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汤馆之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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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晚饭,忙碌的身影在磨砂门另一端,有些模糊不清。

家里的摆设还是之前那样,米色皮沙发,柔软的抱枕,客厅墙上挂着三年前一家人去新西兰牧场时的合影,开朗活泼的他,留着板寸头站在最中间,笑得那么阳光。

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有他而已。

他没有惊动母亲,蹑手蹑脚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脸埋在水池里,任哗哗流水冲掉脸上的斑斑血迹。

殷红的血丝被清澈流水稀释,打着旋吸入水池底下。

“尧文,是你回来了吗?”母亲看到卫生间的灯光,走过来拍了拍门,“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妈,我马上出来。”高尧文抬起头,朝外面喊了声。

“那就好,你先回房间学习,饭菜马上就好,等妈叫你你再出来啊。”脚步声渐渐远离,看样子母亲已经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高尧文站直身体,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被擦破的衣服,衣服上沾满了草屑泥土,领子上还有好多血。他的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跟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里的僵尸没什么两样。

吃饭之前,他先悄悄回房间换了件衣服,再把脏衣服塞书包里,准备明早偷偷带去扔掉,免得母亲看到了又要大惊小怪。他没有精力去向母亲解释他怎么会受伤,因为那样母亲就会知道,他每天放学后都偷偷溜去小时候那个游乐场坐着发呆。

那个游乐场已经废弃很久了,但他很喜欢那里,那里安静,还有童年时无可替代的美好回忆。

快到晚餐时分,父亲下班回家。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吃饭,看似其乐融融,实则硝烟四起。

“今天你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模拟考的名次跌到年级第十。”短暂安静后,父亲突然发话。

“什么?都第十名了?”母亲慌慌张张扫了他一眼,眼里分明透着深深的责备。

高尧文心里咯噔一下,捧着碗的双手不自主地发抖。父亲长了张威严刚正的国字脸,配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能让气氛瞬间降低至谷底。

“啪!”见他不说话,父亲把筷子狠狠往桌子上一拍,怒冲冲地大吼:“你到底怎么回事?上次考年级第七,你跪在地上跟我发誓不会再考那么差,我才没打电话到你班主任那,这次又怎么搞的?你想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是吧?”

高尧文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朝母亲投去求助的视线。

但关于学习,母亲与父亲态度一致,并不想袒护他。

等父亲吼完了中场休息,母亲才放下碗筷,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尧文啊,你姐姐是剑桥博士,哥哥是清华教授,但是你看看你,中考失利就算了,我和你爸花了多少力气才把你送进全市最好的高中?可是你呢,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高尧文沉默不语,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失望,咬咬牙道:“你的努力妈都看在眼里,可就是没长进,你看要不……改天爸妈陪你去医院……”

“妈!”高尧文听不下去,终于忍不住苦笑,“我脑子没病,智商也没问题,您别……”

“没问题?”父亲冷笑一声打断他,“那就是心思根本没在学习上!”

高尧文听得好笑,笑着笑着就被口水呛住了,他捂着嘴使劲咳嗽,好像连肺都要被咳出来。

似乎有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他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有。

暴风雨过后,高尧文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台灯。书桌上厚厚几摞教辅资料,堆得比他还高,每本书他都有精心作注释记笔记,每道题他都认真思考揣摩过。

他仔细摸摸上面的字迹,往日觉得枯燥的数学题、英文字母等,今晚都格外亲切。

为什么呢?

他父亲高兴德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企业家,母亲廖敏是温柔贤惠的家庭主妇,哥哥姐姐学识渊博事业有成,是父母的骄傲,家族的荣耀。只有他,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给这个家丢脸……

廖敏推门进来时,看见他望着书走神,脸色又是一沉。

“尧文啊,尧文!”

“妈?”

