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城老城区，康宁小区。

树枫在阳台接完电话，回到客厅，见丁小蓓正将脚搭在茶几上，一面啃着苹果，一面玩手机，桌上还有坚果、饮料等零食，都是树枫母亲给孙女准备的。自从树家“失而复得”这个孙女后，每次丁小蓓来，树枫母亲宝贝得跟啥似的。丁小蓓年纪不大，但她已经会算账了，她知道树家欠她的，她泰然享受着这一切。

树枫瞧着女儿轻微摇晃的红艳艳的脚趾甲，轻咳一声，原想端出父亲的架子训诫几句，那神情刚流露出，丁小蓓轻撩眼皮白他一眼，便将他满腔的话给生生逼回去了。

“蓓蓓——”树枫换上几近讨好的脸色，坐在女儿跟前的塑料小凳上，“你妈妈打电话说晚一点来接你回。”

“什么，小芮一会儿要过来？”刚在阳台晾抹布的树枫母亲听见此话，忙忙走近问，一脸的惊喜和期待。

树枫听了直皱眉，口吻有些不耐烦，“妈，你忙你的，我先和蓓蓓商量，一会儿跟你说。”

支开了母亲，树枫再度眼巴巴瞅着女儿，等她表态。丁小蓓耗子似的尖着牙齿啃完剩下半颗苹果的皮，直身吐进垃圾桶，再窝进沙发中，至始至终，眼睛没看树枫一眼。

见女儿不理，树枫又嬉皮笑脸道：“你妈妈来，我们一会儿怎么招呼她，你说，一切都听公主大人的。”

丁小蓓这才漫不经心瞥了父亲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你是忘性太大还是脑子不好使，你觉得我妈会跟我一样没事人似的坐在你这啃苹果？”人前人后，丁小蓓对树枫的态度截然不同，人前她会扮作树枫的乖女儿，特别是当着她妈丁芮的面，人后呢，她对树枫态度阴晴不定，全看心情好坏。

“蓓蓓，你不要这么跟爸爸说话么。”树枫尴尬的笑笑，口气越发讨好也有些些委屈，“爸爸不是在尽量补偿吗？人年轻的时候总会犯错，就像你有时候考试也会不及格，但没关系，这次考得不好，下次再努力考好就是，你说对不？”

丁小蓓鼻里嗤一声，将果核呈抛物线扔进垃圾桶。

树枫咂一下嘴，嘴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其实呢，我也知道你在你妈面前故意和我亲密，无非就是想惹她生气。”

丁小蓓瞪他一眼，脸色微微泛红。

“我知道你很在乎你妈妈，你希望她能多喜欢你一些，对吗？”

丁小蓓不吭声，但鼓凸的正嚼着苹果的腮帮不动了，她抿住嘴，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所以呢，如果我们好好配合，你表现得好一些听话一些，她肯定就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丁小蓓半信半疑。

“因为我是你爸她是你妈，我们是一家人啊。”

对树枫的这个回答，丁小蓓偏头想了一会儿，楞怔着，又不太确定地喃喃道，“那威威怎么办？”

“这个嘛……”树枫似也在沉思。

丁小蓓随之提高了声音，忽然想通了似的，她冷笑道，“不可能的，现在她有儿子还有老公，她不需要我，更不需要你。”

树枫楞了半秒，随后轻快的笑笑，他拍拍丁小蓓的肩，“先不说了，你快去赶几页作业，我去买点好吃的，一会儿招待你妈妈和弟弟。”

下午四点左右，丁芮推着婴儿车，站在康宁小区。自与树枫离婚后，她就再未涉足此地，她有些惊讶的看着附近的变化。十几年前这里是蓝城最繁华的地段，店铺林立、车水马龙，近些年随着城区拓展，老城区渐渐萧条了。康宁小区对面的商铺从前特别抢手，租金奇高，现在却有一半都闲置着。

丁芮固执不肯再踏进充满她屈辱记忆的房子，她在电话里对树枫说，让他把丁小蓓送下来，她在楼下等，但其实她也知道，以丁小蓓的固执和最近新增的敌意，她不可能就这么乖乖下楼的。

几分钟后，树枫和他母亲齐齐出现了。树枫母亲一把握住丁芮的手，泪眼婆娑，丁芮尴尬的直想抽手，却被抓得更紧。“小芮，好些年了不见了，你可还好……都怪我，当年我若能阻止树枫犯糊涂，现在咱娘俩也不会这样……”

在丁芮的印象里，她的这位前婆婆从前待她还算不坏，结婚两年，没给她使过什么绊子。记得以前她是个丰腴的老太太，想是丈夫病逝对她打击很大，现在枯瘦了一大截，面容憔悴。丁芮父亲与她年龄相当，现在看上去却容光焕发。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看着老人家的热忱，丁芮也不好意思太生硬，她勉强笑笑。

