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汤馆之难携手

1.古怪女人

夜雾重重,似一阵缥缈的轻纱笼罩在翻滚的江面上。一座古香古色的拱桥横过江面,黑色江水在桥下翻滚。桥一头有家不大的汤馆,门前挂了两个红灯笼,远远望去像是野兽血腥泛红的眼。

馆子里有不少人,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年轻的年迈的都有。馆子的主人叫寂燃,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熬制的五味汤据说相当美味,尝过的人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早上五六点,客人们逐一散了,留下稀稀拉拉两三个人还坐在座位上,不时抬头瞧瞧墙上挂的时钟,神情焦躁万分。寂燃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气定神闲坐在柜台后剪指甲。

木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店里的服务生们都暗暗叫苦,眼看就要打烊休息了,偏偏又来一个祖宗……

“先生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寂燃施施然走过去,步态婀娜,媚态百出。

男人也不说话,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寂燃,“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大爷拿上来!”

寂燃斜了他一眼,“我们这儿只招待客人,不伺候大爷。”

男人尴尬了,好不容易装回大爷想过过瘾,结果一句话就被别人打发了。

接过寂燃递来的菜单,男人从头瞄到尾,狐疑地问,“老板娘,你这儿不就一种汤吗?”

人家馆子里牛肉汤、羊肉汤、蛋花汤,汤汤齐全,到她这儿就一个“五味汤”,还装模作样弄张只有一个菜名的菜单给人选,有意思吗?

寂燃笑而不语,接过菜单随手交给旁边的服务生,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

时针指向“7”,叮的一声后,店里客人除了男人外霎时走得干干净净,汤馆里更显冷清。

服务生站在椅子上,伸手掐灭灯笼里的烛芯,再将窗户逐一关上。

男人一直神游天外,直到寂燃将汤碗放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

“请。”

男人大概是饿极了,端起汤碗猛地大灌一口,接着脸色骤变,朝寂燃所在的位置“噗”的一下全喷了出来。

寂燃似乎早有准备,在他喷过来前一秒迅速侧身,未被波及。

“卧槽老板娘,你这汤是苦瓜煮的吗?还是说加黄连了?”男人掐住喉咙痛苦地喊。他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小时候生病那中药也没这么苦涩。

寂燃摇头,“酸甜苦辣咸,个中滋味个人尝。这汤你要是不喜欢,就倒了吧。”

“这怎么行,我妈一直说,浪费粮食的人会被阎王老爷打下地狱的。”男人挠挠头,苦着一张脸说道,“我还是全喝了吧。”说着就要把剩下的大半碗汤全喝下去。

“不急,不急。”寂燃按住他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到时间了,我这店得关门了。”

“啊?那咋办?”男子相当憨厚,虽然长了一副穷凶极恶的脸,言语行为却十分淳朴。

“出去吃吧。”寂燃顿了顿,“我请你哦。”

男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黝黑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红晕。

半辈子都没遇上的桃花运,出来喝碗苦瓜黄连汤就撞见了?猿粪,果然妙不可言!

正值上班高峰期,行人摩肩接踵,斑马线一侧停满小车,开车人不耐烦地猛鸣笛。熙熙攘攘的闹市里,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机械化的表情,或僵硬微笑,或漠然冷淡,身心都被快节奏的都市化腐蚀,麻木不仁。

男人茫然看着一切,在他眼里,只有灰白的红绿灯还在闪烁。他手足无措立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有个挎着高档手提包的女人撞到他的胳膊,头都没抬就走过去了。男人本想叫住她,撞了人至少该说声对不起。可他一想到对方精致的妆容,不凡的衣品,立马感觉何止低人一等,什么念头就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从来都这样,畏畏缩缩,碰上点事生怕惹上麻烦,结果越来越胆小,成了被所有人欺负鄙夷的可怜虫。他龟缩在城市最黑暗的一角,一边在夜深人静时低声诅咒这不公平的社会,一边蒙上被子强迫自己快速入睡,以免耽搁第二天工作。

