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白永山

春如温煦之岚风 凋零吾心

夏如酷暑之炎热 灼伤吾心

秋如空寂之果实 吾心不知归处

冬如死亡之寂冷 肃杀吾心

四季这种东西如此感情丰富,这是之前的我完全不知道的。四季轮替,用它们各自的方法来摧残我的身心。温度、风雨、无数的虫子、以及自然情况带来的情绪。大自然是令人膛目结舌的美丽,同时也是令人战栗般的可怕。在千草的房子里的时候真的是过的很好的。那时候,世界对被关在屋子里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我是十分温柔友好的。但是,我还是亲手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为了避开初夏的阳光,我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虽说会弄脏千草年轻时穿过的和服,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漂亮的布料和花纹都不适合我。毫无道理地留着细带,不管自己是在灰尘还是泥土上打滚,和服已经逐渐地褪色,衣服上的金线刺绣也已经松了。用手指抓着任其生长的长发,将卡在卷发上的树叶、虫子还有头皮屑抓了出来。处理掉这些卡在头发上的杂物后,我看向天空。感觉草木泥土的气息逐渐浓厚。这是大雨欲来的征兆。

我到底算是人类吗。就算我穿着衣服一样的东西,但是丑陋、污秽、被其他人害怕的我,有资格被称为是人类吗。但是我并不想成为野兽虫子一般的生物。如果可以重生的话,我想成为像出演巫女一角的浪乃那样的女孩子。自五年前我看到她的那刻起,浪乃的舞姿,现在对我来说也是这个世界最美的存在。我现在这样无法自杀也无法发狂活到十八岁,就是因为我的内心存在的嫉妒和憎恶还有怨念的缘故。

天空还蓝得很傻,远处传来雷鸣的声响。我站起来跑向自己居住的小屋。打开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床,以及杂乱堆积的书山。因为没有窗户,小屋内哪怕是白天也是十分阴暗,我打开了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手电开关。不久就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刚开始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是连这种雨声都会感到害怕的。不仅仅是雨声,我害怕一切的声音,但是如果是十分寂静的夜晚,我也会感到害怕。但是无论我多么害怕,但是从没和千草说过。随着我习惯了恐怖之后,我的内心开始焦躁起来。我不得不这样生活下去,这到底是谁的错。在我考虑这些事情的期间,我长高了,身体也慢慢接近大人。当我迎来初潮的时候,我也注意到我是无法完全地成为大人,成为一个女人。

我躺在床上,闻着雨的气息。雨里有着微弱的霉味。我伸手去拿放在枕边的书,从夹着书签的那页开始读。对我来说,书里描写的他人的人生既是残酷的,同时也是十分甜美的。只有沉浸在书本里,变成不是自己的别人的时候,才是最安心的。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平静,随即合上了书。

今天千草没有过来。她一般是一周来一次,给我拿食物和替换的衣物上山。距离她上一次过来,已经过了一周零三天了。我抓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这只手表是千草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的。纤细的胭脂色的皮制表带包着金色的表框,十分漂亮。但是因为它过于优雅和精巧,不像是我能佩戴的东西,所以我从未戴过它。表盘上指针指向下午一点五十分。如果雨停了,天还没黑的话就去千草的房子那边看看吧。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下山。无论小屋的生活多么艰苦,对我来说,遇见千草之外的人更让我感到害怕。因为如此,哪怕是回到曾经生活的千草屋子,虽然这个机会不多,我也是一概拒绝的。虽然让千草往返小屋和屋子之间来回走山道拿生活物资很辛苦,但是我还是依赖着这份温柔。但是今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之前也有因持续的坏天气而一周多没有来,但是这次我有着不祥的猜测。

时针转到三点时,雨带已经走向山的那一边,阳光再次照耀着湿润的草地。带着湿气的凉风通过敞开的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阳光照在雨露上,像玻璃珠一样闪闪发亮。我的眼睛、耳朵还有皮肤都十分舒服,但是这反而更引起我的不安。

