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如戏

接到言亦久的电话时,任苒正在写字。今天她仿张旭的草书写了一幅字,怒意从心底蔓延到笔端,到最后她自己都认不出写的是什么。写了好几张都不满意,干脆就搁下笔,拉开窗帘,让凉风畅快地透进来。

“小苒,今天拍卖会怎么样?”

“还行吧。有两幅画被拍走了,老师要的其余三幅画都拍到了。”

“你看上的那幅墨梅图拍到了吗?”

虽然当时言亦久立即承诺借给任苒十来万,可惜拍卖师已经敲响了木槌。任苒说:“没有。被人拍走了。”

“那……你有没有找买家沟通一下?”

“这个,我……”任苒实在说不出口,“我会试一下的。”

“好。”言亦久叮嘱,“有什么需要的别自己藏着。”

“我会的。”

挂上电话后,任苒忍不住往邻家看了看。窗帘拉得严实,看不见客厅的陈设,只透出一团团明黄的灯光。

林重,林重……默念多少遍他的名字,墨梅图也不可能从天而降。任苒默默叹口气,关上电脑,抱着布偶躺床上去了。今天的事已经够不顺,但愿明天有个好运气。

任苒一夜没睡好,醒来时已比平时晚。她匆匆忙忙赶到画室,想看昨天做好的画干得如何,没想到一打开工作间的门,映入眼帘的是谢盈放大了数十倍慌乱的脸。

“任老师,我……”

任苒心中陡然生出不太妙的感觉,快步走去一看,墨荷系列图的第四幅断成了两半,仅剩下半部分贴着墙,上半部分落在地上,断面的裂纹非常清晰。

“任老师,不是我干的,我刚进来看见就是这样。”谢盈心慌意乱地解释。

任苒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做声,慢慢蹲下,伸手轻轻抚摸半幅残荷。这组画她酝酿了很久,尤其是最后一幅,荷花在失去花瓣,依旧在瑟瑟寒风中挺立的骄傲,那抹画意她用心揣摩了很久,几乎耗尽心血巧思。而此刻,画已经毁了。菡萏整整齐齐地从花蒂落下,垂头丧气,一如她现在的心境。

“是画心干裂了?”任苒自言自语地说,整个人是经受剧烈打击后的懵懂。

谢盈支吾地说:“是啊,我一来就看到是这样了。”

“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画心再干裂,也是有个基本法。干裂形成的裂纹都是顺着纸的纤维,怎么会成锯齿一样的纹路?”

她一向斯文,说话声气温柔居多。刚刚那句,听在谢盈耳里,说不出的尖锐刺耳。她嗫嚅:“任老师……”

任苒的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激昂的鼓点铺天盖地,像极了谢盈上下忐忑的心情。

“小苒,画怎么样?”言亦久轻快的声音飘出听筒,“罗教授临时有事,已经到了画室门口了。”

任苒的心往下一沉,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按照计划,今天就能把画从墙上揭下,随时供人观赏。画是随时可以来观赏的,但是眼下,枯萎的荷花已经成了没头的荷花,简直没办法见人。

“画……”她看了谢盈一眼,看见谢盈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心头一软,便捂住话筒,低声说,“有点小麻烦。”

谢盈很害怕,怕言亦久炒她的鱿鱼。这间画室虽然不大,但是言亦久的人脉关系很广,许多业内大腕和她交好,也捧出过一两个算得上知名的画家。她费心费力地进这里来实习,不是为了让身上多个污点的。要是有了什么黑历史,什么画家梦,什么艺术家梦,都是一场空。见任苒背转过身去打电话,她悄悄退出工作间。

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谢盈烦躁地在工作室外的柳树下绕来绕去,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恨自己干嘛手贱,非要去揭墙上的画。她已经很小心了,纸还是撕出那么大的口子。一定是纸的问题,还有任苒贴托纸的时候,不会小心点吗?

谢盈突然想起她刚刚到画室的时候,负责接待的小姑娘聊天说的一件事。今天有贵客要来画室,言亦久专门叮嘱不能出差错。

如果能遇上什么大腕,再提携提携自己,那以后她何必守在这里?她被自己突然生成的念头惊了一下,心思突然间活络起来。

谢盈回头,任苒的身影映在窗户玻璃上,白色雪纺连衣裙的裙摆轻轻飘动。这一瞬间,她突然下了决心,转头往隔壁走去。

言亦久听任苒说了情况,眉头拧成一团。第一幅画是先声夺人的重点,最后一幅则是整个乐曲的高潮和结尾,若是没有从技法上、情感上、细节上打动观众,整组画是不完整的,给人的观赏体验极其不舒服。眼下,重头戏被毁掉,整台戏估计也不用唱了。

