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赤

听釿互提起说,千草想要一些能够在盂兰盆节上供奉的酸浆果。这么说起来,我想起每年快到盂兰盆节时,家里都会做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来供奉红色的果实。千草曾经一边看着像红色铃铛装饰一般的果实一边说“我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啊,经常悄悄上白永山去把这个摘回来呢”。但是千草的丈夫死后,在我的记忆里千草也肯定可以从哪得到酸浆果的,但是不知为何今年却没有得到。果然是因为眼睛的原因吗。总之我决定去山上走一圈看看有没有酸浆果可以摘。

越接近八月,炎热的日子就不分昼夜地持续着。这一天太阳却躲在灰色的云层后面,山路也比平常好走了。目前在小屋周边以及到千草家的山路上没有看到有这种酸浆果。这就不得不另外寻找了。但是这里只有通向千草家的小路,除此之外没有一条像是路的小路。我拿着锄草镰刀,一边猫着腰一边四处走。为了不迷路,我在经过的树上绑了做记号的带子,往从来没有涉足的苍翠森林前进。手上被树叶划开的伤口逐渐增加,之前千草给我的登山靴也不太合脚,靴子一直从脚上掉下来。

这附近的酸浆果都是人工栽培的生根发芽的,这种植物在白永山深处好像没有分布。我觉得在靠近山脚的地区会更容易找到。不对,原本千草的丈夫活着的时候距今已经过了至少二十年以上,野生酸浆果的生长区域是否还留存下来这一点本身就很可疑。不管怎么说,越靠近山脚就越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如果感到不妙的话就马上往回走。就算没有找到,天色也不早了还是快点放弃吧。我这么想着,一边踩着露出地面的树根走下斜坡。但是长年因为害怕人类而远离世俗的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可以走到山脚附近呢。大概是我无意识地走进,这份将我的人生染成鲜红的命运吧。

从斜坡往下看,下面是一片蕨类植物的群生地。我还没有找过那里呢,我决定往下走。我注意到在斜坡和蕨类植物丛之间的地面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些石头一边避开蕨类植物,在我的前后延伸成一条褐色的带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明显是人工铺设的道路。我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在斜度高的地方铺设有大长条的歪斜的石阶,站在石阶上往下看,通往山脚的缓坡上,铺有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道路。虽然这条小道很窄,几乎被蕨草和苔藓遮蔽了,但是在一定的间隔处有着像道标一样的石塔点缀其中,远远地看也知道这里有路。

我瞬间想到,这里有路就意味着村子里有人进山了。但是这侵蚀山道的茂密蕨草和灌木、爬满石阶的深绿色青苔又在告诉我,这里是很早以前修建的古山路。没关系的。村里没有人会上山的。虽然这可能是当年千草的丈夫走过的道路,但是因为白永山自古以来就是禁地,肯定没有外人会上山。我这么想着便放下了心。

而且这条路到底会通往山脚的哪里呢。这么说起来,釿互曾经提到过在离开千草家快到白永山边上的田间小路上,有一座小小的鸟居。鸟居用绳子封锁着,似乎显示着绳子的那一边就是禁止入内的区域了。或许,绳子的那一边通往的,就是我脚下这条延伸的古道吧。但是,这条古道的另一端又通往何处呢。难道是我居住的小屋——?

为了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从鸟居通往小屋的山路,我把酸浆果的事都抛诸脑后,开始沿着古道往下走。越往下走就越有兴趣。因为白永山不高,我觉得大概不需要多长时间。总算接近山脚了,西方的落日余晖直冲我的面颊。虽然树林的密度并没有变化,但是照到我面前的斜阳的光辉却越来越强。在茂密的广叶树的树叶缝隙间,在晃眼的夕照中,我看到了小小的耸立着的鲜红。

我凝神细看。红色的线条组成的门的形状。这是鸟居。果然这条路是通往那个鸟居的。不知怎地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比起山路是通往鸟居这件事,我的眼前更是被强烈的视觉冲击而袭击,我呆呆地站在那许久。森林的绿色、从树叶之间漏下的太阳的白色、土壤的黑褐色、以及在这些见惯的色彩中闪烁的异色的红。虽然鸟居离我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强烈的颜色鲜艳地阻挡了一切其他的色彩,锁定了我的目光。这个颜色就是表明白永山是令人畏惧的圣域的证明。而且,这个颜色是打扮成巫女模样的浪乃的嘴唇的颜色、是燃烧的颜色。啊啊,多么危险的颜色啊。被这种颜色涂抹的日常和自然都带上了别样的味道。它可以让一个少女变成神明的使者,也可以让一座普通的无名矮山变成禁止入内的圣地。

我呆呆地看着在摇曳的树叶缝隙间忽隐忽现的一抹红色。看着看着我的心底就涌起恐惧的波澜。我不由得沿着山路往回走。我看着面前耸立的斜坡和像蛇一般蜿蜒的长长道路,惊讶于自己竟然走到这么下面。我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快步跑上石阶。我到底在害怕着什么。是那鲜艳的红色的魅惑。如果不往回走的话,我会被那抹红色吸引,走到那扇门下吧。比起身处禁止入内的山中,那个场面更是散发出吸引人走过去的甜美的毒气。

我的视线的一端还能看到红色的东西闪过,我吓了一跳就停下了脚步。仔细一看,那是在蕨草丛的对面生长的酸浆果草。虽然这是自然之色,但是还是过于异质了,我觉得自己都能看清楚它的每一颗果实。我流了一身冷汗。这一段路我刚刚应该是来过的,但是那时我太在意这条路通往何方,就没有注意周围了。我一面放松呼吸,一面走进潮湿的蕨草丛。这是蝮蛇也可以游上来的地方。日已西斜,斜长的光线照在红色铃铛般的果实上。在铃铛般果实的上面,长长的植物茎上是一串串垂下来的茂盛叶子。我总算走到酸浆果草的面前,伸手摘了一颗果实。剥去像纸灯笼般松软丰润的红色果皮,里面果然就是光洁的红色果实。我割下整体看上去长得很不错的三、四棵,回到了古道。总算完成了今天的目的,这下可以放心回去了。在这一瞬间,我被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击,于是便原地坐下。就坐在一开始发现古道的斜坡下那块石头上。

我将酸浆果草整齐地绑成一束放在石头上,眺望着照耀在蕨草丛上的光和影的花纹。小腿的酸痛疲劳逐渐地在石条的冰冷触感下恢复了。

这时,从鸟居的方向、从石阶的下面传来“嘎叽”“嘎叽”的脚步声。如果是山鸟的话,这声音又过大了。我觉得说不定是鹿或者野猪,慌忙躲进蕨草丛中的洼地里。

但是,走上石阶的,竟然是个人类。

对于这次比蛇或野猪还可怕的遭遇,我的心脏因为恐惧而跳的飞快。我从蕨草的叶片缝隙中,战战兢兢地往古道上看去。在那里的是一个有着修长身材、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的,十分素净的瘦高青年。他身上有股大城市的气息,这是五年前祭典上的人们身上没有的味道。虽然我觉得很可怕,但是却对他也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打算偷看他帽子下的脸,但是不知为何我害羞地移开了视线。自从我躲进山,除了釿互这样的小孩之外就没怎么见过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为何要来这里呢。他身上没有那种刻意触犯禁令,偷偷摸摸地上山的感觉。他站在古道的中央,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做着笔记。他仿佛才注意到道标的石块一般打算走过去看看,可是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

糟了。我刚刚只顾躲起来了,没有把摘下来的酸浆果草拿走,就那样把它丢在山道上了。像铃铛般的果实的强烈红色吸引住青年的目光。他拿起一棵,看了看茎上的切口。每一棵都是同样的长度,他看着明显是用尖锐刀刃切割下的好几棵酸浆果草若有所思。大概是觉得在禁止入内的土地上发现人类的气息感到不可思议吧。他大概正因此而想了很多情况吧。不对,这个青年到底是朱磐的村民吗。说不定,他是外来人员,根本不知道这里是禁止入内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这个青年是和朱磐村毫无关系的外人。我打算窥探一下他的表情,偷偷看清了刚才移开视线而没看到的青年的脸孔。依稀看到的是,在眼镜深处的明亮瞳孔。他的鼻梁和相貌都很端正,仿佛是从绘本故事走下来的一般。虽然说他是青年,但是我明显感觉到对方比自己年纪要大。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举止,都散发出一股和千草类似的聪慧感。一瞬间,青年摇着手上的酸浆果草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看到这个笑容的我心跳再次加速,但是这是和刚才的恐惧完全不同的感受。最后青年拿着一棵酸浆果草下了石阶往回走了。

因为不知道青年会不会再次走过来,我一直没敢从蕨草丛中出来。但是当我注意到自己居然希望青年能走回这里时,我自己都有点弄不懂自己了。我从蕨草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种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回味。我一直在已经没有任何人的石阶上往下看,就那样伫立了许久。

听到诱说“我在山里看到不认识的人”,我就想她指的会不会是那家伙。

“那他看到你了吗?”

“没,大概没被看到。”

明明已经过了梅雨季节,但是小屋外还是下着大雨。十分闷热的小屋中,也只有冷风偶尔从格子状的拉门空洞里吹进来。虽然有时也会有一些雨点飘进来,但是我想吹一下冷气,所以不顾飘打进来的雨水就坐在门边。诱靠坐在墙角,仍然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但是,他拿走了一串我摘好的酸浆果草。”

成束的酸浆果草放在铺着蓝色日本纸的漆黑地板上。虽然我没有特别拜托诱,但是她为了千草好像一整天都在找这种草。直到今天早上我去给她拿换洗衣物时,她都是一副身上的浴衣沾满泥土,满身大汗的疲惫样子。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这座山上有人了。”

“只凭一棵酸浆果草有点难说。对了,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吧?”

“你认识吗?”

“是戴着眼镜,感觉很聪明的人吧。”

“嗯,是这样的。”

诱很罕见地转头看向了我。

“那是海道先生。海道凪。他是为了大学的研究最近才来这里的,这段日子里一直借住在浪乃她们家。”

“那么他就不是朱磐的人了?”