高尧文回神前的瞬间,那空洞无光的眼神让廖敏有点胆战心惊。

儿子到底在想什么,才会露出那种无欲无求的可怕表情37">看来改天真得抽个时间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了。

2

第二天是周末,高尧文难得睡到七点才起床,估计是心疼他复习到凌晨两点多,母亲也没叫醒他。

高尧文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有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恐惧的感觉太强烈,让他背后都被冷汗浸湿。

吃早饭时,电视新闻播报一则消息,让高尧文心里更加难受。

“今日速报,一高三男生张彪彪于凌晨六点被家人发现昏死于家中,据悉……”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道:“尧文,我记得你们班班长是叫张彪彪吧?”

“嗯。”高尧文点点头,张彪彪的确是他们班长,成绩在全年级排行第一,深受老师们喜爱。只是他和班长不熟,一来父母总拿他们做比较,心里颇有些怨怼,二来他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在班上只认识比他成绩好的几个人,并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那可真是可惜。”

母亲说得含蓄,可高尧文总觉得她嘴角上扬的幅度有些诡异。

是觉得少了一个强力的竞争对手,暗暗替他高兴?

看着桌上丰盛的早餐,高尧文突然没了胃口,背起书包就走,说道:“我去补课了。”

母亲追上来,把鸡蛋牛奶塞他手上,叮嘱道:“边走边吃,不然哪来力气学习。”

高尧文扭头就走。

除了学校繁重的学习课程,母亲还帮他在校外报了补习班,周末两天都排得满满的。往常他一声不吭地服从安排,今天却怎么也不想去。

中心公园里,他坐在长椅上,张开双臂仰望蓝天,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莫名刺痛。

一个男人路过,把易拉罐向长椅边的垃圾桶里顺手一扔,但易拉罐砸到垃圾桶边缘,反弹到高尧文脚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什么素质!”

看男人也不道个歉就想走,高尧文有点生气,抬眼瞪了男人一下,然后弯下腰把易拉罐捡起来,准确无误地扔进垃圾桶。

可能他今天心情不好,眼神太过凶恶,男人被震住了,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加快步伐跑了。

高尧文在公园坐了一整天,翘掉上午的数理化和下午的理化生,硬是没去上补习课。公园离家很远,不用担心会被父母或邻居撞见。

但天黑时,不得不回家。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一如既往地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妈,我回来了。”

“尧文回来了?”母亲惊喜地迎出来,去接他肩上沉甸甸的书包,“今天学得怎么样,老师讲的都听懂了吧?”

其实仔细看看,母亲已经生出许多白发,或许都是为了他操劳过度所致。高尧文鼻子一酸,眼眶泛红,说道:“妈,对不起。”

“怎么了?”廖敏疑惑地看着她儿子,“尧文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就是嗓子有点疼。”

“那妈马上给你拿感冒药去,明天还要补课,后天又要上学了,可千万不能得重感冒,要知道你们现在是在关键时刻,落下一节课就全完了。”

廖敏慌慌张张去找药,步履太过匆忙,连拖鞋都跑掉一只。

高尧文靠着墙,身体一点点滑下去。

当天晚上,他一直复习到快三点。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灯光下扭得跟麻花一样,他终于坚持不住站起来,刚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廖敏就端着一杯牛奶进来了。

“妈,您怎么还没没睡?”

“你都没睡妈怎么睡得着?快把牛奶喝了再学一会儿,妈陪你。”廖敏其实早就困得不行,眼角下挂着大大的黑眼袋。但是儿子这么努力学习,她也很欣慰,就想陪着一起战斗。

高尧文看了眼时间,抽抽嘴角,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廖敏趴在边上睡着了。

高尧文看着母亲的睡颜,眼中满是不舍。

早起时,又一则新闻播报,凌晨时分,某校高三女生陷入昏迷,病因未明。

该女生跟高尧文在同一学校,上次模拟考排名第二。

“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会装病逃避学习。”母亲边看新闻边嘀咕。

“妈,人家说不定真病了呢。”高尧文对那个女生有点印象,上次在领奖台上容光焕发,不像是他这种对学习产生厌烦心理的人。

“年纪轻轻的哪那么多病,不是装的是什么?就知道偷懒。”

高尧文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想起,难怪上学期他阑尾炎要做手术,母亲死活不让,只叫医生开药给他吃,免得耽误正常上课。

恐怕也是觉得他在装病,没必要做手术吧。

“尧文,你姐姐昨晚上打电话来,问你上大学准备选什么专业?”