“那现在怎么办?客人已经到会客厅了。”言亦久瞥了一眼手表,精密的仪表盘上,每走动一步,就像她的命被索取了一点。就算她见惯世面,也不能在十分钟内让任苒画出一模一样的画。

水墨画又不是速写,是很考究画家的功力和心境。没有恰当的心情,笔下的景致就少了神韵。在外行看来无所谓的小毛病,在行家眼里就像是白布上的苍蝇,极其刺眼。

“这样,你先把前三幅画带过来,再找几张你画得不错的。”言亦久本来想带客人去工作间的,现在当机立断,让任苒带着画去见人,好歹能拖点时间,“你赶紧过来。”

任苒也听出了言亦久话语里浓浓的失望,难过得闭上眼。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眼睁睁的溜走。虽然前三幅画水平也很高,但是,不是所有的残像都叫断臂维纳斯。

长叹一口气,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站在墙边,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抬手揭画。手指几乎没使出半分力气,轻飘飘得仿佛是雏鸟新生的秋毫,怕一个不小心重蹈悲剧。

第一幅“初绽”终于平摊在工作台上,完好无损。

任苒喊了一声:“谢盈。”

谢盈匆忙跑进来,还带着点喘:“任老师。”

“你找个写生板,把这张画夹住,送到贵宾室去。”任苒指着画吩咐,“这两幅我来揭,你先送去。”

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小心地把画揭下,没留意谢盈眼中闪过的光。

谢盈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言亦久又打来电话,催她赶紧过来。任苒心急如焚,也只能更加谨慎地托起画,一点点揭下。看着两张画完好无损,她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托着画板,带着画,紧赶慢赶地往贵宾室跑。会客间近在咫尺,任苒深吸一口气,正要敲门,一阵爽朗的笑透着门,飘进她耳朵里。

“新荷初绽图,好好,画得好。小姑娘你画的不错,很久没见到这么有灵气的新人了。”

任苒愣住了。

一步步挪到窗边,隔着透明的玻璃,任苒看见,就是那一幅画,让谢盈带过来的《任苒》第一幅图,被谢盈捧在手里,满头白发的罗教授在几个艺术家模样的人的围拱下,单扶着眼镜,慢慢地欣赏。谢盈笑语嫣然,仿佛手上那卷画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旁的言亦久,笑得尴尬而沉默。

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谢盈又回了什么,一来一往的,会客室里热闹非凡。围绕在罗玉川身周的其他人,个个洋溢着热烈的、灿烂的笑容。

任苒的手臂越来越沉,就像抱着一个笑话。

她愤怒,她全身发抖,恨不得立刻破门而出,抢回自己的作品。

她想不明白,有言亦久在会客室,怎么会出现这样荒谬绝伦的笑话!

会客室的门打开,言亦久拉住任苒:“小苒,你先回去。”

任苒纹丝不动。

手腕上痛感大增,她吃痛得皱眉,依旧一声不吭。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理智,回来了一丝。任苒挪动眼珠,发现言亦久也在看她,目光里微有哀求,此时无声胜有声。任苒想要冲进贵宾室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谢盈也发现了窗外的任苒,侧脸对她微微一笑,满是得意与挑衅。

任苒握紧了手,呼吸急促沉重。在这个盛产抄袭剽窃的年代,还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偷盗?绘画是长期的磨练,画作就是最好的成绩。但是,谢盈这样公然的偷盗,言亦久还不能当面指责。作为新成立的画室,出了这种不光彩的事,传出去就是希微画室出了贼。

艺术圈,名声很重要。

不知道谢盈使了什么花招,任苒胸口的怒与不甘,在达到顶点后,砰然破裂。

是的,言老师会做出安排,而且安排得妥妥帖帖。

谢盈这个人,不会再出现在希微画室。

但是这次机会呢?就那么拱手让出吗?

“不,我要进去,那是我的画!”

玻璃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任苒没注意。她整颗心都扑在被谢盈抢走的画上。

一道男声突然在任苒的耳侧响起。

“罗老头真是老眼昏花了,连这幅画不是她画的都看不出。”

任苒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怎么那个林重阴魂不散,到处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连玻璃上都映出他的脸。

眨眨眼,任苒才发现,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真的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林重。

他说这话时,双手极随意地揣在裤兜里。唇边带着讥诮的笑。今天他穿的是银灰色西装,略深的领带,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应有的位置,艺术圈精英范十足。

任苒突然想起来,言亦久说过,今天要来的不仅有罗教授,还有一些画廊的经营者和经纪人,以及艺术拍卖行的生意人。都是一个圈子的,人抬人高。

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在受邀者的行列。

林重转过头,冲任苒轻轻点头:“幸会,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