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高拱顶的、狭窄的哥特式房间里。浮士德,烦躁不安地坐在斜面书桌旁的安乐椅上。”

唉,我劳神费力把哲学、法学和医学(“……哲学、法学和医学”:浮士德已修完中世纪的传统学科,既获得“硕士”学位,又获得“博士”学位。不过,读完这几门学科,需要多年时间。浮士德求学还不到十年,此刻仍比他在女巫丹房里要年轻得多,据后文他那时服完汤药,年轻了三十岁。但是,歌德初写《浮士德》,只有二十五岁,从他那时看来,浮士德算是老人了。),天哪,还有神学(“天哪,还有神学”:在浮士德(以及歌德)的时代,神学已僵化成为学校必修科目。浮士德虽然摒弃它,他作为魔术士仍然是个求神者。),都研究透了。现在我,这个蠢货!尽管满腹经纶,也并不比从前聪明;称什么硕士,称什么博士,十年来牵着我的学生们的鼻子,天南地北,上下四方,到处驰骋——这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懂!想到这一点,简直令我五内如焚。比起博士、硕士、官员和教士所有这些夜郎自大之辈,我诚然要懂事一点;没有什么犹豫或疑虑来打扰我,也不畏惧什么地狱或魔鬼(“魔鬼”:浮士德虽不否认它的存在,但并不由于畏惧而放弃对于最后秘密的探求。)——为此我却被剥夺了一切乐趣,不敢自以为有什么真知灼见,更不敢好为人师,去矫正和感化人类。我也没有什么财产与货币,更没有人间的荣华富贵;就是狗也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所以我才向魔术求助,看能不能通过精灵的咒语和威力,多少获知一些玄机;这样,我才用不着汗流浃背,讲述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我才感悟到(“我才感悟到”:指对于世界关联的直观认识,而不是个别知识的抽象分析。),是什么从最内部把世界结合在一起,才观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根基”:原材料,元素。又作“种子”解。据瑞士哲学家巴拉塞尔士云:“一切元素的基础是土地;它本身包含有种子……”),而不再去搜索故纸堆。

哦,盈满的月光,唯愿你是最后一次看见我的忧伤,多少个午夜我坐在这张书桌旁把你守望;然后,凄凉的朋友,你才照耀在我的书籍和纸张之上!唉,但愿我能借你可爱的光辉走上山巅,在山洞周围和精灵们一起翱翔,活动在你的幽光下面的草原之上,摆脱一切知识的乌烟瘴气(“知识的乌烟瘴气”:知识的充溢并没有带来澄明,反倒蒙蔽了目光。),健康地沐浴在你的露水中央。

唉,难道我还要困守在这地穴里吗?这该死的潮湿的洞眼,连可爱的天光(“天光”:此处不指月亮,而是指太阳。)从彩绘的窗玻璃透进来,都是混浊不堪!被这一大堆虫蛀尘封的古籍团团围住,它们一直堆到高高的拱顶,到处插着熏黄了的纸签;四周摆满了玻璃器皿,坛坛罐罐,塞满了各种器械,里面还堆着老祖宗的家具——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叫作一个世界!

你难道还要问,为什么你的心惶恐不安地紧缩在你胸中?为什么一种说不出的痛苦阻拦着你所有的生命运动?神创造人类,让它进入大自然,你不投身于这生动的自然,却在烟雾和霉腐里为兽骨和尸骸所围困。

逃吧!起来!逃到广阔的国土去!诺斯特拉达穆斯(“诺斯特拉达穆斯”:原名“圣母院的米歇尔”,一五○三年生于普罗旺斯的雷米,一五六六年卒于沙龙。法国外科医生,占星术士,预言家。一五五五年出版押韵四行体预言集,引起轰动。仔细推敲起来,历史上的浮士德死于一五四○年,不可能打开这本书,除非他有这本书的手抄本。但也不必认真,歌德此处不过用这个名字代替一般的占星术士而已。)亲手所写的那本秘籍,做你的向导难道还不够?那时你将会认识星辰的运行,再经自然的指教,你的心力会使你恍然大悟,懂得一个精灵怎样同另一个精灵对语(“你的心力会使你恍然大悟,懂得一个精灵怎样同另一个精灵对语”:歌德少时在其母女友克勒腾伯格夫人处接触到瑞典神学家斯维登堡(1688—1772)的观点:人的心灵与上界相通。斯氏认为,整个天界是由彼此相关的精灵构成,这些精灵上升下降,只与那些能够感觉它们的人们相答问。)。让枯燥的悟性在这里向你解释神圣的符箓(“神圣的符箓”:一些富于魔力的象形文字或几何图形。),是白费气力。你们精灵,飘到我身边来吧;你们听得见我,就请回答我吧!“(打开书,望了一下大宇宙的符箓(“大宇宙的符箓”:这些符箓以象形的线条和图案表示宇宙的整体结构。当时的占星术士认为,大宇宙与小宇宙即人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他们的大部分理论均以前者对于后者的影响为基础。))”

