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为不该为之事者,必闻不欲闻之事。」

──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

饱含湿气的泥土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们走在放眼望去尽是方块字的东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线条复杂交错所组成的文字,彷佛正夸耀意义之难解深奥,令我有些头晕目眩。这些文字的组合变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须要记录的万事万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与星期五坐在双人座的人力车上,沿著护城河旁的道路前进。双轮人力车摇晃得相当严重,拉车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环顾周围,没有一辆人力车是由尸者拖拉。日本已渡过了内乱时期,如今正走向富国强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尸者似乎还是奢侈品。不过日本人天生有著稚嫩面貌,加上对外国人总是面无表情,在我看来活人跟尸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国朝跻身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只是这十年来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于日本南端的革命势力推翻了旧政权,让日本从江户时代进入了明治时代。列强撬开了日本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政策,有如撬开牡蛎壳一般。

接受法国协助的江户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国支援的革命势力,曾各自引进大量尸兵,打得如火如荼。不过,如今那都是过去之事。驻日英国公使巴夏礼声称,两年前的西南战争结束后,革命风潮终于完全止歇。【注:巴夏礼(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国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国驻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带武器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巴夏礼一面说,一面亮出从前遭武士袭击的旧刀伤。不过接著他又笑著恫吓我,「现在该注意的反而是尸者炸弹的攻击。」

「史培克塔?」我问。

「没错,去年内务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个政府高层可说是人心惶惶。」【注: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时期政治家,为日本第一任内务大臣,遭暗杀身亡。】

「希尔‧阿里在喀布尔获擒后,有没有供出什么情报?」我回想起阿富汗战争的结果。

巴夏礼摇头回答,「希尔‧阿里以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傀儡。史培克塔军团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谜。」

此时我脑海浮现了「克里米亚的亡魂」这个字眼,但我没有说出口。

人力车离开一番町的英国公使馆后,通过半藏门,沿著皇宫护城河绕往南边。地面经过泥土路,虽然尘土飞扬,但跟脏乱的伦敦比起来乾净、清爽多了。就连偶然映入眼帘的鸟儿,也似乎不带丝毫警戒心。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一国首都。刚踏上横滨的土地时,我便感觉这是个恬静安详的国家,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变。宛如置身在杳无人迹的英格兰乡村午后,时间彷佛已经停止。

座落在左手边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阁。我本来以为这是革命战争造成的创伤,但一问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阁的历史已超过两百年。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两百年似乎不算太长的时间。这更让我感受到,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国度。少了天守阁的城池,就像是缺了头的巨人。这彷佛正象徵著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禁令人莞尔。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这里的人民生活可说是极为纯朴和平。住的是四壁萧条的木板小屋,睡觉时就在地板上铺被褥,跟中亚附近的文化几乎没什么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饭,则是此地的特色。蓦然间,我看见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马路上。往门内望去,一名妇人正以脸盆内的水擦拭身体。那妇人不但没有遮掩胸脯,反而对我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在皇城周围,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但只要离开两、三条街道,就会有一种彷佛进入古代日本的错觉。

我将身体靠在不停震动的人力车座位上,远眺著随风摇曳的柳树。震动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虽然我绕过三分之一个地球,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有彷佛永无止尽的震动。自孟买出发,途经马来诸岛及上海,终于抵达日本横滨。虽然不像小猎犬号历经重重危险,但我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亲眼目睹了海面发光奇观。穿过那片梦幻般的海域后,进入了号称「太平」却是惊涛骇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间,曾有六个男人差点被伯纳贝丢到海里喂鱼,但我对这种程度的骚动早习以为常。

抵达横滨外海时,我们换搭小船进入横滨港。这个国家的对外出入口规模还太小,无法停靠大型船舰。在横滨登陆后,我们转搭火车前往新桥。除了这段极短的铁路之外,目前这个国家只有大阪至神户及大阪至京都铺了铁轨。营运状况不佳,火车误点严重,铁路公司的最大烦恼是铁轨常常遭人盗走。这说明了日本的历史进展多么缓慢。

皇城周围到处可见新盖的红砖墙,色泽让整座城市显得更像一座玩具城。东京中央区域的格局就像汉字一样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鸟瞰,整个东京的房舍或许会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红砖色汉字。不断前进的人力车彷佛正扰动著潮湿的空气。过了樱田门后,在日比谷门左转,在马场先门右转,到锻冶桥前左转,便来到了内务省警视局东京警视本署的锻冶桥厅舍。

原本一丝不苟地记录著行动路线的星期五,此时终于阖起了笔记。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在警视局内某房间里大声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对象,则是身穿和服、一脸正经八百的伯纳贝。他虽身穿和服,但看起来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绑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伪装调查。」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他这打扮怎么看都比原来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角落站著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面对这样的情境下竟然还摆著扑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于我身后的星期五,当然同样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专心写著他的笔记。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你打扮成这副邋遢模样,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内衣裤,有什么好丢脸的。」伯纳贝说得冠冕堂皇。

他声称这身模样是典型的工人装扮,是他要求旧衣店老板特别挑选的。但在我看来,显然旧衣店老板跟他开了个玩笑。港口附近确实有些码头工人穿成这副德性,但在这一带,只要与周围的日本人稍加比较,任谁都看得出来伯纳贝是遭到了戏弄。我不禁按著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中意这打扮,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趟伪装调查有什么斩获?」

「三两下就被逮了,能有什么斩获?」

伯纳贝撑大了鼻孔,挺起了胸膛,彷佛在诉说一件自己的丰功伟业。我心想,这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身长六呎的壮汉露出大半个屁股走在光天化日的闹街上,简直只能以败坏风纪来形容。何况虽然东京的外国人有与日俱增的趋势,但西方人在这里毕竟相当醒目。

「没那回事,我穿上这装扮后,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我。」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我相信街上的路人只是故意避开了视线。我心里不禁开始同情向英国公使馆求援的日本帝国警视局。这就好像是逮住了一头猛兽,却烦恼于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已开始怀疑,伯纳贝在他的书里把他那趟俄罗斯之旅写得帅气十足,事实上旅途中搞不好也是尽干这类蠢事。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守在一旁的警察忽精神抖擞地并拢脚跟敬礼。打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脸上留著胡子的男人,他似乎对眼前见到的景象有些错愕,因而没有立即走进来。我转头望著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伯纳贝,最后朝我伸出了右手。他选择我当谈话对象,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川路利良,警视局的最高负责人。」【注:川路利良(1834-1879),明治初期的警察官僚,第一任警视总监。他建立起日本的警察制度,被喻为「日本警察之父」。】

「约翰‧华生。我同事给诸位添了麻烦,请勿见怪。他这行动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

我不得不说了个极为牵强的理由。眼前这窘境,靠一般外交手段是无法解决的。我递出身分证件,他礼貌性地接过,连瞧也没瞧,又一脸严肃地递还给我。

「我已接获指示,将尽量配合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行动。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了。」

我望向星期五的笔记,确认川路这句话的意思。背后的伯纳贝露出不满神情,显然怪我对这日本人太过客气。我并不想对他说明理由,因为说了也是白费唇舌。川路利良,职衔为大警视,在日本帝国警察组织的建构上有著极大贡献。在西南战争中,他曾率领政府军的一支军队,与通过田原坡的叛军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他所组织的「拔刀队」,是一支配备日本刀的活人近战部队。他们使用的冲杀式战术在对付尸兵部队时颇为有效,就连英国也将其列入战术研究的对象。

「你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我忙著在保释文件上签名时,川路忽然低声朝伯纳贝说了这句话。伯纳贝转过了头,举起双手手掌。

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别名利顿考察团。自阿富汗返回孟买后,历经数个月公文联系,我们得到了这个新身分。当初库拉索金使用的也是这个头衔,差别只在于他是假冒的,我们却是货真价实。

「对日本帝国拥有的尸兵数量及品质管理有所质疑」这是表面上我们前往日本的理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只是个藉口。我们的真正目的,当然是销毁「维克托笔记」。

M及印度总督利顿应该都看得出来我那份报告书写得有些不详实,但他们并未追究。

「日本极可能已取得俄国新型尸兵的相关技术文件」。

我在那份报告书里,只像这样点到为止。让一个太过巨大的组织察觉世上有种机密技术可以化活人为尸者,绝对不是件好事。这是我与伯纳贝达成的共识。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孟买城耗费了大量时间在圆谎及处理繁琐手续上。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说得更明白点,我根本没有勇气在报告书里写下「传说中的尸者沙万,如今仍在世上某处活动著」这种疯狂的结论。搞不好凡‧赫辛及舒华德在外西凡尼亚早已遇过沙万。或许「克里米亚的亡魂」的统率者就是沙万,而「史培克塔」就是他麾下的实战部队。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而这些推测极难靠电信讯号解释清楚。华辛汉机关是否已察觉我们的欺瞒行径,由于判断情报太少,我决定不深入思考。

既然叫「利顿考察团」,名义上当然接受印度总督利顿指挥。

「我认为应该让你们与祖国政府指挥系统保持一点距离。」利顿将桌上的任命状及委任状朝我推来,笑著说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这或许是利顿的个人看法,但决定这个方针的背后包含多少政治判断及进退策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头衔换了,成员却是老样子。我、伯纳贝及星期五这两人加一尸的组合,就是本利顿考察团的组织全貌。单薄的人力让我有些揣揣不安,但总好过增加知道秘密的人数。

离开锻冶桥警视本署厅舍,我与伯纳贝并肩朝新桥的方向缓步而行。

「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再次问伯纳贝。

由于距离不远,我选择了徒步移动。但路人个个对伯纳贝偷眼窥探后匆忙远离,这时我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为什么伯纳贝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认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我真该找一天将他的脑袋切开来治疗一下。当然,前提是必须还有得救。

「我从孩童口中问到一些关于尸者的谣言。」伯纳贝以一派悠哉的态度回答。

又不是博物学者,问话怎么会挑孩童?我不禁想要顶这么一句,但我忍住了。或许伯纳贝只是太闲了,闲到想向孩童学习日语。

「关于尸者?那有什么稀罕?」我望向伯纳贝。

「听说在锻冶桥监狱里出现了会说话的幽灵,但我没有亲眼证实。」

「你指的是会说话的尸者?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尸者?」

「没有,只是孩童间的谣言。我说过,我才正要深入调查,就被逮住了。」

「……『维克托笔记』?」

「或许吧。」

在「维克托笔记」里所记载的沙万,是具犹如活人般懂得思考、说话及学习的尸者。难道日本政府已从中钻研出了让尸者说话的技术?我实在不相信,日本这个新兴国家能做到这种连俄罗斯的尸者技术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表面上看来太过和平,伯纳贝无处发泄他的精力,只好随口编造出「孩童谣言」这个话题。

穿过规划得方方正正的街道,渡过一座又一座桥。东京是座水乡都市,河面上到处可见撒网捕鱼的小舟,鱼儿在渔夫的网内跃动、弹跳,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是帝国首都,但还未遭受工业化潮流的彻底蹂躏。我回想著弥漫烂泥臭味的泰晤士河,深吸一口气,鼻中闻到了淡淡的潮汐香气。蓦然间,视野豁然开朗,道路远方出现了新桥的车马停放场。H形的车站座落在一大片宽广空地的正中央,相形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与我们外国人一样散发著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过了车马停放场后,前方可看见东京湾。临海而建的滨离宫,原本是皇帝专用的庭园。大小跟一般公园差不多,周围环绕著人工河,树林里盖了一些凉亭及欧式风格的建筑物。

滨离宫内的延辽馆除了是外宾接待处之外,在外务省厅舍因恐怖攻击而烧毁后,更成了外务省的临时办公处。从这急就章的做法便可看出,日本这新兴国家在财政上面临多大困难。就跟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一样,这里也是用来隔离外国人的空间。

园门窄小得跟马厩入口差不多。尸兵守卫身上穿著西式铠甲,简直像要参加化妆舞会。进入园门,弯过一条铺满碎石的道路,前方便是延辽馆【注:日本第一座西洋风石造建筑,一八六九年落成,一八八九年因建筑物老化拆除】。那是一栋外观气派的建筑物,但混杂了各式建筑特色,让人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风格。从尸兵守卫敬礼的动作来看,使用的应是标准莫斯科系统。我朝尸兵守卫挥了挥手,走进延辽馆大厅。日本毕竟刚结束战乱时期,尸兵组成相当复杂,有英国制、俄罗斯制及法国制等等,简直像在开旧式尸兵博览会。

隔著阶梯的回廊另一头传来撞球声,或许是某国驻日官员正在消磨时间吧。这里虽是接待外宾用的建筑,守卫却并不森严。以一个常常发生恐怖攻击事件的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太过掉以轻心。不过巴夏礼曾警告我,这个国家有种擅长暗中接近敌人的隐形护卫部队。

与明治政府交涉已超过一个月,我们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在与政府高官的秘密对谈中,我已提出将榎本自莫斯科带回来的技术资料销毁的要求。我采取的是不玩花招的正攻法,因为我想不出有任何花招可玩。几个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的外国人,置身在这个陌生的未开化国度里,能玩的花招实在相当有限。何况巴夏礼那个人实在不擅长进行复杂的谈判,也不是个适合共同保守秘密的对象。上层赋予我们「利顿考察团」这个头衔,也是为了让我们在谈判桌上更加有利。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日本政府似乎对「维克托笔记」的内容一无所知。这是我们在历经层层的繁琐书面手续,及一次又一次大绕远路且徒劳无功的经验后得到的结论。那些偷带笔记回国的人,似乎也不敢随意张扬笔记的内容。

明治政府最后答应销毁一切相关资料。这场胜利靠的当然不是伯纳贝的蛮力恫吓,而是在我们背后撑腰的大英帝国所拥有的经济力、技术力及通讯网的威力。

「资料已销毁完毕。」

写著如此寥寥数语的一纸公文送达了英国公使馆,但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就此圆满完成。日本政府当然也不认为这样就能打发我们,毕竟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登上了延辽馆二楼,打开门一瞧,里头已有两个人在等著我们。

我、星期五及另一名闲杂人物走进房内。一名原本坐著的男人见了,旋即起身迎接我们。这个人是外务大臣寺岛宗则,这一个月来全靠他在我们与明治政府之间奔走交涉。听说他原本是技术人员,在革命前曾因萨摩与英国间的武力冲突而遭英军俘虏,所以会说英语。他是个标准的革新派人物,自旧政府时代就对电信技术抱持兴趣,甚至曾经在萨摩的城内架设电缆线。他瞧见伯纳贝那光著屁股、脚下却穿著长靴的蠢模样,只是露出慈和笑容,没有多问什么。【注:寺岛宗则(1832-1893),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日本第四任外务大臣,也是日本电信之父。】

光从这点,就可知道他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踏出一步,强忍著笑意说道:

「在下山泽静吾,俄土战争时,承蒙大英帝国关照。」【注:山泽静吾(1846-1897),明治时期的军人,因西南战争、甲午战争的军功获得授勋。】

我听到这句话,轻轻扬起眉毛,要求解释详情。

「当时我担任驻法武官,曾以俄方立场前往观摩普列文要塞围攻战。」

「普列文要塞围攻战,跟我大英帝国并无瓜葛。」我说。

「好的,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山泽立即退让,并不与我辩驳。寺岛邀我坐下,山泽则站在寺岛身后。寺岛等星期五摊开笔记、取出了笔墨。他见四人一尸皆已准备妥当,环顾众人一眼,率先开口说道:

「在过去几次对谈中,我相信我们已达成初步的共识。我们答应销毁盗来的『资料』,英国政府则答应将日本列入优先提供最新尸者技术的国家。日本政府将舍弃那个人类尙难掌控且违背人道的『哲学性技术』,选择对富国强兵真正有帮助的『实用性技术』。所有在我权限可及范围内的『资料』皆已销毁,这点只能请各位寄予信任。」

他口称日本政府已销毁「资料」,但我猜测「资料」根本不在日本政府手中。或许寺岛已就这点对我做出某种暗示,但肢体语言及话中的弦外之音皆因文化差异而变得难以传达。

「要我们相信,除非交出榎本。」伯纳贝大剌剌地说道。

寺岛的反应相当沉著,他苦笑著回答:

「这说起来丢脸,榎本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我们拿他没辙。何况去年才发生内乱,最近又频传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实在不想在政府内再掀风波。」

对这个国家而言,我们只是过客,我实在不想在这些棘手的内政问题上趟浑水。这二十年来,日本的政治状况只能以诡谲多变来形容。革命成功后,新政府重要职位几乎全由担任革命主要势力的萨摩藩接收,但前年的西南战争,却是由萨摩藩内的不满分子所发动。就连我这局外人,也能明白那场同乡相残、尸兵全是自家人的内战对新政府造成多大的创伤。何况榎本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在革命末期,他在日本北端的北海道守住了五棱郭要塞不肯投降,企图重新建立新的国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对这号棘手人物做出无谓的挑衅。要是他一怒之下决定在这远东地区建立另一个尸者帝国,我们可就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了。

「你找我们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吧?」我问。

寺岛点点头,给了个简洁有力的回答:

「大里化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明显将脸别向了一旁。

「大里化学这家公司,是旧政府尸者技术开发设施的下游组织,主要进行国产尸者的开发研究。若站在贵国文化角度来比喻,就像是民营佣兵公司底下的研究开发部门。稷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那些资料,若有藏匿未报的部分,一定是由大里化学接收了。内务省曾试著暗中查探,但那里戒备森严,何况现在不同于革命时期,我们不能随便派人杀进去。」

寺岛说得煞有其事,我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几成是玩笑。

继寺岛之后,山泽接口说道:

「请容我举个假设的状况……假如有心怀不轨的西方人闯进大里化学,盗走了那些资料,基于不平等条约中的领事裁判权,日本无权以自国法律制裁这些西方人。何况日本政府已在密谈中声称『存在于国内的该资料已全部销毁』,当然没有立场指控这些西方人盗走资料。」

伯纳贝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已对大里化学下达销毁『资料』的命令了?」

山泽将视线移向一旁,说道:

「命令当然是下了,但这道命令可能混在文件堆里,没有被发现。我再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如果大里化学企图违逆政府方针,那么下这道命令反而会打草惊蛇,成为『将有人上门抢夺资料』的警告。当然,政府有管理及保护国内企业的义务,因此绝对不会发生『日本政府其实根本没有下达命令』这个状况。」

「听起来真有道理。」

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严肃,但他脸上已洋溢著终于逮到机会闹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说穿了,日本政府希望我们自行回收「资料」。名义上,这些「资料」都已销毁,因此不可能被盗走。就算我们失手遭日本警方逮捕,由于英国领事拥有优先裁判权,因此日本政府只能「迫于无奈」将我们这些嫌犯交由英国处置。那些企图靠开发新兵器来谋求东山再起机会的旧政府势力,将无法指责新政府的过失。他们甚至无法咬定新政府是幕后黑手,只能埋怨自己太过愚蠢。

寺岛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道,「没能帮上太多忙,我深感抱歉。」

「我能体会你的尴尬立场。」

「但这件事若完全袖手旁观,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个季节正是日本最美的时候,请容我推荐一名游山玩水的向导。」

山泽静吾踏出一步,手按腰际的武士刀,朝我行了一礼。

风格洗炼的大里化学正门大厅,弥漫著刺鼻的血腥味与秽物臭气。

墙面上有著一道道血痕,格纹大理石地面上躺著三具尸体,每一具皆呈内脏外露的惨状。在煤气灯的摇曳光芒下,大厅另一头站著两具尸兵警卫。他们站在原地不住摇摆身体,彷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伯纳贝大剌剌地站在大厅中央,摇了摇头,以脚尖撩起一具伏地而亡的尸体。那尸体睁大了双眼直视著天花板,彷佛死前目睹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缕鲜血不住自半开的口中汩汩流出。这是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一幕让我惊觉,原来人死了不见得会变成尸者。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趟旅程之中,我所见到的尸体几乎全是以尸者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如今近距离看见活人的尸体,比起死而复活的尸者竟然更让我觉得新奇。

「搞什么鬼?」伯纳贝气馁地说道。

守在通道前方的两具尸兵守卫手上各自拿著长刀,沾满鲜血的刀身正散发著朦胧的光芒。地板上到处是血脚印,看起来像极了舞蹈教学用的图谱。血脚印一直延伸到两具尸兵脚下。

「自家人起内哄?」伯纳贝问道。

尸兵当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先准备好的「韦克菲尔德化学研究主任」头衔,在打开大里化学正门的那一瞬间便失去了功用。因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幕早已发生并已经结束的惨剧。一行人错愕得哑口无言,唯独伯纳贝毫不在乎地走进屋内。我与山泽对看一眼,赶紧跟在后头。