寂燃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突兀地站在他身边。

“想吃什么,我都可以请。”说完她扬扬手里的银行卡。

男人局促地朝四周张望了下。这里是市中心,他满身寒酸气实在配不上繁华的周边环境。

“去我家吃吧。”他踌躇一会儿提议道,“我老婆做的饭那才叫一流,保证你吃了一次就一辈子记住了。”

寂燃没忽略男人提起老婆时满脸的得意。她将银行卡放回去,抿唇笑了笑,“那去你家吧。”

男人家在郊区,一个还未被现代工业完全荼毒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山清水秀,但空气很好,环境清幽。

他们站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下,看门大爷的目光从报纸转移到寂燃身上,推了推老花眼镜,“姑娘,你找谁?”

男人忙跳出来,“黄大爷,她是我朋友,刚认识的,带回来吃饭……”

寂燃微一抬手打断他,朝看门大爷说:“请问大爷,李美美女士在家吗?”

男人一愣,她怎么知道他老婆的名字?

看门的黄大爷“哦”一声,接着说:“今早上没看见出门,应该在的。”

寂燃点点头,“谢了,大爷。”说完径直上楼。

男人郁闷地跟上去。

越是往上走,男人越觉得心惊。他住的是老式楼宅,楼道七抹八拐很是繁复,四处丢着杂物霸占空间。走廊上一排排过去全是一模一样的门,挨家挨户除了门户号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女人却熟门熟路轻松找到他家,并叩响房门。男人感觉背后直冒冷汗,这显然是事先就调查过他。难道是那边派来的……

“不是。”

什么?

男人猛地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寂燃。

“别用一副看到鬼的表情看我,我只是说,我不是那个人派来的。”寂燃失笑,“放心,我没打算伤害你们。”

她用的是“你们”,这让男人本就悬起来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正在这时,生锈的铁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谁?”

“你好,李女士。”寂燃语气十分柔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坏人。

“你是?”李美美狐疑地开口,压根没注意旁边站着的男人。

看到老婆这种反应,明显就是不想跟他说话。男人心情十分低落,轻声道:“老婆,我回来了。”

他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像个做错事等待大人责罚的孩子。但回应他的是妻子决绝的背影和已然合上的门。

寂燃坐在木凳上打量四周。看来男人一家日子过得实在寒酸,墙上泛黄的白乳漆扑簌簌脱落,琐屑堆在凹凸不平的墙角。玻璃窗上糊了层报纸,阳光照射不进来,阴暗潮湿。

家里仅有的几样简单摆设已将狭窄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寂燃进去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李美美眼疾手快腾出一张椅子让寂燃坐下。

“来,喝点水。”忙活一阵后,李美美倒了杯热开水放在寂燃手里,局促地站到对面去。

寂燃双手捂着杯子,不留痕迹地打量女人。

李美美头发散乱,面容苍白憔悴,一身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棉拖破了一个洞,露出枯瘦的大脚趾,看起来邋遢又凌乱。但即使如此,也不难看出这是一个颇有气质的美女,至少曾经是。

寂燃暗自叹气,如果不是因为这张好看的脸,这个家也不至于……

“李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李美美将垂在脸前的发丝拢到耳后,扯开嘴角勉强笑笑,“都行,都行。”

她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

“我姓孟,叫寂燃。”

“哦,孟小姐。您来我这儿是?”

寂燃并未答话,在房间里四下张望后,目光突然定格在床上的小褥子里。

下一秒,那褥子动了动,小孩的啼哭传了出来。

“哎哟宝贝,怎么这时候哭起来了。”李美美赶忙上前抱起小孩护在怀里,一手轻轻拍抚孩子的后背,嘴里轻哼不知名的歌谣。

“您的孩子?”寂燃问,“多大了?”