为了不在泥泞的山道上滑倒,我穿上了橡胶雨靴,拨开几日不见就长高不少的杂草往山下走去。我上次走下这条山道那是多少个月之前的事情啊。挡在前方的不仅仅是杂草,还有各种树枝和蔓延的爬山虎,仿佛是阻止我踏入人类世界一般。这些想法已经蔓延到我的内心,哪怕是踏出一步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气。不由得想着,如果村里的人看到我会怎么样。会认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人类吗。小屋里没有放置镜子,我无法得知自己真正的容貌。想了想,目前为止看过的小说里也没有出场过像我一样的女性。

顺着山势,沿着窄窄的山道往下走,不久就可以看到深蓝色屋顶出现在树林的对面。一边抓着被蚊子叮过的包,我一边跑下山道。

从后院进入屋子的我看到的是,面向走廊的拉门深处,昏暗的榻榻米房间里躺着的颤抖的人影。那是……。

“千草……”

千草。是千草。我试着走近拉门,但是千草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在榻榻米上找着什么。

近几年千草得了眼病。虽然她本人曾经提过,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当我亲眼看到这样的她,我还是震惊地无法动弹。我和千草躺下的榻榻米之间只隔着走廊和拉门,她竟然看不到几乎就站在面前的我。她上周用着平常那温和的口吻开着玩笑说,“我要多多练习闭着眼睛上山呢”。她大概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才那样说的吧。但是现在不是我傻站着的时候,我必须帮千草在黑暗中找到她要找的东西。正当我打算推开拉门时,

“婆婆,在哪?”

我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瞬间蹲下躲藏起来。

“小釿,对不起啊,在这边呢。”

我听到了被称为“小釿”的人走到千草身边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偷偷看了一眼,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惴惴不安地蹲在躺着的千草的旁边。虽说他没有注意到我,虽说那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时隔五年再度看到除了千草之外的人,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恐怖和不知所措搅乱了我的思考,我的四肢发软地无法动弹。少年最后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很旧的外国产饼干罐交给千草。那个罐子是千草拿来放针线的针线盒。

“谢谢小釿。”

“……不用”

之后少年很认真地听千草的要求,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麻利地给千草帮忙。虽然屋外已夜幕降临,我却无法离开,一直遥望着千草和少年准备饭菜,将菜端上桌的不可靠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和千草是什么关系,但是我明白他和千草住在一起,并帮助照料千草的生活。晚饭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我可以听到千草的笑声。我明明是担心千草才下山的,但是却无法和千草说一句话,躲在雨披的阴影处无声地哭泣。如果我还在这栋房子里的话,我明明可以比那个少年更能干的。我现在才感到自己与生俱来的事物被夺走了。比起住所,比起出入外面的世界的自由,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物。那时候的我幼稚嫉妒着,因为千草对我以外的人也是那么温柔。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想到自己连报恩的权利都没有,我感到极度羞愧,流下了眼泪。

五年前的那场祭典,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千草和我的关系。她并没有对那天我的逃跑而发火。只是用着更为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损坏的物体一般。相反地,我不顾千草的困扰,不厌其烦地询问关于自己出生的情况、母亲的事情、以及朱磐村的忌讳的传统。一开始千草用“等你长大了就告诉你”来搪塞我,后来经不住我每天的软磨硬泡开了口。丙午的迷信、槻家和母亲、母亲的自杀,以及我在明面上是和母亲一同死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活到现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曾经怨恨过千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我活下来。虽然我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口,但是千草还是注意到我的内心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口。为了缝补好这裂口,千草只能愈发地温柔地对待我。

不擅长表达感情的我的内心极其敏感,这个人一直温柔地疼爱着我。因为我的天真任性,我却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一件可以帮助到她的事。当自己意识到这点时,我不由地感到伤心,羞愧。直到千草屋内的灯光都关上了,我还是呆呆站在那里,流着肮脏的泪水和鼻涕。

两天后的一个晴天下午,千草来到我住的小屋跟前了。她好像是在少年的帮助下爬上山的。我感觉到屋外有生人的气息,我心乱如麻。

“最近有个孩子一直在帮助我。我想让他见见你。”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千草。

“我、我害怕这里被千草和我之外的人知道……”

“这个孩子没关系的。他很依赖我。还有呢,我恐怕以后到山上来会变得更加困难。我打算让这个孩子来代替我送东西上来。”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自己去房子那边拿。我不相信其他人……”

千草安抚着我的不安,不对,说不定她看穿了我对少年的妒忌心而抚慰我说,

“这个孩子啊,他也是无家可归的呢。虽然他有家人,但是他们全不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我让他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是哪的孩子……?”