哈!我所有的感官此刻突然流遍了怎样一阵狂喜!我感到年轻的神圣的生命之福重新炽烈地流过我的神经和脉络。这些符箓镇定了我内心的激荡,以欢悦充实了我可怜的心,并以神秘的本能在我周围揭示了自然的力量——书画这些符箓的,不就是一个神祇吗?我不就是一个神祇吗?我何等心明眼亮!从这些简洁的笔锋我看见活动的自然展示在我的心灵面前。现在我才懂得那位智者(“那位智者”:可能指诺斯特拉达穆斯,也可能指一般的招魂术士。歌德这时已读过神秘作家雅可布•伯麦的著作《奥罗拉》。)所说的话:“灵界并未关闭;是你的感官关闭了,是你的心死了!起来吧,门徒,坚持用朝霞涤荡你凡俗的胸怀吧!”“(凝视符箓)”万物怎样交织而成整体,又怎样相互作用并彼此依存!天庭诸力怎样上升下降,黄金吊桶又怎样一一传送(“天庭诸力……黄金吊桶……”:这个比喻在歌德当时比较流行,因为救火时,为了把水从取水处送到消防梯,消防水桶正是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此外,黄金水桶还指光的容器,即发光的天体。)!它们以散发天香的翅膀从天空贯穿人间,和谐地响彻宇宙!

多奇妙的一出戏剧!可惜,唉,不过是一出戏剧!我到哪儿去把握你,无穷的自然?哪儿找得到你们,乳房?你们是众生之源,天地之所系,憔悴的胸怀所向往的地方——你们迸涌着,你们滋润着,我难道是枉然的渴慕?“(不由自主地翻动着书页,看见了地灵的符箓)”这道符箓对我的影响多么不一般!地之灵啊,你挨我更近些;我已感觉我的力量在高涨,我已燃烧得像喝了新酒一样。我觉得有勇气,到世界上去闯一趟,去承担人间的祸福,去跟暴风雨奋战,在沉舟的碎裂声中毫不沮丧。我头顶上乌云四合——月亮掩藏了它的清辉——灯火渐灭!烟雾缭绕!——我的头颅周围闪烁着红光——一阵阴风从拱顶上刮了下来,把我抓住了!我觉得,你飘浮在我四周,我祈求降临的精灵啊。请显形吧!哈!我神不守舍!我所有感官翻腾激荡,产生了新的感觉!我觉得我整个的心都交给了你!你务必!你务必显形!哪怕牺牲我的生命!

浮士德在书斋

“他拿起书,神秘地念出地灵(“地灵”:歌德关于地灵的观念来自十六世纪的自然哲学家。据云,每个星体都有一个精灵居住着,地球也不例外;地灵给地球以生命,用火把金属熔化在地球身上,并给植物和石头以力量。歌德也受过瑞典哲学家斯维登堡的影响,后者自夸能与行星精灵相通,故亦能与地灵相通,谓曾见地灵为一团彩色或红色火焰,或化为飞鸟,或如细雨吹拂在他身上。实际上,从作品本文来看,所谓地灵无非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化身。参阅前面注释。)的符箓。一道微红的火焰颤动着,精灵出现在火焰中。”

是谁呼唤我?

“(旁白)”好可怕的相貌!

你大力把我吁请,你在我的灵界长久啜饮(“你在我的灵界长久啜饮”:据斯维登堡云,每个精灵都有一个灵界,有些精灵俯身在人的头上啜饮。在歌德笔下,浮士德却像一个吸奶婴儿向地灵祈求它显现。),可现在——

哎呀,我受不了你!