“恩。因为他也来过我家,所以我也和他说了几句话。虽然他有些奇怪,但为人还不错。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一种红色的石头之类的……虽然他和我说了很长的一番话,但是我几乎都忘了。”

“红色的石头?”

从粗糙皮肤深处斜看向这边的,及其清亮的眼睛。一旦进入视线就不得不地凝视的那张面孔。虽然诱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但是刚刚那一阵子,我很害怕她。不仅仅是她那张脸,还有她这个人。除了她喜欢千草之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虽说我很害怕,但我并不是讨厌她。

“诱……诱小姐,知道红色石头的事吗?”

“不……这个叫做凪的人,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应该不会待太久的吧。他自己说想看正月的神乐舞。”

“这样啊……”

虽然我还是害怕她,但是今天的诱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对话感觉没有平日的气势。就像被折断了茎那样的虚弱的感觉。大概是认真觉得酸浆果草暴露了自身的存在了吧。

突然弥漫开来的沉默,大雨敲打地面的声音依旧喧闹地持续着。要是海道先生看到了诱,到底会怎么想呢。觉得她是可怜的流浪者呢,把她看成了妖怪也有可能呢。不管怎样,从整体来看的话,诱的样子很奇怪。她的打扮一直都是脏兮兮的,就算千草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也马上就会弄上泥土和沙子。她大体上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地穿着千草的旧和服,就是像流浪人员那样穿着皱皱巴巴的T恤和裤子。完全看不出是现代年轻人的样子。浪乃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里的人落伍了10年吧”,要是浪乃看到了诱的打扮,恐怕会说她落后时代了100年或200年了吧。虽然我只看到浪乃穿制服的样子,但是她总是认真地将深蓝色短裙用熨斗熨得飘飘忽忽的,看上去总是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总是用她端正的嘴说出爽快的话语,用明快高昂的声音大笑。但是我很讨厌这种笑声。总是把人当成傻子的,轻佻刺耳的声音。

不由得,我看向靠在墙角的诱。她低下头,用长长的刘海遮住眼。这时候啪嗒一声,屋顶漏下的雨滴落在了诱的脖子上。水滴以弧形的轨迹往下流,消失在敞开的浴衣里,柔软的胸口处。冰冷的水滴突然落到身上,诱不知为何一动也不动。我只看到浮现在昏暗中,白皙的脖子和胸口。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移开了视线。这样的事之前也有发生过很多次。在昏暗中我微弱地看到,汗水沁透了衣服时透出的肤色和接近时不意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母亲般的怀念。但是这个身体的脸孔却是如此的歪斜丑陋。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如同在美丽白鹭的身体上缝上巨大青蛙头一般,这种和本身形状完全不协调的令人恶心。当雨势减弱,我觉得差不多要回去,准备起身时,诱早我一步站起来。一只手抓着用纸包好的酸浆果草,打开了门。淡淡的光线照射在仍然飘散的雾雨中,有着优雅曲线的身影在黑暗里浮现出来。

“我也下山去千草的大屋。”

在柠檬色的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感觉她是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在雨露四散发光的潮湿森林中,和釿互一起走下山。不知道是他没注意呢,还是他单纯不想看我,对于第一次走在光线下的我,釿互基本没有怎么往这边看。山路很泥泞,我一边仔细找好下脚点一边往前走。在我前面的釿互突然滑了一下,看到他身体很快地倾斜下来,我马上抓住了他的肩膀。虽然釿互没有摔到泥土上,但是他却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就挥开了我的手。虽然明白这是十分孩子气的举动,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像是落进冰块一般冰冷。因此我又害怕起通向千草大屋的这条山路了,每走一步就会心惊胆战。我要走下山的决心开始动摇。但是我又不能改变主意往回走,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千草家后院。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走进千草家大屋,刚才那么害怕的内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比起和自己所在的领域相隔的对面的世界,那里本身散发的气场更吸引我。我一边回忆起红色的鸟居,一边想。

我好久没有进到千草的家里来了。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天花板比以前低了,房间比以前窄了。我告诉有阵子没见的千草以上的感受,她笑着说“是你长高了吧”。其实,我已经长得比千草还要高了。

“千草,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我将酸浆果草递给千草,总算将这句话说出口。千草微笑着回答说,“有很多地方呢”。当我告诉千草,自己打算在这里住几天时,千草非常高兴地点点头。看到千草这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连釿互都一副高兴的样子。

那天我就坐在地板上帮忙制作供奉酸浆果的供桌。小小的桌子上放着花、水果、以及数量众多的牌位。我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特别小的牌位,就伸手取了下来。在漆黑气派的牌位群里,为什么只有这一座是木制的,而且还特别粗糙。在众多的牌位中特别显眼。上面用墨水写着“优云杉草婴女”这样的戒名。虽然我很在意为什么这个牌位这么与众不同,但是我并没有去追根寻底,仍然把它放回牌位群中。将酸浆果的果实像灯笼一样用绳子绑在桌子的左右两边的小竹子上。

釿互用一次性筷子拿来了和黄瓜和茄子有关系的东西。

“啊啊”

千草面露喜色。釿互也看上去心情十分愉快,一边哼着歌一边帮忙。趁这个时候,我问出了在山上小屋进行对话时就很在意的事情。

“釿互,那个叫做凪的人,关于‘红色石头’,他有说什么吗?”

“诶?嗯……虽然他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所以完全记不住。但是好像是说,在日本以前开采出的红色石头中,有一种是比黄金还贵重的。他就是研究这个的。”

“那种红色石头在朱磐能找的到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朱磐找到这种石头,但是海道先生很想找到就是了。”

酸浆果、鸟居、浪乃的嘴唇,以及……海道凪要找的石头。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全都是红色的。这么说起来的话,神乐戏剧里的怨灵阿长也是在嘴唇上涂上红色的粉末,给了阿朔一个不祥的吻。

“他还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啦。因为我又没兴趣。”

“……”

做完供桌后,我走向外廊的深处。经过客房后,走廊的地板木的颜色逐渐变了。前方是以白色为基调的和洋结合的房间。以前这里被扩建起来当诊所使用,所以建筑的样式和地板颜色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我小时候也曾经为了找地图而进来过。现在我又站在这间屋子前了。

千草说现在这里没有上锁,我把手放在白色的门上慢慢推开了门。随着吱呀的声音,伴随的是从缝隙中扬起的灰尘。我走进房间,随即呆住了。物品杂乱,柜门和抽屉都是一直打开着的,放在里面的药瓶和医疗器材堆满了尘埃。这大概是五年前为了找到我而弄乱的时候开始,千草也没有去收拾的缘故吧。门也不是没锁,而是当时被弄坏了。

我避开散乱的书籍和破碎的玻璃瓶碎片,走到屋子深处的桌子跟前。但是这次的目的不是桌子,而是旁边的书架。我曾经问过千草,有关于朱磐地区的历史或民俗文化的书吗,千草告诉我说,在这间屋子里说不定会有几本。抛开医疗方面的书,我在书架下方角落里找到了三本书。无论哪一本的书脊都褪色的发白,里面的纸页也发黄了。标题分别是《朱磐史》《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翁月·朱磐~》《日红巫女缘记》。其中《日红巫女缘记》是放在木盒子里的线装书。千草的丈夫为何会有这么多关于朱磐的资料呢。本以为是他从父母那里代代继承下来的,可是《朱磐史》和《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翁月·朱磐~》这两本书的出版时间又太晚了。或许是身为过去守护白永山的一族子孙的意气风发吧。这么说来,我也注意到,千草曾经提到过“丈夫喜欢调查事情,有收集癖”。

不经意间我看到书架上方有本写着《原色矿石图鉴》标题的书。说不定这里会知道一些关于“红色石头”的事,我伸手去够那褪色的书脊时,注意到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上贴有标签,虽然已经褪色的不成样子了,但是我总算还是辨认出上面写的是“mineral”的字样。我曾经见过这个箱子,于是便伸出手去,慎重地把它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这果然是小时候千草给我看过很多次的矿物标本箱。打开因为灰尘堆积而发白的盖子,里面和过去一样,五光十色的矿物满满地挤满了小小的纸箱子。蓝色的,红色的,金属光泽的,结晶质的……因为太过于怀念了,童年时代对于外面世界的那种憧憬和希望的心情又在我的内心里复活了。

箱子里有好几种红色的矿物。在金属质的石头上带有黄色的红色结晶的“鸡冠石”和在发白的石头上带有小小微弱的黑色的红色结晶的“辰砂”这两种。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海道凪要找的石头,我盖上木箱的盖子,将书和木箱抱起来。拿着这些比想象中还要重的东西,我离开了这间时间已经静止的白色房间。

经过扩建区的走廊,我往客厅走去。发现没有装饰在供桌旁,多出来的那些酸浆果被插在花瓶里,放在背阴处。仅仅只是看着它们插在花瓶里,那花茎的倾斜度,以及沿着重力垂下来的果实形成了一种绝妙而美丽的平衡感。哪怕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是能弄出这么美丽的插花,正是千草的厉害之处。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跪在花瓶前,用指腹抚摸着那如铃铛一样的果实。就在这一点时间里,我回想起那天,在金色的夕照中,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红色果实的青年。这非同一般的感情为我那灰暗的内心点亮了一点微弱的光。但是我想到一半的时候便感到羞耻,摇了摇头。——不可以意识到这份感情的真面目——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决定下山回到千草家的原因之一是将酸浆果交给千草,以及帮助她。另一个原因是想要调查朱磐和白永山相关的信息。只要考虑这两样事情就好了。明年浪乃就不在了,槻家就只剩老年人了。釿互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和朱砂野一族一起离开村子吧。如果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千草会不会能继续留在这里。因为人口逐渐减少,朱磐会消失的吧。我那没有实现的怨念也只能和这令人忌讳的迷信一起随风飘散。总之放着不管就会自动消失的村子,还不如趁它还存在的时候,多了解它一些。可以的话,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它的表面展示出来的东西,还想知道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比如说威胁我和妈妈的那黑暗的一面。

