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没过几天,沉玉的东家——林老板亲自登门拜访,说是有个朋友想见肖少帅,在鸿燕楼摆了桌酒,请肖遥赏几分薄面。

林老板是商贾,四十来岁,胖嘟嘟的,鼻上架着黑圆框眼镜。他脉路广,中间传话,到处活动,这回也不知牵的是什么人。

肖遥问起,林老板笑着回道:“是齐承灏。齐家公子。”

肖遥听说过齐家,但不知道齐承灏。

林老板又说:“他刚留洋回来,一肚子的洋墨水。”

“呵,原来是假洋鬼子。”肖遥冷笑,颇有几分看不起人的意思,“这饭局我应了,烦林老板与齐公子说下,鸿燕楼太远,就让他来我家做客吧。”

林三眼珠子滴溜一转,点头答应了。

到约定之日,一大早有就辆漆亮的洋车停在肖府门口。小地方的百姓没见过这稀罕物,纷纷出门来看,有几个淘气的小娃儿忍不住要摸,被士兵哄跑了。

林三亲自打开车门,低头哈腰请车上人。

过了会儿,车里下来个男子,梳锃亮的大背头,身型修长。他穿着黑西装里面衬马甲,西装口袋处吊着怀表金链子,底下则是双亮得能当镜子的皮鞋,十分的体面。

肖遥已经在门口了,见人下车,故意以拳捂嘴轻咳两声。

男子从容且优雅地转过身,微光笼罩之下,他的脸像扑过粉,过于白嫩了,不过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个二十七八岁,深目挺鼻薄唇,整张脸如同玉雕。

齐承灏走近,彬彬有礼伸出手:“肖少帅,久仰大名。”

他的声音沉稳浑厚,不带任何感情。

肖遥以为齐公子有三、四十岁,没想年纪这么轻。他仔细地打量起齐承灏的眉眼,冷冰冰的,像是不知道笑为何物,眼中的锋芒盛气凌人。

肖遥大大咧咧地伸手握上,笑道:“齐公子客气,来,进屋里说吧。”

齐承灏颔首莞尔,跟在肖遥身后入了府,绕过麒麟照壁入游廊,再往里走是片荷塘,翠绿荷叶浮于水波之上,皆是东方美韵。

肖遥在珍珠亭里设宴,亭对面是水榭戏台,台上孙悟空翻着筋斗,每步都落在一个点上。

“好!”

肖遥猛拍手,而齐承灏没什么表情。他是不懂戏的,在日美呆得久了,听过歌剧、看过艺伎,回来之后倒瞧不上生旦净末丑了。

肖遥明白他不懂,却有意说:“齐公子您瞧,这才是真功夫。”

齐承灏点点头,很敷衍。

众人分宾主入座,喝过几盏茶之后,肖遥问:“听说齐公子是留过洋的,留哪儿的?”

林老板忙回:“刚从日本回来。”

肖遥眉头拧起,不冷不热地说:“日本啊,哟厉害了,咱们这种乡巴佬高攀不起呀。”

齐承灏嘴角噏动,似笑非笑。

“肖少帅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少帅是个聪明人,心里明白。”

“唉,齐公子高看我了,我这人贼笨,有什么事尽管说,拐弯抹角的,我听不懂。”

真是一针见血,半点不磨叽。

齐承灏露出难得的笑意,道:“肖少帅快人快语,那我也就直说了。京城易主,你的军队早已是散兵,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不成气候,所以想请肖少帅入编我的部队,军饷不缺,职位也不少。”

肖遥神色微顿,而后掏掏耳朵很疑惑地说:“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巴掌大的地方……呵呵,我看你是眼馋这巴掌大的地方吧,想啃没那么容易,所以来跟我说这么些话。齐公子,你招安也得拿出些诚意,空口白牙忽悠人呢。”

林老板一听连忙打起圆场:“齐公子当然不会忽悠您啦,他的意思是编入他的部队,好处不会少了您的。”

肖遥冷笑道:“若我没记错,齐家的靠山是日本人吧?这些好处大概也是日本人给的。真不好意思,我肖遥从不在洋人手下做事。”

林老板面露尴尬,不知该怎么把话往下接。他往边上瞟,就见齐承灏眼眸低垂,细长的食指摩挲起茶盏,似在端详盏口处的缠枝纹。

熟知的人明白,他这是恼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婉转莺歌丝丝缕缕,随风而至。齐承灏闻声回眸,游廊内,有个戏子穿着粉褶子,手持金扇半遮面。纤腰款摆,袅袅婷婷,斜探的桃花都不及她娇媚。

这人景相融,好似百般难描的画。齐承灏的思绪空了,目光怔怔。

林老板眼尖,一下子就认出这戏子来,不由惊呼:“哎呀,这不是杜老板吗?!我听说过杜老板,没想到竟然是这位‘杜老板’!之前我在京城见过。”

“京城?”肖遥拧起浓眉,他从来没听杜见遥提起过。

齐承灏听进去了,眼中藏针,悄无声息地刺上杜见遥,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杜老板是谁?”

