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汤馆之异医

1

“砰!”

她被大力撞在地上,身体与冰冷的地板碰撞,消毒水混着甜得发腻的血腥味充斥在鼻间。朦胧血雾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想来肯定是狰狞丑陋,跟他残忍凶恶的行为一样。

踩在她头上的脚更加用力,几乎生生将她的头骨碾碎。头发与木质地板摩擦,发出了难听的咯吱声,男人狠厉的骂声从头顶传来:“妈的,敢挡老子的财路,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不断袭来的剧痛渐渐抹消她的神智。她想,或许她终于要死了吧。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能自欺欺人活下去,可等真相摆在眼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其实真的很天真很单纯,以为即使父母早就不在了,即使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儿,也能一辈子幸福下去。跟相恋八年的男朋友顺利结婚,生两个孩子,最好是哥哥和妹妹。然后在孤儿院里照顾跟她有同样经历的孩子们。等年老了,说不定会有很多孤儿叫她妈妈,环绕在她膝侧听她讲故事。

她在满心期待里规划自己的一生,却在那场人为谋划的手术里彻底崩碎。她失去子宫,失去身为母亲的资格,也失去男友曾承诺永恒的爱。

到最后,她甚至不能保护最爱的孩子们。她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叫她“妈妈老师”的孩子被抱进雪白的手术室,哭得声嘶力竭。

注射一支镇定剂后,那孩子陷入死寂的睡梦中。

2

周彬又梦见了孙珂珂。她站在一座吊桥的另一端背对着他,身穿长长的白纱裙,好像能随风起舞的蝴蝶。

“珂珂。”他向前走了一步,欣喜地喊出声来。

她似乎听到他的呼唤,略略侧了侧身,足够周彬看到她的半张脸。骤然看到那张溃烂得厉害的脸,周彬吓得惊呼不止,连连后退差点摔下桥去。

记忆中那张漂亮的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还有肥嫩蛆虫在腐烂的肉里蠕动,张牙舞爪地想要脱离腐脸,挣扎着朝他爬过来。

“叮叮叮——”

被闹钟吵醒时,周彬满头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样的梦他连着做了好几晚,每次都以同样的画面结束。梦境的最后,是孙珂珂在遥远的桥尽头对他招手,零散的句子从风中飘来,可他听不真切。

阳光透过帘子洒进来,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

周彬起床打开窗户,看见花园里的曼陀罗开得正艳。他妈妈是H市有名的中医专家,对各种中草药颇有研究,还在花园里种了不少草药,曼陀罗就是其中之一。

在母亲耳濡目染下,周彬也了解到,曼陀罗的主要成分是东莨菪碱,具有很强的麻醉功效,能使肌肉松弛,汗腺分泌受限,并且对止咳平喘也有一定疗效。

孙珂珂来他家玩的时候就说过,曼陀罗是传说中的死亡之花,盛开在黄泉路上,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无间的爱及复仇。

总而言之,曼陀罗是不吉利的象征。

周彬只笑笑不说话,觉得孙珂珂太迷信了。

孙珂珂是他高中时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两人从高中直奔大学,再到大学毕业,顺利渡过“七年之痒”的难关,准备结婚生子。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和孙珂珂已经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今生都能不离不弃的一家人。

吃早饭的时候,电视机里播出早间新闻,说H市中心医院一外科医生在家中去世。

周彬的父亲周平安是医院院长,家里大清早就挤满了警察,院子外面也尽是埋伏的记者。

死者是医院的外科主任陶海,五十多岁,死于煤气中毒。警方认为,陶海的死应该属于意外。

陶海跟妻子分居好几年,死亡时公寓门窗紧闭,没有他人入侵的痕迹。

据陶海同事透露,他这人除了做手术外的任何时候都是马马虎虎的,曾经随手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当茶叶倒进杯子里喝了,而且晚上有喝点小酒的习惯,可能是喝得烂醉没注意到煤气问题,导致英年早逝。

警方没发现异常后,很快以意外结案。

周彬觉得很难过,他是医院这帮老人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身体不好难得出去走动,陶海经常带些玩具零食来看他,陪他捉迷藏看动画。在周彬眼里,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叔叔。