所以——所以,不能去想海道凪的事情。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像我这种女人不像女人的人,思念异性的事情,这怎么可能被允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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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的像烧起来一般,我停在田埂旁那座有着十分炎热颜色的鸟居前。鸟居上拉起很多绳子,旁边立着的地藏和尚雕像也没有了脑袋,的确表现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氛,但是在我眼里,这不过就是几根木头胡乱堆在一起再涂上红色罢了。又没有拉上那种通上高压电流的有刺铁丝网,只拉上一堆绳子而已,这真的能阻止人上山吗。诱说这后面的路是通往她住的小屋的,但是无论我怎么仔细观察鸟居后面的道路,也只看到弥漫着茂盛的蕨草和低矮树丛的山路。比起这座鸟居,这些草木更能阻止人进山吧。海道先生到底在想着什么就一个人往里面走了。不对,我还不能确定诱遇到的人就是海道先生。

直射的阳光透过草帽一直火辣辣地输送着热浪。我好想快点通过这无聊的地方跑到河边去啊。白永山山脚有一条叫做“朱川”的小河,在那里可以钓上大马哈鱼、泥鳅,偶尔还会钓上杜父鱼。诱从山上的小水流中取水来作为生活用水和食用水,这条山上流下的小水流似乎也是注入朱川的。诱有见过游动的活鱼吗。诱虽然表现出一副可以徒手从水里麻利地生抓活鱼的样子,但是我还是注意到那条细小的水流里是没有鱼的。如果我钓上来了,就带回去给她看。

正当我这么想着,看到道路前方,在远处地面炎热导致光线像火焰一样的跳动中,走来一个人。

“啊。”

是海道先生。他也注意到我了,一边笑着一边挥着手跑过来。不知道为何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你是朱砂野先生家的……那个”

“我是釿互。”

虽然海道先生是个好人,但是感觉他要说很久的样子。我打算只和他打个招呼就去河边。但是因为十分在意,我不自觉地就问了一个问题。

“海道先生,你刚刚上山了?”

虽然他还是一副微笑的样子,但是还是露出了“糟糕”的表情。

“……求你了!请不要和别人说。这个村子的人都有很强的信仰,如果被他们知道我进山了,我绝对会被赶出去的。”

果然他知道这座山是禁止入内的。

“那个,你为什么要进山呢?里面有红色石头吗?”

我刚把“红色石头”说出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海道先生眼睛发亮地看着我。

“釿互小弟弟,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啊!我越调查这里就越觉得这里很有趣,不管怎么说……”

我错失了从这段对话中脱身的好机会。

“这里的地名叫‘朱’磐,而且你家的姓氏又是‘朱’砂野对吧。所以我就十分关注这块土地,来到这里后又听说了神乐舞的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红色粉末有出场!而且这个故事的内容也很意味深长,虽然我在民俗学方面还是个门外汉。”

结果我就坐在鸟居旁的有树荫的石头上听海道先生没完没了的讲述着。

“名字里有‘朱’的地方,就有红色石头吗?”

“这不一定。比如说在很久以前的古代,人们把比金子还贵重的红色石头称为‘丹’,和这种石头有缘的土地的名称里会带有‘丹’字,或者带有表示出产丹的‘丹生’的字样,这种情况很多。”

“啊,说到丹这种石头,指的就是‘辰砂’吧。”

昨天诱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些矿物标本,从里面专门挑出红色的石头并排放在一起。里面有一种石头被贴上了“辰砂(丹)”这样的标签。

“你很了解矿物呢。好意外啊。”

“……海道先生在做矿物的研究吗?”

“没有。我的专业不是矿物学而是考古学。主要是研究那些可以做古代的颜料的矿物啦。就是古坟时代的那些陶俑或壁画使用的那些颜料。尤其是红色颜料在古代特别被重视。很早很早以前的日本人啊,有的还会在身上涂上红色颜料生活呢。”

“涂在身上?好奇怪哦。”

“很奇怪吧。很有意思吧。”

他用比我这个小孩子还像小孩子的表情笑了起来。

“那么你就是来这里找辰砂的吧。”

“不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话你应该明白。在很久以前的日本,被当成红色颜料的矿石有‘赤铁矿’‘铅丹’和‘辰砂’这三种。这里面最贵重的就是辰砂了。但是我觉得,除了这三种之外,应该还有一种现代没有被发现的红色颜料。”

“没有被发现?”

“是的。这种颜料没有在平民中流通,只有很久以前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才可以使用的,比辰砂更为贵重的‘朱’。”

海道先生用着好像在做梦一般的眼神继续说着。最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和一只圆珠笔,写下了“日朱”这两个字。

“在中国的古书里,有记载曾经收到过日本赠与的‘日朱’这种物品。这种‘日朱’现在的学界一般都认为是丹,就是说‘日朱’即辰砂。但是我觉得这个‘日朱’,它既不是辰砂也不是赤铁矿更不是铅丹,会不会是第四种古代的红色颜料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在这本中国古书里的其他部分里,辰砂就是被写成‘丹’的哦。就是说,这本书将‘丹’和‘日朱’作为两种不同的物品区分开来。而且目前没有发现有将辰砂称为‘日朱’的文献。”

“这种叫做日朱的东西,可能会在朱磐吗?”

“这里流传下来的神乐舞的名称,不是叫日红之巫女吗?可能之前就是叫‘日朱’的,后面在流传的过程中就变成‘日红’了吧。当然我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才把目标定在朱磐地区的。”

“唔。”

我看着海道先生在笔记本上写下‘日红’两个字,突然想起诱拿出来的那本脏兮兮的古书。

“那本书……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日红呢。”

“书?”

海道先生的眼神变了。我向他借了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日红巫女缘记》这几个字后递给他。

“是这个标题的书,看起来十分古老。槻先生那边没有这本书吗?”

“没有。这本书……你有吗?”

“没,不是我,啊,不对……”

好像刚才的笑容是假的一般,我被用十分认真的表情询问的海道先生吓到,不知不觉地说溜了嘴。

“这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书。可以借给我一阵子吗?”

“这,这本书不是我的。这是我朋友的,我帮你问问……我想她大概不会借的吧。”

“朋友?那个人住在哪?”

“不能说……”

“为什么?”

“……”

我有点害怕不断严厉追问的海道先生,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就在这时,他抓住了我带来的水桶。

“把这个给那个人。”

他从笔记本里撕下写的满满的三页纸并递给我。

“这上面写着我刚才和你说过的话。我已经另抄了一份,所以别客气。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想知道什么,说不定她也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点点头收下了。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等那个人调查完她想知道的东西后,可以帮我问问能否把那本书借我看看呢?”

“如……如果只是帮你问问的话……”

“谢天谢地!还有,谢谢你听我啰嗦了这么多。这个村子的其他人根本无法交流啊。让我的压力不小啊。”

海道先生仿佛刚才的严厉的眼神像是不存在一般,像孩子一般地呲牙一笑。这天我也没心情去钓鱼了,心烦意乱地拿着三张笔记纸页走回千草家。

为了将那个人驱除出我的内心,我贪婪地读着书。为了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想七想八,我也积极帮忙做扫除和帮忙做饭。但是本应该出去钓鱼的釿互却带了不是河鱼而是我意想不到的的东西回来。

我单手托着下巴,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看着这意想不到的的东西。三张小小的笔记本纸页就躺在我的手心里。我总算得以在文字里认识他了。看到这肯定是全神贯注中记载的潦草字迹,我想起了那个孩子气的笑容。这三张纸上记载的是与“红色石头”有关的资料。就算我远离、拒绝,“红色”还是会主动走到我的身边。

我把他问我借的《日红巫女缘记》交给了釿互。虽然我也打算看这本书,但是因为文言文实在太难,如果没有系统的学过草书和汉文,是根本看不懂的。如果他看得懂的话,倒希望他能告诉我里面的内容。不对,告诉我什么的真是无法想象啊。不能和他扯上关系。这样矛盾的想法交替的在我脑海里浮现,明明桌上的手表已经显示夜已深,可我就是睡不着。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女人,我却诅咒着作为女人降生的自己。不知从几岁开始,我就注意不让自己使用女性的言行举止。但是也有不注意就使用女性般的说话方式的时候。这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就会有个声音对我说“难不成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啊”。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绘本故事里的公主。不顾自己丑陋的容貌,为自己是“女孩子”的事情感到洋洋自满。虽说那时候是我年少无知,连照镜子也没意识到自己十分丑陋。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时候的自己,都会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趴在桌子上,双手抓扯着头发。低头看向睡衣内侧被称为乳房的肉块。为什么我身上会长着这种东西。我不仅喃喃自语起来。我没有瞪着任何事物,但是我却瞪眼看向虚空。我的视线划破了空气消失在夜色中。我的憎恶无法伤害任何人。

直到早上,我才可以平静下来阅读纸页上的内容。昨天太过于心烦意乱,我看着写下的文字却没办法看进去。纸片上写的是未知的红色颜料沉睡在朱磐的可能性以及关于这点的考察。从矿物图鉴看来的知识总算起了作用,让我大体上了解了纸片上的内容。

“辰砂是水银矿物。朱磐不在经常产出辰砂的水银矿床带上。所以我无法想象这里以前有优质的辰砂矿山。而且哪怕名字里带有‘朱’,但是这也不一定表明这里有辰砂。也有可能表示这里有赤铁矿或铅丹。但是多加了一个字的‘朱砂’,这一般指的就是辰砂了。朱磐地区自古居住的一族人的姓氏是‘朱砂野’。在开采不出辰砂的地方却有着表示辰砂的姓氏流传,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把目光移到这里流传的民间传说上。《日红巫女》的故事里,神乐舞里就有演出使用红色粉末来当作咒术的来使用的场景。(这是口红吗?)从粉末状这一点来看,这就是红色颜料了。而且,‘日红’会不会是‘日朱’在长久流传过程中变化的词语呢。”