“快六个月了。”李美美笑笑,继续安抚哭闹不止的孩子。

哄了将近半个小时,孩子的哭声才渐渐弱下去。等孩子熟睡,李美美将小孩放回床上,抬手抹抹额角沁出的汗珠,道:“孩子还小,就喜欢哭。不过平时白天很安静的,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寂燃默默看了会儿,从提包里取出一个黄色小袋给她,“我来,只是为了物归原主。”

李美美接过,还不等发出疑问,就看寂燃起身要走,赶忙送她到门口。

门外一直守候的男子听见门响,反射性跳起来,满脸堆出谄媚的笑容,“老婆啊……”

“砰”,门又关上了。

男子郁闷无比,看旁边寂燃在偷笑,恼羞成怒说:“老子不就一晚上没回家吗,摆出一副臭脸给谁看啊!”

房间里,李美美掂掂手里轻巧的袋子,犹豫半晌才拆开。当里面染血的东西出现在视野中时,她的神情由惊愕转为难以置信,到最后的悲痛欲绝,整栋楼都能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号哭。

但那时,男人赵刚已经和寂燃去了别的地方。

寂燃开了辆红色法拉利,赵刚坐在副驾驶座上扭捏不安,活像个刚过门的娇羞小媳妇。

“你还饿不饿?”寂燃随口问。

赵刚往座椅上一靠,舒舒服服陷进去,满足道:“不饿不饿,你再带我多兜兜风,这辈子不吃饭我都乐意了。”

车和手表都是男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可惜他这辈子卖肾卖血都换不来一辆普通小车。十几年前上学时,倒是把他爹的老式表偷来戴在手腕上,耀武扬威了好几天。

下午时节,天色很是阴暗。天边堆积层层黑云,偶有几缕亮光埋藏其中。

越到天黑,赵刚越坐立不安。

寂燃把车停在一家五金店门口,赵刚打开车门下去。

“人这东西真古怪,明知生命只有一次,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却总是不顾后果,莽撞冲动。”寂燃手握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也不知在讲给谁听,“等到追悔莫及,又心安理得地埋怨上天不公平,给他安排了残酷的命运。却不曾想,分明走过的每步路,都是自己的选择。”

赵刚背对着她站在五金店门口,搭在门把上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这种人,哪有胆子去怪老天爷呀。”他说完,径直进了五金店。

寂燃沉默良久,猛地一踩油门,法拉利绝尘而去。

2.难以置信

晚上十点左右,金碧辉煌的夜总会大门口,蹲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男人外表有些苍老,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大概三十岁左右。按理说像这种“影响市容”的男人,早该被夜总会保安“请”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自生自灭,但今晚却没人理他。

这男人正是赵刚,此刻他正穿着红色背心,下身松松垮垮套了条短裤,手指间夹着根劣质烟,在人家夜总会门口吞云吐雾。

他在等,用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等一个人渣出现,像昨晚一样。

临近十二点时,夜总会大门被缓缓推开。

赵刚站起身,摸摸腋下藏的尖刀,无声地咧嘴冷笑。

他看到那个人在保镖的簇拥下摇摇晃晃走出来,身旁美女如云。

其实他真的不懂,他老婆漂亮是没错,但也没美到让这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的地步。

但这些都不重要,天知道他有多恨这个该死的富二代——李跃康。

那些人似乎没发现他,赵刚兴奋得牙齿直打颤,心脏咚咚咚直跳。等李跃康距他不到十米时,他手握尖刀猛然朝李跃康刺过去。

得手了得手了,得手了得手了……

“砰”的一下,赵刚撞到李跃康身后一辆小车上,小车发出刺耳的警鸣。

李跃康吓了一跳,对着不停鸣叫的小车就是一脚。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继而拥着身边妩媚多姿的女人离去。

从头到尾,李跃康都没看他面前的赵刚一眼。

赵刚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处于惊恐状态。

分明,他那一刀应该准确刺进李跃康身体里的,怎么会……怎么会穿过对方身体,连人带刀撞到小车上?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由远及近朝这边来。赵刚抬头,看见眼前的人正是刚分别不久的寂燃。

寂燃掏出牛皮笔记本,翻开一页念道:“赵刚,年二十八,于十一月七日凌晨两点死亡。死者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头部遭受钝器重击,肋骨断裂刺入肺部……”

