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入低谷

任苒已经被生活的玩笑打击得没了力气。既然谢盈能偷了自己的画,当做她上升的垫脚石,林重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奇怪的?

只不过听到他说,新荷初绽图不是谢盈画的。任苒沉闷到谷底的心情,意外地松动了些。总算有人识货,天底下不都是瞎子。不过,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任苒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是我的画,我要拿回来。”

“小苒。”言亦久的声音带上一丝恳求。

任苒不想回答,抱着画准备回画室。眼前一晃,林重拦在她面前,一股子淡雅的男士香水味悠荡着扑面:“我看下你的画。”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任苒疲惫地想,为什么总是在自己心烦的时候,出现那么多苍蝇?她抱着画板,偏转了身子,径直向来的方向走去,拒绝意味极为明显。

“小苒。”言亦久叫住了她。

任苒转身,露出勉强的笑:“言老师,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能帮我把我的画,拿回来吗?”

“小苒。”言亦久依然拉住她不放,“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安昇拍卖公司副总经理,林重。”

哦,拍卖公司的啊,怪不得。任苒脑子里是一片混沌,也知道不能说林重就是昨天追尾的人。她扯了扯嘴角,权作打招呼,神情依旧木呆呆的。

言亦久知道她现在心情恶劣,但是贵宾室里的人,一个都怠慢不得。

言亦久把任苒拉到一边,低声说:“小苒,你先给林先生看画。剩下的,我来处理。你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

“言老师,我看,任小姐的状态不太好。”林重走来,双手随意放在裤兜,站定在她们身旁,“不如,我送她回去?”

任苒看着林重,不说话。言亦久眼中流露出哀求。

留在这里做什么,当笑话吗?林重虽然不是好人,但她多呆一秒,心里的恶心感就快把她吞没。

许久,任苒慢慢点头:“好,我回去。”

任苒坐上林重的车,一声不吭,怀里抱着她所有的画,包括被撕成两半的“残荷”。这都是她刚刚从画室里拿出来的,这一年来的心血和付出。

林重也没有说话,偏头看她。任苒微低着脸,额头、鼻尖、嘴唇、下巴,连成一条优雅完美的曲线。她倔强地抿着唇,豆沙色的唇膏是素净的小脸上唯一的艳色。

路过画室正门时,远远看见罗玉川为首的那群人,谢盈俨然已成了众星拱月的那个月,跟在罗玉川身旁,笑脸盈盈。言亦久站在在最外围,容色淡淡,尽地主之谊。整个场面好不热闹。

任苒别开了脸,车缓缓地开到大路上,那群人在后视镜中越来越远,消失成了蚂蚁、尘埃。一上午的光怪陆离,憋得她心口发闷,透不过气。

“有的东西只属于你,她是偷不走的。”林重开口,像是在安慰她。

“你又没被偷过东西。”任苒闷闷地反驳。心头的石块垒压着她的身体,几乎要压垮了她。

林重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没被偷过?”

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听在任苒耳里,十分不对味,像是居高临下的嘲讽。她抱紧了怀中的画,一言不发。

“任小姐,你这高度警觉的样子,还以为我要把你怎么了?”林重在十字路口踩下刹车,眯着眼看路口耀眼的红灯,“放轻松。”

任苒没理他,沉浸在各种负面情绪中不可自拔。林重无论说什么,就当是苍蝇在耳边嗡嗡乱叫。怎么可能轻松?那是自己的心血!他这种有钱人不会懂。

林重耸耸肩,对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以为意,目视前方,平稳地开车。

一个急刹车,任苒的身子剧烈往前冲,心脏吓得砰砰乱跳。

“到了,下车吧。”林重冲她一笑。

任苒疑惑地往窗外看去,愣了愣:“到交警分局做什么?”

林重走到副驾驶这边,突然靠近车窗,离任苒极近。任苒几乎要触到他的睫毛,淡淡的香水味随着他的靠近,突然浓烈起来。

林重挑眉一笑:“你说呢?”

