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分钟后,保罗把喝完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端进了厨房。

艾德琳还在打电话。她背对他,两脚交叉靠着厨房的台子,手指玩弄着一绺头发。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她快讲完了,于是把盘子放上流理台。

“有,我看到你的字条了……对,他已经来了。”

她听了好一阵子,当她再度开口时,保罗听到她的语调变低落了。“新闻整天都在报道……听说会很大……噢,在地下室吗?好,我想可以吧……我是说,这能有多难呢,对不对?别客气……在婚礼上好好玩……再见。”

她转过身时,保罗正把杯子放进水槽。

“你不用亲自把杯子拿进来的。”她说。

“我知道,可反正我都是要过来的。我想看看我们晚餐吃什么。”

“你饿了吗?”

保罗打开水龙头,“有一点,可是如果你想晚点吃也没关系。”

“不用,我也饿了。”她发现保罗正打算洗杯子,便说,“让我来吧,你是客人。”

保罗看艾德琳走到水槽边,就站到一旁。她边说话边把杯子和咖啡壶都洗好了。

“今晚有鸡肉、牛排或意大利通心粉配奶油酱,客人选哪一种我就做哪一种。只不过,今晚没吃的明天大概还是会吃,我可没法保证这个周末会有店家开门。”

“都可以,你选。”

“那就鸡肉吧?鸡已经解冻了。”

“没问题。”

“配菜是土豆配青豆。”

“太棒了。”

她用纸巾擦干了手,拿起挂在烤箱门把上的围裙系在毛衣外头,接着说:“你想吃色拉吗?”

“如果你要吃,就给我也来一份,不用特意做。”

她笑了。“天哪,你说你不挑剔,看来还真是。”

“我的座右铭是:只要不用我动手,吃什么都行。”

“你不喜欢做饭吗?”

“大概因为从来不需要吧。玛莎——就是我的前妻——常会变换菜色。她离开之后,我几乎都在外面吃。”

“那你可不要用餐厅的标准来衡量我。我会做饭,但不是大厨的标准,我的两个儿子平时更关心的是分量,不是很在乎手艺。”

“我想一定会很好吃,有我能帮忙的吗?”

她看着他,对他提出要帮忙感到惊讶。“如果你想帮忙当然欢迎,但如果你想上楼去休息或看点书,我可以等晚餐好了再叫你。”

他摇摇头说:“我没带书来,而且如果我现在去休息,晚上就不用睡了。”

她一边迟疑着考虑要不要答应他,一边走到厨房另一侧的门旁边。“嗯……谢谢,那就请你帮我削土豆皮吧。土豆在那边的壁橱第二层,就在米旁边。”

保罗走向壁橱。当艾德琳打开冰箱准备拿鸡肉时,仍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心里想着,他在厨房里帮忙真让人又期待又紧张。一丝亲密感爬上心头,让她有些眩晕。

“有喝的吗?”保罗在背后问她,“我是说,冰箱里?”

艾德琳把底层的东西挪开,看到一罐腌黄瓜后面藏着三瓶酒。

“你喜欢喝酒吗?”

“什么酒?”

她把鸡放在台子上,然后拿出一瓶酒来。

“灰比诺红酒,可以吗?”

“没喝过,我通常喝霞多丽。你呢?”

“我也没喝过。”

他绕过厨房取土豆,把土豆放到台子上后,拿起酒瓶读着标签,然后抬起头说:“看起来似乎不错,这上面说,酒有苹果和橘子的香味,能难喝到哪儿去?你知道哪里有开瓶器吗?”

“我好像在哪个抽屉里看到过,让我找找。”

艾德琳把放置刀叉的抽屉的下面一格拉开,又查看了旁边的一个,都没找到。等她终于找到,递给保罗时,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手指。他动作利落地把瓶塞拔出来,放在一旁。橱柜下方吊着玻璃杯,保罗拿下一只酒杯,问道:“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好啊,为什么不呢?”她说。刚才的触碰仍令她心神荡漾。

保罗倒了两杯酒,拿了一杯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才喝。艾德琳也喝了,伴着喉间的红酒余韵,她仍想为刚刚发生的事找到合理解释。

“你觉得呢?”他问。

“很棒。”

“我也觉得。”他轻轻晃动着杯里的酒,“比我预期的要好,我得好好记住。”

艾德琳突然有种想逃避的冲动。她向后退了一小步,说:“我得开始准备鸡肉了。”

“我猜那表示我该上工了。”

艾德琳在烤箱下面找到了烤盘,保罗则把酒瓶放在台子上,往水槽走去。他打开水龙头之后,抹了点肥皂搓洗着双手。她注意到他把两只手的正面和背面都洗了一遍,而且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洗干净了。她把烤箱打开,设好温度,听到瓦斯点燃的声音。

“有削皮器吗?”他问。

“我之前找过,但没找到,我想你只好用刀了,行吗?”