「现在该怎么做?」

伯纳贝难得询问我的意见。或许他明白这件事的善后处理想必极为麻烦,因此他给了我事先选择的权利。这意味著就连伯纳贝心中的猛兽也明白这件事已不是光靠蛮力就能解决。

「你们已经派人开了路?」我朝山泽问。

山泽轻轻摇头,显然跟我一样摸不著半点头绪。我本猜想,或许事先排除障碍是日本人款待嘉宾的礼节,但从山泽的反应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外务省底下并没有能参与实战的部队。」山泽说。

但我心想,这个国家的政府高官全是当年革命战争中的战士,这套说词恐怕丝毫不具说服力。就当前状况来研判,我们极有可能是成了日本政府内权力斗争的道具,这让我心中燃起一股遭受戏弄的怒火。这整件事显然是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得实在太明目张胆。这种让人一看就知道苗头不对的景象,与其说是一种挑战,不如说是一种猜谜游戏,而且是一种毫无道理可循的猜谜游戏。我试著从尸兵前方地上的血脚印中寻找蛛丝马迹,但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眼前这些就只是单纯的尸体,推理与解谜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如果这里是英国,我所采取的行动想必会有所不同。不管任何人,应该都会认为此时我们必须迅速撤离这个鬼地方。但在这遥远异乡之地,我们能采取的手段并不多。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的情报员,就如同是遭人捞上岸的鱼儿,除了拚死挣扎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如就接受招待吧。」

伯纳贝不等我说完,已大踏步朝大厅深处走去。两具尸兵抬起了他们那找不到焦点的视线。

山泽抽出了他那腰间的武士刀。

我带著星期五跟在伯纳贝身后,由山泽殿后。一具具倒在伯纳贝脚边的尸兵,成了最佳的向导。伯纳贝打开一扇虚掩的门,里头同样是东一具、西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在逃亡时遭人一刀砍死,室内乱成了一片,跟入口大厅那几具尸体的状况并无不同。

大里化学里的活人全死光了,还会动的都是尸者。若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抢先我们一步在这里大开杀戒的人物握有朝尸兵守卫下令的权限。但对方这么做若只是因为得知我们将入侵而事先湮灭证据,这样的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些。这些尸兵守卫恐怕原本都是服役于军队内,其系统所使用的命令暗号或许并未变更。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意味著我们的敌人是这个国家的军中高官。

伯纳贝的步伐相当敏捷,不带丝毫迟疑。大里化学虽大,却只是栋平凡的砖造建筑,走在里头并无迷路的忧虑。就入侵者而言或许少了一点迷宫探险的乐趣,但这才是建筑物该有的样子。环球贸易公司故意把建筑物搞得错综复杂,反而是件有违常理的事情。这里只是研究机构,不需要暗门或秘密地下室之类麻烦装置。搞那一套只会造成日常业务上的困扰。所谓的秘密设施,在遭人得知其存在且成功走进门口的那一瞬间,便已无秘密可言。这是一个只要派出几具尸者炸弹就可以炸掉一整栋建筑物的时代。若是想将秘密设施藏在深山里,则不但设备的搬运是个大问题,而且储存足够内部人员维持生活的物资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换句话说,隐藏秘密须付出庞大成本,这里不过是新兴国家的实验机构,能做到的当然相当有限。

自走廊望向实验室,可瞧见里头摆著各种简陋的实验器材。朴实程度几乎可与伦敦大学的设备相比。说得好听点是弃华求实,但说穿了只是经费不足造成的现象。任何新兴国家都逃不了遭先进国倾销旧式库存设备的命运。伯纳贝对实验室连看也不看一眼,不断往走廊深处走去,我也认为这么做是明智的决定。

山泽自后头跟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他的脚步没有一丝迷惘。」山泽的语气中带著一半赞赏与一半错愕。

我点了点头,说道:

「伯纳贝的思考逻辑令人不敢恭维,但动物本能却相当值得信赖。」

「以军人而言,这是相当优秀的资质。」山泽脸上带著令人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赞美的表情,「尤其是面对生死存亡关头的时候。」他接著补充道。

所谓的人性,不过是包在野兽肉体表面的一层外皮,就如同包在大脑旧皮层外的新皮层。现代医学界一般认为,人类的灵魂隐藏在大脑的新皮层内。但人终究不能只靠外皮解决一切,正如同我们现在只能仰赖伯纳贝体内那占了绝大部分的野兽特质才能继续前进。大脑新皮层在这当下完全派不上用场。

阶梯上忽传来兵乓声响,接著是一句怒吼,「打不开!」我与山泽面面相觑,等著行动缓慢的星期五跟上脚步,才登上阶梯。来到楼上一瞧,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而伯纳贝正以手掌按著门板。没错,要防范外敌入侵,根本不需要设计复杂迷宫,只需要一道够坚固的门锁。这就跟利用尸兵发动人海战术一样,道理浅显易懂,却具有难以撼动的物质威力。在物理现象面前,任何高明巧妙的诡计都只是白费力气。

「找钥匙吧。」

当我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愚蠢到一路上没为尸兵守卫搜身。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活人不可能把钥匙放在尸者身上。我接著又想,守卫室里放了很多钥匙,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但我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真正重要的钥匙,多半不会放在那么显而易见的地方。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在场三人都不是执行隐密调查任务的料。

山泽走上前去,以眼神示意伯纳贝退到一旁。他以手指关节在门上轻敲两、三次,转了转把手。

「锁住了。」他说出这个大家早已知道的结论,又补了一句,「请退后。」

接著他踏起马步,深吸一口气……

「──!」

山泽的啸声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我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实际透过喉咙发出的声音,还是强烈气势造成的错觉。就连不具备「吃惊」机能的星期五,也微微摇曳身体,差点失去平衡。铁门表面出现了几道发亮的细线,下一瞬间,山泽的刀已经入鞘。就在刀柄与刀鞘碰撞发出声响时,门把周围三角形区域应声滑出。

「进去吧。」

山泽在门上轻轻一推,那块连著门把的三角形铁板跌落地面,沉重大门已微微露出缝隙。伯纳贝吹了声口哨,在门上打了一拳。门完全敞开,一股湿润的空气骤然自内部向外涌出。

当然,里头还是有尸者。

这是一间宽敞的休息室,八根支撑著天花板的巨大玻璃圆柱排在左右两边。煤气灯的光芒因厚实的玻璃及其内侧的填充液产生折射现象,使得浸在圆柱里的尸者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那些圆柱里的尸者有著一对炯炯有神的双眼,正朝我望来。或许那只是对移动物体的正常反应,但一道道视线明显停留在我的脸上。虽然这是早已能预期的事态,但我的背脊还是窜起一股寒意。我相信不管再体验多少次,我还是无法适应「遭尸者注视」这件事。对我来说,这比路旁石头长了眼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玻璃柱里的尸者皆有著黯淡无光泽的皮肤及青褐色的舌头,皮肤上布满了黑色斑点。包覆著他们的液体呈混浊的淡黄色。这显然不是以新鲜尸体制成的尸者,但皮肤上的斑点却又跟一般常见的尸斑有所不同。我感觉有道重要的讯息掠过了我的脑海,但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照著顺序一一观察每具尸者,发现他们每一具都有著不同的特徵。有的尸者双眼布满血丝,有的尸者皮肤上的斑点是红色的。

如果这些尸者皆历经多次违反规定的实验,那么互相之间有些差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些尸者显然被当成了标本,但我相信不会有人乐意将失败之作当成展示品。换句话说,这些尸者各自象徵著某种成果。恶心至极的景象,让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呕吐。

休息室的后头,是间宽敞的房间。在昏暗灯光照耀下,可看见房内有个台座,上头有颗半球型的物体。那物体上插满了细长的钉子,看起来简直像只刺猬。在楼座的两侧,各自站著一具尸兵守卫。尸兵的双手各自握有两把长刀,眼上绑了一块布条。

山泽一踏进房内,两具尸兵皆弯下了膝盖。山泽察觉不对劲,往后退了一步,两具尸兵跟著恢复原本的姿势。

「这可有点麻烦。」山泽仰头看著伯纳贝说道,「他们是剑术高手,使用的大概是无想剑之类的绝技。」

「管他什么无想剑。敌人越强,越对我的胃口。」

伯纳贝说完这句话,毫无顾忌地走入房内。山泽朝我看了一眼。两具尸兵察觉伯纳贝靠近,各自以奇妙的动作走了过来。一时之间,我甚至无法判断他们的走路方式只是一种独特的「尸者之步」,或是日本剑术中的特殊移动步法。伯纳贝张开双臂,等著两具尸兵来到眼前,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尸兵挥出的长刀。两具尸兵手中的四把长刀如狂风暴雨般挥出,伯纳贝沿著墙壁不断闪躲。

「什么是无想剑?」我问。

「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号称可以进入无我的境界,让身体超越意志而自然发出剑招。这是每个习剑者所追求的理想目标。而所谓的无想剑,就是将这理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状态。这两具尸兵的剑术如此高明,要打败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山泽手握刀柄,凝视著不断翻舞的伯纳贝及两具尸兵。我一面从怀里掏出手枪,一面又问,「一个人拿两把刀,这在日本剑术里是很常见的战斗方式吗?」

「不,以凡人的臂力而言,拿两把刀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过去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活人的剑术比得上这两名尸者。」

又是一个尸者超越活人的例子。日本刚结束内乱不久,要找到剑术高手一点也不难,这也算是一种资源再利用吧。不过这是否抵触法兰肯斯坦三原则中「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这条,或许见仁见智。伯纳贝脸上已失去了当初的悠哉表情,只剩下僵硬的冷笑。他将回避动作缩小到最低限度,任凭刀锋斩断自己的头发及衣襬。我数了一下手枪内的子弹,扣下击锤。

「以你的能力恐怕……」

我不等山泽说完,已扣下了扳机。以我的能耐,就算花费心思瞄准也只是白费力气,因此我并没有将枪口对准尸兵,只是胡乱开枪。子弹自伯纳贝头上擦过,撞进了墙壁里。尸兵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喂!」

伯纳贝停下脚步,朝著我怒吼。锋利的刀身画过他的脑袋前一秒所在的位置。这两具尸兵明明蒙著双眼却能发出如此犀利的攻势,恐怕连子弹射出的弹道也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真可惜,没中。」我说。

一旁的山泽相当识相,没有问我所说的「可惜」是指没打中尸兵,还是指没打中伯纳贝。两具尸兵的动作跟其他新型尸兵并无不同,但其运动能力跟当初在阿富汗看见的尸兵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乍看之下似乎慢条斯理,但身体四肢动作环环相扣,形成完美的协调状态。以如此毫无累赘的简洁动作追杀伯纳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正在指导门外汉下棋的西洋棋高手。遭砍断的衣角越来越多,伯纳贝一个仰头翻身,惊险地避开了擦过额头的刀锋。

「伯纳贝!」我一面呼喊,一面退了一步,「别玩了,先退回来再说!」

我一喊完,举起手枪胡乱扣下扳机。开了四枪后,伯纳贝才连滚带爬地退回了休息室,整个人早已气喘吁吁。失去了攻击目标的尸兵骤然停止了动作,仰头面对著天花板,彷佛正竖起耳朵聆听。接著他们以缓慢的动作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这是一套设计得极为巧妙的防卫系统。将生前擅长靠反射神经战斗的剑术高手化为尸者,命令其攻击进入指定范围内的所有敌人。凡是进入房间内的都是敌人,这样的简单规即可以将敌我辨识的负担降至最低,如此一来控制系统便能著重在强化运动能力上。以战斗机械的运用方式而言,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激赏。

「那就是……新型的尸者?」山泽呢喃自语。

「没错,这种尸者违反了国际伦理规范。他们能具有如此惊人的运动能力,是因为生前负责感受痛觉的器官不断遭受强烈刺激的缘故。就好比永远活在剧烈疼痛的地狱之中。」我说。

当然,这只是用来诓骗日本政府的说词。新型尸者是否感受到疼痛,我根本不清楚。要阻止一个获得技术的国家继续制造新型尸者,唯一的手段就是诉之以情。「他人的疼痛」便是撩拨感情的最佳工具。当然,前提是诉求对象必须视疼痛者为同伴。恰巧日本这个国家刚摆脱内乱的恶梦,因此这一招特别有效。

「简直是人间修罗。」

我没听过「人间修罗」这句话,但大致猜得出来山泽想表达的意思。

「一定要阻止这种东西继续在世上蔓延。」山泽对我的信口雌黄毫不怀疑,深深点头说道,「『重点不在于是否具备推论能力或说话能力,而是在于是否能感受到痛苦』……」

我没想到山泽会在此时引用边沁的名言,这让我有些惊讶。【注: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哲学家兼法学家,功利主义的提倡者。作中这句名言出自其著作《道德与立法原理》(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一书。】

山泽沉下了腰,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伯纳贝也已调匀呼吸,站在其身后。

「──!」

石破天惊的啸声再度响起,山泽将刀背顶在肩上,奋力往地面一踢,朝尸兵笔直挥去。两具尸兵察觉有入侵者,皆转过了头来。山泽将目标对准了其中一具尸兵,完全忽视另外一具。几乎在同一瞬间,伯纳贝也冲了出去,绊住了另一具尸兵。

尸兵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中长刀,挡住了山泽的舍命一击。两刀相撞,刀锋各自陷入彼此的刀身内。这一刹那间,时间彷佛完全冻结。山泽的刀一分一毫地慢慢往前推去,终于将尸兵的刀斩成了两截。就在遭斩断的刀刃飞上天空的同时,山泽的刀已埋入了尸兵的脑门之中。尸兵另一手的长刀刺入了山泽的腰际,但山泽丝毫不为所动,刀锋继续下压,将尸兵的上半身剖成了两半。

至于伯纳贝,则冲至另一具尸兵面前,抓住了其握著长刀的右手。接著他奋力一扭,举脚朝地面一蹬,整个魁梧身体浮上了半空中。尸兵以左手长刀朝伯纳贝的腰间刺来,此时山泽斩断的半截刀刃刚好撞上刀身,令长刀偏了方向,因而没有刺中。伯纳贝继续翻转身体,顺利著地。尸兵因巨大力量拉扯而仰天摔倒,伯纳贝不予理会,再度以其自豪的魁梧肉体高高弹起。尸兵的肩关节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伯纳贝毫不在意,继续扭转。猛然间,啪的一声重响,尸兵的右手已自肩关节分离,浓稠而黏腻的血液拉出了一条条丝线。伯纳贝取下断臂中的长刀,朝尸兵的胸口刺去,却遭尸兵的左手长刀击开。原本倒在地上的尸兵奋力弹起,背对著伯纳贝。这样的动作,早已超越活人的关节所能承受的极限。尸兵的身体背对著伯纳贝蜷了起来,左臂却违逆肩关节的弯曲方向,朝著伯纳贝挥出沉重一击。伯纳贝勉强挡住,但脚下一个跄踉,几乎快要摔倒。就在这时,尸兵那伸得笔直的左臂忽停留在半空中,颤动了片刻,接著疲软无力地跌落地面。

因为我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已贯入了尸兵的后脑杓。

「喂!」

伯纳贝以血红的双眼朝我瞪来。刚刚那一枪,我明知打不中,所以故意瞄准了伯纳贝。不过这一点,我当然没有说出口。

脑袋及胸口遭剖成了两半的另一具尸兵,其手中的长刀还插在山泽身上。山泽笔直退后,拔出长刀,站了起来。我奔过去检视他的伤势,他竟告诉我「遭刺时避开了内脏」。在我听来这种神技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房内只剩下两具倒地不动的尸体,以及正中央那颗有如斯帽般的半圆型金属针球。

忽然传来喀的一声轻响。

我正脱去山泽的上衣,帮他进行急救止血。那金属半球上的刺针之一忽然下沉,宛如受到看不见的手指按压,接著又弹回原位。

喀、喀、喀……声音重复响起,每一次都有一根针沉下又弹出。接著半球下方的一个圆筒开始旋转,伴随著推挤纸张的瑟瑟声响。脸色苍白的山泽朝我点了点头,我迅速帮他包扎完毕。

那似乎是一座会自动运作的大型打字机。球上一根根有如活塞般的针状物,便是打字的按键。如今的打字机多半是箱形,像这种旧式的半圆形打字球已不多见,但还不到成为「骨董」的地步。当然,在我的常识之中,打字球并不具备自动操作功能。

「Welcome.」(欢迎。)

滚筒送出的纸上写著这么一个字。我压抑住举头左右张望的冲动,继续凝视打字球的动静。半晌之后,球上的针再度开始下沉。

「请问大名。」

纸上的下一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站在一旁的伯纳贝像个孩子般狐疑地歪著脑袋。我缓缓伸出手指,正想按下「J」键,略一思索,决定按下「W」及「A」。正当我要按下「T」时,我又迟疑了一下,决定改为按下「L」、「s」、「I」、「N」、「G」、「H」、「A」、「M」。

「Walsingham.」(华辛汉)

我打完之后,沉寂了片刻,打字球接著打出文字。

「二十年不见了。」

「YES.」

我以颤抖的手指一一按下按键。一应一答之间,约有数秒的空档。二十年前发生在外西凡尼亚的那件事,骤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凡‧赫辛与舒华德当时摧毁了一个尸者帝国。

「赌注终于看见了终点,是我赢了。」打字球打出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回答,山泽及伯纳贝的视线皆跟著我的手指移动。

「THE ONE.」(沙万)

忽然间,我似乎有种错觉,彷佛打字球上的针正在微微抖动。但接下来,打字球完全漠视了我这个既不像问句又不像肯定句的回应。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赠礼。」

房间另一头的墙壁忽传来蒸气喷射音,接著壁面开了一孔。一块约画板大小的板子往下滑动,露出一个四方形空间。里头放著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伯纳贝走了过去,伸手取出那方盒。但伯纳贝所抓的部位只是包覆方盒的外盖,内盒顺势下滑,伯纳贝赶紧将盒子搁在地上,才避免了内盒摔落地面的窘态。等三人围绕在方盒周围后,伯纳贝才重新伸手取下了盒盖。在那方盒内,塞满了长方形的卡片。伯纳贝的手指太粗,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抽出其中一张,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卡片的大小跟一般打孔卡差不多,上头坑坑洞洞,简直像是遭受弹雨洗礼的墙壁。伯纳贝拿著卡片把玩了一阵,竟想要将卡片塞进嘴里啃咬,我一惊,赶紧阻止他做这种蠢事。

此时打字球又开始打起了字。

「日本已不需要它了。与日本政府的契约到此结束。」

霎时间,我的脑海彷佛遭受电击,令我豁然醒悟。原来这些是「维克托笔记」的打孔卡版本。

「请代我向华辛汉机关的诸位问好,华生博士。」

我看了这排字,一时傻住了。就在这时,眼前传出金属摩擦声,打字球上的按键针全部同时下插。那模样让人联想到古代刑具「铁处女」,当按键针缓缓升起时,针身上竟然沾满了黑色液体。我以为这玩意儿要爆炸了,赶紧往后弹跳,将手腕交叉在面前,护住了头部。但打字球并没有爆炸,我自手腕缝隙间望去,只看见打字球不断冒出黑色浓稠液体,在地面上持续扩散。

山泽虽受了伤,脸上却毫无疼痛之色,他走上前去,若无其事地抽刀、收刀。波的一声清脆声响,原本装设在半球底部的喇叭型滚筒断成了两截,滚落地面。金属半球的表面多了一道细线,接著半球往左右两侧分开,两片金属片跟著落下。在那金属半球内,竟然还有一个半球。而且这里头的半球长满了皱纹,分成左右两大块。没错,那是一颗人类的大脑。就连山泽,看见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东西,一时也错愕得忘了呼吸。

这时我才察觉,有一串电缆自台座上的大脑延伸至地面。

我们将受伤的山泽送回延辽馆后,回到了公使馆。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进了公使馆后,我要伯纳贝别来打扰,带著星期五走进自己的房间。此时我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我勉强振作起精神。我发现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略一思索理由,我才察觉今晚自己可说是在鬼门关外徘徊了数次。

身体与思考无法直接联系,必须透过虚无飘渺的「灵魂」从中媒合。所谓的灵魂并非物质,而是「模式」。这精奥深邃的「模式」一旦消失,就会有二十一公克的讯息自肉体散入大气之中。拥有质量,并非物质的特权。

我取出简易输入机,将电缆接上星期五的脑袋。

接著我取出一枚从大里化学带出来的打孔卡,拿到灯光下仔细审视。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遭机关枪扫射的金属片,与一般常见的打孔卡完全不同。孔洞的大小并不整齐,就好像是胡乱挖出来的一样。我倒出盒内所有卡片,摊开成扇状。其中有张卡片,上头甚至只有一个大圆孔,几乎占据整张卡片的所有空间。卡片上孔洞的范围往往重叠,有的甚至是四方形或六角形。我试著寻找代表卡片顺序的记号,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于是我取出最角落的一枚,插入读卡槽内,想看看星期五有什么反应。

只见星期五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眼珠不停旋转。

他开始写起了字,但写出来的都是些不具意义的紊乱字母。乐器只是依照乐谱上的记载发出声音。同样的道理,对星期五而言,胡乱排列的文字列跟莎士比亚的知名作品并无不同。然而现在,我却连这乐谱该怎么解读都摸不著头绪。

星期五写满文字的纸张在桌上越积越多。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虽然早已预期这些卡片的内容一定经过加密,但我没有预料到连卡片的格式本身也毫无道理可循。

忽然间,星期五不知是读取到了什么特殊指令,笔下文字变成了西墨字母。在我的茫然注视下,文字种类持续不断改变。希腊文、亚美尼亚文、乔治亚文、天城文、阿拉伯文、埃及圣书文、埃及世俗文、楔形文、卢恩文……各种不同的文字整整齐齐地挤在纸面上。

文字如洪水般不断涌出。犹如巴比伦塔一事后的浑沌世界在毫无脉络可循的假象中不断成长。若将人类的历史全写进一本书中并高速翻阅,或许看见的就会是这样的景象吧。就像太过遥远的距离会令人停止思考一样,太过长久的时间让我的思绪停止运转。

我下意识地起身想补充书写用的纸,却蓦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一时以为是贫血现象,赶紧抓住了椅子扶手。但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我感觉额头冒出了汗水。腹部彷佛压了一块大石,呕吐感迅速自胸口上涌,脉搏变得极不规则,体温快速下降。一旁的星期五对我的异常视而不见,继续若无其事地在笔记上书写。

「伯纳贝!」

我张口想呼救,但从喉咙冒出的却只是沉重而虚弱的呻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大里化学楼上那两具有如跳舞般挥动双刀的尸兵。

我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眼皮内侧似乎画过两、三道银色闪光。砰的一声沉重声响灌入我的脑门,我才豁然惊觉自己已经摔倒在地上。我伸出右手想扶住地面,却连地面在哪里也分不清了。黑夜猛然笼罩我的脑海,夺走了我的意识,只留下一片无穷尽的深邃黑暗。

开伯尔山口的野营地堆满了尸者的尸骸。

有的尸者头上开了大孔,有的尸者四肢残破不全。一具具尸者趴倒在由乾燥骨骸堆成的雪白大地上。这让我重新领悟,原来尸者也有死亡的一天。啃食著尸者残骸的秃鹰同样早已失去生命,抢夺断腕的野狗群拖曳著自腹部垂下的乾瘪内脏。一阵寒风拂来,风中夹带著雪粉。我心里明白,这雪也是死的。没错,就连雪里面蕴含的微生物也是尸者。或者应该说,这些雪正是大气的尸体。

照理来说,动物死后无法成为尸者。这么说来,难道这里是死亡国度?

