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肇事逃逸

“吱——吱————”

伴随着凉风,窗外的蝉叫一波高过一波,张扬之极的乱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与灼烈灿烂的阳光混合在一起,成为初夏最夺目的丽景。

所有的窗户都大打开着,微风慢悠悠的荡进希微画室的装裱工作间,带进一点冰沁的爽意。工作间当中摆放两张大案桌,一张放着大小不一的裁刀、竹起子、排笔、不同型号的棕刷装裱用的工具,另一张案桌放着的是书画用具,各种型号的毛笔、多彩的国画颜料块以及折叠整齐的生宣熟宣。任苒把一缕黑发别到耳后,以免扰了视线。她呼出一口气,轻轻地将一幅墨荷的画心朝下放好。画首放在右边,仔细垫上油浆纸,再一点点地在画边抹上一道浆糊。

“局条,给我。”

任苒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阵阵蝉鸣中。在一旁的助手谢盈递过来裁好的局条,放在她右手边不远的地方。任苒没有偏头去看,熟稔地捻起一条,细白的指尖轻轻一抹,又放下来。

“宽了。”

她的眼睛明亮,像清澈的湖水,对助手的批评也像湖底飘浮的水草一般,明白直接。

谢盈惊讶:“已经够窄了吧,我很小心的。”这么窄的局条,她还看得出宽了一点,还要重新裁?

“超过了1厘米,不行。”任苒淡淡地说。

谢盈咬着下唇,不太想重新裁一遍。不过多了0.2厘米,肉眼也看不出来,更何况是镶在画心背面,她何必为难自己?蝉鸣声刺耳,看着案桌上散落的局条,和自己的手指差不多细窄,谢盈很心烦。

任苒扫了她一眼,当然看得出谢盈的抗拒。这是前不久才到希微画室实习的新人,美术学院即将毕业的学生。她没说话,拿过局条,折了一小段,再用刀裁下干净整齐的纸边,只有毫厘之宽,细如葱丝。

任苒没再说话,低头贴好了四边局条,没再让谢盈帮忙。谢盈松了口气,看着任苒给画心一层层上好浆水后,再上托纸。她每一个步骤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动作缓慢又轻柔,力道恰到好处,就像是触碰不得的珍宝。

“苒……任老师,”谢盈小心地觑着任苒的脸,“我想请个假,可以吗?”

“有事?”任苒的目光一直落在贴着画心的托纸上,发现局部有干的迹象,立刻洒水润湿。托纸有一条接缝,她拿笃帚轻轻笃了笃。做这一系列步骤时,她只专注在案桌上,一丝眼神也没分给谢盈。

“学校有点事,要我回去处理一下。”

“去吧。”任苒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话。她很忙,今天必须把手头上这四幅水墨画上墙挣干。

谢盈转身就出了工作间,步履欢欢喜喜地,像是赶赴约会。咔哒一声,工作室又恢复宁静。任苒记得,她曾说并没有男朋友,这么匆忙,是要做什么?

也好,一个人做事,更轻松更顺手。第一幅画的画心上墙后,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依次也贴了上去。抬头看,四幅并排着的泼墨荷花图,完整描绘从开到败,池间荷花的不同形态。时光变幻,荷花和荷叶有了不同的起伏,就连花残枝枯之时,仍能看出其傲擎霜枝的生机。并没有过多的着色,仅用墨色浓淡,便已描绘出荷花出尘的姿态。一眼瞥去,在一瞬间便经历了时光流逝。

这是她最新的作品,取名颇有深意,叫《荏苒》,暗合她的名字。酝酿已久,从构思到落笔,历经整个春天。她不太信任外面的装裱,干脆就自己做,正好可以带一下助手。

人工装裱是精细活,急不得。窗外蝉鸣依旧,夕阳霭霭西落,橙的黄的红的,揉成团团化不开的晚霞。任苒喝口莲心茶,正要收拾一下下班,手机响了。

“言老师。”

打来电话的是希微画室的主人,也是任苒的老板兼经纪人言亦久。任苒从小跟着她学习中国水墨书画,再大点,就帮着装裱书画。一年前她从大学毕业,刚好言亦久也成立了希微画室,于是她就和言亦久签约,当上了职业画师。

“小苒,你在画室吗?”言亦久的声音很温和,一如她的人,温淡如茶。

“在呀?言老师有什么要求吗?”

“久士嘉今天举行夏季拍卖会。拍卖图册里有几幅画我觉得不错,你帮我去拍一下,好吗?”