其实高尧文知道,母亲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他本来想学桥梁设计,但父亲希望他能学外语,以后在家人帮助下进入外交部工作。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小语种吧。”

“好好,那就好。”母亲廖敏见他没再固执,高兴得合不拢嘴。

早在高一时,儿子就非吵着要学桥梁设计,建造世界上最宏伟的大桥。他们好说歹说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还是高兴德把儿子暴打一顿,言语上多加刺激侮辱,这才让他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不过在那之后,儿子也不怎么跟他们说话了。

廖敏觉得自己始终是对的,儿子还小,以后总会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工地上的哪有外交部来得神气体面?

早饭后,高尧文要去补习班,磨磨蹭蹭在门口穿鞋,速度慢得让廖敏都想骂人。

她刚要开口,家里座机就响了,是高尧文班主任打来的。

高尧文在旁边听了会儿,无非是要家长多关注考生心理状态,注意身体健康,目前学校已经有两个学生陷入不明原因的昏迷,闹得人心惶惶……

廖敏连连点头,趁机在班主任面前说高尧文有多努力,请老师多加关照,以后考上重点大学会重重感谢之类的。

等廖敏意犹未尽地放下电话,高尧文已经出门多时了。

3

他坐在头天待过的公园长椅上,双目放空眼神呆滞,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即使再不想面对,周一还是来临了。

老师要在今天对上次模拟考进行总结,下午开个小型家长会报告学生近来的学习状况。高兴德撇下公司事务,西装革履地收拾好要亲自出席,廖敏也穿得十分隆重,好像要去见国家主席。

而作为当事人的高尧文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死活不肯出去。

他太害怕了。

老师严厉的责备,同学奚落的表情,父亲暴怒的神态,母亲失望的目光……纷扰的想法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廖敏一大早就在外面喊,高兴德又来踹了几次门,扬言他再不出去就要拿斧头劈门了。高尧文怕得要死,缩在被子里蒙住头,一声不吭。

他头很痛,像是电钻在里面使劲钻,痛苦不堪,他应该痛得哭了,可是并没有眼泪流出来。

外面两人急得团团转,正好班主任又打电话来,说又有学生昏迷,要他们赶快看看自己孩子是否无恙。

高兴德和廖敏对视一眼,以为自家孩子真出了事,立马就拿起工具强行把门破开。

高尧文听见门被重力撞击,突然笑出声来。

高兴德和廖敏终于破开门进去后,发现儿子正坐在床中央对他们痴痴地笑,满腹担忧顿时都化作滔天怒火。

“妈的!我让你装!”高兴德恼羞成怒,大步上前拽住高尧文头发,一下把他掀下床来扔在地上,穿着皮鞋的脚更是毫不留情地往孩子肚子上招呼,“翅膀硬了敢吓唬老子是吧?我让你装让你装!”

高尧文被踹得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护住头部。廖敏被老公吓得不敢上前阻拦,只眼睁睁看着儿子挨打。

“我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狗东西?没半点出息!”高兴德越说越来气,下手也更不知轻重,“你不去上学还有什么用?干脆我今天就打死你个狗东西……”

言语像是锋利的刀剑,贯穿高尧文本就脆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痛得无法呼吸。

那就去死好了,死了的话,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他这么想,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母亲坐在他床边默默垂泪。

高兴德死要面子,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毒打了儿子一顿,硬是不让送医院,只叫廖敏自己给高尧文处理伤口吃点药。

幸好这种情况下,高尧文也奇迹般地没伤得太严重。

“妈。”

“唉。”廖敏抹抹眼泪赶忙应着,“是不是饿了,妈给你弄点吃的去?”