千草略微顿了顿。

“……是朱砂野家的孩子。名字叫,朱砂野釿互。”

朱砂野。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孩子的姓氏和祭典那天,让我知道丙午的迷信的那个男人,以及和为了抓到我而跑到千草家搜查的那一家族一样。为什么要让这家人上山,甚至让这个人来见我。我及其无法理解千草的行为,不知不觉地开始刻薄起来。

“只要一小会儿,我想谈谈你的事。”

“……说什么呢?关于我很丑的事?还是我是不应该出生的人的事?”

千草露出悲伤的表情。虽然我并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不知不觉地我的嘴就说出了这种尖酸的话。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比谁都认为如果自己没有出生便好了。

“和你说你是我重要的家人,以及你和这个已经明白孤独的悲伤的孩子肯定会相互理解的事情。”

“这个孩子不是有家人吗。”

“嗯。但是他是他父亲出轨生下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上个月就把他扔在朱砂野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在窘迫的生活里,完全变成观察他人颜色畏畏缩缩的孩子了。和你一样在某方面比较笨拙。”

“……”

我审视自己的全身,闻着自己衣服和衣服之间的气味。我闻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异味。

“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关系吗……?”

听到我这么回答,千草明白我终于愿意和这个叫做“釿互”的少年见面了,她的表情变得明快起来。

“如果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那就下次再见面吧?”

“不了。现在就可以。”

如果不是千草现在就在身边,我实在没有和陌生人见面的勇气。而且,反正以后总有一天要见面的话,那还不如以平常的打扮还比较好。但是,和陌生人见面果然很可怕。对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的脑海里回想起五年前溜出家门后遇见的小孩子们的表情和话语。

“那,我去叫他过来。”

视力衰退的千草的眼睛光看向前方发光的方向,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她还是注意到我的声音微微地发着抖,便重新坐下了。她用除了眼睛以外的器官来感受我的愤怒、不安和努力。我将脑袋埋进千草的胸口,她温柔地抱着我那蓬乱的卷发脑袋。就算没有对上视线,千草也无言地对害怕和他人接触的我说“不要紧”。在这个人的面前,我一直都是小孩子也没关系。

“婆婆,婆婆!”

小屋外传来少年的声音。千草放开我,打开门。不经意间日已偏西,夜蝉用着悲伤的调子吟唱着。

“婆婆,天已经这么黑了,必须回去了。”

“是啊,谢谢。”

我一边将长发绾成一束,一边听着屋外千草和少年的对话。快要到夏至了,天没有那么快就黑,也许少年是对一直一个人待着感到不安吧。对方看起来比我更孩子气呢。

虽然稍微安心了一点,但是我想起了千草曾经对我说“现在下山也没事了”的话语。千草认为他们不可能会杀死已经长大的我。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害怕。害怕着人、村子、以及打算杀死我的一切事物。千草莫非是打算让我和这个少年接触,让我习惯人类交流,为了之后我下山的生活做打算吗。不对,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下山,还是为了让我在没有她的时候也能独自生存下去。

“这不可能……”

我,不可能在外面生活。而且我和这名叫做“釿互”的少年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最多是在山下的生活里显得有点怪异罢了。如果他见到我了,肯定会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害怕我的丑陋吧。或者会将我当成比他还劣等的存在而看不起我吧。或者会把我当成比他还可怜的人而怜悯我吧。我坐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边感受着恐惧和焦躁,一边等着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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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拨开繁盛的蕨类植物和爬山虎,一边想着,这座山上住着谁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的女人,简直是传说故事。不自觉地想象着山中女妖或魔女这种奇怪的幻想生物。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的话,我会觉得是在捉弄我,如果是婆婆这么说的话,这倒应该是真的。

“婆婆,小心脚边的碎石块。”

“啊呀,都已经走到这里啦。谢谢你喔,小釿。”

不管我做什么,婆婆都会和我说“谢谢”“谢谢”。不知道我是不习惯别人和我道谢,总是会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在。牵着别人的手爬山,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婆婆能否安全的爬到山上,全靠我的牵引了。自从我来到婆婆家,就明白自己并不讨厌被人依赖的感觉。不管在自己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我都是多余的人,从来没有人拜托过我做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被威胁不要做多余的事。

“啊。走到树林开阔处了,我们到了吗?”