我置身在这样的世界中,内心不禁产生了一个怀疑。人类以外的动物无法在死后「尸者化」,是否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尸者?不,就连人类,或许同样打从一开始就是尸者。所谓的「尸者化」,只是恢复身为尸者的本性而已。

我伫立在雪白的平原上,任凭寒冷夺走我的体温。

全身是雪的尸者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他们以颤抖的手掏起雪块,涂在自己身上,试图掩饰身体的残破。他们将雪捏成手臂形状,装在肩膀上,并在空无一物的头盖骨内塞满白雪。有个尸者失去了双手,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另一个尸者走了过去,为他装上挤压得扎实坚硬的冰雪手臂。重新获得了手臂的尸者不断颤抖身体,似乎在表达感谢之意。这些站起来的尸者持续发著抖,互相传递微小的讯息。我的身体同样在发抖,但这只是基于寒冷。我无法参与这场没有声音的对话。

尸者以空洞的眼窝望著我,默默颤抖著,似乎在思考我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我全身动弹不得,但我感受到有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尸者自背后按住了我的手臂。她就是我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遇上的那个女人。虽然我无法回头,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海妲里……」

我想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这个隶属平克顿公司的女人只是摇摇头,以充满哀怜的眼神望著我的后颈。尸者颤动四肢的动作逐渐变得一致,形成一股波纹向外扩散,彷佛是在集合众人之力进行一场无法收纳在单独大脑中的巨大思考。海妲里伸手指著前方。在所里,有一排正在搬运四方形雪块的尸者,正组成了队伍缓缓前进。往队伍的尾端望去,有另一群尸者正在制作雪块。往队伍的前头望去,则有一座高塔正在逐渐成形。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沉睡在坟墓里的死人,就是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锯骨开脑的那具尸者。这是一座遭人在脑里输入了死亡的活人之坟。以白雪重新填补了身体的尸者显得白皙而魁梧,且带有冰一般的美感。他们就是阿德人,那些上古时代在无数高原上建立了数千座高塔的叛教徒。为了弥补生前的罪愆,他们必须在这里以雪块建立一座巨塔。

我杀了一个活人。就算他看起来跟尸者毫无两样,他还是个活人。我以线锯切开了他的头盖骨,以手术刀剖开了他的大脑。无数文字不断从大脑的切口中倾泄而出,无视于我的存在,消散于空气之中。我的视线不断追著那些文字,却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意涵。最后文字终于分解为无意义的「模式」,融入大气之中,往宇宙的方向飞散。

我以无法挽回的手段,破坏了一个无法复原之物。人类的手指实在太粗、太笨拙,难以操控构成大脑的一粒粒细胞。那是一具诞生于细胞结合、成长于细胞分裂、会哭、会笑的人型肉体。回应著来自周围的各种刺激,在双亲不求回报的爱情中长大,与朋友互助合作,时而反目成仇,时而化敌为友,重复著聚散离合,重复著萍水相逢,重复著生离死别。而我却将笨拙的手指,插入了这道编织得精致巧妙的灵魂之中。

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重新组合一道灵魂,任何人都没办法重新编织出那种种复杂而细腻的模式。其诞生是一种不可逆的现象。因为不可逆,所以有了时间。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所以有了罪愆。若罪愆能归于无,则时间亦将消灭。而尸者所存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尸者不用背负罪愆,因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物质。物质并不具备让时间流动的机能。

看起来像尸者的活人。看起来像尸者的尸者。看起来像活人的尸者。

覆盖了整个山口的无数巨大冰塔在我的面前逐渐向天空延伸。尸者有如蚂蚁般在上头爬行,将蚁冢不断往天际堆去。巨塔的数量多到恐怕连神也不知道该以闪电轰倒哪一座塔。塔的表面有著无数黑色细线,组成了一个个方格,包覆著整座巨塔。这些形成无数直角的细线就像一张巨网,上头不时出现脉动般的光流。

我心里明白,这些巨塔早已完成。因为对他们而言,时间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未来能实现的事物,便等于已经存在。他们正在建造巨塔,却也早已建完了巨塔。

「尸者的帝国。」

海妲里站在我背后说道。

她将冰冷的手贴上了我的额头。

「华生。约翰‧华生博士。」

呼唤声打破了短暂的沉睡,我感觉有只冰冷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自大里化学归来后,我出现了发高烧、频繁呕吐及腹部不适的症状。脱水情形越来越严重,让我一次又一次弄脏床单。我的身体失去了保住水分的机能,不管补充再多水分都会直接排出。睡眠及清醒时间皆相当短暂且难以持续。肉体将全部能量灌注于维持生命机能,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与生存相比,思考的重要性可说是微不足道。从束缚中获得解放的思考坠入了幻想空间,化成无数不合逻辑的碎片,一点一点串连,在不断翻转脉络的过程中逐渐抹除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我依然以为额头上那只冰凉纤细手掌的主人,是存在于梦境中的使者。我微微张开双眼,看见一名纤瘦的女人正弯著腰,将脱去手套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

「海妲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旁人在我耳畔的轻声细语。当初在开伯尔山口的战场上现身,当晚在野营地里与我邂逅的女人,如今就在我面前。我忙著拉开毛毯起身,海妲里却以惊人的力道将我按回床上。没想到她外表纤细苗条,力气却如此之大,她的冰凉手指几乎陷进了我的肩膀肌肉里。

「你得多休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

「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得了霍乱。」

「霍乱……」

我将头埋在枕头里,以浑沌的思绪不断重复这个字眼。做出这项诊断的人,似乎是我自己。不,先说出病名的,或许是东京大学的吉尔克博士。不过我的症状相当明显,任何医生一看都能知道是霍乱。【注:吉尔克(Hans Gierke,1847-1886),德国解剖学家,日本明治时期曾受聘于东京大学教授解剖学。】

「你得小心别被我传染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担心我。」

海妲里回答得满不在乎。天花板的模样相当眼熟,这里应该是我在公使馆内的私人房间。或许是基于照顾方便,我的床铺已被搬到寝室外。转动脖子一看,桌上堆满了纸张。星期五一如往常地坐在一旁等待指令,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彷佛他本身也只是文具用品之一。巴夏礼没有将我送进医院,难道他对防止传染有著十足的把握?他任由一个霍乱病患留在公使馆内,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无知。当然,他没理由不知道这种病的特性。霍乱是种感染性相当强的疾病。不过,只要确实隔离飮用水及患者排泄物这些感染源头,并确实做好消毒的工作,要预防感染倒也不是那么困难。

「你忘了吗?这附近已成了你的专属地盘。」海妲里笑著说。

我一听,才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此时我脑海浮现一个画面,伯纳贝背对著我,将企图靠近我的公使馆员全挡了下来,但我想那应该只是幻觉吧。

「为什么?」我问,当然是问海妲里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伴随格兰特前总统至世界各国调查尸者使用状况,是我的职责。这一次,我们早一步来到东京为格兰特先生安排入国事宜,格兰特先生目前还遭日本政府挡在长崎。」

「我都忘了你们一直在环游世界。」

「离开印度后,我们经由新加坡、暹罗、中国,辗转来到日本。再过不久,我们就会返回美国,结束这趟漫长的旅行。」

我并没有询问平克顿公司的尸兵卖得好不好。以我现在的健康状况,实在没有力气开那样的玩笑。我与海妲里在日本重逢,这当然是个偶然。但日本这个国家能收留外国人的地方并不多,她既然也在日本,重逢或许也是个必然的结果。我相信海妲里一定比我更摸不著头绪,不明白我怎么会跑到日本来。

「格兰特前总统怎么会被挡在长崎?」我傻傻地再次拋出另一个问题。

「因为霍乱。山阳、山阴道都因霍乱蔓延而遭封锁了。这个国家的卫生管理还颇有改善的空间,对控制疾病蔓延的技术也很生疏。」

回想起来,我当初刚到日本时确实听过相关传闻。但置身异国,听了也只会觉得事不关己,绝不会预料到灾厄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以日本的净水管及污水管设备来看,病情蔓延要获得控制恐怕还得耗费不少时日。日本人基本上都很爱乾净,但都市建设本身并未考虑到传染病预防的问题。相较之下,数度因传染病肆虐而受创惨重的伦敦可就在这方面驾轻就熟了。

「我身为医生却不知提防,实在丢脸。」我说到这里,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有多少人遭感染?」

「只有你而已。」

「只有我?」我愣住了。

海妲里以精确无比的直线动作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很健康。感染源头目前还在调查中,但这栋建筑物附近及你最近几天到过的场所都已完成消毒作业,应该可以遏止蔓延。」

「那太好了。」

我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总是感到狐疑。除了我之外一个感染者都没有,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霍乱的潜伏期为数小时至两、三天,而我发病那天曾到过很多地方,就算造成整个东京陷入霍乱大流行也不奇怪。但不幸中的大幸,竟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出现任何霍乱病患。

十九世纪是尸者的世纪,也是霍乱的世纪。这疾病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但本世纪因交通网络迅速发达,连带增快了霍乱病原的传播速度。十九世纪初,霍乱首次爆发全世界大流行,之后每隔十至二十年便会爆发一次。霍乱一旦传染开来,威力往往足以毁灭一整座都市,并继续散播至其他都市。最后有如燎原之火,蹂躏整个欧亚大陆。由于霍乱病原是跟著人移动,因此传递霍乱蔓延消息的使者,往往也是带来霍乱病原的死神。对大陆造成危害之严重,几乎可比从前的黑死病。

甚至连战场上的士兵,也避免不了霍乱的侵袭。因霍乱而倒下的士兵,常常比战死者还多,而且这损伤不分敌我阵营。经过霍乱洗礼的战场,反而会呈现一种奇妙的和平。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霍乱的感染力太强,大多人都认为这种疾病是透过空气传染。但自一八五四年后,这样的观念有了改变。当时伦敦自认为已做好防护措施,却仍挡不住霍乱入侵。霍乱席卷了整个伦敦圣詹姆斯教区,约翰‧斯诺医生率先尝试在地图上标注受感染者的居住地点,最后发现感染源头是教区内的一口水井,于是派人拆掉了打水的握柄。该年,霍乱同样侵袭慕尼黑,马克斯‧培顿科斐亦以相同手法制作了霍乱感染地图。历经持续不断的研究,如今依然认为霍乱是经由空气传染的学者已不多,医界多半认为感染霍乱的理由是接触了病患的排泄物。【注:约翰‧斯诺(John Snow,1813-1858),英国内科医生,麻醉学与公共卫生医学的先驱。/马克斯‧培顿科斐(Max Pettenkofer,1818-1901),德国卫生学家,受后世尊称为「近代卫生学之父」。】

虽然医界如今依然无法证实霍乱的病原到底是何物,但治标疗法已颇为成熟。一旦病患出现严重脱水现象,只要持续补充食盐水,就可以将致死率降低至一成以下。

我凝视著海妲里那端正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感觉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在逐渐恢复。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海妲里问了一句,「现在身体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反问她,「你是平克顿公司的职员?」

「是的,主要负责补给管理与通讯管制。」

「没想到像你这么柔弱的淑女,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上。」

海妲里轻轻转头,望著埋没在桌上大量纸堆内,只露出了一角的打孔卡。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枚。她对我微弱的制止声毫不理踩,以她那修长的手指在那些不符规格的孔洞上轻轻抚摸。接著她又拿起另一枚,同样轻轻按抚。她微偏著头,彷佛正在凝神倾听著什么。缕缕秀发垂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她双唇轻动,有如在念著某种咒文,接著她眨了眨眼睛,说道:

「这卡片不止是内容,就连规格本身,也包含了重重符号置换与加密技术。藉由这个方式,避免破解者利用符号出现频率来辨别语种及语法规则。我胡乱测试了几种解读模式,却连一点足以成为破解关键的线索也找不到。」接著她抬头望向守在一旁的星期五问道,「你的人偶已经成功破解了这些卡片?」

「心算天才……」我不禁惊呼。

海妲里轻轻点头,将打孔卡放回桌上,转身朝正露出目瞪口呆表情的我说道: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能力。美国佛蒙特州的托尔曼‧沙弗德可以靠心算在一分钟之内算出三百六十五的六次方。宾夕法尼亚州的丹尼尔‧麦卡尼在十分钟内算出八十九的六次方,并在三分钟内算出四七四一六三二的立方根。贵国的杰拉‧柯尔本发现第六号费马质数并非质数。此外还有乔治‧贝德等等,都是相当活跃的心算家。」【注:托尔曼‧沙弗德(Truman Henry Safford,1836-1901),美国天文学家。幼年以惊人的心算能力为人所知。/丹尼尔‧麦卡尼(Daniel McCartney,1817-1887),美国十九世纪知名的盲人心算天才。/杰拉‧柯尔本(Zerah Colbum,1804-1839),十九世纪知名的心算天才。/乔治‧贝德(George Parker Bidder,1806-1878),英国建筑师,小时候是知名的心算天才。】

心算天才可以在脑中轻易计算出一般人连记都记不住的复杂计算式。我一面回想,一面说道:

「德国的萨哈里亚斯‧德斯是天才数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的计算员,他以八小时四十五分心算出两个上百位数数字的乘积。但跟这些人比起来……」

海妲里的心算速度远远凌驾于这些历代心算天才之上。我正想提出这点,海妲里却抢先打断了我的话。

「跟这些人相比,我或许较接近托马斯‧弗拉。」她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于是向星期五求助,他立即动笔写下了答案。海妲里拿起那张纸,读了起来:

「托马斯‧弗拉,非洲人,一七二四年以十四岁的年纪遭卖至美国为奴隶。擅长心算,曾在两分钟内算出一年共有几秒,并曾在一分钟内算出七十年又十七天十二小时共有几秒。」

海妲里低下了头,嘴角微微上扬,指著星期五说道:

「不,或许我最接近的,是你这位人偶。」

仆人、奴隶、人偶……海妲里口中所说的「接近」,指的或许并非能力,而是生平际遇。

「至少你拥有灵魂。」我说。

「灵魂?」海妲里顿了半晌才说,「你呢?你有灵魂吗?」

这问题让我有些错愕,但我还是答道:

「若世上不存在灵魂,很多现象都说不通。星期五脑中储存了上万本书的知识,但他无法加以活用。一个无法感受到『红色』的人,就算拥有再多关于『红色』的知识,还是无法明白什么是『红色』。分析机虽具备惊人的演算能力,却无法自行从中发明新事物,因为那是属于灵魂才拥有的特质。正因如此,像你们这样的心算天才显得更加重要。兼顾计算速度与灵感,一直是人类的梦想。」

海妲里轻抚著星期五的头顶,彷佛在确认电缆接口的位置。她的动作跟机械没两样,却又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妖艳。

「……你知道吗?心算天才往往不具备过正常生活的能力。他们能轻松解开数学问题,却不见得明白其中原理。他们的头脑能执行实际计算操作,却无法抽象思考。或许这证明了他们的灵魂比别人稀薄。」

「拥有一种特别突出的能力,往往会牺牲另外一种能力,这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相对关系。例如透过品种改良让马的脚变长,却发现连脸也跟著变长了。」

「如此说来,心算能力的增强与灵魂的减少,也是一种相对关系?」海妲里露出戏譃的微笑。

「不,灵魂只是个人意志的根源,并不能成为增强能力的交换条件。」

「这是你在阿富汗学到的教训吗?」

我见了海妲里如电般的锐利目光,猛然想起她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的那句「请小心亚当」。因高烧而变得迟钝的脑袋,此刻终于惊觉这个女人并非前来探病的朋友,而是隶属美国组织的人物。我脑中的知识与意识终于接上了线。没错,此时我终于醒悟,眼前这个女人跟我一样是肩负某种使命的特务,拥有与表面的头衔完全不同的身分。

关于她的事情,我在前往横滨的旅途中早已思考过无数次。她既然能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出「亚当」这个字眼,可见得她早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虽然「亚当」这字眼太过模糊,我无法断定她指的是阿辽沙,或是费多罗夫的「亚当之墓位于帕米尔高原」学说,抑或是尸者中的亚当「沙万」;但至少可以肯定,她一定掌握了某些消息。

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带心防地与她闲谈呢?理由绝非只是身心虚弱这么单纯。脑中骤然响起的警告声,让我不由得心惊胆跳。我明白自己已被她散发出的那种无生命物般的机能之美深深吸引。我试著谨慎选择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但说到一半却再也接不下去。

「灵魂……」

阿辽沙那张清瘦的面孔豁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为了潜入俄国首都进行暗杀计画,他不惜将虚拟灵素灌入自己的脑中,使自己成为不带意志的兵器。他的灵魂并非选择成为尸者,而是选择成为以暗杀俄皇为唯一目标的「模式」。

我想起那一晚,阿辽沙曾问过,「死亡是否为基于种族延续之必要而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之现象?」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将死人尸者化,等同于将死亡无效化,这是否是一种违逆进化的行为?若此论为真,为什么灵魂会做出这样的事?灵魂亦是进化过程中的产物,为什么会反而做出阻碍进化的行径?天父所制定的进化真理,为何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海妲里目不转睛地看著我,问道:

「你能感受得到灵魂?」

「当然。」我毫不思索地回答。

「但我没有办法。我甚至不知道拥有灵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海妲里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你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灵魂,假设这感受是正确的,但其他人的灵魂呢?你要怎么证实其他人同样拥有灵魂?」

「同样靠感受。」

「感受自己的灵魂,与感受他人的灵魂,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我回想起了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剖开脑袋的那具新型尸者。我见了其行为举止及脑内结构,却没察觉那是一具拥有灵魂之物。从大脑的表徵,无法判断里头是否蕴含灵魂。我原本以为世界上不会有人认为自己不具备灵魂,但如今眼前这个名为海妲里的女人,却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她认为她的体内并不存在灵魂这种东西。

「假设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拥有灵魂,其他人都只是具备『声称自己拥有灵魂』机能的尸者,你要如何才能反证这个假设?」

