他以法语跟我攀谈,我假装听不懂。我记得他曾称赞我『你俄语说得真好』,还曾提到『若不是古代巴比伦塔一事,如今我们也不必为了语言不通而烦恼』。」

当前须要面对的问题相当多。如何处理关于新型尸者的消息?如何查出沙万的行踪?如何取回流入日本的笔记?如何弄清楚平克顿公司到底掌握多少情报?就连费多罗夫提倡的精神圈思想,听起来都带著些许危险气息。还有,既然「维克托笔记」已找到,为何无法制造出第二个沙万?难道「法兰肯斯坦文献群」里,除了「维克托笔记」之外,还欠缺了什么掌握灵魂奥秘的关键技术?

库拉索金则毫不理会这些重重难题,满脑子只有如何发动革命、推翻俄国帝政。至于卡拉马助夫,则是藉由结束自己的生命,将所有希望托付在我们的肩上。在他的心中,是否曾向神祈祷?

As-Salāmu 'Alaykum.(愿安详眷顾你)

「你打算接下这个担子?」

伯纳贝一边抖动著肩膀肌肉,一边问道。我只是点点头,给了个不置可否的回答。如果我没有亲眼目睹卡拉马助夫自我了断,只是听了关于这件事的情报,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会不会把这一切当成单纯的故事,写完了报告昏便抛诸脑后?我会不会在得知真相后,依然单纯地认为新型尸者也是技术革新的成就之一?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我相信这就是卡拉马助夫心中的担忧。他认为让我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是个必要的过程。

为了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卡拉马助夫选择了死亡……然而这样的想法,或许只是自我膨胀的产物。正如同我自责没能阻止他自尽,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是一场费多罗夫及俄皇直属第三部门叛乱势力联手筹划的大戏,我们只是跳进来趟浑水的傻子。就算我们没出现,他们的计画也会照常执行,卡拉马助夫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没错,我们只是单纯的旁观者。

但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做法。卡拉马助夫……不,阿辽沙的所作所为,我一点也不敬佩。当然,我也没资格敬佩,就像我没资格同情他一样。

总而言之,我的任务就只是撰写一份关于此事的报告书。

「放轻松点,不必这么焦躁。」

伯纳贝大大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宛如要呑下天空的大呵欠。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望著他说道:

「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松?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当,整个世界将陷入慌乱。一旦将活人转化为尸者的技术广泛流传,没人能预测事态将恶化成什么样的程度。」

「没那么严重。」伯纳贝又打了个呵欠,「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我们都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