婆婆好像总算感觉到了色彩和光芒地说道。胡乱生长的枝条已经逐渐地看不到了,当眼睛习惯了眼前弥漫的阳光时,被人遗忘许久的小屋突然显露了身姿。真的有啊。我惊讶的呆住了。

“接下来我一个人过去也没关系哦。”

婆婆用手杖敲着地面,往小屋的方向走去。虽然她说可以自己走,但是看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我不由得跑过去扶住她。

“不碍事不碍事,小釿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要和小诱说说你的事。”

婆婆这么说着就走进了小屋。

小屋是木造的,建在一颗巨大的榉树下。没有窗子,感觉就像一个杂物间。也很像一座没有鸟居的神社。我绕着小屋走了两圈,发现了粘在墙壁上的天牛。我盯着它看了一阵子,让它啃了一些小树叶,不久就腻烦了,坐在树荫下发呆。虽然想着上山的时候看到的那颗橡树上的独角仙来了吗这种事是很好,但是由于一个人发呆的时间过长,就开始光想起一些不安的事情了。明天又要上学了。哪怕多想融入班级,但是却怎么都融入不起来。转来这边读书的时候,这边早已经没有我可以融入的位置了。但是刚来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来找我搭话,但是那家伙总是在炫耀自己,家里给买了游戏啊,去东京玩了啊之类的,明明没有问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所以我就无视他了。第二天就没有人来和我说话了。而且体育课上小组练习时没人和我组队,发讲义的时候也只有我被忽视,好像我真的不存在的一样。

然后有一天,我的鞋子从学校的置物柜里消失了。最后我总算在垃圾箱里找到的鞋子上面却有着油性笔写的“不伦之子”的字样。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听来的,当时的我是陷入了没有后路般的绝望之中。因为鞋子上写的的那个理由,朱砂野家的后妈和哥哥们也不会把我当成家人。就连父亲也是为了在除了我以外的家人面前保持体面也对我相当冷淡。不管怎么说,我感觉我是不应该待在这里的人。但是只有千草婆婆不一样。虽然有着照顾她的生活的借口,但是她让我到她家里去,还对我说“希望你留在这里”。只要婆婆不讨厌我,我待在她家里也可以。不对,只有这里是我的容身之所。所以暑假快点来吧。我才不想去学校。

在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从树阴里斜出去的我的影子逐渐拉长。婆婆和那个叫做诱的人在说些什么呢。难道说,诱是隐居的人,知道婆婆带了一个陌生人过来就生气了?一直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好像也没有去上过学。可能是个傻子。我不由得担心起婆婆的安全。

“婆婆,婆婆!”

我对着小屋喊了几声。马上小屋的门就开了,婆婆走了出来。

因为我并不是有什么事才呼唤婆婆的,看到她走出来,我顿时尴尬起来。我得快点想个理由,来代替说出担心婆婆被诱做了什么事的想法。

“婆婆,天已经这么黑了,必须回去了。”

“是啊,谢谢。”

婆婆微笑着敲着手杖向我这边走过来。看到她平安无事,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釿,小诱说要见见你。”

“诶……”

“不要担心,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但是她也很紧张。她很久没有见到除了我以外的人了所以很紧张,请不要吓她。”

就在即将见面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自己的容貌在女孩子当中的评价极差。虽然我明白带我上山就是让诱和我见面,但是一想起对方要是看到我就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的话,我现在就想回去了。

“小釿,虽然很不好意思,一直以来都受你的照顾,但是求求你,去见见她吧。”