好像凪要找的石头和标本箱里收纳的辰砂或鸡冠石是不同的东西。而且这个纸片里的想法如果是正确的话,那就说明神乐舞里鬼女嘴上涂的红色粉末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本以为是无聊的架空故事,没想到却有一部分涉及到现实世界,这让我觉得十分可怕。我只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只有这样的感受,将纸片扔进抽屉,为了消除睡眠不足的难受感觉,我决定白天继续睡。

三天后,去河边钓鱼的釿互还是没有钓到鱼就回来了。他说是帮海道凪还书的。还书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很多,让我觉得是不是海道凪也没有看懂这本书。但是当我看到包着书的信封里还附着一封信时,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了,在釿互发现之前马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非常感谢阁下能把书借给我。我已照着釿互小弟弟的话,不被槻家的人发现地看完了这本书。我在此写下我能够知道的信息吧。

首先,这本书虽然是很旧的东西了,但是它是摹本,是将另外存在的原本摹写下来的副本。为了能让纸能够透出并描出正本的文字而特意用薄纸制作的。我从槻家的人那边听说,以前槻家也有一本同名的书,但是可惜已经毁于火灾。我觉得能留下摹本真的是一件幸事。

顺便说一下,《日红巫女缘记》这本书的标题读作ri hong wu nv yuan ji 。

它的内容就是忠实记载着日红之巫女的神乐戏剧故事。因为书里面夹着好几张应该是一边看着神乐舞一边绘画的图片。所以这本书的成书年代比神乐舞出现的年代要晚。

至于我为什么想要看这本书,那是因为我觉得“神乐舞当中或许有暗示着红色石头的所在之处的线索”。

但是很遗憾的是,这本书并没有提到红色石头的所在之处。只是提到了‘日红’是粉末状的,知道了这个,‘日朱’肯定是红色颜料无误。

我没有在现场看过神乐舞,如果我看了的话,说不定还能知道一些什么。釿互小弟弟也是今年刚搬过来的,也没有看过。阁下应该有看过神乐舞吧。

另,以上这些都是我凭喜好写下的个人研究成果。阁下又是为何而翻阅这本古文献的呢?是想要调查什么吗?如果可以的话,阁下遇到不明白的古文献时,请务必和我探讨。我的专业是考古学,说不定能够帮到您。

上述文字让您见笑了。此致。

海道 凪“

海道凪不仅看懂了古文献,而且还为我用简单明了的文字复述了其中的内容。这次他的笔迹和纸片上的不一样,是十分端正华丽的字迹。从那一勾一捺的笔触可以看出那握住铅笔的手指所倾注的笔力。只是因为那个人在上面写了字,这张纸页也就不仅仅是一张纸页了。我就像对待一件艺术品那样,一直细细抚摸着它,一直注视着它。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次。

我打算给他写回信。这是无法署名的我,能够和那个人唯一联系的细小的接触点。但是当我铺开白色的信纸时,我意识到我想告诉他的事情和我能告诉他的事情,是不一致的。我无法动笔。现在的我比起朱磐,更想知道凪的事情。但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问起十分私人的事情,很多人大概会觉得十分恐怖而不会回信吧。

被问起我最想调查的事情是什么,我最先想起的,果然还是”杀死丙午年出生的丑女“这个迷信。这个想要抹杀我,杀死母亲的不祥习俗。但是我应该把这个疑问告诉凪吗。不管怎么说,凪现在借住在槻家。要是这封信被槻家的人看到,并发现这封写信人不明的信件是由出入平坂家十分频繁的釿互作为中间人转交的话……因为这份不安,我还是先提出别的问题看看他的反应。

“海道 凪 先生

十分感谢您的来信。

我对这本古文献的说明,以及红色石头的调查十分感兴趣。

对于之前您的来信中提到的问题,我在此做个回答。我调查的是朱磐地区民俗艺术的起源。我看过神乐舞之后,就一直对这个传说抱有极大的兴趣。

因为我看过神乐舞,试着回想起里面是否有可以找到日红的线索,但是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在那本书记载的内容之外值得特别描述的东西。但是我听说,在现实的白永山山顶附近的地方有一间小屋。虽然那间小屋及其古老,里面的构造十分类似神社,但是屋子里没有留下一件物品是和红色粉末或者鬼女有关的。而且因为白永山是禁止入内的区域,如果您要留到敬奉神乐舞的正月的话,我建议您还是不要进山的好。

虽然十分不好意思,但是我打算请教您几个问题好吗。

首先第一是,神乐故事里的鬼女阿长为何要住在山上。虽然故事里说‘她妒忌村里的人们而使用咒术’,但是我不知道她嫉妒的理由。莫非她是被村里的人们赶到山上,因为怨恨才使用咒术的?凪先生是怎么看待这一点的呢?

另外一点是关于日红的问题。阿长为了从阿朔嘴里吸取灵魂,把日红涂在嘴唇上。口红难道除了化妆之外,还可以作为咒术道具而使用吗?

如果还能收到您的回信是我的荣幸。”

回信马上就来了。凪来到千草家门前,似乎是专门等釿互游玩归来。釿互问“信里写的什么啊”,我回答说是“关于红色石头和神乐舞的情报交换”。虽说这并不是说谎,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注意别让内心的情感表现在表情上。

“非常感谢您的回信。

好羡慕阁下能够现场观看神乐舞啊!我也打算亲眼观看这场表演才一直留在这里。

谢谢您提供的关于白永山的信息。虽然我觉得只要爬上这座山肯定会发现什么,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是十分遗憾的事。但是建在禁止入内的山上的小屋,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了。我不禁想象这会不会是当年鬼女居住过的地方。不管这间小屋和日朱有没有关系,我都想亲眼看一下,但是为了神乐舞的关系,我还是不进山了……

以下我就回答上次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吧。

我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鬼女要住在山上,以及这个口红的使用问题。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鬼女阿长的身上总体是符合古代巫女特征的。古代的巫女和现代神社里工作的巫女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们是像咒术师那样会使用巫术或通灵的存在。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神明是来自深山这样的说法。根据不同的地区,就有为了迎接山神的到来,让巫女住在山上这种情况。比如经常出现在传说里的山中女妖之类的妖怪,就有人提出这会不会是信仰消失后没落的巫女。同理推测阿长很有可能是本来就居住在山上的巫女。至于她怨恨村民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她很有可能就是想除掉那些忘却古老信仰的人们。

还有阁下提到的口红问题。古代的巫女在迎神仪式中肯定要在脸上涂上白粉或口红这类的化妆的。为了表现出自己要‘通灵’,必须要弄成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还有被称为行脚巫女的流浪巫女用朱来化妆辗转各地这样的古代记载流传下来。

在古代,红色颜料是施行咒术中不可或缺的条件。因为那时候的人们相信红色和血液的颜色一样,拥有维持和回复生命、甚至能让死者复生的力量。因此巫女和红色颜料之间的因缘十分深切。

这就是我对阁下问题的回答。根据上述观点,我认为‘日红之巫女’应该指的是阿长和阿朔两个人。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不知何时开始就分成了山之巫女和村之巫女了。

这次就由我来提问了。

阁下在观看神乐舞的时候,有注意到里面有奇怪的小道具或者表演吗?比如巫女的服装之类的。虽然我知道里面用到了镜子、做法事用的杨桐树枝、红色粉末、两种不同的面具,如果阁下知道一些其他值得在意的地方,请务必要告诉我。

期待您的回信。

海道 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这封信比最初的那一封写的更用心了。我十分开心。但是山之巫女和村之巫女,这简直就是同样出生在槻家,但是却住在山上的我和住在村里的浪乃的翻版。

“海道 凪 先生

能再次给我回信,真的十分感谢。

原来古代的巫女是那种样子的啊。如果巫女分成了村里和山上两位的话,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山上的阿长要嫉妒和村民一起热热闹闹住在村里的阿朔,也是很有可能的。

对于您的提问,我能想起的就是阿朔穿着纯白色的小袖和服,腿上套着裤裙,身上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素色披风外套。阿长一开始穿着朴素的小袖和服,变成鬼女时身上是包裹着一件血红色的长罩衫。从背后到袖口绣着像盘旋的蛇一般巨大的刺绣。除了阿朔的披风外套外,每一件衣服都让人觉得是相当古老的东西。

其余的地方,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变成鬼女的阿长有从转换场景时,从幕布对面出场过。那幕场景的天花板上垂下很多条白色的线。

而且、”

写到这里我扔下了笔。

不愧是专门的研究者,凪拥有我难以想象的巨大知识量。果然还是想问问他关于丙午的迷信啊。这几次的成功通信意味着海道给我写信的事,槻家的人没有发现。那我就照我心中所想问问他。

“而且,实际上关于神乐舞,我的内心对于这个传说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日红之巫女的传说中,最后想要告诫后人的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的。

镇压长女之魂

移入朔女之灵

纵使时隔多年

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

切勿相忘

切勿相忘

这里面的‘丙午之年诞生之丑女 为其托生 长女之恨 仍将作祟’这一句,是神乐最后阿朔吟唱的重要台词。但是我却觉得这句话很不自然。为何应该已经被阿朔封印的阿长灵魂会在后世作祟?以及为何这个作祟时期是‘丙午’?神乐舞里没有对这两点的任何的展开说明。

而且我不觉得这个神乐舞就是为了传达这一句话而创作的。

如果您有什么指教的话是我的荣幸。”

这是我在神乐舞上亲耳听到的台词,也是我在那本书里唯一看得懂的一段。但是我无法理解的是,将杀子的恶俗遵守到现代的朱磐村民的可怕信仰。这真的是畏惧阿长的作祟吗?