陶海的死对周平安打击也很大。由于陶海没有家人,后事都由医院料理。

葬礼还没结束,警方那边又传来一个噩耗,说是外科刚来不久的博士生杨子威也不幸去世了。死者开车闯红灯,被刹车不及的大货车碾成了肉饼。

这两件事还没从市民的饭后谈资中降下热度,医院风波再起。年仅三十的某外科医生在出电梯时遇到电梯故障,居然生生被两扇突然合起来的电梯门夹断了脑袋。

连久经沙场的老警察都说这种死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简直是活撞鬼了。

周彬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某种恐怖不祥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他莫名想起那个奇怪的梦里,孙珂珂充满恨意的双眼。

3

作为市内最有名的外科手术医生,吴凡每天要忙到很晚才能下班。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宝贝儿子七岁生日,说什么也要提前回家陪儿子吃蛋糕。

吴凡刚走到玄关口,妻子和儿子便迎了上来。

“爸爸。”儿子欢呼一声扑在他怀里。

吴凡年近四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宠得不得了。他当下举起儿子转了几圈,逗得儿子咯咯直笑。

贤惠的妻子拿出棉拖给他换上,好笑地打量父子俩,一边道:“好了好了,快去洗个热水澡,马上要吃晚饭了。”

吴凡放下儿子亲了又亲,直到妻子佯怒催促才去浴室泡澡。

过去将近半个小时,吴凡的妻子看他还没出来,觉得有些不对就去浴室看看。吴凡赤身裸体漂在浴缸里,整张脸朝下埋在水里,早已没了呼吸。

“啊——”女人尖锐的嚎叫撕破了夜的宁静,随后警车呼啸而至。

短短五天时间,中心医院已有四人死亡,弄得H市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个吴凡,据说医术高明医风高尚,救死扶伤无数,许多被他救治过的患者都要求警方迅速查明真相,让死者安息。

H市警方第一时间展开了行动,但死者除同医院同科室工作外,并无其他任何联系,死法也不尽相同。

警方表示,除了巧合和意外,他们完全不知该从哪下手。

网上也是议论纷纷,有人猜测,这些医生是得罪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被秘密处决了,最后伪装成意外试图混淆视听。但这种说法根本立不住脚,不说被货车撞死的博士,单讲那个被电梯门夹掉脑袋的医生,哪有人力能做到那地步的?

周彬浏览了会儿网页,看到的都是对这几起案子离奇古怪的讨论,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

他默默关了电脑,想着趁天气好,去孤儿院看看孩子们。

阳光孤儿院在市郊,是他爸一手投资创办的,规模不大但环境很好,孩子们在那生活得很开心。

周平安可以说是整个H市的骄傲,医术高明又热衷慈善,对孤儿问题很是看重,经常免费医治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被称为活佛在世的大善人。

曾经,孙珂珂也是阳光孤儿院的老师,但是半年多前他们分手后,她就从孤儿院辞职,至今了无音讯。

周彬不信孙珂珂真的那么绝情,即使再讨厌他,也不会丢下可爱的孩子们不管。他想着总有一天孙珂珂气消了就会回来陪伴这些孤儿,届时他只要再看她一眼就好。

周彬跟往常一样把礼品交给义工,在草地上找到正嬉闹的孩子们。

他刚走过去,一个两三岁的女孩便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女孩扎着冲天辫,脸颊红彤彤的,还挂着两条鼻涕。

周彬好笑地掏出纸巾帮她擤鼻涕,末了女孩闷闷地抬头问:“妈妈老师呢?”

女童的声音清脆悦耳,却似一柄利剑捅在周彬心口。

“妈妈老师她……”周彬顿了顿,扯开一个勉强的笑容,“她去……去玩了,很快就回来。”

女童天真地眨着眼,眸子里满是他的倒影,“真的吗?”