我绞尽脑汁思索后回答:

「假如你也拥有灵魂,这样的提问便无法成立。你这问题,带有典型的唯我主义观念。任何主张唯我主义的人,都只能单独存在,因为这种人主张全世界只有自己才拥有灵魂。假若你跟我都是唯我主义者,我们两人将无法同时并存。基于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因他人的说服而承认唯我主义的真实性。」

「我刚刚已说过,我无法感受到灵魂的存在。一个不具备灵魂的人提出『只有你才拥有灵魂』的主张,这其中应该不带丝毫矛盾。」海妲里轻描淡写地提出反驳。

我听到海妲里这句话,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使不具备灵魂,也可以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如同正将这句话记录在纸上的星期五一样。只要接获命令,星期五可以毫不厌倦地将这句话写出上千万次。

「有没有灵魂,是件可以证明的事。」

我内心一片空白,嘴上却提出了反骏。海妲里没有答话,凝神倾听我的理由。

「虚拟灵素无法输入任何拥有灵魂的活人脑中。」

我故意省略了「在正常状态下」这个条件。

「你有勇气拿自己的身体测试吗?在刚刚的假设下,全世界只有你需要证实灵魂的存在。不过,这议题我们下次再谈吧。」

我还在思索她的逻辑漏洞,她已转过了身。

「在你正需要静养的时候打扰你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我们会在延辽馆待上一阵子。」冰冷的容颜上漾起了一抹美黯的微笑,「过些时候,我再来探望你。」

「格兰特先生也将来到东京?」

海妲里已握住了门把,听我这么问,转头回答:

「不久之后就会抵达。按照行程计画,他将与日本帝国皇帝陛下面谈。」

我将双手手掌交握,放在腹部上。心里虽然还有无数疑惑,但我没有问出口。反正不必急于一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将病养好。唯独一个问题,我此时非问不可。

「上次在开伯尔山口见到的那位绅士……」

「他叫白瑞德。」

「他是你的……」

「上司。希望我没有误解你的问题。」

「谢谢,现在我可以安心养病了。」

我在床上微微点头,朝海妲里行了一礼。海妲里嫣然一笑,走了出去。那笑容让我想起《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头那只会笑的猫。如果那只猫是由机械制成,想必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吧。

〈对于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德古拉伯爵之类吸血鬼传说与黑死病、霍乱的流行是有所关联的。以霍乱来说,从前的人认为这是一种经由陆路飘向邻近村镇的瘴气。基于传染途径特性,这种疾病极少散播至属于不同河域的地区。传说中,吸血鬼无法以肉身渡河,你不认为这样的巧合很有意思吗?此外,吸血鬼能够化身成无数蝙蝠的传说,或许也是源自于对眼睛看不见的传染病的恐惧。若以「吸血鬼为拟人化的病原菌」这样的观点进行研究,想必能获得一些有趣的成果。

不论是传说中的吸血鬼、死而复活的僵尸、或是「操之过急的埋葬」,都可以站在病理学角度找出种种可能性。过去一定有人因罹患嗜睡症、肌肉僵硬症或强直性昏厥而遭医生误判为死亡,因而遭到活埋。而这些人之中,想必有一定比例成功从坟墓内爬了出来。

我很高兴你对这类「病理学的民间传说思维」有兴趣。请注意,我指的并不是「民间传说的病理学思维」,这两者是有所分别的。

希望你早日康复。我对你抱持极大的期许。

──凡‧赫辛〉

我的床边围绕著东京大学解剖学课程的吉尔克医师、山泽及伯纳贝。一八七九年七月十三日。我身上的霍乱症状已几乎完全消失,但他们尙不允许我下床走动。不一会儿,寺岛也走了进来,房内每个人都礼貌性地挺直了腰杆。

「关于你刚刚询问的日本风土病……」

吉尔克发话,我点了点头,他接著说道:

「我的专业领域是解剖学,细节我也不清楚,不过就我所知,种类非常繁多。例如引发皮肤硬化、炎症及复合性脏器功能衰竭的疾病、脑炎、虱子、吸血虫、蚊子、寄生虫及分布于南方的丝虫病等等,此外还有很多尙未证实的疾病。凡是高温多湿的环境容易发生的疾病,这里大概都看得到。」

「其中是否包含日本特有的疾病?」我问。

「当然,虽然这年头交通便捷,倒也不是所有传染病都能迅速蔓延至全世界。以霍乱或梅毒而言,只要二十年就能环绕世界一周,但有些潜伏期短且致死率高的疾病却不会散播得这么快。因为感染者还来不及传染给别人,就已经死了。至于无法透过人与人之间传染的疾病,则只会存在于老鼠、蚊虫之类宿主能生存的环境。」

「其中有哪些疾病会对脑部机能造成影响?」

「……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脑炎了。听说在这远东地区有种独特的脑炎,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相关统计调查。」

「谢谢你。」

我将交握的双手放在棉被上。有些杂志连载小说里描写的侦探可以仅凭新闻报导便推理出真相,但我现在躺的是病床,毕竟少了那么点气势。我接著朝寺岛问道:

「关于抢先我们一步杀死大里化学内职员的凶手,是否查出了些什么?」

「目前尙无斩获……不过你说得没错,大里化学内的警卫尸兵多半是沿用军队内的尸兵。这次情报外泄全怪我能力不足,在此致上歉意。」寺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派人打探军方动静,但无法锁定任何可疑人选。这件事处理起来相当棘手,警视局与军方之间有著密不可分的渊源,因此我不敢轻举妄动。要是负责调查的人自己就是凶手,这案子将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大里化学里的东西都扣押了吗?」

「我以调查强盗入侵案为由,已扣押了大部分重要物品。手续方面也都打理好了,你们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

「放在顶楼的那些尸者标本……」

「那是须要定期保养维护的物品,暂时由我保管。」吉尔克开口说道。

金属球中的大脑因已无用处,已在回程路上扔进了护城河里。不过事情的详细经过,山泽应该已向寺岛报告过了。

「那些标本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我问。

吉尔克露出一脸迟疑的神情,说道:

「你上次说,新型尸者的技术是在无法做出反应的肉体内持续刺激痛觉,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反应。那些标本确实有些古怪,但毕竟尸者技术进步神速,输入装置跟尸者程式的开发都是日新月异……」

我在心里确定所有条件皆已备齐后说道:

「没错,那些标本都是尸者,却不是什么痛觉遭刺激的尸者。过去我说了谎,在此向各位道歉。由于情况相当特殊,在有十足把握之前,我无法据实以告。」

伯纳贝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瞪了我一眼。这男人没有说谎天分,要他配合演戏实在风险太大。倒不如连他也蒙在鼓里,露出吃惊表情时才会逼真得多。

「吉尔克博士,你对尸者病理学理解多少?」我问。

吉尔克蹙眉说道:

「根本没有尸者病理学这种领域。病理学是对活人用的,不适用在尸者身上。尸者没有生命,就本质而论,当然没有所谓的健康问题。尸者会腐败、发霉及破损,但那不是医学的范畴,而是工学的范畴。」

「没错,根本没有尸者病理学这种领域,但你不觉得这点很奇怪吗?」我故意发出讪笑。

吉尔克开口想要反驳,但我抢一步举起右手制止了他,接著说道:

「在那些扣押的标本里,是否有哪一具呈现霍乱病症?」

吉尔克吃了一惊,视线左右飘移。我猜想他此时脑海一定浮现了那些玻璃柱。那些浸在生理食盐水内的标本,并非搞得看起来像标本的尸者,而是货真价实的病理标本。我抬起头,望著前方说道,「令我罹患霍乱的感染源……」

一旁的吉尔克似乎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五官跟著扭曲。

「……就是大里化学内的尸者。据我猜想,多半就是山泽及伯纳贝打倒的那两具尸兵。」我接著说。

「等等……」吉尔克陷入了沉思,反倒是寺岛开口说道,「关于大里化学内的那场战斗,我已略知二一。若说那尸兵是感染源,为何伯纳贝及山泽没有遭感染?尸兵喷出的血液,是溅在他们两人身上。」

我的回答相当简单明快。

「因为他们身体强壮。」

伯纳贝不悦地哼了一声。这男人的肉体,恐怕连霍乱遇上了也会逃之夭夭。事实上,是否感染霍乱会因个人身体强壮程度而产生极大差异。身体强壮的人,就算喝下了含有大量霍乱病原的水也不会有事。至于前往大里化学扣押证物的那些人没有感染,多半是因为得知我发病后有了提防。海妲里说过,我当天去过的地方都已迅速地消毒完毕。

寺岛将「身体强壮」在嘴里咕哝了几次,默默望向山泽与伯纳贝,点了点头,忽然放声大笑。没错,是否罹患传染病只是机率问题。或许称之为运气也没什么不妥,但我个人较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

寺岛一面笑一面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的是,我日本帝国的旧政府势力跟传说中的尸者『沙万』携手合作,企图研发出能够散播病原体的尸者?」

「生化兵器……」吉尔克说得咬牙切齿。

「尸者早已死了,就算身上带有致死性极强的病原菌也不会有事,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感染者在散播病毒前便已死亡的状况,让致死性疾病顺利传播至世界上任何角落。你们企图销毁的『笔记』里头……写的就是关于这方面的知识?」

「没错。」

我明白自己演技不佳,为了避免穿帮,故意咬住嘴唇,将回答缩到最精简的程度。事实上,我若早知道大里化学里做的是这种研究,当初对付尸兵时应该会更加谨慎,出发前也会做好准备工作。但我不想自打巴掌,这一点当然没提。

「过去曾有病患的大脑遭螺旋菌感染,精神反而变得旺盛的案例。那两具尸兵能有如此惊人的战斗能力,想必也是因为体内带有各种不同病原菌的关系。或许敌我辨识能力也增强了,不过这只能算是副产物。一具不分敌我散播病原菌的尸兵,就算提高其敌我辨识能力,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尸者会罹患传染病吗?」

我一听到这问题,背上登时冷汗直流,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这就是新技术的关键,一定要设法阻止这种技术继续外流。」

吉尔克深深点头同意。寺岛沉默不语,似乎已开始思索该怎么应付这棘手问题。国际条约虽未明文禁止各国开发生化兵器,但那只是各国尙未重视这个问题,因而未拟定相关条约。如果全身带满病原菌的尸者出现在东京街上游走,必须承担最重责任的人,恐怕就是寺岛。

「总之,当务之急是对扣押的尸者进行病理解剖。吉尔克博士,这件事就麻烦你了。」我说。

寺岛及吉尔克皆一脸严肃地点头。

三流的演技到此终于结束,我重新躺回床上。

伯纳贝等三人离开后,走到我床边蹲下,望著紧闭的门扉说道:

「这件事,我总觉得有点怪。」

以伯纳贝的智商,能说出这句话已算是值得称赞。

「没错,是有点怪。刚刚那番说词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我回答,「尸者的产生跟感染疾病的先后顺序是相反的。大里化学想开发的根本不是什么生化兵器。虽然他们确实制造出了带有疾病的尸者,但那只是副产物。他们是先找来了患有疾病的活人,接著才让这些活人变成尸者。」

我回想起了那些玻璃柱内的尸者标本。那些尸者的皮肤上,全长满了各种不同的斑点。一旦大脑机能受到病原菌侵袭,自我防卫能力就会降低,如此一来就可以成功将虚拟灵素输入其脑中。这才是大里化学里的研究人员真正想研发的技术。

「像这样的实验,过去一定早有人做过吧?」伯纳贝问。

「那倒也不见得。一般制造尸者时,都会挑选状况良好的死尸,毕竟耐用性是尸者的最大优势。何况若有人死于传染病,一般人还是会采取最保险的做法,将其尸体火化。就这点而言,大里化学那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帝国首都进行这种危险的实验。总而言之,若同时有罹患传染病的死尸与健康的死尸,任何人在制造尸者时,照理来说都会选择健康的。何况,大里化学的研发实验跟一般尸者实验不同。他们的尸者化对象不是罹病死亡的尸体,而是处于垂死边缘的病患。」

「真是一群杂碎。」

伯纳贝使用了相当难听的字眼,但我不禁在心里附和。那些研究人员完全不把人当人看。他们把研究成果放在玻璃柱内展示,显然研究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延续病患的生命。虽然我早已听说在这东洋国度,人命跟尸者一样廉价,但这种研究也太无法无天了。伯纳贝皱起眉头,一面回想一面说道:

「『维克托笔记』里记载的方法,不是靠麻药及音乐来达到意识变异吗?」

「这个国家的技术人员,发现病原体也可以达到相同效果。我猜想『笔记』里只是记载著原理,并未提及具体做法。实际上要怎么做,全凭读者的巧思。」

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打孔卡,如今依然有如笼罩在迷雾之中。伯纳贝用力摇了摇头,说道:

「话说回来,生化兵器可是相当要不得的东西。据说当年克里米亚战争时曾爆发伤寒热大流行,严重到连战争也打不下去。从古至今,死于疾病或意外的人,比死于战祸的人还多。」

「或许这也是消弭战争、创造和平的方式之一。」我先给了个充满讥讽的回答,接著认真说道,「不过,这点其实不必太担心。对病原体来说,尸者的肉体肯定不是良好的居住环境。既然能用尸者的肉体来搬运,当然也可以用其他手法搬运。生化兵器问题到如今都没有酿成话题,表示有难以立即实现的理由。你还记得吗?大里化学那房间的湿度比其他地方高得多,我猜想那是为了让霍乱病原体顺利存活下来而刻意安排的环境。」

伯纳贝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半晌,本来似已接纳我这说法;但似乎想想又觉不对,松开了双手说道:

「故意让入侵者感染霍乱,这御敌方式不嫌太麻烦吗?何况他们每天与带有病原体的尸者为伍,自己也很危险。」

「没错,带有疾病的尸者以兵器而言或许极为优秀,却不适合拿来当成守卫。在我看来,对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阻止我们。霍乱的潜伏期再短也有数小时,拿来对付早已闯入门来的敌人根本没有意义。何况,他们那样的做法不见得能百分之百让我们感染。这次我们接触了尸者的体液,因而增加了感染的机率,假如下手时乾净俐落点,或许根本不会被感染。如果对方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们感染霍乱,大可以将病原体涂抹在门把上。」

「真令人搞不懂。」

伯纳贝将脚跨在我的床上,床板登时斜了一边。

「这是一道讯息,是沙万故意留给我们的一种暗示。如果我没有感染霍乱,我们甚至不会察觉。」

没错,这是一场游戏,是一场必须靠付出代价来获取情报的游戏。沙万在测试我是否拥有揭开谜底的勇气与觉悟。不,接受测试的并不止是我,还包含大里化学里那批人。假如暗中操纵打字球的幕后黑手真的是沙万,那么根本不需要榎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维克托笔记」。由此看来,「维克托笔记」所受到的重视已大过其内容的实际价值。

「游戏……」伯纳贝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些遭杀害的职员也是游戏的参与者?」

「这我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朝尸兵下令,将所有职员都杀了。既然能对尸兵下令,多半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这个人或许得知我们的计画,企图湮灭证据,也或许只是受了沙万指示才这么做。」

「可是……」伯纳贝再度将双手盘在胸前,「他何必痛下杀手,命令尸兵杀死所有职员?比起当场杀死,不如将他们移往别的地方,不是比较省事吗?何况只要不开杀戒,想搬运什么秘密资料都会轻松得多。我总觉得这一点有些古怪。」

伯纳贝提出的这点,我也深有同感。烦躁不安的心情,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伯纳贝还在苦苦思索,我不再理会他,拿起了凡‧赫辛写给我的信。

现代日本的研发人员要搜集病原体得耗费不少功夫,但若在一百年前,搜集病原体恐怕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沙万所诞生的十八世纪,正是黑死病猖獗的时代,当时恐怕到处都存在著病原体,而且比现代的病原体要可怕得多。照这么想来,第一具尸者沙万或许正是诞生于因疾病而发生异常现象的尸体。从凡‧赫辛教授的回信来看,他应该也对这推论抱持肯定想法。据说伊斯兰教的苏非主义教徒会利用旋转舞蹈让大脑因晕眩而产生意识变异效果,藉此进入神人合一的境界。同样的道理,对大脑会造成损伤的疾病,或许也能带人进入神人合一、生死交合的境界,在脑中开创出伊甸园。当我发著高烧时,确实看见了虚幻的开伯尔山口,以及那片冰冷却井然有序的帝国。或许正有人打算将那副景象拉入现实世界中。【注:苏非主义(Sufism),伊斯兰教中的神秘主义教团。】

「先让我整理一下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伯纳贝以巨大的手按压著他那宽阅的太阳穴。

我几乎看见他头上冒起了白烟,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自己。」

「『维克托笔记』里,记载著关于将活人变成尸者的笼统原理?」

「没错。」

「要将活人变成尸者,必须先藉助麻药或疾病,让大脑进入意识变异状态?」

「没错。」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想得到大量尸者,只要制造大量死人,不就行了吗?与其搞得那么复杂,不如在心口戳一刀,不是省事得多?」

「研发新技术是人类的本能,就好像孩童会不断央求大人购买新玩具一样。这世界上没有比科学更有趣的玩具了。」

这确实是事实。不是什么消极观念,而是残酷的事实。烦恼会杀死猫,好奇心也会杀死猫。虽然好奇是进步的原动力,但过了头的好奇也是造成物种绝灭的肇因。

「当初法兰肯斯坦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沙万这么戏弄我们,目的绝对不是为了研发新技术。」伯纳贝说。

「或许吧。」我回答。

既然技术的外流与扩散是无法挽回的事情,造成的结果想必也在幕后黑手的盘算之内。我还在犹豫著该不该说出心中的隐忧,伯纳贝早已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沙万该不会是希望将全人类都变成尸者吧?」

「或者是将同伴以外的人类都变成尸者。」我回答。

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这么多企图将活人化为尸者的人类?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追寻那个消失了近一个世纪,最近才重现踪迹的沙万?

「或者,是企图改革整个人类世界。」

我蓦然想起法兰肯斯坦三原则的第二条,「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如果被变成尸者的活人,反而获得了凌驾活人之上的能力,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如果尸者程式能强化人类的运动能力,甚至是思考能力,那么或许任何人都能轻易获得媲美海妲里的心算天赋,每天都可以依心情来决定想要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人类将变得可以轻易消除痛觉,覆盖或删除烦恼。不仅如此,而且人类将可以无视一个人原本的想法,将另一种想法强制灌入其脑中。如果那一天来到,人类将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行径?那是否就是建立在科学技术之上的伊甸园?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牺牲多少被迫成为实验体的活人?

「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伯纳贝一脸认真地苦思。

「有不有趣,得看下判断的人是谁。我相信只有最傲慢的人,才会对获得最高科技的人类世界是何模样感到兴趣。」

当尸者技术达到最高终点时,那或许是一个完全受自然法则支配,冰冷、死寂且不再有罪想的世界。一个不再有争端的死亡乐园。每个人都像虚影一样伫立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抑或,那将是一个由无数自动且自律的「道具」持续进行著无止境斗争的世界。当费多罗夫在构思他的精神圈理论时,是否认为那是一个静谧的世界?

沙万,一个由人类擅自创造,却又擅自舍弃的灵魂。开创尸者历史的亚当,是否选择了与人类为敌?