从这封信寄出后就没收到回信了。难道信件被槻家人发现了?我十分不安。但是我从釿互那边听说千草曾经告诫过要把信交给釿互的凪,提醒他“如果你还住在槻家的话,那就最好别接近靠近白永山脚的我家”。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千草肯定是害怕我被人发现,才这么对他说的。

一开始只有周日才可以听到为了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而进行排练的太鼓声。最近这声音是每天都可以听见。虽然这个祭典是朱砂野家、槻家和平坂家三家全员都要必须参加的,但是千草因为眼睛不方便,今年就不去了,一直待在家里。只有釿互要出去排练。今天他也是一身汗地回来,没精打采地坐在电风扇前面。这时候的釿互十分没有精神。似乎和朱砂野家的人十分合不来。

“白永山的鸟居啊,是这次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的起点。”

“我知道。”

从千草的丈夫房间拿出来的《民俗艺能研究丛书 十五 ~翁月·朱磐~》里面写道,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舞的流程是傍晚从白永山的鸟居前开始,一边跳着舞一边走过家家户户,经过朱磐神社又再次回到鸟居。

“这里的盂兰盆节祭典啊,没有摊贩之类的……大概是土的非常无聊吧。”

“嗯……浪乃或者……凪肯定会参加吧。”

“嗯。……诱小姐喜欢海道先生吗?”

我不由得瞪向釿互。

“对、对不起。请不要生气啊。”

好想见凪。但是我连和他见面的勇气都没有,至少远远的,让我能再看他一眼。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似乎要引领我走向那座鸟居的那一边。然后我就想起了盂兰盆节祭典。盂兰盆节祭典游行路线最后是要回到白永山的鸟居这边的。因为游行是傍晚开始,不管夏天的白昼如何漫长,回到这座鸟居的时候肯定是夜幕低垂了。只要我躲在鸟居旁边,肯定可以看到游行队伍里的凪。不管天色如何昏暗,距离再远,我肯定可以看到他的。

那一天,千草叮嘱我说,“今天会有很多人来着附近,绝对不要走到家里和白永山脚附近。”我重新回到好几天没回去的小屋,等待时间流逝。秋蝉依旧继续用吵闹的声音鸣叫着。我拿着手表,等待天空从蓝色变成温暖的色调。最后我听到了山脚那边传来太鼓和笛子的声音。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出发了。

当太鼓和笛子的声音远去之后,我开始走下山道。走向那条连接那座鸟居的铺着石块的山道。走过蕨草丛,斜眼看着已经开始腐烂的酸浆果,沿着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山道一步一步往下走。联系着被遗忘的小屋与村民聚集的村子的山道。这是连接传说与现实的山道。我的手拂去洛新妇蜘蛛巨大的网。大山雀被我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惊飞了。越往前走夕阳的光芒就越刺眼,然后我看到了。在放射状光芒中浮现出来的鸟居那细细的影子。我之前那害怕接近山脚的恐惧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只是因为想见到那个人的执念,我穿过了那条拉在鸟居上的绳子。

在队伍最前方,槻家的老太婆在咚咚咚的太鼓声中吟唱着拖拖拉拉、像咒语一样的句子。我的兄长们则是在吹着笛子、敲打着钲鼓。虽说他们是我的兄长,但也是今年年初才见面的陌生人。这些人都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陌生人。只有妈妈是我的家人,但是她不在这里。

“釿互,不要吊儿郎当的。”

浪乃敲了下我的后背。自从海道先生来了以后,浪乃瞬间就变得十分温柔淑女,如果海道先生不在的话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切换真的是烦死了。浪乃也以“要考大学”为借口开始说起了普通话,这个转变也是自海道先生来了之后才开始的。但是海道先生能参加这次的盂兰盆节祭典游行,对我来说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

“明明教了你那么多次,凪先生还是没有熟练掌握啊!”

“哈哈哈,我练习了一天也没办法做到完美无缺啊。啊啊,釿互小弟弟躲到队伍最后面去了。”

说是队伍最后面,其实也没那么多人。想起祭典就会觉得肯定有很多群众跟着邮箱队伍前进,但是在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学校的老师也说朱磐是个“人口稀少的集落”。人口稀少他妈的怎样都好,这种村子早点灭了算了。

按照顺序绕着朱砂野的屋子、槻家大屋转了一圈。接下来就是千草婆婆的屋子了。我决定至少要在婆婆面前让她看到我认认真真的样子。但是途中游行队伍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似乎是不经过婆婆家就直接走回神社的样子。虽然我有些泄气,但是这可能是考虑到眼睛不好的婆婆的情况才这么做的。到达神社的时候,神社一角点上了火,大家将手上拿着的盂兰盆灯笼全都扔进去烧了。海道先生说,明明是用那么精巧的裁纸制作的,烧了好可惜。

大人们打算在天还没暗下来时就把晚饭吃了,他们就在提前准备好的神社休息室里喝酒。我拿了果汁,往一次性碟子上夹了桌子上的寿司就跑出去了。我不想与父亲或兄长同桌吃饭,所以就在昏暗的天色中到处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我也不是很喜欢槻家的人。浪乃就不必说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老婆婆也是很可怕的人,一想起他们就是要杀死当时还是一个小婴儿的诱的那一家人就觉得毛骨悚然。这时我想起神乐殿里有一尊似乎是废弃的狮子狗的雕像,虽然那边很暗,我还是往那边走了。再过一个拐角就是废弃的狗雕像了,这时我却听到对面有人的说话声,便停下了脚步。

“我明年肯定会去的……所以啊。”

“嗯,我等你。我绝不会有二心。”

不要在这种地方调情啊,我这么想着便打算往回走,我却对这说话的声音有印象。

“至少再让我在这里能和你多待一会儿……凪……”

“浪乃……”

啊啊,这样啊,也对啊,同住一间屋檐下的俊男美女是会往这种情况发展的啊。我朝对面偷偷地看了一眼,只看到穿着深蓝色浴衣的女人后背。那柔软的头发以及搂着女人腰肢的男人手臂。我感到一阵厌烦马上往回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浪乃用那种像是被顺毛的猫般的声音说话。好恶心。海道先生也是一样。如果已经和浪乃交往了,就不要写带给诱无限期待的信件啊。虽然海道先生可能本意并非如此。我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寿司,因为烦躁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我坐在大鸟居的旁边,等待宴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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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鸟居隔着一条路的对面,有一座包着锈迹斑斑的铁皮的小屋。我便躲在小屋的阴影里。从神社开始的祭典游行,恐怕就是从鸟居正面的这条路上开始的吧。在广阔的视线里的绵延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黑夜的来临。但是在白色满月照耀下,眼前一片明亮。我在等待的过程中考虑了很多事情。凪的事,日红的事,如果收到回信的话这次应该提什么问题之类的。我不敢把事情往不好的地方想。凉风轻轻地将凉意吹进我穿的浴衣里。不久就听到远处传来的太鼓声逐渐地变大。也可以听到吟唱的声音。总算来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将自己缩进铁皮小屋的角落里,偷偷地探出头往路上看。

队伍大概有二十个人。全部都排成列队。我凝神细看,首先就认出了已经长大成人的浪乃。月光下,穿着深蓝色浴衣的她,美得令人窒息。远远望去也知道她端正的脸型,大大的眼睛,以及那初次见到的笑容是多么可爱。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想哭出声来,但还是继续看着游行队伍。浪乃的身影已经被其他人影给遮住了,但是我还是没在队伍里看到凪。我觉得他肯定是在队伍的后方,不由得探出身去。不经意间和釿互对视了。釿互一瞬间露出十分震惊的表情,但马上就别开了目光。我马上又躲进了铁皮小屋的后面蹲下身,但是走在釿互旁边的那个高个子身影应该就是凪。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了。我的视线都开始颤抖,不自觉地抱着胸口。无法动弹。明明凪就在那里,却无法和他见面。连那皎洁的月光都为我的爱情而感到悲哀。

队伍里伴奏声停了,最前方的老太婆唱了一段东西之后,就听到人群稀稀拉拉往回走的声音。这诡异的寂静中,谁也没有说话就纷纷离去了。啊啊,结果还是白跑了一趟。正当我抬头看向天空的明月时,听到小屋旁传来釿互的声音。

“诱小姐,现在可以出来了。”

“笨蛋!干吗跑过来?”

“因为盂兰盆节祭典游行结束后,规定说回家路上是不能往鸟居这边看的哦。”

被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在朱磐地区有在盂兰盆节祭典结束后回头看的话,就会把好不容易送走的精灵又召唤回来这样的迷信。那本书上也这么写了。我马上从小屋后面探出头来开始找凪的背影。他们还没走远。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了。独自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穿着藏青色浴衣的身影。果然不被看到脸也可以再次见到那个人。在我准备向釿互为先前的“笨蛋”这句话而道歉的时候,那个藏青色浴衣的身影突然转过身来。

今晚的月亮是满月。那个人肯定清楚地看到釿互,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丑女的脸了。因为和釿互站在一起,或许就会认为这个女人就是之前给他写信的人了。但是,啊啊,凪对我温柔的笑了笑,对我挥了挥手。那是多么令人亲近的笑容啊。连他的鼻子投影的形状都是那么美。我不由得也向他挥了挥手。

——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那时他的笑容和当时的情景却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现在想起来,这个瞬间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和平、最幸福的时候了——

盂兰盆节祭典后过了好几天,我还住在千草家的时候又收到了信。

但是,为何釿互是那么犹豫地将信交给我呢。

“诱小姐,成年男人虽然很温柔,但是还是不要太相信他比较好。”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嗯,我的父亲啊,平时在家人面前就是一副家里的顶梁柱一般的仪表堂堂的样子,但是却是一个在明明已经有妻室的情况下,对其他的女人出手的人渣。”

“不要把凪和你的父亲相提并论。”

听我这么一说,釿互就不情不愿地把信交给我。我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信封。但是里面写的,却是十分令人震惊的内容。

“日安。因为要准备盂兰盆节祭典,所以回信晚了。

这么说起来,在祭典游行结束后,我往白永山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釿互小弟弟和一位女性站在一起。那位女性莫非就是阁下吗?(如果我猜错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下次请务必让我们见面谈谈吧。

对于上次阁下的信件里,我对阁下回答的问题以及提出的问题十分感兴趣!