你气咻咻祈求见我,听我的声音,看我的脸面;你强烈的心愿感动了我,我来了!——可你这个超人(“超人”:此处系讽语。)却吓得这样可怜!灵魂的呼唤到哪儿去了?曾经在自身创造过、承担过并包容过一个世界的胸怀到哪儿去了?那种欢欣鼓舞想同我们精灵并驾齐驱的胸怀?我听见你的声音,你拼命想向我靠近,哦浮士德,你在哪儿?难道你就是一旦为我的气息所包容,就在生命的深处颤抖起来的一条蜷缩得可怕的毛毛虫?

难道我怕你吗,火焰的变态?我就是,我就是浮士德,你的同侪?

以生命的浪潮,

以行动的狂飙,

我上下翻滚,

来去飘摇(“来去飘摇”:“飘摇”(wehe),在一些版本中作“织造”(webe)。),

诞生与死亡,

一座永恒的海洋(“永恒的海洋”:指不停的潮汐。类似生生不息的思想,亦可见于歌德的著名散文《自然》。),

一件变化的织品,

一个热烈的生命:

在飒飒作响的时间织机上

我为神明织出了活的衣裳(“活的衣裳”:自古以来,可用感官感知的生动的自然,就其全部现象而言,可视作一袭锦绣衣裳。斯维登堡有云:“精神为自然所掩蔽,有如人之于衣裳。”)。

忙忙碌碌的精灵,你周游广阔的世界,我觉得我同你多么接近(“我觉得我同你多么接近”:浮士德认为地灵的本质只在于漂泊和忙碌。他不理解它的活动的目的性和创造性。他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并无目的,只是一味忙碌和勤勉,并因此觉得他同它多么接近。大概正是这个缘故,地灵在下句才说,“你并不像我!”)!

你只像你所理解的精灵,并不像我!“(隐去)”

“(颓然倒地)”不像你?那么像谁呢?我是神的肖像(“神的肖像”:按照《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七节,“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所以人是神的肖像。地灵位于神之下,故浮士德位于地灵之上。)!竟不像你!“(敲门声)”见鬼!我知道——是我的助手——我最美好的幸运(“最美好的幸运”:浮士德虽然遭受地灵的屈辱,他仍觉得精灵肯光顾他,乃是他的生命的顶点。)将变成泡影!枯燥无味的小爬虫一定会扰乱这丰满的幻境!

“瓦格纳(“瓦格纳”:作为浮士德教学上的助手,这个名字取自古代传说

请原谅!我刚才听见您在朗诵;您一定是在念一出希腊悲剧吧!我想凭这门艺术图点便宜,因为它在今天很有出息。我常常听见人们称道,优伶可以把牧师教导(“优伶可以把牧师教导”:神学家巴尔特,启蒙主义者,于一七七三年提倡让演员教导未来的教士;赫尔德于一七七四年表示激烈反对,认为前者只注重形式而不注意内容。歌德本人既不赞成无形式的内容,也不赞成无内容的形式,他主张有形式的内容。)。

是的,如果牧师凑巧是个优伶,像时下司空见惯的那样。

唉,如果人们镇日困守在博物馆(“博物馆”:在新拉丁时期,人文学者和巴罗克学者均以博物馆为研究室。)里,例假也难得出门见见世情,难得用望远镜从远处瞧瞧,又怎能通过劝说把世人加以指引(“通过劝说把世人加以指引”:为了说服听众,戈特舍德在《雄辩术详论》(1728)一书中有详尽的指示。)?

你们达不到这一步(“这一步”:指内在的、从素材本身产生的、并与之相适应的雄辩形式。瓦格纳不懂歌德的这段话,才认为“口若悬河”是演说家的诀窍。),除非有真情实感,除非它发自心灵,并以充满原始力量的快意去打动所有听众的心。可你们尽管坐着!粘粘贴贴,拼拼凑凑,用别人的残羹剩汁去烩一碗佳肴,从你们一小堆灰烬里吹出寒伧的火苗!如果你有这种嗜好,未尝不可博得儿童和愚人们的赞颂——可你们永远做不到心心相印,如果你们言不由衷。

只有口若悬河(“只有口若悬河”:瓦格纳此刻可能想起昆狄里安的雄辩术要旨:“口才不是首先的,而是唯一的。”)才能使演说家走运;我痛感到这一点,可我还差得很。

去追求诚实的奖品吧!别当挂响铃的笨蛋(“挂响铃的笨蛋”:从前逗乐的傻瓜戴着系铃的便帽,每走一步,便发出可笑的音响。参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一节:“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便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即使没有技巧,单凭悟性和正确的见解,也可以侃侃而谈;只要你真心诚意想说点什么,又何须乎寻章摘句?是的,你们的言论尽管妙舌生花,也不过是为人类玩玩剪纸游戏(“玩玩剪纸游戏”:指玩弄辞藻,而无实际内容的言论,只能算是不成熟的悟性,像儿童用纸剪花样一样。),讨厌得像秋风扫枯叶,沙沙吹过一层凉雾!