技术是一面映照出利用者器度的镜子。我试著望向那片我原本不愿面对的「可能性之海」。在那海面上,漂浮著任何一种飘渺无形的可能性。大里化学企图研发的,或许是一种能够用来打倒尸者的病原菌。也或许,他们真的在进行著能够让人类进入意识变异状态的病原体实验。人类无法将所有可能性全部挑出来一一尝试,甚至连想也想不完。编织出一个可能性最高的故事,只是用来拖延时间,并抑制其他可能性浮上台面。

「赌注……」伯纳贝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摇著头。

这是躲在打字球背后的那个人物(就当他是沙万吧)所使用的字眼。目前虽然难以判断这字眼的背后隐情,但至少可以肯定,华辛汉机关与沙万之间显然有著某种交集。沙万还说了一句「二十年不见」,可见他们之间并非积极的合作关系。但「赌注」这样的字眼,毕竟带给人许多不好的联想。

「事态这么发展,实在很难向祖国回报。」我不禁咕哝。

「那些卡片研究得怎么样了?」

伯纳贝将问题拉回现实层面,指著正在书桌前忙碌动笔的星期五。

「目前还是一头雾水,连该以什么样的规格来解读那些乱七八糟的孔洞都找不出头绪。就现况推测,这些打孔卡应该就是『维克托笔记』的副本。但是否与正本相同,就不得而知了。对方如此轻易就交出这些打孔卡,我猜背后多半有鬼。」

「或许是封附带猜谜游戏的招待函。」

伯纳贝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你自己看著办吧」的表情。

由这件事可以得知,沙万有著相当爱捉弄人的个性。日本政府已做出销毁笔记的决定,但我因为无法解读这些卡片,甚至连这些卡片到底是不是「维克托笔记」也无法肯定。我本来打算一拿到笔记就立刻将其销毁,但如今拿到的却是摸不著底细的加密卡片,心里当然会有揭开谜底的欲望。或许我应该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毅然将这些卡片毁了,但我又担心这些卡片内的讯息隐含著某些重要真相。

事实上,我与星期五已在这「维克托笔记」里成功找出一些具有意义的句子。例如某张卡片中记录著以「我,V‧F【注:「V‧F」为维克托‧法兰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的英文缩写】……」起头的句子。然而,接下来却又是些意义不明的文字串。要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串里找出带有意义的句子,其实并不是件难事。随便抓只猫放在打字机前,也可能打出些看似带有意义的排列组合;但那说穿了只是巧合而已。事实上,在那张有可能记录著维克托独白的卡片里,我们也找到了以〔我,星期五〕起头的句子。

每串文字都可以解读出好几种意思,这或许意味著根本不带任何意思。

若交由祖国的分析机来解读,或许能获得一些成果。但将这「笔记」呈交给华辛汉机关,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巴夏礼亦曾警告过我,日本的通讯网路是不能信任的。这条连接海参崴、长崎至上海的海底电缆并非归英国所有,而是由丹麦的大北电信公司所铺设。在海参崴,这条电绩连接上了俄罗斯的通讯网路。要是利用它传送资料,难保不会遭俄罗斯暗中窃取,导致事态更加恶化。【注:大北电信公司(The Great Northern Telegraph Company),一八六九年成立的电信公司。在一八七一年开始于日本发展电信事业。】

如今卡片依然堆放在桌上。因为无法解读,它逃过了遭销毁的命运。我躺在床上,心里不禁想著,或许这些卡片的内容永远不要有成功解读的一天比较好。我渐渐觉得这些卡片散发的神秘感就跟灵魂相似,而且这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若有一天,人类灵魂的奥秘,或者该称之为「模式」,要是遭到成功解读,我们会不会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单纯的物质?我们能感觉得到灵魂的存在,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有著规格太小、理解能力太低的先天缺陷?在分析机眼中,我们会不会只是一些粗措简陋的机械?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伯纳贝好奇地走了过去,拉开蕾丝窗帘,将额头贴在玻璃上往外望。

「尤里西斯‧格兰特阁下大驾光临,多半是来拜访巴夏礼吧。」

伯纳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著又说道:

「对了,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有一套。」

他这么说,多半是看见了海妲里。我正想出言辩解,忽听见另一头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我说。

打开了门的,是个头发梳得服贴,胡子乾净整齐,脸上带著戏谑笑容的男人。

「白瑞德……」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真让我感到无上光荣,华生博士。」

白瑞德迈开大步走了进来,接著说道:

「我奉前美国总统尤里西斯‧格兰特先生的命令,前来邀请华辛汉机关情报员约翰‧华生先生、佛德里克‧伯纳贝先生及随从星期五先生莅临茶会。前总统阁下对你相当感兴趣。」

伯纳贝以粗鲁的视线上下打量白瑞德,接著以右拳在自己的胸口敲了一记,似乎是想吓唬对方。但白瑞德对伯纳贝连正眼也不瞧一眼,直接走到我的床边,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代价可不便宜。」

我不明白白瑞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抬头望著他。

白瑞德扬起一边嘴角,眨了眨眼睛,接著说道:

「海妲里。」

「就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第十八届美国总统尤里西斯‧格兰特。美国南北战争后期北军总司令,立下卓越功勋,美国政府甚至为了他而创设元帅封号。此时他以手肘抵著桌面,将下巴搁在交握的双手拇指上。

「你有没有兴趣帮美国工作?」

我早厌倦了日本人说话爱拐弯抹角的个性,此刻遇上说话直来直往的格兰特,心情反而轻松不少;但我想不到给予善意回应的理由。

「我是大英女皇陛下的臣民。至于这家伙,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以拇指比向伯纳贝。

「喂、喂,你说这是什么话……」伯纳贝激动地摇起肩膀反驳,脸上却是眉开眼笑,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白瑞德将一叠纸递到格兰特面前,里头多半写著关于我们的个人资料。格兰特瞥了一眼,连翻也没翻,隔著桌子将上半身朝我凑来,说道:

「华辛汉机关能付你多少薪水,我相当清楚。地下情报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对吧?要多少价码,你自己开吧。」

格兰特说得高傲蛮横,脸上却尽是疲惫困顿之色。他不但在两年内绕了世界一圈,而且过程中不断遭受恐怖攻击。能撑到现在,在我看来已是体力过人。当然,若不是这样的男人,也不会对将军或总统地位感兴趣。我朝白瑞德瞄了一眼,他脸上的尖酸笑容从没消失过。

「你向我挖角,难道是因为平克顿公司办事不力?」

「不,平克顿营运得很好,只不过我们缺乏人才。」格兰特松开交握的双手,仰靠在椅背上。「拿酒来。」他轻呼一声。

我望向窗外的刺眼阳光,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狐疑表情。大白天就喝酒似乎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何况今天这场聚会在名义上而言是场「茶会」。

「要是没有酒,我早就被那些麻烦事搞疯了。」格兰特咕哝道。海妲里端了个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著酒杯及水壶。白瑞德自身后取来一瓶白兰地,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格兰特对水壶视而不见,拿起白兰地便往空杯里倒。

「清酒,微温。」伯纳贝以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

白瑞德轻轻点头,转身走出房间。格兰特一口气灌下半杯白兰地,才开口说道:

「精通尸者技术的情报员永远不嫌多。你们大英帝国只满足于守卫自家疆土,但我们美国的方针却是世界和平。这一年来,跟尸者有关的案子层出不穷。例如费尔肯斯坦城那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说了?」

「不,我没听说过。」我摇摇头问,「……没记错的话,那是位于巴伐利亚的城堡?」

「巴伐利亚王国的疯狂君主路德维希二世的城堡。一栋充满中世纪癖好、夸大妄想及机械设备的建筑物。真是个疯子,他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机械的世纪、尸者的世纪、战争的世纪、内乱的世纪……光这些就够让人头疼了,他竟然还想搞出个妄想的世纪。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那种莫名其妙的城堡会跟我们同时存在这个星球上?」

「费尔肯斯坦城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格兰特流露出明显的不悦说,「还不都是华格纳惹的祸?他靠著那些吵死人的噪音,在费尔肯斯坦城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诸神的黄昏》。长达四天的歌剧表演,终于在最后一幕闯下大祸。」

我对理察‧华格纳这位作曲家的认知仅限于报纸上的报导。几年前,他发表了一篇耗时二十六年光阴才写成的歌剧巨作,名为《尼伯龙根的指环》。

「尸者暴动。」格兰特接著说。

我一听,错愕地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是指……」

「这还需要解释吗?当然是指尸者脱离活人掌控,搞得天翻地覆。」

我听了这不清不楚的解释,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脑中浮现的是大里化学大厅内的景象。

「我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将一大群尸者当成歌剧舞台上的道具?总之剧院里闹得一蹋糊涂,但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活著逃出来的只有华格纳、国王及少数护卫,但他们全都三缄其口,完全不肯吐露消息。从那天之后,路德维希二世派军队封锁了费尔肯斯坦城,一直到今天都还没解除。曾有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前去打探详情,但那种各国勾心斗角之下搞出来的乌合之众,根本成不了事。」格兰特说完,重重将酒杯搁在桌上。

「这么说来,那是一场受到控制的暴动?」

格兰特瞪了我一眼,回答:

「你好像很喜欢在『暴动』的定义上钻牛角尖?总之那些尸者可不是随便到处晃晃那么简单。」

「观众的伤亡应该也颇为惨重吧?」

「那是一出专为国王表演的歌剧,根本没有其他观众。真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为他们有个浪费公帑的国王而感到怜悯。我倒宁愿那些人全死在里面。」

身为一个因贪污而跌下总统宝座的人物,格兰特的爱民情操让我有点吃惊。他一面拿起白兰地往杯里倒,一面说道:

「你们大英帝国跟俄罗斯还不算什么,看看巴西那个国家,出了个自愿尸者化推动组织后,整个国家都快变成尸者工厂了。一个自称『导师』的家伙在背后搧风点火,鼓励民众为了全民福祉而自绝性命,说什么这样才能建立理想社会。但真正原因说穿了,还不是整个国家太穷。你再看看中国跟非洲,越来越多村落在一夕之间消失,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礼貌性地摇头。

「都外销了。」格兰特给了个简单扼要的答案。

过去我一直以为死人的数量无法随自由经济的需求而增减,但这其实只是毫无根据的想法。自由经济的力量能影响一切事物。凡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劳动自由」这个标语在本世纪只是奢求。

「日本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也会遭到觊觎,甚至步上自我毁灭之途。岛国最适合用来当作实验地点,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意外,都可以轻易封锁消息。何况这个岛国曾自我孤立了两百年,就算再一次从世界舞台上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与皇帝陛下会谈时,我会特别强调这一点,并大力鼓吹议会制度。但是否来得及拯救日本,可就很难说了。」

我并没有询问到底是何方势力在觊觎日本,只是淡淡说道:

「顺便推销平克顿的佣兵。」

格兰特坦然承受我这句嘲讽,说道:

「那当然,日本肯定需要纪律严整的军队。就连你们英国军队,如今也全靠佣兵支援来维持补给线。国家绝对不能交由一群不受管束的民兵来保护。《地方保安队法》的制定,已把美国搞得人仰马翻。如今各国最需要的就是经过高度专业训练且井然有序的民营军事组织。若不让活人与尸者各尽其职,并且让军事与政治分离,自由经济将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目前当务之急,是设立一个足以制衡自由经济力量的机构。」【注:《地方保安队法》(Posse Comitatus Act)为美国于一八七三年制定的法律。该法严格规定不得以国家军队处理国内纷争,若遇民众暴动或叛乱状况,只能由各地方保安官招募乡民共同抵御。】

「但肩负自由经济重担的尸者,却发生了暴动意外。」

格兰特脸上原本就挤在一起的五官更加揪成一团。

「没错,所以我们需要专业人才。不管是费尔肯斯坦城,还是巴西,都不能脱离美国的掌控。在你们大英帝国的领土之外,还有更加辽阔的广大世界,华辛汉机关却只会装聋作哑。这世界上总得有人做些对整个地球有益的事。你别忘了,那些非洲及中国『生产』的尸者,大多都外销到英国了。」

「还有美国。」

格兰特挥了挥手,似乎想挥散脑袋中因酒精造成的浓雾。他说道:

「看来你这个人没有掌握问题核心的才能。我告诉你,大英帝国就只是大英帝国,但美国将在五十年之内与世界画上等号。尸者生产的产业化对你们英国而言,只是发生在国境外的悲伤故事;但对我们美国而言,却如同是发生在国内的切身之痛。」

一时之间,我无法判断格兰特这观念是源自于他个人的自大妄想,还是源自于新兴强国的天真自信。

「我很欣赏你。阿富汗那件事,你们干得相当不错。」

我不清楚格兰特到底掌握多少情报,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当面开口询问。此时白瑞德刚好走了进来,手上端著一个托盘,上头放著酒瓶及小酒杯。我仔细观察白瑞德的神态,想找出些蛛丝马迹,却只看到满脸的调侃与讥讽。我相信格兰特既然身为前总统,手中掌握的情报肯定超越一般人的想像,甚至超越我这个情报员的想像。但他知道的再多,总不可能连我瞒著没回报祖国的部分也瞭若指掌。

伯纳贝对小酒杯视而不见,想也不想便直接拿起了酒瓶。

「我希望你别太小看我美国的情搜能力。」

格兰特这个人不管是外貌还是讲话方式,都给人一种黑帮大哥的印象。我心里偷偷将这句话里的「美国」替换成「平克顿」。白瑞德脸上依然带著淡淡的讥笑,看来格兰特自诩为呼风唤雨的棋手,其实很有可能只是平克顿手里的棋子。

「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对抗史培克塔才行。这一点,相信你在阿富汗已有所耳闻。到了这地步,我们能选择的手段已经不多了,总之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人才。」

格兰特这句话,让我一时有些摸不著头绪。史培克塔,有人说那是个不定形的组织,也有人说那是各种恐怖集团为图方便而共同使用的伪装头衔。为什么这个字眼会突然从格兰特嘴里迸出来?

「你指的是那个以追求毁灭为宗旨的组织?」我问。

格兰特一脸沉痛地点头说道:

「没错,那个肩负大脑运作机能的组织。」

伯纳贝一口喝乾了酒,忽然开始剧烈咳嗽。我哭笑不得地朝他望去,眼角却瞥见海妲里正朝我眨眼,不知在暗示著什么。

既然我们只能透过大脑来看天空,或许我们可以说,天空就在我们的墙中,大脑比天空更加辽阔。不,应该说大脑是一道界线,就如同一道遮蔽视线的高墙。就像是脸上皮肤一般,区分出了内与外。

我在门上轻敲,门扉开了一道缝隙。我带著星期五闪身钻入海妲里位于延辽馆的房间。海妲里以她那完美无瑕的肉体在门上一靠,切断了内外之间的联系。

「我需要你的帮肋。」海妲里说。

我故意装模作样地耸耸肩,尽量与海妲里保持距离。

「我能请教一些关于史培克塔的事吗?」我以宛如处理公务般的语气问道。

海妲里摊开手掌,同意了我的请求。于是我接著问道:

「尸者暴动的理由,是否肇因于人类大脑的天生缺陷?犯罪组织史培克塔的真相,其实就是我们脑袋里的灵素?」

海妲里先是嗤嗤一笑,接著敛起了笑容,昂起了头,以宛如教师对学生般的口气说道: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存在著缺陷。就统计学的观点来看,缺陷永远不可能消失,差别只在于修正与改善速度的快慢。即使是相信世上有灵魂的你,应该也不认为自己的大脑是完美无缺的吧?若是完美无缺,人类何必学习新事物?况且『复杂』这种字眼的存在,正证明了人类大脑能力的极限。」

「如今所有尸者的脑袋中,都存在著可能发生暴动的缺陷?」

「没错,这正是『亚拉拉特』那些人所称的『史培克塔』。这是个用途相当广的字眼,能用来代表脑部机能缺陷,也能用来代表恐怖组织。不过,这只是抽象的理论。在实际印证之前,除了我们之外,恐怕不会有人相信。」

海妲里口中说的「我们」似乎不是指平克顿公司,而是指像她这样的心算天才。

「亚拉拉特?」我问。

海妲里漾起微笑,说道:

「又名『新以色列』。六十年前,他们买下位于尼加拉瀑布上游的格兰德岛,建立起了自治区。」

「这我知道,但那应该只是个由犹太拉比组成的研究团体。」【注:拉比(Rabbi)指的是犹太人社会中的智者、导师阶层。】

平克顿与亚拉拉特这两个组织,在我心里实在兜不在一起。平克顿是民营军事集团,而亚拉拉特却是一群将人生奉献给抽象理论研究的学者,两者实在相差太远。

亚拉拉特是个带有强烈神秘主义色彩的团体,据说他们终生致力于研究《摩西五经》(Torah)内文的排列组合,学习一种名为『卡巴拉』(Kabbalah)的神秘技术,以羊皮纸记录最先进的尸者控制程式,并投注心血于钻研艰深数学理论上。甚至有人说,他们想要研发出传说中的『活动土偶』(Golem)。却也有人认为,那只是国际金融资本刻意建立的空壳集团。但谣言毕竟只是谣言,对一般大众来说,那只是一个偶而成为茶余饭后话题的怪癖者团体。

海妲里无视于我的错愕,淡淡地接著说:

「亚拉拉特确实是研究团体,但在美国南北战争中,他们利用运筹学理论为北军提供物资分配及资金管理建议。战争是一种管理数字的学问,而当时的北军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亚拉拉特要求的回报有两点,第一是设法掩盖其所作所为,第二是提供一块重建以色列的土地。这两个要求同时兼顾了实质利益及对外形象。」【注:运筹学(Operations Research)指的是利用各种知识为现实生活中的复杂问题找出最佳解答的跨领域研究。】

海妲里这番话实在太荒诞不经,令我不禁出言反驳:

「那只是低俗报纸拿来吸引读者的谣言吧?要是有这样一个组织,不可能永远躲藏在水面之下。何况若要进行大规模计算,势必得使用分析机,那种巨大的东西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建设并维持运转。」

「亚拉拉特只是个单纯的智囊集团,他们只会讨论关于书中的知识,对他人起不了危害。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群做法偏激的孤僻者──这是世人对他们的评价,也是他们刻意释放出的假象。各国谍报机关只对阴谋感兴趣,根本不在乎那些艰涩的理论。理解最新数学理论的情报员,恐怕比理解尸者技术的情报员还少得多。正因为这个缘故,这个怪人团体一直没有受到注意。何况实际执行计算的是位于波多马克的分析机『山姆大叔』,亚拉拉特只是建立理论基础而已。当南军察觉『山姆大叔』才是首要摧毁目标时,已无法挽回颓势了。」

「何况还有像你这样的心算天才从旁协助。」

「没错。」海妲里意兴阑珊地回答。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夺下星期五手中的笔,一面在上头随手涂鸦,一面问道:

「世人第一次注意到史培克塔的存在,是在巴黎的分析机『拿破仑大帝』里……这图案看起来像什么?」

「分析机里?什么意思?」我问。

她没有回答。而她手中那个图案,只像是一团打结的毛线。

「胡乱画出来的线条。」我说。

「是吗?」海妲里从错综复杂的线条中挑出几条,反覆补强数次,「现在呢?」

「……John Watson.」

那一堆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上,竟然出现了我的名字。这些英文字母并非一笔画成,而是由互相交错的线条组合而成。在海妲里公布答案前,我完全看不出来那堆线条里包含著我的名字。

「就像这样,一般人发现事物特徵的能力只能用来应付日常生活,无法处理太复杂的状况。」

「不,只要认真找,要从这堆线条中看出自己的名字并不难。」我嘴上依然不肯服输。

海妲里于是在纸上又迅速补了几笔。「现在呢?」她问。

我一看纸上那些变粗的线条,只能举手投降。

「……Hadaly.」

海妲里的名字与我的名字在纵横交错的线条内弯曲盘绕,互相纠缠在一起。

「『史培克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分析机『拿破仑大帝』运作失常,这件消息肯定已传入了贵国人民的耳里吧?」

「有人曾开玩笑说『拿破仑大帝』因太过复杂,已经产生了自我意志。」

「『拿破仑大帝』创造出的不是自我意志,是持续不断的梦境,而且是带有实体的梦境。

原理其实很简单,但除了亚拉拉特的人以外,谁也不相信。我问你,人类的灵魂有多重?」

「二十一公克。」

「这质量是怎么来的?」

「意志的重量、思考的重量、想法的重量。」我随口回答。

「真是浪漫的答案。」海妲里说道,「这些说穿了,其实就是『模式』。这一点,你应该也很凊楚。电流在脑内游移,产生出各种『模式』,而这些『模式』会创造出质量。电流本身不会在意自己是存在于人类的脑中,或是其他任何地方。『模式』不会在意自己是由电流产生,或是由齿轮产生。我再问你,当这些『模式』成长至足够的密度时,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海妲里放开了手中的笔。那支笔在我与海妲里的名字互相纠结、线条不断交错的纸上滚动。海妲里接著伸出手指,自纸张的一角沿著线条前进,遇到交错线条时便改变方向,最后抵达纸张的另一角。而她的手指通过的线条,组合成了「SPECTER」这几个英文字母。

「分析机『拿破仑大帝』运作失常,只是单纯的机械现象。太过复杂的计算产生出了质量,形成一粒粒细砂般的物质,卡在分析机内的齿轮之间。这些齿轮碾碎了自己的梦境结晶,令计算结果发生了错误。」她说。

我心里浮现了一座巨大机械。一张巨大的网子笼罩了整座机械,而这张网子正是机械自己制造出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说,规模的扩张造成了质量的变化?分析机的计算能力遇上了瓶颈?」

「从技术能力层面来看,你这结论并没有错。但这方面的问题是能够克服的。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缺陷,都可以经由进步及改良消除。如今最大的麻烦,在尸者的脑袋里。现行所有尸者脑内的控制系统,都包含了分析机所创造出的梦境。不止是『拿破仑大帝』的梦境,还包含了其他分析机的梦境。世人常说尸者与活人之间有道无法跨越的『恐怖谷』,这其实正是梦境在尸者脑中造成的影响。机械所制造出来的梦境,活人当然无法理解。」