“妈,对不起,”高尧文虚弱地眨眨眼,“真的对不起。”

这么笨,这么丢人,这么没用,真的对不起。

廖敏拍拍他的手,制止他再说话:“你好好歇着,妈给你请了四天假,让家庭教师先来帮你赶进度,暂时就别去学校了。”

高尧文笑笑,又闭上眼睛。

这次梦境很清晰。

他站在女孩身后,将手放在她头顶,抽取掉她的灵魂,张口吞进肚子里。

女孩是他们班学习委员,成绩好长得也很可爱,性格也很开朗,风趣幽默,跟他这种沉闷的书呆子不一样。

处在青春期的男孩,多少会对女孩子有种朦胧的情感。他把对女孩的赞美写在带锁的日记本里,但还是被父母发现了,父亲当场撕掉他的日记,重重踹他几脚,大骂他是禽兽是变态,小小年纪心思如此龌龊,难怪成绩跟不上去。

后来,他再不敢多看任何女生一眼。

而现在,女孩就趴在书桌前,安然进入梦乡。恬静的睡颜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分,像童话中美好纯洁的天使。

高尧文想,这么好看的女孩难道不是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还是只有他,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个心思龌龊的变态?

第四天,学校出现第四个昏迷不醒的学生。

4

新来的家教是位优雅美丽的女性,名叫寂燃。

“在正式学习之前,我想先了解学生的基本情况。”寂燃坐在高尧文对面,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笑问:“有喜欢的女孩吗?”

高尧文一下子红了脸,脑海中闪过学委那张可爱的脸,慌慌张张摇头。

“那就是有了。”寂燃一派了然的神色,接着问道:“兴趣呢?篮球,足球,或者别的什么?”

自上高中以来,高尧文还是头次这么愉快地跟人聊天,话匣子也打开了:“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模型吧,我三年级的时候有自己搭建过桥梁的模型,四年级搭建过宇宙飞船的模型,还拿了冠军。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

上午很快在聊天中度过,每当廖敏来送点心,寂燃就能先听见她的脚步声,瞬间将话题扯到学习上。于是当廖敏推门进来时,看见的总是一个人正经授课,另一个人认真听课的场景。等廖敏欣慰走开,两人把书一扔又聊别的。

高尧文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跟别人好好聊过天了,喜欢的明星,欣赏的书籍,热爱的运动,感兴趣的专业……

第五天……

第六天……

昏迷不醒的学生持续增加,已经引发了社会轰动。不少专家认为,这些孩子都因为考试压力过大产生了精神逃避问题,可能是抑郁症的某种表现,因此呼吁学校减压。

这种言论一出,立马遭到许多家长反对,他们认为只有不争气的孩子才会得抑郁症,现在社会竞争激烈,再减负迟早被抛弃。

高尧文的梦越来越清晰,他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那种从别人身体里抽出灵魂时,令人作呕的罪恶感,一直在折磨他。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依旧凝重。

半晌,高兴德冷冷开口:“你哥说了,他在外交部打好了关系,只要你顺利从外国语学校毕业,往后的路不愁没法走。”

以往,高尧文只会沉默,但和寂燃聊天之后,对桥梁设计久违的兴趣再度被勾起。

“爸,”他决定最后一次好好和父亲聊聊,小心地说,“我以前跟你提过,我很想学……”

“你给我闭嘴!”高兴德暴吼,胸口剧烈起伏,“我现在不想再揍你,好好吃饭,把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通通给我去了!”

廖敏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什么事情不能吃过饭再聊?”

晚餐不欢而散。

高尧文回到房里,趴在桌子上,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随时都能睡死过去。

纵使再困他也要复习到两三点才睡,不然父亲会觉得他没出息,母亲会伤心。是啊,没多久就要高考了,哪个考生没在拼命学习?谁不是身担巨大压力?

他翻开书,进行下一轮复习。

四点多,梦境里,他夺走第七个人的灵魂。

对面一栋高楼上,林佑彤蹲在寂燃身边,不解地问:“大妈,你怎么不早点抓了他,还留着祸害苍生呢?”