任苒瞥了一眼台历,今天7号,用红笔圈了起来。

“我今天……”

“有事?”言亦久问。

是久士嘉拍卖行举办的拍卖会?任苒明白了,点头:“我没事,有时间,可以去的。”

“那好。”很明显,听筒里的言亦久松了一口气,“我马上把邀请函给你送来。”说着就挂了电话。

其实今天是任苒和男朋友约好出去吃饭的日子。男方条件不错,是父亲单位的同事介绍的,各方条件挺好,对她也挺上心。相处了好几个月,吃饭逛街,都有过。任苒也挺愿意相处着试试,只是今天的拍卖会,她不想错过。

言亦久匆匆赶来,给她送来邀请函以及车钥匙:“开车去吧,快一点。”

“嗯,好。”

言亦久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墙前观赏四幅画作。许久,她淡笑点头:“不错。明天我会请几个前辈朋友来看,务必要帮你打出名气。”

这组画从构思开始,言亦久也是参与其中。任苒的画功相当好,差的只是机遇,而这组画从构思到画面,就是最好的台阶。

“明天?不等裱好了再来?”任苒很惊讶。她一直都知道言亦久要利用这套画提高任苒和她作品的身价,没想到这么匆忙。

“就这样。这组画已经是完美,不用裱装就很好。”言亦久说:“我好不容易请到罗老师,你要是能入他的青眼,以后的路就不用我操心了。”

言亦久口中的罗老师叫罗玉川,是业内大腕,自幼师从国画大师,几十年专攻中国画,一双眼历练得炉火纯青。被他称赞上一句,就像是镀了金字招牌。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任苒未来的路可能会增加更多的变数。大作家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不管做哪一行都是如此。

任苒顿时觉得压力如山大。

“好了,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揭画的时候小心一点。”叮嘱几句,言亦久匆匆离开。任苒望着钥匙发憷。拿了驾照一年多,还没单独开过车。但是,拍卖会在城市的中心,现在赶过去怕是要遇到塞车。换上淡蓝底色的碎花长裙,简单化个淡妆。坐进驾驶座,方向盘握在手中的一瞬间,任苒心头浮上一丝笃定——还是握着画笔、捏着竹起子的感觉舒服一点。

给约会男友打电话,听筒里,甜美的女声告诉她,对方不在服务区。任苒无法,只好给他发条微信语音:不好意思,我要去参加一个夏季拍卖会。大概要晚点过去餐厅。如果时间太晚,今天的约会就取消吧。

车开出画室车库,缓缓汇入城市车流中。任苒目视前方,规规矩矩走在自己的车道上。眼看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举办拍卖会的酒店,右转向绿灯闪了闪,变成了黄灯。

任苒开车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科目一怎么考的,她就怎么做。没想到,刚踩下刹车,便听到车后传来的急刹声,以及一道不大不小的撞击声,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过了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被追尾了。

正是下班高峰期,路口被堵住,不能前进的车辆纷纷发出不满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堪比稻田里的青蛙。任苒刚解开安全带,却从后视镜看见,后车司机并没有下车查看的意思,反而往后倒了一点。什么意思,想逃逸?

任苒连忙快步走向后车驾驶室旁,拦下:“先生,你……”

她撞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瞳仁里。整个世界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正是初夏时节,天然的暑气混着人造的汽车尾气,张扬地向凡人们宣告,夏天来了。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易燃物,被烈日点成了火把,找着点缝隙就蹭蹭的发泄。任苒也不例外,塞车已经消磨了她绝大部分的耐心。没曾想,却在陌生男人的注视下,火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男人的眼瞳里,藏有万年之久的雪山。只需一眼,热浪便从皮肤上退散开去。他的眉峰锐利,衬出他俊朗得近乎完美的脸。路边正好有一棵老榕树,几缕揉碎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平添几分沉郁的气质。在绘画这个圈子里,任苒也见过长得不错的男画家,但是像眼前这位相貌气质卓然超群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有事?”男人淡漠地开口,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而凉薄。

任苒的双脚再次踩到坚硬的水泥地上。神智,又回到身体里。

“先生,你撞了我的车。”任苒定定神,说。

一丝叫不耐烦的情绪爬进他的眼底。男人微微偏头看了任苒的车:“多少钱?”

任苒一怔:“什么?”

“一千。”男人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而是直接给了一个数。他随手从车里摸出一叠红票子,递到任苒面前,“够了吧。”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吧?任苒忍着气:“先生,请你下车,你追尾了……”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男人冲她微微一点头,又递来一张名片,“或者你找我的保险公司,这是我的名片。”

喇叭声催促着,任苒的手已经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先生,你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吧。”

男人目露不解。

“请你下车解决追尾的事。”任苒毫不退让,迎上他的眼睛。

回应任苒的是一声刺耳的嗤笑。

“小姐,我现在有急事。如果你不要这个钱,请与我另约时间。”男人说着,径直发动了汽车。他的驾驶技术应该是很好,巧妙地避开了任苒,轻轻一个转头,铁灰色的小轿车就像妙龄少女曼扭腰肢,转过街口,绝尘而去。

任苒第一次尝到什么叫“气得要死”“气得手发抖”。还好,她的理智尚存,知道现在不是穿着高跟鞋追上去的时候。从包里摸出手机,她冷静地按下报警电话:“你好,我要报警,有人肇事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