「那只是一种比喻,一种感性说法,不是吗?」

「我们与梦想有著相同的材料。」海妲里引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雨》中的著名台词,「你要说这是比喻也行,说这不是比喻也行。任何道理若以最粗浅的方式来说明,都会变成比喻的形式。就现实层面来看,『史培克塔』形成了复杂系统内的入侵缺口,就好像是墙壁上自然出现的孔洞一样,而且是一种足以打破安全防壁的漏洞。在系统安全中制造漏洞的罪魁祸首,正是亚拉拉特所称的『史培克塔』。不管是计算机器也好,人脑也好,甚至是社会也好,只要是充分发达的系统,都存在这种安全漏洞。好比那些不带宗旨的恐怖攻击团体,他们的犯行只能以『自然现象』来形容。尸者脑袋中的程式早已复杂到人类难以掌控的地步,当然也会产生相同的安全漏洞。这些安全漏洞就好像是在肥沃土壤中任意滋长的野草。它会不断长出来,你永远无法将其完全根绝,除非你烧光整片土地上的所有作物。

人类如今已无法在不使用分析机的情况下解读尸者程式。人类必须藉助分析机的能力,才能对尸者程式进行设计。不,那甚至称不上是设计,人类只是胡乱重复没有道理的计算,找出碰巧能让尸者移动身体的方法而已。此刻人类就好像是蒙著眼睛摇摇摆摆走在山顶上,两旁都是深不可测的断崖峡谷。」

「那安全漏洞……」

我心里想询问「维克托笔记」内是否记载著关于安全漏洞的事,但话说到一半,我急忙住口。目前还无法确定平克顿公司已掌握关于维克托笔记的消息,我可不能自己说溜嘴。既然维克托笔记是以打孔卡的方式记录,那么这玩意的预设读者恐怕不是人类,而是连接上网路系统的分析机。海妲里似乎没注意到我心中的惊疑,接著说道:

「你想问的是,活人脑中是否也存在著这种允许外界入侵且可能引发暴动的安全漏洞?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而且可以加以证明。但我们只能证明安全漏洞确实存在,却无法找出其存在的位置。活人的灵魂『模式』实在太过复杂,以目前我们能执行的计算规模根本无法处理。」

「若是新系统有著可能引发暴动的缺陷,只要换成旧系统不就没事了吗?」

海妲里将双手举至胸前,做出宛如怀抱一颗球的动作,且双手不断向外扩张。

「只要是具备一定规模与复杂程度的事物,都会产生史培克塔。讯息会变成有如灰尘一般的物质,就像杂讯一样,形成计算上的阻碍。当我们无法以自己的大脑完全掌握设计内容时,史培克塔便已悄悄诞生了。将『史培克塔』与『复杂』画上等号,或许也不为过。我们无法找出令活人陷入暴动的关键点,只是因为规模实在太过巨大,我们无法光靠偶然来找出安全漏洞的位置。」

海妲里的手臂不断分开,最后打直了双手,手掌一开一阖,示意球体已经破裂。

「照这么说来,难道有人已经找出了让尸者发生暴动的关键手法?」

「假如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尸者暴动事件并非偶发意外,那么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肯定的。那些打著史培克塔名号的恐怖行动集团或许是自然现象,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可就不见得了。以偶发意外而言,那件事发生的时机实在太过敏感。如果世界上有人能找出让尸者暴动的手法,你猜那会是谁?」

海妲里露出了有如少女般的戏谑笑容。

「还有,我刚刚说过,史培克塔是从模式中产生的,而模式并不会在意自己是由什么材质组合而成。你们英国人已经制造出了一面足以覆盖整个地球的巨大模式之网,你认为这里头又会产生出什么?」

「全球通讯网……?」我问。

海妲里一脸严肃地望著我。

「你这是说,全球通讯网已拥有自我意志?」

「不,史培克塔并非自我意志。若依我刚刚的比喻,全球通讯网正因太过复杂而做起了支离破碎的梦,形成安全漏洞。这些由全球通讯网自己制造出来且具有实体的梦,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假如全球通讯网不断将这些梦灌入尸者的虚拟灵素之中,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分析机『拿破仑大帝』因有了梦而出现运转失常状况,那么尸者又会如何?」

我不顾一切地挥舞拳头,辩驳道:

「这只能说是人类的宿命,是人类制造出难以掌控之物的报应。对于无法理解的现象,人类只能以机率的角度来观察。说穿了,这就是命运。就像你我今天在这里相遇,背后一定有著支配一切物质行为的方程式,只是人类无法理解其中的运作机制。」

「没错,这就是命运。」

海妲里漾起嘴角,兴致盎然地观察著我的反应。那神情就像是个破坏了蚂蚁巢穴后看著蚂蚁仓皇逃走的孩子。蓦然间,她朝我伸出了手。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她的冰冷手掌贴上了我的脸颊。我又踏近了一步,她却没有退后。终于,我的唇贴上了她那如冰一般的唇。我想搂住她的腰,却被她以惊人的力气拨开。

她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如果有个人物能够操控我们无法理解的『命运』,那么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必定是『他』打开了另一扇地狱之门所造成的结果。」

尸者的暴动、大里化学里惨遭杀害的职员、设置于楼顶的大脑。我将海妲里的发香深深吸入肺内。脑袋一片混乱,但嘴巴却擅自说出了答案:

「……沙万。」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将沙万引出来。」

海妲里与我以最近的距离互相交换了视线及心中想法。

我们的双唇再次缓缓贴合。甜蜜的酥麻感彷佛贯穿了我后脑杓里的安全漏洞。星期五很识相地不再记录,我听见了他搁笔的声音。

一八七九年八月十日。死寂与紧张感笼罩著整座滨离宫。

自围墙入口至延辽馆的一路上站满了身穿仪仗服的尸兵。穿戴整齐的禁卫兵与平克顿职员面对著面各自排成队伍。尸者散发出的细微尸臭与活人、马匹因紧张而冒出的汗臭味交杂在一起。禁卫兵带著数条狗,大概是想利用狗的灵敏嗅觉找出变成了尸者炸弹的尸者。但那几条狗全缩起了身体,显然正恐惧于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清澈的空气中弥漫著一股凝重的气息。我擦去额头汗水,松开礼服领结,往左右瞧了一眼,又赶紧绑回去。

如此紧张的气氛,全来自一个男人,那就是日本帝国皇帝。

身材高䠷的日本帝国皇帝自黑色马车走下踏板,踏上了碎石地面。我无法判断他的实际身高有多高,但在矮小的日本人之中只能以鹤立鸡群来形容。他全身所散发出身为皇帝的气势,更令他的身形显得硕大无比。这个身穿军服的明治时代支配者,将在滨离宫中岛的茶室内与格兰特会谈。那茶室相当简陋,就盖在孤立于湖中的小岛上,看上去跟猎人临时休憩用的小木屋没什么两样。小岛与湖畔之间只有三座木桥相连接,连久战沙场的伯纳贝也在看过之后,拍胸脯保证这是个最适合用来进行防卫战的地点。

不过,他最后还补了一句「但若是枪击战,可就另当别论了。」

格兰特提出的计画有著典型美式风格,只能以「胆大妄为」来形容。简单来说,就是由格兰特及日本皇帝当诱饵,将恐怖分子引出来,趁机一网打尽。当然,日本方面根本不知道这计画,完全是美国方面的独断行为。

「或许你会认为这计画太过疯狂。」

「我确实这么认为。」

这是我与格兰特在事前会议上的对话。他看起来心情愉悦,我虽简洁有力地表达了反对之意,他却充耳不闻。

「事实上,这计画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荒谬。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一天到晚遭遇恐怖攻击的人。光是前北军总司令及前美国总统身分,就有太多人想要置我于死地。何况我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到处宣扬议会政治与民营军事企业的好处,想必也惹恼了不少人。平克顿那些人以『不带意志的实体』、『不定形的现象』来形容那些恐怖份子,说什么真正的敌人是史培克塔,但我才不管那么多。反正不管敌人是谁,对付的手法都一样。就是来一个杀一个,揪出幕后黑手,逼他说出真相,就这么简单。何况我并没有刻意减少护卫的人数。」

「但你将扣留自大里化学的那些尸兵也排入护卫名单之中,是否有点……」

我勉强将「愚蠢」两字呑下了肚。格兰特不耐烦地跺著脚,说道:

「在大里化学担任守卫的尸兵正是最可疑的分子,当然要让他们留在现场。不过你放心,身上带病的尸兵都已排除了。除了平克顿带来的尸兵外,日本政府持有的那些使用俄制、法制系统的尸兵也会全部到场。既然是护卫皇帝,日本政府总不可能保留实力。如此一来,你们也能顺利完成使命。」

我听了格兰特的最后一句话,略一思索,才想起我名义上是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一员,来日本的使命是为了调查日本所拥有的尸者数量。格兰特这么说似乎不带讥讽之意,他接著说道:

「凡是有可能出现暴动反应的尸者,都必须尽量让他们待在滨离宫里头。对史培克塔来说,这也是暗杀我的最后机会,何况还能连日本帝国皇帝一起干掉,简直是天赐良机。若让我平安回到美国,要再杀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对我而言,我必须尽可能在旅行结束前将敌人引出来。尸者只是道具,我必须打倒在背后操控的家伙。我倒希望他们引发尸者暴动来攻击我,若不查出他们的手法,根本无法拟定对策。」

格兰特豪迈地笑了起来。同样的戏码,恐怕在他到过的每一个国家都上演过。我不禁想起当初在孟买城内远远望见的黑烟。利顿总督曾嘲笑平克顿实力太差,但那样的场面搞不好全在格兰特的计画之中。

故意将敌人引至身边,揪出敌人的底细。乍听之下是个破釜沉舟的计画,但我不认为它会成功。如果格兰特这样的做法曾经成功过,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换句话说,这次的计画很可能就像他之前干过的一样,最后以失败收场。

「不用担心。」格兰特挺著胸膛,「至少我还活著。」

我听了这句丝毫不具说服力的台词,已开始感到头疼。看来格兰特这个人也是个战争狂,对他来说「遇袭」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既然躲也躲不掉,倒不如加以利用。我不是不能理解他这种想法,但他这么做只是在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但有一个问题,你要怎么判断史培克塔是否将日本帝国皇帝列入暗杀目标?」我问。

格兰特一愣,说道:

「这我当然想到了,否则也不会特地把皇帝请来。如果不知道敌人的攻击目标,就无法锁定敌人的身分及真正目的。」

格兰特言下之意,似乎是打算将敌人引诱至极近的距离,来观察敌人到底攻击谁。我不禁对将这家伙奉为上宾的日本政府感到深深同情。

环绕延辽馆的树林内传出阵阵鸟叫声,却不见鸟的踪影。刺耳的蝉鸣几乎完全掩盖了沉稳调和的海涛声。人工河环绕下的滨离宫正如其名,是座滨临海岸的离宫。面对东京湾的海滩上早已预备好了紧急逃生用的舟艇。我目送皇帝的背影离去后,依然站在延辽馆的马车停放场内,看著尸兵们重整队伍。强烈的日光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漂白了,唯独绿色显得鲜艳夺目。

尸者暴动、史培克塔……我试著在脑中将这几个字眼重新组合排列。一种存在所有人脑袋里的安全漏洞。一种任何具有一定复杂程度的事物皆难以幸免的现象。复杂社会的安全漏洞,这听起来相当抽象,但展现出来的却是相当具体的事实。现象必须带有实体,能看得见、摸得著,才能称之为现象。就算是抽象之事物,实际操作上总也需要具体的程序步骤。

大脑的问题可以靠输入电流讯号来修正,但社会这种笼统暧昧的观念要怎么与之沟通呢?何况就算根据原理找出了解决手段,能不能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倘若将全人类化为尸者、化为暴徒的欲望正是存在于我们社会中的安全漏洞,要修正这个安全漏洞的方法或许只有在每个人的头上敲一棍,或是插上电缆通电。然而这样的手段太过不切实际,社会风气不管再怎么改变,都不可能出现诱使每个人都在脑袋上插电缆的潮流。

无数天马行空的念头在我脑中盘旋。忽然间,我听见了高亢的狗吠声。

凝重的空气因这狗吠声而爆发。恐惧感有如潮水般在禁卫兵与平克顿人员之间不断扩散。

原本排列整齐的尸兵队伍出现了细微的紊乱。尸兵的脑袋宛如遭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般,一颗接一颗开始摇晃。自天空不断洒落的阳光彷佛融化了尸兵体内原本冻结的时间,让军服底下的肌肉逐渐变得松弛。每一只狗都在朝著尸兵吠叫,就连拉狗的禁卫兵也开始交头接耳。

我奋力敲打脑袋,将思绪拉回眼前的异变上。

尸兵的队伍变得凌乱不堪,每个尸兵都一脸迷惘地左右张望,宛如刚睡醒的婴儿。他们粗鲁地挥舞手臂、甩动双腿。一具具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乾一样摔倒在地,接著又摇摇摆摆地爬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像这样不断重复著错误与测试,最后脑袋终于不再摇晃,双臂的动作也逐渐变得条理分明。我看著昂首挺胸、两脚站得四平八稳的尸兵,心情彷佛目睹了一幕婴儿快速成长的过程。

禁卫兵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枪口及刀尖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诡谲险恶的气氛,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背部朝同伴靠拢。相较之下,平克顿人员却是毫不惊惶,井然有序地退回延辽馆的门口,组成了防御圆阵。并非因为他们较优秀,而是因为他们早已获知格兰特的计画内容。此刻现场活人比尸兵多,以数量而言活人占了优势。然而以距离而言对活人不利,因为当发生近距离战斗时,活人往往不是尸者的对手。

承受不住紧张压力的禁卫兵终于开了第一枪。原本此起彼落的蝉叫声全停了下来。我明白敌人已上钩,立即拔腿奔出了车马停放场。

转头一看,所有尸兵全因枪响而停下动作,张开了血盆大口。背在背上的旧式前装滑膛枪空虚地摇摆著,接著尸兵动了起来。他们各自扑向了禁卫兵组成的防御圆阵。我听见了惨叫声及持续不断的枪响。就在这时,我已弯过通往中岛的转角。

滨离宫依然保持著自然生态,唯独狭窄的泥土道路早已踏得结实。弯过树林转角一看,前方竟不巧有具尸兵。他似乎是被枪声吸引而来,视线飘浮不定,步伐也尙不平稳,简直像是走在夜晚巷道里的醉汉。

我举起手枪,对准了尸兵的额头。那尸兵面对著枪口,空洞的视线却斜向了一旁。根据刚刚的经验,我知道枪声会引来尸兵。但若不开枪,尸兵是否就不会攻击?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打算拿自己的命进行实验。我试著说出识别身分用的认证密码,但尸兵的反应毫无变化。

我迅速钻进了路旁的树林内。那尸兵缓缓朝我逃走的方向转来,接著又慢条斯理地沉下了腰。就在我忙著从一棵棵树木间钻过时,我感觉到背后飘来微弱的风压,接著我听见尸兵撞上树干的声音。强大的力道,让尸兵的肩膀整个陷入了针叶树的树干内。他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做出恫吓的动作。此时我根本没空去想他刚刚的跳跃动作是属于什么版本的系统。

(未免太多了吧!)我在心里吶喊。

根据平克顿的事前推估,发生暴动的尸兵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具。他们的理由是,在会谈日期确定后才进行系统升级或维修的尸兵,大约就是这个数字。就算尸兵维护人员内存在著叛徒,他也没有时间在所有尸兵的系统内加入暴动指令。

平克顿认为,尸者暴动的元凶是一种利用安全漏洞置入尸者控制系统内的定时程式。格兰特说,如果暴动的尸兵只有二十具,靠平克顿拥有的尸兵数量便足以抵敌。到时只要一边削弱敌方战力,一边故意引诱数具尸兵到位于中岛的茶室附近即可。在确认尸兵的攻击对象是格兰特还是皇帝后,再轻而易举地将残存尸兵全部消灭。

我拨开挂在脸上的小树枝,拚命往前狂奔。我一面跑,一面不禁心想,把星期五跟海妲里留在延辽馆内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只要关上门且屛住呼吸,应该不会被暴动的尸兵发现。

「事态不知会如何演变,请千万小心。」

出发前,海妲里以不安的神情对我这么说。她曾以大病初愈为由劝我留在屋内,但我拒绝了。临走前,我在海妲里面前跪下,亲吻了她那双磨得发亮的高跟鞋。而如今,我心中的不好预感正一步一步化为现实。

依现况研判,包含平克顿带来的尸兵在内,延辽馆周围一带所有尸兵都进入了暴动状态。单凭活人之力能否抵御这么多狂暴的尸兵,实在很难说。我持续往中岛方向奔跑,但为了压低脚步声,我稍微减缓了速度。树丛间偶而可以看见尸兵的身影,但这里的尸兵依然静静伫立著。这些尸兵应该也已听见枪响才对,但目前他们并没有擅离职守的动静。我一面仔细观察四周动静,一面朝著湖畔道路前进。

一颗尸兵的脑袋,出现在通往道路的斜坡下。那尸兵不知是听见了脚步声,还是察觉了我的气息,竟缓缓转身,仰头朝我望来。我赶紧说出识别密码,这次收到了效果,那尸兵乖乖将身体转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以脚跟小心翼翼地爬下斜坡。前方已可看见湖面一角。阳光自树叶缝隙间洒落,在树林内形成点点亮光。我压低了身子奔跑片刻,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整座湖的模样一览无遗。转头一看,刚刚那具尸兵正剧烈摇摆著脑袋。我心中一惊,赶紧以最快速度观察整个湖畔的局势。

视线可及范围内,我看见了数具正在不规则摇摆身体的尸兵,都是配置在湖畔的尸兵。负责湖畔警戒的禁卫兵及平克顿人员皆不安地左右张望,显露出惊惶模样,有的人正不断挥舞双手。

──!

蓦然间,湖的对岸传来了一声枪响,令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延辽馆周围的混乱局面,迟早会蔓延到这里来。训练有素的禁卫兵奔上连接湖岸与中岛的木桥,排成了整齐的纵队。我心想,这里的防卫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我开始沿著湖畔奔跑。至于要跑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根据我的推测,事态既已发展到这个地步,除了袖手旁观与见机行事之外已无其他选择。我试著寻找伯纳贝那壮硕的身体,但一如预期,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过这是好现象,因为他此刻若出现在我眼前,代表一切计画皆已搞砸。配置在路旁的一具具尸兵都开始缓缓摇摆脑袋。远方传来禁卫兵开枪的声音,让这些尸兵停下了动作。这些重获战斗本能的尸兵一个个张口发出了死寂的咆啸声。

一具尸兵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弯腰捡起路旁的树枝,但转念一想,这种东西拿来对付尸兵根本毫无用处,于是又将树枝拋回地上。当初我曾要求借用一把日本刀来防身,但得到的回答却是「算了吧,你只会不小心砍断自己的手指。」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没有坚持实在是个错误。那尸兵看了看我拋在地上的树枝,看了看湖面上的涟漪,接著又缓缓转头,朝我仔细打量。他举起了手,停下脚步,似乎已将我判定为敌人。依此看来,测试识别密码只是浪费时间。

我一步一步往后退,接著迅速转过身子。没想到后头也站著一具尸兵,同样正朝我上下打量。左手边就是湖面,右手边则是高得难以一口气爬上的斜坡。我迫于无奈,只好举起了手枪。

扣下扳机的瞬间,尸兵的脑袋因运动能量的冲击而向后翻倒。我使尽吃奶力气奔上前去,朝尸兵的肚子揍了一拳。接著我奋力向前推,将那尸兵推倒。尸兵伸出了手,指尖划过了我的衣襬。我并没有抬头观察四周,但我知道周围的尸兵一定都把我当成了攻击目标。

我向前扑倒,躲过了自斜坡上翻滚而下的尸兵。我完全放弃了防御,就这么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狂奔。眼前骤然变得宽敞,我奔进了一片草皮经过修整的广场。只要有足够的空间,要闪避踏著「尸者之步」而来的尸兵并不困难,但前提是必须有足够的体力。我不断做出假动作,时而突然改变方向,依不规则的蛇行方式前进。这有点像是一场橄榄球比赛,但不同的是只要被逮住一次,比赛就结束了。

我使尽全力与尸兵玩著这场缓慢的官兵捉强盗游戏。蓦然间,站在我身旁的尸兵摔倒在地上。片刻之后,我才听到了枪响。转头一看,站在桥上的士兵之一正精神奕奕地朝我挥手。

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山泽。我朝山泽用力挥手,示意别再开枪,但山泽却又摆出了射击姿势。子弹擦过我的脸颊,贯入背后尸兵的肩膀。原本追赶著我的那些尸兵全停下动作,抬起了头,宛如正在向天神请示指令。接著他们低下头,开始朝著山泽及其他士兵守卫的木桥前进。表面上山泽是为了救我而开枪,但我敢保证他只是急著想要加入战斗的行列。

我调匀了呼吸,放眼望去,连接中岛的三座木桥中,有两座已发生战斗。如果只有湖畔周围这些尸兵,凭桥上那些人要抵御并非难事,但倘若延辽馆附近那些尸兵也过来参战的话,局面恐怕将产生变化。

暴动的尸兵不会用枪,这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一面观察茶室内的状况,一面以逆时针方向沿著湖畔朝海岸奔跑。蓦然间,隔绝茶室与外界的纸门忽然打开。虽然相隔甚远,我依然可以看见格兰特的渺小身影。一会之后,连皇帝也走了出来。格兰特脸上带著明显的笑意,皇帝却是气得五官扭曲。这两人有个共通特性,那就是傲然睥睨四周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向周围的人点头行礼的意思。

──!