他笑着说:“应该没问题吧,我是个医生。”

当他一说出口,艾德琳恍然大悟。他脸上的皱纹,他锐利的眼神,他洗手的方式,她奇怪自己竟然没想到。保罗站到她旁边,拿起土豆开始洗。

“你在罗利执业吗?”她问。

“以前是,我上个月把诊所给卖了。”

“你退休了?”

“某种程度来说,是吧。其实我是要去找我儿子。”

“去厄瓜多尔?”

“如果他事先问我,我可能会建议他去法国南部,不过他大概也不会听我的。”

她笑着说:“孩子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建议了?”

“的确是,我也没听过我爸的话。我想这就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吧。”

有一阵子,他们俩都没说话。艾德琳把各种香料加进鸡肉里,保罗开始削皮,他的动作很有效率。

“我想琴很担心这里的大风暴。”他开口了。

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打电话时突然变得很安静,我猜她在告诉你如何做好防御措施。”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是不是很困难?我是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很愿意帮忙。”

“小心点——我可能真的会找你帮忙哦。以前都是我前夫负责这些敲敲打打的活,我可不行。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觉得他有多在行。”

“我倒是认为大家把这些想得太难了。”他把削好的第一个土豆放到砧板上,拿起第二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知道,你们离婚多久了?”

艾德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谈论这个话题,可是,意外地,她还是回答了:

“三年。可是离婚的前一年他就搬走了。”

“孩子们跟你住吗?”

“大部分时候是,不过现在因为学校放假,他们去了爸爸那里。你们呢?”

“才几个月,去年十月办好手续的,可她也是在一年前就搬走了。”

“是她决定的吗?”

保罗点头。“对,可其实是我的错。我总是不在家,她再也受不了了。如果我是她,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艾德琳觉得他的答案很好笑,同时又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跟他口中描述的一点都不像。“你是哪一科的医生?”

他告诉她答案后,她抬起头来。保罗仿佛知道她有问题要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选这一科是因为可以明显看出成效,而且帮助别人让我觉得很满足。起先我做的大多是意外事故之后的重建手术,或者矫正天生的缺陷。可是后来几年就不一样了,大部分病人都是来整形的。在过去六个月里,我做的鼻子整形手术多到超乎想象。”

“你觉得我该整哪里?”艾德琳开玩笑地问。

他摇摇头,“哪里都不需要。”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不会帮你整任何地方。”

“真的吗?”

他竖起两根手指说:“我以童子军的荣誉保证。”

“你当过童子军吗?”

“没有。”

她笑了,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嗯,谢谢。”

“不客气。”

艾德琳把调好味的鸡放进烤箱,设定了时间,又洗了洗手。保罗冲了一下削好的土豆,摆在水槽附近。

“现在我该做什么?”

“冰箱里有做色拉要用的西红柿跟黄瓜。”

保罗绕过她打开冰箱,找到了西红柿和黄瓜。在两人小小的空隙之间,艾德琳闻到了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

“在落基山长大是什么感觉?”他问。

艾德琳一开始不确定该讲什么。她想了几分钟,选了个稀松平常的话题。她聊起了父母的事。她说爸爸在十二岁时给她买了一匹马,她跟爸爸一起照顾马儿时培养出了责任感。然后又畅谈大学时代,她如何在大四那年的兄弟会派对上遇见杰克,恋爱了两年。在他们步上红毯时,她真的以为婚姻的誓约是要遵守一辈子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话题转移到孩子们的事上,避免提到离婚。

她说话的时候,保罗把她之前买的油煎小面包块拌进生菜里,适时地提个问题,让她知道自己很感兴趣。她讲到爸爸和孩子们时脸上的欢愉,令他不禁微笑。

入夜后,黑暗笼罩了厨房。艾德琳开始摆餐具,保罗在两个人的酒杯里都添了酒。食物准备好后,他们便在餐桌旁坐下。

晚餐时,保罗的话变多了。他聊起农场上的童年,医学院有多难念,还有跑越野赛跑的事,以及之前的旅程。当他开始谈到他父亲时,艾德琳很想把自己父亲目前的状况跟他说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杰克和玛莎的名字几乎只是被他们匆匆带过,连马克也是。大部分时间,他们的对话都只停留在表面,两个人都还没准备好更深入地交谈。

吃完晚餐后,外面的风变弱了,云也结成一团团的,正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保罗把盘子端到水槽里,艾德琳把没吃完的食物放进冰箱。酒瓶空了,潮水正在上涨,远方的天际划过第一道闪电,屋外的黑夜里出现了一道闪光,仿佛有人在拍照,想为今晚留下永恒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