首先用白色丝线做出来的幕布,我觉得这是为了表现水流动的样子。而且阿长的长罩衫上的花纹是蛇的图案,因为蛇是象征着水神的生物,所以日朱的所在之处很可能就在和水有关系的地方。总之我先试着调查一下流经白永山脚的朱川看看。

(这么说起来,出演阿朔的女性要在神乐舞的前一天晚上在朱川里净身。从这一点来考虑的话,也感觉我们已经相当接近日朱的所在之处了。)

接下来,我来回答阁下对于丙午那一小段的疑问。

越调查这点就越感觉自己潜入了朱磐的阴暗深处,感觉有些害怕。这封信也请别让其他人看见。

和阁下一样,我也对故事里的丙午的这一小段感到十分突兀。我这么说,是因为神乐舞产生的年代和出生在丙午年是不好的这个迷信流传的年代,不是同一时期。

‘丙午年出生的女性会带来灾祸’这样的迷信流传开的契机是,有名的‘八百屋阿七’事件。(译注:1683年 (天和2年)江戸大火,八百屋阿七是是杂货店老板娘.江户发生大火时,她在避难所与一男子相识,从此不能自拔。为了再次见他,不惜在自家放起大火。被判死罪。)就是说,丙午迷信开始于阿七的纵火事件发生的一六八三年以后。但是朱磐神乐舞却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从以纪念古代巫女的内容来看,可以确定这是比发生在江户时代的阿七纵火事件更早的古代的事情。

从这里考虑的话,这个传说就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被篡改了。

首先我先调查了‘在阿七纵火事件后的丙午年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就发现《朱磐史》里记载了,在一七八六年,同样也是丙午年时,这里遭受了很严重的大饥荒。恐怕这指的就是发生在一七八二年至一七八七年的天明大饥荒吧。

接下来就是我个人的猜测了。

发生饥荒的时候,贫穷的农村地区就开始盛行杀婴。这是一种父母亲手将养不起的孩子杀死的可悲的风俗。朱磐地区很可能也盛行过这种风俗。然后、很可能是村人为了推卸杀婴的责任,将原因全都归咎于鬼女作祟,表明自己也是没办法才杀害婴儿的,为了给自己的杀婴行为找个正当理由,于是就篡改了神乐舞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人极端害怕鬼女和白永山,大概就是因为篡改了神乐舞而在内心深处无意识地恐惧着因果报应吧。因为传说是人们口口相传而流传的东西,因为过去人们的种种需要而篡改传说也不是很少见的事。而且古代不识字的村子很多,如果传说是口述的话,篡改的机会就更多了。

对我来说,如果神乐舞真的被篡改的话,我对被篡改的那句台词十分在意。或许《日红巫女缘记》被烧毁的原本里可能有记载也说不定。

在此请容许我强调一下,上面的话都是我的推测和想象。阁下也是朱磐的住民,我写的这些东西可能会让您感到不适,非常抱歉。

如果还能收到您的回信是我的荣幸。

海道 凪”

读着读着,我的手便出了不少汗。心神不宁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信件上说的都是真的的话,因为这种流传过程中被篡改的传统习俗,我的性命就受到威胁,至于我的母亲甚至因此死去了。凪虽然一直强调说“这只是他的推测想象”,但是这个推测想象从朱磐的黑暗面来看的话,是十分有可能的。我极度愤怒,但是又不能砸千草家的东西,只有用力紧握双拳。

但是我很高兴自己提供的幕布和长罩衫的情报帮了凪的研究的忙。而且尽管他看到了我的脸,但是他还是写下了“想见面谈谈”的句子。当然现在的我是做不到见面谈话的。但是,如果我能够找到日朱的话……我可能就会有那么一点勇气了吧。如果日朱在和水有关的地方的话,比起山脚下的朱川,肯定白永山上的水源地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凪只要继续住在槻家,最好还是别进白永山比较好。所以,我去找。然后拿到日朱,到那时我就亲自将其交给他。

我想拜托釿互帮忙一起寻找日朱,但是还是放弃了。最近我觉得釿互在躲我。肯定还在为我之前说的话生气吧。我和千草谈起釿互的事,却听到了关于他父亲令人惊讶的传闻。

“我之前应该有说过啊……小釿自己大概也知道吧。自己不是父母相爱而被生下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千草你曾经说过釿互是他父亲出轨生下的孩子。”

“说是出轨,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粗暴行为啊……”

千草支支吾吾地一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这莫非指的是,强奸生下的孩子吗。不管是釿互还是我,为何要在这个村子作为不被希望出生的孩子出生呢。但是比起对釿互身世的惊讶,我更担心从刚才开始就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的千草。最近千草很少出门,也没什么食欲,和春天时相比明显消瘦了许多。

“千草,没事吧?”

“……嗯嗯,有点,可能身体有点不适应夏天的酷热天气。”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那时的千草露出了她那一如既往的笑容。

我住的小屋虽说在白永山山顶,实际上是位于真正的山顶稍微下来一点的位置。从小屋开始往森林中走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在长满深绿苔藓的石缝中涌出还尚不能被称为河的清澈小水流。再往上的坡度过陡,丛生的苔藓十分湿滑,找不到可以踩踏的地方,所以至今为止我都不敢试着爬上去。

我试着寻找其他能够绕上山的道路,但是我沿着小屋周围转了一圈,发现怎么往上走,路的尽头都是悬崖,找不到可以通往水源上流的道路。还是去那条连接鸟居的古石阶那边碰碰运气吧。至今为止我都认为那条山路是从鸟居通往小屋的,实际可能并不是那样。我像寻找酸浆果草时那样走下山去,爬上那条在斜坡和蕨草丛之间的石造道路后,便朝和鸟居相反的方向看去。我从来没有亲自确认过沿着石阶往上走是否可以抵达小屋。被蕨草和大叶竹覆盖住、只能断断续续看到一些石板的山道弯弯曲曲盘旋而上,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蛇。想起那缠绕在鬼女的长罩衫上的白蛇的模样。

我走了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长的路。最后我在山道边上看到了细小的水流,果然这条山路通往白永山水源的尽头啊。但是和我内心中强烈的期望相反,不知不觉间,森林中就变得十分昏暗沉闷,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潮湿。光与影的比例明显地改变了。大概是这一带生长的植物种类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吧。现在不是正午时分,当我下意识地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时,我踩扁了一只大蛞蝓。

最后眼前出现了细长石头组成的石阶。虽然这歪斜变形的石阶是为了让人通过而铺设的,但是不知怎地却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四周无风,沉闷的湿气紧贴着我的皮肤。我注意到自己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地走上石阶,继续往前走没问题吗,我最后意识到内心中的不安而停下了脚步。

我或许将要踏进禁忌深处那不可以触碰的恐惧核心。但是我知道,害怕畏惧这种东西是多么愚蠢。虽然很害怕,但是还是得往前走。我一口气爬上最后一阶台阶,拨开挡住前路的巨大蕨草。

在被打开的空间前方,它们一齐瞪向我。

我瞬间全身僵硬了。这些不是生物。它们是大约二、三十座小石塔群。围着水源地的池子高高地螺旋般堆成一圈。周围十分昏暗,万籁寂静,连鸟鸣声都听不见。我之所以会感到它们“瞪着我”,是因为看起来十分众多的石塔群的正面全部朝着同一方向。石塔中有完全倒塌的,也有完全被青苔覆盖掉的。但是它们的那种姿态,的确是在瞪着我。

我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塔群,发现在每一座的石塔表面都刻着人的名字,明白这些都是墓碑。虽然我想起了千草家供桌上并排摆放的牌位,但是眼前的墓碑上的姓氏全都是“朱砂野”和“槻”。

虽然我要找的白永山水源地就在旁边,但是我却无法从这些墓碑群中移开目光。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这么多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注意到前阵子凪的信中提到的猜测。

这些是那些被杀死的婴儿们的墓吧。

不似夏季的冰冷微弱的风抚摸着我的脖子。我能听到的就是那涌出的水流声。我踏出脚步,走到每一座墓碑前,读着上面的名字。这些孩子死去的年龄和年代是不一样的,也没有证明他们是被杀死的证据。但是不知为何,这里弥漫在空气中那昏暗悲伤的感情却是这般告诉我的。

墓石群像依靠着水源地一般,把池子围了一圈。

刚才瞪着我的眼睛是那些墓石群的话,那这个水源地的池子就是看着墓石群、被这无数眼睛保护着的巨大的母亲的眼珠。在眼珠的旁边有两根低矮的木柱子。虽然它们已经因为风吹雨打和湿气侵蚀而腐朽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它们原来是鸟居的形状。

这池子说是池子,但是却比普通池子小得多。这平整的如同人工建造的正圆形,让我想起了千草家庭院的那口井。实际上这个池子比井深得多。池子里的水十分清澈闪着幽蓝色的光,水的深处是连光线都会被吸进去般的无尽黑暗。每当有水涌出来的时候,水面不断地现出涟漪。

我不由得将手浸入水中。池水的冰冷麻痹了我的指尖。这池水拥有液体一般的形状,却像冰一般寒冷。太冷了。虽然我很想确认这池子有多深,但是我没有潜入深水的经验,将手腕浸没在这深不见底的水中都让我觉得十分恐怖。

这时在无风的水面上突然掀起了水花。我仔细看着水底,在融成蓝黑色的水底深处浮上一条像白色带子一样的东西。当我意识到那是蛇的时候,它已经接近水面,肚子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我不由得将身体往后仰,瞠目结舌地看着滑溜溜地爬上地表的这来自水底的使者。在水中看起来是白色的身体,在日光下却是显出微淡的茶褐色。从它的颜色来看,这大概是熇尾蛇,但是比起一般的熇尾蛇又太大了。虽然它不是毒蛇,我却感到极度的毛骨悚然。看到它滑溜溜地爬过泥土,消失在蕨草丛中,我总算放下了心。虽然我以前听说过蛇会游泳,但是蛇能潜入如此深的水中吗。虽然不知道它是不是为了追捕青蛙而潜入水中,但是它好像是在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一般钻出水面,让我感觉一阵恶心。

结果我没有找到任何和红色石头有关的线索,因为日已偏西和蛇的出现大大挫败了我的士气,那天我就像逃跑一般离开了水源地。

我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将在白永山水源地的发现告诉凪,但是又不由得担心自己贸贸然和他搭话会被顾忌。而且我也有一件十分在意的事情。我一边在厨房帮从村外购物回来的千草将买来的食品或生活用品整理好,一边问她。

“千草,……我的母亲死后也有戒名吗?”