一阵刺耳的枪声响起。子弹将格兰特身旁的木柱打得破片四散。格兰特丝毫不为所动,笑嘻嘻地朝弹痕瞥了一眼,依然维持著昂首挺胸的姿势。皇帝又踏上一步,伸手挡在格兰特胸前,似乎想保护格兰特。禁卫兵的队伍中响起了近似哀嚎的警告声,下一瞬间,枪声响起,子弹再度击中格兰特身旁的木柱。我似乎听见了木柱断裂的声音。沿著子弹射出的方向望去,我已大致掌握开枪者躲在树林内的位置。

忽然间,一道巨大的身影自池畔奔回,冲进了树林内。

「伯纳贝,你太慢了!」我大喊。

这像伙这么慢才出现,我实在不晓得当初跟他分开行动到底有何意义。我往前踏出一步,忽感到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但我没有理会。我发现自己的裤管正在渗出鲜血,但我完全不记得到底是何时受了伤。

第三声枪响,再次撼动整个湖面。皇帝将不肯服输的格兰特硬拉回茶室内,关上了纸门。

虽然薄薄的纸门起不了任何防卫作用,但至少可以阻挡狙击手的视线。

我拖著伤腿,拨开枝叶进入树林之中。我看见了伯纳贝,他正带著一脸百无聊赖的表情,举著手中的手枪,对准了一个男人。我看见了那个男人的侧脸。他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一听到我的脚步声,竟将脚边的步枪朝我踢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却仍旧保持著悠哉的态度。

我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缓缓朝那男人走去。

「唉,原来是你们。」

那男人正是白瑞德。他举著双手,无奈地摇头叹息。接著他朝一脸不耐烦的伯纳贝问道:

「你为什么不开枪?」

白瑞德问得一派轻松,简直像在询问天气一样。

「杀一个故意射偏的狙击手,有什么意义?」

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不屑。他以放在扳机上的食指为轴心,将手枪翻转了半圈。白瑞德见他原来连手枪保险都没开,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咕哝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才让人讨厌。」

伯纳贝看我眼神中充满狐疑,于是以下巴比了比中岛的方向说道,「他是故意射偏的。凭这家伙的枪法,这种距离绝对不可能没打中。等等你可以去查看弹痕,我相信刚刚那三发子弹一定都打在柱子上的相同位置。这家伙心高气傲,一定想证明自己暗杀失败并非技术不佳,而是故意放水。」他接著大喊,「你们美国人就是这样才让人讨厌。」

白瑞德笑得乐不可支,说道:

「过奖了,你跟我或许挺合得来。」

「谁跟你合得来。」伯纳贝不满地说道。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这不是挺合得来吗?」

不知为何白瑞德竟转过头来,徵求我的认同。

我来到延辽馆内某间紧闭的房门前,握住了门把。

这是海妲里的房间。我握著门把,迟疑了半秒,才下定决心将门打开。一阵风压将门往外推。海妲里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正站在夕阳西照的窗边。往房内飘荡的窗帘遮掩了她的一半身体。在窗帘翻舞盘绕下,她以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望著出现在门口的我及伯纳贝。接著,她看见了站在我们身后的白瑞德。于是她静静走离窗边,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种下场……」海妲里凝视著我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明白一切的?」

「这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到底哪部分是命运捉弄,哪部分是诡计安排,我已经糊涂了。」

「过奖了。」

海妲里漾起柔和的微笑。白瑞德跟著耸了耸肩。我们一路上避开到处可见的禁卫兵尸体碎块,回到了延辽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装模作样地拿枪指著白瑞德,但最后我收起了手枪,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跟这家伙认真只是浪费力气。或许让敌人提不起干劲正是白瑞德这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吧。外表看来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异常严肃。但严肃归严肃,却又打从内在散发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吊儿郎当态度。

星期五旋即走到书桌旁坐下,打开笔记,握起了笔。伯纳贝在白瑞德背上一推,关上房门并上了锁。白瑞德走到海妲里身旁,两人的视线却不曾相交。我见所有人皆已准备就绪,于是坐在桌角,发起了话:

「你们想将我们诬陷为暗杀前总统的凶手,这点我可以理解。」

一旁的伯纳贝一听,错愕得瞪大了双眼。我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你们想暗杀格兰特,机会应该多得是,却挑在这个节骨眼下手,显然是想把罪推到我们身上。前美国总统若遭不明人物暗杀,实在少了点趣味性。或者应该说,你们想让格兰特的死发挥最大效益。前美国总统遭大英帝国情报员暗杀,那可就有趣多了。这势必成为重大国际纠纷,严重打击英国的国际形象,以后英国要与日本打交道也会变得相当困难。若是连日本帝国皇帝也中弹身亡,足以引发的效应更是大得难以想像。」

海妲里以温柔端庄的动作将头斜向一边,问道:

「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将罪嫌推到你们头上?」

「『维克托笔记』的打孔卡副本。」我说。

我仔细观察海妲里及白瑞德的神情,但当我说出「维克托笔记」这字眼时,两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海妲里以挑衅语气朝我说道:

「我相信你还没有解开加密内容。」

「没错,我是还没有解开,但你的反应已让我得到了答案。那只是一些没有标准答案的符号。凭你的能耐,我相信可以轻易编造出一种解读方法,让解读内容看起来煞有其事。」

我顿了一下,接著说,「一套够复杂的符号,可以蕴含无限种解答。」

海妲里轻轻点头,彷佛是个正为学生的成长感到高兴的教师。

「『维克托笔记』的真相,就是一连串能够找出无数解答的符号。说穿了,不过就是些随机排列的乱数文字串。笔记的真正内容是什么,并不是重点。眼前的重点是,你们将声称从这些打孔卡可以解读出侵入尸者安全漏洞的技术。」

海妲里旋即反驳:

「这推论并不合理。这些卡片是你们从大里化学带出来的,听说山泽先生当时也在场。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让日本认为你们是凶手?就算这些卡片内藏有能够引发尸者暴动的秘密,日本政府首先该怀疑的,不是与大里化学有渊源的人物吗?」

「不,在这个国家,没有人能从这些符号中找出任何一种乍看之下合理的答案。只有星期五这种具有计算能力的尸者,或是像你这种心算天才,才可能为这些符号编造出答案。日本这个国家尙不具备培养数学家的制度,也没有大规模计算机器。」

「日本的算学有其独到之处,不过我大致同意你的论点。」

「找遍整个日本,只有星期五及你能够解读这些卡片。既然如此,只要你声称从卡片中可以获得让尸者发生暴动的技术,那意味著我也掌握了这项技术。毕竟记载著技术的卡片就在我们手里。」

「等等,我不懂……」伯纳贝似乎终于跟上了话题,插嘴说,「如果那些打孔卡里只是些胡乱拼凑的文字串,那还谈什么他妈的解读不解读?」

我轻轻摇头,说道:

「当然可以解读,因为解读手法是可以编造的。凭她的本事,若使用专业术语滔滔不绝地说出一长串复杂解读手法,我相信这个国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出破绽。不,甚至连我也没有办法。而且她所提出的,肯定是任何人都能加以印证的解读法。换句话说,任何人只要照著做,就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如此一来,在众人的眼中,那就成了真正的答案。」

「我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因为大家都不懂。正因为不懂,所以只好靠结果来下判断。这不是合不合道理的问题,而是人类如何理解现象的问题。对人类而言,任何现象背后都必须有个故事。没有人会在乎解开密码的手法有多么牵强,大家只会在意解出来的答案有不有趣、内容够不够刺激。」

「但这些卡片是我们来到日本后才取得的。难道我们是刚好发现让尸者发生暴动的技术,才安排下这场暗杀计画?天底下有这么见机行事的暗杀计画吗?」

「不,刚好相反。我们来到日本的理由本来就是为了销毁『维克托笔记』,而且我们并没有诚实告诉日本政府关于『笔记』的内容,只是编造出一堆谎言来搪塞。换句话说,在日本政府眼中,我们是早已知道『笔记』的真正内容,所以才想要将其销毁。假如这些卡片里记载著让尸者发生暴动的技术,日本政府一定会认为那是我们早已知道的事。」

伯纳贝不断以手指搓揉额头,似乎想帮助大脑运转。

「我还是不懂,这些卡片不过是经过加密的副本,这表示另外还有一份杠本当初带回来的未加密正本。既然如此,大里化学的嫌疑还是最大,不是吗?」

「你这推论很正确,但事实上这一点也是刚好相反。我相信这些卡片就是榎本当初带回来的正本,或是完全照著正本做出来的复制品。他们手上并没有另一份以一般文字写成的『笔记』。若非如此,他们就不可能诬赖我们是凶手。既然这是必要条件,那么这假设当然非成立不可。」

「大里化学既然和沙万挂勾,大可直接向沙万询问解读方法,不是吗?」

「如果大里化学真的和沙万挂勾,那些日本政府内的旧政府派势力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取得『维克托笔记』。这是一场测试,沙万是在测试这些人是否有资格成为他的爪牙。」

我说到这里,转头朝海妲里问:

「我说的没错吧?」

海妲里只是露出哀怜的微笑。我稍微平息了情绪,接著说道:

「让我们站在日本政府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吧。突然有几个英国人打著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名义来到国内,提出销毁『维克托笔记』的要求。对于『维克托笔记』的内容,日本政府一直没有能力解读。紧接著,又发生了今天的延辽馆事件。事后海妲里站出来宣布『维克托笔记』里记载著让尸者发生暴动现象的技术。如此一来,日本政府当然会认为我们早已知道『笔记』的内容,而把我们当成凶手。毕竟日本这个国家所拥有的计算机,在性能上远远比不上星期五。」

「但如果我们早已知道内容,我们手上甚至不需要拥有这些卡片,不是吗?」

「要诬赖我们为凶手,总得要有一份能够解读的证物。如果没有这些卡片,我们大可以辩称『维克托笔记』里丽的是完全不相关的内容。换句话说,她是在我的房间里霞了卡片,才设下这个计画。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卡片在我们手里。」

「但是……」伯纳贝皱眉说道,「就算她诬赖我们是凶手,我们也可反咬她一口,说她才是真正的凶手,不是吗?」

「她有什么动机要杀害美国前总统?」

「平克顿或是美国的内部斗争之类的。」

「若是内部斗争,没必要连日本帝国皇帝也一起除掉。相较之下,我们这些来历不明的大英帝国情报员显得更加可疑。判断谁是凶手的依据,只是哪一边的故事比较刺激有趣。平克顿公司是以提供尸兵牟利的组织,他们虽然乐于见到世界各国发生内斗,却绝对不希望自己内部的纷争形成谣言流传出去。这不见得是事实,但至少大家都会这么研和。更何况,大英帝国与日本之间有著嫌隙。大英帝国帮助革命政府取得政权,但新诞生的日本政府却转而向德国示好,接受德国的技术支援。」

「为了这点嫌隙就派人暗杀日本皇帝,会不会太小题大作?」

「外人会认为这是一种杀鸡儆猴的策略。重点不是英国人怎么想,而是英国人以外的全世界怎么想。英军在印度殖民地及非洲大陆上干过哪些坏事,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更何况,这是个不受全世界重视的岛国,依常理来判断,怎么想都对我们不利。」

「英国应该也不会想跟美国起冲突吧?」

「英国当然不会宣布自己是幕后凶手,只会以『原因不明的尸者暴动意外』来了结这件事。何况格兰特死在这里,对美国来说是件好事。一个南北战争时的英雄人物,却因贪污而跌下总统宝座,幸好在美国主导下展开环游世界宣扬和平精神的旅程,最后又死于暗杀,这可是扳回名声的大好机会。格兰特一死,从此美国跟日本政府在外交上会变得较有利。只要给日本政府一套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相信日本政府也不会深究。」

「我说的没错吧?」

海妲里以疑问代替了回答:

「我要如何引发尸者暴动?这一点,你可还没有解释。」

我脑袋里回想起了当初在大里化学里遇到的尸兵。假如那是一种利用金属球内的大脑来控制尸兵行动的技术,那么以海妲里的能耐,她甚至不需要在史培克塔造成的安全漏洞内设置定时程式来引发暴动。

「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我猜测你利用了音波。或许是高音波,也或许是低音波,总之是人类的耳朵听不见的声音。事发当时,狗比人更早察觉尸兵的异常变化,何况暴动现象是以这个延辽馆为中心向外扩散出去的。」

「从这里发出的声音,怎么可能传到滨离宫另一头的中岛?」

我轻轻伸出手指,指著海妲里的脚下说道:

「事发之前,你穿的明明是黑色高跟鞋,如今却换成了白色靴子。由此证明,声音是从你身上发出的。你为了让中岛周围的尸兵发生暴动,曾到过那现场附近。回来之后,你脱掉沾满泥巴的高跟鞋,换上了这双白靴。只要调阅星期五的行动纪录,就可以知道你是否曾离开这个房间。我相信在事发过程中,你一定曾离开房间一趟。」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件事。海妲里大可以让星期五也进入暴动状态,如此一来就不会留下行动纪录。

「难道我是拿著狗笛边走边吹吗?」

「我知道你不是个会留下证据的傻瓜,但我相信只要认真寻找,总会找出些蛛丝马迹。」

「但愿你能找到足以将我定罪的证物。」

「我还有间接证据。当初在开伯尔山口初遇时,你坐在白瑞德驾驶的马车上,我本来以为你是位行径疯狂又大胆的女士,但如今想来并非如此。你坐在白瑞德的马车上,其实是为了保护他。假如发生什么意外状况,你可以让周围尸兵进入暴动状态,好为白瑞德争取逃命时间。由此看来,你肯定拥有让尸者暴动的能力。」

「……听起来很合理。」海妲里缓缓点头。

「她为什么要干下这件事?」伯纳贝再度插嘴询问。

白瑞德脸上依然带著讪笑,我看了不禁皱起眉头。他挥挥手,一副「交给你来解释吧」的态度。

我回想著当初从华辛汉机关调来的资料,说道:

「白瑞德,美国南部人,曾因突破北军封锁线而闯出名号。早期看出工业及物产业的重要性,并预言南军将败北,因而遭受守旧派地主强烈抨击。你是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平常说话尖酸刻薄,却自愿成为一名士兵,投入你早已预料到将败北的南军阵营,亲眼目睹了南军的失败。战后你重新经营往来于大西洋间的贸易事业,获得巨大财富。你在南北战争时靠武器进出口买卖建立了人脉,战后利用这些人脉进入了平克顿公司,但你的真正目的是……」

白瑞德伸出右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并打开星期五面前的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他桀傲不逊地坐在沙发上,跷起了腿,慢条斯理地剪断雪茄尾端并点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泰然自若地呑云吐雾。伯纳贝走过去想要动粗,被我以眼神制止。此时白瑞德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段往事说起来丢脸,当年我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我会与平克顿扯上关系,全是因为……」白瑞德顿了一下,抬头望著海妲里,两人互相凝视。半晌之后,他才接著说,「……因为我女儿过世了。自从女儿死后,我突然变得目空一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努力有何意义。我是个工业与物产业发展的信奉者,我无法理解南部人那一套人情义理。我不明白,为什么面对北方大举压境的尸兵,那些人还能高呼荣耀口号,骑著马硬往前冲?但偏偏我体内流著南部人的血,这让我感到自我厌恶。我讨厌失去理智且不顾得失的强烈正义感与崇高精神,然而这些举动却能带给我快感。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最后,我开始把心思放在尸者上。那些不带感情且任凭使唤的尸体吸引了我的目光。」

白瑞德说到这里,吐了一口烟,继续说道: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海妲里。当时我正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脑筋有点不太正常了。我拜访汤玛斯‧爱迪生的工作室,询问那个闻名遐迩的发明家一个问题。我问他,有没有办法将一个活人变成尸者。我指的并不是结束生命后成为尸者,而是同时维持著『活』与『死』的状态。因为对我而言,当时的我正处于那样的状态。我知道自己会重新振作,但让自己维持在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惩罚。爱迪生在大笑中驳斥了我的念头。他对我说,『所谓的自由,就是不须做出选择。』后来他介绍了海妲里给我,并且告诉我,如果我对死亡有兴趣,可以试著带她到处旅行。爱迪生向我要求的回报是我的一半财产,那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白瑞德将双手垂放在两腿之间,视线在弥漫的烟雾中飘移。

「我是一个离不开战场的男人,我带著海妲里踏遍了无数受战火蹂躏的土地。进入平克顿后,接触战场甚至成了我的工作。这段日子中,我逐渐对尸者有了理解。那种感觉,就跟理解马的习性没什么不同。我开始明白,原来每个尸者都有其独特性。尸者的社会,亦有著一定的规范秩序。尸者并非只是单纯的木偶,他们只是过著与我们不同的生活。说明白点,他们也是任凭自然法则摆布的一分子。就这层意义上而言,我跟尸者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都是在不如意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追求著心目中所认定的最佳方向。只不过向我下命令的不是活人,而是自然法则。活人跟尸者的不同,只在于活人懂得在事后欺骗自己『这是我自愿做出的决定。』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当一个尸者并没有办法解决我心中的任何问题。」

白瑞德说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

「……话题扯远了,我要讲的是关于海妲里的事。」

白瑞德凝视著海妲里,却以彷佛她不在眼前的口气说道:

「海妲里是个……心算天才……对,心算天才……」

不知为何,白瑞德说到这点时竟有些呑呑吐吐。

「她暗中策划今天这场行动,可说是我的错。她一直认为我憎恨格兰特,而且恨到巴不得杀掉格兰特。没错,这是事实,但我并不希望这件事真正发生。我没办法原谅那个击溃南军的男人,但这并不影响我跟他把酒言欢。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我甚至不认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种欺骗。然而身为心算天才的海妲里,无法理解我这种心情。她一心认为我没有杀死格兰特,只是在等待最佳的下手时机。或许这可说是她脑袋中的『灵素』所拥有的特质吧。她认为我无法满足于单纯杀死格兰特。她认为我不但要格兰特死,而且要让他的死发挥最大效益。她在心里想著这些事,甚至连计画成功机率也算得一清二楚,却无法明白更简单的道理。如果格兰特向我提出决斗要求,我会像个南部人一样拿枪应战。但海妲里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因为在她的判断中,『决斗』是最无法获得效益的杀人方式。我不断向她强调,我不想杀死格兰特,但她却听不进去。就像现在,她正以那凌驾常人的计算能力,解读著我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她总认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含有深意,而我甚至无法想像,当她解读到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们说,这是不是很荒谬?」

白瑞德在笑容中表现出了彻头彻尾的讥讽。

「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海妲里一次又一次安排下暗杀计画,反而是我尽力设法拯救格兰特的性命。当然,真正由恐怖份子发动的暗杀事件也不少。当初我们跟你在开伯尔山口相遇,也是因为我知道孟买城里有著太多使用旧型系统的尸者,我没有自信能保护格兰特平安无事,所以才故意将他带离了孟买。」白瑞德凝视著火苗已熄灭的雪茄前端,接著说道,「我当时心想,到开伯尔山口逛一逛,还可以见到传说中那个正在追查沙万行踪的蠢蛋英国情报员。」

「她知道这些吗?」我问。

「当然知道,这些事我从不曾瞒过她。但她的脑袋,却是以完全不同的概念来解读这些事。每次她安排好暗杀计画,总是会将最后杀死格兰特的权利交到我手上。她认为我在计画关键时刻没有杀死格兰特,一定是因为她的计画不够完美。我每一次中断暗杀计画,对她而言仅代表计画还有改善空间。」

海妲里站在窗边,脸上带著平和的微笑。但如今我眼中的那份笑容,暗地里却流露著一股凄凉感。常人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你躲在那树林里做什么?」我问。「名义上是为了在发生意外状况时保护格兰特与皇帝,但真正理由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海妲里能用她自己的逻辑说出一套合理的解释吧。搞不好我是在测试自己,当有机会杀死格兰特时,我到底会不会下手。要摸清楚自己脑袋在想什么,真是一件难事。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能看破海妲里的计画?」

