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赏心乐事谁家院

吕大帅意外至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他把她从头到尾好好瞧了遍,是个女的,没错!只是比寻常女子高,肩略宽,故穿着长衫别人也难发现。

吕大帅如获至宝,抚掌笑道:“哎哟我滴小乖乖,你可是装得真好呀。”话落便扑了过去。

外面又响起鞭炮声,一连串的又急又响。

吕大帅只顾得了美人,哪里还管鞭炮不鞭炮,就在这要紧关头,“嘭”的,门被人从外边踹开。

“是谁不长眼?!”

吕大帅大骂,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见一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他的脑门。他打一寒颤,不敢动了,移过眼珠子看到个年轻少将。

少将个子很高,身型魁梧。身上藏蓝色的军服随随便便地半敞着,露出一点破棉花絮。他浑身上下最体面的要属那双长筒靴,沾过泥、踩过血,依然锃亮。

少将左手支下大檐帽,痞里痞气的,然后以枪杆指了指旁边,示意吕大帅从人家身上下来。

吕大帅哆哆嗦嗦地下榻,连裤子都来不及拉,威风凛凛的一柱擎天泄了气,慢慢地耷拉下来。

他说:“今天是我娘大寿,肖遥你别……”

话还没说完,少将就往他腿间开了枪,连眼都不眨。

吕大帅发出杀猪似地惨嚎,手捂小腹倒地翻滚。

血溅到手上了,恶心!

肖遥一把扯下床缦想要擦去血珠子,谁知素缦后是个戏子,带着桃花妆,眼泪朦胧,红唇紧抿。

四目交错,彼此眼睛里都有一抹惊讶。肖遥的眼不由往下移,杜见遥的手不由往上抬,紧裹住破水衣子,藏起自己的身份。

戏子只有男的,没有女的。

肖遥懂这个规矩,可这人比女的还要柔弱几分呢。

不知怎么的,他怒气横生,墨染般的浓眉拧起,狠狠地朝吕大帅屁股上踹了一脚。

“狗娘养的,连男的都要!”

吕大帅捂着残缺的命根哀嚎。吸上口气后,他瞪大通红的双眼,咬牙切齿咒骂:“你个王八羔子,我他妈的咒你不得好死!”

肖遥这种话听腻了,干净利落地给吕大帅一颗子弹,听他还能哼哼,又补了三枪。

杜见遥听到枪响忍不住缩起身子,闭紧了眼。

大仇已报。

吕大帅的尸体被拖走了,一滩血还在那儿,触目惊心的。

杜见遥挤在榻角不敢动,这时,肖遥捡起长衫递给她,轻声问:“怎么称呼?”

他与刚才判若两人。

杜见遥如梦初醒。她清下嗓子,以雄音回他:“杜见遥。”

肖遥笑了,像个淘气的娃纸凑到杜见遥跟前,说:“我名字里也带了个‘遥’字。见遥,见遥,莫非就是为了见我?”

凑得近了,杜见遥方知这凶狠恶汉相貌堂堂,浓眉如墨,双目炯炯,丰润的嘴唇上有两撇短须,还是抹过刨花油的。他笑起来时有点滑稽,短须和眉毛满脸爬,声情并茂的。

他又问:“还能唱吗?能唱的话再去唱几段,给我和我兄弟们助助兴。”

杜见遥望定他,抿起嘴,微微点头。

戏大如天,只要有人要听,她就唱。

肖遥满意颔首,接着就离开了。

杜见遥死里逃生,连忙缠紧已经松垮的裹胸布,补好妆,再回戏台上。

此时底下的人已经不是上一波人了,全是穿着军装,歪坐在椅子上,嘻嘻哈哈的没个规矩。

肖遥就坐在吕老娘的太师椅上,鸠占鹊巢。底下闹得太响,他便回头骂咧道:“你们这群猴崽子能不能静一会儿?等着听戏呢!”

话落,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杜见遥。

杜见遥身在局中,进退两难。她莞尔,给胡琴师傅一个手势。

乐师里敲小锣的、打板子的早已手软,为了活命只好咬着牙铿锵一器,拍子乱得惊心动魄。

杜见遥浑然不觉,舞起折扇接上唱词,一个莲步,一个回眸,优雅从容。她守着自己的方寸天地,不管台下是人是鬼。

肖遥一愕,身子似被看不见的绳牵着,越坐越直,越坐越直。

他被台上的旦勾住了,不知不觉露出几分仰慕。副官端来茶,他随手往旁一掼,只盯着杜丽娘,拍起手。

“唱得好,唱得好!”

他一鼓掌,底下几十个猴崽子跟着拍起手。

戏唱完了,这命还没完,像只纸球,在空中颠来颠去,不知能落到哪儿。

杜见遥轻拨水袖,微扶鬓边绢花,稍稍收拾了凌乱,向台下人作揖。

肖遥不让他走,一个箭步窜到台上,像猴子精似地笑嘻嘻握上他的手。

差不多的身高,肖遥却比杜见遥宽个几寸,外加那身穿得不伦不类的军服,格外显得人高马大。

肖遥笑道:“没想这个小地方还藏着‘杜老板’这号人物,知道的话我就早点来了。”

说完,他手下的兵们也跟着笑,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椅上、还有的边吃边笑。

杜见遥看如意班众都吓得累了,她何尝不是如此?