赵刚一脸茫然,似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合上笔记本,寂燃微叹一声,“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死了啊,就在今天……不对,昨天夜里。”

她话音一落,十二点的钟声正好敲响,伴随男人歇斯底里的号哭,响彻整个漠然的城市,却无人能听见。

用赵刚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一只寄生在社会最底层的可怜虫。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己没钱上学,初中没念完就跑来大城市打工。一没学历二没手艺,连在工地上搬砖人都嫌力气小。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混着凑合活着,一转眼就二十多了。

遇到李美美,简直就像在做梦。李美美漂亮温柔,还是个大学生。最重要的是,她对赵刚很好。

有了李美美,赵刚的人生才慢慢开始起步。结婚两年后,赵刚终于有了份稳定的工作,两人才敢要孩子,就是刚出生六个月的女儿佳佳。

说起女儿时,赵刚满脸激动,“那娃像她妈,可漂亮了,那眼睛啊,又大又亮……”

男人说起女儿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寂燃就在一旁静静听着,脑海中却浮现出赵刚这短暂一生的影像。

赵刚是个老实人,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骨子里是挥不去的懦弱胆小。他不欺凌不惹事,本该平淡如水过完一生。如果没有李美美,或者李跃康。

李美美一家条件也不好,家境贫寒,母亲是个药罐子,老父亲六十多岁还在四处找零工。唯一的弟弟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当保安,悲剧就从那时候开始。

天快亮时,寂燃说:“你对人世间还有什么执念,赶快去完成吧。”

阴魂至多能在人世间停留三日,三日一过,不成孤魂厉鬼,也会魂飞魄散。

赵刚的执念,就是要李跃康死。可惜人没杀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死了,谁来杀了那个王八蛋,谁来保护他的妻女?

寂燃又开来那辆红色法拉利,带赵刚往他家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赵刚心跳如鼓,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说来也奇怪,明明人都死了,心脏还能跳,真是够有趣的。

果然,还未到他家楼下,赵刚就看到曾经的邻居们聚在自己那栋公寓楼下,伸头探脑不敢上去。

赵刚连问几个人发生了什么都没人理他,这才想起来他已是死人,没人看得见他。

寂燃示意他上楼去,赵刚依言跟随。

还在楼道里,老远就传来李美美的哭声。他一下子飘回家里,看到本就憔悴的李美美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手心里紧拽着一个黄布袋,扑在李跃康脚下痛苦怒骂。

“你把他怎么了?你到底把他怎么了呀!”往日端庄贤淑的李美美此刻像个骂街的泼妇,一手拉扯李跃康裤脚,满脸泪痕。

他们的女儿被李跃康的保镖拧在手上,哭闹不止,手和脚胡乱挥动,试图引起妈妈的注意力,可李美美现在无暇顾及。

李跃康被这一大一小的哭声弄得很烦躁,当下一个大耳刮子扇在李美美脸上。女人被掀飞好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丝血从嘴角溢出来。

目睹全程的赵刚目眦欲裂,冲上去就对李跃康一顿拳打脚踢。

他又忘了,他是鬼,碰不到人类的身体,再愤怒也无济于事。

黄色布袋的结散开,里面骨碌碌滚出来一枚戒指,正落在赵刚脚边。

他很想把戒指捡起来重新戴在手上,手一次次穿过去,一次次落空。

那是他们结婚时戴的铂金戒指,几百块一对,十分廉价。他曾发誓,要努力工作,让心爱的老婆戴上璀璨的钻戒。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没有李跃康,或许奋斗到晚年能够实现。

他的小舅子,李美美的亲弟弟,一个在李跃康公司当保安的青年,因不满李跃康在他头上吐了口痰,狠狠瞪了李跃康一眼,就被李跃康命人拖到马路上活生生开车轧死。

李跃康的父亲是当地首富,花点钱打通关节,任凭赵刚他们怎么告都没法讨回公道。李美美的父亲更是气得脑溢血住院,至今还未脱离生命危险。

最后一次起诉时,李跃康见到了李美美。李美美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瞬间激起李跃康内心的施虐欲。他反以名誉诽谤和欺诈罪将赵刚告上法庭,除非李美美主动献身,否则让他们家破人亡。