我将刚刚回答海妲里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我只是隐约猜到事情不太对劲。当初在阅读你的个人资料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后来看见海妲里拿起卡片把玩,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但最让我无法释怀的一点,是不管格兰特多么有自信,这种引诱沙万出招的做法毕竟太过危险。」

白瑞德愕然地抬头望著我说道,「不,以格兰特为诱饼引出沙万的计画是真的。只是这计画与暗杀格兰特的计画重叠在一起,才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对亚拉拉特那群人而言,沙万是他们最关心的人物。他们不断派出精锐部队寻找沙万的下落。我会跟亚拉拉特扯上关系,也是因为在走遍世界各地战场的过程中,掌握到了不少关于沙万的蛛丝马迹。总统甚至曾下一道密令给我,要我如果无法活捉沙万,就设法将他射杀。难道你不曾怀疑过,海妲里为何拥有令尸者进入暴动状态的技术?这项技术当然是来自沙万曾经待过的废弃研究室。」

我脑中蓦然浮现那颗收纳在金属球体内的大脑。

「这么说来……全世界到处发生的尸者暴动事件,有不少是亚拉拉特为了诱出沙万而刻意引起的?难道连费尔肯斯坦城那案子也是你们……」

「不,那件事与我们无关。沙万确实正在某处活动著。最近频频发生的尸者暴动事件,有一些确实是她……」白瑞德朝不发一语的海妲里瞥了一眼接著说,「是她所引发的,但那并非全部。那些因为我的保护而没有成功的格兰特暗杀计画,并非全都由海妲里或世界各地专业恐怖组织所策动,其中肯定有一些是沙万在背后操弄。」

「你这意思是说,沙万能够自远方随心所欲地让尸者进入暴动状态?」

「这你不是亲眼目睹了吗?」

我朝海妲里瞥了一眼。

白瑞德露出冷笑地说出了关键字眼,「大里化学。」

我细细回想当时在大里化学看见的景象。「维克托笔记」,以及两具拥有高超剑术的尸兵。虽是新型尸兵,但能与山泽及伯纳贝为敌而不落下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此外就是……一颗打字球,以及封在里头的人脑。

一颗经过改造,可以自外部操控尸者的人脑。利用电缆与沙万相连,那颗大脑就如同一具拥有自律机能却无法移动的分身。一颗拥有超越人类计算能力的大脑。我心想,如果当时在大里化学内操纵尸兵的幕后黑手真的是沙万,显然他所拥有的能力绝非引发尸者暴动那么简单。那两具尸兵能与山泽、伯纳贝旗鼓相当,或许正是因为拥有外部计算能力支援的缘故。换句话说,沙万可以直接控制尸兵的行动。

「自外部控制尸兵的大脑……」我说。

白瑞德点了点头,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一种经过特殊改造的尸者之脑。找出并破坏这玩意,也是我们的任务之一。引发尸者暴动的音频与旋律得随著尸者的个体特徵、所在地点、气温、风向及尸者程式版本进行细微调整,由于必须在短时间内进行庞大计算,因此只有像海妲里这样的心算天才才做得到。发动者必须守在现场,不可能自远方发动,也不可能交由他人处理。然而沙万却利用那样的手法,突破了这个瓶颈。」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不过是单纯的技术而已。」白瑞德将雪茄拿到菸灰缸里捻熄,淡淡问道,「好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房间内一片沉默,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我想进行一场交易。」我说。

白瑞德朝海妲里举起手掌,她的眼神在空中游移,不知在计算著什么,最后她点了点头。

她的这场暗杀计画乍看之下简直像是门外汉安排的稚拙构想。太过依赖偶发条件,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或许这听起来像是自我安慰的藉口,但我并未从一开始就茶觉她的意图,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像这样的计画,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小差错,就会导致全盘失败的下场。我原本一直无法理解,她为何会订出如此不切实际的计画。但如今,我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一根人类眼中的细丝,对蚂蚁而言却是粗大的绳索。或许对海妲里而言,那面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因果之网,其实是牢固且坚韧扎实的。

「海妲里。」我有气无力地呼唤道。

海妲里露出了有如机械一般经过精密计算的温柔笑容。我的身体却依然不死心地想要从这虚伪的笑颜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暖意。

这天所发生的延辽馆事件,共造成了二十六人死亡、五十六人轻重伤、五十二具尸兵全损无法使用。

伯纳贝站在肉块四散的延辽馆车马停放场上,看著一具具搬运尸体的担架,淡淡问道:

「若这件事发生在伦敦,你会提出相同要求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伯纳贝并未责怪我,他只是在胸前大大画了个十字架。

接下来的工作,就只是收拾残局而已。

我向公使馆借了一辆轻装四轮马车,沿著皇居旁的道路前进,在锻冶桥前左转,前往那栋红砖造的建筑。车马停放场上,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等著我的到来,川路利良大警视。

「你们做事可真不知轻重。」

川路以不带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但语气中似乎没有责备之意。跟这些不擅表达感情的日本人相处了这些日子,我已能观察出此时川路的心情似乎接近松了口气。

「这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我说。

我不确定川路是否相信了这句话,但至少他深深点了头。

「你读了我的信后亲自出来迎接我,这是否意味著我能获得善意回应?」我故意说得模糊暧昧,这是我从日本人身上学来的交涉伎俩。

川路的双眸透著隐晦光芒,还夹带了一丝苦笑。

「你猜得没错,日本的尸者技术能获得改善,确实是借助了沙万的力量。不过,他已不在日本。」

川路一面领著我走向门口,一面接著说道:

「在戊辰战争前,江户幕府便已暗中收留了沙万。一八六七年,随德川昭武大人前往欧洲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的涩泽荣一,从以色列秘密警察手中抢走沙万。他拥有富国强兵的相关技术与知识,对日本而言是件求之不得的珍宝。温泽认为只要能让日本建立独自的尸者开发技术,就算与以色列为敌也在所不惜。」【注:德川昭武(1853-1910),水户德川家最后一代当家。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时,和各国首脑有所交流,是近代日本和列强往来的开端。/涩泽荣一(1840-1931),近代日本的武士、官僚、实业家,曾创立多种企业,被喻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

根据星期五写下的注释,戊辰战争指的是十年前旧政府与革命政府之间的战争。

「以色列?你指的是亚拉拉特吗?」

「或许你很难想像吧。日本跟亚拉拉特一样缺乏资源,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抱持相同立场。」

我心想,亚拉拉特的秘密警察,说穿了就是在背后撑腰的平克顿公司吧。目前欧洲任何国家的谍报组织都尙未将这个关系列入观察对象,不过这点我当然没有明言。

「沙万站在旧政府那一边?」

「他是从法国来的,自然而然成了旧政府那一派的人。当时他早在寻找离开巴黎的方法,像我们日本这种动荡不安的远东岛国,正符合他的需求。」

「他在日本的研究对象是尸者及垂死的活人……?」

川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默默走入厅舍,打开通往中庭的门。出现在门后的,便是那座前阵子伯纳贝曾听说里头出现幽灵的监狱。尸者实验与监狱……这两个字眼的关联性让我有不好的预感。但川路在监狱前方左转,领著我走向另一栋小型红砖建筑。

「或许对情报员说这种话有些失礼……我希望你不要说出在这里看到的一切。」

川路一脸僵硬地说。

「在我能保守秘密的范围,我会尽量配合。」我回答。

「好吧,能得到你这个承诺,便已足够了。」

那道门并未上锁,川路直接将门推开,领著我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一扇门前,恭谨地敲了门。

门内传出了说话声。那声音太过模糊,甚至令我听不出抑扬顿挫。川路接著轻轻打开了门。

里头是个摆设相当简陋的房间。窗边有张床,此外还有一张书桌、一座打字球。那金属球上的电缆只有半截,似乎是遭人切断了。整个房间内就只有这些东西,没有其他家具。床上坐著一名模样古怪的人,正等著我们进入房间。我形容这个人模样古怪,是因为他的长相。他的额头长得不可思议,几乎是手掌宽度的两倍。我若是观相学者,非得想办法弄到这个人的骨骼标本不可。

我错愕得猛眨眼睛,一时忘了呼吸。那人以戏谑的眼神看了我一会,以发音不太标准的英语说道,「你好,华生博士,事情我已听说了。我是大村益次郎……不,应该说我曾经是大村益次郎。」【注:大村益次郎(1824-1869),幕末长州藩的医师、西洋学家、兵学家,维新十杰之一。】

「曾经?」

我转头望向川路,一时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摆出惊讶的反应。

「大村先生是日本帝国陆军的元老级人物,曾担任新政府首任兵部大辅一职,任内大力推动以尸兵为主体的近代化兵制改革,但在十年前遭到暗杀。」

「遭到暗杀?」

我问了一个连我自己也觉得很蠢的问题。自称姓大村的男人并不在意,只是傲然点头。

川路接著说道,「他遭受尸兵攻击,额头及左太阳穴、右膝盖受创严重。不但切断了右腿,而且脑部的伤太深,活人的医师已束手无策。」

「大村先生是新政府这一边的人?」我问。

「他是长州人。」川路回答。

我心想,这回答的意思多半是肯定的。但他刚刚提到活人的医师,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站在旧政府那一边的沙万治疗了他?」我再次问道。

「日本只是个小国,就算是敌对关系,彼此还是会有些往来。巴黎万国博览会当时,替涩泽翻译的是亚历山大‧冯‧席波尔特。这个人在大村先生遇袭时刚好在日本担任外交官。负责为大村先生治疗的,则是楠本稻。」【注:楠本稻(1827-1903),菲利浦‧弗朗兹‧冯‧席波尔特的女儿,是日本第一名女性妇产科医生。】

川路这番话省略了太多解释。这些对日本人而言是常识,却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席波尔特……我记得他是将德国医学传入日本的人物,是吗?」

「亚历山大是他的儿子。至于楠本稻,则是他跟日本人生下的女儿。」

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人名……菲利浦‧弗朗兹‧冯‧席波尔特。这个人是德国情报员,在大约五十年前,跟现在的我一样潜入日本执行机密任务。当初在浏览星期五脑内储存的日本相关资料时,确实曾见过这个名字。他也是医生兼情报员,可说是我的大前辈,让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跟他比起来,我的医疗技术恐怕差得远了。

「当时我早已死了。」大村开朗地笑了起来,「头部受创严重,靠一般医术根本救不活,跟尸体已没两样。我也是医生,我很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多么不可思议。」

「沙万在你脑中灌入了尸者程式?」

我没有询问这种事是否有可能做得到,因为事实已摆在眼前。

「刚开始只是一小部分,但如今我已分不清楚哪些部分是自己的想法,哪些部分是尸者程式了。毕竟当时情况紧迫,这只是让我保住性命的急救手段。但我的脑袋逐渐无法承受那些尸者程式,开始出现损坏现象。不过这并不奇怪,奇怪的反而是我竟能撑到现在。我相信再过不久,我就会变成一具货真价实的尸者。不,或许该说是外人眼中货真价实的尸者。在那之前,我会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反正兵制改革及萨摩叛乱的镇压皆已告一段落,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对这世间已没什么好留恋。我对现况相当满足,就算这只是尸者程式带给我的安心感,我也不在乎了。」

大村说得轻描淡写,但川路却一脸正经地凝视著他说道:

「阁下是新政府不可或缺的人物,新政府需要你的帮助。近来俄罗斯帝国蠢蠢欲动,大清帝国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要是清国沦陷,日本也危险了。」

川路这番话说得异常激动,言谈间流露出了对新政府内部不睦与斗争的忧心。但我对这些日本人的家务事不感兴趣,只是轻轻点头,接口问道:

「沙万是在何时离开的?」

「治疗大村先生后不久,他便以『在这个国家的研究已告一段落』为由离开了。一直到现在,我们依然持续寻找他的下落。但世界太大,到目前尙无斩获。我们派出武官到世界各地观摩战争,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寻找沙万。只要是战乱之地,必有他的踪影。」

我脑中浮现了山泽的脸孔。他在前往普列文要塞观摩围攻战时并未找到沙万的下落,却在自己的国家内隔著电缆及尸兵,与沙万交了手。

「那颗打字球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沙万留下的东西,算是他的分身吧。」

「日本政府对沙万唯命是从?」

「不是日本政府,是大里化学。」

川路试图逃避责任。对这一点,我只是扬扬眉毛,没再深究。

「将『维克托笔记』偷偷带回日本,也是沙万的指示?」

「那是大里化学擅自干下的事情。沙万透过打字球暗示了『笔记』的下落,声称那是『一种无法透过电讯方式传输的机密资料』。日本正渴望获得最新尸者技术,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心想,日本渴望获得的尸者技术,或许还包含延续活人生命的技术吧。沙万医治大村的方法虽然骇人听闻,但确实保住了大村的性命。日本人一定认为,只要拥有了沙万的技术,就连去年遭暗杀的内务卿大久保或许也能重获生命。但当事人是否希望以这种方式复活,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看著眼前这个依赖诡异技术而苟延残喘的大村,点了点头,说道:

「你们取得了『笔记』,却解读不出内容?」

「没错,凭我们的能耐,根本无法解开那个加密文件。就在我们苦无对策之时,你们来到了日本。既然『笔记』无法解读,拿著也是毫无意义。我们本来打算乖乖将『笔记』交给你们处置的……」

「若你们能这么配合,事情可就好办多了。」我说。

川路转头望向大村。后者接口说道:

「对我们来说,也是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你们。与其让全世界知道日本政府跟沙万暗中挂勾,倒不如赶快交出『笔记』,将你们打发走。大里化学虽然名义上是沙万所掌控的研究机构,但就如同你们所见,那个组织已逐渐将研究方向转为开发生化兵器,完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这种事要是让国际社会知道,不知道会有多麻烦。光是藏著这个秘密,便等于在日本的未来种下了一个祸根。」

「既然如此,为何你们没有乖乖交出『笔记』?」

「因为我们不知道里头记载了些什么。」

我能明白那种感觉,因为同样的忧虑也曾存在于我的心中。

大村淡淡地说道:

「我们突然开始怀疑,『笔记』里记载的真的只是尸者技术吗?沙万在日本进行研究的对象,除了传染病及风土病之外,甚至还包含一些对动植物及人类无害的菌株。我们很担心,如果『笔记』里记载的是足以危害全人类的技术,该如何是好?例如里面记载了某种灭绝人类细菌的栽培法,而你们成功解读并制造出了这种细菌,我们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届时就算跟大家说『日本虽然持有过笔记,但没有解读成功』也没有人会相信。」

海妲里正是利用这样的想法设下陷阱,幸好我在最后关头看穿了其诡计。

「大村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层顾虑的?」我问。

「这个嘛……」大村转头望向远处,没有回答。

「大村先生,」我慎重地停顿片刻,才接著问道,「你是否曾亲自触摸过那些打孔卡?」

大村点了点头,露出狐疑神色。我见他目光游移不定,知道他正感到一头雾水。我挥了挥手,表示不用太在意,他的目光才安定下来。

「我们原本在大里化学里安排好了连我们也能解读的假笔记,打算假装抵抗一下,便让你们带走。但这计画完全没派上用场。我们根本没想到,沙万会利用尸者暴动的方式亲自迎接你们。」

「沙万能引发尸者暴动,是因为他在那些警卫尸兵的脑中灌入了有问题的程式。」

我在说出这破绽百出的谎言时,多少有些心虚,但大村竟深信不疑地点头说道:

「多半是利用脑炎进行研究的成果吧。近来全世界发生不少尸者暴动事件,想必也是他干下的好事。我们竟然帮他做了这种研究,还被蒙在鼓里。」

我心想,日本政府要查出大里化学及滨离宫尸者暴动事件的真相,多半还需要一些时间。

「自从大里化学那件事之后,你们跟沙万的合作关系也结束了?」

我望向地上那颗打字球。像这种既能与沙万联系,又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运作能力的机械,是否称得上是一种生命?当初在大里化学内,沙万明白地说出了「与日本政府的契约到此结束」这句话。这颗打字球上的电缆一断,如同对苟延残喘的大村宣告生命终结。

「没错,如今日本已结束了内乱,正要迈入突飞猛进的成长期,我们不能再依赖这种短视近利的旁门左道。日本需要的不再是急就章的特殊技术,而是能建立扎实基础的开发研究。未来的日本,必须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我已经……能够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川路频频以眼神朝我暗示。但即使没有他的暗示,我也看得出来大村如今已是命在旦夕,全靠著意志力在苦苦支撑。于是我不再深究这件事,大村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稍微挺直腰杆,朝我问道:

「好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发现大里化学的背后是内务省在撑腰?」

我在递交给川路的信里写著:我已掌握日本内务省透过大里化学与沙万建立密切合作关系的证据,随时可以公诸于世。

「我并没有发现。」我笑著说,「那是我随口胡诌的。既然要赌,当然要赌大一点才有趣。」

两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能够露出这个表情,表示日本这个民族还太单纯。若说在大里化学背后操控的是军方,似乎也合情合理。我将矛头指向内务省,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伯纳贝听到的幽灵传闻。

大村张开了口,发出喀喀声响。我本来以为他在咳嗽,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村一面呢喃自语,一面笑个不停。我无法判断那声音是尸者程式与活人脑部机能互相冲突所造成的异常现象,或只是单纯的笑声。

「大村先生,你不读推理小说吗?这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法。」

「真可惜,我这一生太过忙碌。」

大村的语气中流露出纯朴与腼腆。或许我永远无法想像,这个一辈子活在战乱时代的男人,脑中到底有著什么样的世界吧。

「我推荐你读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

「谢谢,我会转告寺岛,他是下一任文部大臣。」

我们在日本的任务至此告一段落。

格兰特答应让我们搭乘里奇蒙号离开日本。当然,海妲里及白瑞德也在船上。基于我与白瑞德之间的交易,我们对外宣称找不出尸者暴动的原因。我拜托伯纳贝趁三更半夜时前往滨离宫中岛,将白瑞德精准地打在柱子上的弹痕除去。他虽嘴上抱怨,还是照著做了。白瑞德得继续追查沙万的下落,这是来自亚拉拉特的指令。他允许我们参与这场行动,代价就是不说出尸者暴动的真相。至于格兰特,他直到如今依然相信尸者暴动事件是沙万指使史培克塔所犯下的恶行。原本正在收拾行李的伯纳贝忽拿起那盒打孔卡,咕哝道:

「不但白跑了一趟,还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灌入活人脑中的虚拟灵素、生化兵器、尸者暴动、在活人脑中发挥部分机能的尸者程式、史培克塔……事情确实变得越来越复杂,完全看不到终点,难怪伯纳贝会抱怨。但事情变得复杂,只意味著我们知道了更多内幕,因为这些都是原本早已存在的事情。

「倒也不是毫无斩获,至少我们得到了『维克托笔记』,还证实了沙万的存在。」我说。

「随机排列的符号,连我也写得出来。至于那打字球,你怎能确定回应的人确实是沙万?」

伯纳贝想将那盒打孔卡扔进垃圾桶,被我及时拦住。我不想跟伯纳贝讨论这内容是否真的只是随机排列的符号,因为那超越了他脑容量的负荷。乍看之下只是随机排列的符号,但或许只是因为太过复杂,令我们找不出解读方法。

自认为成功解读了这些打孔卡的阿辽沙及俄罗斯那些研究人员,得到了在活人脑袋里灌入虚拟灵素的技术。触摸了这些打孔卡的大村,内心产生了灭绝人类细菌的忧虑。触摸了这些打孔卡的海妲里,想出了诬陷我们为凶手的格兰特暗杀计画。触摸了这些打孔卡的我,看穿了海妲里的计画。那么经由输入装置读取了卡片内容的星期五,又会因这些卡片而发生什么改变呢?

「史培克塔……」我以伯纳贝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呢喃。

──难道这些打孔卡具有某种力量,能够增强人类的欲望及不安,甚至改变阅读者脑中的想法?难道存在于这里头的神秘资料,会因阅读者的心中期望而改变其呈现出来的面貌?那甚至会不会是一种将打孔卡的意志交由人类代为执行的命令文?这些卡片是否可称为〔意志主体〕?其内容是否为〔自我运作的故事〕?

当然,这些天马行空的想像不可能化为现实。

最让我感到不解的一点,反而是这些想法为何会存在于我的脑中且挥之不去。无知带来的不安感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甚至开始怀疑,是这些卡片在我心中塑造了这些想像。「维克托的笔记」,一叠凝聚了巴伐利亚科学、医学及神秘学技术的卡片。

至于真相,恐怕只能在逮住沙万本人后,由他亲口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