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夜风悠

从交警大队出来,再把车子送到了最近的4S店去修理,天色已暗。任苒拿着号牌踏进拍卖会大厅时,拍卖已经开始了好一阵,言亦久标明了要拍的两幅画已经被人高价拍走了。

可惜,可惜。那两幅画的风格,任苒也很喜欢。要不是被追尾,她才不会耽误那么久。她决定把这笔账算在那个男人头上,等交警找到了人,再慢慢算。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任苒坐到了前几排位置。望了一圈,冲几个熟悉的面孔点点头,都是艺术圈经常碰面的人。看场地和拍品数量、质量,今天这场拍卖会的规模比春季拍卖会大了不少,难道艺术品的春天真的来了?

主持本场拍卖的是久士嘉的首席拍卖师冯雪,她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笔挺的长裤,长发挽成发髻,干练十足。虽然年过四十,但身材保持得极好。她正舌灿莲花地介绍一幅清代晚期的山水扇面。任苒小时候经常见到她,那时,冯雪与言亦久时常上任家拜访,向任苒的母亲请教。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

很多流露出对山水扇面的兴趣。的确,任苒也看出,扇面上的山水构图精细,色彩虽然不算浓艳,但别有一番江南山水的雅致。第一个举手的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巧是任苒认识的人。

“三万。”

男人名叫肖佐,是本市颇有名气的文物收藏家,对文玩有很深的研究。在本市甚至有这样的流传,被肖佐掌过眼的,百分之两百是真品。

见肖佐也举了手,许多人纷纷跟上,出价很快接近十万。最终,山水扇面被一位三十来岁的客人以二十万的成交价拍走了。任苒有些诧异,清代扇面能拍出这个高价,有些罕见。她看那位客人的着装打扮,年纪不大,西装革履中带着几分时尚,猜测可能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近年来,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连C市这样的内陆城市,在街头看见外国人的几率也比几年前大了许多。在拍卖会、典当行、文物商店,甚至画廊里淘金的人也多了起来。不过,在任苒看来,这些人看重的是C市脚下沉睡着的,那些数不清的古董古玩。C市在中国历史上,是有名有姓的古都遗址,各种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文物以正当或者不正当的途径,从地底下出来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C市满是雾霾的天。

此刻在台上展示的是一幅工笔花卉图,用色很大胆,大红大绿撞得很是浓烈,在构图上有《芙蓉锦鸡图》的意味。这是言亦久想要拍下的作品之一。

看好这幅画的人不多,任苒举牌两次后,便再没人跟她争。冯雪看她一眼,开始倒数三声报价:“五万五千第一次,五万五千第二次,五万五千……”

“八万!”

男人的声音突兀出现在任苒身旁。任苒吓了一跳,让她更惊诧的是,这人竟然是追尾她车子的那个男人。

这个世界,真是小得不可思议。

刚刚自己身边还是空椅子,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男人转头,冲任苒勾唇一笑,头顶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万道璀璨夺目的光。他的双眼里,仿佛聚集起数不清的星星,在闪耀,在跳动。

任苒有些眼花,有些疼。男人的笑容是浮华场上常见的客套的笑,礼节十足中却夹着一丝尖锐的冰冷。

她抿抿唇,淡定转头,在首席拍卖师的询问声中举起手中的牌子。

“八万五千,这位女士出价八万五千。”

任苒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正对着自己微微笑,很是漫不经心。他轻轻抬手,贴着手腕的袖扣上,Deakin Francis的玛瑙袖扣熠熠生光,仿佛是礼让。她没做声,眼睛假装留神台上拍卖师的动静,其实每一个毛孔都在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这次,他没再加价,任苒接过工作人员送来的确认书,低头签字。总觉得后脑勺上,两道灼灼的光盘亘不走。

无聊的男人!任苒心头暗骂,在心底多添的一笔账,明天一定好好算。

又有几件拍品花落别家,言亦久想要的画,任苒只拍到了四幅。拍卖就是这样的,你看中的,也许别人也看中了,互相争抢是常有的事。画廊开门做生意,也得考虑成本。她来之前,言亦久专门提到了价格,若是高于这个价,就不用继续拍了。艺术品交易,重要的是眼光和机缘。

已经到了八点,拍卖画册上的拍品已经拍走了大半,一些买家也陆陆续续起身离开。任苒没多少兴趣,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男人。这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下。

“我到了酒店门口,来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是周子黎,她新交的男朋友。

任苒来了精神。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间酒店?她看了一眼画册目录,书画还有五六副,她回了一条消息:还有一会,十分钟后下来。

想了想,再发了一条:谢谢。

她想看完了书画部分再走。

最后一幅拍品是仿敦煌飞天工笔,线条流畅,飞天仙女神情优美,颇有吴带当风的意境,最后以三十八万的价格成交。出价人是旁边那位男人。他也没走,所以任苒决定先离开。

她站起身,迈出第一步,冯雪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本次拍卖的书画作品,我们临时新增一幅新人的画作,《墨梅图》。”

任苒的步子停住了。

墨梅图。

冯雪正在介绍这幅画:“这幅墨梅图的作者虽然不是知名的画家,但是大家可以看出,他的用笔老辣娴熟,布局奇绝,很值得收藏。整幅画中是一截梅树的树干,气势称得上是顶天立地。作者再用大笔铺陈枝干,小笔点描花萼……”