那时赵刚才知道,跟这种人斗的他们,到底有多愚蠢。

他还记得岳母那只几乎点到自己脑门的手指,还有伴着恸哭的辱骂,“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啊!小舅子给人活活打死了,老丈人躺在医院半死不活,现在连你老婆都遭人惦记了,你还一声不吭,连个屁都不敢放!你算男人吗?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孬种……”

赵刚也恨没本事的自己,回去发现悲痛欲绝的妻子抱着女儿不想见他,本就受伤的心顿时被刀割得鲜血淋漓。

他赵刚一生有两个宝贝,一个是前世的小情人,一个是今世的好老婆。

他拿最后的零钱买了斤烧酒,晃去五金店买了把刀揣在怀里,借着酒疯去夜总会门口堵人。

下场不言而喻。李跃康身边保镖那么多,还没等他靠近就被人制服,反绑起来扔到地下室里。

他忘不了李跃康的脚踩在他头上的羞辱,忘不了遭受虐打时的痛楚,还有凄惨死去大仇难报的不甘。

死后,他的魂在奈何桥边徘徊,始终过不了滚滚忘川,直到踏进五味汤馆。

寂燃就站在他旁边,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赵刚看到妻子像条没有尊严的狗,伏在地上哀求李跃康不要伤害她窝囊没用的老公。他看到年幼的女儿哭得快要脱气,脸色已憋得青紫。

他的两个宝贝啊,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不能保护她们了。

李跃康带着心如死灰的李美美下楼,坐进那辆红色法拉利。

那辆法拉利的颜色或许是被鲜血染的,除了他和他小舅子,不知还有多少人。

“鬼杀人,是要永远受地狱极刑,再不能投胎转世的。”

赵刚握紧了拳头,“我就是个孬种,就是活该!”

寂燃摇摇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用力一捏,“去吧。”

3.大仇得报

李跃康如愿抱得美人归,心情自然很好。瞟瞟旁边一张死人脸的清冷美人,他心里更为得意。

今晚玩够了,明天扔到哪个荒郊野外去就是。

他一轰油门,法拉利岿然不动。

车子出故障了?

李跃康烦躁地一拍方向盘,目光微转,突然凝固在后视镜中。

他看到自己脖子上伸来一只血糊糊的手,漆黑的指甲正沿着他脖子慢慢上移,停在眼珠的位置。

李跃康顿感毛骨悚然,想拼尽全力大声呼救,可所有声音都在喉间打了几个滚又落回肚子里。时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没人发现他的异常。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的主人趴在他背上,用漆黑的手指挖出他一颗眼球,慢慢丢进嘴里,细嚼慢咽。

他能感到撕裂般的痛,痛到想满地打滚,可他动不了。

他看到手的主人嚼完了眼球,又伸向另一只眼珠。彻骨的恐慌终于将他彻底击溃,他发出一声惨叫,意识逐渐朦胧。

坐在李跃康旁边的李美美突然察觉到一道熟悉的视线。她望回去,却是李跃康。

可她分明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人的东西。那样深情热烈又饱含愧疚的目光,应该属于她那个五大三粗,偏偏对她细腻体贴的傻丈夫。

下一秒,她被李跃康一把推出车门。

她看见“李跃康”面带微笑,张了张嘴,似乎在说:“对不起……爱你……”

李美美被推出去的瞬间,法拉利突然失控。

现场所有人只看见法拉利以最大速度撞向附近一栋拆迁中的大楼。未系安全带的李跃康被高高抛起,身体重重落到马路中间。

同时,另一辆无人驾驶的大货车亦刹车失灵,从斜坡上滑下来。车轮碾过李跃康的尸体,几乎将其压成肉酱。

在之后长达一周的时间里,该市新闻头条都被李家父子占满。先是儿子离奇死亡,后父亲又被查出偷税漏税,贿赂官员……

4.离开

寂燃坐在自家汤馆里,好奇问,“按理说你死亡当晚就不该来地府,而是变成孤魂野鬼在李跃康周围徘徊,为什么呢?”