寂燃敲敲她的脑袋,笑道:“我有我的道理,你个小女鬼闭嘴就行。”

林佑彤吐吐舌头,心道这人真是独裁。

在家里补课的最后一天,高尧文明显心不在焉,寂燃也净捡些有趣的话题聊,没真给他上课。

中途高尧文出来喝水,看到母亲的钱包还放在桌上,他记得这时候母亲应该出去买菜,估计忘带钱包了。

“廖阿姨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健忘很正常,”寂燃出现在他身边,笑吟吟拿起钱包递给他,“菜市场是吗?给阿姨送过去吧。”

高尧文本不想出去,但怕母亲没带钱,到时候付账觉得难堪,还是拿起钱包往菜市场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看见马路对面的母亲正低着头走过来,像在寻找什么。

“妈,我在这。”他扬起手中钱包大喊。

许是人流太多路口太吵,母亲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没管正是红灯,就垂着头横穿马路。

一辆汽车直直地开过来,朝廖敏撞了过去。

那瞬间高尧文心都紧了,大脑来不及做出其他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朝母亲奔去。

他扑到廖敏身上,想将吓懵后动弹不得的母亲撞开。

但世界就是那般离奇,他没能将母亲撞开,而是整个人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一头撞在母亲身后的路灯上。

幸好汽车司机刹车及时,在离廖敏几厘米的地方停下车,廖敏受了惊吓,好在没有受伤。

路人纷纷将廖敏扶起,有的拨打120叫救护车,有的帮忙联系家属,还有人在拍视频打算传到网上增加话题度。只有高尧文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逐渐变得透明。阳光下,他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影子。

5

高尧文直到天黑才回家,廖敏在厨房忙活,听到响声后回头望了他一眼,手中也没停下。

“尧文,你哥哥姐姐打电话来说,你给他们打了电话,莫名其妙说了好多话,跟遗言似的,没事吧?”

高尧文从身后环上母亲的腰,闷闷地说:“妈,吃了晚饭,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廖敏有点迟疑:“可你还要学……”

“就一次,一次好不好?”高尧文眼眶泛湿,卑微地祈求着。

儿子已经好多年没跟自己撒过娇了,廖敏欣慰地应着:“好,叫上你爸一起。”

吃过晚饭,一家三口久违地出去散步。

高尧文挽着母亲的胳膊,高兴德远远走在母子俩前头。

父亲的身躯已不如幼年带他去游乐场玩时伟岸,宽大的家居服套在身上略显佝偻。他记得父亲有风湿病,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什么药都吃过了就是不见效。

“咳咳……咳咳咳……”

高兴德突然撑着树干咳起来,廖敏急急忙忙跑上去给他捶背。

父亲压力大,烟瘾也大,因为咳得厉害,肺部毛病严重,医生明令不能再吸烟。可父亲一有压力还是习惯性掏烟盒,怎么也改不了。

“爸,”高尧文踌躇着喊了声,“以后别吸烟了。”

“你懂个屁。”高兴德瞪了他一眼,咳得更厉害了。

高尧文看着露出疲态的憔悴面容的父亲,心里颇不是滋味。

曾经,他高高骑在父亲脖子上,透过密集的人群,以为看到的是全世界,骄傲在心中蔓延。

尧文,你要走得更远,飞得更高,那样才是爸爸的好儿子。

好,尧文一定飞得比爸爸还要高!

昔日孩童的诺言犹在耳畔,他却做不到了。

三人默默又走了会儿,廖敏小声问:“尧文,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妈妈说?”