“嗯。”周彬苦涩地点头。

周围其他正玩闹的孩子也纷纷围过来,七手八脚抱住他不放,有的说他骗人,妈妈老师去外地不回来了,有的说妈妈老师最疼他们,不会丢下他们偷偷跑掉。

孩子们口中的“妈妈老师”就是孙珂珂,善良亲切的她最受孩子们欢迎。或许因为都是孤儿,她比其他任何老师社工都能理解这些孩子,一直用温暖的言语行动鼓励他们。

这么美好的她,到底去哪了?

4

之后周彬去了孙珂珂住过的寝室,那里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关于她的任何痕迹。他站了许久,转身之际却看见门口倚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

“你是新来的?”他微笑着慢慢靠过去,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具攻击性的动作,唯恐吓坏了孩子。孙珂珂告诉过他,很多孩子防备心理都很强,稍不注意就会受伤,必须小心对待。

门边的女孩摇摇头,先是嬉笑着朝他扮了个鬼脸,然后递过来一个红壳日记本。

“我家大妈让我把这个给你,叫你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不然弄死你哦。”

周彬接过笔记本,还在疑惑女孩表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老练语气,那女孩就在他眨眼间消失了。

……活见鬼?

回到家里,周彬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打开日记本。翻开后,纸页上熟悉的娟秀字迹让他浑身狠狠一震。

珂珂,是珂珂的!

周彬捂住嘴巴,眼泪直淌到纸页上,晕染开来模糊了字迹。

勉强稳住心神,周彬一页页看下去。

刚开始都是平凡的日常,与他相处的滴滴答答,有气恼有甜蜜,让他都禁不住跟着回忆那段时光。后来日记的内容就有些不同了。

十一月十七,晴。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们这家私人孤儿院可以收容近四十个孤儿,而且都是手脚健全没有先天疾病的孩子

……

十二月八号,雨。

东东被一户人家收养了,他性子最孤僻,人一靠近就躲进狭小的空间里不敢出来。我怕他在新家庭不适应,特意去问院长他在哪,想去探望,可是院长不告诉我,还禁止我去探望,到底为什么?

……

十二月十四,阴。

我又发现一个不对的地方,这里的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领养”,但是实际上除了院长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领养的流程根本不符合法律。而且走掉一个孩子后立即就有新的孩子进来,心智正常手脚健全,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遗弃这些孩子?

……

一月二十九,阴转小雨(然后小雨转晴)。

新来的九九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偷偷告诉我她只是和妈妈走散了,有个叔叔把她拖到这里来,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觉得这事情不对,九九已经八岁了,逻辑思维很严密,不像在说谎。我刚想继续问她家在哪,院长就带着一个男人来把九九带走了,说是找到了这孩子的父母,现在就把她送回去。

我松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多想了,但多查查应该没什么坏处。

……

二月六号,阴。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利益伤害可爱的孩子?我到底该怎么阻止他们?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周彬合上日记本,后背已被薄汗浸湿。

按日记上的时间推测,正是珂珂“离职”前一段时间,难道珂珂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已经被杀人灭口了?

周彬“嚯”的一下站起来,想推开窗子透透气。然后,他看见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站在绽放着曼陀罗的花园里,一动不动地凝视娇艳欲滴的花朵。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女性抬起头冲他盈盈一笑,启唇说道:“很少有凡人选择养这种邪门的花,你们胆子挺大。”

周彬想也不想就说:“那是我妈种来当药材的。”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不对劲,他所在的地方是三楼,跟花园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按理说听不见女人的话才对。而且女人的话像直接在脑海里响起,不是耳朵听到的。

看见女人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下去,周彬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体却不受控制,同手同脚僵硬地走到女人身边。

“就在今晚,必须做个了结,”女人一改吟吟笑容,严肃地说,“日记看了吗?”