“嗯,应该有的。”

“是什么呢?”

“在朱磐的话,恐怕就是在名字下面加上‘刀自’吧。”

“那大家不是都用同样的戒名了吗?”

“这是根据享年的多少而规定的戒名。但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这么说起来,你还没有去给你母亲扫过墓……”

虽然我知道母亲死后被埋葬了,但是因为我无法去槻家墓地,所以我连母亲的墓都没见过。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的。那是一座孤零零、十分寂寥的墓。墓碑上连名字、忌日都没有写。”

“忌日……墓碑上还有写明忌日?”

“嗯,一般都会写的。那座墓要是能重修就好了……”

在我看到水源边上的墓石群之前,我没有见过墓,也不知道一般情况下墓碑上会刻些什么信息。如果墓碑上有刻着忌日的话,说不定就会知道埋葬的那些人是否为杀婴行为的牺牲者。

我又问了千草一些关于戒名的事情。因为水源边上的墓石群上刻得名字下面都是同样的文字。都是“稚郎女”。果然那些墓石群下沉睡的都是同年纪死去的人们。

我打算明天再去确认一次,但是第二天早上开始,朱磐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朱磐位于全国雨水多的地区。虽然没有极端恶劣的天气,但是白永山的水源地并不是适合在这种阴沉的天候中能够踏上的土地。

在连续三天的阴雨后终于迎来了晴天。我再次往水源地的方向顺着山道往上走。

直到走到歪斜的台阶前,光线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直射郁郁葱葱的森林,空气简直就像液体一般黏黏稠稠地沉重。途中我看到细长的树上垂下白色长条的东西,猜测这会不会是之前的那条蛇,而感到全身僵硬。但是我仔细一看,这只是蛇蜕罢了。不管怎样,被蛇吓到的自己感觉已经受到了威胁。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害怕着阴郁的天气,还是畏惧水边的死者。

我再次拨开蕨草丛,站在墓石群前。虽然还是有那种一起看向我的感觉,但是比起上次,这些视线略微变柔和了一点。或许已经是第二次见到,已经有些习惯了吧。但是我还是记起这连鸟鸣都没有的寂静,我开始耳鸣了,我的眼睛、耳朵都因为身处此地的紧张而萎缩迟钝了。

我战战兢兢地走近墓石,窥视着侧面以及内部。正如千草所说的那样,上面的确刻着像是忌日一样的日期。当我看清墓碑上刻着的年号时,我的耳鸣比刚才更严重了。

是“天明”这个年号。

我仔细确认其他墓石上的刻文。“天明”这个的年号出现的频率很高,我越数越觉得凪的“在天明年间的饥荒时流行杀婴”这个推测的可能性越来越高。虽然其中也有两座年号是“天保”的墓石,但是不管我怎么找都没发现刻着“天明”之前年号的墓石。

果然这里沉睡着的是饥荒年代死去的孩子们。

从墓碑上的文字上看不出他们是饿死的还是被杀死的。但是不得不把墓藏在深山里的理由,除了杀婴的愧疚之心之外还有什么呢。

这才是禁止入山的真正理由吧。将这个事实埋藏在禁止入内的深山里,在无尽时光岁月的尽头,将他们完全忘却。忘却在这只可以听到水声,谁也不会造访的地方——

我将目光转向离墓群有段距离的角落,那里有另外两座墓。它们的形状和建造的石质与其他的墓完全不同。有种强烈的预感,当我走上前去看碑上刻的忌日时,我的心变得十分苦涩。

一个写着“明治三十九年 八月十日”,另一个写着“弘化三 丙午年 九月二十二日”。明治三十九年是我出生前六十年的,上一个丙午年。另一个则是更早六十年的弘化三年,后者的墓碑上还清楚地刻着丙午的干支。

我用手指轻轻抚过雕刻着戒名的凹凸不平的墓碑。我的喉咙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愈发苦涩。这两个人肯定是被杀死的,用当时想要杀死我时一样的理由。并不是因为饥荒而被杀死的。她们是因为丑陋地诞生在这浓厚的血脉里,遵从毫无意义的习俗而被杀死的被害者。我的内心中涌起想将她们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她们的身体早已在很久的过去里腐朽,连墓碑都是这么小。旁边水流涌出的声音就好像我自身的血和她们一起共鸣一般响彻在我的脑海里。

我跪在潮湿的土地上,呆呆地看着这两座墓石。在此期间,只有水流的声音声声不绝地传到我的脑海里。在这束缚着怨念,充满死亡的空间中心竟然有诞生河流的泉眼,真是不可思议。原本这个水源就是在建造这些墓群的很久以前,在这里一直涌出生命根源的液体。为何要在它旁边修建被杀死的孩子们的墓葬呢?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从水底游上来的那条蛇。那种生物可以不断地蜕皮,简直就像在无数次的转生中成长一般。我再联想到那绣着蛇形图案的长罩衫,以及杀死穿着长罩衫的鬼女而复活的阿朔的模样。莫非这里是自神乐舞流传的五百年前开始,这里就是祈祷重生的地方吗。

我想到这里,就仔细窥视着源源不断涌出水流的蓝色池塘。我只是一直凝视着水池,便看到在不断涌出水面的泡沫深处可以看见像是池底的地方。先是像头发一般飘摇的绿色水草。在水草下面的不断滚动的是石头吧。然后我的眼睛捕捉到在摇曳的水草丛中,一抹与众不同的颜色——

“赤……?”

它瞬间又被水草的绿色和水流的摇曳吞没遮盖掉了。那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判断那东西的颜色真的是否为红色。但是它在水底的黑暗和水面的光明交错间时隐时现,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却十分抓人眼球。

无论我怎么凝神细看,怎么用手划开水面,也无法清楚地看清它的模样。

我下定决心将脸浸入水中试试。我在冰冷中战战兢兢地张开双眼,总算可以不经任何干涉,清楚地透过清澈的水而看到池底了。

在昏暗蓝色的静寂阴暗中,我一开始可以看到红色的圆石头。最后我发现它上面有一个类似盖子的东西,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小壶。但是它离我太远了,哪怕我将手腕到肩膀都浸入水中,我的指尖也无法够到它吧。

在水中憋气憋太久,我迫切想要呼吸而将脸抬出水面。我一边拨开粘在脸上的湿发,一边想着那是不是我和凪要找的东西。

之前我一直都觉得那是沉眠在古代地层或洞窟深处的矿床里的东西。

但是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这只是一个外壳被涂红,不知道里面装载何物的小壶。但是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那就是“日红”。而且这个场所是如此具有象征意义,让我觉得“日红”在这里是十分合情合理。留下纯洁巫女重生传说的不断涌出水流的泉水。像是祈祷像是守护一般地望着泉水的是周围那些带着悲伤死亡记忆的石塔群。

但是在我和那个壶之间隔着的是,这不断溢出的水。何况我从来没有游过泳。而且这个深度,如果我在池内溺水的话那肯定是没命的。我犹犹豫豫地看向周围。刻在已经成为大山一部分的墓石上的一个个名字正在瞪着我。在我视线角落里的是,那两座年代比较晚的墓石。

仔细想想,我也是沉睡在这些墓碑之下的其中一人吧。不被允许的出生,被赶进深山,这样的我也只能死在这里。如果在这里放弃了红色小壶的话,我就失去了和凪直接见面的借口,和外面世界的联系也会变的更小。在被杀害的孩子们中唯一拥有肉体的我,已经明白自己应该要做的事了。

我站在蓝色的水池前,解开了浴衣的带子。脱下所有衣服后,不似夏天的冰冷空气直接碰触到我的肌肤。我先将脚尖浸入更为冰冷的泉水中,那针扎般的痛感又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就算我在水里心脏停止跳动,就算我的脚无法移动,这也是我的命运。我坐在池边,慢慢让膝盖也浸入水中。慢慢慢慢地将身体浸入水中。当水没到胸口时,我发现之前浸入水中的脚和肚子已经习惯了池水而感觉不到之前的冰冷。我将手抵在岸边,将脸埋入水中确认池底到水面的距离。池底离水面大概有三米左右,虽然这在地面上仅是微不足道的距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撑下来。我再次把头抬出水面,闭上眼。如果不抛却一切胡思乱想,就觉得那里不是我能潜入的地方。我下定决心放开抵住岸边的手后便扎入水中。

水流的声音含混不清。水泡划过我的眼角。用手在水里划拉了几下,但是却无法如我所愿般地前进。人的身体在水中轻的不会那么容易沉下去。越往前游就越觉得身体被压迫的感觉十分强烈,同时我的思路也变得不开阔。我的目标只有那一处,我不去考虑呼吸的事情拼命划水。远远地,我的眼帘里映出小壶的红色外壳。我的手碰触到池底的水草。我感觉轻柔光滑而又柔软,纤细又蓬松,是因为它们是以吞噬刚出生的生命为生的。它们茂盛地覆盖在池底石头上,我用手拂开,它们便温柔地退去了。红色的壶就被夹在石缝之间。虽然抓住小壶很简单,但是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用双手才将它抱起来。然后我第一次从水底仰望水面。

光线。从网状般的水纹对面,像伸出洁白的手一般照射过来。在我有限的意识中,我那已经被理性麻痹的心被这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感动。为了握住那只手,我抱着壶开始往上游。抓住岩石表面,拼命划动双脚,为了呼吸,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多么美好的光芒啊。我眼睛一热。我是如此想活下去而流下了眼泪。

我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氧气。我一边贪婪地反复深呼吸,一边将壶移到岸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从水里拉出来,便倒在长满青苔的土地上。我怀着极度的喜悦感受着身体的重量,沉迷于停滞的血液再次流动的爽快。我觉得自己在水里待了好久好久。

调整好呼吸,我坐起身并朝小壶伸出了手。虽然我的意识尚未清醒,只是单纯期待着壶里装的东西。看起来包裹着整个壶的斑驳红色,实际上已经开始掉色,几乎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土壶。我当然没有去打开那在遥远的从前封印起来的盖子,而是当场抓起一片石块,一直砸着壶的表面。在我一直砸的过程中,石块砸中的地方开始起了白色的粉末,最后就突然破碎了。

“啊啊……”

里面装满了红色的砂粉。

我伸向壶里的手指没入轻柔光滑的粉末中。收回来的食指上粘着细小又有分量的粉末,最后又掉落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浴衣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光的鲜艳浓烈的红色,仿佛像绞染一般地给布料染上颜色。这真是美丽啊,破天荒地,我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被认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编造的奇迹现在正在我的手中。灾祸虚构的外衣眨眼之间就被剥去了。不对,这反而是现实被虚构所吞噬的开始吧。我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看着手上拿歪了的小瓶子里的红色粉末,这么想着。因为小壶已经破了,我将粉末装在千草家找到的药瓶里。

问题是这个粉末要怎么交给他。不能被别人看见的我,没有办法实现和凪相见的约定。我也不敢拜托最近一直避开我的釿互。但是至今为止,不管是通信还是盂兰盆节祭典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釿互作为中间人,我是无法和凪接触的。最后我只能去拜托他,下山去千草家久违地找他搭话。

“我不要!你自己去找他就行了吧。”

“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才来找你的啊。”

釿互用沉静的目光斜向我,一副不想扯上关系的样子。

“还是不要去见海道先生了,也别写信如何?他根本不是诱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哦。”

“你懂什么!”