林三识他眼色,忙说:“齐公子有所不知,这杜老板可是名角儿,是响当当的‘昆京双绝’!当年杜老板在京城时场场爆满,台下满坑满谷的人,喝彩声真比炸锅子还响。那票戏友为了求张票还在戏园门口干过架,险些闹出人命呢!那时连吴大元帅还请杜老板吃过饭。没想到杜老板销声匿迹,竟然到了肖少帅府上。肖少帅真是厉害!”

林三竖起大拇指,但肖遥并不高兴,仔细想想,杜见遥对身世只字未提,也没说过去的事,到底隐瞒了什么?

“原来都是自己人。”齐承灏忽然对着肖遥笑了起来,“既然是自己人就更好说话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杀人不见血。

肖遥的脸色更难看了,心里怪不舒服的,一直在想杜见遥为何要瞒他?她不在京城发财,跑这小地方是什么目的?此时现身在游廊里唱游园惊梦,又是为了谁?

林三只顾着赏戏,看得兴起时便道:“可否请杜老板过来,让齐公子和我目睹其绝世风采呀?”

肖遥勃然发怒,眼瞪得如铜铃,正欲拍案发作,一只兰花手落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将他的怒意按住。

“今天有贵客临门,少帅特意命我给二位助兴,刚才献丑了。”

杜见遥甩水袖,手齐腰处,作揖。差点翻去的台,一下子被她把持住了。

林三连忙起身,笑得见眉不见眼:“杜老板言重了,哪有献丑这一说。杜老板快请坐。”

杜见遥颔首浅笑,坐下时眼泛斜波,悄悄地看向齐承灏。正巧,他也转过眼,目光很冷情。

齐承灏没能认出她,当年芙蓉院里的小丫头,但她记得他,刚才那一眼差点丢掉魂,误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细看,正是年少时的竹马,尽管分别十多年,那眉眼还留有儿时的影子,只是整个人失了烟火气,冷冰冰的。

杜见遥心弦乱了,不敢认这儿时竹马,甚至有些惶惑。

齐承灏盯她盯得久了,困惑发问:“杜老板是男是女?”

林三忙不迭地晃起半桶水,说:“这唱戏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杜老板可是唱得比女人还真。”

“哦,果真是出神入化,从模样到声音都像女人。”

齐承灏似乎有些失望,碍于脸面赞叹一句,只是说这话时他一本正经的,并不走心。

肖遥一眼便知他不懂戏也看不起人。

“对了,刚才咱们聊到哪儿了?”

肖遥突然插嘴,边说边给杜见遥斟茶,以眼白对着齐承灏。在他心里,杜见遥是宝,谁欺负她就是在和肖少帅过不去。

齐承灏察觉到些许,受冷遇不气也不恼,或许是多了个杜见遥,他就没把之前的话题往下说,只道:“刚才的事还望少帅多加考虑,齐某敬候佳音。”

肖遥豪气地拍着桌子,大声道:“这有什么可等的,我这就可以告诉你,我肖遥什么都卖,就是不卖国,也不给日本人当孙子。”

此话一出口就没法往下谈了。

杜见遥比肖遥更清楚齐家的势力,生怕这孙猴子不知天高地厚,赔上笑脸,好心劝道:“少帅,今天你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先喝杯茶吧。”

翠盏送到肖遥嘴边,肖遥不接,胳膊一甩,把茶盏推开,然后站起身倒了满满一杯香茗,移到齐承灏面前。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齐承灏在外呆得久了也知道这满茶的意思,嘴角一勾冷笑起来。

“少帅,齐某劝你再想想。”

话落,他抬起头,一双凤眸微微地眯了下。

肖遥像是不识眼色,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用考虑,齐公子别白费功夫了。”

齐承灏哼笑,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下笔挺的西装衣领。

“齐某还是希望少帅多考虑,告辞。”

话落,他弯腰,微微鞠躬,而后给了杜见遥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肖遥看见了,心像是被击了重拳,略闷,总觉得这两人有些说不清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