天啦,艺术悠久而人生短促(“艺术悠久而人生短促”:拉丁作家常用的格言,源自罗马哲学家塞尼加,但在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笔下即已出现。)。尽管我从事批判,我仍常常觉得头昏脑涨,惶恐疑惧。探本求源的方法(“探本求源的方法”:瓦格纳按照文艺复兴学者的号召(“ad fontes”,“回到本源”),想到了可视作最高权威的古代作家,但要研究他们只能借助古代语文,故有“难以掌握”之叹。但是,浮士德对于“本源”却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即它必须是“从你自己的心灵流出”,并非藏在“羊皮纸”里。),不知怎么这样难以掌握!路还没有走到一半,那可怜的家伙就会死去。

羊皮纸(“羊皮纸”:西方的古代文献大都写在羊皮上面。)难道是饮一口可以永远止渴的圣泉?你将喝不到那提神的一口,如果它不是流自你的心田。

请原谅!潜心于各个时代的精神,看看先哲是如何思想,我们后来又如何加以发扬,这才使人感到莫大的欢畅。

每人总想从中认识一下世道人心吧。

哼,什么叫作认识(“认识”:瓦格纳用以指外表上的纯理论的理解,浮士德则指从内心获得的经验。)!谁又敢直言不讳?少数人诚然从中认识到一点什么,却笨到掩藏不住他们的满腹心事,竟然向庸众泄露他们的感觉和体会。这些人自古以来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钉上十字架就是被烧死(“不是被钉上十字架就是被烧死”:除了耶稣外,作者这里还想到被判火刑的胡斯(1372/1373—1415)、萨伏那洛拉(1452—1498)、布鲁诺(1548—1600)以及遭受酷刑并长期被监禁的康帕奈内拉(1568—1639)等宗教改革家。)。——对不起,朋友,夜深了,我们这次就谈到这里为止。

我原想熬个通宵,继续同您进行学术上的探讨。明天是复活节的第一天,请允许我带一两个问题再来请教。我一直孜孜不倦地专心研究;我虽然知道很多,可一切我都想知道。“(下)”

“(独白)”怎么他头脑里还保留着全部希望,老是粘连着一些鸡毛蒜皮,一味用贪婪的手把宝藏挖掘,就是挖到了蚯蚓,也高兴得什么似的!

在我四周出没精灵的地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声喧响?可这一次我要感谢你了,世间最可怜的俗子凡夫,是你把我从绝望中拖了出来,它曾想把我的神志摧毁无余。哎呀,那个幻象是如此巨大,简直把我比成了一个侏儒。

我是神祇的肖像,自以为同永恒真理之镜十分相近,在天辉与澄明之中自得其乐,已将肉眼凡胎蜕尽;我是一个超天使(“我是一个超天使”:此处天使指长有双翼的小天使,只能从事静观;而人接近上帝则在于创造,故谓超天使。),曾经预感不祥地让自己的自由力量流过自然的脉络,希图在创造中享受诸神的生活,到头来不得不自食其果!一声雷霆般的呵斥(“一声雷霆般的呵斥”:指地灵的回答:“你只像你所理解的精灵,并不像我!”这句回答在浮士德身上造成强烈印象,为瓦格纳的造访所打断,现在又重新回到他的心头。)把我扫到了犄角。

我竟不敢同你相比!即使我有力量把你请来,我也没有力量挽留你。在那幸福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伟大;你却残忍地将我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类命运。谁来教导我?我应避免什么?我难道应当听从那种冲动?哦,我们的行动本身,正如我们的苦恼,是它们妨碍了我们生命的进程(“是它们妨碍了我们生命的进程”:浮士德把他召遣精灵的成功行动和遭受地灵拒绝所引起的苦恼一律视作生命进程的障碍。他在迷惘中把这些经验普遍化了。)。