这种气氛下根本无法拜托他了。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明明不知道我和凪相互通信的内容,还要和我说那样的话。我烦躁地站起来,摔上门走到走廊上。现在只有靠我自己了。我只有躲在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待凪的出门或回屋了。

每当在洗手间照镜子时,那映照出来的惨淡现实就狠狠地刻在我的心里。今年的夏天因为晒了太多太阳,脸上的褐斑又多了起来。接连不断的雀斑和粉刺占据了我的面颊。巨大的嘴和这牙齿排列,骨骼,上吊的细长眼睛,这些配置的位置,我感到悲从中来,为何我是如此的丑陋啊。怎么梳都梳不顺的头发也是那么地令人讨厌,我将它像往常一样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一把。我从千草的衣柜里拿出米黄色的七分裤,穿上袖口有铁片的中袖衬衫,走出了院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感觉千草的衣服比以前少了很多。

我避开道路,走在道旁的树林中。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元旦,我也是走在这条道路上。比起一开始踏上泥土路的那个时候,现在的我因为已经习惯走山路了,所以还是可以走一些情况恶劣的道路的。我最怕的就是遇到其他人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走,前方都看不到半个人影。经过了无数废屋和长满杂草的水田,五年前那场祭典上的人潮到底是从何而来,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果然这片土地正在逐渐荒芜了。对于这件事,我心中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焦虑。

地图上显示槻家是一座被树林围住的巨大宅邸。这座宅邸被树木遮盖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屋檐上黑色干涸的瓦片。宅邸处于山阴地区,十分阴暗,周围挥着翅膀飞舞的小飞虫在阴暗中十分显眼。十八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当我觉得这屋子里住的都是愚蠢地固守着无聊习俗迷信的人们时,这间宅邸就仿佛变成了一只凭借本能愚蠢地重复着同样行为的巨大黑色生物,横卧在森林的前方。凪就住在这只生物的内脏里。一股纯洁被黑暗污染的感觉,随着这大山的阴影遮盖了我的内心。

包围着宅邸的树林在某个地方就散开了。宅邸的入口应该有通往那里的道路吧。要确认这点就得拉开距离,从道路和草地之间的那一头朝这边看。可是那天,我没有见到凪。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我看到凪以外的人进进出出这座宅邸。背着红色邮包的邮递员。第四天我看到浪乃一个人出去了。不知为何她东张西望地看了周围,然后像兔子一蹦一跳地跑到路上去了。长度及膝的短裙和腰动的马尾辫,可爱的让人不觉得她是从那座黑色的宅邸里出来的。

再过了十分钟左右,我的眼睛看到那个令人无法忘怀的怀恋身影。

“凪……”

我握着装着红色粉末的小瓶子,准备在凪离开宅邸的时候将瓶子给他。但是凪一走下林间小道,就和之前浪乃一样到处东张西望,然后朝着刚才浪乃离开的方向跑去。他们往同一个方向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虽然我这么想着,可是我的内心却十分不安。我像之前计划的那样跟在凪的后面,同时也为了平复内心的不安,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于是便屏住呼吸走在树林的阴影里。

绕来绕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朱磐神社。他肯定是来这里调查研究的,我安下心来。从鸟居的阴影处朝神社里看,仿佛五年前那场热闹祭典像是镜花水月般寂寥的参道深处,我看到了凪那站立不动的身影。我也只有现在才能将瓶子交给他了。我穿过鸟居往前走。可是在我走到神社之前,他就离开镇守之森,走到了神乐殿的里面去了。总算走到神社里的我一边往凪消失的方向走,一边战战兢兢地触碰着神乐殿封起舞台的黑色木板。不经意听到了说话声,物体轻微的移动声,以及像鸟鸣声一样,仿佛轻微叹息的悲鸣。这个时候,之前从没想过的某种不安以无法抹去的形态在我心中卷起漩涡。越接近神乐殿的深处,这份不安便逐渐转为了确信。但是我还是无法停下往前走的脚步。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靠在柱子上,在建筑和森林之间静静看着他们的秘密。

在他们拥抱的那一瞬间,我马上别开了视线。躲在柱子的阴影里捂住嘴,拼命抬头看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恐怕会当场哭出来。他们开始呼唤彼此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个人居然能发出如此甜蜜的声音。凪背靠着神乐殿的墙,拥着浪乃的肩膀。浪乃双手环住凪的脖子,两人就像阿长对阿朔做的那样,深情对视,然后接吻了。当我再次往殿内看的时候,凪的左手掀起少女的裙子,摸着她的大腿。在皮肤上爬行的手指就像浅黑色的孑孓一般令人厌恶地弯弯曲曲蠕动着。我不知道我再看下去我的内心会变得怎样。为了不发出声音,我尽量屏住呼吸,胸口好痛。我在忍不住叫出来之前就逃离了那里。我想缓慢地离去,但是因为我的脚一直在发抖,可能已经让他们发现了。我跑出参道,想起五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这般地从这里逃离。每当我想下山接近人的时候,就想起无法成为人类的自己,便又缩回山里。还十分明亮的白昼天空中浮起了如同幽灵一般的月亮。在这淡淡的白色圆形里,我看到了在白色肉体上蜿蜒的手指幻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疲惫的女性影子长长地落在从敞开的门口到灰色的地板上。我痛苦地呼吸着,嗅着自己生活的气息。我不想回千草家,跑到了我一直生活的山顶小屋来了。在期望某物的自身之愚蠢、如此令人可恨但又无比眷恋的那个人、浪乃、釿互还有千草。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烦躁。

“这种东西……”

我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地板上响起了清脆的声音,落地的振动让挂在小屋角落里的古老匾额掉下来。我看着脚边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散落的红色粉末,无力地跪了下来。一只手抓着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刘海,另一只手描着自己脸上那粗糙而又凹凸不平的脸部皮肤。一边低低呻吟,一边在后悔和羞耻的漩涡里挣扎。在交换书信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当成女性看待,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产生了淡淡的期待。无论我怎么试图抹去怎么甩开都无法消除这份感情。从信件中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我对“想和你见面谈谈”这句话感到甜蜜而雀跃不已。但是凪肯定只把我当成“和自己在调查同一件事的其中一位村民”吧。明明自己内心清楚这件事的。恋爱是能让人变得如此盲目之物啊。

不是没有想过他和浪乃之间的关系。只是我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写出那么清秀的笔迹的手指,写下那个字迹的拥有钻研之心、知性和儿童般的好奇心的那个人,会在借住人家的屋檐下坠入爱河。何况我也不想看到那个人的手抚摸女人大腿的样子。如果我知道会看到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会去找他了。我不是为了看到那些东西才去见他的。我的感情什么的,如果能在这可以眺望明亮满月的空气中封印在这纸上清白的通信中就好了。

釿互肯定是知道了吧。他拒绝为我继续传递信件可能就是对我的警告。那个孩子到底会怎么看待丑陋女子为无法实现的恋情亦喜亦忧的样子呢?

现在的我就是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丑陋身姿的鬼女。凄惨的鬼女的脸化成皮肉粘在我的脸上。

不意间,我看到脚下闪着微弱光芒的红色粉末。

不知是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直射进来的原因,还是我的眼睛里含着的泪水让我这么觉得的原因。本来十分暗淡的粉末变得像血一样深红,像火焰一般闪耀着强烈的光芒。我的内心产生了一股冲动,让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所有的器官内脏都导向了这片红色。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片红色,除了耳鸣声之外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手指像蛇一般朝粉末蜿蜒爬行,中指的指尖便碰到了粉末的小山。轻盈细小的颗粒粘在我的皮肤上,鲜艳的红色越发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将红色的指尖移向自己的嘴唇。想起了五年前的神乐舞上,化为厉鬼的女子那鲜红的嘴唇。杀死美少女后吻上去的,像火一般燃烧的那抹颜色。我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然后将中指上的粉末点在被唾液沾湿的嘴唇上。然后慢慢地往两边抹开。将剩下的上嘴唇也涂完后,我呆呆地看着从嘴边移开的手指。

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还在我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感情风暴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我的心中点上了小小的灯火。我内心深处尘封许久的女性意识开始抬头。自己身为女性,只能是女性的沉醉之心。就算迎来了初潮,就算坠入爱河也无法认同的事实,不知为何在我将嘴唇涂红之后就接受了身为女性的自己。

我仍然用不知道是平静还是沸腾的感情来想念凪。就算自己不被当成女人来看待,改变不了自己是女人的事实。我一这么想,内心深处就怀着强烈的恨意。如果浪乃的美貌、环着凪脖子的那双手,那白皙的大腿都是我的话。怀着憧憬的嫉妒让我将毫无罪孽的这名叫做浪乃的少女当成凶恶的坏女人来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