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日今朝 眼下心前

林三跟着齐承灏一块儿走了,离开肖府之前他啧嘴摇头,以扇掩嘴悄悄地说了一句:“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少帅,您也别太意气用事。”

肖遥听不进去,直接把林三撵了。贵客还没上车,他就命人关上大门。

杜见遥一直跟在肖遥身后,想劝都劝不住。看他横冲直撞,心里干着急。

“遥哥!”杜见遥拽住他的衣袖。

肖遥斜眼睨她,反常地将她的手往外掼。杜见遥一个踉跄,往后摔去。

肖遥见状不自觉地伸出手,看她摇晃两下又站稳了,他便把手缩回来,装模假样负于身后。

“你别和我说。否则我就视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肖遥口气冷硬,像小娃子在赌气。杜见遥不死心,硬是要碰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遥哥,你别钻牛角尖,你仔细……”

肖遥怒不可遏,只以为她是胳膊往外拐,直指她鼻尖,厉声斥责:“说!你还说!齐家的靠山是日本人,你也想让我认日本人当爹?!这种事我肖遥做不出来,再说一句你也滚蛋!”

杜见遥抿紧嘴,把后半句话咽下转身走了,没出几步越想越屈,又折回到他面前,横眉怒目数落道:“我不是劝你认日本人当爹,而是齐承灏惹不起。你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怎么还如此鲁莽?只图一时口快,不计后果吗?”

肖遥哑口无言,两手插着腰嗯啊好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他惹不起了?我肖遥就这么怂?”

“糊涂蛋!”杜见遥急了,不顾斯文大骂,“齐承灏背后不止有齐家,很久以前我见过这个人。”

杜见遥欲言又止。

肖遥惊诧,隐约地看出些端倪。

“怎么?你认识他?”

杜见遥不由抿起嘴,口脂吞下去大半。她不敢把实情托出,想了会儿婉转而道:“他是冯大帅的人,我在京城里唱戏的时候见过他俩坐一席。”

肖遥不相信,因为她抿嘴了,每回遇到不愿意说的事,她都是这样的调调,可是他又不敢继续问,不忍心看她为难。

他叹气,放软了语气说:“我知道你是护我,可那厮太嚣张……”

“嚣张又如何?你与他硬拼拼不过,迂回几圈不行吗?总之,我不管什么靠山什么人,我只希望你没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肖遥怦然心动,看着杜见遥沉默下来。

杜见遥再三奉劝:“遥哥。你再考虑考虑,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肖遥只好点头。一场宴不欢而散。

杜见遥回到房里卸了妆,脱去水衣子后她不由对镜多照了一会儿。

十多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或许是因为姚家覆灭,抑或许他呆去国外太久,总之齐承灏不记得她了,看她时的眼神不但陌生还带了点鄙夷,很瞧不起这个戏子。

然而当年齐家不如她家,齐姚两家的婚事还是齐父高攀得来的。谁曾想齐家之后得了势,立马翻脸不认人。杜见遥的爹娘遇难,齐氏夫妇反咬一口不算,还当爹娘的面撕毁婚约。

这般屈辱历历在目,犹如不灭的烙印。她是想过报仇的,但姚家什么都没有了,连姓氏都不敢留。她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太苦太累,到后来只为能吃上一顿饱饭,睡个安稳觉。

飘迫江湖多年,杜见遥所学会的是明哲保身,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命都没了,你拿什么去拼?她圆滑了,圆滑到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今天重遇到儿时竹马,那些遗忘的痛苦又浮现出脑海。

杜见遥烦闷,绕着桌子走云步、练跷功,前脚尖追着后腿跟,恨不得累死才好。

水袖轻拂,忽还当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云手款摆,又见硝烟弥漫,满阶尸骨,一纸婚约揉碎了,随琼花落在血泊中。

那时,他在哪儿?

青梅已死,活下来的只有杜见遥。儿女情长只配在那戏台上,戏台之下谁都不认识谁。

杜见遥下了狠心,抛去前尘过往。她坐回椅上慢慢脱下脚跷。

这跷就是仿女子的三寸金莲——她本应该有的东西,只是失去得太多了,算也算不过来。

咦?扇子呢?

杜见遥趴在桌上,习惯性地往旁摸去,顿时发现又少去样东西:杜丽娘的彩金扇子。

这可是她的宝贝,刚刚还在呢!她连忙起身去找,翻遍花庭游廊,都没能找到这把扇子。

杜见遥心灰意冷,只好去扇坊请师傅再做一把。

到扇坊,师傅殷勤迎上,拿来几幅得意之作给杜见遥挑。杜见遥心眼死,还是最喜欢自己的旧扇,问师傅:“牡丹扇面有吗?”

师傅扫了遍,只道:“全都在这儿了。杜老板想要什么样的,我可以让画匠再画。”

什么样的?杜见遥凝神,竟然想不起扇子上到底有几朵花、几只蝶。

“是不是这样的?”

突然,一副金底彩粉牡丹花的扇面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杜见遥两眼一亮,再细看,就是她原来的那把。

杜见遥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抬起眼就见到一副冷眸,似把无情尖刀又把前尘剖开了。

她来错地儿了,急急地想走,眼角余光扫到门边另有两人,难以脱身。杜见遥平心静气,拾掇好情愫,转过身恭敬揖礼:“齐公子。”

齐承灏面色如常,依然不认得她。他收起扇子,交给边上副官,明知故问:“真巧,杜老板怎么会来?”

杜见遥垂眸,坦然道:“扇子找不到了,想做把新的,没想到在齐公子手上。”

齐承灏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听闻这里茶馆的茶好,不知杜老板可否赏光?”