婆婆这么拜托我,我无法拒绝。

我轻轻敲了敲门,推开了小屋的门。不要说是回音了,屋子里静的可怕。虽然我的背后是夏天的阳气,但是门的对面就像是要诅咒这明亮的世界一般,充满了沉重苦闷的空气。我轻轻打开门,里面是一片黑暗。但是里面确实有人的气息。阳光透过被轻微推开的门直线般地照进来,在闪闪发光飞舞的尘埃中,是一双赤裸的脚。洁白的,像人偶一般的脚。我吓得差点叫出来。我忍住要惊叫的冲动,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白皙双脚的主人。她像是要躲避阳光一样蜷缩着身体,抱着双膝坐着。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我注意到她那蓬乱的黑发掩盖的脸,浓密的刘海下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瞪着我。那锐利的眼神让我身体僵硬。

“釿互”

我无法相信这打破沉默的声音是面前这个只有双脚是白皙的黑色物体发出的。这声音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过于低沉,但是却听得十分悦耳。

“诱……小姐?”

自己变调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我逐渐看清了屋子里的摆设、诱穿的衣服等一些细节的东西。然后我的视线不由得停在了她的脸上。

“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对……对不起”

被她一说,我很快地移开了眼睛。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容貌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吧。虽然她的容貌的确十分怪异。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朝四周打量。屋子虽然很小,但是整理的很干净。整齐摆放的生活用品和放在角落里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本以为这里是十分脏乱的,没想到却意外的整洁。除了那堆在小屋角落的书山是个例外。或许是因为书籍的数量太大,又没有书架才这么堆放着的吧。密密麻麻的的书籍几乎都很旧,书脊上排列着我完全不明白的看上去很难的标题。

“那……那个,以后请多多关照。”

虽然我也不知道需要关照什么,不管怎么说,先打个招呼吧。我低下头行了一礼,黑暗的对面也浅浅地回了礼。

“千草也……拜托你了。”

她直呼其名地称呼千草,可以看出她和婆婆的关系多么的亲密。那天的对话就是这些。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不敢多待飞快地逃出了小屋。

从那以后,我在下山的路上,到达千草的家的时候,诱的容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己虽然也有被称为“龅牙”或者“眼神凶恶”的自觉,但是觉得那张可以被称为怪物的容颜,和自己比起来,更是无尽的悲哀。婆婆只提到诱很紧张。但是那个态度说是紧张,还不如说是怎么会对你这种人敞开心扉的威压感。那是当然的。被当作“不应该出生的孩子”对待,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心情我也明白。诱和我都是无关自己意志地被生下来,却是被当成不允许出生的人的压力中生活的人。但是,想想诱如果下山了的话,要被村人怎么议论,我觉得比起自己,或许是诱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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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釿互的少年回去之后,我的心脏跳动的十分厉害,不知原因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时隔五年和千草以外的人见面,而互相对话说不定是第一次。连发出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可怕。釿互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时,我的心被自卑和羞耻击碎了。那真是残酷的时候啊。我用强硬的口气虚张声势,代价是现在我感到十分疲劳。我更加感觉到自己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而生活下去。结果那天我只是躺在被子上,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有做。

从那以后过了几天,小屋外传来的敲门声让我浑身僵硬。来人不是千草。釿互一个人上山过来了。

“你来干嘛。”

我没有开门就发问。

“那个,我来送衣服和毛巾……”

“把东西放下,马上回去。”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天。釿互仅仅是遵从千草的要求,非常卖力地给我送食物和生活用品上山。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就像害怕被饲主抛弃而努力遵从主人的狗。釿互上山之后,千草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我很想念千草,就算我想下山去看她,但是也害怕在途中碰到釿互,一直犹豫着没有行动。

有一天,釿互来到小屋前就下起了夏日雷阵雨。格子门的破旧拉门上映出了一个小小的、进退两难的躲雨身影。希望他能快点回去,我一边祈祷着雨快点停一边等着。但是应该是很短暂的夏日雷阵雨却在我急迫的心情中显得十分漫长。我的心情因为门外有人而变得十分不好,始终无法平静。可能釿互也察觉到我的心情,还是想避开我,他心情好似不愉快地弯着腰打算往外冲。我在这种情况下没法看书,也没法睡觉,在这什么都做不了的气氛中,我不由得打破了沉默。

“千草怎么了?”