周彬机械地点头,“看了。”

“那就好,”女人接着说,“日记是我让小女鬼从忘川河里捞出来,你应该知道属于谁。”

日记本刚捞出来时臭不可闻,她们花了好多精力才清干净上面的污秽,不让沾有死亡气息的冥界物品伤到凡人。

“珂珂呢?珂珂在哪?她怎么样了?”眼前的女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周彬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地询问着。

“今晚,你就能看见她了。”寂燃轻笑。

5

夜里,周宅灯火通明。周平安站在书房里面看向窗外,身后站着周彬。

“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你问吧。”

“我今天去了趟孤儿院,听某个老师说,有个孩子被领养了,但有些东西落在孤儿院里,想给他送过去。”

周平安慈祥地笑笑,“什么东西?如果是生活用品就不用了,新家庭都会准备的。”

周彬不死心,“是孩子爸妈的照片,你也知道那孩子的父母死于大楼起火,照片算是他父母唯一的遗物了。”

“好,你把照片给我,我叫人给他送去。”对于独子,周平安总是百般纵容。

周彬摇头不肯,步步紧逼,“反正我也闲着没事,我去吧。”

周平安这才发现有些不对,他稍稍眯起眼睛,目光中带着询问,“彬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爸爸?”

“没……没什么。”周彬怕被父亲察觉,赶紧打个哈哈,“我就是觉得在家闲着无聊,找机会出去走走。”

周平安松了口气,“要是闲不住,明天叫你妈陪你去散散心。好了,早点去休息吧。”

周彬从书房走出去,在楼梯口站了会儿,径直朝寂燃说过的地方走去。

那是花园后面一间废弃很久的仓储室,里面堆满了杂物,墙角是密集的蜘蛛网,不时可见老鼠的影子。

周彬记得,这里是他小时候和伙伴们的玩耍基地,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父亲就把这里封起来,不让他进来玩了。如果不是从寂燃那里听来关于这里的事,他可能再也不会踏进这个被记忆封存的地方。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赶紧躲在某个衣橱后面,果然看见几个男人走进来。

周彬虽然现在很少去医院,但也认识那几个人,都是他们医院外科的医生。他父亲周平安走在中间,抱着今天刚从孤儿院被“领养”的男童。

看到这群人的瞬间,周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寂燃的话有所怀疑,还对父亲的良知怀有期待,那么此刻,这些医生的恶行已昭然若揭。

周平安把男童放下来,从腰间掏出钥匙,指挥其他几人搬开一个柜子,露出后面的暗门。

趁他们进去之际,周彬悄悄移过去,将未反锁的门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秘密暗道。

跟寂燃说的一样,仓储室里面,真的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彬咽了咽口水,打起手电筒沿着楼梯走下去。

越往前视野越开阔,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类似手术室的房间。房间内设备齐全,手术台、麻醉机、无影灯等应有尽有,足够完成任何大型手术。

包括周平安在内的几个外科医生全神贯注盯着手术台上昏迷的男孩,并未发现周彬的存在。

周彬听见一个医生说:“院长,最近风声紧,吴凡他们又遇上那种事,我们要不要暂停?”

另一个医生也跟着附和:“对啊,我总觉得他们几个的事不是巧合,会不会真的是孩子们化成厉鬼来找咱们索命了?”

周平安不耐烦地摆摆手,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男童胸口上比划,随口道:“我按大师说的方法把这些小孩的灵魂给封了,没问题的,放心吧。”

其他医生还想说什么,被周平安一个凶恶的眼神顶回去,“二十年来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再说了,这次的客户可是大手笔,一旦心脏移植成功,我保你们哥几个这辈子吃穿不愁!”

客户?心脏移植?

周彬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看医生们就要开始手术,他拼了命想冲出去阻止他们时,灯光突然闪烁几下,紧接着灯一盏一盏接连灭掉。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

房间里温度骤降,冷得人直发抖。

周彬捂住耳朵隔绝某人凄厉的嚎叫,腿脚也在发软,好像被瞬间抽空全身所有的力气。恐怖感在狭小的手术室内弥漫,流动的血液也被阴风凝固,密集的冷汗从额头后背冒出来,他们似乎已经一只脚踏在黄泉路上,立马就会万劫不复。

如同灭掉时一样,灯光“啪”一声亮起。周彬的眼睛暂时还适应不了骤来的光明,他只听见某种类似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响亮。