笑容离得太近,放大、清晰,香水扑在她面上,有一种淡然的挑逗。任苒茫然地摇头,无意中忽略了有些过快的心跳。

“昨天有人报案,说我肇事逃逸。”

任苒差点叫出声。天底下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此,报警的人,不就是自己吗?昨天报警时有多理直气壮,今天的气势就有多低落。

在任苒这个苦主的声明下,林重很顺利地洗脱了“肇事者”的名头,赔偿事宜也是很快就办完。走出交警队大门时,任苒突然停下步子。

“林先生,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去,不麻烦你了。”

林重回身看她:“任小姐,我希望能看看你的画。”

“我的画……”任苒抱着画退了几步,有些犹豫。她一直把所有的作品带在身边,连办理手续也不肯放下。她怕,一个转身,她所有的心血又要被抢走。

这姑娘怎么那么死脑筋。林重靠在车上,双臂抱胸,有些不耐烦地声明:“我是商人,只对艺术品感兴趣。我只会衡量画的价值,而不是强取豪夺。”

半晌,任苒低声开口:“我能看看你昨天拍的墨梅图吗?我看了墨梅图,就给你看我的画。”

“你为什么对墨梅图感兴趣?”直到站在自家门前摸钥匙开门,林重还一直在问。任苒不想解释太多,只说:“我看了画,就告诉你为什么。”

“这么神秘?”林重明显不太相信她的话。任苒勉强挤出一个笑,压着即将脱缰的心跳,双眼盯着林重的手,一门心思就等着看画。

她专注的样子,很动人。晶晶亮的眼睛,像燃着两把火团。林重回过神,正要把门推开一条缝,手臂突然顿了顿。任苒看他,不解地问:“怎么?”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点事,我得马上赶去。”

任苒愕然,仿佛本是一马平川的通途,突然一脚踏空,坠入深渊。他什么意思?答应得好好的,人也到门口了,他临时变卦?

“林先生你……”

林重的身体挡在门前,根本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形。他根本没想听任苒说话,一把带上门,砰地一声,走廊的声控灯都亮闪了一阵。人站在门前,像守门金刚。

“不好意思了,请回。”

客气带着吊儿郎当,还有隐约的疏离。任苒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他在下逐客令,今天,她已经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她恨恨一跺脚,抱着画作奔回了自己的小窝。

我再和这人说话我就是猪!

一觉睡到下午,任苒听见手机在响,身子懒懒的不想动。歌声坚韧不拔,大有不接通便唱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任苒伸手捞过手机,看见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言亦久。

“言老师。”浓重嘶哑的嗓音,连任苒自己都吓一跳。

“小苒,你还好吧?”

“我没事,就是……睡得有些久。”任苒迷迷糊糊地找话搪塞,“言老师,有什么事吗?”

“关于你的画,我想和你说一下。”言亦久沉吟片刻,“罗教授对你的画很赞赏。今天来画室的人有两家拍卖公司的,有意收购你的画。”

“唔。有什么问题吗?”任苒开始清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倒一杯水,一口吞下,冰凉入喉。

言亦久仿佛很难开口,过了许久才说:“罗教授以为新荷图是谢盈画的。如果我们要卖,就得用她的名字。”

“不行!”玻璃杯重重放在茶几上,任苒说:“我不同意。”

“小苒,你听我说。”言亦久试图说服她,“这是画室难得的机会,也是打响画室名气的最好机会,对你也有好处。”

“谢盈呢?她拿着我的画,当做她自己的作品,言老师,你也能容忍吗?”急促的质问在客厅回响,随着窗帘飘荡。

言亦久沉默了下:“我已经让她离开了。以她的手腕,在哪里都能过好,不必屈居我们这个小画室。”

“画,我不卖。”任苒像是没听见,固执而坚持,“画是我的,用谁的名义都不行。”

言亦久还想再说什么,任苒任性地挂断手机,扔到一旁,身子缩在沙发角落里发愣。她没想到,坚持艺术唯上的言亦久,竟然也会劝她,放弃自己的坚持。

过了许久,言亦久没再打电话过来,只是发了一条微信:你考虑下吧。

考虑考虑,还要怎么考虑?难道真要让谢盈得逞不成?有一就有二,难道她学了那么多年的画,到头来是为人作嫁的吗?