高尧文脚步微顿,很快挤出一个笑容:“妈,我们去小时候去过的那个游乐场走走吧。”

6

那个游乐场已经荒废很久了,夜晚黑漆漆的没有半丝光亮,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死寂的坟场。

高兴德不知道儿子抽什么疯,非要大晚上来这种地方。但正如廖敏所说,儿子最近很奇怪,他倒想看看这小兔崽子在打什么鬼主意。

“爸,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只会背我,哥哥姐姐就算累得走不动了,你也要他们自己走。”高尧文在他身后低低地笑。

高兴德嘴角微微翘起:“哼,谁让你小时候最像我。”

高尧文在三个子女中最像他,所以他才对这个孩子给予最大的希望。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爸,我知道我不够优秀,但是我尽力了。”高尧文仰起头看着天空,“从上小学起,你对我就严格要求,放学不准出去玩,写作业写到十一二点,周末也要上各类补习班,钢琴、围棋、书法……过年的时候,别家孩子都在外面看烟花讨红包,而我,大年三十还窝在房间里看书练字……”

再后来,他所感兴趣的一切都被高兴德视做歪门邪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父母,稍有不慎惹他们生气,他也跟着难过。

不敢违背,不敢反驳,战战兢兢地活着,如履薄冰。

“你看看你哥哥姐姐,从小我是怎么教育他们的?怎么到你这就不行了!”高兴德说得激动又咳了几下,恶狠狠地落下狠话,“别的不说,要是下次模拟考,你考不进年级前三,我就当没你个儿子!”

高尧文苦笑:“在您心里,我要是不优秀,就不是您的儿子了吧?”

“不优秀要来干嘛?专程丢我这张老脸?”

“……我明白了。”高尧文站起来,看了眼前方,“游乐场就在前面,我们去吧。”

路途中,几辆警车开过,警笛打破夜晚的寂静。

他们到的时候,游乐场外拉了警戒线,有警察守着不让进去,好多听到动静的附近居民都在围观。

“发生什么事了?”廖敏爱看热闹,踮着脚挤进人群里。

“有条野狗从游乐场里面叼出来一只手,我们看到就报警了。”有人小声说,“警察来之前,几个胆大的小伙都去看过了,说死的应该是个学生,被掉下来的海盗船砸死了,还穿着校服,书包也在。”

周围人议论纷纷,都在发表自己对事件的推测。

高兴德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刚想把廖敏叫回来赶紧走,手机就在包里震动了。

他接起来没听到几句,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放屁!我儿子就在我身边,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高兴德怒冲冲掐断电话,额角青筋还在突突地跳。

“什么事?”廖敏赶忙问。

“警察,说是尧文死在里面了,书包里有他的学生证,跟学校联系确认后才给我打的电话。”高兴德喘了口气,“你说说看,现在的警察都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廖敏刚附和两句,就看警察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路过他们身边时,白布被风掀起一个角,露出里面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半张脸。

可作为父母,不管孩子变成什么样,他们都不会认不出来。

“尧……文……”

廖敏和高兴德同时愣住了。

7

高尧文站在小树林里,看到父母踉跄着朝他奔来。

原来在他长大的同时,他们真的老了,身姿不再挺拔,容颜尽数褪去。

“尧文,尧文……”廖敏泪流满面不住呢喃,摇摇欲坠的身躯被同样悲痛欲绝的高兴德勉强扶住。

高尧文呈半透明状,双脚飘起离开地面。

“爸,妈,对不起,我已经死了。”

就在七天前的那个傍晚,放学途中,他溜到游乐场,坐在海盗船下面发呆。年久失修的海盗船就那样突然掉下来,直直地砸中他的身体,压得血肉模糊。

他不甘心,也舍不得,不知怎么的徘徊回家,一头撞了进去。他靠夺取他人的灵魂暂时停留在家中,想陪同父母度过最后一点时光。

他自己都忘了,他已经死了,直到今天白天,目睹母亲车祸,那个叫寂燃的女人才让他想起一切。

当他茫然立在街头时,寂燃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步伐从容不迫。

“这世上除了你家人,没人看得见你。在阳光下,更触碰不到你。”

“老……师?”