再睁开眼时,房里包括他在内的六个大人已死亡四个。

一个被止血钳穿透了喉咙,滴答滴答的血液顺着尖口在地上绽开一朵朵红莲般的血迹。

一个惊恐地瞪大眼睛,捂住心脏斜斜倒在手术台旁,似乎是被活活吓死的。

一个被各种线管缠住脖子,吊起来悬在空中,舌头伸得老长。

还有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把手术刀,刀刀致命。

活着的只有周彬、周平安,还有被当作砧板上的鱼肉的男童。

周平安惊恐地望着死去的同事们,差点要跪在地上。

从断电到来电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怎么会……

周彬强捺住心中悲痛和撼动,轻轻对着空气说:“珂珂,是你吧?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周平安还怔在原地,根本弄不懂儿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孙珂珂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6

她也曾美丽过,幻想过,但在最美好的青春里,自愿选择变成渡不过忘川河的悲凄怨灵。

她太爱那些喊她“妈妈老师”的孤儿们了,纯真无邪的笑容,稚嫩欢快的言语,是这世界最能治愈心灵的良药。他们真是上帝派来净化世界的小天使,有了新生婴孩的家庭,会多多少欢声笑语?

可周平安是杀害这些小天使们的刽子手。他暗中伙同人贩子从各地搜罗来身体健全的孩子,放在孤儿院精心“抚养”。

等某个富商的孩子患病,需要移植身体器官却找不到合适的捐献者时,他就在孤儿院里挑选适配的孩子,假装那孩子是被新家庭收养领走,实际上却带到这个地下手术室,将需要的器官剖出来,给富商的孩子换上,以此谋利。

孙珂珂在调查中得知这个真相,还来不及请求警方协助就被周平安发现。

死亡之前的半年里,她一直被囚禁在这密闭的空间,被迫目睹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开膛破肚。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前一秒还笑嘻嘻叫她“妈妈老师”,后一秒就被取走身体上重要的器官。

她记得有个孩子只是被取走眼角膜,明明还有生存的可能,却被周平安活埋在花园底下。

她苦苦哀求他给孩子一条生路,周平安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一脚脚踹她的身体,一边快意地笑,“老子就是要把他们活埋了,谁知道放出去哪天不会反咬老子一口!”

也是从周平安口中,她得知周宅那个花园里种的曼陀罗既不是药材也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镇压冤死孩童们鬼魂的法阵。

曼陀罗是冥界之花,能挡死者回魂路。被压在曼陀罗花下的亡魂,在花枯萎之前,只能沉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周平安从某个高人那得来法阵,以自己的血灌溉曼陀罗,只是怕亡魂来找他算账,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大半生。

孙珂珂没想到,生前无辜惨死的孩子们,连死后都踏不上黄泉路。

所以她自杀了,一头狠狠撞在墙上,撞了第一次没死,挣扎着爬起来撞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不痛,可跟孩子们被活生生取走身体器官的恐惧比起来,不值一提。她只想死后变成怨气冲天的厉鬼,杀掉那些参与不正当器官移植的外科医生。

她也确实做到了,躲过前来拘魂的鬼差,在阳世手刃残忍的刽子手。

而当下,周平安是最后的仇人。

“你?你你你……”周平安眼珠子都快暴出来了,惊恐地指着孙珂珂。

孙珂珂的脸呈透明的白,隐约可见血管在皮下搏动。除此之外,她和死亡前没有任何变化。

“珂珂,”周彬叫出那个在心底念了千百次的名字,伸出手想抚上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却因眼前形势不得不停下手,“珂珂,让我爸接受法律的制裁好吗?你……你不能再杀人了。”

孙珂珂摇摇头,朝他苦涩一笑,张嘴说了什么,可周彬还是听不到。这时候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他和心爱的女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会带我爸去自首,把他做的一切都公布出来,还有那些孩子们,我会好好安葬他们,请大师做法送他们往生。”这个决定对周彬而言无比痛苦,没什么比亲手送父亲进监狱更令人无奈。

周彬的话不知触动周平安哪根神经,他突然跳起来大叫:“不行彬彬,你不能这么做!爸爸宁愿被这女鬼杀了也不能拖累你和你妈妈!”