手机又叫了起来。任苒正要挂断,发现并不是言亦久打来的。她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小苒,你没事吧?怎么不接电话?”周子黎温和的声音就像冬天里的热水,寒冰也要融化。

任苒张了张口,满心满怀的话堵在胸口。还没发出一个音,眼泪便已滑落:“子黎,我……难受。”

周子黎来得很快,在单元门不远的花园里找到任苒时,她正坐在松木长椅上,呆呆的发愣,眼角隐约有点泪痕。

傍晚时分,夏日只余淡淡的灼热,晚风已经开始轻舞,带走一天的喧闹、繁华。有的人意气风发,有的人失落委屈。

周子黎坐在她身边。看他样子,是下班后直接赶过来,西装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的,手里还提着公文包。他一如既往地温柔说道:“小苒,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偷了我的画。”任苒吸了吸鼻子,“给她挣名气。”

周子黎像是想起了什么:“是画室那个女孩子吗?叫什么名字来着?”

任苒没好气地说:“谢盈!怎么,你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周子黎言语温柔,想要抚慰任苒的痛苦:“刚刚我去了画室,在门口遇到她。她听说我是来找你的,特地跟我解释,说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任苒握紧了拳:“她这么跟你说的?”

“嗯,她哭得很伤心,说很抱歉,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周子黎说,“她告诉我,她送画进去的时候,那个专家以为她就是画家。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慌里慌张的不敢否认。”小姑娘抓着自己衣袖,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忍不住想替她说说好话。

“小苒,她都知错了,你也别和她计较……”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拿我的画,当作她的作品,去给罗教授看。罗教授对着我的画,夸她是有灵气的新人。”任苒打断周子黎的话,“换做是你,你能忍?”

周子黎笑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声安抚:“作品还是你的,对吧?她只敢借名头,还是不敢拿走你的东西。既然那个什么罗教授夸的是画,说明你的画功是入了他的法眼。这不挺好?”

任苒低头。他说的话,仿佛有些道理。周子黎又说:“其实,职场上这种情况很常见。领导要发表论文,拿你的挂个名头,稿费你得奖金你拿,实惠都给了你。你本就有才华,还不怕没有名气?”

周子黎的声音低醇得像酒,再加上晚风徐来,任苒心底的疲惫和火气,一点点的消散成粉末。

想起言亦久的话——这对你也是机会——机会,机会,就像流星一样,抓住了就身价倍增,失去了,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我想想吧。”任苒低声说。

周子黎笑了笑,问她:“饿了吧?要不出去吃饭?”当真是体贴入微的好男友。

任苒胡乱擦擦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好意思出门?我上去洗个脸,换身衣服就下来。”

心头的重担仿佛还在,任苒只是偏转过身子,假装石头并不存在。她洗脸,化妆,挑裙子,已经比平时少用了十来分钟。刚按下客厅吊灯开关,手机突然响了。

“小苒,对不起,单位临时要加班,我现在急着要赶回去。”周子黎的声音依旧温和,隔着手机也能感觉到他的歉疚,“对不起。”

整个世界都在逗她玩,任苒慢慢坐下,坐在鞋柜旁,扯下凉鞋的搭扣。一下,两下……

“没,没关系呀。”任苒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又俏皮,不像那些小姑娘一样蛮不讲理,“工作最重要对吧?”

“谢谢你的理解。”周子黎说,“找个机会我们出去爬山吧?北皇山新近发现了一些明代的摩崖石刻,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或者去写生?”

“行啊。”任苒扔掉了小手包,羊皮硬角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嘭”,回音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房间里荡来荡去,“我很期待。”

所以,这种莎士比亚戏剧腔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现在已经恼火得不要不要的,又累又饿。在身体严重抗议下,任苒才想起,今天她压根就没吃什么东西。

不吃就不吃吧,没什么。

有气无力地瘫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满身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漫过脚背,漫过小腿,漫过胸口,漫过头顶。任苒的呼吸绵长,放任着自己,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