“去楼上坐坐吧，蓓蓓不肯下来，我们去楼上慢慢说。”一旁的树枫有些尴尬的说道。

“是啊是啊。”树枫母亲吸着鼻子陪笑，“这天热的，孩子老待在外面别中暑了，去楼上歇歇，我冰镇了西瓜。”

其实，昨天与父亲的一席话，在丁芮思想的坚冰上悄然砸出一个小窟窿。她也好奇树枫的近况，好奇他现在是怎样一个人，以及靠近女儿的真实意图。要了解这些，光琢磨是不可能想出来的，所以，丁芮也就不再强辞。

树枫从婴儿车抱起威威，威威一见这张陌生的人脸，嘴一咧，作势要哭，丁芮也忙着上前阻止。树枫却双手撑在孩子掖下，朝空中轻抛了出去，又转瞬稳健的托住。小孩都喜欢被这么折腾，威威也不例外，笑得咯硌的，几分钟便和这个母亲从前的仇人熟络了。

按照树枫下楼前商量好的，丁小蓓此时正规矩地坐在房间桌前，假装写作业。

“蓓蓓，妈妈来了。”树枫朝房里喊。

丁芮原没想着丁小蓓会出来迎她，但见她歪着嘴翻着白眼气呼呼的倚在自己房门前，心里一股暖流滚过，她忙走过去，不自禁地抚住被她打的半边脸，声音哑哑的，“蓓蓓，还疼吗……”

本是梗着脖子爱咋咋的丁小蓓，禁不住母亲温柔的抚摸，瞬间低了头，她咬唇，垂了眼睑，又轻轻摇了摇头。

树枫母亲高兴得忙前忙后，又是切西瓜，又是泡茶，又是准备各种点心，还从冷冻箱抱出一只土鸡，要开始准备晚餐。

威威被树枫扔了几个高高，便迷上了这游戏，一直缠着树枫。随着一抛一接，他快活的咯咯笑声充满了房间。边上，树枫母亲握着手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睛又湿了一轮。这房子冷清了多少年啊，如果当初树枫不犯浑，好好和丁芮过日子，今天这个可爱的小孙子就是她的。

丁芮见威威玩得开心，便转身进了小蓓的房间。母女俩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话，丁芮进入正题。

“蓓蓓，你愿意跟我回溪市吗？”

丁小蓓不答话，但眼睫毛颤了两下，这是丁芮第一次跟她提接她去住的事。这事一直是丁小蓓的心结。

“如果你愿意，我这就让你龚叔叔给你联系学校，我们过几天就一起回去，以后就在那边上学好吗？”

看来母亲也不是树枫说的那样，全然不想要她了。丁小蓓咬唇，犹疑半晌，才讷讷道，“那外公怎么办，他一个人照顾外婆会更辛苦。”

丁芮心里一热又一酸，她没想到女儿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心思却体贴、细腻，她抓住女儿的手，亲昵的捏捏，“你放心，我会和外公商量好的。”

“那……我想想。”小蓓低声嘟囔。

“威威！威威！”客厅里传来树枫焦急的唤声。

丁芮和丁小蓓一前一后冲出去。

威威歪在沙发上，呼吸急促，他伸长脖子，想咳却咳不出的样子，憋得脸色发青，

“到底怎么了？”丁芮狂吼道。

树枫吓得声音发颤，“威威要吃果冻，我剥了一颗给他……我妈叫我，我去厨房看了下，回来……威威就这样……”

丁芮快速瞥了一眼桌上的几颗果冻，黄澄澄的，核桃般大。她心中了然，定是果冻卡在威威气管了，她忙把威威平放在沙发，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轻压他的胸骨。

丁小蓓忽然转向树枫，逼视着他，大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会买果冻？”

如此重复好几次，果冻没被吐出，威威脑门泌出汗珠，呼吸越发短促，鱼一样张着嘴。

丁芮愈发狂乱了，又把威威扶起来，一面轻拍他后背，一面朝丁小蓓大喊，“蓓蓓，过来帮妈妈，蓓蓓快来……”

丁小蓓手忙脚乱扶着弟弟的头，却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哭了起来。

树枫母亲突然出现在客厅里，“果冻太大，你这样不行！”又朝树枫吼道，“还不过去帮忙。”

“我……我不懂……”树枫嗫嚅着。

“去！”老太太的声音不容置疑。

听了母亲的命令，树枫忙踉跄着奔过去。在母亲的指挥下，他让威威趴在他膝盖，左手托住他的胸，右手掌稍用力的拍打威威后背。

“再拍！”

“再用点力！”

“再来！”

终于，随着一声呕吐般的咳嗽，一块果冻从威威嘴里掉出来，威威这才有了声音，放开嗓门哭了起来。

丁芮一把夺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丁小蓓在一边嘤嘤抽泣，刚才弟弟的样子把她吓坏了。丁芮腾出一只手，将女儿揽进怀里。

树枫也长长舒一口气，一回头，却发现母亲正怒目盯着他。