凭着三句话的交情,杜见遥放胆说情:“少帅,我们也是讨口饭吃,不想惹事,还望少帅放我们一条生路。”

肖遥听后摸摸自个儿的小短须,很干脆地把如意班众放了。

众人仓惶地拿起吃饭家伙,钱也顾不得要,作鸟兽散。

杜见遥精疲力竭,要卸妆,还要理行头,待一切都收拾好,她又走不了了。

肖遥派人来说,要她多住几日,若是不从,别说人,整个如意班都给铲了。

后半句不知是小卒刻意加上的还是肖遥的原话。总之,刚才不知所踪的如意班班主突然冒出来了,讪讪地笑着说:“杜老板,这可怎么得了?我也不想您呆在这虎穴,但是您瞧,这新来的肖少帅这么狠,若是不听他的话,我真怕他会对您……哎呀,杜老板,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您是咱如意班的恩人,没你就等于没如意班了,我是担心您……”

杜见遥的心被提了起来。她不动声色摘下披风,不走了。

班主听完暗暗松口气,心里却是有几分内疚,可这世道人人自危,谁都想活命呀。他千叮万嘱,让杜见遥多加小心,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见遥落了单,顾不得念人薄情,又得重新把自个儿行李收拾。

这时,肖遥吊儿啷当地倚到门上,把房里的光遮去大半。

杜见遥侧首看到他不由停下动作,镜中恰好映出她的脸,没涂油彩清秀干净,也没染沾娘气。

肖遥与镜中人对视片刻,心弦不由微颤。他见过的戏子不算少,相比之下,这位杜老板长得最清秀,眉眼之间带着傲气,丝毫没把自己放低。

肖遥似乎怕被杜见遥看低,咧嘴笑道:“杜老板你别误会,我纯粹喜欢听戏。这走南闯北多年,今天听到杜老板唱,才知道之前都没遇上好的。所以啊,你这几天就放心住在这儿,我定会好吃好喝好招待,你只要给我唱几段就成。”

杜见遥莞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少帅爱听我的戏,我高兴。还有……多谢少帅救我一命。”

“甭客气,我与吕狗本来就有仇。他是我爹的部下,叛变了,抢了军队打死我爹娘,我是来报仇的。”

轻描淡写一句话藏了不少伤心。这让杜见遥想起自己的身世,她原本姓姚,父亲是当官的,但被奸人所害,最后姚家只剩她一个,孤伶伶的,还不敢暴露自个儿。

杜见遥想呆在这里总不是法子,万一被识破是女儿身,下场可想而知。她深吸口气,低声说:“少帅,我只是个唱戏的,你要听戏派人来说,我定会到。你硬是把我留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吃不香,再说白天这里……”

她睨了眼地板,灵动的眉眼似在说:这里死过人。

肖遥慢慢敛起笑:“杜老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是真心诚意想交你这个朋友。”

杜见遥不动声色:“我知道少帅好心,但是住不惯这儿,再说如意班也等着我回去。”

“别提如意班了。我去找如意班主,正巧碰上他理东西,还把契书给了我。”花两百现大洋呢。

杜见遥听后脸色突变,像是被抽干了血,白得苍凉。

“你不信?”肖遥从怀里拿出契书递上。上面是杜见遥的手印,小小的一枚,像个梅花瓣。

世道薄情,可没想到竟然薄成这般。

杜见遥颤着手接过契书,轻问:“他们人在哪儿?”

“走了,说不唱戏了,回老家种田。”

不唱戏了,怎么能不唱戏呢?天下再乱,总有爱听戏的……这自盛唐就有的戏不能这样丢了呀。

杜见遥莫明愤怒,傲然而道:“他们不唱,我还是要唱的。”

“杜老板是真喜欢唱戏呀,正好,我可喜欢听戏呢,从小听到大。杜老板您就住在这儿吧。”

肖遥扬起嘴角,短须划出一个有趣的“一”字。

说起这个,杜见遥突然想起头面和戏衣,一下子焦急起来。

肖遥看出她心中所想,忙说:“你的东西我都拿过来了,待会儿让人送到别的房里,今晚你就睡那屋,那屋可没死人。”

见杜见遥仍然仓惶,他又说:“杜老板,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喜欢听戏也爱戏,没别的花花肠子。杜老板如果信得过我就留下吧。契书我也不要,您自个儿收着。”

杜见遥动容了。戏子是下九流,台上再风光,台下都不如人,很少有这般规规矩矩、别无所图的官爷。

她看向窗外,夜黑如墨,出了这道门不知能去哪儿,辗转几个城又得重头再来。

百般思忖,杜见遥留下了。

头一个晚上,她没能合眼,总觉得窗外有什么在晃,还有絮絮低语,是鬼魂在哭。

这里终究不是太平地,只是如意班散了,没了退路,要逃只能扔去辛苦得来的行头,可这行头全是真金白银。

杜见遥舍不得,因为她喜欢唱戏,这条下九流的路是她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