我扔出去的是,我一直想问但却不敢问的问题。我的喉咙没由得感到堵塞的难受。已经一个月不见了。我很担心她的眼睛。门那边的少年被我突然的搭话而感到惊讶,顿了一顿才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我。

“婆……婆婆她很好。因为天气太热,她很少出门。”

听了他的话我的略微放下了心。但是我没有回复再次陷入了沉默。

“……”

“……”

“……婆婆她也是,经常问,诱小姐好吗。”

在雷阵雨敲打屋顶的暴力声响中,只有这个信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鼓膜。

“婆婆真的很想上山来看你。明明只要诱小姐下山就好了啊。”

“……说的也是呢。”

我自然地回了话。

雨总算停了。那一天的对话就这么收尾了。但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在釿互过来的时候询问千草的近况。釿互告诉我的信息比之前详细了很多。或许是我们都已经不在紧张了。虽然我还是隔着门板发问,但是我的问题却变多了。千草的身体没问题吗,眼睛的情况没有恶化吗,有好好吃饭吗……。釿互讷讷地详细回答了我的问题。不知不觉地,他开始谈起一些我根本没有问的事情。不仅仅是千草的情况,他还说了在学校读书的事,看了什么书。对于渐渐变得多话的釿互,虽然我只能进行简单的应和,但是我却不认为这是无聊的时刻。不管是釿互还是我,总算能进行对话的原因是,我们都喜欢千草,都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快到七月半了,因为很热,我把小屋的门打开了。虽说如此,我并没有走到阳光下现身,还是将自己埋在小屋的黑暗里对话。虽说很热,但是屋顶有棵像伞一般的榉树遮盖住大部分阳光,只要通风,小屋里都比外面凉快的多。但是有一天的对话却让我觉得不能再自我封闭下去了。

那天从上午开始,就听到神社那边传来太鼓和笛子的声音。熟悉的音乐,这是每年都会响起的音乐。千草以前说过这是为盂兰盆节的祭典而排练的声音。

“诱小姐,你有去过盂兰盆节祭典吗?”

“没有。”

“说的也是呢……嗯,反正我也不去。也不想去。”

虽然嘴里是这么说的,但釿互和着远处传来的太鼓声,用一只脚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心口不一地用不似孩童的三白眼瞪着地板。

“虽然父亲叫我参加,但是明明他一直都把我当成麻烦制造者,这次突然叫我去……明明只要我一出现,哥哥们都会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的。所以我不想去……到底会是怎样的呢。这里的祭典。”

“……如果是新年祭典的话,我去过一次。”

“真的吗!?是什么样子的啊?有吃巧克力香蕉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吃。”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徘徊在热闹的参道上,随波逐流。那份记忆的确被食物的香气包裹着。香气和喧闹声还有纸糊灯笼的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的我因为饥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将我带回了现实。现实这种东西啊,就是几小时前因为内心的绝望而变为黑白的这个世界。虽然不一定是自己去过祭典的缘故,我也是会像釿互那样嘴上说着不喜欢,但是还是会被舞台伴奏、纸糊灯笼和食物而吸引住了。

“什么嘛,这样的话不是就没必要去了。”

表现着无趣的心情,釿互转着之前带上来的罐头。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刻薄。我还是想起了祭典上唯一有意义的美少女的舞姿。

“……我去看了神乐舞。”

“神乐舞?”

“一个叫做浪乃的女孩子,出演巫女的角色并在舞台上跳舞。她的舞蹈十分,十分……美丽。”

虽然美丽两个字是无法表达出她的身姿,但是当时看到她表演时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在我心头复苏。感动。羡慕。沮丧。绝望。嫉妒。还不仅仅是这些。那种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混杂在一起。之前就不善言辞的我也无法一一表达出来。

“浪乃?……啊啊,槻浪乃吗。我讨厌她。那家伙总是把我当白痴看待。”

“你和浪乃说过话了吗!?”

不知不觉地,身体就朝釿互在的门口那边前倾。

“……嗯、是的、说过话了。虽然很讨厌,但是毕竟都是一起坐登校班车上学的,没有办法啊。”

“登校班车?”