他不想让事情败露,不想让爱了一辈子的老婆孩子在他入狱后被人指指点点,他们两个是他今生最大的宝贝,说什么也容不得别人玷污。

当年仅仅几岁大的周彬患病,需要紧急移植肾脏。周平安百般无奈下夺走某个孤儿的器官救了自己的孩子。也是那时,他发现这是一项可获得暴利的“职业”,并在此后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不断重复同样的“工作”。

周平安顺手捡起几把手术刀发疯般冲出地下室,一路连滚带爬奔到花园旁,对准颈部手腕处的血管狠戳。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血液被无限增大的曼陀罗花茎迅速吸收,根部升腾起黑色火苗。

孙珂珂见状连声大叫,朝周平安飞扑过去。但距离周平安不到一米时她便被看不见的结界狠狠震开,再也靠近不了半分。

作为鬼的她当然知道,那是周平安在用自己的血启动灭鬼阵,妄图将花园底下埋葬的白骨连同灵魂全部烧掉。

这样一来,即使警方真的搜查,最重要的证据——孩子们的尸骨已经不在了。

熊熊黑色火焰从周平安身上窜出,烧得漆黑的人在火光中疯狂大笑,一步步走到花园中间。随着他的步伐,花园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像是陡然袭来的地震般,剧烈的颤动伴着轰隆巨鸣,层层叠叠的白骨从花园底下翻涌而起,都属于年幼的孩童。有的被割掉头颅只剩躯干,有的被剖开腹腔取走肾脏,有的因眼睛不在只能茫然地摸索哭喊。

黑色的火焰在焚烧孩子们的尸身和灵魂,一时间,婴幼儿的叫喊哭泣在花园里此起彼伏,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那可怕的嘶喊,其中也有孙珂珂熟悉的声音。

“妈妈老师……”腐烂的小小躯体爬出花园边际,朝孙珂珂伸出手,绝望地喊着,“妈妈老师,好痛啊,救救我……”

痛楚在孙珂珂胸腔中蔓延,她不顾一切飘过去,想拉住孩子伸向她的手。然而灭鬼阵没给她机会,曼陀罗花枝缠住孩童腐烂的脚跟将他拖了回去,孙珂珂只触到虚幻的指尖便被结界抛飞。

她是鬼,进不了专门为镇压孩子们所设的灭鬼阵。

原来比死前更无望的是,孩子们将在她眼前魂飞魄散。

林佑彤不知从哪冒出来,看见孩子们被烧得哇哇大叫也心疼不已,一头就往花园里扎。但她忘记了她也是个孩子鬼,这阵法对她有效,顿时连头发带衣服全给点着了。

小女鬼吓得直叫唤:“快呀大妈,弓要硬上霸王了!”

寂燃就站在花园边上,一伸手把她给捞了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别瞎蹦跶。”

随后赶来的周彬也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话来,他愣愣看着烈火中父亲的身影渐渐矮下去,和曼陀罗融为一体。转眼间,孙珂珂出现在他眼前,这一次,他终于听见她说了什么。

“求求你,救救他们,求求你……”

周彬懵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本能地,他将视线投往神秘女子寂燃。

寂燃果然没让他失望,笑吟吟道:“你跟你父亲拥有同样的血脉,他的血能启动阵法,你的血就能阻止阵法。”

周彬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毫不犹豫捡起手术刀,割断手腕上的血管。

7

新闻报道,H市中心医院院长周平安家中突发大火,周平安下落不明,周彬和周夫人昏迷不醒。此外,警方还在花园中发现大量孩童尸骨,亦在地下室搜出四名外科医生尸体,具体缘由正在调查。

病房内,周彬因失血过多躺在病床上昏睡。

孙珂珂坐在病床边,轻轻抚摸他手腕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昨晚如果不是他,孩子们一定都被灭鬼阵烧灭了吧。

“你该离开了。”寂燃站在她身后。

“我知道我是异想天开,”孙珂珂沉溺在过去中,面带微笑地叙述,“我不过就是一个孤儿,而他是医院院长家的公子,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可是周彬是多好的一个人,从相识到相爱,他只宠着她一个。到后来见父母,他们也很顺利,没有想象中激烈的反对,反而得到周家夫妇大力支持。