任苒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幅画,这样的构图,这样的主题和风格,她瞎了眼都认识……竟然有那么巧的事……不可能……但是,它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没有防备,没有预兆,在这场初夏的拍卖会上。

“墨梅图的起拍价是两万。”

拍卖师的话音刚落,任苒便喊出来价格:“四万。”

冯雪的目光落在任苒脸上,流转了0.1秒,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意味。任苒无心他顾,心跳已经加速,眼睛一直落在画面上。不会错,绝不会错,就是那幅画。

千万不要遇到抬价,在拍卖活动中,主办方会请来托,若有多个买家争拍一个拍品,托就会适当的参与拍卖,往上抬价格。任苒一心祈祷,千万别有人看上,千万别和我抢。

“六万。”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任苒猛地转头,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此刻,任苒才是第一次正视他的五官。双眸深邃,鼻梁高挺,俊朗而立体。唇边的笑意比方才更深了一些,看上去更加帅气,也更加……可恶。

任苒无法,只好再举手抬价。她能拿出的资金不多,不能随心随欲的叫价。早知道就一点点抬价,而不是一上来报一个较高的价。

“六万五千,这位女士出价六万五千。还有出价的吗?”

男人懒洋洋地举手。

“八万,这位男士出价是八万。”

距离十万只有两万的差距,也就是说任苒还有四次机会。

“这幅墨梅图的细节也很是考究,枝干的曲折有度,花萼秀雅,可见画家功力也是极其深厚的。”拍卖师不失时机地介绍起墨梅图。原本有些沉寂的拍卖场又有些活跃起来。

任苒抬手,一边往上加价,一边摸出手机发短信:“言老师,能借我钱吗?”

言亦久回得很快:“很急?需要多少?”

任苒余光瞥见,男人也抬了一下手臂,价格被抬到了九万。

她很快回了一行字:“有一幅墨梅图正在拍卖。”

“九万第一次……”

任苒等不及言亦久回话,又举了一次手,心中暗自祈祷,男人千万别再和自己作对,低下头发送第二条信息:“构图细节一模一样。”

这句话没头没脑,她相信言亦久懂什么意思。

“这位女士的出价是九万五千。”拍卖师环顾台下,“九万五千,有哪位出更高的价?”

这个声音简直是魔咒。任苒心里发急,又不能抢着报个高价。言亦久提携她,自她还没毕业就开始为她打名气,但是她并没有财大气粗到不管不顾的境地。

任苒抬起头,冯雪也正好转过头来。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冯雪的目光闪了闪。正当她不解时,冯雪已经调转了目光,扬声宣布。

“九万五千第一次,九万五千第二次……”

千万不要再出岔子,任苒紧张得握紧了拳。

“十万。”

这次出价的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不知道是真的看上了这副画,还是见两人争拍觉得有利可图。但对任苒来说,再叫几次价,就快要超出承受范围。

任苒再次抬手示意。

“十一万。”

身边的男人也抬手加价:“十四万。”

任苒又盯了他一眼。他也转头看任苒,两人对视一秒,很快就各自偏开了头。

“十五万。”任苒一狠心,叫了一次价。

言亦久回复了消息:“你拍吧,差多少我先帮你垫上。”

任苒心头一热,很感激言亦久。但是,如果价格抬得太高,她自己也会斟酌衡量。

又有买家喊了价,任苒忍着激动,紧咬着不放。好在,喊到十九万的时候,其他人也放弃了。

任苒微微松了一口气,听冯雪开始宣布:“十九万第一次,十九万第二次,十九万第三……”

“三十万。”

平淡的腔调,就像绝尘而去的背影。任苒的心剧烈撞击胸腔,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身旁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输了,一败涂地。

任苒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气声,听着冯雪刻意拉长的声音:“这位先生出价三十万,真是好眼光。还有出更高的价吗?”

墨梅图就在台上,静静地对视。任苒能清楚地看清梅树遒劲的枝干,花萼的绽放,与记忆深处那幅画,几乎一模一样。

木锤轻敲,宣告交易完成,紧接着进入新的拍卖环节。任苒突然没了兴趣,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她一秒钟也不想留,更不想看到旁边那男人的脸。

办完了手续,任苒抱着三个画轴走出酒店大门,才想起,有人等了她将近半个小时。

“不好意思,临时有幅画想拍下来。”任苒有些脸红,夏夜凉爽的风也带不走脸颊的温度,“让你久等了。”

周子黎笑了笑,一眼就看见女孩子白皙脸颊上粉嫩的红。眼睛就像珍珠贝一样,蕴藏温柔的光。这身长裙很衬她的身材和气质,他毫不避讳地露出欣赏之色。拉开副驾驶车门,他说:“没关系,我也才来一会,没等多久。是什么画?”

他的体贴,让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任苒说:“就是一幅墨梅图,我……很喜欢。”

“拍到了吗?”

“没有,被别人抢了。”任苒一想到那男人故意和自己争抢,心里就特别不舒服。

周子黎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下次拍卖会说不定有更好的。”

任苒勉强一笑,不说话。车子从酒店正门开过,她从后视镜看见,那人从大堂里走出来,手里握着卷轴盒。步履优雅,身姿挺拔,西装贴合完美的身材。不知怎么地,任苒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形容古代美男子的词。

仪容秀雅。

呸呸呸!任苒甩甩头,再怎么好看,也是人渣,追尾逃逸、争抢拍品,一个也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