即使心灵臻于最庄严的境界,也总会有各种异质掺杂其间;我们达到了今世的善,更善就可以叫作妄想和虚幻。给予我们以生命的美妙情感,就会僵化在尘世的扰攘里面。

如果想象力从前鼓起勇敢的翅膀,满怀希望地向永恒扩张,那么当幸福一次又一次地搁浅在时间的湍流之上,想象力便会满足于一小片地方。忧愁(“忧愁”:参阅第二部第五幕《午夜》一场,浮士德晚年为“忧愁”吹瞎了眼睛。)立刻盘踞在内心,在那儿酿造隐秘的痛苦,它辗转反侧,破坏着兴致和安宁;它不断用新的假面掩饰自己,或以家室出之,或以妻孥出之,或者是火,水,匕首和毒剂;你将为不相干的一切战栗,你不得不经常为你从未丧失的事物而悲泣。

我不像诸神!对这一点我深有所感!我不过像虫蚁往尘土里钻,当它在尘土里求生觅食,路人会一脚把它踩死,踏烂。

这道由成百个书格堆成的高墙把我团团围住,用千变万化的花样把我困在这个蠹虫世界里的旧家具,它们可不就是尘土?我难道在这里找得到我所缺乏的什么?也许我该读破万卷书才能知道,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歌德于一八○六年对历史学教授卢顿说过,探本求源的结果,只能导向一个久已被发现的真理,即“任何时代、任何国土都是悲惨的;人类一直在折磨自己。”参见梅菲斯特在《天堂序曲》中对天主所说,“我只知道,人类是怎样在折磨自己……”歌德不止一次向艾克曼、里默和法尔克等人表露过类似的悲观思想。这也是促使他下决心尽可能完成自己独立发展的原因之一。),幸运儿零零落落难得有一个?——你为什么向我狞笑,空洞的骷髅?除非你的头脑像我的一样,曾经迷惘过,寻求过轻快的时日,却又为了热衷真理,悲惨地误入迷津,在朦胧中沉落。你们这些有轮、有齿、有轴、有柄的器械无疑也在嘲笑我:我站在门口,你们就应当是钥匙;尽管你们的棱棱道道错综复杂,可你们拔不开这个门闩。大自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充满神秘,不让人揭开它的面纱,而它不愿向你的心灵表露的一切,你用杠杆用螺旋也撬它不开。你古老的工具,我用不着你(“你古老的工具,我用不着你”:浮士德不用他父亲的工具,因为他知道他用它们认识不到自然的本质。歌德本人作为自然研究者进行过多种实验,但他并不指望由此揭示最终的秘密。),只因我父亲用过你,你才摆在这里。你古老的卷轴,你将被熏得又黑又干,只要污浊的油灯在这书桌旁继续冒烟。我早该把我这点微薄所有挥霍殆尽,也免得在这里为它们累得大汗淋漓!你从祖先继承的一切,需要努力获取才能占有(“需要努力获取才能占有”:即使遗产也不能不劳而获。凡不经过努力获得的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地占有。歌德认为,他所继承的财富以及他的人生机遇都不过是手段,其价值得由其达到的结果来衡量。)!凡是用不着的东西,都是一件沉重的累赘;只有眼前制作的,才能够于人有益。

可为什么我的目光盯住了那个地方?那边那个小瓶子难道对于眼睛是一枚磁体?为什么我一下子觉得豁然开朗,仿佛夜间林中月光在我们周围飘溢?

我向你请安,你无与伦比的长颈玻璃瓶!我现在虔敬地将你取下来,我在你身上惊叹人类的理智和技能。你是安眠芳剂之真髓,你是致命妙力之精华,向你的主人显示你的诚意吧!我看见你,痛楚就缓解了,我抓住你,努力就放松了,精神的浪潮逐渐退落下去。我被引向了大海,海水如镜,在我脚下粼粼闪闪,一个新的白昼把我带到了新岸。