“刚开始,我以为周平安和他夫人都是善良的人,不会对我有偏见,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为了欺骗周彬制造的假象。”

在一次车祸中,周平安谎称她骨盆严重粉碎伤及内脏,为保性命不得不摘除子宫。她信了,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给周彬一个完美幸福的家,所以狠心提出分手。

直到被囚禁后,周平安才大笑着告诉她,当时根本没有摘除子宫的必要,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希望她主动离开他儿子。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还是错,我不知道。”孙珂珂接着说,“他们在H市拥有巨大的人脉关系,警察局、法庭都有他的人在,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露出马脚。法律拿他没办法,所以只能我来。”

林佑彤同情道:“真可怜,上了这么多年大学,一踏上社会三观就粉碎了。”

寂燃一巴掌呼在她脑袋上,“闭嘴。”

孙珂珂扭头看着寂燃,“他会醒吗?未来的日子会好过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寂燃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大妈,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长命百岁吗?”林佑彤不解地问。

“嗯。”

林佑彤撇唇,“那大家哪来当好人的动力?”

“好人不一定今生能得到回报,但福泽将绵延不绝,子孙后代亦有福光照应,”寂燃悠悠道,“反观坏人,无论活着时如何为非作歹,死后终要受尽地狱万般极刑。阳世的法律约束不了的人,难道我们地狱还会放任他?”

8

临近夜里十二点,五味汤馆的服务生们趁着没开店抓紧时间休息。

寂燃在厨房熬汤,末了亲自端上去给孙珂珂。

女孩还在啜泣,眼睛都快肿成核桃,“孩子们做不到的事我来做,下地狱也好千刀万剐也好,只要那些人渣死掉了,孩子们就安全了。”

“世界上不止一个周平安在做这种事,你杀掉一个他根本无济于事。”林佑彤诚恳道。

“我知道,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这社会没你想的那么糟,不是还有你和你男朋友这种人吗?”寂燃也笑笑,把汤推到孙珂珂面前,“把汤喝了早点上路吧,争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孙珂珂瞪大了眼睛,“我还能投胎?”她作为鬼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转世为人的机会?

“大妈说你能投就能投,快喝快喝,”林佑彤咯咯直笑,“下辈子也要成为善良的人哦大姐姐。”

自死亡以来,孙珂珂还是头一次露出笑容。她端起汤一饮而尽,末了擦下嘴,“苦中带甜,食材是什么?”

林佑彤诚实地告诉她:“别问,知道了我保证你投胎路上会一直吐。”

孙珂珂大笑,“那我走了,快一点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们一起投胎。”

风掀开了汤馆的门帘,外面的世界已被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孙珂珂伸出手拍拍脸,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加油”,然后坚定不移地朝雾中迈进。

寂燃和林佑彤倚在门口,目送女孩离去。

“大妈,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你说你非人非神非鬼非魔,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佑彤对寂燃的来路相当好奇,连阎罗老大都对她毕恭毕敬,地狱审判所拿她没辙,没点逆天背景能在地狱吃这么开?

寂燃敲敲她的脑袋,笑吟吟道:“小女鬼别管那么多,要开店了,忘川水食心蚁腐人骨准备好了吗?待会食材不够看我不把你扔油锅里炸了。”

一想到十八层地狱里各大能把鬼炸成鬼干的滚烫油锅,林佑彤不由打了个寒颤,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到厨房后面去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忘川河里黑色水流如巨龙般翻滚,无数腐烂尸身在水中起伏,一张张泡得发胀的苍青脸孔浮在水面上,瞪大眼睛怒视河上来往的阴船。

阴风惨恻,吹灭了汤馆门前两个红灯笼。寂燃走出去,用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亮,微弱的光芒在漆黑的忘川河畔摇曳,驱赶汤馆周围的阴霾。

寂燃凝望忘川河里的怨灵,低喃道:“燃灯,我……还不行……”

编者注:本文为#花语故事#主题小说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