巨大的恐慌笼罩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头,他错愣地望着凭空出现的寂燃,目光中带着恳求。

“高尧文,我来接你。”寂燃朝他伸出手,微笑着说,“高尧文,男性,十七岁,于七天前,晚八点十一分三十九秒,被废弃海盗船掉落砸中身体,遭受重创,当场死亡。”

高尧文顿时感到一阵寒意,直从脚底蔓延到颅顶。

原来他真的已经死了,在七天前那个傍晚,尸体就那样可悲地暴露在荒野,血肉模糊,被野狗分噬。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而已。他靠夺取他人的灵魂勉强存在这世上,只因还有执念,不舍离去。

“高尧文,跟我走吧,人间不是你能停留的地方。”七天期限已到,再不返回阴界,少年将化身厉鬼,或魂飞魄散,永远失去轮回的资格。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他们……道个别。”

若是本人心愿未了,不能释然升天,那些被禁锢的灵魂也无法回归本体。寂燃跟前来勾魂的鬼差打了个招呼,给他定下最后期限,在今夜之前。

所以他今晚才能站在这里,将父母引来游乐场。

“我一直不算好孩子,没有哥哥姐姐能干聪明,不能为你们争光。”

廖敏使劲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请原谅我,就这么死了,害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幸好,哥哥姐姐们还在,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望着眼前一瞬间变得苍老的父母,高尧文泣不成声:“爸,你以后少吸点烟,平时多用热水泡泡脚,对减轻风湿病有好处。妈,你也别太辛苦了,哥哥姐姐都成家了,你该和爸多出去旅游什么的,你这一辈子都在为我们操心,现在老了也该为自己着想了。”

“尧文……”

廖敏尖叫一声扑过来,想拥抱儿子。但高尧文的身体却如水中月般虚幻,只可见,不可触碰。

“对不起,这么不优秀,这么丢人。”高尧文笑了一下,却突然感觉有些委屈。

他们走得那么快,把无法跟上脚步的他远远扔在后面,等终于察觉他落后太多,又纷纷指责他拖累了所有人的步伐。

但这下好了,终于换成他早早地踏上黄泉路,谁都赶不上。

他真的太累了,七个被他占有的灵魂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体中窜出,飞到本来的身体里。

之所以选择那些人的灵魂,估计是嫉妒吧。他嫉妒他们比自己优秀,比自己更能讨父母欢心。

“爸,妈,我走了,再见。”

请你们,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在夫妻俩绝望的目光中,高尧文化作点点萤火虫似的蓝光,消失在树林中。

“尧文啊……”

凄厉的嘶吼在寂静森林中回荡。

8

忘川河畔的五味汤馆里,正是生意最旺时分,服务生满堂飘来飘去,把汤送到客人面前。

高尧文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抽泣,还未从离别的愁绪中缓过神来。

“大妈,下次不能让我附在野狗身上叼腐尸了,臭死了都!”小女鬼林佑彤怨声载道。

寂燃未置可否,径直把煮好的汤送到高尧文面前:“下辈子活得轻松点,不要太在乎他人的目光,那样太痛苦。”

“我知道。”高尧文抹了把脸。

“喝了汤,过了桥,可也别把这句话忘了。”

“尽量吧。”高尧文勉强笑笑,端起汤一饮而尽,末了抿抿嘴,“好咸,咸得发苦。”害他眼泪都掉下来了。

六点的钟声敲响,林佑彤蹦蹦跳跳到门边撩起门帘,回头甜甜喊道:“大哥哥,快走吧,不然赶不及投胎了。”

高尧文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身,有点期待地问寂燃:“你觉得,我死了,他们会高兴……还是难过呢?”

寂燃愣了一下:“你说呢?”

高尧文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不被他们喜欢。”

傻孩子啊。

“不是这样的,”寂燃走上前,温柔地点点他的脑门,“等下辈子你就会明白,天底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即使因为各种原因变得扭曲,唯独父母之爱,不容置疑。”

高尧文走了。

寂燃和林佑彤站在汤馆门口,目送他踏上奈何桥,渡过怒号翻滚的黑色忘川河,步入下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