一部火焰车辆(“火焰车辆”:死亡前的幻觉。这一段写浮士德企图饮鸩自杀的思想活动。参见《旧约•列王记下》第二章第十一节:“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以利亚就乘旋风升天去了。”)鼓着轻盈的双翼向我飘来!我觉得自己准备就绪,将在新的轨道上穿过以太,到达纯粹活动(“纯粹活动”:指自然界不为任何人间事物所干扰或限制的活动。)的新天体。这崇高的生存,这神圣的欢悦!你刚才还是虫蚁,怎么配受用这些?好吧,那就坚决背弃温煦的人间太阳吧!大胆撞开那人人甘愿匍匐而过的大门吧。现在是用行动(“行动”:指自杀。在科学的和魔术的实验失败以后,浮士德便把自杀的行动看作英雄的尝试。他想到另一个世界去解决他的理论思维所无从揭示的永恒的秘密。)来证明的时候了,证明人的尊严不会屈服于神的崇高,不会在那阴暗的洞穴面前颤抖,尽管想象力(“想象力”:人的想象力创造了地狱,因此也引发了死后将要进入地狱的痛苦。)在那儿注定要忍受特有的痛苦,去努力寻找那个通道,虽然在它狭窄的道口有整个地狱之火在燃烧;兴高采烈地下决心走这一步,即使有危险流入虚无(“即使有危险流入虚无”:浮士德宁愿忍受这样的可能性,即在死后等待他的不是他所向往的最高秘密,而是彻底的虚无,他本人将丧失自己的意识以至他的自我。)。

透明的、纯净的酒杯,请下来吧,从我多年没有想到过的你古老的匣子里出来!你曾在父祖们的欢宴上光彩熠熠,人们把你互相传递,你又曾使道貌岸然的宾客欣然色喜。你那精雕细刻的人物花鸟显得富丽堂皇,饮者有义务吟诗作赋加以阐扬,并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使我记起了多少次春宵值千金。我现在不把你递给任何邻人,不在你的艺术上显示我的才能。这儿是使人一饮而醉的琼浆;它以棕色液体注满你的空腔。它是我亲手挑选,亲手调匀,而今是我全心全意作为节日的崇高祝福向清晨呈献的最后一饮!“(把酒杯举到嘴边)”

“钟声和合唱的歌声。”

基督复活了!

为危险的、隐秘的、

从原罪遗传的缺陷

所包围的凡人哪,

向你们道喜。

怎样深沉的嗡嗡声,怎样一种爽朗的声音,猛然把酒杯从我的嘴边移开?你们低沉的钟声是否宣告复活节第一个庆祝时辰的到来?你们合唱班是否在唱那慰问的歌,它作为对于一种新约的确信,从前曾经由天使在墓茔之夜唱颂过?

我们给他

抹上了香膏,

我们,他的信徒,

把他安葬掉;

我们用布帛和绷带

把他收殓得干干净净,——

啊哈,在我们这里

基督再也找不到!

基督复活了!

经受这困苦的、

有益的、磨炼人的

考验的爱者,

向你祝福了。

你雄浑而温柔的天籁,为何在尘埃中把我找寻?请响到那边去吧,那里有温顺的人们。我虽然听到了福音,可我缺乏信仰;而奇迹正是信仰的宁馨儿。我不敢向那传来福音的天体攀登;我自幼听惯了这种音响,它现在又把我唤回到生活之中(“它现在又把我唤回到生活之中”:不是浮士德已经不相信的复活节信仰的内容,而是他对于与复活节相连的幸福的童年体验的回忆,又把他唤回到生活之中,从而放弃自杀的念头。)。从前在安息日的肃静里,上天由于眷顾曾向我投下一吻;那时钟声齐鸣,凶吉未卜,祈祷才是热烈的欢欣;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向往驱使我穿过草原和树林,我热泪千行,感觉到一个世界对我形成。那歌声宣告了青春时期的欢快游戏,春日佳节的自由幸福;记忆起儿时的情感,才阻止我走上最后的严峻的一步。哦继续响下去吧,你们甜美的天歌!我泪如泉涌,大地重新有了我!

如果被埋葬者

已经飞升,

生前的荣耀者

超凡入圣,

如果他在变化的意向中

接近创造的喜悦:

啊哈,我们,匍匐在地

悲不自胜。

他抛下我们,他的门徒,

在这里苦苦思慕,

啊哈,主啊,我们

为你的幸福恸哭!

基督复活了

来自腐朽的母胎!

快把你们的束缚

兴高采烈地撕开!

积极颂扬他的人们,

表白爱心的人们,

友爱分食的人们,

沿途布道的人们,

应允极乐的人们,

主在你们身旁,

他与你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