杜见遥不想去,摇首婉拒,而后绕过他出扇坊,没想有五六个彪形大汉围拥上来,故意堵出她的去路。

齐承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金粉扇,低声说:“杜老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杜见遥骑虎难下,只好答应,然后随齐承灏入茶馆雅座,点了一壶碧罗春。

这苏州评弹听一刻钟,花生吃过半小碟,齐承灏还没说正事。杜见遥坐如针毡,似入斗室,她不想这样耗辰光,彬彬有礼轻声问:“不知齐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齐承灏下巴微抬,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公子,称呼我为先生好了。”

他坐得笔直,言行举止就如礼书所书,中间还夹杂些西洋味儿。

儿时的竹马半点都没变,还是天之骄子。杜见遥笑了,淡淡的笑容中颇有怀旧的味道,然而齐承灏并没看出来,反倒觉得她的举动很可疑。

“杜老板是觉‘先生’两字很好笑吗?”齐承灏问得很轻,像是戏谑,但不知为什么,淡而无味的语调叫人笑不出来。

杜见遥说:“当然不是,齐先生想多了。我只看着齐先生眼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齐承灏听后剑眉微蹙,唇角不屑地勾起,一切尽在不言。

杜见遥懂了,他不愿意与她这等下流九身份的人有关,于是顾左右而言它:“齐先生来做客未能招待好,是我们的不是,还望齐先生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我杜见遥以茶代酒,给先生赔罪。”

杜见遥端起茶盏,小拇指微翘,不自觉地摆出兰花手。

齐承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以很异样的眼光,或许是察觉到什么,他把眼转到杜见遥的脖子上,不明显的喉结很难判断是男是女。

杜见遥知道齐承灏在看着,那双瞳像蛇,毒辣得很,不过他始终没认出她是谁,只以一个陌生且绝非善意的态度对待她。

人情冷暖就是如此,就算认出她又如何,当年齐家只在她爹娘身上狠踩几脚,如今还指望齐家认错?没赶尽杀绝已经不薄了!

杜见遥没有抱任何幻想,继续装成男人,沉着嗓子恭维道:“齐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家世定是不俗。”

齐承灏专注地以茶盖轻刮茶沫,没搭话。

杜见遥又道:“我杜某只是个唱戏的,能被齐先生看得起,是杜某之幸。齐先生有什么事需要杜某帮忙请直说,杜某办得到的,定是在所不辞。”

这话说到点上了,齐承灏终于露出一丝笑,问她:“你与肖遥是什么关系?”

杜见遥垂眸想了会儿:“我和他是好友。他脾气不好,难免有得罪先生的地方,先生不要放心上。”

齐承灏听后直勾勾地盯着杜见遥,似乎不相信她所说的“好友”。但他没去深究,此行的目地并不是在“他俩”的身上。

齐承灏将杜见遥的牡丹扇放到茶案上,接着在扇子上压了钱袋子。

“如果是好友的话,这事对杜老板来说不算难。我想让你说服肖遥放弃兵权,直接把铜山让出来。”

杜见遥有所预料,只是没想他这么快这么急。

“铜山对齐先生而言真的很重要吗?”她轻问,“齐先生手握重兵,北边大片都是您手里的,这么个小地方对先生而言有什么用呢?”

齐承灏冷笑:“我想做什么是我的事,杜老板只要按我的吩咐做就好,事成自不会亏待。”

“齐先生,我是在为铜山的百姓请愿。这连年峰火已无宁日,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再说这打来打去都是自己人呀,谁家的血不是血,谁的命不是命呢。你忍心看妻离子散,民不聊生吗?”

他无动于衷:“打仗都要死人,想要死得少一些,就靠杜老板的巧舌了。”

杜见遥白做无用功,劝不了只好敷衍道:“如果铜山对齐先生重要,齐先生莫要着急,待我与肖遥好好说说,他并非不通情理。”

“那要多久?我等不起,而我只要他手里的兵,不要他这个人。如果他不肯交兵权,你也可以把他人头带过来。你不是说为百姓请命,死一个和死一批,你自己选。”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狠如刀刃,杀得杜见遥不知所措。她手一颤,把盏里的茶洒出大半。

齐承灏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冷酷无情,赶尽杀绝般又说:“杜老板,杀人的事应该不用我来教,在京城你也做过。我派人查过了,你曾在京城红极一时,不知什么原故突然销声匿迹。恰好宋二爷的独子死在杜老板失踪前不久,脖子被割开道口子,血都放干了。有仆人说见过杜老板您从烟馆里出来。”

杜见遥的脸突然变得死白,连唇都没了血色。她匆匆地把湿手缩回袖里,想遮住慌乱,没料到弄巧成拙。不过她也是见过场面的,没过多久就沉住了气,端起茶盏,抿口碧罗春。

“我与宋少有过几面之缘。宋少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唱戏,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到我头上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齐承灏挑起剑眉,笑得很残忍:“就算杜老板冤枉,宋二爷可不这么想,他还在到处找你呢,只要我把这消息透露零星半点……到时别说肖遥,连你的命也保不了。”

“先生何必这么绝情?我真不知哪里有得罪先生的地方。”

“你是没得罪我,但肖遥就不一样了。你回去让他交出铜山,刚才的事我就当不知道。”

齐承灏把牡丹扇和钱袋推到杜见遥的手边,又说了句蛊惑人心的话:“识实务者为俊杰,你更应该懂吧?”

杜见遥三魂六魄掉大半,剩下的无处安放。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抽走牡丹扇,起身走了。到门前,她想不通,转身多问了句:“先生为何要选我?”

齐承灏想了会儿。

“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不是戏子吗?”

他一笑,邪恶地把杜见遥踩在脚底下。

杜见遥敢怒不敢言,垂首莞尔道:“我明白了。”

话落,她转过身,拿起桌上那一袋子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