“我上学的小学和浪乃的高中都在隔壁村,所以坐同一班公交车。所以,为了安全之类的很多注意事项的问题,所以都是一起走到公交站的。”

鉴于朱砂野家和槻家的关系,釿互不可能不知道浪乃的事。但是我没想到出自不同的家庭不同学校的他们居然有说话的机会。而且我无法想象那个像白鹭一般美丽的少女和这个乖僻惴惴不安的少年交谈的样子。

“你们谈了什么……?”

“不对,虽然说是交谈,但是也没有什么话题。”

面对从未追问过的我,釿互看起来很困惑。

“我和浪乃互相看不顺眼。浪乃总是用我很阴暗之类,一点都不可爱之类的话来捉弄我。因为她年纪比我大,对我可以不用顾忌地说任何难听的话。”

“那个漂亮的浪乃吗。”

“虽然她的脸是很漂亮。因为脸蛋漂亮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她太得意忘形了。”

因为脸蛋漂亮就得意忘形。原来如此,因为她很漂亮,所以就不用像我一样天天内心如此凄惨。周围的人都会夸奖她,照镜子的时候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不对,她照镜子的时候反而是很开心的吧。啊啊,不知怎地我就突然理解了。那是多么令人艳羡的境遇啊。

“你就那么在意浪乃吗?为什么?”

“……”

眼睛的深处灼热起来。这是漆黑冰冷的液体流到胸口般的感觉。和看完那场神乐舞的时候一样。鬼女就躲藏在我的心里。就算想要回答釿互,我也不可能和他诉说这份心情。

“不过算了……浪乃什么的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反正她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

“她要去外县的大学读书。她从以前就一直说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村子。”

为什么我的心里涌起像前路黑暗般的绝望呢。

虽然我一直嫉妒憎恨着她,但是在我妒忌憎恨的时候,她已经成为我的世界里无可替代的存在。五年来,我就是靠着对她的舞姿的憧憬向往而活下来的。每到新年的时候,我都好几次想去看神乐表演。明明看到她也无法改善我的境遇,当我知道她将会离开的时候,我感到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之光将会熄灭的可怕丧失感。

“那么,浪乃明年将是最后一次出演神乐舞蹈……”

“嗯。而且明年的祭典也是最后一次举办了。不管是新年祭典还是盂兰盆祭典。不仅仅是浪乃要离开,我的哥哥们也要到外面升学或就职,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如果哥哥的工作顺利的话,父亲说我们全家也可能要搬出去。如果我家搬出去后,这个村子就只剩婆婆家和浪乃她们家了。这个村会逐渐消失的吧。”

“……”

现在扑通扑通敲击我的胸口的是我的心跳声呢,还是远处的太鼓的振动声呢。釿互回去后,直到天空降下浓厚的深蓝色幕布时,我都在研究这份丧失感的真面目。当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我没有开灯就这样沉浸在黑暗中想起的是,在这十八年里我执着于这个世间的理由。为什么我要活下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不管是浪乃还是神乐舞,甚至于整个村子都有消失的可能。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嘻……嘻嘻嘻……”

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还是笑了。我活着的目的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千草。虽说如此,我要实现这另一个目的,实在是不太可能。

我从黑暗的小屋中走出,让月光沐浴全身。好明亮。连星星都躲藏起来的满月。月亮之下是蓝色寂静的广叶树的树林。山脚下的朱磐的住家和田地全都被染成蓝色陷入了睡眠。那里有槻家婆婆这些人,在神社看到的朱砂野家的男人,还有浪乃。可能会人口逐渐减少而消失的村子,也被这么安详美丽的自然拥抱着,安静地等待灭亡的那一天。是的,安静地。但是我不允许。

“……好想破坏啊……”

祭典、村民、以及这个村子。所有的一切。

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何时萌生的冲动已经逐渐升温,经过长久的岁月生根发芽,随着我的身体一起长大成熟。只有怨恨是无法报复的。我好想报复啊。好想将一切都破坏殆尽。这份感情才是我至今都没有发狂没有自杀而活到现在的原因。但是不应该出生的,不能自由行动的女人到底能做什么。这份怨恨只能封印在内心深处。这份愚蠢的愿望,我无法向任何人表明,哪怕是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