怨气极重的魂魄不容易被鬼差捉到,像赵刚这种乖乖回地府的实在少见。

赵刚沉默了下,再开口时嗓子已哑了一半,“我本来想,这辈子过得太窝囊,重来一次,说不定会好一点。”

“既然这样,怎么又不想走了?”寂燃笑盈盈地问。

“站在桥边的时候,听见她们的哭声了。恨着恨着,就忘记自己已经死了。”赵刚轻轻说。再睁眼时,刚才的恐惧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得报的快感和绝不后悔的坚定。

寂燃叹了口气,“下辈子,别乱来了。”

“我还有下辈子?”赵刚嗤笑,“我杀了人!”

不上刀山下火海,也有十八层地狱诸多酷刑等着他吧?

“在我看来,人渣不算人。”寂燃挥手示意服务生去拿汤来,“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心愿倒是没了。”赵刚摇摇头,“只是……”

“只是?”

“我不在了,她们娘俩得受多少欺负啊。”赵刚红了眼眶,拿手背抹抹眼睛,“从嫁给我那天起,我老婆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好不容易找了份正经工作,有了个宝贝疙瘩,眼看一家三口就要过上好日子了,这不,又出了这么个窝囊事……”

寂燃默然不语。

“你说,老天爷到底看我多不顺眼,要整这么一出啊。”赵刚越说越伤心,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寂燃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妄泄天机。

“十年后,你妻子会遇到一个男人,虽然没你对她好,至少能照顾她一辈子,两人相携到老,寿终正寝。”见男人眸子一亮,寂燃接着说,“你女儿学业有所成,婚姻略有波澜,总的来说,也算顺风顺水。”

“……这样啊。”赵刚哽咽着说,“看来就算我不在了,她们也能好好活下去,那我就放心了。”

寂燃将服务生端上来的汤放到他面前,柔声说:“喝了吧。”

喝了汤,前尘旧梦均消,爱恨情仇尽了。往前过了奈何桥,潇潇洒洒往下一跳,来世是人非人,上天早已命定。而今生种种是非,就此忘得干干净净,红尘俗世烦恼,也自此撇清了。

赵刚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末了寂燃问,“味道如何?”

“酸。”赵刚咂咂嘴。

“我送你,走吧。”

“不了,”赵刚嘿嘿一笑,“一个人走,清净些。”

男人走了出去,边走边扯开嗓子大吼,似乎想把这辈子受的委屈不甘全发泄出来。

寂燃目送赵刚离去后,回到厨房继续忙活。

服务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个信封,大声喊:“寂燃姐不好了,寂燃姐完蛋了!”

寂燃正低头切葱花,闻言抬起菜刀正对服务生脑袋劈下去,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盈盈浅笑,“怎么了?”

服务生脑门上还镶着菜刀,一边拆信一边嚷嚷,“姐,地狱审判所来信了,说下月初要对你进行审判!”

一想到罪名成立寂燃要受的刑,服务生顿时不寒而栗。

“哦。”寂燃随意瞄了两眼,只见最底下“教唆凡人杀人,违反地狱法则”几个字相当碍眼。

“阿钟,你觉得,人渣算人吗?”

名叫阿钟的服务生愣了愣,“姐,啥是人渣?”

“就是恨不得叫人把他剁成渣的东西。”

“这样啊,”阿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姐要是觉得人渣不是人,那就不是吧。”

“是吧。”寂燃叹了口气,伸手拔下菜刀继续切葱花。

眼看时针指向“6”,18点,于五味汤馆而言,又是忙碌的开始。

寂燃抬眼,看见一手持黑色镰刀的清秀少年挑开门帘,眉飞色舞朝厨房这头喊道:“老板娘来碗汤,再加点葱花,香菜也要。哦,多给点香油,谢谢哈。”

“嗯,随便坐吧,马上就来。”

来是黄泉路,去有奈何桥。曾多少魂牵梦萦,多少沉浮得失,终抵不过小小一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